《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节 名称: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作者: 一支荷 【本文文案】 天下三分,赵国为大。 那日赵侯领兵,直下十城,赵军大胜。败军献上二美人,意图求和。 赵侯与东华伯次子柳氏有兄弟情谊,得胜大宴兄弟称病,赵侯得美人不愿独吞,醉醺醺送美人到他帐下分享。 恍惚间与帐中娇儿共赴巫山,赵侯只觉娇儿云鬓酥腰,这美人儿果然魅惑动人。 第二日柳兄弟寒着脸叫他走,赵侯知道自己占着兄弟营帐胡作非为不雅,赶忙赔罪。 “昨日的滋味极美,柳兄若是不嫌弃,连我这个也给兄弟留下,全当赔罪。” 她气得满脸通红,让他快滚。 赵侯却觉得她颇有昨日娇儿媚态,眼神日日在她身上流连。 她不敢再待在赵侯身边,借口奉养祖母,雇车跑回乡下。赵侯缠她缠得要命,打马追上马车还要笑她娇气。 “行军上千里咱们尚且纵马飞驰,如今回乡看看祖母,怎么还套车赶路?” 他非钻进来要同她挤在一处,却猛然见到她未曾束腰而隆起的小腹…… *************** 【小剧场】 赵侯在烛火中静坐出神。 熙宁:万兄弟告假一日,托我来顶他的职。 赵侯:妥。 他是大息王朝最强大的诸侯,冷静睿智,雄才大略,是熙宁眼中天神一样的人物,此刻视线却只管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赵侯:我因一个人而心绪不宁,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熙宁不明所以:您见到他很欢喜么? 赵侯:非常欢喜。 熙宁:那您能离开他么? 赵侯:不能离开。 熙宁:那他很重要? 赵侯:似乎比我自己还要重要。 熙宁(四下里看看):您莫诓我,咱们营里,哪里有这样一个人? 赵侯心道:我喜欢你,喜欢的以为自己生了断袖之癖。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妳委屈一下,栽在我手上行吗? 立意:自尊自爱 第1章 赵军军纪严明,纵是得胜大宴,若在值上,决计是不可离岗的。 万三执戟前来换防,頭山营的营头老远便喊,“好我的三爷,上次缴得那几碟子香可用了?” 万三兜了兜裤子也扯着嗓子回他,“没,瞧着精贵,我留着几样给媳妇开眼,其余给我们中军司马柳兄弟了,他细致些看着是个用香的。” 营头唉唉叫了一声,“三爷唉,有好东西都不知道自己留着用。” 万三没再理他,他吃了好些大宴上的好东西,此刻酒未足饭已是饱了,长长打了个嗝,又巡营去了。 这夜不知怎的,仿佛比前些天长了许多。 大宴一直闹腾到后半夜,人声嘈杂,大帐里灯火通明,下军佐迷蒙着眼在席间逡巡,“赵侯怎的还不回来,我老徐还未来得及敬他一盏。” 一旁的邵环吞下嘴里那一口上好的佳酿郦下春,“嘶——说是看柳兄弟去了,按说也当回来了。” 两人对着大帐口子发了一会儿酒呆,“莫不是喝趴下,睡在小柳那儿了吧?” “那不能够”,下军佐木着脑袋努力想了想,“喔,还有燕国美人在帐下等着,侯爷这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忍得住。” 邵环努力做出摇头的模样,“我瞧那燕国美人也不过如此,竟还不如柳熙宁柳兄弟长得标致些。” 这话叫身旁几个兄弟听了去,纷纷点头以表肯定,“熙宁若不是男子,咱们这等粗人在街上遇到这神仙似的人,是连瞥一眼都不敢的。” 说着众人又爽朗的笑起来,“可幸亏是个郎子了。” 邵环起身拍了拍捉着花生粒填肚子的桑仕秾,“桑兄弟同柳熙宁皆是都安人,可知那东华伯府柳家还没有如柳兄弟一般标致的姑娘,咱们要上伯府提亲……” 桑仕秾对众人玩笑兴趣缺缺,伸手将邵环的爪子拂下肩膀,冷冰冰道一句,“与他不熟。” 这个桑仕秾一向是个顶无趣的家伙。这人脾气虽差,功夫却是一等一的好。坊间都有传闻,赵侯麾下能人各异,有一小将诨号穿云龙,可在敌我营地之间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此人便是桑仕秾。 邵环也不管他,打个岔子又同人说旁的事情去了。 “柳兄弟哪里都好,就是身子瘦弱了些,赵侯总把他带在身边,那身形看起来只侯爷的一半大,侯爷伸出手就能把熙宁的腰掐个大概了。” “咱们侯爷健壮,有把子力气好使,柳兄弟哪里是他的对手……”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巡营的队伍在熙宁帐外走了几个来回,众人也是奇怪,今日这样热闹的日子,熙宁居然早早便灭了油灯,像是已经歇息的模样了。 只是不知何时起,那风声之中渐渐掺杂着似有若无的呜咽之声,可若是细细听来却又捕捉不到了。 四更天,此刻营中诸事渐歇,赵侯撑着身子醒来,这一觉睡得沉了些,想必是昨夜那几盏酒的功劳,那可是家乡上好的郦下春。若不是赵军大胜,他可舍不得拿出来给众兄弟挥霍。 赵侯起身打量四周。 这地方不陌生,是自己好兄弟柳熙宁的帐下。 熙宁一向不允许人接近他就寝之处,更莫说是躺在他床榻之上。昨夜他醉狠了,其实也是逞凶,故意就要往他这里闯。 赵侯轻笑着,得意的嗅了嗅熙宁被褥之上干净清爽的气息,闻着还有些上瘾。 跟他那些大老粗的手下比简直是两重天地,熙宁的东西总是伴着温敦的香气。今日不知他帐子里熏了什么香,以前没闻到过,昨夜赵侯一进来便觉得整个人晕淘淘,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只是昨夜荒唐,他恐怕真是醉的不轻,竟将熙宁这里折腾成这副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血印子可能比攻打大燕受得伤还多些。 这燕国送来的美姬存了报仇的心思不成,反了她的! 他正恼火着,朦胧间听到帘外似乎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责备之声。 赵侯手下人才众多,熙宁能占一席之地,因他性格温柔和善,心肠格外软,在赵军中有口皆碑,同赵侯那喜怒无常的性子截然不同。因而若是无意惹到赵侯,向熙宁求助恐怕比直接向赵侯磕头认错来的更得用些。 熙宁几乎有些站不住,单手撑在桌上,从衣袍之中露出的小片肌肤,皆泛着不寻常的粉红颜色。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之中少见的带着威胁的意味,“今日帐中之事不许外传,过了今夜全部忘掉,你二人私下亦不可相互交流。” 两双翦水秋瞳就这么怯怯望着熙宁。果真是美人儿,早听说燕国有二绝色,乃是燕君新宠,叫他沉醉不理朝政,如今一见确实娇憨可人,见之忘俗。 莫说是男人,哪怕是熙宁这扮作男子的姑娘都要心软三分。 只是人世间的阴差阳错实在叫熙宁措手不及,她稳住心神,刻意摆出不容置疑的姿态,“可听懂了?” 身后却突然传来动静,那人掀起一处帘角向外瞧,大概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熙宁,饶有兴趣的欣赏一阵,正是那个此刻熙宁最不想看到的人。 “柳兄如此介意——”他视线幽幽扫过两个跪趴在地上的玲珑曲线,仿佛看着两只笼中幼兽,“不如割了二人的舌头,便什么话都传不到外头去了。” 他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对女子向来既不用心更不用情。 只是偶尔也生出些怪念头来,这时候竟想着这燕国的美人反倒不如熙宁耐看些。 两美人霎时瑟瑟发抖起来,赵侯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凉薄。 美人们本就双双跪在熙宁面前,一时竟怕的只好接连向熙宁叩头求救说不出话来,。 再乱下去难保这二人不会说出什么叫她惊惧的内情来,熙宁赶忙打断二人,“你们先去帐外候着,哪里也不许去,若犯了事,营里的人可没有我这里好说话。” 哪怕身份贵重的赵侯就在一旁,两人也能感受到面前这俊朗的年轻人说话是极有份量的。 何况赵侯同他还有那一层的关系,方才二人在帘外久候,可是什么都听到了。 两美人依言赶忙退了出去。 熙宁极怕二人在赵侯面前胡说,心弦紧绷直盯着二人退到远处方才作罢。 赵侯对这两人早就兴趣全无,注意力都放在浑身戒备的熙宁身上了。 “你今日怎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赵侯伸手按在熙宁肩头。 熙宁瘦削,不似他帐下其余小将那副健壮的身板,她大概只披了外衫,赵侯掌下还能感受到熙宁皮肉的温度。 这圆润的肩头,叫赵侯有一瞬的恍惚。 熙宁没给他进一步感受的余地,一侧身他手掌便从熙宁肩头垂落。 “更深露重,赵侯请回吧。” 她直接唤他赵侯,这称呼让他听了直皱眉头,他们几时这样生分了。 “咱们兄弟一场,你还计较这个?” 熙宁自然是要计较的,这种事情一出,赵侯哪怕只是接近她一步,她都控制不住呼吸急促,且心跳动过□□速,她甚至觉得怦怦作响,叫她既怕又羞。 赵侯看她一反常态的始终背对自己,况且同自己隔着足有两丈远的距离,心里不大满意,沉下几分颜色,“熙宁——” “燕女无辜,不可割了两人舌头。” 熙宁知道赵侯脾性,既然说得出,定然会做得到,可二女无辜,不能因为自己造了这么大罪业。 “好好好,你既喜欢,便都留着。” 熙宁心善,有此请求并不叫他意外。他一向善于对她妥协,何况是此无谓之事。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节 熙宁不想谢他,他本就是万恶之源,害她到如今这步田地。 赵侯一副风流姿态,打理好身上衣袍,“昨夜的滋味极美,你若不嫌弃,连我这个也给你留下,权当赔罪。” 熙宁的面皮立时泛起一片潮红。 “你——” 她怒目圆睁,此刻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都是这人在自己身上做的孽。如今还要当着自己的面讲这种荤话,熙宁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熙宁身上散发出的抗拒之意,赵侯这边倒是恍若未察,只是放低了身子瞧她。 纵然油灯明灭,光线昏暗,可赵侯慧眼如炬,尤其让他看到熙宁受了损伤,叫他尤为不喜。 他果然神色一凛,“脸上的伤痕哪里来的?” 他轻而又轻的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下,触感太过轻微,叫熙宁心里微微一麻。 她心中腹诽,“被你嘬得,还能是哪里来的。” 熙宁偏头躲过,对他的接触有明显的抗拒之意,“小磕碰罢了。” 看他仍旧不管不顾的凑过来,熙宁伸手狠狠推他一把,结果没能遂意,这人居然纹丝不动,“还不走,你不要休息我还要休息。” 赵侯不肯作罢,语气突然轻飘飘了起来,带着几分试探之意,“是燕女做得?” “自然不是!” 熙宁看他头脑大概是不清醒,“赵侯莫再说胡话了,更深露重,慢走不送了。” “是么?” 他脸上表情变化莫测,瞅着熙宁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简直叫人发慌。 终于未在多问什么,着人来清理了一番,看她一言不发背对他躺进了榻里,这才终于离开。 第2章 折腾许久才算送走这人,熙宁草草收拾了一番,又重新铺了浆洗过后的被褥,终于躺进榻里。 今夜发生太多事情,她太过劳累来不及细细理清,从前不知道男女之事如此激烈,她几乎要被他揉碎了去…… 如此,熙宁几乎是合眼之后便立刻睡了过去。 第二日,军中会议,熙宁本想称病不去,细想下又觉不妥。 中军将荀克烈治下严格,若她称病,难保荀将军不会派人来看。荀将军本就对她比旁人要更严苛些,因她并非提拔自中军中将士,而是赵侯将她从都安带回来时,由赵侯直接任命,荀将军唯恐她恃宠而骄为祸中军,因而处处督促她积极向好。 熙宁只好强撑着同众人汇合。 中军将荀克烈携各军首领一早便侯在赵侯帐外,众人皆垂首,静待赵侯召见。 熙宁属中军,中军乃三军之首,位列最左,不过她一员小吏,位置自然在队伍后半,若不仔细些瞧,实在不容易在队伍里找到她。 熙宁立在人群中便觉得从容许多,不必同赵侯单独接触,也就不会对昨日之事生出别样的情绪。 若说实话,经过昨夜熙宁着实有些怕他。一则她被赵侯硬邀来军中,再不是那自由之身,二则她也实在无处可去,不然她几乎是即刻便想着要逃跑。 她如今长成了,束胸带子比去年勒了不少,若是不裹起来这恼人的家伙,哪怕是她私下换衣沐浴之时见了都觉得羞怯。熙宁伸手按了按束胸的带子,确认自己没有因为慌乱而露出什么马脚,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随众人进了军帐,赵侯已坐上首,众卿依次入了座,熙宁抬起眼皮远远瞧了他一眼。暗道男子同女子果然不同,她浑身骨肉像被拆过重新装起来一般得痛,赵侯倒是同昨夜没什么分别,龙精虎壮,神采奕奕。只见他一指撑着前额,目光锐利的扫视一周。 只是那人目光竟追到了自己眼前,叫她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明明二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几重山似的远。 大帐之中肃穆,有中军将荀老将军在,无人敢低语半句。熙宁生怕在这时候触荀将军的霉头,莫说做惊慌之状,哪怕此刻心正急跳,连眉毛还都老老实实待在原处。 这样的氛围,想必又有大事讨论。 少顷,万三上前将燕赵两地的地形图徐徐展了开来。 赵军大胜,攻下的城池要派人镇守,可燕国居西北,赵国居正南,更有独山国横亘中间。此次出兵,独山国不肯借道,通达十分不便,赵军只好绕道桓河北上,又遇雨季涨水,大军足走了月余才行至燕地,遥想今后,两地交流恐怕会更困难。 众人视线皆望向站起身来的赵侯,他指着独山国所处之地,“独山国君同孤乃是宗亲,说来赵地还是独山国君给孤这一宗的赏赐。可如今再看,自祖父受息天子之封称了赵侯,那独山国日渐式微,我历代几次诛杀独山君,却未能将独山兼并,实在可惜。” 他伸手示意,万三在方才他所指指出做了标记,“父兄折戟独山国,至我辈势必要拿下此地,也可解决了燕赵两地交流之难。” 荀克烈对赵侯此言没有意义,又问今日聚集的另一重点,“独山国自然是不打不行,可如今棘手的是几处燕地的守城难题,赵公有何良策?” 赵侯点了桓婴的名讳,“孤同桓婴交流了一计,大概可行。” 桓婴接过话头,“天子定规,庶人居所要在大邑之外,不可从军不可参政,国人则正相反,不但居所皆在城中,地位比之庶人也要更尊贵些。可如今连年战损,国人不足弥补这些职位空缺,依赵公之意,可在燕地率先打破定规。” 荀克烈闭目凝神细细思量,破陈出新是好事,只是在贸然改变从前法规,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恐怕城池就更加难以控制,毕竟这里同赵国还隔着一个大患独山国。 剩下人等面面相觑,“这……” 赵侯心中大概早已有了底,不疾不徐的继续阐述此法利弊。 “燕地几城可放庶人入城,破格提拔庶人中有才能者为我们所用,他们不比国人,对燕国未有过多归属感,比任用从前国人放心些。且二者互为竞争,因是新来者,除了依靠我们,庶人也无他法。” “如此便防止了城内人中有不臣之心,且咱们便能腾出手来收拾这碍手的独山国了。” 荀大将军长久的闭目不语,此时方才略略点头,大概也是赞成此法。 桓婴又道,“庶人入城可按人口分配近郊荒地,有了劳力垦荒,一则新国人不至于无事可做,渐成流寇为祸乡里,二则我赵国土地税收有了新来源,三则可趁此机会登记人口造册,便于日后管理。” 邵环也来凑趣问道,“那如此,新旧国人岂不要起冲突,毕竟旧国人势力怎么看都大不如前了。” 荀克烈之子荀武也来附和,“咱们才攻下了燕地,统治力还不稳妥,凡事不要做绝,要不要先同这旧势力合作起来?” “不!”赵侯伸手打断他的话,他笃定的给出反对意见,“恰恰相反,若他们安于如今手中利益则罢,若有跳反者,立刻逐出城中,再将其土地分给新国人。” …… 熙宁自认算不得十分聪颖,难以提出什么意见,况且这样的场合也断断是轮不到她来发言的,只得默默在心中为诸位英豪竖竖大拇指,赞一句天降奇才。 晨间集会足谈了两个时辰,叫熙宁见识了桓婴之才,他似乎早已考量得面面俱到,每每将众人说得唯有点头称是。赵侯并不拘束众人发言,哪怕是在他面前争吵诡辩,他也只是旁观思考,中途偶尔会点头示意身后记录之人,将方才的精彩论点抄写下来。 席间似乎人人皆有想法,个个都见解独到。 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熙宁生怕漏听了谁的高见,小小脑袋在远远的地方来回摆动。她自己不觉有何不妥,远处有人却觉得的有趣极了。 熙宁正低头琢磨方才新讨论的良马引进之策,不觉有人点了她的名讳。 邵环见她动也不动,急忙点她腰后。熙宁回神赶忙起身行礼,再看荀将军面色已是不虞,叫熙宁惊出一身冷汗。 “大帐之中,如此慌神……” 荀将军厉声责问,熙宁只觉得如芒在侧。 “无谓小事罢了”,赵侯慢悠悠出言阻止,“中军司马有何新法?” 熙宁先是无声地摇了摇头,“属下愚笨。” 这话突然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兄长带着她识字背书,旁人一刻能熟读背诵的文章,她要读一个上午。因她不是个机灵的,在伯府里一向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公子,东华伯提起自己一向也是以“熙宁愚笨”作为开端,伴之以不耐的神情。 她做事情平白就是要比别人多费些功夫,久而久之,她便常常以愚笨作为自己的注解。 荀克烈在前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散去,荀将军沉着脸将熙宁留了下来,“可知你今日犯了错?” 二人边走边谈。 大将军一向不苟言笑,熙宁不敢顾左右而言他,“是,属下不该当众失神。” “这是其一。” 荀克烈回身看她尚有些幼稚的眉眼,越发对赵侯那日偏私,将熙宁塞进自己军中一事无法介怀。 他语气不善,“我着人送了东西到你帐下,你有空好好瞧瞧。” 大将军说有空瞧瞧,那便是不能不瞧的意思了。 熙宁自然对荀将军的话莫敢不从,老将军说完了话便不再理她,昂首巡营去了。 复行几步,熙宁又被万三叫住。 “万兄弟。” 万三来的巧,正同荀克烈一前一后没打上照面。只是看熙宁满脸菜色,献宝一样凑了过来。 “有东华伯府家书一封。” 万三笑模笑样自袖口抽出一簿帛书,递到了熙宁手上。 熙宁算算日子,确实到了兄长同自己约定书信的时候。 她在人前不敢轻易拆了这帛书,正要回营帐细看。 “我前些日子送你的香你可用了没有,合不合心意?” 熙宁听不得他说起那香的事,摇头胡说没用过,“还未来得及,恐怕要用顶顶好的香炉来烧,才不枉费你的好心。” 万三不疑有他,只是调侃,“你们世家公子总是要讲究些。” 熙宁也淡笑回应,可惜她不是世家公子。阿娘早逝,她既不聪明也不圆滑,明面上的爹爹东华伯因她是随母聘来的便宜孩子对她多有苛责,离家之前伯府里哪一个都能欺负她。 万三同她又行了一程,熙宁这边默默不语,万三可是个闲不住的,“你莫多心,荀老将军并非是针对你一人。” 熙宁有些讶异,万三这样行事大大咧咧的汉子,心思似乎比想象中细腻很多,“这不妨事。” 营里这些人脾气虽大,但都直来直往,绝不做暗地里作践人的事,她从前吃了太多苦,荀将军的这点小小敲打算不了什么。 熙宁怕他不信,又补了一句,“营里比伯府要好上许多。” “你又说笑,咱们一群粗人哪里能同伯府这富贵人家比。” 熙宁便不再解释了,同他在帐子前作别。 第3章 帐中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熙宁想着荀将军手下办事果然利落。她将手里的竹筒放到一边,查看案上码的齐齐整整的竹简。 是几部讲用兵布阵和纵横之术的书。 熙宁对这几本书很是宝贝,翻来覆去摩挲良久。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节 她从前的书都是自兄长柳熙覃那里借来看的,后来不知怎的被东华伯知晓了,便说自己存着勾引大公子的心。 彼时她尚年少,对这种指责羞愧不已,便不敢再到兄长那里去借书了。 如此,读书便也成了奢望。 熙宁小心翼翼搁下荀克烈送来的兵书,又去看兄长寄来的书信: 八月丁酉,兄覃问若:兄好,府内甚善,若无恙耶…… 兄长唤她若,因她原名兮若,原不是东华伯府之人,母亲是长陵富户阳家的主母,爹爹走得早,阿娘便带着尚年幼的熙宁改嫁东华伯,阳家数万家私更是被捏在了东华伯的手里。 可那原本是熙宁被阳家爹爹扮作男孩养着,才得以从阳家继承的家产。伯府里头能吃人,阿娘醒来得太晚,直到病亡前才说与自己听。她也唤东华伯一声爹爹,可这人却在阿娘死后警告自己守好自己身份的秘密。 “你若是叫阳家人知晓了女儿身份,那阳家人砸上门来要房要契,你便是拆了骨头都填不上窟窿!” 熙宁离家,其实对伯府并无牵念,不像营中旁的兄弟有家这个根,多数时间她只是一片无根漂萍,唯有兄长书信聊以慰藉。 她提笔想了想营中光景,比在伯府里要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至少大家真心待她,真真是视若手足。 唯有昨夜之事,她受了大委屈,可又不知该向谁说理。兄长也是万万不可告诉的,若是知道了详情,不知要有多难过。 一失神,泪珠便滚在墨迹未干的竹简上,熙宁吸了吸鼻涕,赶忙拂袖将那痕迹拭去。 这种事情烂在肚子里是最稳妥的,况她那晚挠他挠得那么狠,熙宁安慰自己,也不算太吃亏。 从前,赵侯在自己心中,是威严又可堪依靠的大哥,熙宁那样信任他,他怎么会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熙宁悄悄查探了,那香虽有催情之效,却万万没到让人识人不清的地步。 熙宁越发觉得难熬,“难不成他故意如此,是有断袖之癖?” 这一瞬,委屈与不甘的情绪相继迸发,她孤身一个姑娘,遇上这种事情没处说理,在军营之中又万万不可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左右都是煎熬,熙宁抱着自己狠狠哭了一场。 半晌,她揉揉红肿的眼,将想要吐露的心声咽了下去。写好了回信,啜泣着又赶忙展开一侧的竹简读了起来。 此书简共三十五篇,荀将军对其中八篇做了注解,熙宁虽一时参不透其中优劣,单看荀克烈对这八篇不同的对待方式,也知他本人是极认可其中说法的。 读到车,骑,步兵协同作战之法时日头早已西斜,熙宁正觉得酣畅,一抬头却瞧见个不速之客,安静的用铜簪在远处挑着灯花。 熙宁不自觉浑身戒备,勉强辨认出来人是谁时才略略松了口气,“桑仕秾?” “嗯。” 那冷硬的声音响起,确实是桑仕秾的。 二人虽都是都安人士,交集却不算多,他任上军佐,位列六卿,同熙宁这等小吏并无太多交集。 桑仕秾一贯是个爱冷着脸的,今晚也不例外。只是他似乎也怕冷场,看熙宁静坐在那里读书良久,便随意找个话题闲聊,“哪里来的书简?” 熙宁同他一问一答,“荀将军午后着人送来的。” 两人隔得远,油灯昏暗,桑仕秾只隐约能瞧得出一个极美却又瘦削的轮廓。 他便不再看她,“收拾些必须物品,日落后出营。” 熙宁本觉得有些突然,但看他不愿多说的模样,大概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任务,便当即回复,“属下明白。” 熙宁只带了小小一只包袱,另将今夜未曾读完的书简也一并装了起来,有桑仕秾在,几处不太理解的地方也能同他交流一二。 她到营门之时已有三人在等,好在一旁有火把的光线映照,熙宁立马便能认出三人。 桑仕秾同邵环各牵了匹马,只万三驾了服车,正在车头坐着。 熙宁向三人挨个行礼,万三看见她便乐,“齐活了,上车。” 熙宁将包袱扔给万三,利索的跳上车去,从前在家中她也并不是娇养的女公子,身手还算灵活。 万三正要扬鞭,突然想起什么,努努嘴示意她进去,“上里头去吧,我一个便成了。” “天太黑了,咱们换着来安全些”,熙宁终究放心不下。 “没那么远的路,左右半个时辰就到了。” 熙宁一向是受照顾的那一个,这叫她着实是不好意思。大事情上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论功夫,在座的任意一个都强大的离谱,只能抢枪驾车这种小事做。 熙宁还要再说什么,没留神自服车之中伸出只大手,将她揪了一个趔趄,正扑在车厢里那人的手臂上。 在这车與的黑暗之中,熙宁的眼睛便显得又圆又亮,她看清来人便赶忙收起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他在自己面前总是这样四平八稳的模样,反倒是自己一贯狼狈又依赖着他,从前同他来往本就没什么底气,怎么如今更显得矮他一头了。 熙宁自己内心不平,车與之中的气氛似乎也渐渐尴尬起来。 她偏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乱想着也不知今日,到底是要做什么避人耳目的任务。 “熙宁。” “——是。” 熙宁装作镇定,“属下在。” “此处没有大将军,你不必如此拘礼。” 日前,熙宁因在荀将军面前未尊称赵侯,而被大将军斥责罚过,这才错过了得胜大宴,后面又生出那许多事情。 熙宁轻而又轻的摇头,她尚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这是个同她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子,即便当时二人皆不清醒,可那痕迹在身上清晰可见,她欺骗不了自己,难以比照从前那样的姿态对他。 “属下不敢逾矩。” 赵侯闲来无事,半倚车窗,伸出一指在窗沿描摹。他有修长的一双手,在月光下赏心悦目,如同他精致的侧颜,这才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公子,不必看衣着打扮,只是浑身气度便同旁的人差出九重天。 “今日是秘事,在外不必称呼官职”,赵侯摆出事实诱导,“皆要直呼姓名。” 熙宁两道秀气的眉毛拧作一团,似乎还有不解之处。 “你——难道不知孤的姓名?” 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想应他。 赵侯似乎被她蒙骗过去,不知从何处摸来一串珠穗,他的胳膊那样长,明明人还在窗畔倚着,伸伸手便用穗子敲了下熙宁面中,叫她痒得只想打喷嚏。 大概是生了她的气,赵侯不再理她,只专注看着车窗外的荒凉景色。 熙宁缓缓吐了口气,想着不必再去应付赵侯,同他你来我往的对话,人便松了下来。 只是大概松得过了头,人也渐渐困乏起来。 迷蒙之中似乎又听到谁在念着什么。 “显,孤的名字是显。” 他甚至没有回身看她,像是对着窗外的小山包说胡话。 赵国国姓乃是中行,赵侯便是中行显。 熙宁瞧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温吞的“喔”了一声。 再行一刻,车马便都停在一处传舍边上。 熙宁下车来看,心道果然是件秘事,照如今赵侯的尊崇地位该被燕君安排到侯馆入住才对,如今却准备在传舍过夜,可见是在避人耳目。 这时辰传舍大门紧闭,想必店家早已入了梦乡,可桑仕秾既不扣门也不叫人,只是打了两声啸指。 那紧闭的大门便斜开了一道门缝,桑仕秾递进一枚铜节,那客舍小吏验过之后便将门大展,迎了众人进来。 熙宁同赵侯走在最后,几人皆是不言不语,只管低头行进。 这传舍小的抹不开脚,不过却很干净的模样,若是平时大概是招待士族一级的落脚处。 那传舍小吏另又拿出一铜节递给桑仕秾,“便是这两间。” 几人似乎相熟,对这里也不陌生。 除了熙宁,剩下三人皆是功夫好手,需轮流守夜,赵侯看看尚在四处探看的熙宁,语气不容置疑,“咱们一处。” 熙宁心里早有准备,道一句,“是。” 从前也多是如此安排,赵侯像带着随身的物件一样带着她这个“小弟”,二人大多时候都是焦不离孟,无怪熙宁会依赖他。 这附近静谧地吓人,一路行来,连狗吠之声都不曾听到,可见此处荒无人烟。 熙宁心中隐忧渐升。 庐舍中陈设简单,墙边砌着半人高的土炕,燕国地处北方,不比赵国温热,若是不烧土炕怕是冬天便要难捱了。 熙宁将包袱搁到低矮的木禁之上,取了燧石打火点灯。 “今日修整,明日早些时候再上清水河那边瞧瞧。” 清水河畔是当地有名的庙市,逢月中会有小贩来此集会,不过多数都是菜市,稍大一些的物件皆需要再奔袭三十里地到中谷屯采买。 第4章 熙宁只是收拾大衾,并不接赵侯的话。 赵侯解衣时瞄了眼熙宁忙碌的背影,今日她似乎格外的话少,“不问孤要买什么?” 熙宁扫了扫褥上几条蜿蜒的褶,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赵侯看到这动作,觉得有一丝奇怪。 他营里粗枝大叶的兵将见多了,给他整理铺面,莫说是几条褶,曾有一次在褥子下丢了一颗核桃,他倒头躺下去,屁股差点硌成四瓣,熙宁这样细致的确实是少数。 他也喜欢看熙宁这个细致的劲儿,心里没由来会觉得踏实。 不过还来不及细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单单只是觉得熙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一直在同自己闹着别扭。 “自你入营那日孤便说过,你在营中若有不满,孤皆可替你解决,此言如今依然作数。” 他只着寝衣,织锦质地,难为他在外带兵之时依然带着这样贵重的衣物,那份金尊玉贵养出来得讲究自然是印在了骨子里的。 熙宁满腹愁怨地望了他一眼。 她已经扭头回去继续做事,只赵侯被这清澈如一泓溪水的眸子震了下。 他不由自主凑了过去,仔细看她好看的眉眼。 熙宁同他往常接触之人很不相同,因他年少继位,自做公子之时便要学着如何为君如何治国,国政大事难上手,身边辅佐的太傅与重臣大多垂垂老矣,他连一刻也不敢松散,只熙宁一个少年公子陪着,叫他难得轻松。 他看着她那么年轻,又稚气未退的模样,“昨夜脸上的痕迹似乎消了。” 到底是年纪小,这种细小伤口好得格外快些。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节 赵侯又想来轻触熙宁软嫩的小脸,那是比上等的绸缎还要舒适的触感。 熙宁同她视线撞在一处,大概没想到他突然靠如此之近,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这时却有人叩门问询,“公子,水来了。” 熙宁很能分清场合,抚开赵侯靠近的手指,不由冷言道,“一早便好了。” 赵侯“哦”了一声,这才叫了声进,便见桑仕秾端了洗脚水进来。 两人却不知,那屋外的桑仕秾早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多言,只更向里进了几步。 赵侯坐回原处,就着昏暗的油灯也开始解起了自己的包袱,“怎么是你来,万三哪儿去了?” “卑职来请教明日路线,因是顺便,便让万兄弟回去歇着了。” 赵侯赞许地点了点头,“熙宁来。” 熙宁正将挽起的袖子一边一个地放下,面上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累了一天,你先来泡。” 赵侯这话说得如此随意,仿佛她这等小吏,比忙于内外政事的君侯还要辛苦些。 说完也不理她,倒是认真同桑仕秾商议起明日行进的路线。 熙宁踌躇片刻,看向二人时同桑仕秾恰巧视线相接,桑将军倒是立刻便将脑袋垂了下去。 这下也好,恭敬不如从命。 熙宁摘了鞋袜,两脚搁在木盆边沿,伸手试了试盆里水温。 “嘶——” ——仍有点烫。 但不碍事。 北地九月夜凉,烫烫脚既解乏还蓄热,熙宁小心翼翼伸脚进去,稍稍挨着水沿便烫得直缩脖子。 熙宁生得好看,又有少见的一双莲足,这样好看的皮肉,若是在营中,她大可在营帐里好好欣赏一番。如今可不行,屋里面坐着两个大男人,拖延下去便矫情了。 熙宁忍着伸直了腿。 三两下便烫得她两脚通红,那血色从足底向上延伸,直至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一张小脸都挂上嫣红的色。 相比平时淡淡的样子,如今这模样虽脂粉未施,那颜色却愈发叫人觉得惊艳。 她犹不自知,旁边人似乎已经久久未曾出声讨论了,熙宁单觉得这下应当烫到位了,寻了手边放着的巾帕准备擦脚起身。 却见赵侯握拳在唇边咳嗽一声,“如此,依计划行事便妥了。” 桑仕秾头颅便垂得更低了些。 熙宁自顾自捧着木盆出去换水回来。 在院子东面的一方土灶之上,炉膛里木柴燃尽成了一块块的黑炭,零星火点飘起,还在不断给那釜中滚水续上几分热气。 用木瓢重新打好了水,一回头恍然一个黑影,熙宁吃了一惊,好歹没将这宝贵的一盆热水掀翻。 “桑将——桑公子怎么来了?” 他也不答她的问话,只说:“粗活我来做便好。” 桑仕秾语气并不热络,甚至是一如既往的冷面,可手上却已经将熙宁端着的木盆接了过去。 “燕地近来不太平,你晚上莫要一个人出门。” 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走了。 熙宁看他大步流星的背影生出几分怪异之感。本想跟上他的步伐,奈何他人高马大,一步迈得有熙宁两步那么长,实在叫人追赶不及。 可巧有位不知名姓的客人内急,不愿多行几步至后院的民溷,竟然在墙角便解起手来。 熙宁赶忙偏头向外。 她未察觉,桑仕秾已缓下步子,正巧将她遮掩严实,二人恰能并肩而行。 行至窗下,桑仕秾却再不等她,长腿一迈,先行进了屋子。 熙宁把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两把,也跟着进了去。 桑仕秾做事利索,放下东西便先行离开。如今又成了她二人共处一室,赵侯大概不觉尴尬,熙宁却做不到如他一般冷静,赶忙合衣躺下,那位置同赵侯大衾要隔出一丈来远。 熙宁难过地想,“若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她还当他是大哥,那么今夜就算同处,也不至于这时候心中熬油一般的苦闷了。” 赵侯正捧着一卷竹简皱眉头,大概读到难处,觉得费解。 他行为落拓,同平日一丝不苟的君侯模样相去甚远,只是表情不好,不知在烦心什么。 赵侯自小便要经受磨炼,成年之后处理的事情也一件比之一件棘手。 熙宁忍不住开始胡想,“究竟何种难题能叫他忧愁至此,他与自己可不同,赵侯机智果敢,聪颖绝伦,大息王朝谁人不知,那可是连天子提起都要称赞之人。” 而后又觉不好,自己这是做什么,无端端的想他,很没有必要。 熙宁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却又想着赵侯袭爵那一年,自己在做什么呢? 那年冬日似乎格外的冷,可东华伯爹爹又一次忘记分来炭火,她和婢子冻起了满手的疮。傩祭时一家齐聚,节日过后便是家宴,她羞耻得不愿伸手与众人同乐,那一日便水米未进,还被家姑们嫌弃不愿与她同车,那可真是她一生之中最为局促的时光。 若不是东华伯府里尚有兄长照顾,不知那窘迫的境遇还要持续多久…… 熙宁自回忆之中渐渐放松下来,一柱香的时间后,呼吸减缓,熟睡了过去。 赵侯阅读时总是极为投入,少有会被旁人分了神去的时候。手中这卷写得又凌乱,他耐着性子读了一刻,还是十分不适应外族人的书写习惯。 西旗人写相马之术很是天马行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叫赵侯颇为头疼。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分心去瞧了瞧一旁酣睡的熙宁。 这小小的人儿也有什么发愁的事情不成,睡梦里嘴角抿成紧紧的一条线,不留神两颊便抻出浅浅的窝,一副不悦的模样。 赵侯替熙宁掖了掖被角,夜里冷还是要盖得严实些。他挪过来看她熟睡的面容,她却很是警觉,立时被他伸手的动作惊醒,一下坐立起来。 二人四目相对,熙宁因太过害怕,身子甚至抖了几下。 赵侯也被她的动作吓到,“怎么?” 熙宁缓了两下,终于镇定自己,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两人如今又共处一室。 虽然知道赵侯若是有意识之时,不会再犯下昨日那错,可心魔难改,不是她小小女子能控制的了的。 赵侯撂下手中的书简,“是做了噩梦?” “不是。” 熙宁用衾被裹紧了身体,不知该怎么同他说。叫他别靠近自己么?她还没有活得这般不耐烦了。 “我觉浅,恐怕惊扰了公子,还是去隔壁……” “熙宁——”,他语气中带着不可抗辩的意味,赵侯就此闭目躺下,“莫提叫我不开心的事。” 熙宁今日可没有那日在帐中回怼的勇气,其实她向来也摸不清赵侯脾性。她年少同赵侯结识,唯一的交情也不过带他游历都安郡罢了。 她还记得兄长叫自己谨慎待他,因阿娘从前同赵侯的爹爹,也就是已故的老赵侯有一段情,彼时闹得满城风雨,传言细君不悦,可儿子已是赵国世子,阿娘对她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便也终于妥协。老赵侯之后着意叫人接阿娘到郦下公宫,只是不知后来生出了什么事端,阿娘改嫁了东华伯,又叫人盘剥苛待,愤而离世。 熙宁印象中,是见过老赵侯的。他长相同中行显十分相像,只是更有肃杀之气。 她记得阿娘改嫁那日他匆匆从郦下赶来亮剑,直接给东华伯难堪,也记得东华伯十足是个小人,这件事日后便成了他磋磨阿娘的缘由。 老赵侯自都安回程后未再回郦下公宫,不久后在战场上遭了冷箭,之后中行显匆匆继位…… 第5章 这一段足够惊心动魄,叫熙宁直到现在都记忆深刻。犹记得那时她对这人避之唯恐不及,却不知哪里得了他欢心。两年之前,赵侯临走前向东华伯府直言要带她走,彼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为君者大抵皆是难以琢磨的吧。 一夜无事,熙宁方才睁眼,赵侯那边已起身早读,看他手边放着的已读过的竹简,已有五六簿的模样,大概是听到响动,只随意抬起眼皮瞧了瞧她。 大息王室衰微,各诸侯国趁势而起,兼并与征战之事日日皆会发生,赵国在这样局势混乱的时期逐渐做大,眼前的赵君中行显自然是功不可没。 熙宁从前听兄长说起赵侯的赫赫功名,只是觉得这是精彩绝伦的故事,并未有真情实感,可真的同他相处,才知他是何等自律之人,几乎是一刻不停的做事,除了军中诸事,还有赵地公宫之中的公文需他推敲拿捏。 大概又是只歇了两个时辰便醒来做事。她自诩也是个能吃苦的,可若是同眼前这人相比,那也是相形见绌,可见富贵权势也不是人人能担得起的。 熙宁是个勤快的姑娘,从前在伯府里事事要自己动手,做得慢了姆妈要不高兴,若惩她一日不可进食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将这习惯带到了赵侯身边,起身便准备去打水伺候。 “可休息好了?” 熙宁回身去看,却见出声之人仍旧捧着竹简瞧,似乎还在读着什么,倒不像是在同她说话一般。 熙宁目光低垂,长睫半遮住一双妙目,犹疑地说一句,“很好。” 她仍旧不想同他长时间的独处,说完又悄悄觑他一眼,这人一副在忙的样子,猜想大概不会再同她说什么,这便准备出门。 “我昨夜有些冷。” 他瞄了一眼熙宁的大衾,那位置几乎同他睡在两个极端,赵侯以指描眉,那两道剑眉皱起,很有些费解的意味。 熙宁想他许是读书读得废寝忘食,可见昨夜又读到了深夜,这才冷着了。 她沉吟了下,想着这个好办,“如今进了九月末,比前些天冷了许多,夜里是该换一床厚些的大衾了。” 赵侯暗道,从前她像自己的跟屁虫,如今怎的如此冥顽不灵。 罢了,想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 “哦。”赵侯低头不再看她,他语气深沉,却不多言。 也不知这一声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她出门去看,却见桑仕秾同邵环已经收拾停当。 他二人正给黑马套上车與,熙宁看着万三不见踪影,连带着马也少了一匹,便问在场的二人,“怎么不见三爷?” “他起得早,已经上路了。” 邵环回了话,桑仕秾只是如往常一般半垂着眼,不曾分一个眼神给熙宁。 熙宁不知分路而行有何缘故,总归赵侯有此安排必然事出有因。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节 剩余四人简单吃了顿早饭,熙宁只吃了一碗清粥便又去忙碌,将她与赵侯的衣物衾被叠放到炕沿。想着这一走估计就要回营,也不必再经受夜晚共处一室的难堪。 赵侯适时打断了她的猜想,“今夜还回此处休息,不必收拾完全。” 熙宁心下一凉,嘴上却喏喏称是。 饭后几人不紧不慢的到了清水河,果然见河道两边有不少做小生意的燕人。 此处属燕地近郊,是庶人们买卖交易之所。庶人身份低微,买卖物品多数价格低廉,莫说是赵侯这尊贵身份,就算是几人之中唯一下士出身的万三也不该逛到这里来。且似乎因燕地战乱,此处庶人买卖交易已不如从前热闹,只零星几个小贩,人人对插着袖子,在这薄雾弥漫的秋日晨起唉声叹气。 熙宁很是好奇,几人下车在河边相看采买,似乎真的只是来逛街消遣。 小贩见有人来,展开了脸上布满愁绪的纹路,挤出个热情的笑容来,招揽几人到近前相看。 熙宁有时难免露出稚气的一面,捏起一只小小的泥人,泥人手上还挎着草编得小筐,她觉得很是新奇,却听那小贩问,“公子,买一只给孩子玩吧?” 她哪里来的什么孩子,熙宁红着脸摇头。 有人自她身后错身来看,倒也不同她交流,单拿起熙宁刚刚放下的那只小人儿。因挨得近,指尖贴到一起,触感柔暖而温腻。 “那这位公子要不要买一只,若无家室,买来给这位小兄弟玩也是可以的。” 熙宁觉得这小贩有些奇怪,叫赵侯买来送她做什么,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这倒不必——” 可惜她的话压根没送到赵侯耳朵里,他竟真付了钱,叫她一时怔忪。 赵侯却不理她,仿佛单单只是来买泥人的客人,只同摊主闲聊起来,“敢问此处可有贩马之人?” 摊主说他来错了地方,“马匹贵重,清水河这里可买不到大宗物品的,要是您不怕辛苦,现在转头去中谷屯,应当能在休市前见到马贩子。” 赵侯道了一句谢,“那是我来错了地方。” 熙宁回身,没留神差一些同一个瘦小的男子迎面相撞。这人眼神闪躲了下,想必也未料到二人突然转身,接着便立马探头到小贩那边去了。 赵侯看了那人一眼,无言的将熙宁护到了自己身边,若无其事地转身又在庙市的另一边闲逛起来。 熙宁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偶尔也会路过庶人女子爱逛得脂粉摊子,她怕露了马脚,一向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迅速遁走过去。 那摊主却是个爱揽客的,只管叫她俊俏公子,大概是瞧她面容出色,少不了女子爱慕,便变着花样逗她。 她哪里招架得住这般吆喝,红着脸低头走过,因走得急,差点没刹住撞在前人的怀里。 熙宁目光从他沾了几粒尘土的皂靴上逐渐上移。这人有挺拔的身形,窄腰阔肩,孔武有力,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熙宁的个子自女孩里已算高挑,可还是低了他一头。不知是不是觉得她莽撞,他表情却没有方才购买小泥人时的松弛。 女摊主正瞧着二人有趣, 熙宁不知他在不悦什么,刚刚分明也没能撞到他身上。 他神色上倒是看不出同方才有什么分别,熙宁也不知那压迫感自哪里而来,只是被他嘱咐道,“路上小心些。” 熙宁虽顺从称是,心里却更不乐意同他一道走了,这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未等赵侯察觉,人已经跑去同桑仕秾和邵环一道了。 桑仕秾是个冷情的性子,哪怕是并肩同行也少言寡语。邵环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实在闷得慌,他几次起了话题都如泥牛入海,掀不起一丝波澜。 邵环正垂头丧气,见熙宁过来便热情招呼,“公子有吩咐?” 熙宁摇头说没有,她小声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闲逛罢了。” 她正准备退到邵环边上去,却见桑仕秾将手里长剑自右手换到了左手,似乎是在给她腾位置,熙宁也不多想,径直来到了他身边。 赵侯这时候停步瞧她一眼,他有一双好看的不像话眼睛,此刻这眼睛里是自己的模样。熙宁在这里不合时宜的想,他只是人在高位不得不时时刻刻端着、敛着,旁的人不敢去欣赏罢了,若是比模样比外形,这群小贩是看走了眼,应当打趣他才对,打趣自己做什么? 他抬了抬下巴,那意图再明显不过,是叫她快过来跟上。 可人多的时候,熙宁就生了豹子胆,梗着脖子目光僵硬的移向别处,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桑仕秾在这时候嘱咐大家,“有扒手,小心些。” “燕地竟乱成了这幅样子,一路已经叫桑仕秾瞧出好几个不对劲儿的人了。” 邵环在熙宁身边耳语。 “啊?” 熙宁环视一周,天菩萨的,她怎么一个坏人都看不出来。 邵环给她指了指方才那卖泥人的摊,“喏,方才若不是公子解围,你就叫那贼人得逞了。” 熙宁想了想,方才那精瘦的身影在他们前后出现了好几次,她偶尔甚至能看到那人的正脸,那双灰败呆板的眼睛叫她印象极其深刻。 赵侯还在前方闲庭信步,熙宁不敢多看他,按下心中升起的些微异样,“你们几个,眼睛怎的如此毒辣?” 邵环敲敲她的发顶,“这才哪到哪,且有你要跟着学的。” 这时,远处却有嘈杂之声传来。 赵侯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叫熙宁几人几步追了上来。 “似乎出了什么事。” 赵侯便倾身向她,温和的瞧着她回应道,“前去看看。” 赵侯带着熙宁向那出声之处走去。 只见路中站着个身材矮小的老汉,怀里抱着个大哭不止的女娃娃,那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形容实在可怜。 老汉一旁还跪着一个瘦弱的妇人,穿着虽是粗布衣裳,身形却有北地女子的高挑匀称之美,即使尚看不清面目,也能从那窈窕背影中瞧出好模样来。 只是在这北地的寒冷清晨,妇人居然赤着一只脚,不知方才情况何其紧急,才致她奔走匆忙,连鞋都跑掉了。 她嘴里哀切的祈求着,一只手还拽着那老汉的腿,“阿爹,求阿爹将孩子还我。” 原来是一家人。 第6章 还有个冷眼旁观的老妇人立在一旁,竖着一双淡的几乎瞧不出来的细眉,不时对着跪在地上的妇人指指点点。 “养又养不起,拖着个女娃娃,成天耗在我们陈家。从前给你们置办的牛啊,车啊,一件都收不回来。你二人成婚之时,家里也是掏空了家底给你们置办的,如今我儿没了,你什么东西都还不过来,要钱没有,要粮更是一分不出。我这女娃跟着你饥一顿饱一顿的,瘦的还不如那地里的麦穗儿……” “你当娘的忍心让她跟着你吃苦,我这做祖母的还不忍心呢。”那老妇人气咻咻戳了戳儿媳额头,似乎很是恼火她的冥顽不灵,“如今赵人打到了咱们这儿,趁这时候局势未乱得彻底,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咱们还念着你孤儿寡母不好生存,给你指了一条明路,把女娃舍给我们,你自超生去吧。我是她的亲祖母,还能害了她不成?” 熙宁听出个大概,这老妇人应当是这女娃的祖母,如今儿子没了,便想要从儿媳妇手里把这女娃带走。 燕地百姓到底还是惧怕赵人,趁一时战事稍歇,便计划着拖家带口的四散奔逃了。 可怜这一家人,几日后便是天各一方。 熙宁在内心慨叹,若是再等上一等,赵侯已制好的政策,足已叫这一家人在故土再次安居了。 那妇人长跪不起,此刻也不回应那老妇人的话语,只管抱着老汉的腿,不住的哀求,叫他把孩子还给她。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还给你?这是我陈家的孩子。大娃不在,我们带着二娃先走也好,也是给你减轻了担子,你做什么如此认死理。” 听起来似乎是在为这年轻的妇人做打算,可那老汉和老妇人脸上气势汹汹,那年轻妇人在一旁被他二人推来搡去,没有半分亲切之意。 却有好事者也跑来劝那年轻妇人,“女娃娃给他们便是了,你尚年轻,离了他们大不了回娘家,还能没有你一口饭吃?” 那妇人望着不知从哪里窜出的陌生之人,颤巍巍翕张着皲裂的双唇,“……娘家人都没了。” 天底下苦命之人这样多。 没了男人,娘家人也没了,只独身一人带着孩子,此后之路还不知要如何走。 那人便又向老妇人和老汉说道,“娃娃离不得娘,一家子人怎得不一起走,路上不也有个照应?” 那老妇人耐着性子将手从袖笼之中抽了出来,围着儿媳妇转了一个圈,“可不是咱们不乐意带着,是她自己不走的。” 果然那年轻妇人摇头说不成,哭得叫人揪心,“大娃跟着人上山学本事了,这一去半年还未曾归家,咱们要是都走了,我的大娃就彻底没家了。” 她复又去拽那老妇人的手,“阿娘,阿娘你就瞧在大郎的面子上,将孩子还我吧。能有我一口吃的,一定能分出一口喂养她,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舍得饿着自己的孩子,我能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就一定能把她养出个人样儿来。” 那老妇人的眼睛却咕噜噜转了两圈,语气里带着不肯妥协的轻蔑,“我想想还是不妥,咱们可不能放心你。” “这里乱成这个样子,你不走,谁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大孙儿年纪大了尚还能为自己讨一口饭吃,咱们放了也就放了,日后再相见,他也不能不唤我一声祖母。可这姑娘不过两岁大,若丢给了你,谁能知道你今后会进了哪家的门,咱们姑娘再跟着改了名姓,我老太婆到了下面见了大郎也没有办法交代啊。” 那妇人立刻摇头,“不,不是的,不会的。” 妇人一边哭一边不住地摇头,极力向婆母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若阿娘同爹爹暂先留下,不是传言有说赵军已颁下正令,庶人也可进城分地,到时我们一家人仍可在此地生活,有了地便也有了安身立命之处,便不需要再东奔西走了。二位何不再等等,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不过都是些便宜话罢了,说好听的话谁不会呢,赵君若是真为咱们好,便不会一路北上带着大批人马至燕地来攻打咱们,他在赵地有过不完的好日子,我燕地也一向自自在在,如今打到我家门了,又对我放两声好话,我便要念他的好,没这道理。” 邵环听得眉头一皱,无知妇孺,她懂什么。 “这……” 邵环正要反唇相讥,却被一旁的桑仕秾及时拦下。 他看赵侯神色如常,只好按住火气,耐着性子继续听了下去。 那老汉也在一旁帮腔,“你怎的如此容易受赵人的蛊惑,这样看来更不能将无知小儿交予你抚养,还是我们带在身边好些,免得同你一起受人诓骗。” 熙宁以为这二人只是并不十分相信他们赵人,对法令尚在观望之中,她不似邵环莽撞,想着此时燕地百姓如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赵侯既然存着体察民情的心思,叫他亲眼瞧上一瞧也不是坏事。 可这一对老夫妇的对话,一来一往的渐渐叫她琢磨出点别的味儿来。 若是真存着替儿媳打算的心思,何必在人前给儿媳身上泼脏水呢,听着就叫人不爽。 熙宁叹了口气,不愿再听他们的胡言乱语,一味的叫儿媳难堪,气都要气饱了,便调转了身子瞧远处的小玩意儿去了。 赵侯轻瞥了一眼气呼呼转身的熙宁,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暗自带上一丝笑意。 老汉却有些不耐烦了。 妇人大概已经哭得脱了力,原本紧紧拽着那老汉的双腿,此时却被他一脚蹬开了,“我与你阿娘同你好生商量,你既不肯,那多说无益,你愿跪着便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吧。” 两人抱着孩子,便疾步离去,那女子几番挣扎从地上爬起,而后又在二人身后苦苦跟随。不妨他们多转了几个巷子,便把这妇人甩在了身后。 那妇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原地乱窜,没了方向,正在前方哭天喊地。哭得熙宁的心都揪做一团,她终究还是心软,赶忙上前想将那妇人扶了起来。 那妇人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是善心之人,能不能帮帮我,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们几人方才旁听良久,大体也是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的,赵侯问她,“孩子的祖父母对她不好么?你如此着急,他二人不是可托付之人么? 那妇人豆大的泪珠落到唇畔,熙宁这时候才瞧到她长相,极是温婉动人,我见犹怜,只是听到赵侯问话,那眼中希冀的光一下便熄灭了似的。 “婆母嫌弃是个女娃,自她出生以来见这孩子的面,不过是两三次,还有一次差点把这孩子扔到外头去没带回来,是我寻了一夜,才把孩子找回来的,他们怎么可能有如此好心替我照顾孩子。” 众人听了心中皆有些不忿,立时开始指指点点,“对自家的孩子能如此狠心,竟也是个做长辈的!”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节 熙宁最是见不得骨肉分离,不论好赖,大人们有口饭吃便能抗得过去,不过活得艰难些罢了。可孩子不成,没了爹娘庇佑的女孩儿,要经历怎样的难处才能长大,熙宁是最深有体会的。 “你莫着急,我来替你去把孩子寻回来。” 熙宁紧绷着小脸,想着那对老夫妇脚程不会太快,况且他们两个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女娃,目标显著,一路上少不得叫路人瞧见了去向,找起来应当不会太难。 结果却被赵侯突然拉了回来。 “公子?” 熙宁以为他要阻止自己多事,心下一凉。 却见他温和地回应着,“让邵环去。” 邵环称“是”。 立刻便捉刀向前,循着方才那老夫妇二人离去的方向跟着去了。 熙宁放下心来,方才确实是她小人之心了。赵侯不是个遇事便作壁上观的君主,此地庶人今后便也是赵国人了,赵侯有仁爱之心,没有叫自己人受委屈的道理。 她心中愧怍,有意无意的瞥了他好几眼,赵侯全当做没感受到。 燕地百姓过得艰难。 庶人没有田地,单单在国人手底下做些苦力赚取微薄的收入,大多时候一个劳力要养活一家好几口。如这妇人这般,丈夫没了还要拖带着一双儿女的更是艰难,也不知她今后的道路要如何走下去。 却见少环步履匆匆,那妇人缓过了神竟也强撑着随他而去,熙宁一力劝她在原地守候,“我这兄弟功夫了得,必然会把孩子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公子不知为人母者的心思,就算强自忍耐呆在原地,魂也随着孩子一起去了,倒不如叫我同他一道去,如今心急如焚,哪里还待得住。” 她敛裙离开,忽又回身瞧她一眼,“公子尚年轻,恐怕难理解我的话,待你有了孩子,便能对我今日之言感同身受了。” 熙宁叫她说得一愣。 自己的孩子? 那似乎是个极遥远的话题。 第7章 邵环几步跃到那矮墙之上探察,鹰隼一样的双目将周边的环境了解了个大概。再一定神,便在呼啸的北风声中迅速捕捉到了一两声婴孩的啼哭之声。 不过转了两条巷子,便追上了那一对老妇人。 他二人倒也还算警觉,听到身后有人跟来,便迅速回身去看,确认是陌生人来方才放下心来。 “跟那鼓阳来的牙子好好讲个价钱,刘旺家的那姑娘命好些,老早便进了天余蒋家,如今已经做了蒋家那女公子贴身的丫头,刘旺家还得了一贯大钱,不过刘旺家丫头七岁,咱们这个两岁,若是不能进大户人家里做丫头子,我看陈宏家说要养个干闺女,日后陪他那个脑袋不灵光的儿,也是不错。” 那老婆子却狠狠的剜了眼自己的丈夫,“一贯?做他的春秋大梦。千难万险才从他阿娘手里把人夺了过来,只得一贯,当我是菩萨,大发慈悲,施舍给他的不成?” 那老汉在自己媳妇面前早没了方才的强势,“你说多少便是多少吧。” “可快些走,叫她再给追上来,痴痴缠缠坏了咱们的事情不说,孩子也叫她耽误了。” 那老头子想了想,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咱们这就把人带走了,日后要是没见面,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谁那倒便也罢了。可若是山不转水转,咱们又撞到了一处去碰上了她,她再朝咱们要人可要如何是好?” 那老婆子并不把这事情当一回事,“逃难路上,莫说是那些掉了队寻不到人的,就说那死了伤了的也不计其数。我便说这孩子是在半路上生了病害了瘟,她能拿我怎么样,不然用我这把老骨头贴给她?” 那老头想了想,觉得是这道理。 “咱们不过是给他找一处能活命的地方,跟着咱们颠沛流离的有什么好。又或是跟着她阿娘,一个没什么活命的本事,空有好模样的妇人,谁知道门前得生多少是非。” 那老妇人兀自说着,全不去管年幼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伸手拍了拍哭累了正在呜咽的孙女,“有什么可哭闹的,你阿娘好本事,我儿才去不久,房里就已经引了三五个生脸的宾客,祖母方才是给她留着面子,不然真要指着鼻子骂她下贱,咱们老陈家一样要跟着没脸。你跟着这种女人,以后头都要抬不起来。” 那一张满是算计的老脸木着,牙齿突着,唇边沟壑一般的纹络越发遮掩不住,“你若命好,许能被牙子卖到那些富贵之家,不往远了说,就咱们燕地大族也不是少数,日后穿金戴银,福气享用不尽。” 有些话不过是说起来好听。 这时候人人自危,要逃命了,路途遥远背井离乡,家里多余的子儿一个都匀不出来,真真应了那句一穷二白,前儿扒了屋子就剩几只烂木盆,怎么看也不值得带走。可巧谈起了刘旺家的闺女,长得好又能干还进了大户家里去。二人一合计,刘旺家有姑娘他们家也有,二儿媳 妇彪悍,打她家的主意皮都要被她扒了,小儿子贴心,两口子不舍得叫他不如意。只剩大儿子这一户,儿子都死了,还管他什么孙女不孙女的。 两人俯视着怀里的小娃娃,特地压低了声音耳语,“若是活的出不了手,鼓阳那边不是有道人——” 彼此虽未明说,倒是互相给了对方一个了然的眼神。 “喔,若是新鲜的,怕是要这个数。” 男人伸出手比出一个五来。 只这么一个机会来钱快些,且还不必费什么力气。这下夫妻二人都很满意,终于翘起嘴角来。 两人挤挤扛扛地向前而去,再往前头,已能瞧着那人牙子的脚店。 “到时候你个嘴笨的莫要吭声,听我来同他们分辩,他们这生意做得家大业大,只管往多了要,四贯五贯未有不可,可不能叫他将咱们叫花子一样的打发了。” 二人正说到酣处,眼见后面有个面生的年轻人跟了上来,伸刀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两人对视一眼,将怀里的孩子又往上提了提。 “你干什么?” 邵环并不想同他们多废话,将刀锋一转,收回了鞘内,“要卖孩子?” 他方才同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倒是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你有什么相干,年纪轻轻的多管闲事。” 邵环轻蔑一笑,“您说对了,我这人没有旁的爱好,就是爱多管闲事。” 那二人还要说些什么,邵环却没了再往下接着听的耐性,他用刀背在那老汉的胳膊肘上一敲,他筋儿上立刻一麻,孩子便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以邵环的功夫,自然不可能叫孩子掉在地上,他两臂伸手一捞,立马将孩子接了过来。 这孩子方才还哭得撕心裂肺,这时候大概哭累了,揉了揉眼睛,水灵灵的一双眸子盯着这个陌生的大个子叔叔瞧。 邵环也看看她。 真是个漂亮孩子,眼睛乌溜溜的,小脸又白净,叫他不由想起自己已故的妻子,若是当时母子平安,他的孩子现在应当有五岁了。 赵侯同几人在后不紧不慢的跟着,熙宁犹自觉得担心,这担心太过明显,连桑仕秾都瞧出她的不对劲来。 “怎的,你还信不过邵环的本事不成?” 熙宁自然不会质疑邵环的能力,几人之中以熙宁的武力最弱,她哪里来的立场觉得邵环不成事。 “邵环武力虽高,遇上蛮不讲理的,恐怕要在口头上吃亏,我只是担心对方胡搅蛮缠罢了。” 却见邵环将孩子递给身后姗姗来迟的妇人。 那妇人知道自家婆母的性情,可她性子软弱,不是个能狠下心来同婆家一刀两断的,如今勉强跟上来还在哀切的求着婆母能放手,好叫一家人留个体面。 她怯怯唤婆母一声“阿娘”,却叫那老妇人兜天翻个白眼,“做这受了大委屈的模样给谁瞧,合家里就你这一副卖娇的样子。” 那年轻妇人又是要跪,邵环很是为她不值,“你在这里叫人家爷娘,却不知人家背后可打着要将这孩子卖了换钱的主意的。” 她果然愣在当场,浑身血液都因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而逆流。 做了母亲的,自己不受待见她并不放在心上,可若是真真儿要算计到孩子头上,她立时气红了脸。 “爹爹阿娘如何能舍得,这是大郎的孩子,不是街边随意捡来的,就算大郎没了,还有我这个亲娘在,不要你陈家养不要你陈家带,做什么要将孩子卖了?” 那妇人听到邵环说得话,吓得心都要蹦出来,孩子竟要被自己的祖父祖母卖去人牙子那儿。 这还得了,如今这样的年月,自家人都养活不起,数得上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是遣散了家仆往南逃窜,婆母二人空手套白狼习惯了,什么黑心的主意都能想得出来。 “方才你们二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哄骗着我要把孩子留在身边,你们黑了心肝呐,要遭天打雷劈,还说什么以后见到大郎没法子交代,老天若是有眼如今就该叫大郎来收了你们!” “你个没人养得小妇,诅咒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那老头立时暴起,脱了鞋直往那孩子的头上狠狠丢去,“谁知道这是不是我们陈家的种,打量有这个野男人来替你撑腰,就要骑到爷爷的头上来不成?” “还有你——” 那老妇人长指一伸,妄图戳到了邵环鼻尖上去,叫邵环斜眼飞过凌冽的一记眼刀,暂时不敢造次,讪讪将手臂放下,“莫要猖狂,那赵人打了进来,可燕地府门照开,到时咱们大义灭亲,告你二人……” 邵环看他二人简直像在看一对乱爬的小虫,都不够他手起刀落,他重重喷个鼻息,都足以将二人掀翻。 老妇人拽拽自家男人的袖筒,示意他不必在今日论个长短。 那二人再是泼皮无赖,可遇上刀剑无眼,真刀真枪的一亮相,心里也还是打着怵,叫嚣了几句,骂骂咧咧朝西边去了。 邵环也不久留,还未待那女子醒过神来,便向那女子做个长揖,快步退到巷子口同大家汇合去了。 事情已了,熙宁犹在担心那妇人之后的境况,恐怕今日之后,她那公公婆婆未必就肯轻易放过她。 赵侯歪头瞧她,熙宁却只顾担心旁的,她抿了抿嘴角慨叹,“这般不顾血肉亲情之人,在世上倒也罕见。” 边说边又朝着身后瞧了几眼,确认彻底看不到那一家人才收回眼神。 大概也是感同身受,赵侯如此想着。 东华伯府上对熙宁多有苛待,赵侯出征之后曾托人探查过,她长到如今尤为不易,叫他疼惜。 三人打起精神来,熙宁回头看看走过得老长的路,“还继续走,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邵环同她低语,“要去找三爷,应当快了。” 再这样逛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见万三从重重人群里挤了过来,也不知他一早都跑去了哪里,凑到赵侯身边低语几句。 第8章 他同赵侯开路,几人就在那路的尽头碰了头,之后万三领路,带着几人拐到了栽着一颗大榕树的小道上。方才的人声鼎沸逐渐远去,如今入眼只一爿破败的民居。 这里院落外虽破败,自低矮的围墙看过去,小院里面却井井有条,偶尔有家养的土狗趴在墙上狂吠,叫桑仕秾伸刀恫吓,立刻呜呜咽咽不敢嚎叫了。 直到穿过民居,地势便瞬间开阔起来,“这里就是燕军俘虏所说的清水河马场,背后有西旗人的势力,卖得也都是自西旗来的良马,只是因两地还未互市,实际上西旗马只能在黑市上流通,皆是走私来的。” 难怪这里距离庙市如此之近,那小贩却叫他们到中谷屯买马,原是地下交易。 赵国兵强马却不壮,又没有草况茂盛的牧场养马,故而同西旗交界又国力衰微的燕国是赵国的头号目标。攻下燕国,引进西旗良马的渠道便更容易打通了。 万三缓了口气又说道,“也正因是走私来的,且西旗人做买卖死板,不懂薄利多销的道理,咱们可能要狠狠同他杀一次价了。” 对西旗人,其实大息人是没有好印象的。这群西旗蛮子冶铁技术粗糙,农业凋敝,若是论生产,下辈子也追不上大息人的生产力。 可偏偏西旗人在嘠贡耳山脉与土套沙漠之间的一片绿洲上培育出了天底下耐力最足,最擅奔跑的西旗马。靠着这难得的马匹,西旗人完成了早期的财富积累,从边陲不知名的小国,如今也渐渐托大,成了北方不可忽视的一方霸主。 熙宁这时候才知道此行目的。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节 息天子大权旁落,王畿果然困不住雄心壮志的赵侯,这一次只是几城,西旗马若能引入,则燕国危矣。 下一步大概便是剑指独山国,若是一气儿将独山国领土都收入了赵国,那大息便再没有能压制赵侯之人了。 熙宁跟在身后瞧着他宽阔的背影。 从前有西伯国来的相士给赵侯看相,说他,“天下之主,匹于帝宫”,如今他北上征伐,一路未尝败绩,果真不同凡响。 若是旁人得了她这样的幸运,被赵侯亲自挑中,不知该多荣幸。还带到身边做个小吏,自赵地一路北伐,日后说不得便是从龙之功。只降到她身上是大祸临头,如今不但气他是个有眼无珠的,更恨他前日在自己帐下做下的糊涂事,他只管在自己身上一通发泄,全不顾被人的死活。 她若真生为男子便好了,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大大方方同赵侯称兄道弟,不必对于男子的亲近太过慌乱,叫她苦痛不已。 这马场建在半山腰上,对外的名头是燕地一富户的产业,外传时说经营得也是本地马的生意,每月十五会送马匹到中谷屯售卖。 只见远远便有人相迎。 看长相这人却不是西旗蛮子的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瘸了一条腿,行动上虽不利索,可那身板看起来却很是健壮,两鬓蓄着老长的胡子,同长眉连在一起,几乎瞧不出五官来。 “几位兄弟到得准时,外头风大,咱们到里边叙话吧。” 生意人笑起来惯是喜气盈门,熙宁瞧他是个和善人,且到她身边专门点了点头,没由来便没了这几日外出紧绷的谨慎感。 几人先被迎进了屋,那人开门见山,“几位是有熟人推荐,咱们也不说两家之话。西旗马,是有……” 赵侯抚了抚身上衣袖,落座在马场主的旁边,赞一句,“场主豪爽。” 他摆手说不是,“咱们不过是个二把手,本来是专门替人采买马匹牲畜的,是原场主看我嘴皮子利索,招来看场子的,您别见怪,若要买马同我说是一样的。” 万三早已摸清了底,正是挑准了这里背后的主家是西旗人才来的。 只是西旗人同大息人长相不同,他们有更为深邃的五官。两地一直未能通商,这个时候叫西旗人到燕国做生意,怕是要被当做是细作抓起来。 “一匹,两匹都好说”,场主比了两根手指,他调侃着,“就是偷也能偷来。” 他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 赵侯冷着脸摇头,又用手去拨那茶盖,却不见他喝上一口,“一百,我要一百匹。” 场主像是听了什么难得的笑话,“莫说是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敢出手这么一大批,这若是被人捉住要掉脑袋的。” “场主都敢同燕军做西旗马交易,竟然也会怕掉脑袋?” 场主被他这话吓到,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嗽半天才缓过来,“您可不能信口开河,咱们大息人哪里瞧得上西旗那群蛮子,王畿才发了制书,不允西旗人通关呢。” “那是王畿的政策,真落到北地,几个燕人会老实遵从。再说今日询价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那场主十分老实,只管摇头说不可,“从前做这西旗马生意是燕君治下不严,如今被赵人攻打的这副德行,燕君还要依仗王畿支持,对制令莫敢不从的。咱们可是燕人,燕君之言便是圣令。” 邵环听了直皱眉头,难不成还是他们打错了,倒是把燕人的胆子都打没了。 只是人家马场主死活就是不卖,这可如何是好。桑仕秾一贯是个面冷的,那表情同寻常并无分别,邵环同熙宁倒是率先有些沉不住气了。 两人互看一眼,心中感叹今日恐怕要白来一趟。 二人看向不慌不忙的犹在转动茶盅的赵侯,仿佛并未将方才马场主的话放在心上。 却见万三适时自袖中摸出一摞金饼,不动声色的放在案几之上。 “一换一,如何?” 场主正襟危坐,端着茶盅抿了一口,正要将茶盏搁下,忽而盯着这金饼看了一瞬。这下似乎破了防,立马开始犹疑要不要伸手,忽然又咽了咽口水,抿起嘴角摇了摇头。 熙宁瞪大了眼睛,方才还当他果真忠肝义胆效忠燕君,原是真的在同赵侯杀价。 是她无知了,若不是赵侯坐镇不容他们几个多言,情急之下恐怕熙宁与邵环真的会说出:您出个价,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出,这种自己坑自己的冤大头混账话来。 那马场主重新坐好,心道:果然是个有家底的,不枉自己同他多费一番口舌。 “您是做大买卖的人,可您这钱烫手……” 马场主敲了下自己手背,“咱们不敢拿。” 他悄悄竖起两根指头,在赵侯眼前晃了晃,这意思显而易见,是要他们再加价。 市面上的西旗马难流通,其实真正大批量需要的,除了商队就是军队,如今燕军大败,西旗人缺了一大客源,西旗马价格已不如从前那般昂贵,一个金饼换一匹马是极公道的价格。 这个二把手有些刁钻,要价可真是不低。 万三看了眼赵侯,心道这场主不知多久不曾开张了,如今遇上他们这群大客户,竟然还想着在他们身上狠敲一笔。 赵侯不语,只是作势要起身告辞。 “两个不算多的,你们商人走南闯北见识广,要挑好的哪里能低于这个数。” 他虚拦了赵侯一把,“您别嫌我自夸,在燕国的地界上,除了我万瘸子这儿,您到别处买,撑死了能凑出二三十匹罢了。” 赵侯后不为所动,“二三十也不错,咱们事忙,没那多时间废嘴皮子。” “这话不能说这么死,一个半总要有的……” 赵侯可不是个你来我往,砍价砍个三天三夜的闲人,那些个不如他意的,早做了他刀下亡魂,投胎转世的队伍排出去十里长了。 桑仕秾冷脸用剑鞘劈开那马场主,没给他再往赵侯身上靠的机会。 生意人身段软得不可思议,立刻又能蹿到另一面赔笑脸,“如今风紧,还要打点西旗人和燕国关口,这么一大批西旗马,实在太过惹眼。” 那头马场主自他们进门时视线便飘忽不定,想着再同赵侯身边人套套近乎,这下总算逮到时机将目光停在熙宁身上,“这位公子瞧着面善。” 熙宁向他点头见礼。 “咱们燕国竟然有这样标志的人物”,马场主笑得有些谄媚,“各位做南北生意的不在燕地久留,恐怕不知那公宫之中的两位美姬,正是咱们这隔壁县的姑娘,来往不过三十里地,我这瘸子还得幸见过一回。” “那两位已是万中无一的好颜色了,这位公子则更甚。” 熙宁偏头躲过他的打量,她脸上少有的带上怒容,“场主这是说得什么话。” 她越是不想同燕国美姬扯上关系,便越是有人不断提起,简直像是什么魔咒,一刻不停得要她想起前些天发生的事情。 旁的人都以为她不喜这样的打趣,只她一人知道其中曲折的内情,熙宁眼神闪躲,无意中瞧见赵侯也撑着脑袋瞧他,不知是不是也觉得这话题有趣,熙宁也不好说什么,只不满地向下撇了撇嘴。 场主似乎很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可惜那两位叫燕君赔给了赵公,人说赵公性格古怪,不爱与女人夹缠,可惜了。” 几个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是谁也不敢接场主的话头,只有意无意的瞥向赵侯。 第9章 他倒是颇为大方,听到这种打趣还能面不改色,小口啜了茶水,仔细地润了润口,闲情上来复有弹了弹袖口的褶儿。 好一会儿,熙宁看他一边的微微眉毛翘了起来,不由心下暗自猜测,赵侯这是在疑惑什么? 却见他双腿交叠,皂靴在熙宁眼前微微晃荡起来,轻声将侃侃而谈的马场主打断,“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气氛顿时有些诡异,三爷和邵环想笑却不能笑,一个个憋得额角青筋暴起,脸色发青。 全场只马场主置身事外,觉得这些个秘辛十分有趣,大力附和着,“对对对,既不偷又不抢,别人送上门来的,好个色,怎么了?” 三爷觉得脸憋得更疼了。 气氛缓和下来,万三吸了吸鼻子忍住笑意,又问道,“咱们诚心地买,场主诚心地卖,一个金饼若是不成,便当咱们白跑了这一趟。” 玩笑归玩笑,正经做起生意来,两方各有心思,都在计较着得失。 那场主低着头坐回原处,半晌未曾出声,显见是对这价钱不肯轻易松口。 赵侯幽幽提了一句,“若是您做不了主,大可将身后的场主请出来谈。” 那人笑了起来,“您这是说笑了,这点子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他又计较了一阵,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浓眉挑了两挑,视线又一次扫过熙宁,这次很是笃定,“成,就一个金饼!” 其余几人听了都有些高兴,单桑仕秾捉起长剑,侧身将熙宁掩在身后。 “只是当下还未有这样多数量的西旗马,需得允我十天半月……” 赵侯道,“这个自然,今日场主这里有多少咱们先相看一二,剩下的十日后再来牵。” 那马场主便一瘸一拐的叫人备马去了。 “这人倒也辛苦,不知那西旗人怎么想的,这么大的马场怎么找了个瘸子来管。” 邵环在门槛上目送那人离去,同几人闲谈起来。 赵侯路过笃定地摇头,“他可不是瘸子。” 熙宁轻轻蹙起眉头,她极信任赵侯能力,可又不敢轻易推翻亲眼所见之事,如此便疑问道,“怎么会呢?” 邵环也吃了一惊,问万三有没有看出什么,三爷摊手表示,“啥也没看出来。” “他不但不是个瘸子,恐怕身手还很不错。” 赵侯将熙宁叫到身边指给她看,那背影正在外面忙前忙后,“他左右鞋底磨损是一样的厚度,瘸腿之人不会有这样均匀的鞋底,一般是一薄一厚才对。” 熙宁听得极认真。 “再看他两臂较常人更粗,说明常练拳法,想必擅近身搏斗,说不定还是个中好手。” 这几人之中桑仕秾功夫最高,熙宁扭头带着疑问的表情求证,桑仕秾显然未料到熙宁会这么盯着他看,冷峻的表情多了几分不自然,顿了顿才点头回应。 赵侯瞧瞧身边的熙宁,又看了看表情僵硬的桑仕秾,几不可查得蹙了下眉头。 熙宁自认在识人方面愚笨,“那,按公子的意思,他不是真心要同咱们做生意?” 赵侯掩去方才的心思,“这般隐藏自己,显然不是诚心相待,咱们多个心眼不是坏事。” 熙宁待了片刻便同万三一道到马场相马。 那瘸腿场主似乎对她很是感兴趣,“公子竟然还懂相马之术?” 熙宁顾不得同他交谈,“皮毛而已。” 熙宁在军中任军司马,这是她分内之事,自然潜心学习过好一阵,不能说是个中好手,也不会轻易就叫人糊弄了去。大概是有意要提拔磨练,这也便是赵侯此次出门,要带着她一起的原因。 熙宁做起事儿来极其认真,待日落前已经同万三定下十匹雄壮健硕的西旗马。 那马场主商定之后便盛情邀请他们在马场休息,“咱们这里一应事物齐全,比照那客舍也是不差的,几位在咱们这里休息个几日,若西旗那头行动迅速,这几天应当就能再到五六十匹了,届时诸位也能及时相看。” 赵侯深深看了他一眼,“咱们在客舍还落有东西,虽不算值钱,大小也该同客舍打声招呼,别叫他们就此给扔了,那可实在可惜。” “叫人去取来便好了,来去不远,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那场主高声招呼着自己马场里的伙计,“吩咐人腾间客房出来,再着人带着客人回去取些东西。” 熙宁看向赵侯,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的,斟酌了下欣然同意,“万三,你回去取东西。” 几人在外寻了个茶摊,打算随意用些小菜填饱肚子。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节 邵环问,“公子怎的不同场主一道用饭,我瞧那菜肴比这茶摊上可好了百倍。” 熙宁将水煮的野菜细细嚼了几下,没什么味道,只汁水充足,若再品品还能嚼出一丝丝的甜味。 赵侯将熙宁夹过的野菜也夹来吃了一口,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熙宁,“味道还成?” 她一顿,“喔”了一声,“比之邵环的烤鱼好多了。” 熙宁这话一出,几人哄笑起来,那是极其惨痛的教训,邵环杀鱼时刺破了鱼胆,苦倒了赵侯还不算完,连桑仕秾这个一贯面无表情的,吃完了都面有菜色,吐到天翻地覆,邵环才算堪堪收手。 这可是行军路上难得的轻松时刻了。 邵环挠挠后脑勺,“手艺不精,我下次精进,下次精进。” 熙宁将自己包袱里的肉干取出来,依次又递到几人碗里。 赵侯正端着碗喝汤,看到她拿了这东西出来,便停下问,“这是什么?” 熙宁将一条干瘪的肉干放到掌心给他瞧。她有一双细而白的小手,掌心泛着粉嫩的颜色,偶尔有几处茧子,也并非如邵环或是万三一般又厚又硬,反而要软一些透一些。 格外叫人怜爱些。 熙宁并不过分殷勤,甚至未抬起眼瞧他,只面无表情的应付了一句,“肉干,这是猪羊肉煮好之后再晒干做成的,干吃肉柴,泡起汤来正好。” 她递过去,赵侯却不伸手来接,只用下巴示意叫她先顾自己。 熙宁看赵侯兴趣缺缺,想着新鲜的牛羊肉他尚且挑肥拣瘦,这肉干在此时也不过是打打牙祭,大概是不感兴趣,她也就随他去了。 她细心的将肉干撕成小条,准备泡进碗里小口吞咽。 这是她从阿娘那里学来的,整块的肉干难嚼难吞,还是要撕成小条更有味儿些。 那边邵环可没有如赵侯那般推拉的心思,既然是熙宁的东西,那便是东华伯府的东西,伯府里那可都是香的好的。他早顾不得那么许多,将大块肉干浸足了水,捞起来一整个塞进嘴里,满足的称赞,“嗯,越嚼越香。” 这会儿熙宁才算解决完手里的肉干,正要动筷子时,对面那人却伸出长长的手臂,筷头一夹,足捞去了她碗里一半的肉丝。 熙宁看看镇定自若的男人,简直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眼,赵侯分明是在他自己的碗中夹了一筷肉丝,不然怎会如此自得,连眉毛都未曾抬起半分。 赵侯神情上揪细,拿出在公宫家宴上品尝美味佳肴的架势来吃这小小的肉干。几人刚才绕出来吃这清粥小菜,其实嘴上分外寡淡,他越吃眉目便越舒展。 他极满意,吃完了自己的,便又将碗递到熙宁面前。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正经之中还带着几分孩子气,“没了,其余放在客舍里,待三爷拿回来再说。” 熙宁未料到他喜欢这小食。 他有些意犹未尽,“东华伯府的手艺确实不错。” 赵侯忆起他在伯府吃得肉饼,白皮酥而脆,小小一个,卤好的猪肉油沃沃的,咬一口渗出汁水来,叫他连吃了五六个。 提起了万三,邵环方才从陶碗里抬起头来,唠叨着,“三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北地九月的天黑得这样快。” 赵侯似乎并不担心,“燕地的清粥小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三个人互看了一眼,不晓得赵侯何以得出如此结论。 这人想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口味竟然如此刁钻,放着马场主准备的好酒好菜不吃,跑到外面来体验北地民情,倒是很有与民同乐的决心。 赵侯挑了一筷头小菜送进嘴里,又轻“嗯”了声表示味道不错。 赵侯吃罢了饭,慢条斯理的拿出巾子揩了揩手,不论他落座何处,哪怕是街上风餐露宿,也总是照着自小的规矩来,讲究且从容。 熙宁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赵侯白日里曾说,要对场主留个心眼。 大概还是对热情的陌生人有所防备吧,况且那人确实处处透露着古怪。 熙宁抬头夹菜,却正撞见他眼神瞥向自己。他一手扶在膝上,眼底似寒潭一般悠远,面无表情之时并不能叫人轻易读懂他心中所想。 熙宁突然想要问问赵侯接下来的安排,她才张了张嘴。 赵侯已经探身向她那侧靠去,似乎早知道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便着意做了这样一副倾听的姿态。 这自动靠近的动作如此熟练,仿佛他随时都在等自己示下。 第10章 这么一晃神,才知他并未多分些眼神与她,不过是同桑仕秾讨论今夜如何轮岗值夜,才倾身在案前同他低语罢了。 平白害她吓了一跳。 其余几人皆是大大咧咧的汉子,犹自沉浸在马场主恐怕要对几人下黑手的震惊之中,倒也未察觉到些什么。 熙宁缓了口气,将心头的异样情绪轻轻扫去。 远处的红日,还露了一截子小缝,几人奔波一日,向场主坦言极是疲惫,要了几间客房用作修整,便各自回房了。 直拖到二更时分,屋外大概有人摸黑出门小解。 气氛静谧,只叫人越发觉得困倦,正是躺倒闭眼就能酣然入睡的时候。今夜是个月圆之夜,屋外白地上人影分外鲜明,那人脚步倒是轻而又轻,大概也是个中好手,连院中养得一只黑犬都未曾惊动。 来人悄无声息的自门缝递进一支燃着得浓香,此香味浓,酥软筋骨的能耐也不小。 直放了半刻钟的时间,屋外人听屋内没了半点动静,便大着胆子推门直入。 果然见不远处正安详躺着三人,还有一个在门后长凳之上,距离门口太近,显见是熏香熏得最多的那个,早软了骨头,叫人从凳上踹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一旁了。 马场主将房门大敞开,示意手下下手利落点,“除了那个领头的,其余一个不留。” 贼人阴狠,既图财也害命。 这几人出手大方,打一开始便已经是马场主针对的目标,看那为首之人也是个聪明的,原以为会费些功夫,不成想这样顺利,简直如有神助。 只是派出去同这年轻人的手下一起取物之人仍旧未归。 不过这只是小小波折,这群人被自己捏在手里,那一个迟早也还是要回来复命,到时候一网打尽,这年轻人出门携带的众多金饼便都是自己的了。 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在赵侯衣物里仔细翻找着。 终于摸到想要之物,却只两个金饼罢了,显见是将其余的放在了其他地方。马场主转身再欲寻找,却见脚边七七八八,躺了好几个自己的手下。 桑仕秾一早自地上一跃而起,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近身战不用长剑,他自腰间摸出两把匕首,三两下将身边几个喽啰悄无声息的解决了。他睡在门后长凳之上,方才的动静在别人耳中几可忽略,在桑仕秾耳中可完全不是。 他哪怕在睡梦朦胧间,也能附耳在凳上辨听脚步之声。 那年轻人及几个手下功夫了得,马场主自知若是单挑他尚有胜算,可此刻几人联手,此刻出头反倒坏事,他目光一转打算跃到窗边瓦瓮之上,破窗逃出去。 邵环哪里能叫他如愿,他力气极大,一脚将瓦瓮踢去堵门,叫马场主扑了个空,几人得了赵侯指示,还要留他一命,因此有些束手束脚,叫他有了喘息之机。 他大吼着,“还不快来,看着你爷爷耍大刀好玩不成?” 屋外果然立刻就有数支冷箭射来,那箭像是长了眼,不偏不倚直冲着熙宁命门而来,赵侯直觉惊人,挥刀相抵,幸而挡住关键一箭,那箭镞堪堪擦过熙宁耳朵边,熙宁发觉后惊出一身冷汗。 虽只勾了小小一道口子,可那伤处火辣辣的疼,熙宁暗想恐怕不好,倒比寻常伤口的痛感强烈百倍。 马场主自嘴角啖出一口脓血,阴狠的威胁着,“我这箭镞上淬了毒,尔等但凡沾到伤处便要发脓溃烂,直至剜掉伤处,保得一命。” 赵侯瞧了眼熙宁的耳朵,果然放下剑来,那语气不容置疑,“拿解药来。” 熙宁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赤红了起来,那红格外妖冶,绝不是正常的颜色。 桑仕浓弹指顶长剑出鞘,一瞬便架到了那场主的脖子上。 他却轻蔑的笑,“你们要我的命,我单单要他的耳朵罢了,这生意岂不划算?” 小小贼人,他的性命在桑仕秾几人眼中不过是蝼蚁罢了,莫说是同熙宁的耳朵来比,哪怕是熙宁的一根汗毛,他也比不上。 桑仕侬手上威胁不动,一脚踢起地上随意丢弃的箭镞,那箭镞极听话的模样,稳稳掉到了他手掌之上。他收了长剑,握着箭羽在他身上画叉,那马场主的身上裸露出的皮肤,没多会儿便血肉模糊,疼得他直跳脚。 “叫你死了反倒痛快,必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 “你说这箭镞上的毒药可致人人肉腐烂。如今再看你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哪一处是未接触过这毒药的。我这位兄弟要不到你的解药,你自己便也一样,待到大家都一起毒发身亡之时,看你脓疮入骨,还有没有的救?” 马场主此刻腿也不瘸了,逼得急了居然生出鱼死网破的气势,“谁也别想活着从这屋里走出去,教你们见识见识爷爷的厉害!” 他表情目眦欲裂,若是寻常买家恐怕真要叫他恫吓住了。 马场主对面四人皆是战场上拼杀出的战将,同蟊贼对打,放在平时都算跌分子的事情,怎会被这几声尖叫吓唬到。 邵环不待外面人的动作,立马一手提起马场主的衣领,将他的脑袋顶在门户之上,他那几声叫喊先是引来更多的箭矢,众人这时候分出精力来同外面周旋,外面那射箭之人箭法了得,生生避开了那马场主的脑袋,几次擦着几位的身子过去,按说敌在外,他们在内,外面人若不是有那透视之术,怎能如此精确,次次皆能冲着几人所在的位置而来。 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桑仕秾这时候来了兴趣,灵巧地翻身出了门户,贴地打了几个滚,动作之迅速,比之外面射手搭弓速度还快些。 那箭镞几乎是贴着他头皮飞过,他极有耐心,一点一点接近那射箭之人。 夜间视线受阻,桑仕秾听声辨位,陡然发现居然听不到那箭镞飞过的簌簌之声了。 这时方才发现,半晚未曾归来的万三就在不远之处,将那射箭之人像拎小鸡仔一样地捉了过来,一面朝他走着,一面哈哈大笑,“竟然是个孩子,这孩子了不得,我瞧他射箭之术倒有章法,比我三爷还强些。” 桑仕秾抖了抖沾满尘土的袍角,又在附近探查了片刻,确定四周再无险情,想是贼人都交代到了屋里,这才回头同大家汇合。 桑仕秾将长剑收回剑鞘,而后轻瞥了一眼万三手中的男孩儿,看起来比熙宁还要矮上许多,大概十来岁的年纪,人干瘦,眼睛便显得奇大,穿着破烂一样不合身的夹棉大外套,脚上的单鞋还露着两个脚趾头,两手到处是糊着泥灰的血口子。 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孩子,扔到孩子堆儿里还在玩泥巴的年纪,竟练得这一手好箭法,由不得叫桑仕秾这等高手也要高看他一眼。 外面消停了一阵,几人也从屋内将浑身血污的马场主揪了出来,只见万三在旁边震天震地的吼着,“公子,这马场主昨日叫老万我回去取行李,单剩哥几位留着保护公子,便是你常说得分而化之之术了吧。” 邵环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万三可是少见的如此有文化,眼瞅着便得意洋洋的得瑟起来,邵环在一旁恭维道,“喔,未曾想这里面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受教了三爷。” 万三一脚踏到旁边的小土坡上观察那昏迷不醒的马场主,心里暗叹一句也不知是谁下得狠手,瞧瞧这人都快瞧不出人样来了,不过嘴上暂且还在同邵环闲适的胡说八道,“咱还是有些用处的,也不都做了些傻事,除了这把子力气好使,咱在审时夺势这一块儿也还是颇得公子真传的。” 邵环在这头恭维他,赵侯这头却还惦记着熙宁的伤。 几人之中只熙宁的功夫要弱些,她挂了些彩,且还是被那带毒的箭镞所伤,其余几人身上伤口大多都是刀剑无眼,不过擦破些油皮罢了,两相对比还是熙宁伤得更重些。 熙宁伤在耳朵,若真如那马场主所说,箭镞淬了那蚀骨的毒药,耳朵腐烂之后伤到了脑袋里,那便是大事了。 赵侯伸出自己怀中的帕子,摁压在熙宁的伤口之上,伤口已然结了血痂,早已不再流血了。 熙宁想他只是关心下属,心下坦然,这时候若是躲闪便是不识抬举了。 “还疼得厉害?” 熙宁抬头看他一眼,其实在夜色之中并不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好一些了。” 刚才还火辣辣的疼,现在反倒没了感觉,甚至方才赵侯伸手按在自己的耳朵上,自己也没能感受到赵侯的手指,仿佛这边耳朵不是自己的一般。 这药果真是有些毒辣的。 表面看似乎只一个小口子,倒也不严重。若不是被那马场主说有可能会流脓腐烂,怎么看也不大像是什么值得挂碍的伤口。 赵侯使了个眼色给邵环,他便立刻会意。 那马场主不知是不是疼晕了过去,被邵环狠狠甩了几个巴掌,却仍不见醒。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9节 邵环只好蹲在万三拎着的那小孩面前,“我这兄弟刚才吃了你一箭,若是他无碍尚还可以留你一命。若是他有了什么事,我就先刀割了你的俩耳朵,再在你面前把这耳朵丢去喂狗吃。” 第11章 桑仕秾也在一边冷下了脸,“你这箭镞是不是真的淬了毒药?” 那孩子看起来瘦小的有些可怜,大概也不善言语,这时候被这么多大人捉来盘问。已然害怕了起来,嗫嚅着说道,“这是用见行草的汁水泡出来的箭镞,虽然有毒,但可以用它的根来解。” 熙宁摸摸自己的耳朵,不敢碰到伤口,只在边缘捏了捏,生出一股子拖了大家后腿的不安之感。 邵环安慰着熙宁,“还好还好,有法可解,费点子功夫罢了。” 万三视线在众人中逡巡了一圈,这才分清楚状况,原来这马场主还用了下毒这样下作的手段。 “怪不得公子不肯与这贼人同桌同食,现在想想若是那时留席,恐怕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咱们四个了。” 这种境况单是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对待不熟悉之人,赵侯一贯都是按照不可信任之法来处理,哪怕自己在这人面前并未暴露身份。 况且这种险境自他成为赵国世子之后,遇到过不下百次,且他似乎很是擅长辨识人心。是敌是友,他心中自有分辨的一套法子。 打从见这马场主的第一面起,他便觉得此人非良善之人,勘破他并非是瘸腿之人且还是功夫好手之后,他便愈发小心谨慎。 这人若不隐藏自己,大大方方展示身手,许他还不会这样快便识破,这也算是马场主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下这马场主已然不是头号问题。 赵侯叫万三先给驻军送信,派人来这马场之中收拾下这一屋子的死伤之人,送去官府里该收押的便去收押,已经气绝的就地掩埋。 如今也好,索性同马场主撕破了脸,他便能无所顾忌,好好审一审从前的马匹走私渠道,或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马匹要买,贼人也要审,燕地在战乱时期这股趁火打劫的不正之风不好生正一正,如何能叫他放心回赵地。 “小娃儿,你名字叫什么?” 赵侯方才交代完大事,一回身瞧见邵环又跑去逗孩子。 只见那小伙子抿了抿自己的嘴唇,诚实的道,“我叫小孩,陈小孩。” 这个名字倒是特别。 赵侯又问,“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那孩子说不,“我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 说到家里人时抬头瞧了瞧赵侯,眼神是极其清澈的渴望。他出来的日久,年龄又小,理所应当是极其想家了。 众人心里便有了些底。 赵侯便故意同他话起了家常,“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十月里生人,才刚过了生日,今年十二岁了。 “好,那我们算是认识了,你可以叫我显大哥。我来问你,你说的见行草,是什么东西?要在哪里才可以采得到? 陈小孩回身遥遥一指,“不算远,就在那南望山山坡的背面。” “那这草药若是采摘的时候,手指沾到了那叶间的汁水,可会有相同的功效,致人皮肤腐烂的?” 小孩说那倒不会,“它的汁水还需炼化,没有个三五十株的见行草来炼,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功效。” “不过这叶子的汁水很是厉害,哪怕用它的根来治,也不是立刻就能好的,左右怎么也要敷上个十天半月方能见到效果,且不可中断,每日都要敷上三遍才好。” 桑仕秾凉凉的道,“你这娃娃了解的倒是清楚。” 陈小孩怯怯望他一眼,这个大个子总是冷着脸,看起来尤其的不好说话,“我外祖家在村子里世代行医,几个如我一般大的姊妹耳濡目染,多少都懂一点医术。” “在村子里行医,你们家是这里村子的?” 陈小孩得的摇头说:“不是。” 邵环这时候牵来了马车和马匹,赵侯还在同陈小孩交谈,熙宁的视线在二人身边扫过,再偏一偏头,正巧同桑仕秾撞到一处。 不知为何,彼此都有些尴尬,识趣的各自偏开了头。 “我家那边的村子到这里还有一程子距离,这里的人我还不太熟悉。不过我在这里做活,一个月能得些钱来补贴家用。” 桑仕秾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那眼神凉薄,仿佛在说:“做活?杀人越货的活?” “显大哥,我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月才来的,他们说你们是要谋害马场主的人,要跟我们抢这片地方,我才出手了,我不知道你们是好人,那马场主才是想要谋财害命之人。”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万一那马场主所言不虚,我们几个才是惦记这家马场的恶人,你当如何?” “显大哥既然敢报官府,必然是好人。” 陈小孩挺直了胸脯,十分笃定的道。 “你这小子,倒是个有眼色的。” 桑仕秾仍旧黑着脸,这头万三倒是同小孩亲亲热热的攀谈了起来,“我来问你,你的射箭之术是谁教的,小小年纪练到如此地步。在我所见之人当中,也算是极具天资之人了。” 小孩说:“我打小要到山上去打野味,打不到野味就没得吃,爹爹病了做不了活,我们一家就要饿肚子。我每日天不亮就要出门,一直熬到天都黑透,才能打到一点东西,所以练了一双好眼睛,哪怕在黑夜之中也能视物。” 赵侯点了点头,他如此说来,倒也算说得通。 几人暂且先不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这孩子,况且他们人多,应付一个半大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熙宁耳朵上的伤痕尚需医治,无论如何还是要同这孩子好生合作一番。 这边收拾停当,万三前去府衙报官。 赵侯便预备着带上熙宁与邵环上路。 桑仕秾上前向赵侯请示道,“属下还是随着公子一同去吧,咱们人少,属下恐怕要生变故。” 桑仕秾扫了眼默默不语的熙宁,之后更将身子低了下去,谦卑的等待赵侯示下。 赵侯倒是不对此事担心,眼下这里死伤者众多,不能撂下不管。他挽了挽渗血的衣袖,看到血污嫌弃的皱起眉头,“你回去带些人过来,左右不过一个时辰万三便能回来同你汇合,待一切收拾停当,你再跟上来不迟。我们先去那孩子家中将草药采摘回来,还是熙宁的耳朵要紧。”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掉头便示意陈小孩一同上马车,一面叫他指路,向他家中奔去了。 第12章 桑仕秾在原处立了许久,脸上的冷硬表情叫人瞧不出是担忧还是无奈。 赵侯的意思还轮不到他们几人置喙,不过万三秉持着同僚情谊叫他宽心,“邵环的功夫你有什么信不过的,赵侯功夫又不在少环之下,这二人保护熙宁一个是绰绰有余了,你还担心个什么?” 桑仕秾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万三犹在滔滔不绝,他却不知何时已然翻身上马,一瞬便奔出数丈之远,消失在万三眼前。 若是没有赵侯坐镇,这人灵魂总不受拘束似的,一霎在天,一霎奔地,来去自由。 北地深秋的夜渐渐长了许多。他们一路疾驰,直到来到了陈小孩家附近,那天色依旧如墨色一般,浓的要流下汁液,陈小孩跳下车来在路上张望了一番。附近的人逃的逃,散的散,虽依旧是从前的屋子和从前的地皮,可他若是不仔细去瞧,倒变化叫他有些迷惑了。 饶是他自小便在这里长大,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分清方向。 “从前这地心有个人家的,有个老奶奶住在这里,房子是茅草搭得,她医术了的,我爹腿脚灵便之时,常去向她请教打听。不过自我爹走后,家里倒是同这位老婆婆生分了,后来我又上了山,再没机会见到她,今日再来,这片地怎的变成了如此模样?” 陈小孩瘪了瘪嘴,物是人非的滋味着实叫人难受。 陈小孩对当下的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只一味地说着自己从前的经历,想可见家中同他在这段时间没能通上书信,那马场主又是个心狠之人,大概只拿他当做是挣钱的工具,哪里有耐性与他分析这当下的局势。 这一日众人确实乏累,赵侯在马车上幽幽的闭目养神,熙宁安安静静的,只是朝着窗外的风景看去。此刻月朗星稀,两旁的道路瞧着,倒是同都安郡有些相像。 熙宁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父母健在,日子过的尤其幸福,连那个并不看中爹爹这个长子的祖父,面对自己之时也算是慈爱可亲。 祖母年轻之时母家中有些根底,一手扶持着祖父发了家,母家却因意外家道中落。祖母伤情之余,祖父也一改往日恩爱模样,将在外面认识的女人带了回来。 被带回来的那女人在府上横行霸道,将一家人打压的连口气都喘不得,可偏偏这时熙宁爹爹的身体越发不好。爹爹担心若是哪日他一命呜呼,那女人同祖父想必更是要容不下他们这一房了。故而,熙宁出生之前便同阿娘商议,不论这孩子是男是女,对外一致坚称是个男孩儿。如此,祖父看在嫡长孙的面上,总也能保证自己妻儿和母亲今后生活无虞。 熙宁开始思念起来远在乡下的祖母,祖父自纳了新人之后,祖母便不愿同他来往了,只管在乡下养着。她是个极和善的妇人,不愿意参与那些大院之中的争斗,安心一人在乡里奉养双亲。她人品极佳,家里家外名声颇好,祖父对此心知肚明,纵然那小妇几尽挑唆,祖母也不再当家,可祖母正妻的位置稳稳当当,只她自己不在乎罢了。 直到祖父先她而去,她也再没回应过他任何事。 只留下那小妇在宅院中,本想把持着门户,不过族中的宗亲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膝下无子,大部分的家产还是交还到了熙宁和阿娘手上。 可惜她愧对双亲。 东华伯府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生生夺了去。 她回去以后得到祖母跟前磕头。这世上同熙宁有血亲之人,似乎也只剩祖母一个。祖母是那样淡薄的一个人,她将公婆尽心侍奉到挨个老去,四十岁上便到乡里的一间道馆里做修行,家财对她仿若云烟。当日阿娘要将爹爹留下的遗产交还与她时,祖母叫她不要将这身外之物看得太重,安心将熙宁抚养长大便好。 世间的名或利,早已不能叫她心中再起波澜。 阿娘与东华伯要成好事之时,她也是真心祝愿阿娘的,且当时也真诚以为阿娘找到了今后的依靠,不必如她一般半生孤独。她尤其知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这世上生活的难处,甚至有意促成了这门亲事。哪知阿娘嫁进得乃是魔窟,在阿娘过世之后,熙宁曾将自己与阿娘在东华伯府中的遭遇一一说与祖母听过,她那时说得上是后悔万分。 祖母自己年轻时便信错了人,嫁与祖父之后半生凄苦。未曾想,年老之时又信错了人,将熙宁和母亲交与了东华伯这样狼子野心之人,一生之中犯过这样两处如此相似的错误,叫祖母难受许久。 熙宁这短短十几年的人生经历,竟比旁人几十年还要精彩,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渐渐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这沉重的生活压力,无时无刻不在将她生活的缝隙填满。 她眼角不觉垂下两粒泪珠,却也迅速抬手将那泪水洇在了指尖上,打心底里不想叫任何人察觉到她的丑态。 熙宁回身睨了赵侯一眼,邵环正同那孩子一起在外驾车,车内只剩他二人,赵侯正老僧入定,大概是累得睡着了罢,熙宁方才略略放下心来。 哪知她视线正要收回,方才还在闭目小憩的人却忽地睁开了眼,那目光如炬,正巧同她的视线撞到一处。 熙宁赶忙将视线瞥向别处,却依旧感觉身边这人的视线似乎还在自己身上。 她垂下眼睑,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只是她动作太过生硬,甚至还故作不觉的眨了眨眼,没了平时的落落大方,连她自己心里都觉得别扭。 第13章 赵侯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响起,“耳朵疼得厉害?” 想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因这耳朵上的伤口才疼哭了吧。 她又不是个孩子,这点小伤,以往在战场上,倒也不是没有经受过。 “不疼,反倒有些麻。” 熙宁偷偷抠着自己的手指,又抿了抿嘴唇,“只是似乎比方才还要麻了些,那会儿还火烧火燎的,现在确实全无感觉了。” 熙宁便侧过身子,给他展示自己的耳朵。 那只耳朵极其漂亮,在月光下是盈盈透明之色。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0节 赵侯唇角抿起,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而后探身出去催促召唤,“再快些,破晓前到山脚。” 邵环哎了一声,卖力甩开马鞭,马车一路颠簸的向前奔去。 那少年在车上眼尖的瞅到自家的方向,朝远处遥遥一指,“我瞧见我家的屋子了,待咱们下山来,可直接到我家中去制药,家伙事儿都是齐全的。” 他语气中带着兴奋的颜色,邵环笑模笑样的瞧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些什么。 熙宁正歪着脑袋看外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旁的赵侯从怀中默默摸出一粒金色的小药丸来,他伸手凑到熙宁唇边,熙宁微微一动,那丰润的唇便正巧靠在他的手边。 她低头一瞧,是一粒金色的小药丸。 大概又是从公宫之中带出来的名贵药材。 “是上好的材料所制成的,公宫的良医说这东西吃了,哪怕是失血将死之人,也有三成把握能起死回生。” 熙宁跟随他这些日子,知道他哪怕是如上次一般紧急的情况,那臂膀上叫燕国先锋砍了一刀,也不见他说要拿出什么药丸救急,可见这东西是当真珍贵。 熙宁还远远未到那将死之时,这东西也实在是太过贵重。 熙宁委婉的劝谏,“还是公子留着,咱们东奔西走,日后总有机会用得到的。我这不过是小伤疤罢了。况且咱们这几人兴师动众的,您还带着我夜奔采药,真真叫我受宠若惊,实在不好再拿公子的东西了。” 她犹自在说着,赵侯却径直将掌心覆到她唇之上,似乎想要趁她张嘴说话之时,将药丸投进她的嘴里。 熙宁眼疾手快将那药瓶捏在手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彼此呼吸相闻。 “如今你这伤势便是顶顶紧要之事,你用了我才能安心。” 熙宁依旧执拗的摇头。 她不能随意接受这样贵重的东西,更何况是赵侯的东西。 “你从前一向唤我为阿兄的。” 赵侯又提起旧事。 熙宁已经很久不这样唤他了,不知是不是荀克烈荀将军治下过于严格,她惮于荀将军威严,越发地远离他。刚刚带她离开东华伯府到公宫之时,她分明很是依赖自己。 熙宁闻言缓了缓,目光平和的望向赵侯,“别人如何,我就如何,同您太过亲昵会叫我忘形。” 她就是对于男女之防醒悟的太晚,才会同赵侯有了那荒唐一夜。 她从前爱赖着他,不过是对除了都安郡之外的世界心生胆怯,唯有抓住他这个仅有的依靠,是她不知好歹了。 他见状不再纠结,身形靠坐在窗围旁抱着手臂,仍旧是他方才的姿态,仿佛刚刚同熙宁对话之人不是他一般。 熙宁将那药丸安放到自己怀中,她可以暂时替他保管着,以防在燕地遭遇不测之时束手无策。 熙宁随口问道,“公子上次胳膊受了重伤,怎的不将这药丸拿出来救急?” 赵侯云淡风轻地回应着,半闭着眼瞧她,“只这一粒,给了你便没有了。” “这——”她心头震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仿佛如此珍贵的药丸,在赵侯这里不过一剂糖丸罢了,好似给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 几人就这么一路颠簸赶到了山脚下。 这小山坡倒不算是难爬,那孩子自告奋勇,将从马场上拿来的小竹篓背在身后,又寻了一柄小刀捏在手里,回身对几人说着,“这边的路还算好走,我带着你们上山,半个时辰就能到山腰上去,待日出之后就能瞧见那见行草的位置了。” “这位哥哥千万别心急。” 陈小孩这半大孩子,竟然还跑来安慰熙宁,“你放心,我能治得好的。” 熙宁笑着冲他点头称是。 待秋日初阳爬上山坡,陈小孩便能辨识出见行草的位置了,那小小的竹篓里几乎压满了药材,除了见行草还有一些常用的草药,他索性一齐采了回去。 “这个可以止咳,阿娘天冷的时候常常咳嗽,咳到最后喉咙都会整片的红肿起来。” 陈小孩实在是个孝顺孩子,无怪他年纪这么小就肯离家到马场做活,即使破衣烂衫吃足了苦头,依然纯善赤诚。。 熙宁有些羡慕他,他爹爹和阿娘一定十分疼爱他。 几人匆匆自那山坡上采了草药便返回到陈小孩的家中。 路上邵环还在问他,“如今燕地战乱,你一个小孩子,家里人怎能放心,让你一人上山去做事情?” 陈小孩说这也是没办法,“家里实在困难,爹爹去年走了,家中只剩下我阿娘和一个妹妹,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子,不能总叫阿娘养着我。不过我上山之时,赵国人尚在桓河以南,怎么看也不成威胁。只是现在大燕吃了一连串的败仗,上上下下一片颓靡。赵国人如何就能一路横扫,我燕国却节节败退。邵大哥,你说那赵侯是不是真如传说一般三头六臂,燕君哪里不如他?” 赵侯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他二人说得事情同他全不相干似的。 可这问题实在过于敏感,邵环担心他说错了话,赵侯的脾气可是不会饶人的,赶忙换了话题,“你这月的工钱,那马场主可有结给你?” 说起这个,陈小孩眼中原本闪烁的光彩仿佛也灭了下来,他低头扯了扯自己早已磨烂的单鞋,身上还披着邵环借他来穿的袄子,这样的天气连夜在外赶车,若是不穿得厚些,是真的会冻出毛病的。 第14章 “我来了这里就再没摸过钱了,马场主说我年龄小活做得不好,又能吃能喝……” 他突然转身看向赵侯,满脸希冀地问道,“公子这里缺人手么,我虽然年龄小,但做事很勤快,一百个钱我可以干一年,您管我饭就成。” 赵侯还在审视,他又急急补上一句,“一天一顿就成,我可以睡马棚,还能替您照看马匹。” 熙宁觉得有些不可置信,“那马场主一年只给你一百钱?” 陈小孩“欸”了一声,声音越发低了下来,“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比在家里吃垮了阿娘强。” 一年只一百钱,这孩子竟然肯跟着马场主干,可见燕地庶民困苦,做工已经到了管饭便可的地步了。 这世道果真可怕。 小小的人,离了父母,又遇上马场主那样的心狠手辣之辈,要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可以想见这孩子得吃多少的苦。 不过,陈小孩有这样的身手,召来军中其实也有助益,只是他年纪太小,并且还是燕国人,陈小孩若是知道自己在同赵国国君商谈雇佣一事,不知要震惊到何种程度。 赵侯自然没有直接答应陈小孩的请求,“等见了你的家人,你再来同我谈论这事。” 邵环在一旁打趣他,“我们这群生意人走南闯北,安定下来可不容易,你可乐意同我们到南地去,到时候想要见到你阿娘和阿妹可就难了。” 陈小孩听他如此说道,果然认真考量起来,此事是不是真的有些异想天开。 几人一路无话,临近家中,陈小孩低落了一路的情绪才稍稍高涨了起来,还未等马车停稳,他已经一跃而下,奔到那低矮的围墙旁边叫着自家小妹的名字。 却没有预想之中的欢迎声,只余地心里打着旋儿的秋风,从身前溜了过去。 陈小孩在外面张望了片刻,犹疑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几人,复又将视线放在自家小院儿里。 而后推门叫着阿娘与妹妹的名字,这柴门破破落落,只是个象征性的围栏罢了,几人随他一同入内,却突然见门内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妇人来。 这妇人有些眼熟。 熙宁定睛一看,这可真是巧了。 这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庙市上,邵环出手搭救的那对母女么。 熙宁刚“咦”了一声,这边妇人遇到小孩简直像是遇到了救星了,“快来瞧瞧妹妹,妹妹她——” 陈小孩看她表情便知道出了事,急急问道,“妹妹怎么了?阿娘,妹妹出了什么事?” 方才他便觉得不对劲,往常他若是到家,妹妹定是头一个出来迎接的,她走路还不稳,但说话很利索,会一叠声地叫他,也会爬到他身上找口袋里的糖果吃。 妇人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哭。 陈小孩丢下母亲,风也似的冲到屋里看。 小妹脸色泛青,嘴唇乌紫,瞧着十分骇人。 他爬到妹妹身上听她鼻息,那呼吸也几不可闻。 陈小孩不敢耽误,立马爬到妹妹身边搭脉。 “这是?” 邵环看这情况,心道一句恐怕要不好。 前几日还在自己怀里活蹦乱跳的孩子,如今无力躺在一旁,只有进气没了出气,实在叫人不忍。 陈小孩这时候却丝毫不见那童稚的一面,冷静沉着,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孩子气。 熙宁看他在妹妹小小的头颅上施针,稳得不像一双十岁出头孩子的手。 想必他在暗夜之中放箭,那握弓的手应当也如这般稳得令人咋叹。 这孩子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好本事。 不一会儿,妹妹便像被拨动了一根弦儿一般,歪着头吐出大滩的浊物来。 众人屏气凝神,像是多呼出一口气就能将这小生命吹散了一般。 足过了一刻的时间,小女孩脸上的青色稍淡了一些,陈小孩便叫阿娘替她收拾整理,他好腾出手来,提着清早采药的竹筐到屋外的小火炉上熬药。 赵侯同他一起在屋外的小槛上坐着,陈小孩脖颈的衣裳已然完全汗湿,绷紧的身体一刻也不敢放松,只看到赵侯过来时勉强朝他挤出一个笑脸来,“多亏了显大哥昨夜将我带回来,今早又上山采了草药,不然——” 他眼神之中透露出各色各样的情绪来:疲惫,庆幸、无奈,丰富的叫人捕捉不完。 “小妹已经没事了?” 陈小孩摇头说不知道,思考半晌说道,“只能尽力一试,我的医术实在不精……” 赵侯知道他这话并非谦辞,陈小孩抱着胳膊在原地蹲下,“若是外祖父还在就好了,他是个很厉害的良医。” 停顿一会儿又问赵侯,“显大哥,熙宁哥哥是你的亲兄弟么?” “自然不是。” 赵侯有些疑惑,“你为何有此一问?” “你那么着急他的伤口,比他自己还要着急。” 这实在是个好问题。 他低眉思量了一下,“我对身边的人,一向是一视同仁的。” 陈小孩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一声,“是么?” 不过他并不打算挑战这位显大哥的权威,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知晓了。” 赵侯来去匆匆,说完便又离开了陈小孩的视线。 那草药熬到半刻钟的时候,邵环也出门来寻他,还是坐在方才赵侯坐着的位置。 陈小孩扭头望着他,“邵大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1节 邵环殷勤问他,“药熬得如何?” “还得用段时间,这还早着。” 他又提醒,“别忘了你熙宁大哥的药。” 赵侯这人奇怪,明明方才自己过来了一趟,却不肯自己提醒小孩,非要折身回到屋内,又把自己召出来传话。 不过看着陈小孩呆愣在原地的模样,又觉得这时候还提醒他给熙宁煎药确实有些不近人情,他舔了舔下唇,“我也会些简单医术,方才我为小妹切脉时,发现她脉动忽快忽慢,时有暂停,我没见过这种脉象,不过听人说过,似乎是中毒之症。” “不错,确实是中毒的症候。” 陈小孩给小炉里添了几根柴,失神望着火炉中的火苗,大概是在快速思考,“像是芽树果子中毒。” 第15章 “芽树?” “咱们上山的时候,在山顶上长了许多的小树。以前有羊倌在附近牧羊,便总有山羊攀到山顶上吃果子和草,后来大概是发病,掉下山崖摔死了好多,就再不许附近的人和牲畜上到山顶采摘果子了。” 陈小孩捅了捅炉底的灰,愁眉苦脸的呆坐着。 这么小的孩子,又不可能自己爬到山顶摘果子。 “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投毒?” 邵环在火炉边上烤了烤火,陈小孩正要点头回应,忽见邵环直起身子朝外看去。 “邵大哥,怎么了?” “外面有人。” 他镇定自己,不露声色,叫陈小孩接着加柴烧火。 不过那人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多做停留,邵环便放下心来。 “既然说是中毒,那还是要同你阿娘问清楚,最近小妹都吃了些什么。” 陈小孩抱着脑袋思考,“我想不出来,我与阿娘在这里并没有仇家,反而邻里亲近,如何会有人给小妹投毒呢?” 他脸色渐冷,眸中渗出锋利的光,“投毒之人并不因你是个好人便会放过你,善良又如何能理解邪恶?” 陈小孩似有所觉,他望向邵环,“邵大哥——” 邵环却又恢复一派轻松的模样,撞了撞陈小孩的肩膀,“会好起来的。” 熙宁陪着妇人照看小妹,小孩说要不停的喂水给小妹喝,叫她把吃下去的脏东西都排出来,妇人便一边将小妹擦洗得干干净净,一边用汤匙给小妹喂水喝。 她实在年轻,不像是养育了两个孩子的妇人,况且陈小孩十几岁的年纪,这妇人看起来同熙宁差不多大,如何能是小孩的阿母呢。 妇人看这个俊俏的年轻人一只盯着自己看,稍还有些不好意思,避了避熙宁的眼神问她,“你总瞧我做什么?” 熙宁这才觉察自己的不礼貌,“您莫见怪,我只是觉得你年纪不大,怎么会有小孩这么大的孩子呢?” 妇人腼腆的笑了笑,“小孩不是我的孩子,是我长姐嫁到陈家生下来的,她去了之后,我又嫁了进来。这样对小孩好,自家人知根底。” 熙宁“喔”了一声,原是这样,怪不得陈小孩对她很是依赖,全不像是后母与继子的关系。 “唉,这家艰难,有人走有人留,合家欢的时候太少。” 妇人哽咽了下,又迅速扭身过去拭泪,再转身回来已经情绪如常,“你见笑了。” 熙宁摇摇头说没有。 熙宁虽不懂医术,可她在军中任军司马,常要同军中马医一道,为伤病的马匹治病,对中毒之症也有些心得,便问妇人,“小妹今日吃了些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症状的?” 妇人想了想,“只给她喝了小碗粳米粥,这还是从我碗里拨出去给她的,我什么事情都不曾有,小妹却成了这样子。” 妇人看着躺在炕上的孩子叹气。 那便不是吃得东西有问题。 熙宁一指在唇边轻点,“小妹晨起可见了什么陌生人么?” “附近的人都快要走空了,如今方圆百步只剩我们一家了,原本小孩回来,我们也该打算着向南逃一程子,唉——” 这妇人内里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软弱,凭她没有丢下陈小孩向南逃命,熙宁便由衷敬佩她。 邵环同陈小孩闲谈片刻,这时候正巧过来,“附近的人都快走空了?” 那妇人瞧见他,想起这便是前几日帮忙的恩人,“不敢瞒着几位恩人,确实没人了,家里粮食见底,想要到邻里处讨要都没了门路。” 邵环细想方才在院落里瞧见得那身影,确实鬼祟异常,不似是个寻常过路人。 陈小孩家院落不大,院墙也很是矮小,外面那人鬼祟而过时,虽然刻意弯腰前行,邵环也能瞧出来是个小个子的男子。 他蹙着眉头琢磨两下,越发觉得那人像极了一个人。 “小妹的祖父一家可逃到别处去了?” 妇人听他提起公爹,脸上也露出无奈神色,“走了,前儿来家里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人生艰难,叹口气都要落下泪来,“连最后一点粮食都没留下,生是要饿死我们娘俩。” 走了? 熙宁一听邵环问话便知他心中所想,二人对视一眼,想必现在想得是同一件事。 “你亲眼见到他们走了?” 妇人摇头说没有,“实在没吃的了,晨起我就到他们屋里去了一趟,早已人去楼空。可是若说亲眼看着他们走,那确实不曾有。” 正巧这时陈小孩熬好了汤药,便盛到小碗里给小妹喂药。 那妇人大概不想叫陈小孩知道祖父祖母做下的恶事,便将熙宁二人请到外间小坐。 邵环又问,“你带着孩子从庙市上回来这几天,还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 妇人说倒也没什么,“孩子我一向是带在身边的,只是今日将她一个人放在家中小睡,来去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未料到回来便看到孩子成了这个样子。” 这时候忽然便能听到院落外面有吵杂之声,似乎一下子来了不少人。 几人双双回头看去,却见妇人口中已经向南逃离的孩子祖父站在高处指认着,“就是这一对丧良心的男女,我儿走后便背着外人勾搭牵连。” 那指向分外分明,一头向着小孩的母亲,一头向着正无语之中的邵环。 妇人大惊失色,他们不是已经向南逃难去了么,如今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青天白日的,公爹怎得如此胡说。 她慌张的摆手,她怎么可能同只见过两面的恩人有什么首尾。 只听见外面那男子重重哼了一声,“县尉大人请看,这二人果真又纠缠到一处,那日这青年人对我当街动手不说,今日竟还纠缠到家里头去了。” 县尉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面庞发红,吊起两道竖眉对着邵环语气不善,“趁乱生事,殴打老人,拐带儿童,与人通奸,今日又犯下何罪?哦,还要加上一宗诱拐良家。” 邵环一面听他胡说八道,一面将熙宁与那妇人护在身后。 第16章 赵侯这时候也现身像模像样的恭敬拜首,“这位是——县尉大人?” 熙宁猜想着,以赵侯的脾性哪里会把燕地一个小小县尉放在眼里,居然还会亲自出门拜会,想必是打算好生将这群人来路问个清楚,日后才好同他们算账。 县尉居高临下瞧着院中众人,并不将几人当一回事,“你可得认清楚本官样貌,到时叫你的人来交释金,可不要拜错了门头——” 邵环迈步向前,那老头便立刻将县尉向后扯了扯,“此人武功不弱,县尉可要小心。” 这县尉从前是燕王护卫,因失手打死了人,叫人举报到燕王处,被燕王一撸到底,贬到这清水河做县尉,自认在这小小清水河县,还没有人能在功夫上赢过自己的。 他浑不在意,斜眼瞧着身边这装作老实模样的憨人,县里人都跑得差不了多少了,这趟来一是为了正法纪,二也是趁赵人还未进驻,多少要捞些油水,不若这清水河要是改姓了中行,他们这群喽啰还不知要被挤去哪里。 “将这一对不轨男女收押候审,其余闲杂人等一并带走。” 县尉一声令下,身边两个壮年小伙从人后越位现身,不由分说将邵环捆成了个粽子。 邵环同赵侯交换个眼神,皆按兵不动,准备同他们走上这一遭。他们人手不多,又有小妹还在病中,不宜在此处大动干戈。 若到府衙同万三和桑仕秾汇合,此事自然有别的法子再行解决。 那妇人却不想叫几位恩人蒙受这不白之冤,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公爹骂道,“这天底下是非黑白都乱了不成,叫他无凭无据指认我偷汉子,我若是真真做出这等下流事,夜里就叫我那做了鬼的男人回来了结了我。可我要是被人给赖着了,就得叫那烂嘴烂舌之人,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生生烂透在家里!” 那老头狠狠“呸”了一声,“祸到临头还在嘴硬,你莫着急,贱人由天收,这就轮到你了。” 这边又有人来将妇人一并捆了,她挣扎不过,又被人这般羞辱痛骂,急得呜咽起来。 “做出这一副卖乖的样子给谁瞧。”老头瞧她只顾着哭,便也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对手,因而有些得意洋洋,“县尉大人瞧,我还有孙女在这毒妇手上,看着是快要活不成了,想是她要同奸夫双宿双飞,嫌弃小妹累赘,这才对我孩儿痛下杀手。” 他看着妇人惊愕的脸,终于露出得逞的笑容来,“家里出了这样扫脸子的丑事,还不是要我这个烂心肝的替你们遮掩,快快把孩儿交于我,我那家中有道人路过修行,正好为她的亡灵超度。” 那妇人惊惧不已,这是道出实情来了,所以真是他下了毒手,她伸直了胳膊指到那老头面门上,正要说些什么,却急火攻心晕死过去。 熙宁要上前搀扶,却也被人推搡着一并带走了。 府衙的小小门头有些破败,甚至容不得两个大汉并排入内。 熙宁同几人被押到此处,那妇人因昏在那里,叫县尉套了板车也一并拉了来。 几人被推搡着进了院子,这一群人拉拉杂杂好几个,将这小小院落也塞得满满当当。 可府衙里的人却不见几个,县尉将门口打扫的老妪叫住问话。 “西山坡上的马场做了贼窝,叫赵军派人一锅端了,昨夜县令大人左右等您不到,只好先带人去了。” 县尉的眼皮跳了跳。 “赵军来得倒快。” 他昨夜上隔壁县上赌了几个小钱,清水河县如今没什么人了,坊里的赌客还未有地上的耗子多,他一向不怎么将县令放在眼里,错过了便错过吧,只是错失了在赵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说不好此事要在赵侯面前过眼,这真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叫他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县尉自认出身较县令高贵,他为大夫之子,因并非长子只得继承小宗,降级受封为士,县令本就是士之子,同他还隔着门第,以往处处与他难堪。如今他可能就此得了好机会,那燕君仓皇北逃,对清水河这几处土地是鞭长莫及,简直是硬生生拱手相让,这时候能巴结上赵人,此后到赵人手下做事,想必也不必往日少滋润多少。 那县尉十足的不甘,瞪着眼睛冲西山坡骂了一句,“上赶着做那赵人的狗腿子,多亏了往日的苦心孤诣,这回终于能在新主子面前露一露脸了,他当真得意了吧?” 第17章 这话是对着方才那在府衙门口洒扫的老妪说的,老妪自然是哪个也不敢得罪,连连摇头说她不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2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哪里遭得起。 闻言,赵侯同熙宁互瞧了一眼 ,熙宁心道,这人倒实在是个运气好的,就是如此巧合的在正主面前满口胡话,望他是个有气节的,待万三同县令一道回了府衙,届时三爷再言明了赵侯身份,县尉大人可千万莫要后悔如今的所言所行。 县尉这时候火气正浓,瞧着那妇人还未苏醒,便叫手下拎水过来。 “她倒是一路好眠。” 这意味不必明说,众人也知他所思所想。 邵环被人捆在妇人身边,虽然行动不便还是大声喝止了来人,这样的天气里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一个年轻妇人哪里能受得住。 妇人的公爹简直像是闻着荤腥便上门的野狗,非要坐实他口中的男盗女娼不可,“英雄救美嗼,还说你二人清清白白,竟当我这把年纪是白长来的么?” 十足是不可理喻。 邵环不想理他,只给熙宁一个示意,这边熙宁了然,上前将老头搡去一边又去那妇人身边掐了掐她人中部。 那老头自然骂骂咧咧不肯罢休,赵侯嫌他聒噪,将一边的破布头子塞至他嘴中。 县尉瞧几人全不将他放在眼里,本就因烦躁情绪而起的火气更是火苗一般蹿起老高,“府衙是你们吵嘴之处么,公堂之上尔等还敢喧哗?” 老头挣扎半天总算将嘴中的破布吐了出来,这个年轻人的力气奇大,差点拆了他的腮帮子,他酸疼的眼泪直流,“县尉大人,这几人对您不敬,该拉出来享一顿杀威棒,给这几个南边来的蛮子立个规矩。” 那县尉瞅他一眼,对他这狐假虎威的模样很是不爽,不过暂且不去说他。他犹惦记着那县令带赵人回来之前,他得先撬开这几人的钱袋子,不若这边一顿耽误,两头皆是鸡飞蛋打那可实在是冤枉。 “打自然是要打得,行商到我燕地,可有纳税?可有官牒?如若没有便是走私”,县尉悠悠地威吓着,“这男子状告本尉,他儿媳与你有私,人证在此,物证便是其女陈小妹,你们暗通款曲,小妹便成了碍眼阻力,故而下药迫害,意图之后双宿双飞,可有此事?” 邵环冷哼一声,不与作答。 赵侯适时接过他的话头反问,“县尉大人以为呢?” 县尉在上首抬了抬眼皮瞧他。 “你,管事?” 赵侯身姿卓越,那气势面貌在三人之中是难以掩藏的引领者的模样,县尉早瞧出这人非池中之物,猜想他若不是南地的商业巨贾,至少也该是富甲一方,总之这一次断不能无功而返,必要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 赵侯沉声道,“算是吧。” 县尉在他身边打个转,心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谁叫他今日恰巧犯到自己手里。 “先不说你治下不严,单本尉向你要得缴税凭证,如今你可拿得出来?” 赵侯不过是拿商人的身份作幌子,又没有真正同燕地商人做过生意,哪里有什么缴税凭证,“未带在身上,留在客舍之中了,大人若是真的要看,动身拿来也不是难事。” “如此般拖延之词,本尉所见不少,休要妄想搪塞。” 县尉没那么多耐性,罗织好罪名下一步便开始讨要释金,“本尉衙中事务繁忙,对你四人过往罪责从轻处罚,就判你四人每人十贯释金,驱逐出清水河县,永不准再进入。” 他同堂下赵侯大胆对视,“年轻人,可有异议?” 赵侯笑说没有,“县尉大人从轻发落,已经叫在下感恩戴德。” 原来清水河县衙的官员竟是如此断案的,只是奇怪这样能吞钱的衙门,门庭怎的修正得如此寒酸,叫他以为是在民居里修出这么一间公房来。 “屈屈十贯大钱,在下自然是付得起的。”赵侯言语轻松,仿佛此刻便要将钱袋子双手奉上,叫熙宁疑惑不已,如此行径倒不似赵侯为人了。 那县尉听了心中有些许得意,自己手头的亏空许就这一把便补回来了,算算账还有不少盈余,实在算是意外之喜。 县令那酸儒到赵人面前露了脸算得了什么,他这实打实的收益放在手里,不比县令得利更多些么。 他一摸衣袖,忽做犹豫之色,“不过,金银之物同那税务凭证似乎搁在了一处,我看大人不妨还是差人到我那住处瞧瞧,把东西一并取来,不然我这身上只余了几个小钱,您瞧——” 他叮铃扔出几枚铜钱到那县尉脚下,摆明是在折辱他。 第18章 县尉气得咧嘴,骂一句,“不知好歹”,抬手叫人取了杀威棒,“先重责三十,我倒要看看你们几个的骨头硬不硬得过我这手里的棍棒。” 趁着一片混乱,那妇人的公爹脚底抹油一般溜出了门去,这时候家中只剩小孩与小妹兄妹,他得赶紧去瞧瞧小妹咽没咽气,那道人可还同老婆子等在外处,只要收了这孩子的尸骨换钱,他就跟着老婆子带着细软逃命去也。 这边,县尉的人果然要动起手来,邵环情急之下顺手一挣,不知从哪里解开了绳结,从那套子里钻了出来。 县尉虽心中大概有了想法,知道此人功夫了得,恐怕自己都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他仍抱着自己人多势众的底气,咬着牙叫手下将人围住看打。 他一歪嘴,呲出一口泛黄的尖齿,“还敢反抗,就从这妇人开刀!” 那妇人本在中心之外,刷白着小脸枯坐在一旁,忽而被人拉到堂上,一记闷棍狠狠击在腰臀之上。 她登时疼得说不出话来,又有三两个力大无比的男子按着她在地上动弹不得,正要再挨一记,被邵环一个飞脚将两侧人等踹到堂下去了。 “我知晓你们几个功夫了得,个个都是好手,我的人未必打得过你们,可诸位也要想清楚,你们的事情好解决,今日大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这妇人还要带着一家老小在我的手底下讨生活,得罪了我到底是赚还是赔可要替她想清楚。” 他暗暗威胁着,“你那大儿子有十一二岁大了吧,庶人男子十三岁便能参加州兵招募,除此之外再无翻身机会,你是想要将他这辈子都断送了不成?” 庶人即使有幸加入州兵也不过是被派些打杂的活儿罢了,一样叫国人出身的兵士瞧不起,不过是换个地方受人歧视,在熙宁几人眼中这也并非是什么好差事。 可在那妇人眼中却全不是如此,这样的好事儿是陈家人摆脱穷苦身份唯一的机会,州兵身份在普通庶人的眼中,简直就是救命稻草一般。 这人不知赵侯的真实身份,如今清水河是赵国土地,竟还在妄想今后施行燕国旧律,不知该说他太过天真还是太过忠于旧主。 熙宁同邵环对县尉的说法并不曾放在心上,可那妇人并不知自己身后这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赵侯及其部下。 做母亲的哪有不为自己儿女考虑的,纵然明知自己是被人诬陷,也断断不能将孩子的未来毁了。 “县尉大人,”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罪责我担了,您可千万勿怪到我儿小孩头上,今日莫说是三十大板,就是六十九十大板我也当受着了。” 熙宁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实在佩服她肯为陈小孩做出如此牺牲,她这样的弱女子,这三十板挨了,恐怕也活不过明日了。 熙宁赶忙劝解,“不可如此,你若真的担下了这罪责,挨了这三十大板,岂不是坐实了你与邵环有私,这可不是小事。” 熙宁眸光瞟过堂上那不知死活的县尉,“他不过是在诓骗你,若然真的挨了这顿打,才真正把你和小孩未来的日子给断送了。” 那妇人语气决然的地道,“恩人,将你们几人卷入我家中这些污糟事,实在非我所愿,你说得对,民哪里斗得过官呢?” 熙宁听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却见妇人微笑着再瞧了她一眼,接着一跺脚,向着不远处的那根门柱狠狠撞了过去。 她自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 结果却并未有料想当中的那般痛到肝肠寸断。 似乎撞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件上,像是出嫁前娘家为她预备的过冬的棉被,攮攮软软,温柔的不可思议。 她抬起头却看见一双澄澈的眼睛,又黑又亮,自己刚才使了那么大的劲儿,大概已经把他撞的内脏移了位。 邵环痛得龇牙咧嘴,他脑袋磕在门柱上闷生疼,可还是忍着疼痛轻声地在安慰着妇人,“哪里需要你寻死觅活,不还有我们这群男人站在这里么?” 他嘶嘶地喘着气,这妇人的求死之心倒是坚决。使了如此大的力气,他现在哪怕是喘气都觉得肚皮要被撕裂了。 熙宁搬过他后脑勺来看,“出血了,公子,咱们得快快去寻良医来。” 那县尉听了却在一旁嘲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我清水河县府衙大门是为你家开的不成?” 他看几人摆开架势要打出门去,便嘲弄着,“你们若真是有能耐,大可试上一试,能不能迈出这府衙一步?” 那院落的墙上却站着两个引弓之人,不知是何时登上高处。 县尉看几人在原地立着不说话,还当他们胆怯,“你瞧,这下子连只苍蝇都要飞不出去了。所以本尉细想了想,那四十个大钱我也可以不要。” 赵侯已然不耐烦,这蠢货还在放肆。 “为首的的那个,我叫你给我叩四十个响头,我就放了他们一家。” 那县尉得意洋洋,在屋内大堂踱着正步。 他得意于自己的布置天罗地网,这样近的距离,院中又无遮蔽之处,就是长了翅膀的飞鸟也飞不出这府衙的院子。 他话音刚落,赵侯的飞棍已经蹿到墙上,将墙头的两个三脚猫的家伙敲了下来。 敢折辱他之人,这辈子还未能出生。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府衙外突然回来了大批人马。 熙宁一瞧,那着装正是驻地来得中军士兵,两队人训练有素,进驻府衙之后便把守着门庭,瞧那架势,这才真正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赵军在精气神上果真是比燕地那伙蛇鼠之辈要强出太多,那县尉自诩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也不由为之赞叹。 他激灵一下从座位上立了起来。 想是赵军的大人物要出现了。 为首的县令迈步进了门内,一看院落之中人仰马翻。几乎将能打碎的东西都碎了个遍。 这是来他府衙上抄家来了。 他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这尊贵的县尉大人不知在府衙之中又生了什么事。 “这这这这,你这是做得什么事?” 第19章 这县令一向入不得县尉的法眼,二人虽是上下级,可那县尉向来是不听县令大人指挥的。 县令大人这时候回来,那县尉要从几人身上捞油水的打算便算落了空,没好气地呛他,“县令大人是做大事之人,府衙里的衙役先尽着您驱使,倒搞得我手下无人可用,差点被这几个贼人活吃了。” 县令“啧”了一声,“我这里忙得焦头烂额,县尉大人就莫要再阴阳我了。” “先将几人押解下去,一会儿有贵客来。” 县尉将人派到各处打扫,“能留用的先留着,紧巴地混过这几日再说。” 那县令正要着人将赵侯几人押解下去,赵侯却没了同几人做戏的心情。 赵军将士,凡六品及以上者,每一个他都叫得上名字来。 却见他绕过了县令身边,在院中心站定,铿锵有力地吩咐,“下军司徒刘胜听令!” 刘胜对这发令的声音熟悉到在耳畔磨出了茧子,就算忘却了自己的姓名,也绝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一声气势如虹的“善”,震得县令与县尉二人头皮发麻。 “速速传良医来!” 县令转头时,似乎能听到自己脖颈处咔咔作响。 这个瞧起来不声不响的年轻人,怎么能驱动得了这屋外列队,那如一尊尊大佛般的将士?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3节 那可是实打实的赵君近卫。 他是谁?难不成是那个打得燕君北逃,至今不敢越过回江一步的赵侯——中行显? 这猜测太过大胆,县令自己都觉得不可相信。 若是真的,那中行显居然这样年轻,瞧着应当不超过二十五六岁,没有想象之中那股子王霸的气息,反倒是矜贵儒雅,更像个文臣不似个武将。 当下这气氛当真叫人窒息,县令僵着身子在原地思前想后。 县令暗想,他这手下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不论这人是谁,总归抬抬脚就够碾死他这个小喽啰了。曹县尉啊曹县尉,怎么把这么大一尊佛给捉到府衙来了,竟还当场械斗,这年轻人的脸色看起来已经很难看了。 那县尉却想着,哪里就有这般巧合的事情,这人倒是会装相,连这赵军下军都被糊弄住了。 “你这贼人实在胆大包天,可知假扮赵军是何罪过,难道未瞧到这里的两班赵军将士么?你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得?” 赵侯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一根筋犟到底的人,以完全俯视的姿态扫了他一眼。 那县尉忽觉,这贼人怎的生得如此高挑,叫他生生被压了一头。 邵环捂着受伤的脑袋,简直被这人的蠢笨逗笑了,心道若一切落实,只怕这有眼无珠的县尉,离人头落地也差不了多少的距离了。 却见一高壮的男子阔步迈进门槛,这人身着青铜甲胄,头戴绛袙,按律做此打扮者必定是赵军之中的高级将领。 这才是身份非同寻常之人所作的打扮,只是不知是哪位大人物。 县令连忙上前迎接,万三轻瞥了二人一眼,略微点头算是致意,很有些将军的派头。 那县尉在一旁捅了捅县令的胳膊,谄媚地道,“这位军爷如何称呼?” 还未等县令作答,他似等不及一般将那县令挤在一旁,又叫人看茶看座,县令一向是个窝囊的,也争他不过,他在这小小府衙之中,从前能使唤上的人,自这县尉来了之后,便也不大听他的调派了。 县令比这县尉大了近二十岁,也早没了那个体力和心气儿,同他去争个长短,小情小事上一向是随他去的。这次果然,县尉将他挤到一边,他也并不生气,依旧如往常那副儒生的姿态,不卑也不亢。同这县尉的谄媚模样,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下万三,承蒙关照。” 万三冷言回了那县尉的话,继而又瞧了瞧那院墙根上,才从地上爬起来站着的两个引弓之人,一个眼刀飞来,县尉立刻了然,“都收了,收了,伤到了三爷可如何是好?” 万三正冷脸装相,他对燕地之人可是时时设防,从未放下戒心,再朝四周一看,这才陡然一惊。 那县尉还要殷勤地询问,万三已经绕过二人,径直来到赵侯身前,“侯爷,您怎么在这儿。” 那县尉一听万三如此称呼,惊的瞳孔收缩,脚步不听使唤,手倒是先抖动了起来。 天爷,把大菩萨给捉来了。 县令回身看那气宇轩昂的青年,他打一开始见他就知他非常人,思来想去哪里敢料定,这人是赵国那赫赫有名的君侯赵侯中行显呢。 赵侯却不答他,只看他身后空空如也,便问,“桑仕秾怎么未随你一道前来?” 万三将他引到一旁落座,“老桑惦记着熙宁的伤势,追着你们去了那小孩的家中,未曾想居然是我先见到你们。” 熙宁抬头同万三交换个眼神,示意自己现下无碍。 只赵侯听到万三那句“老桑惦记着熙宁”,左右感觉有些不快。 “哦,还有,方才刘胜来报,说邵环伤了脑袋,早前说燕地民风彪悍,当时两军对垒倒不见他们拿出这股子蛮劲儿,如今战事已歇,怎得倒把咱们这群人为难住了,三番五次身陷险境。” 万三回身看看在原地立住的县尉二人,不耐烦的打发道,“去把那马场的底细再查查清楚,我今日要求你的东西都要问好做好,稍后一并呈上来给赵侯过目。” 县令自然事求之不得,抬脚便要溜之大吉。 赵侯这时候却抬了抬眼皮,万三在一旁立刻会意,指了指也想开溜的县尉,“你——留下。” 对付这种小角色,赵侯甚至懒于开口,多分与他一个眼神都算施舍。 他一指在桌上轻扣,指尖便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声响一声高过一声,叫那一脸菜色的县尉,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时候不敢再造次,连辩解之言都显苍白。 县尉倒是想在厚着脸皮上前求饶,可那个姓万的将军像个夜叉,将他看得死死地,稍微挪动个步子,他立刻凶神恶煞的瞪了过来。 那弹指上桌,足击了二十个来回,气氛冷淡到几乎能在那县尉身边结上一层严霜。 气氛虽冷,那县尉却在不由自主的冒汗。他一向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若在平时,他大可以胡说些个缘由,再扯一扯家中老父在燕地的地位和燕君身边自己交下的一班兄弟,总归是能饶过去的。 可今天他犯了大忌讳,因昨日输红了眼心情不爽,今日嘴上便没个把门的,将人一顿嘲讽加打压,如今才知自己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如今在燕地,恐怕连燕君都入不了这位的法眼,实在是连个请托之人都盘不出来,他几次想要开口,可抬眼瞧瞧那人紧抿的嘴唇,还是没胆子挑战太岁的权威。 此时已有良医提着药箱低头碎步进来,伸手在邵环脑后轻轻抚触起来。 几人眼神便随着良医的动作来来去去。 “燕地风光倒是别致。” 赵侯突然说了一句同当下情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叫那装腔作势的县尉愈发摸不清头脑。 万三在一旁附和,“确实同咱们赵国差出良多。” “林木枯槁,除草,以期来年。” 第20章 赵侯声音不算响亮,那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万三回应赵侯一句,“善!” 邵环抬一手起,门口两列队伍似乎同他有了感应,立马将那县尉提到长凳之上,赵军的杀威棒同府衙里比那可实打实是两码事了。 一棍下去,他连声都未来得及出,一口气便已经提不上来,喊叫都要喊不出口,再等续上第二棍,才知道死了都比这样活受罪的好,眼看他下半截身子扭成一个极怪异的形状,绝不是正常人能做出的弧度。 那人甚至从头至尾不曾发出过半分声响。 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杀威棒”。 那妇人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况害得懵在原地,她哪里能想得到,她儿陈小孩带来的这几个年轻人,为首的竟是赵国来得那位列侯,那可是连息天子都要叫一声叔舅的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他单是坐在那里,不多言语地瞧着二人将那县尉按在长凳之上,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就震得她半分都不敢靠近。 她们这等平民小卒,往日里只知赵国将燕军大部打得节节半退,直到将十座城池拱手让与赵国。 昨日还是燕国人,今日便成了赵国人。 这些人或事也不过只是在传说之中才会出现,如今有这样名望的诸侯不仅出现在自己眼前,甚至还曾在自己家中小坐,简直叫她觉得是在做梦。 他单坐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将这边事撂下给万三处理,起身瞧了瞧当日难得的艳阳天。 赵侯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县尉,带着俯视众生的孤高神色。那一处是人间惨剧,妇人早觉得这惩处已尽够了,甚至不忍直视那县尉的惨状,可他却面色如常,从头至尾未露出半分不忍。 甚至一直待到那人彻底断了气。 他面如冠玉,可若论心狠,在坐的哪个都不是他的对手。 “熙宁——” 他轻声唤她。 熙宁从愣神中缓过来,赶忙回一声,“在!” “跟上。” 熙宁突然想到,他若没有这般心狠,应当也没法子在这个位置上做大吧。 熙宁自那件事之后其实是有些恨他的,可今日,她又有些怕他。 纵然她与他乃是一个阵营之中的同伴,却没由来也让她胆怯。若自己欺骗他的事情暴露,会不会也叫他震怒如斯。 熙宁不敢细想,只紧紧裹好衣裳,随着赵侯一道出了门去。 邵环叫良医诊断无碍,下令叫众人先将院中的残局收拾干净。那妇人看着有个人影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忽而那个大个子的青年在自己面前站定。 邵环对她方才的所作所为,实则是十分震惊的,他竟不知一女子能有血性至此,看似柔柔弱弱,却比想象中要勇敢许多。 女子是万分在意名声的,连带着她似乎也很怕将别人的名声带上污点。 邵环自认自己皮糙肉厚,若有人在他身后谣传他的艳闻,大概率他也只是嗤之以鼻,全不会放在心上。 哪知竟有人会为这种事献出自己的生命。 女子的境况在当下实在可怜。 二人自被诬陷是一对起,还是头一次远离赵侯等人独处,彼此都有些尴尬。 邵环摸摸自己的鼻子,那上面已经浸出一层薄汗,大概是同人缠斗,身上出了汗吧。 他憨厚的一笑,“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那妇人连连拒绝,“不必,不必,这里的路我熟的。” 邵环嘴上虽未坚持,心里却打定了主意。 妇人踌躇了下,想了想有件事还是要问个清楚,她轻声问了出来,“小将军,有你们为我做主,之前那些污名和罪名便都可两清了吧。” 邵环正色道,“这个自然,你莫担心。有赵侯在,他极公正,必然要为你洗刷冤屈。你若心中介意,我这就把那县令找来,让他当面与你说个清楚。” “这倒不必”,妇人连连摆手,生怕麻烦到他。 女子的视线随着良医一道出了门,她回了头,指了指邵环的脑袋问,“实在对不住,你伤的如何了,可千万不要被我撞出个好歹。我在家里苦活做得多,力气很大的……” 邵环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我?我无碍的,常在战场上行走,皮也糙的很……” 妇人莞尔,方才尴尬的气氛便也荡然无存了…… 追随赵侯之后,熙宁似乎总是在经历意料之外的人生。从陈小孩家里被带来府衙之时,自己是被绑着走的。如今再回去,赵侯却同自己共乘一骑。 不过另有小队人马随行,不远不近的跟在两人身后。 她没有与男子同骑一匹马的经验,此番说得上是浑身不适,“咱们对这路不熟悉,我来替公子牵马探路如何?” 她说着就想要溜下马去。 却被赵侯一把扯了回来,“我早已记好了,你不必费心。” 他看熙宁像是屁股底下生了钉子一般地坐不住,有些奇怪地道,“都是男人,忌讳什么?” “虽都是男人……” 熙宁皱了皱鼻子,想到从前在东华伯府里遇见的那些个纨绔公子,除了逗鸟遛街,流连红粉之所,也有私下同书童子睡到一堆儿去的,那童子才十多岁大,他懂什么? 可她似乎比那书童子也强不到哪里去,他们也有了那么一回…… 赵侯看她不知在懊恼着什么,“总归有人会误会什么。”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4节 “哦——” 赵侯高深莫测的“哦”了一声,那声音甚是婉转,却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你从前唤我阿兄,如今怎么不叫了?” 熙宁绷着脊背,本不想同他多有接触,可难免还是会磕碰到一处,“公子本就不是我的阿兄,从前是我失礼……” “我很喜欢。” 赵侯目视着眼前开阔却又有些泥泞的道路,“你若当时真的成了我的阿弟,那也很好。” 熙宁猜测他话中的深意,也许是在遗憾阿娘当年的选择,若当时她同老赵侯一道回了公宫,老赵侯可能就不会重伤在那次出征的路上了,也不会早早撒手,将赵国这庞大的帝国丢到中行显的手里。 熙宁知道中行显没有亲兄弟姊妹,老赵侯同细君只他一个孩子,故而他儿时在公宫里整日无法无天,说得上是为非作歹。 他这样潇洒,也会想要一个兄弟来陪伴么,熙宁不由有些疑惑。 “有兄弟有什么好的,还会同公子争权夺利,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才能将所有东西捏在公子手中。” “你同你的兄长也是如此计较么?” 他却突然提起柳熙覃,叫熙宁有些措手不及。 第21章 “兄长——他不会抢我的东西,他性情十分温和。” 熙宁扣了扣自己的手心,觉得酥酥麻麻,有些说不上来的心乱。 每每谈论起兄长,她便率先乱了阵脚。 好在赵侯不在追问,“你的意思是,我的性子强势,不如你兄长?” 知道你还问。 “不是——”,熙宁撒谎的时候喜欢垂着头,正巧可以看马蹄下飞扬的尘土。 “公子知道的,兄长同我不是血亲。” “哦——” 他又说出一个毫无含义的音节。 熙宁在他怀里缩了缩脖子,因他的鼻息打到了自己脖颈上,有些温热,温热过后又一阵湿凉。 他沉着的声音响起,听起来一切如常,“我有些冷,你贴过来些。” “喔,前面就是陈小孩的家,公子的记性果然很好,只走了一遍便将来路记清楚了。” 熙宁虚情假意的恭维着,并不留意赵侯的动作行为,只起身下马。她整了整皱褶的袍子,又将鬓角垂下的发丝挽去了耳后。 这样玲珑的腕子,像是能翻出花儿来一样的姿态,怎么看都觉得清新雅致。 熙宁已是故意大大咧咧的行事,她自己只觉是寻常动作,同邵环亦或是万三全无差别,并无半分不妥,不知为何却仍旧觉得在他面前有被看破的感觉。 要欺骗一个顶顶聪明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赵侯这般出类拔萃还权势迫人的高位者,暴露之时恐怕还会有性命之忧。 女子不能入营,若是叫他发觉了真相,那县尉的今日恐怕就是她柳熙宁明日的下场。 他会杀了她吗?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熙宁不敢去想。 二人才推门进去,却见屋里屋外到处渗着斑斑血迹,再向里去,那血腥味道越发向着鼻头里蹿,叫人无处可躲。 熙宁大惊,正要向屋里直冲,猛地被赵侯捏住了肩头,他未多言,只不由分说得亮剑走到了熙宁前头。 ******* 那妇人却是被赵军手下送回来的。 其实叫赵军如此对待,她实在有些惶恐。因赵军单派了骑兵到清水河县,故而也就给这妇人安排了一匹马送行。 邵环还要同万三一道处理府衙内剩余小事,便叫人将那妇人先送了回去。 她骑在马上好奇张望,身后是四个身材魁梧的赵军士兵。 在燕地庶人眼中,能从军者出身高贵,如今清水河归了赵国,赵军便成了燕地庶人眼中高不可攀之人。从前庶人对着燕国州兵,单是从自己身边经过都要低头回身避让,如今妇人竟能叫赵军护送,怎能不叫人惊奇非常。 也有附近还未来得及逃走的邻里,跑出来藏在路边矮墙后,瞧她这风光的模样。 妇人有些羞涩害怕,又有些得意的窘迫。 她用双手紧紧贴了贴自己的两颊,脸上发热如坠云端。她活了二十年,却从未料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结识赵国的君侯和他手下的一众将军。 妇人头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便觉得这群人生得真是好看。既英武,又矫健。 身手也一个赛一个的好,她看邵环一只手便能将她那便宜公爹端起来,实在叫她由衷敬仰。 妇人垂下头细想了想,她何德何能,叫人家为自己做了诸多的事情,恐怕要将邵环塑身供在家中跪拜,才能聊表心意。 家中潦倒,若有了余钱,定要好好为卲大哥做做功德才好。 妇人有些忧愁,她其实身上有些好手艺在的。从前在娘家之时,家人开了一间小小酒楼,未被阿兄败光家产之前,家里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她在里面做一个小小的厨娘,虽然辛苦,但食客皆对酒楼的菜肴赞美有加,那时每日的心里是极其满足的。 只是可惜家里的兄长们个个是不成事的,爹娘去了之后这个家便也散了。 若是她手头还能有些粮食,再捡起从前的手艺,也不是不能赚来钱的。 她这么想着,再在马背上颠来倒去,偶尔有认识的邻里大着胆子喊她,“陈家媳妇,小凉月,是小孩发迹了么?怎么给你雇了这么高的大马来送你回来?” 这妇人名叫徐凉月,亲近些的邻里一向叫她做小凉月的。 凉月便忙摆手说不是,“小孩在家中待得好好的。” 她看了看身侧英武的赵军士兵,“是赵国来得士兵。” “赵国人……” 那邻居向后撤了几步,“做大官来了,失敬失敬。” 他忙背过身去,不敢再看,生怕他们如燕国州兵一般为难到自己身上。 凉月将他叫住赶忙解释,“赵君仁慈,比从前的上位者好上许多,对咱们不那么生分的。” 又指了指身边赵军将士,“我遭了那县尉的陷害,正是他们救了我。” 那人其实晨起也听说过了,那个狗头县尉又来捉人,还将凉月和几个外地来的商人一并给带走了。 “是那县尉为难于你,是不是?” 妇人立马回答,“正是的,你也晓得的那县官哪里是什么好人。我被他捉了,捉到了那府衙里去,给我身上乱扣帽子,还说要打我三十大板,是赵国上面那人做主,将那县尉逮了起来,还说他知法犯法,违法乱纪,鱼肉乡里,板子打得可狠了。” 那妇人说得惟妙惟肖,邻里觉得大快人心之余,其实并不十分相信。 当官的哪有什么分别,换个人搜刮他们罢了。 那人还想问些什么,奈何战马走的快了几步,便错过身去,凉月再想听那人说些什么,却也听不到了。 结果还未到自家门口,远远便看几个身着打扮同护卫自己的人如出一辙的赵国士兵来来去去巡视着。 凉月知道赵侯手底下那个长相俊美的年轻人,是个叫熙宁的,他受了伤需要自家大儿子来救治,故而回到自己家中他也不算意外。 只是走近了却有人将自己拦住,“围观人等不准许靠近。” 又有闲话的邻居说,“凉月,你家似乎死了人。” 那妇人吓得从马上差点摔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人前问道,“这里是我家,我两个孩子都还在家中,是他们出了事?” 她声音战战兢兢,生怕听到任何一个自己不想要听到的词语,只见那赵军的士兵上下打量她一番说道,“您是凉月夫人?” 凉月忙点头称是。 “孩子无事,你进去吧。” 听他说两个孩子无事,她那本是无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腿,这下总算回了些力气。 ******* 赵侯身形壮硕,走在前面几乎能将她遮个严严实实。他甚至一手执剑,一手撑开反手护在熙宁胸前,为应对意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结果,还未等熙宁冲出来忠心护主,已经看到了那陈尸当场的男子。 “这——” 熙宁与赵侯对看一眼,这不是陈小孩的祖父么。 晨起还活蹦乱跳,胡乱攀咬小孩的阿母与邵环之间有苟且,这会儿却硬挺挺躺在灰败的土地上,眼珠直愣愣冲着天花板,显然是死不瞑目。 熙宁依旧无法坦然上前,哪怕正是青天白日,哪怕有赵侯在一旁陪伴,她打心底里惧怕着。 赵侯正待仔细观察,猛然间见桑仕秾一跃而出,一向平稳的声线里带着几分焦急,他唤了一声“熙宁”。 “耳朵可好些了?” 熙宁在赵侯身后点了点头,叫他莫要担心。 桑仕秾一路飞驰,先回了驻军营地将人马带到那马场同万三汇合,又跟万三在府衙岔路前分了手,一口气追到陈小孩家中,结果却恰好同赵侯几人错过,叫他一阵担心。 “这人是你出得手?” 熙宁看这老头的模样应当是刚刚咽气,关节尚且柔软,远远未到形成尸僵的时候。 赵侯略略查看一番后却说不是,他神情严肃,“以他的功夫,大可一剑毙命,哪里会给他逃窜的机会,把这里折腾得血迹斑斑不说,还尸体上的伤痕如此杂乱无序——想必是死于乱刀之下。” 熙宁被他点醒,确实应当是如此。 这院子里和家中到处都洒落着血迹,再看这面目全非的尸身,其实并非都伤在要害。 赵侯同桑仕秾皆聚在尸身的旁边,唯熙宁一人,受不了这血腥之气,位置越发靠后。 赵侯察觉到熙宁的异样,抬头轻声唤一句,“你来。” 熙宁犹豫半晌,硬着头皮凑上前来。 赵侯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将其贴到了死者的颈部。 “燕人狡诈,此前有闭气假死之人突然苏醒,待我方未来得及反应,被那贼人伤了几人。”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5节 熙宁只能从指尖感受到那渐渐冷却的皮肤温度,她心里紧颤,手指也越发绷着。 赵侯却铁了心叫熙宁克服。 “一要看,二要听,三要触摸。” 赵侯给熙宁指了指位置,“看他胸膛还有没有微微起伏,听他心跳之声与鼻息气流之声,最后你来扒开他的双眼瞧瞧。” 熙宁道一句,“是。” 其实她已些微有了反胃之意。 熙宁皱紧着眉头,因觉得下蹲硌到了皮肉,便将腰间匕首自腰带取下放到地上。 “到这一步你便错了”,赵侯叫她将匕首重新拾起。 “保命的物件不可离身,若躺在地上这人这时奋起,将你的利器夺了过来,便能轻松刺伤与你,你当如何?” 熙宁谨遵教诲,闷闷回一声“是”。 熙宁肚子发紧,不知为何胸口一阵一阵的气息翻涌。 第22章 不过反应不大,她稍稍能将其压制。 这时候若是呕吐出来,那便着实是在丢人了。哪有将士不敢见死尸的道理,说出去恐怕别人要嘲笑他们赵军无能。 熙宁随着赵侯走南闯北了两年,也常跟他到阵前观战,却少有真正上场的机会,多是跟着大部队后方做收尾工作,或是清扫打理战场。 哪怕是打理战场也不是叫她前去收拾尸体。营里一向都是分派给他她清点战马和俘虏的活儿。 一则,熙宁从前年龄太小,众人知她出生在钟鸣鼎食的伯府之家,人又十足的漂亮,怕她初来乍到很不适应,便对她颇为照顾。二则这是赵侯亲自带出来的人,哪怕赵侯从来未明说过叫众人看顾些个,大家却都心知肚明,哪个不要命的敢同国君看重的人作对。 自然,除了荀老将军这等劳苦功高的大将,又是随老赵侯出生入死过的功臣,这才敢当面同赵侯对着干,很是不给熙宁面子。 熙宁深吸一口气,将两指放到那尸体的眼眶之上,微使了些力,这才将眼皮扒得更开来看。 “如何?” “眼瞳拓了一倍。” 原来瞳孔放大是这般模样。 他整个眼球已经看不到白色,黑的像是下一瞬便会淌出墨色汁水来。 熙宁感觉到似乎不那么恶心了,她便自行揭开了死者的衣裳,庶人交领上那小小的结不大好解,费了番功夫才解开。 赵侯同桑仕秾屏气凝神,专注看她收拾这具尸体好久了。 熙宁将死者的胸膛露了出来,看到几处短而深的伤口,的确不是桑仕秾所用的长剑能割出来的效果。 “像是菜刀所致。” 熙宁思考了下,得出结论。 身边两人默不作声,显见是想叫她自行分析,便都没有出声打扰到她。 “这些刀口凌乱,背后只挨了一刀,其他大多集中在手臂,胸口。” “这人应当是先背后中刀,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正面迎敌。一手来抵之时被击中了手臂,他边走边退……。 熙宁在那门槛上还原当时的现场。 “他倒地之后,凶手便趁机在他的胸口脖颈处使力乱砍,直到他最终咽了气。” 这人死状凄惨,因身重数刀碎骨都被敲击出来。肚皮叫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内脏也随之露在外面。 无怪熙宁对当下这场景反应颇大,若是没有赵侯与桑仕秾在场,她无论如何都不敢一人接近这样的惨状之地。 赵侯对她的探查和总结倒很是满意。 熙宁终于舒了一口气。她额头布满细汗,体悟到这句伴君如虎不是虚言。 赵侯查验完全之后起身盯着桑仕秾瞧,“陈小孩——可有受伤?” 桑仕秾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也不瞒他,“两人斗了一番,他受伤不轻……” “是陈小孩伤了人?” 熙宁惊得愣在当场,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孩子真的能取人性命。 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虽然那日在马场,陈小孩也放箭意图伤害他们几人,可那毕竟还是远距离攻击,同近身搏斗差距甚远。 况且他出手杀掉得,还是他的祖父。 “他来此处,”熙宁点了点地上的尸身,“还是要抢小妹?” 对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熙宁想不明白他到底图什么。小妹伤成这样,他就算带了人走,能得什么好不成? 桑仕秾想着熙宁这样出身的人,大概没听说过那些民间的肮脏事儿,“都安郡也有这样的买卖……” 熙宁听到“买卖”二字时疑惑非常,歪着头打量他,“这是何意?” “要么是要配阴婚,要么是给无子早殇的人配个孩子。” 赵侯对这种事情似乎也有所耳闻,给熙宁解释着。 “有利可图之时,便延伸出不少产业,有盗尸贼,也有害命匪。人就同那货物无异,无非就是活着的时候卖给活人,死了就卖给死人。” 那小妹就是后者,他对自己的家人也能痛下杀手,只是为了屈屈几贯钱财。 那日他当街抢孩子不成,居然想出这么一个害人性命的毒计。结果害人终究害己,自己却死于亲孙儿的乱刀之下。 赵侯看熙宁的表情慢慢变化,从惊愕,憎恶转而久久失神。 从前熙宁年纪小,赵侯尚有一丝不忍,想着自己处处维护他便也罢了,可他既然得了自己的青眼,日后步步高升之时还如此天真,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赵侯同桑仕秾此前见识过的奸恶之人,恐怕比熙宁认识的良善之人还要多。故而两人似乎并未受到多大的震撼。 熙宁这边心情忽上忽下,一起身却看到那边一个小小角落里,陈小孩正抱着肩膀看着窗外失魂落魄。 他刚刚经历人生之中最为惊险的一天,浑身好似被汗水洗过一遍一般,连落座之处都被洇湿一片。 熙宁放下袍角,正准备迈步进门。 进门之前桑仕秾突然伸手拦她,而后又冲她摇了摇头,许是想到之前在马场之时,陈小孩对几人的所作所为,且今日他受了大刺激,他尚不能放心叫熙宁同他私下单独相处。 熙宁自有自己的想法,执意要去之时突然想到什么,便又回身问桑仕秾,“那小妹如何,能把陈小孩逼到此种地步,小妹是不是……” 她不敢说出那个字。 “小妹无事。” 桑仕秾一句话叫她安心下来。 桑仕秾赶来及时,这丢了性命的鬼当时正将小妹丢出窗外,他飞身将孩子救了下来,小妹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伤到。 小妹命苦,那日桑仕秾几人一道在街上遇上她祖父将孩子抢去要卖给人牙子,幸得邵环出手相救,不想她那祖父竟还是不愿放过他。 “这小姑娘中了毒,你们可知道?” 熙宁与赵侯皆点了点头,桑仕秾因到得比二人晚些,尚不知其中许多内情。 桑仕秾这才又说道,“虽然解了毒,我她看状况却不太好。” 赵侯回道,“其实那下毒之人,也正是他祖父。” 桑仕秾闻言皱着眉头说:“果然是死有余辜,此人居然能歹毒到如此地步。” 赵侯也站起身来吩咐桑仕秾,“此处暂没有你的事情安排,你去瞧瞧外面人马,将这院子收拾打扫,叫人来把尸首抬下去吧。” 桑仕秾看了看不远处狼狈的陈小孩,“属下遵命。” 小妹呼吸匀停,完全不知身边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之变故。只是声气儿小小,比他们离开之时还要弱上一些。 熙宁来到他身边叫他一声,“小孩。” 这孩子抬起一只眼皮疲惫地瞧她一眼,并未说话。 这动作仿佛已经用尽了他全身气力,再分不出一丝力道做旁的回应。 赵侯蹲下身子同他视线齐平,又伸手缓缓在他发顶一抚。 自己头一次掌权之时,大概也是他这样的年纪。 那时候他虽然未直接出手伤人,却有众多人因他而死,那是一场大教训。叫他今生今世都不敢行差踏错。他是手握权势之人,若是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死伤者绝不只身边这一两人,这群人的身家性命早已交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实在是懂那种一夜成长的感觉。 “差一点,我以为小妹已经没了,我不敢想那后果……” 可他又偏偏一直在回想,甚至那视线已经被牢牢钉在窗框之上,不断折磨着自己的脆弱不堪的神经。 方才他眼睁睁瞧着小妹被那人像丢麻袋一样地甩去了屋外,小孩却被他带来的外人制住了手脚。没有人能理解他当时的心如死灰,也不可能同他后面的癫狂疯魔共情。 他必须要他死,就是大罗神仙也拦不住。 熙宁安慰他,“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只是话语太过苍白,熙宁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我才知道是他将小妹毒成这个样子,方才我竟还放他二人进门,甚至他伸手去抱小妹之时,我全无警惕之心。” 陈小孩抓起自己发顶的发髻,那里早已松散不堪,他生生薅下几把自己的发丝。 “晨起,阿母与你们被县尉带走之时,我还以为他与阿母只是如往常一般吵嘴。他们一向都有争执,祖父从前只是爱贪些小便宜罢了,阿母也说,这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叫我不要生出憎恨之心。无论何时我都是陈家人,祖父也都是我祖父。” “我太天真,自我爹爹重病他却常来打秋风之时,我就该认清他早不是我祖父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眼神向小妹那边投去。 “我还在亲亲热热唤他一句祖父,他却笑着直接将小妹扔出窗口。我真是恨,恨到他死了我都不要放过他。” 陈小孩在这边咬牙切齿,那幅面目狰狞的模样叫熙宁这等无关此事之人都觉得心惊肉跳,那绝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该露出的表情。 他该有多恨,大概谁也想不到。 “我杀了人……”陈小孩嗫嚅着,“你们是不是要报官将我抓走?” 他揪着赵侯的衣袖,“他跟县尉熟识,早晨二人将阿母带走现在都未归,那县尉必不会放过我。”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6节 陈小孩愈发崩溃,“我走了,我阿母怎么办,我给他偿命便也罢了,别人再欺负小妹,谁来替她撑腰?” 第23章 听那赵军小将说到两个孩子无事,徐凉月那方才还在颤抖的双腿,这下总算回了些力气。她心下稍安,不敢再在门口停留,打起精神来奔进门去,果然看到地上白布之下躺着一个了无生息的人。 看那身长,应当是个个子矮小之人。她不知这人怎会死在自己家中,扑进门去看,却见到赵侯正在交代来人如何处理尸身。 她张了张嘴,却意外的说不出话来,脑中只是一片空白。调整了好半晌,凉月的视线总算调整着向屋内看去。 小孩还在屋中静坐,这姿势大概已经保持了好一阵子,一动不动像是魂儿丢了一般。 凉月跌跌撞撞跑到屋内,顺势跪在小孩面前捧起他尚且稚嫩的小脸,“我的儿阿娘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孩儿毕竟年岁尚轻,看到母亲回来了之后扁了扁嘴,这才痛哭出声,“阿母,我犯了大错,我杀了人。” 那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好的,小孩这样善心的孩子怎会杀人呢? “那地上躺着的尸体是你……你好好同阿娘说说,出了什么事情?” “是祖父,他来抢小妹,他要害死小妹,他逼我的……” 妇人咚的一声坐到地上。 陈家人到底什么时候肯饶过她,饶过她的孩子。 “阿母,儿不能敬孝了。” 陈小孩已经做好了打算,杀人偿命,不必那县尉亲自来捉人,他自会上门到府衙请罪。 凉月失神也不过一刻的功夫,不知想到什么,将目光逐渐聚拢,渐渐将视线重新投回到自家大儿子身上,“这样黑了心肝的人,你做得没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能保护的了妹妹,阿母十分开心。” 虽然得到了阿母的肯定,可毕竟是人命关死的大事,他也知道这不是说了就能了结的事情。小孩狠狠擦了擦脸上淌下的泪水,坚定的说道,“儿不怕杀人偿命,有阿母这句话的肯定,儿死也甘愿了。” 凉月从头到脚好生打量了自己的大儿子,这孩子打小没了娘,一直是自己带大的,她也一向视为自己亲生的孩子,从未生出与小妹区别对待的心思,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什么两样。 两人泣泪连连,“子不教母之过,阿母也有罪,阿母同你一起去见官。” 陈小孩却想着,他不能叫阿母同他一起受罪,一人做事就该一人当。 他站起身局促了半晌,这才喏喏问道,“显大哥,你们是赵人是不是?” 熙宁吃了一惊,未敢出声,只是扭头看向赵侯。 凉月也惊奇着,她可还未来得及同小孩讲这事。 陈小孩试探性的说着,“都安郡靠海,我听说那边的珍珠很美。” 熙宁这才想到,方才桑仕侬在屋外同他们提起了都安郡也有这样的案子。陈小孩观察入微,叫熙宁惊叹不已。 这孩子怎会如此聪明。 赵侯神态比之熙宁要沉稳太多,只问陈小孩,“你当如何?” “你们既然是赵人,这个时候来得必定不是普通商人,你们是赵军队伍里的人对不对?” 赵侯的声音低沉有力,冷静地回答道,“你说得不错。” “您把我抓走吧。” 小孩挺起脊梁,他心里有计较,“我虽不怕死,却怕受大折磨,若是被那县尉捉走,恐怕……恐怕要生不如死,我听人说赵人出手凶狠,无声无息就能取人性命,我情愿赵人给我一个痛快!”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说得却是孩子话。 熙宁却有些担心,陈小孩这样子形容赵军,不知会不会就此触怒了赵侯。 “你倒是有些算计。” 赵侯的脸色果然算不得好,叫熙宁的心都提了起来,他极为不喜叫人算计摆布,何况对方还是个毛头孩子。 赵侯不动声色,熙宁的心便越发沉了下去。 “我看——” 赵侯用随身的巾帕擦拭着方才触过那死尸的指头,颇有些嫌恶地将巾帕丢去一旁。 “事出有因,暂且可饶你一命。” 熙宁也欢快地应了一句,“正是,正是!” 熙宁如此高兴,不知是不是开心过了头,叫赵侯频频侧目。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去,那边陈小孩才从阿母那里知道这位“显大哥”的真实身份。 他追出来喊着,“显大哥,哦不,侯爷。” 赵侯低头看他小小的个子,仓惶停在自己身前,“怎么,还有事情?” “赵军人好,我也想要加入赵军。” 他对小孩这不算高明的恭维毫为不上心,“方才不还说赵军凶狠,怎的这样快就变了说辞?” 小孩局促非常,从前在他眼中,天大的官也不过就是清水河县县令,后来又来了从国都下方的县尉,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整日在他们面前呼呼喝喝极尽威风,他连瞧他一眼都会被讥讽。 可如今在自己面前站着的,那可是赵国的国君,是那个燕君见了都要胆怯三分的赵侯。 但他鼓足勇气,“我要保护我阿娘和小妹,再不受任何人的欺负。我要练好一身本事,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不会慌神了。” 小孩看看自己的手心,这是一双砍杀过人的手,有血迹渗进了皮肤纹理。阿娘方才使劲儿给自己擦拭,可身上的印子好洗,心里的罪孽赎不尽。 赵侯站起身来,在地心走了两圈,严肃地道,“军队之中何其危险,非死即伤,不是儿戏的地方。” “可我若是不抱着釜底抽薪的态度,如何能出人头地,我不想阿娘和小妹一辈子都生活在贫苦之中。从前燕君管辖是这样,如今换了赵军,我想换一种活法。” 熙宁却劝他,“你莫着急,不日就会搬下律法,庶人也能得到土地,到时你们一家开荒拓土,自给自足是不愁的。” 赵侯表情冷硬,对这事情十分严肃。全没有平日里那份好说话的样子,陈小孩垂下头颅,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落寞回到家中。 熙宁并不想同赵侯独处,便想着回屋安慰小孩,她刚准备坐下来,却被赵侯敲窗示意,要他陪自己在外面走走。 熙宁不敢违逆,摸了摸小孩的头说,“柳大哥一会儿再过来陪你。” 熙宁去到赵侯身边,又去试探性地问他,“公子觉得小孩如何。” “很是不错。” 他的回答倒是叫熙宁颇为意外。 赵侯学着陈小孩的模样,已经知道该如何为熙宁煎药,像模像样的将小火炉点了起来。 熙宁在一旁看着,暗道一句果真是富贵出身,连生火做饭这样的事情,他做起来都极尽优雅。 仅是看着,也觉得别是一番享受滋味。 “这孩子是个可造之才,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实在可惜。” 细想之下,这孩子既懂医术,箭术了得,且还是个观察细致入微之人。稍加点化培养,前途自不会比邵环与桑仕秾等人差到哪里去。 只是他还需考验观察,不急于这一时,好在陈小孩年纪尚轻。打磨考验也不算是耽误他。 熙宁未曾想到,赵侯对陈小孩的评价竟然这样高,连忙追问,“那公子为何不将他直接招入麾下,反而要反复试探推拉。” “若是随意便将他招来身边不严加探查,恐怕会生麻烦事。也不是任谁,我都会带到身边的。” 熙宁喏喏称是。 她低着头捡拾柴火添进炉膛之中,却错过了赵侯轻笑着瞥了她一眼。 “我瞧小孩的祖母也不是个省心的,若我们不能及时将人捉住,咱们走后小妹与凉月留在家中,恐怕还会遭殃。” 熙宁对此颇为担心。 “先不急着走,小妹伤情未定,照小孩所说,他祖父差点将小妹抛置在地上,还不知又会添上什么新伤。” 赵侯说着又瞧了瞧熙宁耳朵上的伤口。 “小孩说这药要内服外敷,一日三次连续治上几日才能好,你可不要将此事忘记,到时候身上留下伤疤那可不好。” 熙宁欸了一声,她耳朵现在还是处于麻木状态,只是没有昨日那样艳红的颜色。 赵侯若是不提醒她,实则熙宁也并未将自己这点小伤放在心上,熙宁顿了下,指了指这锅中汤药,“这不是炖给小妹来喝的?” “小妹自有他阿兄来操心,你也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操心。” “兄长。” 熙宁停了下。 自从跟随他走南闯北,他确实手把手的教了自己许多事情,且自己不是个聪明的,赵侯倒是不厌其烦。 他这份好耐心,有时候连熙宁都要惊叹。他那么聪明,该找个同他一般聪明的随从,指教自己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终归是浪费时间,时常她自己都要自暴自弃。 “你最近有何心事?” 熙宁嗯了一声,“我并无心事,整日跟随公子身边,半步都不曾离开,能有什么事情。” “我倒是听说,柳熙覃为你送了家书过来,是家中生了事?” 熙宁有些疑惑,他怎么知晓兄长给自己送过书信。 想想或许是三爷同他提起吧,毕竟那家书可是三爷亲自送到自己手里的。 “只是寻常书信,兄长在信中向我报了府中近况和他日常的一些事情罢了,并无什么稀奇。” 赵侯哦了一声。 熙宁不是个会烧火的,只管一股脑的将粗木枝子向那小火炉中丢弃,她正欲再往进添柴,却叫赵侯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样粗的树枝扔进去哪里还能烧得起来,到时院里都是熏起的黑烟了。” 他正说着说着,果然那炉膛之中冒出一股浓烟,呛得熙宁咳嗽半晌。 她在东华伯府虽受尽冷眼,但这些粗使的事情一向不需她来做,熙宁对这种事情并不上道。 反倒是真正金尊玉贵养成得赵侯,这些年来在军中行走,又常在外露宿,他一年里有一多半的时间都需在外办事,故而对这些事情比熙宁要趁手得多。 “你来瞧着。” 熙宁看他不知从哪里拎来一把斧头,在自己面前劈砍几下,便将那粗树桩子劈成了四瓣。 他力气那样大,熙宁觉得脚下阵阵的发麻。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7节 这人做什么事情都有模有样,其实是个比兄长柳熙覃优秀太多的人。 可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极讲究先来后到,熙宁虽不知赵侯为何总是暗暗与兄长比较,可她受过兄长天大的好处,别人再如何,她心中那块小小位置,都不能放别人进去了。 ******* 几人到了这清水河县,首要任务便是去购买西旗马,如此一来二去其实已耽误了几天,故而一大清早赵侯便将几人召来商谈。 “那马场主中途可有醒来?” 万三道,“两日前已经醒来了,整日躺在病床上叫骂。我看他精神好的很,把他提来审问不成问题。” 三爷一向如此大大咧咧,有他在气氛总是不错。 偏生邵环非要问他,“我倒想要知道那老小子在病榻上骂些什么。” “还能骂些什么,骂爹骂娘骂祖宗,里里外外翻腾个遍。你们几个不去他身边伺候着你们是不知道。三爷我每日到他跟前瞧着手下人给他换药,如此殷勤伺候着,还要咒我生孩子没屁/眼儿呢。” 众人随着他的言语哈哈一笑,“三爷就能让他这样欺负着?没有回击,这怎么成?” “那自然不是,三爷我在口舌之事上,哪有落了下风的道理?” 一旁的桑仕秾居然也来凑趣,他冷着脸说:“三爷当时就回击了,他说我儿怎么没屁/眼儿,我儿正用屁/眼儿喝药呢。”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连一向在属下面前一派正经的赵侯都跟着笑了起来。 前几日劳累,熙宁看赵侯眼眶泛青,眼睛上还挂着几缕红血丝,如今经过几夜修整,又无外事干扰,眼见着赵侯精神焕发,又重新有了那自公宫出征之时意气风发的姿态。 第24章 玩笑归玩笑,若说到正事,赵侯自然不允许几人再如此不正经。 赵侯便问,“可有探听出什么消息,那马场主背后的操纵之人可有探查清楚?” 万三回道,“有了些眉目。” “这马场主从前本就是个占山为王的主,当时燕君府兵强盛,将这群上山的匪徒圈得连山都下不来,便只好被招降也做了府兵,而后燕君换了新君。新君无道,只懂享乐罢了,将国内民生经济搅得一团糟,他便从府兵之中脱离出来,自己做了点小生意,由此才仗着自己在府兵时的那一点渠道,跟西旗人做起了马匹交易。” “前几年生意好做,燕国同咱们战败之后左右无法,只得依赖天子为其出头。而后息天子定规,便不敢不遵守,首要一项就是再不敢同西旗人做交易。这西旗马进燕地一事,政策愈发收紧,马场主从西旗那边没了交流的渠道,便又重新做起了杀人越货的生意。” “侯爷可还记得他在咱们面前装作瘸腿之人一事。” 万三在地心说得手舞足蹈,恨不能一人分饰多角,给诸位演示他所查实情。 赵侯一手搭在另一手的手背之上,半身依靠在椅背上,做出个慵懒的姿势,他随意的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这是他们几个贼人之间的暗语,外面来客突然,几人未来得及互相通气,他们便早早制定了几个备选的项目。那马场主分别以瘸腿和健康之人两种状态示人,若他瘸腿,那便说明此刻带来得是个大客户,应有重金收成,大家必要尽心戒备。而若他以正常状态示人,那边说明只是普通散客,出不起几个小钱,不屑为此进行准备。” “这人倒有意思,想来他在咱们面前装作瘸腿是看得上我赵军的实力了。” 万三洋洋得意起来说道,“这是自然,这小子看似嘴硬,给他吃些排头,他便什么话都肯吐露出来了。还说因燕赵两地交战,马场已经很久不来客人了,且他们从前干得又是走私的活儿,不敢太过大张旗鼓,叫燕军知道许是要掉脑袋的,故而也是收手了一段时间。哪知正碰上了咱们几人,还当咱们是条大肥鱼,想着从咱们这里大捞一笔,便带着几个弟兄收手重新上山,再做那潇洒的山大王呢。” 邵环配合道,“山大王他是做不成了,去我赵军牢里做做苦力也是可以的,总不至于叫他吃不饱饭。” 万三附和着,“是啊是啊。” “不过他也说过,若是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他倒是可以试试同从前那西旗人再行交流。他说是有渠道,其实不过就是收买了几个燕地在边境巡查的小将,叫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从前这一招倒是行得通,如今这样恐怕有些困难,那地方现下还在燕军管辖之下,咱们过不去,若是能有别的法子叫这马场主同西旗人再联系起来,我看后面事倒也不难。” 邵环疑问,“如此他便也不算是有渠道,那我们自己绕过边境燕人,同西旗人做交易不也很好吗?” “你却不知,他说那西旗人在当地有两大马场,马匹是不愁的。只是轻易不肯卖给大息人罢了。只因从前政策突然收紧,叫他损失了大笔钱财。等闲西旗人,不愿同咱们大息人做交易了。” 万三在地心转了几转说,“以我之见,侯爷,咱们还是要用一用这个马场主的西旗人脉才好。” 此事赵侯自然早已知晓,不然他也不至于花费大把力气到燕地来找中间商买马了。 “当务之急是要重新布置一下我们该从哪个地方将马引过来,恐怕咱们还要从燕军管辖之地偷渡过去,同这西旗人先见上一面才好。” 邵环抱着长刀在一旁坐着问道,“侯爷,还打么?” 赵侯伸手止住了他的发言。 此时渐近冬日,还要囤些粮草,以备过冬,燕地比赵地寒冷许多,不可贸然行动。在此时同燕军交战,燕地士兵自然是早已适应了当地温度,可赵军士兵大多是在南地长大,这样的水土不适宜恐怕会对体力造成极大损伤,两边又刚经过大战,还是以修身养息为宜。 “自然要打,但也不是这时候打。” 桓婴这时站了出来,向上为赵侯献忌说,“不如大方向燕君借道。” 赵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桓婴说道,“我们不想打,燕军更不想打,但燕君不知道我们不想打。” 熙宁都快要被桓婴的说得话绕晕过去。 “燕君如今最怕得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道,“他怕我们休整过来,继续向北推进直插入燕国都城腹地。那时他割十城二十城,都未必能打动我们。” 军师这话有礼,众人互相看看,皆点了点头。 桑仕秾分析了下当下局势,“可燕君如今借上了天子的力,天子在清水河县以南屯兵两万,若是咱们有什么异动,那燕国同天子两面夹击,咱们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到底也不能舒坦地度过这个冬日。” 赵侯听后也随着肯定这番言辞,“天子胆寒,生怕燕君叫咱们收拾个干净,下一步剑指王畿,他这天子位置不保。” “燕军同咱们才刚刚结束大战,割让十城元气大伤,此时借道恐怕他会以为咱们胃口大开再强占几处土地,还有天子假模假式的出兵来燕,这事十分不好办。” 熙宁对这事也看得分明,燕君叫他们打得,像是那缩进了龟壳的乌龟,连头都不敢冒出来。莫说是与他们借道直插燕国腹地,哪怕是他们这边人马靠近燕国百里之内,燕君都要一封一封的制书发下来,生怕他们不晓得天子的兵力也在一旁虎视眈眈。 万三小声同邵环耳语,“天子也有意要敲打咱们?他还当自己是主桌上一盘菜了。” 王室日渐衰微,赵侯若要出头今后必有一战。 只是,这一战不是现在。 “燕君如今也算有了些许底气,眼瞅着有天子给他撑腰。已不像刚战败之时割地赔偿,任由咱们捏圆搓扁的软柿子,现在呢,说不得是狐假虎威,还是真有些本事,如今咱们也不好轻举妄动。” 桑仕秾补充道。 熙宁在这样激烈的讨论场景中,并不能拿出什么好方案,故而只在一边为大家添些茶水。或是听着几人辩驳之时不时的点头。 在熙宁眼中,在座的哪一个说得都有道理。 桓婴直等到所有人将各自见解皆说了个遍,这才又将自己的打算娓娓道来。 “燕君否决咱们的借道提议,那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将手中地形图缓缓展了开来,“诸位请看,其实从燕国到西旗的边境,除了走燕国这一条路之外,尚可以迂回从小栗国进入西旗。” 万三几步上前,掀起那地形图瞧了瞧,“军师说笑了,小栗国去西旗要多出二百里路,且这路还不是坦途,乃是山路。” 熙宁试探性的提出自己的见解,“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咱们要是自小栗处迂回再进西旗,来回恐怕要多出十多日,到时那马匹往回赶也不方便。” 军师对熙宁的发言表示认可,“柳兄弟说得不错。” “只是燕君觉得他背后有息天子撑腰,对我们可以两面夹击,如此他的胜算便多上许多。那我们也可以相同的思路来对待燕国。先拉拢小栗国加入,叫燕军以为我们两国合力要将他围剿一番,届时再去谈借道之事,那便容易许多了。” 桓婴是想在燕君面前来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万三在一旁竖起拇指,“军师果然不同凡响,三爷我可是服了。” 桑仕秾接着问道,“以军师的意思,我们先掩藏借道买马之事,拉拢小栗国作势要与燕君敌对,叫燕君先自乱阵脚之后再谈借道,以便我们后面行事?” “正是这样。” “可——军师又如何能肯定,小栗国会与咱们合作?” “小栗国在燕国面前一向只有受气的份儿。小栗国土面积狭小,生产、人口、经济也比燕国差了不止一点。在燕国眼中,小栗国不过是弹丸之地,想打便打,想骂就骂。一向就如燕君的出气筒。燕君无道,强纳了小栗国国君之妹,之后又瞧上了国君的女儿。如今更是叫姑侄共事一夫,那小栗国一向是敢怒不敢言。咱们攻打燕国之时,小栗国虽未曾站队,却暗中报给咱们几条明路。咱们若是同他们去商谈,桓婴我倒是有六七成的把握能说动他。” 赵侯琢磨了他这条计策,觉得十足算是上上之策,眼下也不容他在拖延时间去琢磨别条道路了。 他将身子倚在身后的圈椅上,唤一句,“万三。” “卑职在。” 赵侯行动迅速,“明日拿我手书,先去会会燕君再说。” 万三第二日便领命西去燕国都城阳武,以赵军马匹需寻觅水草丰沛之地放牧为由,向燕君借地。 第25章 燕君果然驳回了请求,并说临近冬日并无水草,百草枯败望赵军再等来年。届时赵军辖下十城,亦有水草丰茂之地,满足养军之需足矣。 一切倒也尽在桓婴的计算之中。 赵侯将燕君回信交予桓婴,“下面就看军师如何能说得动小栗国君了。” 既是商谈,必要拿出自己的诚意。 赵侯将自己攻打燕国之时收缴得月之璧交予桓婴,“此物珍贵,用作当下再合适不过。” 这月之璧乃是当世奇宝。天下美玉尽在小栗国越中,越中诸宝数第一的便是月之璧。 “这还是三十年前老燕君在位之时,息天子所赠,奖赏他驱逐西旗人出境,那时的燕国何等风光。老燕君视这宝物如无上尊荣。大宴之时,四方来贺,每每要将这月之璧请出来,叫众宾客观赏,小栗国君见自己进献给天子的宝物竟到了燕君手里,那滋味恐怕并不好受。哪知其子如此无能,竟轻易将这月之璧输给了咱们。” “赵侯舍得将这月之璧拱手回送小栗国君吗?咱们赵国境内,可是从未出产过如此好的玉璧。今后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拥有这当世奇宝了。” “身外物罢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咱们后面行事,莫说是屈屈一件月之璧,就是有十件百件,当送也是要送的。” 赵侯的野心之大,哪里是会被一两件宝物所能牵绊住的。 桓婴听到这里才算放下心来,也知道此行是非成事不可了,“君侯大气,桓婴自愧不如。” 桓婴将那月之璧好生的放入锦盒之中,再三瞻仰,这才打包好装进行囊之中,不久便向赵侯告辞启程。 此去虽无凶险,但赵侯生怕燕君从中作梗,特意委派了邵环与桑仕秾两位高手护送桓婴。 送走了几人,清水河县仿佛一夜之间又恢复到从前那安静祥和的模样。 不几日,赵侯便颁下制令,要将城外庶人迁入城中,废除国人与庶人之别,并将近郊荒地重新分配。 一时之间,这小小的清水河县亦躁动了起来。 几日过后,熙宁耳朵已无大碍,近来同陈小孩往来之时,听闻小妹的状态也已经渐渐恢复,甚至能自己起身饮食,喝水了。 熙宁一直惦记着小妹的事情,这日军中无事,便打包好东西,再叫上军中良医到小孩家为小妹最后检查一番。 他刚出营帐,正巧碰到巡营回来得赵侯。 他虽贵为一国君侯,在众人中受人敬仰,却没有丢了老赵侯同军士同饮共榻的传统,一月总有三两次巡营的安排,要同赵军营中上下交流,不仅是荀老将军这样的高位者,哪怕只是军中下士,他亦会留心问询。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8节 他着深衣彩甲,戴武冠,阔步向她这方向而来,彩甲在日光之下泛着莹莹光辉,闪得熙宁恍惚间有些张不开眼。 她便想着避其锋芒。 不想赵侯却未打算对他视而不见,沉声叫住准备逃跑的熙宁。 熙宁赶忙向他行礼,言道,“赵侯。” “免礼吧”,他心情似乎并不算好,这叫熙宁同他相处之时越发紧张起来,“收拾东西,这是准备去哪儿?” 赵侯并未收到熙宁告假的消息,心里盘算着他这几日上职的时间,算来算去才发现今日可巧,是他休沐之日。 “小妹近来状况见好,我想着找位良医同我一道,去小妹家中看看。若有能帮得上忙的,也能趁机替他们张罗一二。” 熙宁得了小孩的照顾,医好了她的耳朵,心里便总是惦记要还这恩情。 赵侯点头说好,他知道小孩家中确实困难,熙宁常同他走动着倒也很好。 又吩咐旁边人,“去把赵良医找来一起。” 赵良医上了年纪,年近五旬,已是军中良医年龄最大的一位,但他医术高超,赵侯的身子一向都是这位赵良医照顾着,等闲是不会为外人瞧病的。 熙宁赶忙替陈小孩谢过,有这位良医在,熙宁便更是放心了。 赵侯来去匆匆,再同熙宁说一句快去快回,便同他分做两路了。 二人刚到小孩家中,小孩开门见是熙宁来,立刻喜上眉梢。 “柳大哥。” 熙宁将自己在军中发得口粮都包了起来,今日给他送了过来。 她将包袱推给小孩说道,“这些留着给你们平日里吃。” 然后又问到小妹的情形,陈小孩说道,“柳大哥放心,妹妹这两日精神了许多,还能自己握着汤匙喝粥了呢。” 熙宁听到这话越发开心起来,又给陈小孩介绍着,“这位是营里最有资历的赵良医,是往日里照顾赵侯的良医,叫他给小妹瞧病,后面能好的更快些。” 陈小孩欢快地应下,将二人请进了门去。 进门看到凉月正为小妹梳头,小姑娘大概才睡醒,小脸红扑扑的,穿着熙宁上次来时为她在街上裁剪的新料子,那大红的袄子,越发让小妹看起来喜庆又圆润。 凉月在一旁叫了小妹两声,小姑娘大概玩得入迷,依旧忙碌着手里的兔子玩偶。 凉月也不强求,见熙宁带人来赶忙招呼二人宽坐。 熙宁自顾自将茶盏接过,熟门熟路的为赵良医斟上一杯热茶。 赵良医将茶盏接过放下,“就是这个姑娘么。” “正是的,才两岁的年纪,走路还不稳当。” 赵良医沉思了下,突然在小妹耳边双手合击拍了个极响的巴掌。 连熙宁都被吓了一跳。 三人看着良医的动作不知他缘何如此。 赵良医取出手枕,将手指搭在小妹腕上品了品。 良久之后,良医无意识的簇了簇眉,接着低下头思忖片刻,一边用手抚摸着下巴上蓄起的一把羊角小胡。 熙宁想他估计正在心中计较用药治疗的方子,小孩正要问询,熙宁怕他扰乱良医思路赶忙叫他禁声。 几人便静静落座,等着赵良医的回复。 赵良医伸手在小妹的额头,眼角及后脑几个部位摁了几下,小妹大概有些难受,一直挣扎不肯配合。 他又打开自己的针匣,取出寸长的一根银针,用火烧过之后,便在小妹的头顶缓慢施针。 一直到一刻之后,良医浑身冒出汗来才算停手。 良医将几人请出门去,在厅外木桌高凳上写下方子,叫小孩前去抓药。 “这芽树之毒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过我听熙宁说起后,在医术书上找寻良久,确有此毒的记载,那书上提起,芽树单颗果子食用后中毒不深,但是萃炼之毒毒发之时可即刻毙命。小妹叫你们医治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了不起。” 凉月赶忙给赵良医介绍,“都是我儿的功劳,他粗通些医术,我是什么都不知晓得。” 凉月的阿爹在时,也是附近有名的良医,小孩喜欢到家里的药房帮忙,还学了不少真本事的。 赵良医突然又问,“小妹是生来就聋哑么?” 众人皆是一惊。 凉月心头急跳起来,“赵良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赵良医看她表情异常,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你的意思是,小妹从前能听能说?” 陈小孩同凉月面面相觑,他的心越发向下沉了沉,“小妹一向伶俐,一岁上已经会说好些俏皮话了。” 赵良医停了笔,“可她方才,分明对我击掌之声全无动静。” 凉月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她慢慢回想这两天小妹的状况,小妹最近确实不太会回应她的话了,她还只当是小妹故意同她玩耍,因她中毒之前也常有这样调皮的举动的。 “我看你们也先莫要着急,毕竟中了剧毒,有些后遗症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小妹年纪小,家人常同她交流刺激,后面恢复起来也会快些。” 良医宽慰着二人,“不要因为小妹暂时听不到声音便放弃交流,我看小妹机灵,不会叫大家失望。” 小孩尤在怔忡,小妹的耳朵怎会突然听不到呢。 熙宁听到这话却突然福至心灵,赵良医这话恐怕只是劝解宽慰,真实情况不会如此简单。 “小妹,小妹的听力定能恢复的,我早晨当她面唤她之时,她还举起手叫我抱她。” 小孩一边笃定地回答,一边将方子折好放进袖筒之中,“以后我天天带着小妹,重新教她学说话罢了,不算难事。” 看这两人虽然短暂的伤心痛苦之后,重新又恢复积极的心态,熙宁心中稍感欣慰。 凉月实在是个好女人,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都没有将她击垮,依然还能撑起这个家,熙宁由衷佩服。 她又问道要不要替她和小孩收拾东西,新国人大都已搬往城中居住。 凉月却说已与近邻约好了,后日一道进城,且他们两家还要挨在一起居住,今后互相也好有个帮衬,且他们已经雇好了牛车。 熙宁倒也不坚持,休沐之日本就是要沐浴梳洗。她在军中时日颇长,又不敢同其他人一道在军中沐浴,便想着趁此机会到那城中汤泉小馆里泡澡,清洗身上污浊。 赵良医同他一道出门,小孩已经走远采药,凉月也回去照顾小妹,这时熙宁方才将赵良医拉到一旁盘问。 “这孩子日后恐怕不仅要有聋哑之症,我看他那毒药毒性已经伤到脑子,日后恐怕不可能如常人一般日渐成熟,极有可能维持着孩童的心性,一直到成年以后。” 赵良医此话说得委婉,熙宁听出了他话外之意,“这意思不就是,小妹今后很有可能会日渐痴傻。” “依在下看,这情况实际已是所有状况之中最好的一种了,有不少中了此毒之人,从此卧床不起,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没有,那才真正是苦了他娘和他哥哥了。” 熙宁突然如坠冰窟,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良医摇头也说可惜。 熙宁回身看那矮小的院墙,“这,凉月今后的日子,可要如何过的下去。” 赵良医同他在路口作别,熙宁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包袱,原本出门之时尚有些欣喜和期盼,他毕竟有许久不曾好好打理身上了。 如今时移世易,听说小妹这样的事情,那兴高采烈的情绪也早已消散,只在路上漫无目的的行进着。 熙宁垂头行进,忽而又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 “熙宁。” 一抬眼却瞧见那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正立在原地,抱胸看他。 说是看他却更像是在失神,只管盯着熙宁身后的一块地方瞧。 他除去了晨起相见之时那一身彩甲方,只着玄色素服,同熙宁的表情如出一辙,一模一样的蹙眉忧虑。 熙宁很是意外,左右看看未瞧到其他人,便上前唤他一句公子。 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孩与小妹状况可好?” 熙宁摇了摇头道,“恐怕不好。” 结果却并没有意想之中的追问,赵侯果然心思全不在这里,只点头说了句“我知晓了”,便未再多言。 两人都有心事,在路上默默同行了一阵,谁也不曾开口,有一种怪异的气氛,在二人中间缓缓流淌。 还是熙宁沉不住气先问道,“公子怎会出现在此处,今日似乎并不是公子休沐的日子。” 赵侯哦了一声说道,“正同万三一起到清水河这里瞧一瞧,还有些未来得及迁走之人,要造册登记,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万一其中有生事之人,也好及时出手。” 他一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点了点,不知哪个话题该如何同他提起。 “你呢?今日休沐后半日有何打算?” 熙宁将手上的包袱又往肩上扶了扶,说道,“我听万三说镇上有个汤沐的小馆,想要到那边清洗一番。那边有小小温泉,若是去的时候好,大概还能约到一处自行沐浴。” “听起来似乎是个好去处。” 熙宁又瞧了瞧远处,“三爷不同你一起回营吗?怎么只见公子一人?” 赵侯回道,“尚还有些事情需要收尾,便同万三分作两道了。” 赵侯日理万机,手头的事情多如山海,自然不若熙宁这等小吏,休沐之时还能匀出一点时间放松闲适。 二人越走越远,眼看已经快要并行走出此处村落,便有些疑心赵侯怎的还在与她同行。 “公子不是有事要处理么,不若我们就此别过吧。” 赵侯出乎意料地道了一声好,便同熙宁在那路口分开。 赵侯走远之后,熙宁这才摁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喘了好久的气。 方才她生怕赵侯说要同她一道去汤泉小馆。 虽然知道赵侯并无同他人一起沐浴的习惯,他在这方面极爱干净,并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坦露身体。 这点倒是令熙宁很是放心。 不过若要在他面前,守住自己女子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有任何坦诚相对的机会才好。 熙宁深吸了一口气便赶忙调头,向预定好的方向,急急赶路而去。 这日天气正好,只是附近村落寂静无人。她走在路上,稍稍叫她心里有些不安的感觉。 四周安静,实在不适合一人赶路。她脚程也还算快,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这才快要走到那镇上去。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19节 熙宁听万三提起过,那地方其实就在镇子的东南之角,距离此处不算远,许再有半刻钟的时间便能到达。 熙宁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来,她擦了擦额角汗水,只感觉微有些渴。可惜她身上并未带着水囊,便想着,到了那汤泉小馆要先向店家讨一碗水来喝才好。 熙宁尤在畅想之中,满意笑容正挂在嘴角,猛不丁听到身后似乎有打马而来的声音,马蹄笃笃的声音自远处渐渐传来。 熙宁心跳莫名,这打马之声听起来倒有些耳熟。 果然不久之后,便有人冲着自己的位置而来。 她忙回头去看,却见方才同他分道扬镳之人正迅速靠近,那棕红色的高头大马,不正是赵侯的往常坐骑么。 他坐在马背上一牵缰绳,将马急急勒停,因那动作有些急,马蹄腾起,在熙宁身边扬起一阵尘土,熙宁索性瞪大眼睛望着他。 “我想近些日子过于劳累,你说起的那汤泉小馆,我也颇有兴趣,便同你一道去吧。” 他说着将手伸给熙宁,“你脚程倒快,我一路打马疾驰,追了你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这才堪堪追上。” 熙宁犹在错愕之中,还未想到后面要如何同他说起拒绝共浴之事,便已被他拽到了马背之上,二人再次同乘,他倒是熟门熟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只熙宁自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一直是愕然的状态,脑子几乎已经无法转动,全不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今日心情不爽,木着脸只是闷头赶路,嘴角亦抿得只剩一条窄窄的缝儿。 这样子叫熙宁更是不敢多言,生怕哪里惹怒他,也不知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灭顶灾祸。 待到来到那汤泉小馆的门脸,熙宁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先向店家要了一碗温水来润润嗓子。 趁这时间努力想着要怎样同赵侯分作两室沐浴,万万不能同处一个屋子,虽然知道赵侯在这方面慎重,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需要有个万全之策。 熙宁端着那小碗喝了许久,只喝到那碗中连一滴水都不剩了,还在举着小碗沉思。她这般模样,叫一直不知在忧虑什么的赵侯都察觉出不对劲来,他扭过头来问她,“怎么能渴得这般厉害?” 熙宁忙放下那遮住脸庞的小碗道,“方才在小孩家忘了要口水喝了,又未带水囊上路,走了这么久,确实渴得慌。” 他听完又“哦”了一声,便率先进了那换衣服的大堂去了。 店家交给熙宁一只小小的木牌作为凭证,熙宁将自己稍贵重的东西存放到了柜台。 也跟着赵侯亦步亦趋的向里头去了,她尚在纠结如何同赵侯分作两屋,却不想赵侯果然是提前就做好了安排,自动分给她隔壁屋子。 同他进了两处地方,熙宁总算能喘口气,想到赵侯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难题吧。她还当他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做法,结果他似乎真的只是过来消遣和放松的。 熙宁心态松懈下来,也不敢去好奇赵侯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叫他如此般思虑良久。 只是可惜军师不在赵侯身边,不若二人还能讨论一二,以军事的聪明才智许当下便能给出解决之法,也不一定。 哪里像自己这个笨的,就是思虑个十天十夜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对策。熙宁瞧着将自己束缚起来的裹胸叹气,最近身体有些异样,这里总觉得肿胀。 她猜测是束胸时辰过于长了,引得浑身不适。 这两室之间隔着一个竹编制成的小小栅栏,互相倒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只是视线朦胧又有汤气氤氲,并不能看个完全。 这场景对熙宁十分有利。 她小心的将身上的衣物尽数除下,总算能脱掉裹胸布,在温泉池中好好浸泡冲洗舒缓心神,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虽只是一个小小跑腿之人,并不需要出多大力和精神,也觉得十足疲累,可想而知,赵侯这样殚精竭虑之人,随她一起来这里放松,便也不算奇怪了。 此地虽已近深秋,天气也一日寒似一日,这汤泉小馆的位置却很合适,就在山脚之下。因此地有地下温泉,故而山脚树木尚还挂着绿枝,背阴的地方植被上却有结霜,明暗相接处便是两种景致,叫熙宁这个南地来得小妮很是新奇。 熙宁拿着一只小小的水瓢自汤池之中舀起一瓢,之后缓缓冲到自己的肩膀之上,又轻柔的在身上按压几下,她长发乌黑随意寻了支木簪盘起,有意无意要朝着隔壁看去,生怕赵侯有什么异动,叫她暴露那便遭了。 赵侯便靠在石阶之上,只闭着眼,将双臂撑在身后,这石阶已经被打磨的极其光滑,靠上去并不觉得有硌到身体,只觉油润滑腻,甚是舒坦。 两人久久未曾说话,熙宁一边觉得舒坦一面惴惴不安,忍不住又想要同赵侯攀谈。 “公子今日为何总是久久失神?” 赵侯正闭着眼睛小憩,闻言将自己的脑袋向熙宁那一侧扭了扭,只瞧了一眼,朦胧间便看到入目皆是一片雪白。 熙宁身上白腻,即使隔着栅栏瞧不真切,也依然叫这满目的白眩晕了他的眼睛,赵侯心中有些异样,便不敢再看,闭着眼睛同熙宁说话。 “独山国——将窦绾送了来。” “窦绾?” 这个名字熙宁并不陌生,熙宁随赵侯出征之前曾在公宫见过。那女子品行是有名的贤良淑德,极有大家风范,在公宫的那群女儿中间最为醒目显著,美好的叫人眼睛离不开她半分,可真是贵女之中的佼佼者了。 独山国将她送来,摆明了是一着美人计。 赵侯的祖母窦氏正出自独山国,与窦绾如出一辙,窦氏成年之后便被国君送到赵国结亲。独山国窦家同赵国的中行家一向都有姻亲往来。也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独山国同赵国明面上一直颇为平和,只是窦氏年老,眼见已经无法平和两国矛盾,待她过世之后两国必有一战,所以她这才赶紧又将窦绾招来公宫,若窦绾能如曾经的窦氏那般手段高明,待坐上了赵国细君的位置,便又可保独山国至少十年无虞了。 熙宁却想不了那么长远,只是觉得窦绾美貌,出身也好,配赵侯是绰绰有余的。 她倒觉得这事是件喜事,“那小弟在这里先恭喜公子了。” 恭喜? 赵侯动作一滞,眉头愈发皱得老高。 第26章 熙宁久久不见他有回应, 想着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没说好,惹到他了。 难不成窦绾这时候来赵国,不是为了和亲之事? 她为了这一天蹉跎了几个春秋, 如今也当有二十岁了,两人男未婚女未嫁, 婚姻大事都拖到了这时候,怎么看也是十分般配的。 那还能做些什么,总不能是要同赵侯义结金兰吧。 熙宁琢磨不明白,同上司说话总是颇为费神,赵侯却还执意叫自己唤他作阿兄。 熙宁同自家兄长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必顾及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 哪会像同他一起时那般心惊胆战。 他不说话,那她也不说,左右互相看不见对方, 看谁犟得过谁吧。 赵侯只听到隔壁的潺潺水声, 一下扬得高些, 一下扬得矮些。 他倒是玩耍得很是自得。 可赵侯却有些难以启齿的冲动,尤其是看到那白茫茫一片的美背。一个半大孩子, 怎么能有这样玲珑的身形,实在是不像话。 “你对窦绾的印象倒是不错。” 赵侯慢生生地问道, 他语气低了几度,没由来带上几分压迫之感。 “我记得当日在公宫之中,她似乎与你交谈了许久,她倒是与你投缘。” 熙宁从这语气中琢磨出一股酸味。 赵侯他, 难道如此看重窦绾么? “旁的贵女她也不主动去交谈, 跟你一个孩子家有什么可说的。” 熙宁当时也觉得奇怪,不过那窦绾也只是同她说些家常话题, 若说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左右围着赵侯转罢了。 自己能有什么魅力打动这样出色的女子,赵侯这酸劲儿来得可谓是不明不白。 她向远处游了游,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 熙宁一手扣着石阶上的青苔,一边回答道,“窦绾对公子很感兴趣,问了些公子近些年来的事情罢了,倒也没有什么。” 他那话语里便带上几分警告的意味,“独山国的人同咱们可不是一个阵营的,你同她闲话,可不要把我带你回公宫之前约定好的戒律忘掉。” 熙宁再不是个聪明的,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看了看自己肩上凝结的水滴,颇有些不满,又不敢表现出来,便说:“公子教训得是。” 赵侯听出她语气之中的委屈,不敢再像方才那般生硬的质询,“不过是在问你窦绾同你交谈的话题,哪里是在训你。” 赵侯一贯不擅长体恤他人,他霸道惯了,偶尔放下身段,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窦绾问了公子身边有没有旁的女人罢了,我说没有,她又旁敲侧击……” 熙宁及时收住了话头,那动作十分迅速,倒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旁敲侧击什么?” 熙宁不敢回答。 “怎么不说了?” 熙宁无助地咬了咬下唇,“她看公子身边伺候的都是男子,怕公子不喜欢女人。” 赵侯喜不喜欢女的,熙宁可是最清楚的。 他当然喜欢,尤其对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喜欢的不得了。 赵侯张了张嘴,突然有些想要听到熙宁对这问题的回答。 “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公子,自然是喜欢女人的。细君不是为您准备了好几个婢子在寝宫伺候着么,一夜好几个的。” 他简直要被熙宁这话气笑了。 “你这孩子家懂什么,她们皆睡在寝室外间,以防我有个什么需求,婢子们连寝榻都不许沾染,哪里有什么一夜好几个。” 那我可不知道是不是您说得这般。 熙宁心里小声地抱怨着。 他又问,“凭你同窦绾相处的那几日,你对她印象如何?” 熙宁想想印象之中那个温婉大方的女孩儿,虽然接近自己显然是带有目的,却不叫人讨厌,“窦绾她——为人细致周到,大方守礼,是个好姑娘。” 赵侯笑她,“你对他的评价倒高,你同她才认识了几天。” 熙宁无言地撅了撅嘴,腹诽道,还不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又埋怨我。 赵侯似乎陷入了久久的回忆之中,半晌也伸手将那水上飘起的小瓢拾了过来,仿照隔壁的熙宁那般,不时地向自己身上浇着汤泉,将他的皮肉烫得分外红润。 他对着熙宁,不由便有些倾吐的欲望。 “我头一次见到窦绾,就是在祖母的宫里。她实在过于端庄,几乎将赵国和独山国所有的规矩都学了去,像是一部标准的礼法一般,行动坐卧都有章程,同我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事不假,熙宁从前听兄长说起过。柳熙覃与赵侯年幼相识,那时的兄长是他常带在身边的玩伴,小孩子也不论个地位高低,不过是一起上山下海,胡天胡地罢了。 可后来阿兄的身体渐渐染上了毛病,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大概好久也不曾如这般在外疯狂过了。 那时的中行显真真是天之骄子。老赵侯将当时的赵国国力几乎推至鼎盛,众诸侯国唯赵国马首是瞻,唯有独山国仗着从前底子颇丰,一时还在艰难与赵国抗衡。 “她或许是极优秀的吧。”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0节 在中行显印象中,她像是一个活在框子里的女人,“祖母让我带着她一同玩耍,窦绾便在身后教育我,公子不带随从会有危险,山上有虎有豹,水里有蛇有虫,处处都有限制,时时都有定规。” 赵侯这样野性的人,自小就是宫里的山大王,哪里会听一个从独山国来的小女子的话,渐渐便有意要躲着她。 女孩儿若是都如此,那可忒烦了,这是他那时的体会,叫他过后好些日子不乐意同女子有接触。 中行显还记得他阿爹在世之时,经常同手下人说得一句话,“规矩?我就是规矩。” 他算是同老赵侯学了个十成十,打小同老赵侯待在一起,就是谁也不爱听谁的。 阿爹是个霸道之人,他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若是得不到使些手段强硬要来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为准则,从不去想考虑别人想不想,乐不乐意。 唯一一次栽了跟头,就是在熙宁母亲身上。这个连他母亲,公宫细君都同意要纳入宫中的女人,从始至终昂着头,绝不肯低头一次。 这叫年幼的中行显很惊叹,原来这世上也有让阿爹吃鳖之人,原来他也并不是无往不利。 赵侯将思绪从远处拉了回来,哗啦啦的将水推到身前,又问熙宁,“你不晓得自我继位起,独山国便就是我的目标了么?” 他斜着眼想要睨她,“竟还敢恭喜我,你胆子不小。” 熙宁的想法很单纯,不太会深究中行显在那个位置上对婚姻有什么样的考量。 “公子若是喜欢,大可以同她在一起,若是不喜欢那便回绝,公子又在忧虑什么呢?” 小小窦绾,自然不足以叫他忧虑。 有些事他不好明说,却又一直压在心底想要向他求个回答。 犹疑徘徊,觉得自己问出口也是在多此一举。反复良久还是决定先按下不表。转而又说起窦绾的事,“她是祖母带来的人,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好打发。” 熙宁对这位中行显的祖母老太太也略有耳闻,这是个极有政治觉悟和手段的女人。 中行显的祖父中行远,并不如老赵侯和如今的赵侯中行显这般,在南地说得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行远以怯懦软弱为名,南地大多诸侯国皆瞧他不起。他实在不是个争气的,差点将百十年祖宗基业败落在自己手里。 那时的中行显祖母窦氏,出身并不算高,只是独山国君母亲窦氏一族的旁支。 她自己极有主见,在独山国国君挑选适龄女子送往赵国之时,早早应选,从而占得一个席位。 之后,当时其貌不扬的窦氏并没有引起中行远的关注,可她一手高超的御马之术,正中中行远的下怀,中行远是个喜爱在马场驯马之人,偶有一两匹烈性马驯服不了,便都送到窦氏那里管教,窦氏由此出了头。 窦氏受宠第二年诞下一子,此人便是中行显的父亲老赵侯。可叹当初的中行远不是个长情之人,对窦氏的喜爱也近似于无聊之时,一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很快便将目光重新投到了新入公宫的其他的贵女身上。 这种情况直到独山国同赵国在边境起了摩擦之后愈发严重。 窦氏无奈,为中行远献上一计。 令手下人将独山国盛产的治疗风寒的便宜药材柴胡、麻黄等以高价收购起来。药商见有利可图,大肆在乡间收购,那些时日此类药材几乎叫赵国抢购一空。 因独山国位置偏北,比赵国要冷上许多。每年因天气寒冷而得风寒者不计其数,当年冬日却因无药可医,得病损伤者数万。 军中战斗力大大减损,独山国被迫乞降。战后中行远也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却故意将窦氏冷落一旁,斥她心思歹毒,令母国陷入不义。 独山国国君适时为中行远献上美姬,二人正是窦氏的两个姊妹,这二人以美色/诱惑,将中行远迷得颠倒,又进言叫赵侯除掉窦绾及其子。 窦氏在这样的夹缝之中生存,其日子艰难,可见一斑。之后不久中行远驯服烈马之时,从马上摔落,不久后撒手人寰。 窦氏的儿子继承了赵侯之位,她便成了公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人,再不敢有人在背后对她揣测议论。 这样一个人,她若是执意要赵侯迎娶窦绾,赵侯当真可反抗得了么? 赵侯的能力虽毋庸置疑,可遇上亲祖母窦氏这样大风大浪都历经过得长辈,熙宁觉得他也并无多少胜算。 “公子对窦绾并无男女之情么?” 赵侯轻轻“嗯”了一声。 “那公子能说得动家里的老夫人么?” 赵侯却笑了起来。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和不为人知的一面,若是捉住了这一面,那成事便是事半功倍。” 熙宁听到这一句“弱点”不可避免的抖了一抖。 她的弱点不正暴露在水中么。 “祖母的弱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熙宁赶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敢知道。” 熙宁如此天真烂漫,总算叫赵侯阴郁的心情添上了几分愉悦。 熙宁心中暗暗计较着,她一个小小军官知道这些做什么,恐怕会招致杀头之祸。 她不由将手伸到了自己脖颈两侧,好生的抚了抚尚还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她可是很惜命的。 “人事不能两全,不可能既不丢掉远在天边的骨肉亲情又能抓住权势地位。如此纠结缠绵,最后恐怕会哪一个都捉不住。” 熙宁似懂非懂。 但却很佩服窦氏,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在男人的政治漩涡里搅弄风云,培养出那样出色的老赵侯,谁也不能小瞧了她去。 熙宁知道窦氏同中行显二人之间并不亲厚。窦氏并不满意赵侯的生母,也就是如今的细君,做公宫的女主人,在老赵后年轻之时,她便给自己的儿子相准了独山国的一位姑娘。奈何老赵侯与如今的赵侯皆是一样倔强的性子,不肯听她的摆布,按照自己的喜好在赵国大族之中挑选了自己满意的妻子。 窦氏不喜欢细君,因而对细君之子也一向是淡淡的。 这些隐秘之事逐渐串联起来,熙宁便知道赵侯大概已经做好了同祖母撕破脸的决心。窦氏背后可还有她亲自培养起来的一众老贵族,守旧党,掣肘中行显治国,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熙宁舔一舔自己干燥的嘴唇。觉得刚进屋来之前喝的那一盏温水,似乎有些不够。 这便是他近来脸色不虞的原因吧。 这边熙宁尤在遐想,赵侯却闭上紧双眼,不知是又瞧到了什么,无意识的上下滚动着喉咙。 “我瞧你经常到陈小孩家帮忙。” 赵侯实在搞不清楚,心里那从未有过的异样念头到底是什么缘由。只是一时按捺不住,随口便问了出来。 熙宁在另一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孩儿是个好孩子,小妹又十足的可怜。” 赵侯等了一时,却未听到他对剩下那人的评价。 “那么——凉月如何?” 他声音突然有些发紧,不过熙宁倒是未听出这声音的异样来。 “凉月?凉月也是少见的好女人。若不是她夫君早逝,以她那吃苦耐劳的性子,日子该过得很是美好。” 熙宁脑中浮现出小妹的笑脸来,这样太阳花一样可爱的小姑娘,今后会变成痴傻模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不过凉月生得好,家里内外操持得井井有序,日后再寻个般配的汉子过日子,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 赵侯越发抿紧了双唇,在汤泉中换了一个姿势,“你是这样想的。” 熙宁点点了点头,“对,这样的想法不是很正常么?” 他的回应淡淡的,“正常。” “我记得,凉月——似乎大你几岁。” “大我三岁,同我阿兄年龄差不多大,还很小哩。” 熙宁捧着脸尤自想念起柳熙覃来,同样的年岁,阿兄还未曾娶亲,凉月的孩子已经这般大了,人生际遇真是有趣。 “他若是也能有阿兄或者阿弟帮忙,日子还能过得轻松些。” 熙宁暂时按下对阿兄的依赖之情,又说回了凉月如今的状况。她知道凉月自双亲去世之后,便同其他的兄弟们不太走动了。 熙宁自己过得凄苦,却尤其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还要辛苦,心肠柔软的不可思议。 “我瞧你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熙宁不知这个时候赵侯为何要谈起这事,她这样的身份,娶妻生子还是嫁作人妇恐怕都做不到,也不必去耽误别人了。 “可有,相中之人?” 熙宁突然可以听到赵侯洗刷身上之时,那哗啦做响的水声,不知他为何突然像带着小性子一样做出这许多声响来。 “我这个做阿兄的,是不是也要在这里先恭喜了?” 熙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恭喜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熙宁想,这人果然是个小心眼的,他不乐意同窦绾一起,自己恭喜了他,他便怀恨在心。她只不过说这么一句罢了,赵侯立刻就要把她也拉下马,阴阳怪气的回击,也要恭喜熙宁。 想想远在天边的东华伯府,再想想被赵侯绑在身边的自己。嫁人生子么?太遥远了,她不敢去想。 “我一辈子给公子做侍从,公子肯不肯?” 赵侯心里有一角起了涟漪,他握拳咳嗽了下,这几日的郁色仿佛一时之间都熨帖了起来。 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泡汤泉的时间已经有些长了,熙宁看赵侯仍旧没有起身的准备,便自己先悄悄从水中站了起来,贴着边朝着屋内退了进去,赵侯在另一边闭目养神,听到那细微的水声响动便问,“怎么,你泡好了?” 熙宁道一句是,“时间泡得太久,我头有些痛,这就准备回去了。” 赵侯将视线摆正,看着远处山上一小片苍翠的树冠,“你先去屋里小坐,我稍后便到,咱们一起回去。” 熙宁道一句,“知道了。” 便匆匆退了回去。 熙宁小心观察周围,幸好这几日汤泉小馆无人,这边又都是小小单间,赵侯那边也只是在闭目养神并不曾多分一个眼色给她。 她心下稍安。 仔细瞧瞧这小屋布置,倒是古朴别致,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但有花有枝还有造型有些粗糙的梅瓶,更有颇为精致的木匣子。 熙宁对着木匣子好奇,不知在这里放一个这物事是什么用途,待她穿戴整齐又用一块粗布将头发裹了起来,这才伸手去碰触那木匣的盖子。却见是一只小小的首饰匣,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那铜镜光可鉴人,一旁还摆着一只小木梳。 她看那镜中的人儿,因在汤泉之中浸泡的久了,脸色越发的细腻红润,红唇似血,乌发如瀑,这红与黑的冲突叫她整个人娇艳的不得了。 熙宁突然有奇怪的念头升上来,她这样的颜色,想必不比那窦绾差了几分去吧。 想到这里却又突然觉得唐突,她赶忙打断自己这不合时宜的遐想。跟窦家姑娘有什么可做比较的,人家可是那样高贵的人呢,她这样告诉自己。 熙宁捏起那只小小的木梳,将已经裹的半干的头发放了下来,耐心的在从前至后一点一点打理自己的头发。 在军中不可能有铜镜这样的东西,她不过每日去取水之时,在河边照照自己的面容罢了。在外日久,脸上难免因风吹日晒粗糙了许多。 熙宁将那木匣子底层翻开来看,终于瞧见一支擦脸的香膏子。是集市上最为便宜的那一种,膏体厚而油润,轻擦一层在脸上,过后便会觉得闷得慌,是阿娘在世之时,绝对不允许自己碰的那一种香膏。 好在现如今她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指甲轻刮了刮上面已经干涸凝固的部分,取了下面的膏体在手心揉搓化为油状,之后便小心地按压在了脸上。熙宁将鼻尖凑近到手心去闻,有一种淡淡的桂花的香味儿。 她这下满意起来,如今能让她做一天女孩也是好的。 约等了一刻钟的时间,熙宁才听到隔壁的赵侯回到房间去。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1节 赵侯穿衣之时瞧了瞧方才还挂满浊物的右手,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白日宣淫有违圣道。再看看自己身下总算恢复平静,幸而熙宁早早的便泡好出去,不然让他再等下去,恐怕要憋死在池底了。 果然开了荤的男人就是容易激动,他从前倒不知道自己还会如此不耐。 没由来的又想起方才在栅栏另一头,隐约瞧见那细白的轮廓,身下便又有蠢蠢欲动之势,赵侯不敢乱做他想,急忙收心。 熙宁暂且不去理他,单单将已经打理好的头发凑到火盆旁炙烤着。偶尔拨弄几下,便听到发间的水珠掉入火盆之中的呲啦声,叫她觉得当下的情景极有意思。 赵侯的动作却比熙宁迅速很多。只见他将身上水珠擦拭干净,将头发烤到半干之后便戴冠将头发束到一起,这下终于整理好心情,走到熙宁屋外扣了扣门。 熙宁这时也打扮稳妥,她又仔细查看了下,确定上上下下没有暴露之处,瞧不出什么破绽来,这才开了那小小的木门将赵侯放了进来。 “可收拾完毕了?我瞧天快要黑了,还是早早回到营中的好。” 熙宁回身去将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包袱背在身后,赵侯瞧着她踅身而去的身影瘦小可怜,有些莫名的记忆似乎在与她的背影重合。 还记得那女子的身形,也是这样孱弱的模样,可身前却很丰润,一度叫他不忍释手。 他摇摇头不知自己又在胡想些什么,他兄弟的小身板儿他怎会不知,跟那丰满的姑娘如何能相比? 吃了肉也不过就几日的时间,难不成自己也魔怔了。 可见女人能扰圣人心境,在得胜回赵国之前,还是万万不要同女人再有接触才好。 熙宁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事,只是泡完了澡,心情总算舒畅。 赵侯先出门牵马,看他从自己身前走过,便觉得他哪里好像同刚刚过来之时不太一样。 虽然衣裳还是往日里他爱穿得那两套,发冠也未曾换掉。 赵侯有意无意将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只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更好看了些,皮肤也较往日细腻。小脸红扑扑像一颗讨喜的红苹果。 熙宁到柜前将自己贵重的东西换了回来,又将手牌摘下递给了店家,想着一会儿又要同赵侯同乘,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这也没什么的,把自己同他想象成两个男人罢了,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她正要上马,赵侯的脸庞却突然凑近。 赵侯这下终于知道熙宁哪里不同了,他脸庞上抹了香膏子,那桂花的香味,扑得他浑身都是。 熙宁也未想到,回来时不是二人共乘,而是赵侯替自己牵马引路。 她看着赵侯结实又魁梧的身板,在自己身边默然前行,觉得这人古怪得很,她总也看不透。 她做了好久的心里建设,居然都未派上用场。 他不说话,熙宁也并无攀谈的意思,瞧瞧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又望望远处日渐西斜的红日,日子静谧,若能日日都有这样闲适的时光多好。 索性还有一程子路,她那视线不知怎的又移在他的身上。细君是怎么将他养得如此健壮的,又有这样高的身量。他头发黑而密,人说重发之人命中带贵,果然不是虚言。 他又有堂堂好相貌,不是独山国窦氏一族男子的精致,如工笔画一般下笔讲究,他是摩崖石刻,刀工粗粝大气,经历风雨拷打依然挺立。 窦绾会倾心于他,熙宁其实并不意外。无边的权势再加上过人的手腕,莫说他本就长相英武,就是长相逊色些,恋慕者大概也不会少多少罢。 熙宁正望着他出神,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赵侯已经回头,立马对上她的视线,“饿了么?” 熙宁突然生出一种偷窥被抓包的局促感。 为了打破这怪异的氛围,赶忙摸了摸自己小腹,“嗯。” 她最近是要饿得快些,只是食量还未见涨,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身体要蓄热所致。 赵侯琢磨着还有段旅程,还是骑马回去的快些。便不再顾及仍有些敏感的身子,也不去倾身嗅那好闻的桂花香气,翻身催马向前。 营里正灯火通明,熙宁回来正赶上暮食。 赵侯大概有急务处理,下了马便独自离开了。 熙宁从伙房处分了两个蒸得软糯的白薯,又端了一碟小菜准备回帐中休息。 途中遇到在帐外呼噜噜喝汤的三爷,被他笑一句,“柳兄弟吃得少,比我家里那位还挑拣哩。” 熙宁看他便乐,将怀里揣着得白薯递给他,“三爷来个。” 万三摇了摇头,“你多吃些,瘦的竹竿样儿,以后如何讨媳妇。” 他挺起腰板儿,“得像三爷我学习学习,吃得多干得也多,老丈人喜欢的不得了。” 说完又贼眉鼠眼的四下瞧瞧,确定此处没了外人,“再不济也得像侯爷一般,身材勉勉强强也过得去,在咱们营里,算是能堪堪排在三爷后面吧。” 熙宁就喜欢听他胡说八道,咧开嘴同他一齐笑了起来。 “欸,别给别人说啊。” 三爷巡视一周,又给熙宁再次预防。 “不会。” 熙宁笑眯眯给他肯定回复,“我也觉得三爷强些。” 万三颇有些傲娇,眉飞色舞的嘚瑟,“正是这话呢。” 说着突然又想到有件事情,“你家中来了信,你等着……” 万三急忙放下碗筷,两手在腿侧胡乱摩挲两下,蹭掉了手上的汤汁,才小心将那布帛递了过来。 熙宁接过来道了句谢,便赶忙回帐中翻看。 来信之人却并非兄长,而是东华伯。 熙宁已年过十七,再过一年,阿娘替自己提前充在都安郡衙独园库房之中的财产,便可以尽数赎出了。 东华伯当日侵吞阿娘的嫁妆,其实只是一半,另一半留在独园,这本来是阳家族老的意思,防止阿娘另嫁后薄待了熙宁,如今也算歪打正着,可巧没有叫那狡诈阴险的东华伯将阳家财产吃干抹净。 可惜阿娘出嫁之前,阳家族老为了震慑东华伯,将独园之事悉数告知,他现在正是惦记上了自己这笔资金,正威逼利诱叫自己把它都吐出来。 “莫耍心机,使性子,鱼死网破之时,阳家和赵侯不能饶你。” 熙宁知道他是在拿着自己的女儿身份做威胁,阳家和赵侯她一个都吃罪不起。 熙宁歪倒在草垫上,叫恶人缠上,她突然恶心上头,爬起来将今夜吃得东西尽数吐了个干净。 熙宁抹了抹嘴角吐出得残渣,心里满是浓浓不甘。 若她真的肯将所有财产送与东华伯,这人就不会再来纠缠了么? 恶人不会懂得见好就收,他们是没有底线的。赵侯老早就告诉过她,败军以为乞降能得一夕安寝,今日割地,明日赔款,龟缩在公宫里粉饰太平,而得利者如他,只想一网打尽改朝换代罢了,不要做天真妄想。 她为了阳家的阿爹,也断断不可如此。 第27章 这日熙宁正同军中马医一道替有孕的母马分娩, 马棚外突然电闪雷鸣,这样的天气看着是要下暴雨。 “北地到这时候还会下雨么,天都这样冷了。” 熙宁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她忙了一晚既累又渴,忽然一阵阴冷之风吹过, 浑身汗意的熙宁便止不住的打哆嗦。 “把火再烧得旺些,多铺些稻草,近来天气异常得很,有雨也不奇怪。” 棚外有特地砌好为马儿挡风的土墙,那匹枣红色的母马正靠在土墙边上喘着粗气。 马医伸手拽了拽已经生出来的小马前蹄,母马疼得立时便扬起了脖颈。 熙宁不忍心再看, 赶忙同手下到棚外搬木柴和稻草过来。棚里早就被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马儿的便溺之物也已清扫一空。 等到二人将所有东西搬至棚中,再将那堆柴火点得越发旺了起来, 这时候才听到暴雨噼里啪啦地砸到马棚了之上。 亏得他们行动迅速, 不然就要叫这场大雨淋个透心凉了。 众人皆有些疲惫, 那马医蹲在马儿身边不时地查看着母马的情况,生怕生产过程之中有难产的风险。 战马是军中最为昂贵的财产, 若有损失几人都要承担罪责。故而皆一起用心地护理着,避免在大战之后损兵折将的日子里, 又发生母马一尸两命的惨事。 风雨渐起,簌簌寒风自马棚缝隙处灌了进来,雨幕不甘示弱,争赶着在地上汇聚成一串串小小溪流。若不是有这堆柴火炙烤着, 为大家驱散了身上寒气, 还有那仍在生产中使尽了体力的母马,恐怕都要被冻出个好歹。 熙宁不知额上的水渍, 是外面飘进来的细雨还是自己身上的汗意,总之濡湿一片,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马医知道熙宁同邵环和桑仕秾十分熟识,便打听着军师带着这赵侯手书至独山国同国君谈论借道养马之事。 “三人前去似乎也已好几日了,最近可有什么消息回来?” 熙宁摇头说道,“仍未有消息,不过已然过去五日。以军师的口才不难成事,一两日后恐怕就该派人先行回来传消息。” 那马医同熙宁一道笑了起来,他们对桓婴的才能自然是无人敢质疑的。 直到二更时分,那母马因长时间的生产已然精疲力竭,马医再次唤熙宁上手帮忙,“瞧着没力气了,再来帮它一把。” 熙宁正忙着,有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马棚之中,那人个子高大,他方一进来便叫人无端觉得原本宽敞的马棚立刻逼仄了起来。 棚中人皆忙着向他行礼,“侯爷。” 熙宁正全神贯注着这马儿的情况,那军医听到众人言语亦无动静。 在赵军军营之中,事关战马安危之类的情况可不必向上行礼,无论是普通官吏或是尊贵如赵侯一般。 二人也是在场所有人之中唯二没有起身之人。 赵侯抬手止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候,“大家不必管我,接着忙自己手头的事情就好。” 赵侯静静步至熙宁身边问她,“母马生产有多久了?” 熙宁这才抬头看他一眼,“半个时辰了,一个时辰前还接生了另一匹母马。” 一日有两匹母马生产,着实是一件大好事情。 马儿孕产时间过长,能平安挨到生产之日的母马在军中尤其珍贵,实在是优秀的战马难得。 天色虽不好,这样的消息却可谓是一件好事。 熙宁看了一眼棚外的天色。视线收回之时这才发现二人是披着蓑衣从门外进来的。天色已晚,也不知赵侯同万三刚刚去了何处。 那蓑衣上雨水滴滴嗒嗒的向下汇成一股小溪流,熙宁疑惑道,“是出了什么急事么?” “城中有人生事,我同侯爷回营前又绕道去府衙瞧了瞧,若不是这天色不好,咱们扑了个空,不然这时候怕是还回不来呢。” 熙宁前些日子便听人说庶人进城之事遭受阻力,惊动了赵侯,恐怕不是小事,不过看赵侯的样子不疾不徐,大概他心里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吧。 再有半刻钟时间,那马儿终于将小马娩了出来。 熙宁净手之后上去帮忙,将小马身上的胎盘剥落了下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2节 这是一匹漂亮的黑色小马,母马看看累极,回头瞧了一眼自己的孩子,便昏睡了过去。小马倒是很健壮,才生下来,不一会儿便能抬起头来,熙宁将它抱到一边烤火,将它身上的人粘膜和濡湿都烤了去。 这样的天气,若不及时给小马身上处理干净便会受寒,小马便很难存活下来。 待熙宁将身边之事处理完全,赵侯同万三已经悄悄离开了。 她用稻草将身上血污草草清理了下,又将剩余事情交代给了马棚管理的小吏,便打算自伙房提一小桶水回去擦洗身上。 熙宁刚刚迈出伙房大门,便恰巧碰到此时原本已该休息之人。 赵侯上前将水桶提了过来,“我前后找不到人烧水,你倒是机灵。” 熙宁给他解释,伙房这种地方,赵侯恐怕一辈子都来不了几次,“是熄火之后的余温烧得水,不过没有烧开,不至于冰凉,擦洗身上是足够的。” 赵侯听了点点头,同她一起进了熙宁的营帐。 他对这里倒是熟悉,随意找了个地方落座,又寻了只木盆,自动自发的先烫起脚来。他是上司,熙宁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用他剩下的半桶水,先将皮肤上沾染到的血迹清洗了一番。 一边清洗,一边又向赵侯讨教问题。 这时候正是千载难逢的请教时机。熙宁实在算是个用心的学生,若有机会,便要将疑惑之处都问个清楚。 “三爷今日说,因庶人搬至城中之事,有人还在闹事。这事本就难免,侯爷当日废除国庶之别后,为何不将庶人仍旧置于原处,原处本就有房有屋,如今挪到城中,还要拨款到城中重立屋舍,不是更耗费钱财么。况且,易与城里国人冲突,反倒不好治理,不知侯爷的用意何在?” 赵侯听她疑惑,并不觉得惊奇,万三今日也有此一问,“若是不迁地别居同原国人打散混在一起,那破除国人和庶人之别便是一句空话,国人依旧是国人,庶人依旧会被国人瞧不起,就是要将他们放到一片屋檐下生活。一年两年或许还瞧不到什么深刻的改变,倘若再过十年八年之后再来看,那时才真正分不出你我了。且庶人放到国人中间也有监视之意,他们如今仍有二心,我们倒可以好好利用起这段别扭的情绪,防止国人依靠往日积攒下的权势遗产在我眼皮子底下生事。” 熙宁确实未料到原本看着伤财的举动,背后还有如此深意。 赵侯刚一来到此地,便狠狠的打压了原国人,又将城中土地上大片从前未开垦的荒地征用起来盖房盖屋。 下层百姓们的屋子修得并没有那么讲究,同营中的马棚一般,用土墙建成了土屋,再封上顶便可以暂时住进去御寒了。熙宁原本以为要异地而居,庶人未必会主动搬离,后来听小孩提起,众人生怕留在原居之人仍为庶人,反倒热火朝天的向城里赶。 再有从前逃难到南北两地的两拨人,有消息灵通者已经从外地逃回清水河,也同原本留在当地的庶人一道,头一批住进了城中。 “三爷说今日有人闹事,生了何事?” 说起这事赵侯这才轻蹙了蹙眉头,“国人纠结在一起反对庶人进城,直说荒地是私人土地,却又拿不出地契只说有口头之凭。两边就此冲突起来,打死了一个领头的国人。” 赵侯接过熙宁递来的帕子擦着脚,“此人是当地一个贵族,在国人之中有些声望。原本部分国人虽心中不满庶人进城,倒也并未提出反对的行动,如今瞧着这人没了命,便自发聚集在一起。在府衙前示威,要府衙交出庶人打人者。” “那可交出了打人的庶人。” 赵侯说没有,“原本就是他们将几个庶人的组织者先绑了起来,要给庶人一个下马威,在这时候对庶人动用私刑,实在胆大妄为。可巧不知是哪头不长眼的人,一棍子敲到了他的头上,叫此人当场毙命,说不好究竟是死于谁之手。这时候又要让庶人将他们刚开始绑走的那几人交出来,县令如何能够同意,这群人便越发闹了起来。你一日未离营恐怕不知,这群人已经堵到了府衙门口,严重扰乱了府衙公办。” 这可真是一笔烂账,不知明日赵侯要用何手段去解决这事情。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可赵军精锐还在营里,这群地头蛇果真如此没有眼色么? 第二日晴空万里,没了前一日的狂风暴雨,走在路上仍能闻到新鲜的泥土的味道。 熙宁就这风雨一夜好眠,休息好后早早起身,要到马棚处瞧瞧昨天生产的母马。步至营门口,却见几个脸生的在外张头张脑,似乎在向营内探查。 军营重地,谁人有这样大的胆子,跑到这里偷看,十足是自寻死路。 门口的唐六可不这么想。 他看着营门口描着的几个巨大的字体:军营重地,不可擅入,违者死。 昨日死的那位国人组织者正是他的兄弟。 唐家在清水河县颇有名望,靠做打手起家,一家皆是浑身匪气。一向只有他们从别人那里得利,没有自己割肉给人放血的道理。 他在营门前叫骂着,“叫你们为首的出来给我们交代,我兄弟死在了刁民的手里,就是被你们这群赵人所纵。” “南地来的蛮子果然是不懂礼义,没有廉耻。高贵和低贱不分,连血统之事都可玷污,还说是什么忠义之师,不过是吹牛放屁一群野蛮人罢了。” 第28章 唐六一手叉着腰, 一手指着营门叫骂。 随他来得大概有二十人,昨日到府衙讨说法,其实不过是给县令一点压力瞧瞧。偏偏这县令是个窝囊的, 这件事叫他和成了稀泥,哪一边也不敢得罪。 这可不行! 他那倒霉蛋兄弟的血得用这群庶人的头来祭, 有一个算一个,昨天他们绑好得人一个都逃不掉。 昨天听那县令说,是赵人下了死命令,一个庶人都不能伤到。 不能伤庶人,国人就要被骑到头上了。他兄弟死了没个说法,庶人倒是能不破油皮儿, 天王老子来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特地一大早就来堵人,若论闹事,清水河县他说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军营怕什么, 燕君老儿的营地他也待过, 里面的人除了弄不来女人, 吃喝赌哪个不沾。赵军在燕军驻扎过得地方原地扎寨,壳子还是那个壳子, 换了芯子能有什么大区别? 他在外高声吼叫还嫌不足,要跳起来朝军营大门上吐口水。 他瞧昨日那县令的模样, 胆小怯懦,生怕坏了赵人的好事,再叫他丢了乌纱帽,做事畏首畏尾, 连庶人犯事的人都不敢捉来。 县令怕他们, 自己可不怕。这回他就亲自跑到赵人面前造一造势,也得让他赵侯知道他们清水河县不是那么好改朝换代的。 他这头叫骂着, 再骂就要骂到赵侯头上。突然见军营的营门大开,几个手握军棍的戍守从里列作两队,步调一致的阔步走了出来。 这群人个个全副武装,身材魁梧有力,同燕军那群瘦若红柳棍一样的鸟人可不一样。 唐六心里稍稍打了个突。 可稍后他又挺起了腰杆。 自家死了人的,就是这个天杀的赵侯,既然不敢让庶人因受伤生事极尽安抚,必然是想风平浪静的将此事处理。 他偏要大而化之,叫他骑虎难下,便越发的扯着破锣嗓子叫骂着。 这事儿最好能捅得像天一般大,哪怕拿不到那几个庶人的人头,别的利益他也必然得挣到。 赵侯晨起打了一套拳,此时正在帐中用饭,忽而有人来报。 “侯爷,咱们营外有人叫骂,因不知是何意图,已叫戍守的将士捉住了,各赏了十军棍。下面的人来报说是国人里一个叫唐六的,要替昨日他死去的兄弟找个说法。” 赵侯用饭的心情却不被此等小事打搅,咽了一口小菜,抬眼问道,“现下如何了?” “戍守之人下手没轻重,一人赏十军棍,现在好几个已经闭过气儿去了,小的来讨侯爷示下。” “可以,不必再打了,叫人先看押起来,给些汤水别死在营里。” “善!” 那人领命立刻退出帐外。 万三在一旁问道,“按律这几人难逃一死,尤其那个叫唐六的嘴还不干净,早该给他送上西天,侯爷为何要网开一面?” “先叫他知道军营重地可不是一句空话,不能给得教训太小,这群人会不长记性……” “也不能给大教训,打死了事,后面同他还有事情要谈,跟死人如何谈事情。” 万三听要谈事情,便又问道,“那——侯爷要同唐六几人在营中见面?” “本侯是那么好见之人么?若是如此,随意什么牛鬼蛇神都会来强闯营地了。” 赵侯放下竹箸,又用帕子揩了揩嘴角,“一会儿叫人抬到府衙里去。” 这头县衙的大门才刚刚打开,那边好几个躺在担架上呻/吟的国人已经被送了进来。 县衙小小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那县令看到血腥场面额角都突突起来,“这是,打架斗殴了?” 万三陪着来了一趟县衙,觉得这个县令着实是有些愚笨,“大人说笑了,若是斗殴,哪里用得着咱们来送。” 县令扶了扶歪掉的官帽,努力叫自己看起来端庄一些,“万将军确实稀客,怎么亲自过来?” 县令知道万三是赵侯身边之人,他昨日才把国人闹事的事情禀报上去,今日万三就将这几个跳得最欢得捉了个齐全,他心里赞叹道,赵军神速,果然神速。 “万将军慧眼如炬,怎的能将人拿得如此齐全……” 万三冲他摆了摆手,“不是我找了他们,是这几个今早冲了我军营。” 县令退一软,差一点跪坐下来,十几个毛小子就敢冲几万赵军驻扎的军营,是真不怕死啊。 “罪过罪过啊。” “县令先辨辨都是谁家的,我这里做个登记,这里的人有细作通敌之嫌,过后要严加看管,登记之后叫家里派人来接。” 县令自然不敢违逆万三的意见。 他说这些半吊子通敌那便是通敌吧,谁叫这群不长眼的把赵军营地倒是摸得清楚。 万三看着县令忙前忙后的背影,突然有些理解了赵侯仍要用他的缘由。 留个对清水河县了若指掌的县官,好些工作开展起来果然容易许多。 只余一地病残,听到通敌之嫌几个大字愈发大声呻/吟起来。 实在是冤枉,若不是姓唐的教唆,谁乐意触赵人的霉头,如今利益啥都没争取到,还要被赵人盯上以后严加看管,实在是倒了大霉了。 待一切登记妥当,奉县令之意到家中催人来领的家属也来得差不多聚了齐整。 院内一群肃杀的赵军将士正一字排开,家属见此情景连头都不敢抬,偶尔同赵军有了视线接触,便能瞧到一张夜叉一般的冷硬表情。 “念在各位初次犯事,没有断了你们的筋骨。若是要跟着某些不长眼的,进一步挑战我军威,就得尝尝军中八十道刑具的厉害了!” 唐六知道这个莽夫说得是自己。他这口憋在心里的恶气儿还没出,赵侯那个匹夫他也还没见到,看其余几人的模样,受伤虽不算严重,却被赵侯一套棍法加恐吓的组合拳吓得不轻。 “我不服!” 唐六在空中握拳吼了一句,“我兄弟死的不明不白,我要见赵侯那个匹夫,叫他给我个交代。” “赵侯又如何,他是个位高权重的也要讲礼法,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包庇祸首,殴打受害家属,如今还要给我们头上扣着通敌的帽子,欺人太甚!” 他现在倒是知道要讲礼法,昨日将庶人五花大绑,喊打喊杀之时却全不是如此模样。恨不能将那荒地占为己有,再把荒地上落了户的庶人再赶回乡里。 如今算盘落了空,是恼羞成怒罢了。 赵侯带着熙宁进门之时,便正听到他高声咒骂的声音。 熙宁瞧了一眼赵侯的脸色,他脸上倒是平静无波,平淡的像不是在骂他一般。 熙宁心道,这个姓唐的到底还是有几分胆色的。若不是二人本就站在对立之面,熙宁简直要为他击掌叫好。赵国数万人之中,也少见出一个这样顶顶缺心眼的。 赵侯的好脾气不过是挂在脸上的面具罢了,唐六恐怕还以为赵侯晨起的那十军棍,便是他的底线了。 从前说赵侯治军严格,严禁外人擅闯,如今他试过了,结局也不过就是十军棍草草了事罢了,反倒叫这个姓唐的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可见恶人不会踩着你给得台阶下来,反倒要从台阶上跳到你身上折腾。 赵侯所言不虚。 万三早知赵侯会亲自过来,赶忙上前行礼,“侯爷。”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3节 赵侯叫他免礼,“这里倒是热闹,在屋外都能听到这争论之声。” 他在地心转了转,还有几个没被家中之人接走的倒霉蛋,正眼巴巴地瞅着他。 “原来此处有大冤情,那必不能少了我这赵国来得匹夫,来咱们这府衙里瞧上一瞧,辨一辨这案情中到底有何蹊跷。” 赵侯在一椅上落座,熙宁便随之立在身后。 赵侯伸手一挥,“带上来。” 便有人将昨日因伤当场离世的唐六兄弟抬了上来。 尸身上蒙着白布,唐六原是叫了人将尸身停灵在家中严加看管,如今这人怎么到了赵侯手中。 他赶忙装作伤情,几步爬行到尸体旁边,悲伤恸哭。 嘴中还不停念叨着,“阿兄”、“亲人”、“枉死”之类的字句。 熙宁也是同赵侯一起去看过了尸首,叫仵作验过之后才知原来此案还有冤情。 只是这冤情不是出自庶人手中,正正是在堂下这大哭的唐六身上。 “你哭起来如此动听,前日劝酒之时,恐怕不会比今日做的虚假到了哪里去罢?” 那人恍若未闻,依旧还同那尸骨痛哭,“阿兄,你听一听,他们到如今结不了你的案子,竟要把我也拉下水。” 赵侯接着笑道,“你阿兄那咳血之态分明持续了足有半月,他往日里胃肠便很是不好,我瞧了替他诊治的良医的医案,说到他胃肠因饮酒过量溃疡严重。” “你说——可有没有此事?” 熙宁看着堂下那人惺惺作态,还在痛哭不予理会赵侯问话,心中突然烦闷不堪。 她少见得难以平复情绪,给心口顺了好几次气犹觉得难以平静。 她便趁众人还在关注审案,自己先悄悄退了出来。 熙宁瞧着外面的好日头长长出了口气,忽而看到小孩捧着油纸袋自府衙门前而过。 小孩三两步跑过来依着她,“柳大哥,这么巧,我才买了酸枣,给你分一些。” 酸枣? 熙宁并没有吃过这东西,正打算拒绝,却见手心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早早便摊开等着了。 小孩看她不拒绝尤其高兴,“我阿娘说亲阿娘怀我的时候最爱这个,是酸儿辣女哩。” 熙宁同他笑着说,“如此准么,真是有趣。” 她说完突然怔住,这边笑容还未来得及放下,那头心却提了起来。 第29章 小孩仍未察觉, 还在开心的同他打听,“我刚才去买酸枣之时,便听那边小贩说赵侯在府衙亲自审问那个叫唐六的, 柳大哥你不知道,这个人从前同那县尉勾结在一起, 做了不少坏事。不过从前为首之人的并不是他,而是他那位阿兄,就是已经死了的那个。” 小孩还在踮起脚尖向府衙大堂张望,奈何他幼时吃不饱饭,身形又未长开,仍还有些瘦小, 只能听到堂内的惊堂木一声炸响,实在瞧不到里面是何状况。 他只好作罢,又来求他的宝贝柳大哥, “柳大哥, 你知不晓内情, 如今赵侯爷可审问出了什么东西来了?” 熙宁将他拉到一旁,“这二人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人, 此次是唐六设得局害了自己的阿兄。” 小孩大吃一惊,“啊?他们可是兄弟啊。” 熙宁给他解释着, “亲兄弟尚且还有自相残杀者,更何况是堂兄弟。” 小孩犹在吃惊,这会儿还大张着嘴巴,“所以才不是我们庶人出手将人打死了。可, 那他是如何死了的?” 小孩咬了咬干涸的下唇, “街上的人绘声绘色的形容,说那日不知是谁打到他身上, 他立刻便一动不动得倒在了地上。他死时眼睛瞪得老大,就同我那便宜祖父一般,说是死不瞑目。” 熙宁忙伸手按在他的上唇之上,“这话不可乱说。” 熙宁左右看看,确保四周的人没有偷听到二人说话,又将小孩拉到靠墙之处立着。 “侯爷对外宣称是他的人击杀了你祖父,你要守好这个秘密,切不可让外人知晓内情。” 小孩赶忙点头,他自然知道柳大哥和显大哥都是为自己好。 小孩虽不怕承担击杀至亲的罪名,但不能辜负二人的苦心,柳大哥不叫自己说出来,他便一定会到死守着这个秘密。 “其实这个唐六所犯之事没有想象之中复杂,他并非是想让其阿兄横死当场,原本的计策是要用烈酒耗干他的身子罢了。恰巧他近日已有咳血之症,且持续了足有一月之久,唐六从良医那里知道了病情,转头却同阿兄撒起了谎,一直拖延着,连给他阿兄治病的药都敢减半。直挨到那天又一次酒醉,他阿兄意外在唐六家一命呜呼。到第二日,他故意将数十名个庶人绑到了自己家中,待其他人冲到他家家中解救被绑之人之时,故意起了冲突,两边人打得难舍难分,哪个知道他阿兄是不是死在棍棒之下。” “既是这样,原本这事情他是能掩盖过去,若是没有闹到赵侯跟前,他在家中停灵几日再将阿兄好好埋葬了,想必谁都瞧不出来,中间出现了这么一些事情。” 熙宁又道,“人既然撒了一个谎,必然要用无数的谎来圆。何况他若是不将此事闹得大些,他阿兄便不像是死在两方对垒之时了,何况他表现得不声不响,阿兄从前的位置,他坐上了也不能服众。 “柳大哥,你说喝酒既有如此大的伤害么?” 熙宁点头说是,忽而又想到他与赵侯那事。 思绪从二十多日前慢慢挪了回来,对小孩说道,“酒醉不仅会伤害到自己,若是无意也会伤害别人。” 小孩点头说,“我知道了,酒不是好东西,我以后一定不沾。” 熙宁向自己嘴里塞了一颗小小的酸枣,还没怎么嚼,囫囵吞便咽了下去。 她心中有个荒唐的想法还需验证,只是不能在这里,更不能到军中良医那里去看。 这小小的清水河县,若有新鲜事半天便能传个遍。她这几日时常跟在赵侯生身边行走,若真的身子有异,在这里诊治,不是个稳妥的地方。 恐怕要到外地去,到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再做打算。 熙宁同小孩作别之后便蹲在府衙大门的石狮子旁,眼睛无神地瞧着地上枯黄的叶片,看得眼睛都开始酸涩不堪,生怕要淌下泪来。 若她真的因那荒唐一夜,怀上了孩子,她当如何? 熙宁环抱着自己,越想越害怕不已。她想回去都安郡,想她远方的兄长。 一恍神,却突然瞧见一双沾满尘土的皂靴。 熙宁抬头瞧他。 一抬头却叫阳光晃得她眼睛生疼,熙宁揉了揉泛红的双眼。 适应了好一会儿,那视线之中模糊的轮廓渐渐聚成一个熟悉的模样,“邵环!桑仕秾!” 熙宁立马起身,将心中暂时的隐忧压下。 “我昨日还在念叨,你们今日竟回来了。” 她蹦起来问此次到小栗国的进展,“结果如何,小栗国君可答应给咱们借地了?” 邵环看了一眼冷着脸的桑仕秾,一时也一脸菜色的对着熙宁不语。 他脸色这样难看,叫熙宁也心凉了半截儿,“难道军师出手,也有达不成的任务么?” 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二人随军师一道去了小栗国,我是赵侯追究这办事不力之罪,恐怕二人也要受到拖累。 熙宁叹了口气,“连军师这般能言善辩之人,都说动不了小栗国君。那后面之事可就难做了,到西旗买马肯定也要耽搁。如此想来,一次重新回到原点,好些事情都做了无用之功。” 熙宁由自担心着,再一抬头却见邵环同桑仕秾相视一笑,“骗你的。” 熙宁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装模作样的生气起来,“你们二人竟拿我当猴耍,耍着我好玩吗? ” 邵环回她,“好玩得不得了。” 熙宁暂且不去追究他们戏弄于她的事情,赶忙先贴上前去,挽着邵环的手臂问他,“快与我详细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叫我我好奇死了。” 桑仕秾见熙宁与邵环贴在一起,极不可查得皱了下眉头。不过他一向是个面色冷峻的,很快便神色恢复如常,跟在二人身后,一起进了大堂去,“这么说你们先将军师送回营中才过来的?” “我们在营中等了许久,却不见你们回来,这才一起赶到府衙。有了好消息当立即汇报才好。” “其实我们来到小栗国的第二日,那燕国国君便收到了消息。两地相距不远,他们的确如军事所言,哪怕小栗国实力在燕国面前不值一提,但燕君惧怕咱们与小栗国结成同盟,日后便要闹得他永无宁日了。隔了几个时辰,居然派了说客来,当时在小栗国是三国话事人坐在一起商谈。军师很能沉得住气,一直只说是借地养马,绝口不提是借道买马之事。故而叫燕君忍痛借了大片水土,还附赠了好些粮草,养马是没什么问题的,更何况咱们借道只是为了将马匹赶回清水河辖区之内。” “此事进展得顺利,军师也说此事不难,难的是进入西旗之后,如何同西旗人打交道,首先便是语言不通,恐怕要先将从前那个马场主放出来。到时候替咱们引路,先见一见他之前买马的那个西旗场主再说。” 熙宁忧心忡忡,“也不知那马场主能不能靠得住,万三不是常说,当时去给他治病,他嘴里一直不干不净,恐怕是个不服气的。” 桑仕秾劝她,“总之路在脚下,总比从前连条能走的路都没有要好的多。” 这话倒也没错。 她悄悄低下声音,“这里真的没有其他人会西旗话?” “有,但是北地与西旗已经很久不曾通商了,边境又有燕国巡查连走私都困难重重,所以这时候去找会西旗话的人,很容易就会被盯上。” “军师的意思是,不急着在咱们这边找,到西旗那边找个会大息本话的人应该也不难,有些做两面生意的人,因为怕被息天子通缉,不少举家搬去了西旗。” 熙宁感觉这倒是个好想法。 几人迈进堂去,只见方才还趾高气扬,在赵侯面前撒泼的唐六如今像个斗败的公鸡在地上垂头丧气,却被他阿兄的家人推搡咒骂着。 有旁观者道,“多行不义,常走夜路,总有碰到鬼的时候。” 赵侯知晓小栗国已成事,便将剩余事情丢给在一旁侍立着的县令。 “其余事情你来处理,如今案情分明,依据法理来判便好了。” 虽然表面上不显山露水,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赵侯眼角眉梢带着一抹喜色,越发显得他意气风发。 他带着几人匆匆回了营地。 熙宁知道此次赵侯若是动身去西旗,一定会带着自己这个略懂相马之术的人,如此倒也正好。西旗人生地不熟,她脱身一两日到外面寻个良医,去瞧瞧自己的身体,这安排倒也十分妥当。 趁无人注意之时,熙宁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腹部仍旧是平坦的模样,可熙宁就是忍不住惴惴不安。自那荒唐之日起,也不过才过去二十多日,实在为时尚早,此时去看良医,能力一般者未必能瞧得出有还是没有。 若是有了,他可如何是好,营中连女子都不可进入,更何况是怀了孕的妇人。 她又告诉自己,莫要慌了神,事情还未到最坏的时候。待他们去将马匹采购之事谈妥,这里庶人与国人的事情又处理的差不了太多,不日便也要班师回朝。 若是真的怀了,回赵国怎么都有办法把这孩子拿掉。 她稍显心神不宁,便被赵侯逮个正着。 “我听马医说它有些难产,怀孕到接生果然艰难,你今日累得眼下都有了青色。” 怀孕? 从他口中说出这两个字,吓了熙宁一跳。 “侯爷在说什么,谁怀孕难产?” “自然是战马。不若还能是什么?你昨夜为那母马接生到半夜,果真是累到了,如此一惊一乍。”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4节 熙宁额头已经叫他吓得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抬手用袖口轻拭了拭额角的汗,说道,“确实是昨日睡得太晚,今日有些疲惫罢了,不是大事。” “你身子骨瘦弱,该吃些大补的东西补起来才好,脸色都白了。” 熙宁摇头不迭,“大家都吃一样的饭,别人能吃的我也能吃,不必补些什么。” 熙宁想他应该不会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可他的话却句句都让自己理解到另外一层意思上去。 第30章 自得胜大宴以来, 后续的几件大事皆完成得很是漂亮。更有如今军师桓婴出使小栗国,信不辱命。 赵侯同桓婴在帐外闲庭信步,“桓婴辛劳, 出谋划策又亲身出小栗国成就伟业,此刻先将你军功按下不表, 待咱们班师回赵,本侯记你一个头功。” 桓婴只道:“不敢不敢。”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聪明人一向不会将自己顶到当权者的前头去。 “然还是赵侯要辛苦些,从出计谋到后续真正出西旗买马,期间还有百步的后九十九步要走,这都仰赖侯爷带领, 我们随您探索求进。” 彼此恭维的话说了一大堆。 待吃罢了暮食,众人又围坐在赵侯的大帐之中。 “虽以军师所言,咱们百步之中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这一步也是最为紧要之一步, 如今银钱已到位、来路已铺平, 只缺找上几家卖马的西旗商,长期合作是少不了的。清水河这十城内部稳定后, 下一步咱们便可剑指独山国了。” 众人知道,燕君十城不过开胃小菜, 独山国那才是真正的硬骨头,非西旗马出阵所不能成事。 “诸位该知道接下来这任务乃是重中之重。” 众人皆道一声,“善。” 赵侯在地形图面前站定。 又从自己日常批改公文的案牍之上寻了一支长笔过来。 他以笔指向燕国境内借与赵国的那一块地。 “此处便是燕君暂且借于我们,用作马匹过冬之处。此处不会有燕军盘桓, 地域也算广阔。这一路又有一条小小溪流, 来回路上虽人烟稀少,但取水便捷, 不至于无法生存。” 可见对于后续任务,他已考虑了太多次,“带上必要的干粮和炊具在当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不是难事,此去第一次,不必有太多人随行。只我、万三、熙宁、邵环、桑仕秾。再有老徐与赵若林二人负责去看管那马场主。除今日敲定之人外,不可再叫外人了解咱们真实意图,以防走露风声。” 桑仕秾冒着叫赵侯不悦的风险道,“侯爷,那马场主不是个可信赖之人,若是受他诓骗,咱们在西旗人生地不熟,恐怕要出大乱子。” 赵侯对他的提醒倒并未露出不喜的情状,他背身在地心走了几个来回,众人一时安静,皆眼巴巴得瞅着赵侯示下。 “不入虎穴,难得虎子,去办吧。” 众人回,“臣等明白。” 桑仕秾将这份担心暂且记在心上,他没有桓婴之才,无法将赵侯劝说得另行他法,事已至此,他们只得越发谨慎。 既定下了计划,第二日便要去提那马场主出来。这人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上痕迹颇多。桑仕秾当日下手又重,这马场主浑身的疤痕,暴露出的皮肉上看起来仍有些可怖。 他躺在狱中的石凳上洋洋自得,“我还当你们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不过我瞧这里也不错,吃得也好,住得也好,还能与隔壁同期聊聊大天,领略领略别国风土人情,属实不错。” 之后又开始与几人胡说八道起来,“把我放出来做什么?我在外面可是要被饿死的。” 他在那里嚷嚷着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千万莫想着让他去做什么苦劳力,他情愿一死之类的。 熙宁觉得他啰嗦,并不想与他多言,他反倒故意缠在熙宁身边。 “小兄弟,我自马场头一次见你,便觉得你标致得很,你这年龄可有相好?” 熙宁并不理他,只是随桑仕秾一起,一人解开了一只他手上的铐子。 还要问着,“你们照料牢狱的狱头都属哑巴的人,除了那个姓万的一来这里就叽叽喳喳,其他的人总是放了饭就走,我可着实憋屈。” 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一句,三爷突然自众人身后后一摇一摆的过来,“老小子,你带罪立功的机会可来了,你要不要抓住啊?” 那马场主眼睛一亮,“待罪立功?怎么个说法,详细说来听听。” “还是那事儿——买马。” 那马场主翻个白眼道,“你都知道我那马场就是个空壳子,要马么就那么几匹了,也分不出什么好还是歹,你要拿就都拿走吧。” 他说着又用余光瞟向万三,“若是你还有良心,给我留下几个金饼,待我出去了,也不至于上街乞讨,饿死在这小小清水河县。” 万三同他插科打诨,“你那几匹马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瞧不上,不过之前同你交谈说起过得,你从前的上游,那西旗的马场主,能不能介绍与我认识。” “西旗人?咱们咱们大息人如今入不得西旗去,两边通商通道早已断了,且燕君如今严防死守,若是捉住恐怕要杀头的。” 桑仕秾在一旁冷冷威胁,“您说笑了,在这边待着你也一样也会被杀头。” 那马场主赶忙安抚他,“唉唉唉,这位兄弟莫说这样的话,恐怕伤了感情,咱们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回身这才展现出一副:我要同诸位好生商量的模样。 “也不是说我不能去,只是如今的环境它不允许。” 万三不似桑仕秾那般不近人情,“这你莫要担心,只说去还是不去,其余的交给我们来处理。” “说起来,你们这群赵人可真是胆大包天,杀头的罪也不怕。”那马场主叹了口气,“也对,真计较起来,燕军见了你们都得叫一声阿爷,燕君的反都敢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你们造了反,那我能有什么好处。”这马场主提前问着他,若是没有合理的报酬给到他手里,他可不愿抱着丢小命的嫌疑与他们同去。 万三斜眼道,“送你一条生路,这报酬够不够吸引人?” “万兄弟对别人出手一向大方,怎么到我这儿反倒吝啬起来。再多给些个,好歹我也是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随你们跑这一趟。” 桑仕秾抱着剑冷言道,“用不着你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路有我们护送,你只需要活着就行,必要之时你也可以是死的。” 他本还要再说什么,叫桑仕秾出言恫吓,他立刻摆手说道,“不给就不给,何必发如此大的脾气。” 万三又将桑仕秾的长剑按回到剑鞘里,“莫见怪,我这个姓桑的兄弟他脾气大些,不大好讨价还价。待你把这事儿办成了,再办得漂亮些,你想要的丰厚回报肯定是少不了你的。” 万三向他抖抖眉毛,又伸出手比了个三,“如何?比你在外面招摇撞骗,那钱来的快多了吧。” 那马场主立刻捉住这三根手指头,好生看了看,抬眼对着万三笑眯眯,“三爷爽快,你这三个金饼可都是我一个人的,不需要跟别人分吧?” “自然不需要。除非——你还能再替我们再找个同你一般,与西旗人做过生意打过交道的,我们也给他这个数。” 那马场主听了直摇头,“不不不这好事我一个人占了就好了。” 他在那无人在意的角落,忽而歪嘴邪笑了一下。 他就一向是个爱吃独食的,没有与人共享的道理,不过想了想他又说:“我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得先答应我。” 万三直说:“若是加钱的事儿,我负责不了,就这个数了,您想再往上涨。后面自己同赵侯商议。” 那马场主摇头说不是,“那个陈小孩是不是同你们熟识?我听闻,似乎你们来往还挺密切。” 几人互看了一眼,熙宁率先说道,“常见面是有的,陈小孩家也就在这清水河县。” “这我知道”,那马场主挺了挺胸膛道,“我想让这小孩儿跟咱一块儿去,你们有没有意见?” 熙宁不懂他何要提这样一个要求,“你叫上他一个半大孩子一起去做什么,西旗那里冰天雪地的。” 那马场主也不瞒他:“我手底下的兄弟死的死埋的埋没几个活的了,也就跟他熟识。叫我一个人上路,心里头还真有点儿没底,想着能多一个从前手底下的伙伴壮壮胆子。况且……”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贼兮兮同熙宁道,“这孩子箭法极好,若有个意外,你们其他人都奔着自己人去了,我好歹还能依仗一下这小孩嘛。” 这事儿他们说了不算,还要问过小孩的意见才行。 万三便回他,“这个事我们得去小孩家里问一问,他家中还有亲人还需考虑。” 那马场主“嘿”了一声,“这无妨,你给我三个金饼,便也给他三个,他指定乐意跟你们一起去。” 熙宁虽然觉得这事儿解决的尚算完美,心里却总觉得没底。 尤其看到这马场主想要将小孩拉进这团漩涡之中,便更觉得糊涂了,“他跟小孩儿有这样深厚的感情么,小孩从前在他那马场过得很是凄惨,他几时把小孩儿当做兄弟过?说是要救他一命,倒还算能有几分道理。” 不过这都是无谓小事,他竟然提了,他们也便跑这一趟去询问一下。 果然连小孩自己都觉得惊讶,“他点名让我同去?” 能跟几位哥哥同去出任务,他自然是十分向往的。虽然马场主提得这个要求有些古怪,让他也跟着费解。但他与阿娘仔细讨论过,觉得还是应当帮他们这个忙的。左右冬日里他也无事,且还能挣些家用回来,小妹如今生了病,时不时要上街买药,不能只靠着柳大哥整日接济。有这样的门路能够挣钱,又有桑仕秾和邵环大哥这样的高手护送,小孩便也不觉会多么危险。 隔一日便爽快地同意了。 万事俱备,赵侯又派人先去燕国所借的那块地上养马放牧。做戏自然要做全套,除了放牧之外,他们也兼任在四周巡查燕人是否出没的责任。 几日后众人上路,这一路倒也是相安无事。只是行至燕君管辖之地,偶尔会与燕军巡查的队伍碰上。几人装作是来到此地的客商,磕磕绊绊,一路总算快到两国交界之地。 第31章 熙宁有些牙疼。 大概是连日奔波休息不足, 天寒地冻的时节又难喝上一口热乎乎的汤水,不几日那嘴角便长起了几个火红的燎泡。 那燎泡有些碍眼,她不时拿手戳着, 叫赵侯看到便会将她细嫩的小手掰下来,“手脏, 莫要在那嘴角的泡上来回的摸,小心发了炎症。” 熙宁看端坐在一旁的赵侯,围着去岁在栗山上猎来得虎皮,头上带着黑貂的帽子,脸色是沉静如水,大概又在想事情, 那眉间的纹路都越发深刻起来。难为他心里惦记着正事,还能时时刻刻记得纠正自己的小毛病。 果真当自己是他的贤弟。 他确实像个成熟的长者,总是告诉自己许多事情, 不论大事小情, 诸如勤勉向上是该做的, 摸嘴角的燎泡就是不该做的。 可他又极严格肃杀,大多数情况下是十分好说话的, 可每每犯错熙宁之时,他也绝不会姑息, 对熙宁的惩罚只会较别人更为严格,沉重一些,绝没有轻轻放下的道理。故而熙宁在营中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半分不敢出错, 生怕落得个恃宠生娇的名声。 熙宁停手之后便不敢再随意乱摸到自己的脸上, 小心翼翼瞧他一眼,随之在车上也开始闭目养神。这一路他们走了许久, 沿着山脚的蜿蜒小路,渐渐便能瞧到那光秃枯败的草场。这地方十足是冷得人头都要发蒙,可若是到了明年开春之时,那便又是满目翠色的另一番天地了。如今那燕君送来的草料正是时候,足能抗过不少时日了。 当日接近两国边境之时已是午后,天色虽尚算早,但据当地人的说法,若再往前走,便没有客舍能休息落脚,几人商议过后,这天气靠撞运气赶路实在不妥,夜里降温前未找到御寒过夜之处恐怕也要坏事,便还是决定就地找间传舍过夜,来日天亮之后早早再启程赶路。 这传舍比当日几人在清水河县落脚之处还要小上几分。平日里大概只有做苦力的庶人路过时会停下歇脚,环境与饭食皆很随意,几人勉强用了,又叫客舍烧些热水送到客房中去。 几人原本是打算分作几间屋子来住,叫大家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无奈这传舍只是普通农家,并未分出这许多间来,便定下最大的一间,将被褥铺成通铺,几人便能宿在一起。 邵环道,“此地确实是个落后的,若要烧热水来还需另外付些钱,这般要钱的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桑仕秾为他解释道,“想是此地距离河道太远,来回的路又不算好走,冰天雪地之间还要到河面上凿冰取水实在麻烦,故而才会另收些钱,也算合理。” 众人了然,果然少了几分抱怨。 邵环又去同店家商量,除了今夜几人要用水之外,明早启程之时也要带些热的上路,叫店家替他们早早起来烧水,多付些钱无妨,莫要耽误他们的事情便好。 赵侯之前在车上用地形图计算着,此地距离西旗大概还有六十里路要走,行动快些也需要半个多时辰,况且天气寒冷,小路崎岖,这时辰已经算很理想了。 “再多备些热水吧,进了西旗还不晓得能不能寻到那地方,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有备无患不是坏事。”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5节 因热水不多,想要烫脚是不可能了,众人只围着洗了把脸,勉强将白日里冻得通红的小脸捂了过来,又在屋子里留了一大壶滚水,以防众人起夜之时口渴。这边熙宁同桑仕秾一起在那通铺上整理铺盖,这被子白日里才被阳光晒过,晒得既松又软,她铺好了一半的地方,扭身便上去躺在被子上打了几个滚,然后舒舒服服的呼了口气。刚启程之时夜里还能在室外露营,越是到西旗附近便越发冷得彻骨,那支起的帐篷完全无法抵御这程度的严寒,故而今日恐怕是近几天过得最为舒适的一个夜晚。 万三在地心喝着热茶,赵侯不在,他便又开始装模作样的充数,“大家养精蓄锐,明日上路进了西旗,咱们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几人嘿嘿笑着回应他,“三爷官瘾又犯了。” 熙宁的铺面靠近最里面的墙壁,她坐起身盘起小腿,用万三从前教给她的手法按压着自己的小腿。连日在马车之中久坐行进,她如今小腿水肿,像两条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水萝卜。身上的筋骨也不好受,动起来咯吱乱响,仿佛自己这身子是个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熙宁自己在一旁安安静静揉搓着小腿,邵环却偏偏要来逗她,将自己的小腿伸在她眼前乱晃,叫熙宁顺便给自己也按上一按。 结果却被熙宁一掌劈在腿上害处,他立时便缩成一团,嘶嘶抽着冷气,“柳熙宁啊柳熙宁,你果真是个下手狠的,瞧着瘦瘦弱弱,手劲儿怎的如此之大?” “我这手刀是同三爷学得,还不赖吧?” 邵环疼得快要断气,还是强忍着爬起来同她扭打成一团,众人瞧着直乐,还是桑仕秾出手将两个稚瘾发作的人掰扯开来,“邵环,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同她计较着。” 陈小孩从窗子边爬来熙宁身边倚着,“柳大哥,你们往常凑在一起就如此有趣么?” 在小孩眼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聚在一起玩玩闹闹可真有意思。 邵环便又挪过身子将脑袋枕到小孩瘦小的腿上,“玩玩闹闹尚算少数,流血牺牲才是常态,怎么你也想加入不成?” 小孩在一旁露出艳羡而又羞涩的表情,半晌才又果断地点了点头,“我是很想的,只是显大哥却不同意。” 他本是随着众人一起唤他赵侯,可出门在外所有人都自动自发规避这称呼,他左右不知如何是好,故而又开始同从前一般唤他作“显大哥”。 邵环教他,“这也简单,若是这次同去你好生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可以在他面前自夸下你出色的弓箭手能力,再有你可说你是可造之材,警告他错过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小孩听他越说越是离谱,连忙害羞的摆手,“这话我不敢说,这不好说,不好说的。” 万三也来凑趣,“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什么不敢说的,不仅要说,要自吹自擂,还要把自己形容得天上神仙下凡尘一般,若他不把你招入麾下,那得是天大的损失。”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不过是仗着赵侯出门未归,这才大着胆子胡说八道。 不过屋舍内气氛热烈,众人可谓其乐融融,只有坐在条凳上靠着土炕边缘的马场主正守着桌上烛火,他想得幽幽出神,只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正在这时候,众人调侃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这才姗姗来迟,外面夜里落下雪花,他肩膀上挂上一层雪白,也不知是去了哪里,无声无息出现在桌前。 那马场主正露出不合时宜的邪笑,却被旁边之人看个真切。 邵环赶忙从小孩的腿上抬起身子来,他仰头看到赵侯手上正拎了个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布袋子,看起来有些分量,他忙问,“公子这是打哪里回来的,这又是何物?” 赵侯暂且不去管那表情阴阳的马场主,仍旧镇定自若的同大家胡侃,他将那袋子摆在桌上,就着一旁昏暗的油灯给大家瞧。 熙宁只能瞧见几个灰黑色圆溜溜的东西露了出来,她没见过这东西,看起来倒是怪唬人的。 赵侯解释道,“这是当地人爱吃的冻梨,外面冰天雪地的,做这个再合适不过。” 他叫大家都拿去尝尝,“解冻之后,轻轻嗫个口子,里面的汁水甜丝丝的,又能败火。” 熙宁拿着这东西像是得了个好宝贝,觉得新鲜又有趣,竟然还能败火么,那她嘴角的燎泡可就有法子治了。现在再来看那燎泡已经瘪了下去,明日便能结痂,这几日得小心张嘴,不若就会撑出个血口子来。这时候吃上两个冻梨,那可真是十足惬意了,生津止渴还败火,简直浑身是宝。 邵环与桑仕秾跳到地心去,将布兜接过来忙着给众人分发,熙宁便伸手等着他俩递来给自己,却见赵侯不知何时正背光站在自己面前,他将手心摊开在自己面前,上面正摆着一只果子,又圆又大。 另一侧,桑仕秾也递了一颗过来,比之赵侯那枚毫不逊色。 熙宁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立即反应过来,将两人递来的冻梨都接了过来,小孩在一旁念叨着,“大丰收哩。” 她用手掐了掐,的确冻得硬邦邦的,如此不消上一夜哪里咬得动。 传舍的当家这会儿也跨步进来,“这冻梨要放在冰水里解冻,外面结出一层冰来,敲掉便能吃了,不过凉得冰牙,你们必得尝尝,很是爽口美味。尤其你们这些个年轻大小伙子,火气忒旺,吃这个正合适。” 他大概也是看到熙宁妇人嘴巴,重提了好几句年轻人火气旺。 只是熙宁听到那句“冰凉”,心里打起鼓来,她如今还不知道自己这个身子,能不能受得了这乍凉的东西。 熙宁努力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脑海之中这种奇怪的想法摇出去,一切还未落定,自己总是做如此联想,叫她束手束脚,感觉事事棘手。 她抬起头看窗外有点点银光飘落,立刻便将方才脑中诸般想法抛去了一边,回身这才瞧到赵侯肩膀那雪花消融后的小片濡湿,便赶忙问道,“公子,外面下雪了么?” 得到赵侯肯定的回答,熙宁同小孩对视一眼,立刻“呜呼”一声,相继飞出了门去。 门外的雪还很浅,熙宁站在摇晃的的红灯笼底下,跟小孩一起抬头望那黑洞洞的天,像望着一口没边没沿的井。 小孩在一旁张开嘴去接天上的雪花,熙宁扭头看他,“好吃么?” 小孩咂了咂嘴,“没味道哎。” 小孩叫熙宁也尝尝看,熙宁却觉得有点傻,偷偷笑着并不理他。赵侯原本看熙宁坐在墙角做了些奇怪举动,一时摇头一时点头还有些担心,结果不一会儿熙宁又跟小孩跑去外面看雪挨冻,简直不知道他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跟过来在每个小脑壳上赏了一个板栗,熙宁见是他来,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头一次见到雪景的想法,“从前不知道下雪是如何盛景,这回总算圆了小小心愿。” 熙宁没见过雪,赵侯确实见过的。他还在做公子的时候,便被老赵侯派到燕国打探消息,那时冬日里新下得雪足有膝盖那么厚,一脚踏入不知自己脚下是陆地还是冰面,就在这茫茫一片的寂静之中,寻了好几日才找到一户能够落脚的人家。只是那时跟在身边的人先后全都战死,赵侯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起那段时光了。 大息王朝原来还有这般广袤的土地。自南向北而来,便可一路领略这四季不同的风光,叫人心胸开怀,不由生出想要将这土地博广之处皆收在掌心之中的豪情。中行显便是这样,越是了解这个王朝国土所及之处,越是令自己无边的欲望膨胀到无法控制的境地。 他常常想,这天下何不改姓中行? 赵侯这时候突然想同她说一个小小的故事,“不知为何,方才那传舍的当家拿了冻梨问我要不要同他交换。原来他妻子瞧上了咱们随身带着的水囊,我说那是我在南地行商之时瞧着好看买来用的,不过是个小小水囊,送与他们也是可以的。看着他们夫妻敦睦,叫人觉得这样平静的日子似乎也很好,又见那当家牙口不好,他妻子为他将冻梨咬开小小一个口子再递还给他,叫他慢慢吸着吃。我便回想起从前阿爹与细君的相处,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和谐的日常。” 他大概也是羡慕的。 赵侯慢慢顿了一下,扭身看向熙宁,“你呢,家中爹爹与阿母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 熙宁用手将自己肩膀上的衣服揉搓了半晌,他不知该不该同赵侯讲述爹爹与阿母的事情。 没有 可是他似乎很是诚恳,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即使老赵侯同自己阿娘有曾经那一段故事。 熙宁便回身对他说,“他们很好,非常好,非常恩爱。” 熙宁生怕触怒了赵侯,她如此形容好似在对老赵侯做无声地指控,不知中行显是如何想得,熙宁只觉得在自己所述得这个故事里,老赵侯是那个置身事外却又强插进来的可怜人,他做得一切,甚至最后直到离世,单单只感动了自己。 赵侯果然表情未变,却不再问询熙宁爹娘之间相处的事情,这里的气氛一无端的要冻结在这无边的寒冷天气之中。 “相敬如宾也没什么不好,”他突然说道,熙宁被他这意外发出的声音惊了一跳。 所以他这是对自己方才那句“非常好”的控诉么,熙宁鼓了鼓嘴,“公子今后也希望同自己的细君相敬如宾么?” 第32章 “不。” 赵侯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诚恳, 突然对着这个自己一向看重的孩子道,“我必会选个我能放在心尖上的。” 他眼中情感浓烈,墨色的瞳仁里全是熙宁的影子。 熙宁甚至毫不怀疑, 若是当时在阿娘面前的不是老赵侯,而是中行显, 他也定会做出如他阿爹一般的举动。 他们是同一种人。 哪怕中行显儒雅的名声在外。 他眼中炙热几乎要将熙宁灼伤,偏偏熙宁躲避不及,只觉得赵侯目光好似一泓叫人晕眩的寒潭,将她密密实实吸了进去。 她心口陡然疾跳起来,连呼吸都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想伸手触摸熙宁如血般的红唇,这里应当比他可亲的小脸还要软上一些吧。 他这样想着, 也如此做了。顾不得还有小孩在,熙宁是他喜欢的孩子,他喜欢的阿弟, 兄长对小弟, 是可以做这般动作的, 他这样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公子?” 他不是说手上不干净,不叫自己抚摸唇角么, 熙宁瞪着天真的眼瞧他,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小孩缩了缩脖子, 风雪有些大了,他便先跑回了屋里去。 天太冷了,有风起,雪沫子刮在脸上便生疼。 “公子。” 熙宁开始以为他只是要看顾自己嘴角的燎泡, 可是他拇指的动作却越发不是这样, 轻轻描摹了起来。 那若有似无的触觉,就如同那天夜里, 他情动时的吻。若即若离的,一下一下挨在她唇上,叫她忍不住随着这样的节奏回应他,他便立刻含住这无声的邀请。彼此间略显生涩的动作,却叫对方都极为沉迷。 “公——公子。” 她声音颤抖,带着对未知的恐惧。 因为她看到一张无限放大之中的英俊面容,几乎遮住她的那片天,成了她眼中唯一能看得清的事物。 熙宁夜晚仍旧躺在他身边。 万三的呼噜声响起,比叫更的鸡还要准时,邵环立马转身捏住他的鼻子向上一提,万三果然立刻转醒,骂了一句畜牲,扭到另一头又睡了过去,几乎同时便又打起了呼噜。 熙宁用手扣扣手心,大衾厚实,她手心都是一把汗水。 同一个姿势保持得时间久了,她却不敢左右乱动。 枕榻旁边的人也一动不动。他双手盖在腰间的大衾之上,在熙宁小小的身子边上,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包。 这座山包将熙宁与众人隔绝,她只得独处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用她不算聪颖的脑袋去思考。 为何他会在她嘴角已经瘪掉的燎泡上落下一吻。 熙宁以为自己当时是清醒的,至少比犯下大错的那也夜晚清醒。 可她难免又糊涂着,是做梦吧,赵侯怎么会亲吻一个“男子”。 他分明喜欢女人。 而且他也不能把自己当做是个孩子了,自己已经年满十七,待过了年,她便十八了。 十八岁,做爹娘的一大把,有谁在这个年纪会被一个二十五岁的兄长亲吻呢。 熙宁微微曲腿,小心的换了个姿势。 她还得好好在他手底下卖命,难不成要被他收成“男妾”? 熙宁打了个冷颤。 这可不行,她不喜欢。 熙宁又向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下。 他这样,是不是看破了自己的女儿身,难道他想起了那荒诞一夜? 这可不行,她得回都安郡去,那里还有人等着她,她与兄长说好了的。 虽然不知道,她与别的男人有了牵扯,兄长还会不会如从前那般待她。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手心突然被旁边人从大衾之中握住,“睡吧。”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6节 他一向习惯了发号施令,熙宁便觉得这安抚的话语之中也带着几分施令的意味。 可是对她却有奇效。 不消半刻,她的呼吸便已经匀匀,沉入了梦乡之中。 熙宁是最晚醒得那个,小孩在她炕边趴着,慢慢数她的睫毛。 “柳大哥的睫毛好生密实,比我阿娘的还好看。” 熙宁被他不时地拨弄痒醒,她眨着眼睛苏醒过来,却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你们都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邵环正嘬着冻梨出声,闻言囫囵地回她,“公子不让,还叫我们小声些。” 熙宁挠了挠头,这可糟了,她严重拖了进度,北地天亮的晚,他们前几日都是天黑便行进,如今天已大亮,叫心里她怎么过意的去。 熙宁三两下套上外裳,又叫小孩给自己也拿个冻梨来,“我马上就好了。” 她心虚的左右瞧瞧,却未见到赵侯人影,也不知这人跑去了哪里,自己晚起之事,他也得负大半的责任。 待众人重新坐进了马车里,熙宁左右等了半晌,还是不见赵侯现身。 这人也不知去了何处,还能飞天遁走不成。 正想着,他却突然开门进来。有冷风随之蹿了进来,熙宁忙向一边侧了侧身,避开了这股子迎面而来的冷气。 待他落了座,熙宁嗓子却突然作痒,在一旁咳嗽了一声。 他像山一般沉在自己身边,在熙宁眼中,他仿若是没事之人。 昨天在自己心上掀起了惊涛骇浪,今日却仍旧装回他稳重端庄的赵侯模样,这人变脸的速度怎的如此之快。 熙宁有些生气,懊恼自己不是个如他一般稳如泰山的,恐怕还是经历太少。可他不是说公宫那些婢子他一个都未曾动过么,怎么会练出这样一派一切尽在掌握的稳重感。 难道也是胡说? 可见男人的嘴不能尽信。 她的思绪正歪到了天边去,忽而嘴角一凉,有滋润又清凉的感觉被缓缓涂抹开来。 “这是什么?” 凉凉的,润润的,舒服得很。 “重花油,可以解毒。” 她没听说过这名字,定然不是产自赵国。 “哪里来的?” “街上,庙市。” 他一早上不见踪影,是为自己买重花油去了么? “这样好得快些。” 他说完将那小小一只药盒塞到熙宁怀中。 昨夜他也未休息好,他觉得自己不正常,失控的次数有些多,说不好是因为什么。 他年过二十五才在情这一字上开花,难不成却开出一朵龙阳之癖来? 那重花油甜滋滋的味道在车盖中挥之不去。 他其实头痛欲裂,全无办法。从他莫名其妙担心熙宁恋上凉月开始,他就应该早些感应到。 这不对,他要成就千秋霸业,熙宁便要受千夫所指。 他看着正玩弄小小药盒的孩子,这么美好的人,他一个人堕入无边地狱便也罢了,要如何忍住,才能不把他也一起拉入红尘中。 马车就这么吱扭向前,一车人心思却是各异。 西旗比熙宁想象之中要热闹许多,街上有用牛乳做成的冰糕,小孩跟邵环下车买了好几个,沿着车队挨个询问,看大家谁要尝尝看。 赵侯正要替熙宁拿上一支,却被熙宁捂着肚子突然打断,“我闹肚子,这一次不吃了。” 他便关上门殷切的瞧她,“晨起不是还好好的?” “昨夜吃得太多了吧,一会儿去腾腾肚子便好了。” 他时有温柔,有时候真叫熙宁招架不住,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车休息,她需要好生给自己后面做做打算。 到了这里,暂时还不需要马场主来安排,西旗也有大息人开得客舍,比昨日休息的那处可气派了太多。 赵侯同万三前去订客房之时,邵环同人打听,有没有大息官话与西旗话都说得好的人,能带出去帮他们谈生意的,他们想要雇上一个。 传舍的主人说从前这样的人遍地都是,“前几年渐渐都不做了,大息人爽约多次,西旗人如今不大同大息人来往交易了,西边的摩瓦王朝也很强大,可以与他们通商,他们很欢迎西旗人和西旗马。” 这个传舍主人说话的感觉同大息人已经不大一样,细问之下才知道是自小在这里长大,他不肯帮忙,几人便只好发动金钱攻势,主家思考良久才说可能还有一个人能来试一试。 “这个人西旗话说得很好,大息话是跟我学的,你们莫要嫌弃。” 众人哪敢挑剔,只说最好现在就能见面聊聊。 他让伙计到楼上将人叫下来见人,“他是我的侄子,跟我学了一点点大息话,日常交流是没问题的。” 这个年轻人的大息话确实算不得流利,同马场主比就落了瞎乘。 不过众人仍旧信不过马场主,有这个年轻人在,马场主至少不能当面糊弄他们这伙人了。 赵侯看了眼年轻人,又看了眼远处表情有些异样的马场主,同手下人悄声低语,“盯紧他一些。” 众人皆点了点头。 熙宁也警惕起来,这是在西旗的地界,若是出了意外,连申冤之处都寻不到门道,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那年轻人名叫勒木,是个十分害羞的人,好在大家年龄差不了太多,他也愿意同大家交这个朋友。 “西旗第二大马场的主人,他是个暴脾气,但是对大息人确实友好,因为他母亲是燕国人,你们说他会卖马给你们,不会有差的,就是他!” 众人心稍安。 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马场主没有欺骗众人。 “不过他要先支付所有货款,是西旗人里最多的,而且他有自己的军队,应该就是叫军队?会跟买家打得你死我活,最后就会没有钱也没有货……” 第33章 这样天上一脚, 地上一脚的说话方式,众人都是头一次遇到。 不过这个暴躁的马场主处理问题倒是很有自己的一套。最叫人意外的是他有自己的“军队”,西旗的国王竟然不会管么?就不怕有马场主哪天瞧国王不顺眼, 也给国王来一招银货两空,岂非要出大乱子。 赵侯几人却私下谈论, 这个“军队”的规模应当远远还达不到寻常队伍的规模,一个马场就想要供养起一支“军队”谈何容易,须知上万人的队伍,单论每日花销便能将一个小国的财政压垮,再加上武器和行装,大息天子的队伍都时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赵侯问勒木, “这个西旗马场的场主要如何称呼?” “他名字太长了,阿爹和阿娘的名字都加在里面,我不会翻译, 不过你们可以私底下叫他作格亚场主。” “他母亲是燕国人, 那他会不会说大息官话?” 勒木说他也不知道, “他从来没说过,而且他有个手下会说好多国家的官话, 一直给他做翻译的,我猜他应该是不会说。” 勒木提前提醒大家, “上一个想要欺骗格亚场主的人被他剥了皮挂在树上,好多人去看过,你们不能骗人,不然你们走了我不能好过。” 西旗人处理背叛者的方式过于原始粗暴, 这里哪里像是在一个文明的国度, 更像生活在原始的村落。 熙宁听得一脸菜色。 “那,他随意将人皮剥下来, 这样处置人命,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勒木倒是意外他们会问这样的问题,“格亚是国王的叔叔,整个国家都是格亚家族的,军队也是格亚家的,不会有问题。” “这……” 这情况确实是从未料想过得。 几人送走了勒木,叫老徐在隔壁着他们从清水河县带来的马场主王尚水,剩余人围在一起商量着。 “情况有变,王尚水恐怕不能用了。” 赵侯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这几日的行为也颇为反常,叫他前去交涉,我担心他没存着好心,恐怕要将咱们几个交代在这里。” 万三表面上大大咧咧,可其实为人细致,在与王尚水交往过程之中亦发觉了这人有许多奇怪之处,“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这几日的精神似乎一直高度紧张,夜里好几次我醒来看他,他本是睁着眼睛发呆,发觉有人盯他立刻又去装睡。” 熙宁看了眼在门外给大家放哨的陈小孩,“最为关键的,是他要小孩跟着一起,可是他此路全程都未同小孩有过交流。看小孩的样子,他们二人本就不熟,格亚既然是这样地位背景,若是咱们真的出了事,小孩真的能救王尚水一命么?” 熙宁舔了舔下唇,“所以我有一个怀疑……” 女子天生的敏感告诉熙宁,这个王尚水对小孩并没有存着好心,她看众人都在等着自己的下文,并未再卖关子,“三爷可还记得,咱们到清水河狱中放他出来时,他问我的那个问题么?” 万三想了想,“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我确实不记得了。” “他问我,咱们同小孩是不是很熟识,我当时说得是小孩的家就在清水河,常见面是有的。可我觉得他问这问题的本意不在这里,他是想要了解,咱们将他那马场一网打尽,是不是与陈小孩里应外合的结果。” 众人突然被熙宁这个推测惊倒,邵环按了按手上长刀,“所以,他也是存着要将咱们也一网打尽的心思?” 赵侯放下手里的茶盏,将身子向椅背靠去。 “不论他作何想法,都不能将他带着一起往下走了。” “公子,要不要……” 桑仕秾将随身的长剑握了握。 “不,暂时不必”,赵侯将他长剑推了回去,“若是没处理好很容易叫人盯上,既然西旗现下局势不明,不必要做得事情就先按下不做。” “公子,王尚水既然不能用了,那这个格亚场主,咱们要如何同他打交道?” 熙宁猜想着赵侯的意思,“勒木说格亚场主一向都是要付全款来做生意的,所以没有中间人,应当不是问题。” 赵侯轻点了点头。 万三看这情形,立马用肩膀撞了撞熙宁,“小熙宁长进了,居然能猜得准公子的想法了。” 熙宁咳嗽了一声叫他莫要再打趣,可万三看赵侯心情似乎很好,忍不住还是要调侃,“熙宁日后当是咱们公子面前的第一红人啦!” 哪是什么第一红人,熙宁想要封住万三的嘴,再把他捶进面前的这片西旗土地里面去,“你再胡说,我就捶你。” 万三看看赵侯不敢再造次,硬生生将嘴边的那句“以后就跟着熙宁混了”的话收了回来。 这场原本叫人精神紧绷的会议,叫万三这样打断之后,众人反倒放松下来,“留两个人在传舍盯着王尚水,到格亚那里不需要太多人,人少一点格亚不至于精神戒备。”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7节 熙宁几人点头称是。 夜晚众人正要休息,老徐突然敲响赵侯的房门。 “公子。” 赵侯正捧着从传舍东家那里借来的几本西旗语的书瞧,他来前自己学了一些西旗字,不过勉强只能了解个大概。 赵侯见他来有些疑惑,“怎么?” “公子叫我留意王尚水的动静,今日白日里虽风平浪静没什么动静,可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熙宁刚刚打理好了床榻,也来听他的想法。 “午休起来我见他对着窗外发呆,就是对着走廊的窗子,他虽然不曾出声,可我似乎瞧见一个人影晃过。” 熙宁同赵侯对看了一眼,“他刚到这里就能跟外人通上联系么?” “我也是奇怪,难不成还能专门有人在西旗等着他?可他人都是从大牢里直接提出来的,西旗人也不是能掐会算,还能知道他何日到达不成?” 赵侯放下竹简,“他们这些常在暗中行事之人,渠道和手法不是咱们可以想象的,既然要跟外界联系,拦是拦不住的。” 他站起身在地心走了几个来回,“你二人暂时不要将他看得太严,还如前些天一般,必要之时在他面前放松些警惕,留给他点空间,总能逮到马脚。” “至于你瞧见的那个人影,完全不曾看清是谁么?” 老徐说了个自己的猜测,“看身形,同传舍的主家有些像,说不好是他还是勒木。” 主家和勒木的身形确实类似,若不是熟悉的人还真有些不好分辨。 “难道是王尚水料定咱们来了西旗,定会在这个大息人开得传舍里落脚,而他从前来往西旗,同主家老早便是旧识?那么我们还能不能信任勒木?” 熙宁却疑惑,“可是咱们一路并没有约束他的行动,看守也都是暗中进行,他要是真的同主家是旧识,大可以直接交谈,用不着这样躲藏。” 熙宁觉得越发不懂这人了,“难不成他真的从开始就抱着咱们是他的敌人的想法,不然行事哪里用得着如此反常。” 几人讨论了几个来回,总之这个王尚水是不得不防的,“必要之时,就送他上路。” 赵侯叫熙宁自他包袱中取出一只小小药瓶,“这药粉你先保管好,它轻量可致人昏迷,整瓶能叫人昏睡两日,你把他迷晕之后,送回到燕国境内处理。” 老徐退了出去。 赵侯叫熙宁先行休息,自己出门去会一会主家。 “我随公子一起。” 熙宁怕他出事,忙放下正要烫脚的木盆。 “放轻松些,不是大事。” 他笑着安慰熙宁,抚了抚她披在肩头的长发,却决然将人推回了屋内。 两人一起便有盘查的意味,他自己前去便好。 熙宁自廊上的小窗望去,他已经整理衣冠,阔步下楼而去,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尽头,熙宁才将视线收了回来。 她随他在外的两年里,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觉得诸事不顺,不论是那个叫格亚的,还是他们带来的王尚水,两个人都危险重重。 熙宁正心神不宁,却见小孩在门外鬼祟的冲他笑着,“公子不在么?” 熙宁招手叫他进来,“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头一次跑到这样远的地方,真开心。”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牛乳冰糕递给了熙宁,“今日外面买的,我记得你没吃,特地给你带来的。” 熙宁忙推了回去,“你吃,我今日闹肚子。” 小孩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这个要是能带会清水河多好,我就能给小妹和阿娘尝尝了。” “等你今后有了本事,可以带着阿娘和小妹到西旗来吃,不是更好?” 小孩坐在方才赵侯坐过的位置,一边吃一边看屋内的陈设。 “咦,公子看得懂西旗话么?” 他看到桌上摆着的已经摊开的西旗相马之术,“可是这一本写的不算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旧本了。” 小孩大口嘬了下冰糕,吃得嘴角都淌下牛乳来。 熙宁很是惊讶,“你看得懂这书。” 小孩点了点头,“我外祖小时候住在西旗边上,是年轻时南迁到清水河的,我跟他学过西旗话,只是现在说得不大好了,字我是认识的。” 熙宁简直想要发笑,那个王尚水机关算尽,应当不会想到他本欲一块儿拉进地狱的孩子,恐怕才是真正的破局之人。 第34章 赵侯在传舍之中寻了一阵, 好不容易才在楼梯下一处避人的角落里发现那家主。 他正喝得微醺,很是有些自得的模样,窗外正落着鹅毛一般的大雪, 将干枯许久的树枝子压得吱呀作响,一会儿便再撑不住这压顶的重量, 弯了弯细枝,将落得碗一般厚的积雪又重新向地上撒了下来。 主家认得这个看起来俊朗的年轻人,看起来沉稳靠得住,他很乐意同他共饮一杯。 “来尝尝我这传舍里酿得果酒,甜滋滋的,能睡个好觉哩。” 赵侯也随他坐了下来, “西旗的人好,景也好,不知道这酒算不算得好。” “好得很好得很呢, 外人为这一口酒, 跑百十多里地都乐意的。” 看他红扑扑的脸蛋, 迷离的神态,赵侯毫不怀疑, 若是自己迟来一步,这主家指不定就要醉倒在这里了。 他接过主家的酒饮下, 是淡红色的液体,闻起来确实很甜,像熙宁柔软却又清冷的唇,看一眼都叫他想入非非。 这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赵侯立马打起了精神。 “我这队伍里下午丢了个东西, 是个内贼所偷,想问问主家, 我在西旗解决自己的手下,会不会叫格亚家族的军队抓起来,要是很成问题,我当明日把他送回大息,再就地处理。” 那主家抱着酒坛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又喘了好久的粗气,大概这时候脑子有些混乱,未能及时想通如何作答。 可是赵侯极有耐心,且不打算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若是他脸上带着不同以往的神色,他极有信心,能够第一时间捕捉。 可是没有。 主家休息了一会儿回复道,“我知道,大息人管这个叫清理门户……” 他暗自发笑,好容易想起一个准确的词语,实在叫他得意。 “这是你们大息人自己的事……如果他有身契在你这里,那就更好了,你可以把他放到虎头营,再给一点点钱,让他们帮你教训他。” 他点着头回答,“这些都是允许的,他们跟你的猫狗没区别。” 主家对赵侯的哪位手下被逮个正着并不感兴趣,抱着他的宝贝酒坛,溜着墙壁慢慢向房内而去,大概是要回去休息。 赵侯心中大概有了成算,应当不是他。 勒木同熙宁差不多大,王尚水五年前来西旗营商,勒木那时候不过才十二岁的孩童,不大可能是王尚水在西旗同党。 或许是老徐忙中看错,并非是主家或者勒木中任何一个人? 赵侯将此事先放去了一边,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要办。 想要见这个名叫格亚的马场主,并没有如几人想象中那般容易。 勒木帮忙递了几次消息,还未等进那马场去,便被格亚手下的人退了回来。 一连三天毫无进展。 万三等人到晚上围炉夜话之时仍旧忍不住提议,“公子要不要试一试王尚水这张牌,起码要先得入了门去。” 熙宁也跟着大家眼巴巴等他示下。 等待确实是极难熬的一件事情,漫无目的,不知深浅,叫人越发地坐不住。 赵侯暗自出了一会儿神,熙宁看他眸光一闪,以为他要改变主意,未想到他仍旧果断拒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万三等人的耐性耗完,估计就在这一两日里了。 可赵侯却很能沉得住气,“没别的办法,只能等。” 等?等能等得来什么? 熙宁不懂,这样一成不变的做事风格,实在不像从前那聪慧过人的赵侯。 人人都有技穷之时,熙宁虽不愿相信,可赵侯此次,似乎真的也束手无策。 那日王尚水却主动来见。 熙宁将门打开,“公子,王尚水来了。” 赵侯仍旧捧着那本不知名的西旗著作读着,他常跟主家交流,这几人看完了一簿书简,叫熙宁着实佩服。 熙宁看到陌生的像是扭曲的小虫一样的文字,只想赶紧逃跑,叫她多学一个字都令她痛苦。真不知赵侯是哪里来得定力,居然理清了大多竹简要表达的意思,还能同主家切磋交流,被主家称赞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公子把我带来西旗,就是为了让我好吃好喝得度假么?” 王尚水表现的落落大方,甚至落座到赵侯身边,自然的为他斟了满杯的茶水。 “您瞧西旗的茶水,连咱们大息一半的香都没有,果然是个穷山恶水处。” 赵侯接过他敬上的新茶放去一边,“日子闲适,我倒觉得这般忙里偷闲的时光难得。” 王尚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公子,公子总该给我寻点事情来做。” 赵侯瞥他一眼说,“没事做,大家都在闲着,你认得西旗字,也可以寻一两本书简来看,大有裨益。” 说着他又看完一簿,叫熙宁又递来一簿新的品读起来。 王尚水方才还未认真看,如今看到立刻大吃一惊,“公子竟认得西旗字了?” 赵侯谦虚道,“哦,恰好认得几个罢了,算不得是认得西旗字。” 王尚水越发心里发慌,他虽能同人用西旗语交谈,可他不认得西旗文字。他原本以为,只要进了西旗,这几人的队伍离开他便是一群睁眼瞎。 可赵侯这竖子,狡兔三窟,并不十分信任自己,有了一个勒木还不算,自己竟然也是个懂西旗字的。 这确实是王尚水所没有想到的。 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不知公子如今还在等些什么,叫我好有个准备,格亚那里的关系不要提前疏通下么,这个倔老头,他很不喜欢同生人交易,规矩极多的。” 赵侯也看着他淡淡得笑着,“不必。” 王尚水感觉五雷轰顶,他什么都不肯说,又什么都不用自己做,这是何意?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8节 他恨得咬牙,这群赵人把自己提来西旗,给了自己一个大好的机会,他日日谋划算计,担惊受怕,激动得都要癫狂,结果他们轻飘飘一句“不必”,就否了他的全部。 归根结底,他不信任他。 他王尚水在众人眼中,不如那黄毛孩子陈小孩。 他脸上横肉抖动了下,却又按捺下来,“公子——公子先忙,我去休息了。” 赵侯轻点了点头,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熙宁会意,起身将人引出了门外。 她确定王尚水已经随着老徐一起回了屋,这才关好房门给了赵侯一个示意。 “公子——” 赵侯将书简放下,“你也瞧出不对来了?” 熙宁点了点头,来到赵侯身边的位置坐下,“这个王尚水属实算不得手段高明。” “太急色了,如此心急怎么可能不露出马脚,倒是我们高估了他。” 熙宁咬了咬自己的指尖,歪着头琢磨,“他是过于着急了,我们是不是也过于稳妥了,那个格亚,公子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么?” 赵侯将她咬在嘴角的小手扯了过来,用自己随身的帕子给她擦拭了起来,“说说你对格亚的认识吧。” 熙宁觉得他这动作随意得仿若做过千次百次,这样的亲昵,她叫浑身起栗。 他牵着她的手,叫熙宁如何能有空去想其他,她脑中如今是一团糊糊。 “哦——格,格亚,格亚他是国王的叔叔,在西旗,应当是很尊贵的。” 熙宁将自己的手抽过来,她得好好说话,“勒木说他脾气暴躁,您这样天天去送信,我真怕他发起火来再不许咱们上门。” 她揉了揉还带着赵侯体温的指尖,比了个大拇指出来,“您真能沉住气。”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话里的揶揄。”赵侯同她玩笑起来,“沉不住气的那个刚刚才出了门去,下场不是已经明摆着了么。” 熙宁探出头去看了眼早没了踪影了王尚水,“这,不是不一样么。” “哪里不一样?” “他是受咱们拿捏,格亚是在拿捏咱们。” 熙宁想说,他们同王尚水比谁能沉得住气那可是稳赢不输的,对手的底牌已早早亮出来了,没什么好怕的。 可格亚场主完全不同,人家连你是哪个山头的都不想知道,你在这里沉住气,也犯不着啊。人家可不缺你这一个买家,他身后排着长队的,恭维奉承的大有人在。 “你可知我这书简出自谁手?” 熙宁摇了摇头,“总不能是格亚场主写得?” 他看着她隐秘的笑,又带着一点神气,叫熙宁没忍住将那书简抢了过来。 “喔,我看不懂西旗字,竟给忘记了。” 赵侯轻敲她头顶的发,“这是格亚从年轻出师一直到五十岁都在写得养马之术。” 他看着这堆书简的时候,眼神笃定而认真,“格亚的脾气虽然名声在外,可他是真的钟爱这一行,养马也相马,他常称自己作伯乐。” “所以,他堂堂皇亲,跑到马场里整日与马打交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他形容自己很孤高,不喜欢把马匹交给陌生的人,若你真的懂马,你是敌人他也能跟你交朋友,若你没有耐性叫他了解你,他连见面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是个奇怪又很有趣的老头儿。 “所以……” “再给些时间,格亚总会看到咱们的诚意。” 第35章 格亚那边是三日后突然有了动静。 约他们第二日一早相见, 地点就在那马场之中。 熙宁不得不佩服赵侯之谋,怎么会想到要把格亚的著作翻出来了解其为人呢。 若是她为赵侯,恐怕第一步就倒在了学西旗话上面。 还要在几天之内将它通读, 之后与人切磋了解,又要想出解决之法, 同格亚套上近乎。 他不是肉身做得人,仿佛是下来历劫的神仙。不然怎么能如此擅长在大息和西旗搅弄风云。 结果事情就是如此凑巧,勒木突然消失得没了影子,传舍的主家也忙着去遂山进酒货,这几日难返回传舍了。 只有一封署名勒木的书信在当日送了过来。 勒木的大息文字写得歪七扭八,熙宁几乎没认出几个来, 还是赵侯看了之后了解了他大概意思。 “他说咱们虐待手下,不是好人,让我们先放人, 他才肯出现。” 熙宁将脑袋凑过来, 几乎要把那鼻尖抵在那简书上, 眼睛都要眯缝起来了,还是一个字都认不出。 “哪里有虐待的字样?” 看不出。 “让我们放谁出来?” 他为什么要胡说八道? 熙宁觉得勒木是个瞎的, 他们明明是一支文明的队伍。 那个格亚听起来才像是会虐待人的样子,他们西旗人连剥人皮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居然会说别人在虐待,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 胡说八道便也罢了,字也写得狗爬一样。 熙宁放弃认清他书简上的字,将它传递给三爷。 “三爷以为呢?” 万三“嘶”了一声, “左右大家都看不明白, 公子说什么我都愿意信。” “所以,书信里所写得虐待手下, 是指谁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便都将视线落到熙宁身上。 她这几日随行赵侯,大多时候又同处一间,“小柳,你——受委屈了?” 万三:“受委屈,为什么跟外人说,却不告诉哥几个呢?” 三爷的眼神有意无意瞟向赵侯,“他,呃,你,你二人……” 这眼神算不上纯洁,简直叫熙宁羞愤,她怒目而视,“你再胡说我真要捶你。” 赵侯也沉着脸将书简丢了过去。 “又没正形,说正事!” 万三顺手接过,只得觍着脸故作镇定,“我就说熙宁是您亲兄弟,不能够,不能够。” 可长相如此标致的小弟,赵侯又整日把人圈在身边,很难不让他这个思想一向就不纯洁的人想歪。 赵侯不烟也不酒,好个男色,好像也不算奇怪。 万三常如此同桑仕秾打趣,被桑仕秾狠狠教训了两次,如今死性难改,竟当着赵侯的面不小心吐露了心声。 实在不该,不该啊。 他轻打了自己一个巴掌,“都是兄弟,是兄弟。” 熙宁最怕的就是被众人调侃,将她与赵侯扯在一起。她与赵侯共度良夜的事情若是暴露出去,要毁了自己的名声,日后她在营里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在座的会说她引诱上司自轻自贱,荀将军会将她毙于燕地,无声无息,绝不会半点牵扯到赵侯和赵军头上。 他们不知,若熙宁身为男子,必不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 “老徐那日瞧到得那人,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勒木”,赵侯将场面圆了过去,“他那日对着窗外不曾出声,可他一定有做过什么动作。” 万三与邵环面面相觑,有什么动作? 赵侯未曾亲眼看到,如何能知道他有何动作。 赵侯做了个解开衣襟的动作,“他给勒木看了伤口。” 王尚水的伤口一直没有养好,这伤还是拜桑仕秾所赐,他那日为了逼王尚水交出解药给熙宁瞧耳朵,将王尚水伤得没有一处好皮肤。前几日众人到大牢之中提人的时候,王尚水的伤口依旧骇人。 这伤口的模样很能糊住人,实际皮肉早好的差不多了。 “我猜,他让勒木帮他一把,不要再接这笔生意。” 但是勒木是个实诚人,不可能不声不响就撂挑子走人。况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毕竟传舍还在这里,他也不想让传舍主家为难。 所以让大家不要再为难王尚水,只要放了人,他就可以立刻回来。 邵环仰躺在胳膊上长叹,“王尚水啊王尚水,他不死心,还是想来争一争,要咱们跟着他的步调走。” 万三敲了敲茶盏,“他如此想要咱们死,那还真的不能叫他如意了,我非要活到一百一,气死他!” “他如此努力,我倒真想知道下,他准备怎么将咱们一网打尽。” “其余事情可以先放一放。这时候咱们上哪里再寻一个会两种语言,且还能准时出现在明日马场之中的人?” “不然干脆将王尚水放出门去,勒木看到了,也许就直接回来了。” 桑仕秾便接过话头,,“不妥,他自由之后寻到格亚那里胡说几句,咱们再去格亚那里谈生意便被动了许多。” 熙宁也完全同意桑仕秾的看法。 “这个王尚水很有些新奇的想法,怎么会盯上勒木的,他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真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桑仕秾同熙宁对看一眼,“所以他在西旗并非神通广大,也没有早先咱们猜测得有接应之人,反而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邵环接话道,“如此,只要将他圈在这传舍之中,他便扑腾不出许多风浪了。” 只是没了翻译,一时又将众人逼到了绝境。 熙宁早早已将小孩的本事告诉了赵侯,只是赵侯叫她莫要声张,以防小孩有任何不测。 故而,现场之中,除了他二人,其余人皆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明日就要见格亚了,勒木今天却跑了,忒不仗义。”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29节 桑仕秾安慰邵环,“勒木生性纯善,不是坏人,他肯告诉咱们缘由,想必也很是经过一番纠结的。原本他受王尚水诓骗,觉得咱们果真虐待了人,大可以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到时候咱们两眼一抹黑,恐怕情急之下真的要启用那个心思歹毒的王尚水。” 邵环叫他说得更是生气起来,“待咱们回去,我先片了他熬汤再说。” “到底有多恨,才能做到王尚水如今这地步,他若将这心思放在正途,想必如今早是家大业大,富贵享用不尽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到红日落到了山肩上,大地铺满余晖,连熙宁脸上都映上彤彤艳色。 熙宁扣了扣手指缝里的小刺,尖尖的头,有些扎手。 她算计着从打下清水河,又迂回两地买马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冬月过完进了腊月…… 腊月? 腊月! 已经进了腊月,可她的月事,果真还是没有造访。 她月事一向很准,十五岁后便没有出现过大偏差,所以她总能提前预见,没在众人中间露出过马脚。 她整颗心咕咚一下掉进了冰潭之中。 熙宁自认自己不是个幸运的,从小到大,永远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到这里基本已经不做她想。 她可能真的有了,还是大名鼎鼎的赵侯的孩子。 她是该觉得幸运还是不幸。 熙宁毕竟不是窦绾,她并不敢想做公宫里,养尊处优又是赵侯身边第一人的细君。更加不愿意成为赵侯身边众多女眷中,每日等待君主沐恩的最平平无奇的那一个。 她母亲从前不愿意做得事情,如今到了她这里,熙宁也一样不愿意做。 要她每日在大殿等待他的召幸,还不如杀了她,成全她的决绝之心。 熙宁脸上血色,是随着众人退下一起散去的。 赵侯蹲在她面前捧了捧熙宁越发泛白的小脸,止不住有些激动,“熙宁,你就是我的一员福将。” “福——将——” 熙宁像是个提线的木偶,只知道学着赵侯的口型说话。 熙宁看着蹲在眼前的男子,他如此难掩兴奋,可自己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真的要给面前这人生个孩子? 还是以如今的状况,她最好躲出去几日,将身体里那个有可能在孕育之中的小小生命清理干净更好? 她想,在见到良医之前,她暂时还拿不定主意。 “王尚水要小孩一起过来,简直就是神来一笔。自家孩子,怎么用都叫人放心。” 自家孩子? 熙宁啪嗒掉下一滴泪来,怎得如此多愁善感,不过是他一句话罢了。 “怎么哭了?” 他掌心有晶莹的泪珠聚集。 他见熙宁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不知道阿娘当年怀着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公子,你想家么,我很想家,我想我阿娘。” 他小小的年纪就没了双亲,彼时让他心疼许久,看他从前很坚强的模样,如今在他面前露出软弱,叫他既惊又喜。 他想,熙宁当他是自己人,才肯在他面前示弱。 “好,你莫心急,待处理完西旗马之事,咱们即刻从清水河赶回赵国去,到时准你一月假期,回都安祭祖也好,在郦下游玩也好,我都准了。” 赵侯想想熙宁似乎还有血亲在都安生活,“你那祖母一向待你亲厚,到时替我引荐,我也要谢谢她。” 第36章 熙宁几乎做了一整晚的梦。 爹爹和阿娘问自己现在过得好不好, 已故的祖父握着长刀在身边恫吓自己,“你个女娃娃怎么能继承我阳家的财产,还不快给我还回去。” 她甚至梦到了老赵侯, 这个威武的君侯,故去多年仍旧一如当时见面之时的那般气势迫人, 熙宁以为他要问候自己的阿娘,结果他却警告自己,“你敢杀了我的孙儿,你也得陪他一起下来。” 熙宁正要告诉他自己并不认识他的孙儿,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挺得老大,几乎要压弯自己细弱的腰肢。 而她手里捧着一碗汤药, 黑得要掉下墨色来,她在梦里都能闻到苦涩的药味。 “你不是不想害这孩子么,为什么要捧着落胎的汤药!” 老赵侯震怒, 拔出长剑便冲着熙宁右手上的汤药砍了过来。 她猛然惊醒, 在黑夜之中睁开双眼, 入眼的便是西旗传舍那木梁搭建的顶。微侧了侧头,便能看到不远处仍旧面目平和的赵侯睡容。 他休息的时间实在太少, 每日熙宁已经就寝,他仍旧一个人就着豆大的油灯书写, 待熙宁再睁眼,他也早早便开始了晨起读书,几乎日日如此,熙宁很少能看到他闭眼安神的面容。 他白日里忙碌之时, 眉心几乎总是打着一个结, 这会儿眉目舒展,不似白日里的生人勿近, 仿佛容易亲近了许多。 熙宁在大衾之中悄悄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皮,这个睡着了的总是皱眉头的人,自己真的跟他会有一个孩子? 她甚至现在都觉得赵侯很陌生。 哪怕他们朝夕相处,哪怕他如今正睡在自己身边。 可她一点都不了解他,也怕他怕得要死。他在自己身边稍微露出一个不满的表情,她立刻便觉得腿软。熙宁可以对着他谄媚,谨慎,拘束,畏惧甚至不满,可独独没有爱慕。 自己不喜欢,这个孩子便不能束缚住她。 他却猛然睁开了眼。 熙宁吓得呼吸一滞,连忙闭眼翻了个身,心都差点要跳出来。 赵侯抬眼只看到一个肩膀窄窄的背影,她穿白色的中衣,身上还有墩墩的皂荚香气,这干净的味道能叫他极快的入眠。 其实他以往夜里很难入睡,便会批很久的公文,可自从身边带着熙宁,他便少有彻夜未眠的时候了。 他伸展了臂膀,轻轻替他向上捞了捞衾被。 瞧熙宁睡得小脸红扑扑,孩子一样,他也总算放下心来。 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到了年关想家落泪倒也正常,他重新合了眼。今日又有公宫的书信过来,祖母窦氏逼他逼得急,回郦下迎娶窦绾仿佛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简直是一团笑话。 他现在还未想好如何安排熙宁,等他丢开了燕地这些事,再同阿母提一提,不知阿母那一向淡泊的性子,能不能容得下公宫里再住进另外一个男人。 开始只是怕他发现自己夜晚不休息偷偷看他,奈何装睡的时间有些长,熙宁便果真睡了过去。谢天谢地没再做那些奇怪的噩梦。 惶恐之后,生活还要继续。熙宁心中祈愿,若是顺利,再有一两月便能启程回赵国,她肚子到时候若真的渐渐大起来,便先用束腹带绑上两月,撑到都安去寻祖母。 只是赵侯难缠,她那时无论如何不能再同他共寝了。 熙宁做好打算,正要积极面对未知且叫她惶恐的局面。晨起却突然起了反应,吃不下也坐不住,吐得两眼冒星光。 半晌,她靠在窗旁一边揉着泛酸的腰身,一边小口抿水咽下。 小孩在一旁给她捶肩按摩,“柳大哥难受的这样,是吃坏了肚子吧。” 熙宁慢慢点了点头,“天冷的厉害,不舒服也难免。” 赵侯便特地交代熙宁今日不必随着众人一起出门,准她先休息一日。 赵侯叫万三去请良医过来,却被熙宁赶忙制止,“哪里就病得那么厉害了,从前也有过的,再休息一下便好。” 她脸色看起来尚好,精神头确实不如往日,不过冬日里风寒之症泛滥他们一直有随身带着药丸的习惯,万三便从包袱里寻出一粒交给她,“营里的良医给的,你若实在难受就在嘴里含上一粒,没味道的,再睡上一觉便能大好。” 熙宁自然是不敢乱吃药的,只伸手接过捏在掌心,怕众人要看着她咽下去才走,胡乱编个理由,“我用了饭便吃,如今腹中半点油水都没有,吃药恐伤了肠胃。” 众人听她说得有理,也不逼她,便留她和老徐一起看着王尚水,一起出了门去。 老徐身上还领着差事,自然不能时时同熙宁待在一处。一时屋内寂静,熙宁便围了一件顶厚实的灰鼠皮袄子,将脸围得只剩下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她必得将心中疑惑搞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子。 这边屋内王尚水正翘着脚在榻上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儿,“你们这个队伍草台班子的模样,怎么要到西旗来,却连个会说西旗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你们赵——” 老徐瞪他一眼,王尚水不敢再把赵侯的名讳挂在嘴上,“是你们赵公子的失职。你看,那个叫勒木的一走,连传舍的主家也不敢再露面,这如何是好,今日不是你们要去见那格亚场主的日子么?” 老徐阴沉着脸,“你在这传舍里耳目倒清,连我们何时见面都知晓。” 王尚水摇着头不去理他,“你们不晓得,这个格亚性格奇怪,极重诚意,若是一群听不懂他说话的人跑去在他面前呜哩哇啦,他可不会再给你机会了,立马就得给你赶回来。” 勒木那个傻的,他说什么他都信,看到自己浑身伤痕气得直向他的主祷告忏悔。 勒木有非常崇高的信仰,跟传舍主家不同,勒木信奉和平处事,打打杀杀是会掉功德的,他决不允许。 “我就在这里,你们不来求我,难不成指望赵公子那识字的本事同格亚交谈么,格亚可没有兴趣同你们在交流上浪费时间。” 王尚水那日见到赵侯认识西旗字确实是一时慌了手脚,可他回屋之后细想了下,认字同自由交谈之间隔着百丈远的距离,同人谈交易谈买卖哪有那么容易,随后又放下心来,这群赵国来得蠢货,最后不还是要遂了自己的意。 他们大概谁都不会知道,自己那天衣无缝的计划。燕君不是都难敌赵侯之手么,可他能做得到。替赵侯买马不过只得三个金饼,若是提着赵侯的人头去见燕君,那他可就是燕君的座上之宾,是整个大燕之功臣了。 一个军队所需的马匹,那可是天大的一笔数字,赵侯想着用笔和书简把这笔买卖谈下来,那可是过于天真了。 老徐最是看不上他这副高傲自大的模样,“劳您费心,我们有新的人选来做译者了,自己人,用着也放心。” 这时候还强撑着,便有些过于刻意了。 王尚水笑道,“您莫嫌我说话直接难听,格亚在西旗的名声恶劣,本就没有多少人愿意冒险,在西旗寻个这样的人尚且难于登天,你竟说你们队伍里有人能做?” 他换了口气,“没必要打肿脸充这个胖子,我也算不得是个外人,你同我交个底,后面仍旧能愉快合作。” 老徐简直被他这无知却狂妄的态度气笑了,“您不是问我们队伍之中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取代您倒格亚处面谈么,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也不怕你再耍花招扰乱进程……” 王尚水依旧不觉会有出乎他意料的情况,带着听个笑话的心思叫老徐说来听听。 “就是那个你非要一并带来得孩子——陈小孩。” 怎么可能? 王尚水脸色微变,但还是维持着方才那姿态,“他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他质疑着,也告诉自己不能相信这个赵国人的胡言乱语,在自己面前挣个你长我短,耍耍嘴皮子算得什么本事。 “怎么,从前他也在你手下做事,你竟不知道?他外祖在西旗边境长大,两地在几十年前以货易货是常有的事,他善西旗各地方言,也把这身本事都传给了自己的外孙,这很难理解么?” 老徐看王尚水的脸色一寸一寸沉了下去,简直大快人心。 愉悦的情态从王尚水脸上转移到了老徐这里,老徐故意也哼起赵国郦下的小调,只是哼得不成调子,他唱了两句便也作罢了 。 熙宁顶着那厚重的毛帽子进了传舍,有店中熟悉的小厮同她打招呼。她向小厮微微扯了扯嘴角,又将头上的毛帽摘了下来,头顶便是一股袅袅的白色水汽。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0节 熙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楼上,时候还早,她这几日束胸时辰长了些,前面酸痛非常,常常连碰一下都不能。今日赵侯一行应当还会费些功夫,她可以先缓缓再重新裹起来。 熙宁正耐心的一圈一圈将束胸缠下,突然发觉房中有异,她一个回身却看到一个此刻最不应该出现之人。 “你怎么在这!” 熙宁大声诘问。 那人却死死盯着她逐渐隆起的胸/脯瞧。 “你是个大胸/脯的,”他笑得淫/邪,“赵侯营里睡了个女人,他整日把你带在身边,原来动得是这个心思。” 老天有眼,他以为那个姓徐的给自己逼到了绝路,他打不过他,便想来这里避避风头,居然瞧见这样香艳之事。 “不对,他们叫你柳兄弟,你往常也是男人打扮,大息各国军营里不收女人,你是乔装进去的是不是?” 他为自己这个猜想感到异常兴奋,“不会连赵侯那个糊涂蛋都不晓得你是女子吧?” “你住嘴!” 赵侯也是他这种阴沟里老鼠一般的人可以侮辱的么? “这是我的事,他们知不知道,同你无关。” 熙宁强自镇定,她不能叫这人随意哄了去。 “如今就同我有关了,你放我一条生路,你是女人的事情,就不会叫人知道了。” 第37章 熙宁正要回话, 却听到屋外响起老徐的声音。 他大概受了点伤,一边问询路人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息人打扮的男子过来,一边止不住的咳嗽。 熙宁此刻正衣衫不整, 若是现在叫他进来,自己的身份便全藏不住了。 王尚水的精神也紧张起来, 这事对熙宁只是身份暴露,对他可就是生与死之别了。 也不过就一瞬的时间,王尚水不敢再赌熙宁的最后抉择,迅速将她嘴巴堵了起来,她那裹胸布倒是很趁手,他便用这布条将熙宁上上下下捆个结实, 而后将人直接丢到榻上。 女子再强势又哪里是男子的对手,熙宁叫他缠得动弹不得,连指头都再伸不开。 “既然你不肯同我合作, 那便只好先对不住, 待你的人回来, 自然会为你解绑。” 他又将熙宁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赵侯这竖子艳福倒是不浅。” 他咂咂嘴, 赞叹一声,这才从廊下的窗户翻了出去。 熙宁在榻上鲤鱼打挺, 却也只是徒劳,这布捆得她生疼,可也不及叫赵侯回来看到此间景象更叫她害怕。 若是他看到,熙宁简直不敢想自己欺骗他的下场。 楼上楼下楼梯叫突然来往的人踩得咚咚作响, 熙宁心跳也随着跳动得生疼。直出了浑身的汗, 她也未能将手臂从其中挣脱出来半分。 这个王尚水,她既慌又恨, 眼泪都急的掉落下来。 这时候却能明显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向着这层来了。 熙宁想,这时候不是还早,总不至于是赵侯带队回来,可下一瞬便听到老徐同人交谈,那回复的声音那样耳熟,分明就是…… 她心如死灰,腾挪着身子想着先藏到门后去,至少不要一进来就被人看到自己这般狼狈。 门外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熙宁甚至还未来得及挨着床沿,房门已经吱呀一声闷响,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熙宁?” 来人大惊,可进门才看到她正衣衫不整,那曲线毕现,叫他立刻红了脸。 “我,我先替你松绑……” 他不敢直视,本欲抽剑断了这布条,可突然想到这布条的用途,不敢再贸然行动。便偏了头用手摸到她背上的结,轻而又轻的解了起来。 他的手似乎不大对劲,结这样一个结足废了半刻时间。 熙宁正哭的眼泪一大把,能行动之后赶忙跑到一边收拾衣物,她背着来人啜泣。 从她的角度仍能瞧到那柄立在床沿的长剑,她对此很是熟悉。 “你——” 熙宁忍不住那啜泣的声音,好半天才将自己打理完全,又使劲儿抹了把脸上流不尽的泪水,“你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 桑仕秾在她身后无声的点头,而后想起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这才哑着嗓子出了声,“是——是。” 熙宁吸了吸自己的鼻涕,泪眼汪汪的看着手足无措的男人,“你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没有。” 没有? “你,一直知道?” 他这样的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丁点儿没有惊讶或是疑惑。 桑仕秾原本跪在床沿,这时候才缓缓下来,“你很小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我曾抱过你。” 熙宁震惊于他的回答,他抱过还是幼儿的自己,“你是阳家人?” 桑仕秾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屋外越发乱做一团,应当是所有人都在这时候回了传舍,桑仕秾不能久留,提剑快步向外走去,到房门口后方才想起什么,“王尚水我会解决,你莫担心。” 熙宁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桑仕秾说他会解决王尚水,那她的身份暂时便可无忧了。 她这时候止住哭腔,望了望早人去楼空的屋子,桑仕秾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抱过自己。 那时候阿爹和阿娘隐瞒自己的身份很是辛苦,怎么会叫一个陌生的孩子随意抱着自己。可若是亲近之人,之前那么多年,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听父母说起过他,甚至连桑这个姓熙宁都觉得陌生。 熙宁慢慢摸回到床沿,又确认自己的衣裳都已经整理完全,这才想起今日就诊之后,那西旗良医的话来。 她慢慢抚摸了下自己的肚子,自今天起她的至亲之人又多了一个,只是她尚不知能不能够将他留下来。 桑仕秾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且还帮自己隐瞒众人,那么若有情急之事事关这个孩子,她或许可以让他帮忙隐藏。 熙宁想想又觉得不妥,这件事太过重大,若是处理不好,暴露后再被众人误会,岂不拖累了人家。 她整理好心情,这才出门与众人汇合。 却见小孩正扒着栏杆向下张望,“小孩,出了什么事?” 熙宁镇定自己,装作无知的模样问道。 “柳大哥。” 小孩咽了下口水,紧张地快步凑近,“我们才回来,就看到徐大哥到处找人。那个王尚水很有本事,竟偷袭了他,不过他不是徐大哥的对手,所以趁他受伤便逃了出来,这会儿桑大哥和邵大哥前去搜寻了,我方才听到有喧哗之声,恐怕已经逮住,这会儿正往回走呢。” 他话音刚落,赵侯已经快步上了楼。 “熙宁,你修养好了?” 熙宁见他关心,心里落下一丝对不住的情绪,“好了,睡了一觉,现在浑身通泰。” 赵侯本以为王尚水留到今日,已经不是大问题,故而只留了老徐一人看守。 如今看来算得上决策失误,若不是老徐功夫远在王尚水之上,恐怕今日回来就只能见到老徐躺在此处的尸身了。 待捉回了人,他必要好生给王尚水些厉害瞧瞧。 赵侯正憋着怒火,回身看熙宁还在一旁跟着担心,便交代他到一旁坐着休息,“你睡梦之中可有受到惊扰,那小厮说倒是看到一人朝着咱们那间屋舍去了。” 熙宁咽了下口水,“似乎……” 毕竟有邵环在,桑仕秾未必能不露声色的成事,她若说没有,桑仕秾最后没能解决了王尚水,那可如何是好。 她正踌躇之间,却见桑仕秾天神一般突然出现。 这样寒冬的天气里,他浑身是血,那血液结成层层冰碴儿挂在身上,他冻得手一直都在颤抖。 熙宁回望着尚在关心她的赵侯,镇定自己,“没有惊扰,我睡得很熟,什么都没有听到。” 赵侯替她理了理额角的碎发,轻声安慰着,“那便很好。” 赵侯少见桑仕秾同人对打时搞成这副样子,恐怕那王尚水垂死挣扎之时必是无所不用其极,连桑仕秾这等一等一的高手都无法干净脱身。 不过见此情状,想要再行给王尚水些颜色看看是不能了,尚还不知桑仕秾能不能为他留个全尸。 邵环自他身后也进了门,“老桑这是将自己在格亚处受得窝囊气,都发泄在了王尚水身上了不成,出手如此迅疾狠辣,我都还未来得及说公子要留他一口气,王尚水的舌头便已经被桑仕秾揪出老长了。“ 熙宁想想那时情状,立刻便又觉得有几分恶心之意上头,她强忍着未变脸色,冲桑仕秾郑重地点了点头。 赵侯虽不悦他未留下活口,可眼前人是自己最得意的手下,无谓因为这点小事叫他寒心,“回去清理打扫,一刻之后都到我房里来。” 赵侯看熙宁一直盯着桑仕秾出神,便有些奇怪,“怎么,还是不舒服么?” 桑仕秾并没有留下同熙宁交谈,只管低头向一旁而去。 熙宁摇摇头,“回去吧。” 她本想问问桑仕秾可有受伤,毕竟他浑身是血,看不出是那王尚水的血染红了他,还是其中有他自己的伤处。 进了门,熙宁突然觉得口渴非常,只是她握着茶盏的右手却颤抖不已,她用左手将右手并茶盏紧紧握住,传舍之外有一人因她而死,熙宁完全无法做到若无其事。 原本王尚水是不必死状如此凄惨的,毕竟赵侯方才也并没有要他性命的意思。 都是因为撞破了她的秘密。 熙宁的右手手腕却突然叫人握住,“若是体力不支便再去休息一会儿,暂时也并没有要事需要你处理。” “那王尚水的尸身……” 赵侯哦了一声,“你担心在西旗料理了他会出事?这倒不是问题,传舍主家前几日与我说过,西旗人对待队伍里的背叛者下手狠辣,若是有官衙寻来,给些钱也能摆平。” 熙宁心里无法平静,“人死债消,给他留个地方埋了吧,毕竟也是我大息之人。” 赵侯冲她笑笑,“你一向是个心善的,便依你之言。” 不过这样的天,土地冻得如同铁一般的硬,哪里能挖得动,看来年开春时节,使点钱交给西旗人来处理吧。 “格亚那边的事情如何,我瞧你们今日回程倒快,是已经谈妥了么?” 赵侯神色之间泄露出此事并非想象之中那般顺利,“格亚是见到了,可是事情还未谈妥。” 他在桌旁落了座,“格亚不许咱们的人带着武器入内,两边人起了些冲突,桑仕秾还伤了手腕,所以开场有些不愉快。” 熙宁想到桑仕秾方才同王尚水缠斗,若不是因为伤了手腕,恐怕还不至于将自己搞到如此狼狈。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1节 “那他……” “他不肯将自己的长剑交出去,那是他传家宝贝,便同格亚的手下赛马,若能赢了便可带着进去。” 赵侯斟来茶水放到两人面前,“西旗马确实野性,他虽赢了,可下马时被颠了下来,立时半条胳膊便拿不起来了。” 他想想觉得桑仕秾性子虽冷淡耿直,却十足能扛得住事,赵侯自己最为喜欢,“格亚对咱们的人赢了他很不服气,我说要全额买马他也不许,要出道难题来考我。” 熙宁将桑仕秾视作了自己人,听到这里冷汗直流,“那桑仕秾赢这一场,是赢错了么?” 这时候几人在门外敲了敲房门,赵侯叫进之后,一行人鱼贯而入。 桑仕秾便在熙宁不远之处落座。 熙宁凑到他身边问他,“你今日同西旗人赛马,还受了伤?” 桑仕秾轻点了点头,将右手手臂微抬了抬,“大概是有挫伤,休息几日便好了。” “可你赢了他们,格亚生了很大的气是不是?” 桑仕秾接着道“是”。 这可如何是好,他坚持要带长剑进去,赛马还赢了西旗人,又叫格亚生了气,搞砸了这么大的事情,赵侯如何能饶得过他。 熙宁已经开始设想要怎样替他求情了。 他看熙宁的五官已经皱做一团,“你伤成这样,公子若是罚你可如何是好?” 桑仕秾却一脸无辜,“赛马赢他们,是公子叫我做得,他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罚我做什么?” 第38章 熙宁倒不知赵侯如此行事是何缘故了。 方才还说桑仕秾赛马赢了西旗人, 格亚很是不悦,为何桑仕秾说这是赵侯的安排? 这疑问暂时还未解答,那边赵侯却拿出一张锦帛来。这布帛背面的花纹不似大息常见的纹络, 应当是西旗人喜欢的异域式样,有红与黑两色织就, 正面却是一片雪白之色,熙宁从未在赵侯这里见过,应当是他们今日到格亚那里拿到的。 “格亚今日给我们出了道难题,两日内若能解答出来,他便同意咱们的需求,并且还可以以小笔预付的方式交易, 不必将所有活钱都压在这里等着。” 交易还要出题的,倒是第一次见。 “这个格亚怎的如此奇怪,经营这么大的马场, 不必为了生计发愁么, 还要出题为难一下客人。” “西旗有六大马场, 四家都是皇家所有,其中排第一的是国王的产业, 第二是格亚所有。周边几乎所有到西旗买马的客源,都逃不开格亚家族, 西旗马生意算是西旗经济之主要来源,矿产生意都要排到后面去,卖马——他们是不愁的。” 赵侯将布帛铺开,“他问西旗同大息的燕国相邻, 若要拿下燕国的土地, 他需要多少马匹。” “这……” 除了赵侯之外,其余同去之人皆垂头丧气。 熙宁看着赵侯手上之物吃惊道, “这布帛之上并无墨迹,怎么是一簿空白的锦帛?” 邵环抱着长刀回她,“格亚叫公子写好答案之后交与他,务必要亲自书写。” “亲自书写?” 这是何意? 熙宁看向赵侯,突然福至心灵,“格亚查到了公子的身份?” “格亚不是傻子,咱们这样的新客,第一次出手需要的数量便算不少,又是大息来得买家……”邵环撇了撇嘴,“在大息,除了咱们,又有谁能有这般实力。” 熙宁小心翼翼的看向赵侯,“所以,这锦帛不单单是一道考题,也是咱们落到格亚手里的把柄,若是格亚将这锦帛公之于众,其上为异族献策攻击我大息王朝的字句,便足以叫公子成为大息罪人了。” 赵侯是大息王朝最出色的军事领导者,且刚刚才同燕国经历一场恶战,恐怕是整个大息最了解燕君用兵之人,若叫他分析两国当前局势,自然是信手拈来,这是格亚第一重目的。 西旗如今太平,可同南边的燕国一向都有摩擦,前任燕君将西旗欺压得始终喘不过来气,他们早惦记着要一雪前耻。敌人的敌人便可以暂时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有人剑指燕国,他们卖马给赵侯,在两国身后推波助澜未有不可,此为第二重打算。 可格亚作为当权者,对当下的局势看得比常人更为深远。燕国曾经是强大,可如今大息王朝渐也有改天换日之趋势,若是送走了一个燕国,却迎来一个更为强大的赵国,实在是算不得划算。 有了这份赵侯手书,也尽可能为西旗争取到燕赵未来大战之后的一丝喘息之机,近十年便可无虞了。这便是格亚的最后一重想法。 这一步算得上是一箭三雕之策。 熙宁想清楚这其中关窍,不由也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两国之间交往,期间每走一步都有如此多的深意考虑。 “众人意见如何?” 这是赵侯自公宫之中亲自挑选出得队伍,每一个都是心腹,今后若成霸业,每一位都是股肱之臣,赵侯自然乐意听听大家意见。 “公子,格亚还不晓得是不是个守信的,若是咱们前脚回程,他后脚将这帛书交于息天子,他们可就有了群起讨伐赵国的由头,咱们处境堪忧,恐怕还会受天下人指责。” 桑仕秾一向是那个行事求稳之人,他首先将最差的结果摆在众人面前。 “如此,公子未成之业,便越发艰难了。” 万三在嘴里塞了一片杯底漂起的茶叶,“老桑的话有些道理,可事情已进展到这地步,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打燕国就是为了打通通往西旗的道路,先得良马再打独山国,良马牧场都归我手,之后再图天下,哪一步断掉后面的道路都难走通。” 如此算来,进退都有难处。 “那便只能比照两者,是进这一步得利多,还是放弃得利多了。” 赵侯在众人身边走过,挨个瞧每个人的神情,“想必众人心中都有了结论,今日决断我交给大家。” 他叫熙宁捧出两罐棋子,一为白子,一为黑子。 “每人两子,若要我将这手书交与格亚,便投黑子入罐,若不同意——便投白子。” 所有人不准讨论,亦不许偷看别人选择。 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名垂千古或是遗臭万年,恐怕就在这一息之间抉择。 熙宁看了看背身看向窗外的赵侯,突然觉得他是个极孤独的人。 她垂头瞧着手心的黑子,想着即使他身边围着这样多的手下,可今次在成为大息罪人的这条路上,他踽踽独行,不会有第二人为他分担。 熙宁投完后便退去一边,直到最后一个投子之人桑仕秾也投完,赵侯又叫众人回到位子坐好。 屋中气氛一时低迷,众人垂头各有动作,熙宁不由自主地轻抚了下肚子,猛然又想到这动作暗示效果明显,如今桑仕秾是个知道自己身份的,她若动作过于反常,恐怕会被他识破,赶忙将手放了下来。 邵环正用手沾了茶水,在那方桌之上描出一个“燕”的字样,燕地何其重要,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恐怕却要影响赵国今后数十年的战略走向。 万三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那杯底留下的碎茶叶也未被他放过,三爷将茶叶一并吞了,大口的嚼弄起来。西旗的茶叶到底还是不如赵国郦下的香,他如此想着,将那点子残渣咽了下去。 赵侯双手背在身后,他其实心里已有打算。 那小小的罐子,顶上只开了一个指缝大的口子,若是自罐口看去,其实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赵侯叫桑仕秾将罐体打开 他挥剑劈下,只听一声脆响,那木罐子立刻便分做了两半。 棋子自崩裂的罐子里跳脱出来,在桌面四散开来。 结果显而易见。 “白子一枚,其余皆是黑子” 众人互看了一眼,暗自猜测白子是出自谁手。 赵侯将那白子捏起来放在掌心,“明日午后,桑仕秾来取我书信。” 熙宁便为赵侯研磨。 这柄自公宫带来的郦下石潭墨,还是细君出征前赠与赵侯之物,当时细君是存着叫儿子中行显得胜时发布制书,可用此墨书写的心思的。 可世事难料,这墨却率先被用来书写攻燕策略,且不是为赵国,而是为异族西旗。 熙宁一边研磨一边小心翼翼同赵侯交流,“公子会西旗文字,不如用西旗文来书写。” 倒时格亚翻脸,赵侯也可以打死不认,总归大息没有几人能认得西旗文,更何况是赵侯所写得东西。 赵侯闻言先笑了起来,“格亚在西旗政坛浸淫数十年,哪里是你初出茅庐的小子能算计得了的。” 熙宁也知道自己提得意见天真,可她为他担心,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就真的一点应对之法皆无,难道要站在原地挨打么? 赵侯自腰间解下一金一玉两枚印信,熙宁知道这是他一直带在身上之物,一枚出自老赵侯之手,一枚是他自己所刻,皆是他最为爱重的私印,一刻“郦下中行氏”,一刻“显之印”。 二者合一,任是谁都能瞧得出这锦帛文字所作之人是中行显。 “西旗文字或是大息文字皆不重要,格亚认得,乃是这两枚私印罢了。” 熙宁便默默不语。 赵侯在脑中早已千般推演,要如何将燕国收入囊中,故而笔走龙蛇,几乎算是一气呵成,那锦帛上连一个多余的墨点都瞧不到,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将西旗与燕国攻防形式布局完整。 熙宁不敢看那布帛上的文字,只觉得每个字都像是今后要扎在赵侯身上的钢刀,有字字泣血之态。 赵侯将最后一笔弯钩狠狠撇过,突然问了熙宁一个题外话。 “那白子是你投得?” 熙宁如遭雷击,战栗得顿了一下。 “不——不是。” 熙宁咬了下嘴唇,心道赵侯诈她。 “恐怕是桑仕秾所投,毕竟今日一开始,便是桑仕秾提了此事后果,要大家三思而行。” 赵侯不语轻笑。 熙宁不知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好,引他突然发笑,便抬眸望他,“公子又在笑些什么?” 赵侯轻摇头叹息,“桑仕秾确实是个谨慎的。” 熙宁对这话很是同意,在几人之中桑仕秾年龄最长,确实一向都是几人里最稳重之人。万三跳脱,邵环轻率,熙宁追随赵侯时间最短,只有桑仕秾最堪大用。 她听赵侯语气,将视线重新放在了桑仕秾身上,便暗暗舒了一口气。 “今次却不是他。” 赵侯却出乎熙宁意料的笃定。 “公子何出此言?” 熙宁转身去取刚刚烧好的茶水,隐去了自己忐忑之中的神色。 “桑仕秾的棋子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之处。”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2节 赵侯看着算是落荒而逃的熙宁,笑意越发扩大。 “你的白子,是我特意准备过得。” 赵侯将那枚白子扣在桌上,却见上面浅浅几道划痕,拼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王”字。 熙宁背身顿在那里,说不好当时是何心态。 她只是不想见到他背负如此之多,头一次觉得身为赵侯的中行显,其实那样可怜。 第39章 在熙宁眼中, 赵侯是天神一般的人物,除了军师桓婴之外,熙宁再未见过比他还要聪颖之人。他有诸般手段, 向来只有他为难别人,断没有别人叫他难堪的。 可如今看他在灯下奋笔疾书, 才知坐在那个位置上也有许多的难处,他也有在人后默默的挣扎与无奈,不是真的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公子,会不会后悔来西旗的这一趟?” 熙宁仍旧背对他站在,那滚水在小炉之上渐渐沸腾起来, 她提起茶壶,向内填上几块焦黑的炭火。 赵侯觉得熙宁今日似乎格外的多愁善感,反倒还要分出精力来开解他, “阿娘幼时常教导我, 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若我真的因此难成大业,饮恨燕地, 自然还会有我的儿子,孙子甚至重孙来完成未尽之事……” 他的, 儿孙…… 熙宁将视线投到自己肚皮之上,大概是上天特意安排,她腹中孩儿如今大概只有丸子大,若能听到他阿爹是这样一个雄心壮志之人, 不知会是何感受。 这感觉实在叫熙宁觉得新奇。 “只要这天下改姓中行, 前人之事便不算事前功尽弃。” “即使要公子背负天下骂名么?” 赵侯小心将那锦帛之上的墨迹吹干,而后笃定的坐起身来, “即使背上骂名。” 功与过,自然会有后人评说。 后事的进展果然如赵侯想象之中那般顺利,格亚是个出色的政治家,那封帛书他看后便知道此法可行,绝不是赵侯凑数之作,故而脸上果断换了颜色,亲自将赵侯迎入自家马场。 多一个朋友,远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可靠。 二人居然相谈甚欢,在许多政见上都有相同的见解。诸如大息闭锁边境,不与西旗通商,便是诸多政令里最该废除的一条。 “我们大息天子实在过于高傲,自负国土广袤,以为自给自足便能享太平盛世。可内部斗得你死我活,正是因为产力剩余,各小国之间产物高度重合,多余的物产却无法换取其他生活资料,故而为了一小片土地和人民争得头破血流……” 格亚震惊于他的透彻,他知道战争绝不是在拘泥于争权夺利的小事,反而着眼于整个大息王朝根本性的问题所在。这问题一日不绝,大息各国之间便永不可能平静无波。 “同西旗或北方各国通商迫在眉睫,本就是利国利民之好事,息天子为显大息地位尊崇,却要他国以大息为先,降低税率,自然被各国拒绝,只能自己小打小闹……” 此次二人自见面开始,格亚便对赵侯之言连连点头表示认可。 最后已经到了将两边译者赶去一旁吃茶,自己直接用大息话同中行显交流意见的地步。 “想不到格亚场主的大息话说得如此流利。” “我不喜欢谄媚的人,也不喜欢高傲的人,可我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所以这两种人在我面前,我就要隐藏真实的自己。” 格亚给他解释着自己语言的天赋来自他阿娘,“我母亲是大息燕国的翁主,她教给我很多东西,尤其是用两种文化来了解问题,这让我常常提出与众人不同的见解。老国王从前非常喜欢我,让我去了很多国家,所以我会很多国家的语言。” 两个年纪相差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西旗马场的一片山头结下友谊。 “这就是大息话里面说得——忘年之交。” 格亚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太幸运了,这把年纪突然理解了这个词的含义,年轻人你要知道,这很不容易。” 中行显附和道,“您说得很对,我受到您这样的款待,实在受宠若惊。“ 格亚对他这话连连摇头,“我们是很平等的,没有那些……” 他想不起来该如何形容,赵侯便接过这话头,“不需要繁文缛节。” 他的胡子咧开,眼睛都透露出笑模样来,“是这个意思。” 格亚对赵侯真诚建议着,“你有做北方霸主的决心,我看得出来你的能力。年轻人,以后若是你掌权,我盼着能在燕国公宫里,与你磋商贸易往来,我们西旗也有很多好东西。” 赵侯其实求之不得,格亚所说之事,正是他与桓婴很早之前便已经着手计划之事,“我也真诚期盼着,格亚场主手中那封我写就的书信,永远都不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格亚这个大胡子笑得贼兮兮,“是两种意义上的用不着,一是西旗与燕国再无战事,我就不用按照这法子排兵布阵,二是赵侯永远不会因这封书信受到胁迫。” “我不怕格亚场主的胁迫,天下之人,我谁都不怕。” 二人这说不好是敌是友,彼此都将身份坦明,说起事情来倒毫无顾忌。 西旗人高大,大胡子格亚年轻时也是一壮硕的美男子模样,只是人过六十,两鬓斑白,从前挺立的腰不觉也弯了下来。站在这个年轻的大息诸侯面前,居然也矮了一寸。 他手里捏着这书信奇怪的问他,“你们大息人最讲究忠诚和信仰,视我们西旗人为蛮夷,不肯与我们交流。如今你写下这东西,暴露之后会被大息所有人唾骂,你为何不怕?” “一个小小的燕国,我还不会放在眼里。格亚,我与你约定,今后不仅会在燕国公宫里迎接你的使臣,更会将你邀请去王畿宫中,共谈两国通商盛举。” 格亚大笑起来,“好,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野心,不过你还年轻,我怕我等不到那一日了,我可以将这约定交与我的国王,叫他替我完成这任务。” 他烦于与西旗老贵族们商议那些金钱俗物,很久不曾遇上一个如中行显这般有魄力的青年,他胸有丘壑,且与自己的想法在很多角度上不谋而合,叫他有年轻了几十岁的轻松之感。 临别前,格亚送给中行显一块刻着西旗话的令牌。青铜质地,背面打磨的镜子一般光可鉴人。 “是我私人的物品,我马场的人都认得,你下次再来买马,会容易许多。” 赵侯将它放在掌心,却意外觉得此物的作用恐怕远远不止如此。 果然,格亚又大方告诉他,“若是在边境遇上西旗军人盘查,亮出令牌,他们自会放你离开。” 赵侯向他抱拳行礼,而后将自己那枚“显之印”丢给了他,“我这枚私印没有你的令牌这样大的作用,可是它是我心爱之物,便送与朋友留作纪念罢。” 格亚宝贝的收进了怀里,也向他做了个西旗人特有的感谢的手势。 熙宁觉得这个感谢礼很有趣,学得像模像样,引得众人都笑作一团。 两地山高水长,也不知还有无再见面的机会。 不过交了格亚这个朋友,确实是此次西旗之行的意外收获。 众人办好了事情,便去信清水河,后面待开春赶马回营之事,便又有他人前来接手。 几人在回程路上果然遇上盘查,格亚又帮了赵侯一个大忙,万三心有余悸,“公子,西旗马确实耐力足,弹得远,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几个西旗人眨眼的功夫便跑到眼前了,若是咱们想着逃亡摆脱,此刻恐怕连人带马一起被掀翻在这雪地之中了。” 他们几个再武功高强,也不可能在这冰雪之中迎战三五十人的西旗军,况且战马差人家一大截,连逃跑都没希望,想想都绝望万分。 “今后不会了,咱们有最好的马匹,最精良的骑装,还有功夫最好的人才……” 熙宁听着赵侯慢慢的数着赵军的优势,忍不住探头向远处渐成小小黑点的西旗人望去,“公子,西旗是个好地方,若是咱们能夏天的时候过来,便更好了。” 她冻红了鼻头,赵侯伸手在他鼻尖捏了一把,“快缩回来,冻得什么似的。” 陈小孩此次立了大功,赵侯破格提他进了赵军军营,他便成了燕地收归之后第一个加入赵军的原燕国之人。 清水河几地如今政局稳定,西旗买马一事也告一段落,大军辎重班师回赵国之事便提上了日程。 赵侯几番犹豫,还是决定先将军师桓婴留在清水河稳定局面,再有中军将荀克烈坐镇军中,老将留下也得带带新人。 万三和邵环都有留下整军之意,只有桑仕秾言明要护卫赵侯不可离开,赵侯在二人之中来回挑拣,最终选定邵环随荀将军一道留下。 万三倒也不觉遗憾,“回乡瞧瞧妻与子,邵环那个光棍汉懂什么,留在此处正很合适。” 不过陈小孩还需历练,赵侯说要带他回赵国去,除了他令人惊艳的弓箭之术,中行显对他还有诸多期待。至少这段时间,赵侯希望他能填补邵环的空缺。 “只给你半日时间,同你阿娘和小妹告别,日落前就要回营准备,明日咱们开拔。” 陈小孩没想到分别之日来得这样快,且赵国同清水河相去千里,光是走到赵国去恐怕都要将近一月,他再见阿娘与小妹,便不知是何年月了。 赵侯看陈小孩立马便蓄起的眼泪很是头疼,“好男儿志在四方,若你来年升了上等,便准你将阿娘与小妹接来赵国,一家团聚。” 陈小孩擦擦眼角泪水,重重点了点头。 而后他看向熙宁,“柳大哥,哦不,柳司马。你要同我一起回家告个别么,我阿娘和小妹这段时间都很想你。” 熙宁正要点头,赵侯却突然出声阻止,“他不去,他还有要事处理。” 第40章 熙宁以为自己还有什么重大之事要做。 自陈小孩走后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结果无非就是守着赵侯端茶送水罢了,她刚刚还精神头十足的伺候,待用了饭之后忍不住懈怠起来。 可每每熙宁准备溜出大帐到外面晒晒太阳, 就能听到赵侯一声刻意的咳嗽声提醒。 这人怎的如此敏感,她连一息的小差都不敢打。 直挨到荀克烈突然来访。 荀将军同赵侯商议事情的时候是绝不愿意其他人在场的, 熙宁仿佛看到了无限希望,她站得腰好酸,总算能去外面找个位置休息会儿。 果然,荀江军面色冷峻,一进大帐便用眼神示意,熙宁低头无声的回应, 快步向荀将军的来路而去。 熙宁那雀跃的小心脏正扑腾得停不下来,却突然听到赵侯的越发肃穆的声调,“叫邵环进来, 你同万三一起去清点下装备, 明日好上路。” “善!” 熙宁面朝二人退出帐外。 她如今越发的懒散, 似乎总也睡不够的模样。寻到正在同万三过招的邵环,给他指了指大帐的方向, “侯爷寻你,还有荀将军也在, 你可小心些。” 荀克烈是个规矩大于天之人,众人在他面前,比之在赵侯身边还要拘束,若有荀将军在场, 不论是谁都要补上一句, 万不能叫人糊涂着就去复命。 邵环当下不察,叫万三攻击了下三路, 气得一蹦三丈高,按着万三的肩膀捶他一顿。 两人闹腾得大汗淋漓,邵环喘着粗气叫了暂停,“且慢,待我回郦下述职,再来同你切磋。” 万三一屁股坐在原地,累得气都喘不匀,“快滚快滚。” 邵环踢他一脚,飞也似的逃走了。 万三虽气得骂娘,到底还是累坏了,只管看着邵环猴一样的在远处飞奔。 熙宁凑过来看他,“君侯吩咐咱俩清点装备,你可还有力气?” 这边万三摆摆手叫且慢,他干脆平躺在原地,“不中用,我如今是不中用了,躺上一息便起。” 熙宁也随着坐在一旁石凳之上,这样的好天气就该在外面多跑动才好。 “怎的未瞧见小孩,这孩子不是一向爱黏在你身边么,居然一整日都未看到他影子。”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3节 万三偏头看看眯着眼睛晒太阳的熙宁,总觉得她脸上哪里同往常不太一样。 似乎平和了许多,有点像他祖母会露出的神情。 “明日开拔,君侯要带着小孩一起走,叫他同家人告别去了。” 万三“哦”了一声,“这孩子以后便可怜了,两地路程可不是一般的远。说不好,三年五年都见不着了。” “赵侯准他将家人接来郦下住,但要他努力升做上等兵。” 万三这时候缓过了劲儿,一跃而起,“这可是好事儿。” 他有了力气又开始跃跃欲试,伸脚就想着要去绊熙宁一跤,“来,比试比试。” 熙宁吃了一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不敢松手,“你快把脚伸回去。” “怎么,几日不切磋,你这功夫退步不小啊。” 熙宁挂在他身上呲牙咧嘴,“我腰扭了。” 万三赶紧将人放下,“这一招我教过你的,你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要是同敌人对打,你这会儿已经是我三爷的刀下亡魂了。” “一时失察。”熙宁装模作样的抽着冷气,“对自己人自然是不会设防的。” 正说着突然照他屁股上狠踢一脚,立马扶着腰笑他,“这下平了,谁也不欠谁,莫再说我退步的话。” “你这小子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万三拍拍自己满是尘土的屁股,“腰都扭了还这般闹腾。” 熙宁对自己的肚子很是小心,这会儿并无异样,只是怕万三这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再把自己吓出个好歹,这才装作是扭了腰的模样,“我看我这两日不能有大的动作,三爷可要小心我讹在你身上。” 万三“嘁”了一声,只是默不作声放缓了脚步等她,熙宁心下稍安。 两人自营区车马处查点,万三却跑前跑后不曾停歇,一个人干了大半的活,教熙宁自觉好生对他不住。她还怕万三下手太重,三爷对她的身子却如此用心,她上手抢着做活,却被三爷用肩膀顶开,“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三爷就是这把子气力好使。” 说完也不待熙宁回应,扛着包袱爬上爬下去了。 熙宁看他灵活的在车马上跃来跃去,忽而想到什么,“三爷辛苦,清点了物资,用罢了暮食我来给三爷按按。” 万三调侃道,“你那点子力气,猫爪子一样,还会整按捏这一套?” “这使得的巧劲儿,可不是蛮力,我在家中同女眷学得,兄长身子不好,我常去给他捏按的。” 万三单冲着她笑。 “如何?” “成,你说能行便是能行吧,正巧三爷我近日失眠已久,舒展舒展筋骨,夜里能睡个好觉。” 众人哄堂大笑。 谁人不知三爷好睡眠,往日里沾了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哪个能信他失眠的鬼话。 不知是谁在一旁调侃,“三爷居然睡不着,想是想着家里婆娘吧?” “你倒是想有个人能想,这把年纪还在糊弄,哪里知道那人事儿的妙处。” 熙宁听他们又开起了黄腔,已经从开始的无所适从到如今的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一回事了。 她从前在东华伯府常常相处的,不过兄长着一个男子,兄长又是个洁身自好的谦谦君子,断没有把这种事常挂在嘴边的道理,故而未进军营之前,她哪里想得到,男人们聚在一起竟是这般模样。她从前还会被调侃的红一红脸,如今倒是皮厚了许多,虽还不至于同他们一样胡说八道,至少也能学个八分镇定了。 众人足忙了一日,这才算将所有物品清点完毕。待到夜里几人一起用饭之时,邵环才从赵侯大帐中退了出来。 “赵侯的意思,是荀将军不必留在清水河了,恐怕要同你们一起上路。” 万三眉头跳了一跳,荀将军也要同路,那他们这群人的皮又要绷紧一些了。 熙宁正给他开背,忽然见他肌肉绷紧,便上手拍他一把,“怎的一听荀将军的名讳你便如此紧张,莫不是最近又生了事,没有同我们提起?” 万三下巴垫在榻上说话,嘴巴一张一合,顶得他下巴生疼,“营里规矩重,我哪敢生事……” 让荀将军逮到了把柄那还得了,恐怕要将他一撸到底,罚他去做下等兵也是极有可能的。 熙宁照着记忆之中的手法,在三爷光裸的后背上揉捏了好一会儿,这人是个受用的,舒服的直哼哼,颇有些享受的意味。 他闭着眼指挥着,“这里,这里重些,哎——” “换另一边啊,对,用相同的力道,像揉面团一样的揉。” “向上三寸,这地方有些痒,不必按,挠痒痒就成——” 这可足给三爷美坏了,过了好一阵儿,周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三爷有些不满,“怎的没人言语了,太安静了三爷不习惯,就要吵吵闹闹才好。” 再一会儿,连熙宁都不去使力气了,他正在美处,咂咂嘴尤觉不足,“小柳啊,再加把力,三爷……” 他睁眼要同熙宁好好讲一番道理,这一睁眼,却正同一张大脸同他面对着面。 万三咽了下口水,“侯爷,您怎么来了。” “你倒是会享受。” 赵侯叫人遍寻熙宁不到,正急于他是不是跑去了小孩家,同凉月道别去了,结果路过这边营帐,倒是听里面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他暂时放下熙宁的事儿,疑惑底下人都有什么娱乐,竟能这般快活。 却见他找寻之人素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万三背上瞎按,更叫他尤为不悦的是,万三这声音太过销魂,他额角的青筋都叫他叫起来了。 不成体统。 “都用过饭了?” 万三呆呆的带着大家点头,“用过了。” “用过了就去巡营,在这里鬼吼鬼叫,实在不像话。” 万三赶忙起身穿衣,可今夜不是他的值,也不知要去巡哪里的营,只好同熙宁大眼瞪小眼。 “你瞧着他做什么,赤身裸/体的,好看相么?” 熙宁赶忙收回视线。 赵侯转身离去,一边冷冰冰抛下一句,“熙宁过来。” 几人顿时作鸟兽散,熙宁小跑着跟了过去,赵侯却只管大步流星而去,半点不肯慢下步伐。 明日便要回程郦下,赵侯今夜怎么变得如此暴躁。清水河县虽好,不至于叫他留恋如斯吧。 熙宁鼓了鼓勇气,这才进了大帐。 却见赵侯着人在寝榻边上支起了木桶,她刚一入内,便有人将热水一桶桶提了进来。 赵侯这是要在帐中沐浴? 可他叫自己进来做什么,总不能是看他泡澡清洗,这场景想想都觉奇怪。 熙宁打了个冷颤,留在原地进退两难。 赵侯却叫人将木桶里添满了热水,自己背对着熙宁开始宽衣解带。 “侯爷,我还留着么?” 熙宁指了指大帐外,“不若,我留下外面等好了。” “不必。” 他冷硬的叫停,“你来。” 来? 熙宁艰难的挪动步子,万三几人在自己面前经常袒露/胸怀,她倒不觉得有何奇怪。 可赵侯—— 他自上到下一件件摘了下来,又依次扔到了自己怀里,“将衣物放到榻上去。” “——哦。” 熙宁背身将他衣物送去榻上,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又磨磨蹭蹭眯着眼挪了过来。 第41章 熙宁不敢睁眼瞧他, 鬼鬼祟祟的上看下看,一会儿将视线投向帐顶,一会儿又瞧瞧赵侯皂靴旁不知自哪里踩来的泥。 赵侯这样爱重干净之人, 竟能允许鞋上蹭着黑泥,看样子那泥挂上去有段时间了, 干涸的都快要自己掉下来了。想来是有要事处理,这才把干净一事丢在了脑后。 熙宁东想西想,总算挨到他准备跨向浴桶,结果这时候却功亏一篑,没忍住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准确来说是瞥了下面一眼。 阿弥陀佛,有违圣道。 她竟不知自己是个好色的, 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 赵侯却盯着自己瞧,用格外古怪的眼神。 她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倒安慰起他来, “君侯莫怕, 你有的我都有。” 赵侯给她一个白眼, “靠过来些。” 熙宁脑中对方才情景挥之不去,又想着:怎么是这样?好似跟那晚见到的是两个东西。 可见男人真是奇怪, 如万三所说,做“人事儿”的时候就大变了模样, 像不知从哪片荒野里蹿出来的饿狼。 熙宁正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听到他叫自己靠近些,便也缓缓挪动着步子靠近,“您有何吩咐?” 他安静靠在桶壁上, 舒服得长长叹出一口气, “你不是有把力气好使么,方才那么卖力的给万三按捏着, 怎么那时候未想起我来。” 她对三爷心中有愧,到底今日是受人恩惠。 可自己对赵侯又未有愧疚之情,若细论起来,是自己在他身上吃过大亏,这如何能一样。 赵侯将下巴一抬,示意熙宁将那搓身子的的布巾拿来,“拿出你今日在万三那里的劲头来,怎么到我这里便唯唯诺诺,也替我好生捏捏筋骨。” 熙宁“哦”了一声,双手捏着布巾泡到他浴桶里,他身上倒很白,同万三那黑皮不同,细腻的像个姑娘,同兄长那常年不见太阳的身子有些相像。 只是他整日在校场上舞刀弄剑,是个心有壮志的武将,身板自然练得结实又匀称。若叫熙宁评判,赵侯的身条自然是比万三和邵环都好看些。 桑仕秾倒是同赵侯相差不大,不过他从未在熙宁面前袒露过身体,熙宁对他并不如对万三那般熟悉。 跟这几个练家子相比,熙宁便小巧了许多,她这个子在赵国女子中已经算是高挑,可若是同男子站在一处,立刻便显得不足了。 好在营中比她矮小之人尚算不少,她倒也不显得格外突出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4节 熙宁沾了水在他身上轻轻擦拭,她从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在东华伯府也有专门的婢女会服侍她沐浴之事,不过一向是草草了事,她也不知该如何料理别人的身子。 赵侯觉得这力道不对,简直像在挠痒痒,“多使些劲儿,我是纸糊的不成?” 熙宁看他皮肉嫩,摸不准使了大力气会不会叫他生气,若是他疼得乱吼可怎么办。 清水之中倒映出熙宁纠结的小脸,她给自己打了打气,捞起袖子在他脖颈上猛撸了一把。 他青筋都跟着鼓了起来。 赵侯鼓了鼓腮帮子吹气,不好这时候叫她停下,倒显得自己沉不住气,丢了他君侯的骨气。 熙宁“哎呀”一声,凑到他脖子旁边细看,“破了皮了,您罚我吧。” 他简直想捂着脖子□□,这小子是个深藏不漏的,往日是他小看了熙宁。 他小小的脑袋就在自己脸旁,微一转头还能瞧到,他被这浴桶内水汽蒸腾而起的薄汗。 熙宁鬓发散乱,抹了抹睫毛上挂起的水雾,“侯爷,我去寻些膏药来。” 他哑着嗓子说不必。 这小子这时候好看的要命,除了不大机灵,简直称得上是完美。 赵侯叫他换边,“细致些,别下死手。” 熙宁不敢胡来,这回使一下力,便会问一句合不合适。 总算找到了小小窍门,只是她频繁发力,腰两侧果然又开始泛起酸来。 熙宁一息之间揉了两次后腰,赵侯观察到便不再叫她搓洗,“去拿干净的衣物来。” 熙宁将布巾搭倒浴桶边上,又到他床榻上去拿方才送过来的换洗衣物。 赵侯的内裳有专人打理,一日一日的换洗着,向来都是干净又清爽。 熙宁再一回身,他已经自浴桶之中跨了出来,拿来了白日里才晾晒过的干爽布巾擦拭了起来,熙宁便捧着衣裳在一旁立着。 “我看你近几日精神头不好”,赵侯将身子擦干之后将布巾丢回水中,“腰一直泛酸,是白日里累着了?” 熙宁不知他观察如此入微,果然是个体察下属的好君侯,“确实是扭到了,不是大事。” 赵侯也未追问,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熙宁不敢再四处乱看,二人距离如此接近,她眼睛不放到正地方恐怕会叫他一眼识破。 赵侯却伸展了手臂,“既如此,替我更衣吧。” 熙宁喏喏应了一句,这边凑上前去将内裳先抖了出来。 她在营里一个养马的,哪里做过这种事,穿好了上面却不好对下面下手,熙宁的小脸拧做一团,“求侯爷给小人一个明示,小人没做过这事。” 赵侯这才心情舒畅,绷不住淡笑起来,“你也该学学。” 熙宁看他自己上手,好歹松了口气,自己也不知是什么心理,突然问了句,‘侯爷在公宫之中沐浴,也有人伺候盥洗穿衣么?” 像今天这样,也不知是婢女还是内侍,不但将他的身子瞧个光溜,还要替他打理上下的衣裳,甚至可能还会有奇怪的举动。 “公宫里的女眷要从头到脚的侍候着,男人不必如此精致,留一两个顺手的,防着我有事便罢了。” 熙宁低头想了一瞬,看帐中地下布了一滩水,便叫人进来收拾打扫,将木桶也撤了出去。 他敞着中衣,又重新坐回书案之前。 他将人摆弄了一通,这时候神清气爽,又觉得自己有劲儿批改公文了,把熙宁叫到边上替自己研磨。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在西旗的时候,一个伏在案前书写给格亚的书信,一个心里担着千般惦念,只是彼此都不是话多的人,好些事情都藏在心里。 赵侯觉得那夜极好,叫他觉得自己一腔热血似乎渐渐捂热了这孩子的心,他虽犹自懵懂,却不再如从前那般糊涂敷衍了。 他下巴向旁边的位置一点,示意熙宁坐下陪他。 她本觉得劳累困倦,连打了几个哈欠,终于还是忍不住趴在高高的书卷上打起盹来。 赵侯写罢一折,蘸墨之时方才发觉熙宁睡得正香。 这会儿天色尚早,帐外还有临别之时点起的篝火,正燃烧得旺盛。他心中奇怪,便轻轻将毛笔搁在笔山之上,伸手将她搭在书卷上的右手轻轻翻转过来。 他粗通医理,不过算不得是个熟手,只能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医理大门罢了。 他看他腕子细巧,这样一双秀手,怎的会有那样大的气力,他脖颈一侧现在还在刺痛。 赵侯刚刚将两指搭在她腕上,他还未来得及有所感受,这轻微的动作却足以将熙宁从睡梦之中吵醒。 熙宁吃了一惊,赶忙将右手缩了回来,“我怎么睡着了。” 她努力平静自己的表情,又来回扫了扫赵侯神色,尚不能确定他方才诊出了什么。 不巧荀克烈这时候正寻着赵侯说事,见熙宁正被赵侯捏着手腕,顿觉这二人之间气氛很不寻常。 熙宁掩去眼底的慌乱,卖力的为赵侯研起墨来。 “去休息吧。” 赵侯拍拍熙宁单薄的肩膀,轻声吩咐着。 熙宁背荀克烈瞧得浑身起栗,赶忙退了出去。 邵环同万三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壶小酒,正偷偷在帐中对饮,熙宁突然闯入吓得二人差一点惊声尖叫。 “柳啊柳啊,你今日怎的神出鬼没的?” 万三抹了一把溅在自己下巴的酒滴,大方的同熙宁分享。 “这是小孩从家中带过来的,是凉月所酿,特特感谢邵环当日救命之恩。” 熙宁伸出一指沾来闻了一闻,确实是酒香怡人,不过她如今的身子可不能沾染这些,便推了回去叫两人畅饮便好。 “你不知凉月多么有趣儿,小孩说她替邵环塑了菩萨像,每日在家中进献香火,要替邵环祈愿长命百岁。” 万三捧着肚子笑个不停,邵环也是头一次见如此实心眼的人,她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拒绝之言,只好当这小孩的面勉强夸赞了一番。 好似体验了一回死后能有的待遇。 倒是很叫他新奇。 “你二人胆子不小,营里禁止饮酒的禁令可还在外挂着,若是叫人向上报了,你二人官职不保。” 万三搡了搡熙宁,“可莫说扫兴之言,明日便要同邵环作别,好些日子见不着了,还不许我二人珍重道别,你也来尝尝?” 熙宁坚定摇了摇头。 “赵侯寻你去做什么,三爷我正食髓知味,怎么就把你给叫走了,很是扫兴。” 熙宁回,“无谓小事罢了。” 想想还是觉得该向二人求证,“你们——给赵侯搓过澡么?” 第42章 万三一口酒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赵侯他, 终于还是对小柳出手了? 他作势捂了捂自己的嘴巴,“这个事情,不很好说。” 熙宁凑到他身边, 瞧他神神秘秘的模样,心里越发好奇, “怎么个说法?” 邵环看他故弄玄虚,就知道他又没憋好屁。 “你真想听?” 熙宁琢磨了下,倒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可是万三往日里最会察言观色,他知道的事情又比自己多上许多,跟着赵侯的时间也是最长, 以他对赵侯的了解,说不好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说来听听。” 妄议赵侯,叫人知道那可不得了, 万三跑去帐外视察了一番, 这才贼兮兮的叫熙宁附耳过来。 “你要知道, 一个老男人光棍汉,长久的身体得不到纾解, 是很要命的事情……” 熙宁“啧”了一声,“问你搓澡的事情, 你扯到哪里去了。” “一码事。” “胡说八道。” 邵环也来帮腔,“怎么没得到纾解,得胜大宴不是还连夜召幸燕女。” 万三正要回嘴“那怎么够”,忽而想到一事。 邵环也立刻同他想起了同一件事。 “那夜据说你小子也开了荤, 第二日倒忘了问你, 燕女如何?” 看着两个对这种事兴致勃勃的男子,熙宁忽然觉得似乎不该连夜摸到这里来自讨没趣, 她腰酸的厉害,早点回去歇息不是更好。 熙宁将两人推去一边,冷漠的撒个谎“同我无关,我那夜头痛的厉害……” “后来还叫他们赶了出去。” 万三对熙宁的话深信不疑,“那便是夜幸两女……” 三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可见这二人不是厉害角色,分明见他第二日神清气爽。” 邵环也回想起来,“喔,是呢。我宿醉未醒,一早头痛的快要炸开,那日同老徐吃了不少郦下春,第二日差一些错过集会,如此看来,侯爷果然有副好身板儿。” 眼见他二人又要扯得没边,熙宁裹紧衣裳准备溜之大吉。 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未套出,还被二人在这里胡说调侃,什么“厉害角色”,“夜幸两女”…… “小柳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熙宁装作咳嗽一声,正要胡编一个理由。 “你莫要觉得羞涩自卑……” 熙宁皱眉看他,她的脸皮如今练得比王畿宫墙还要厚些,都是拜这万三所赐,他这是倒担心起自己羞涩的问题来。 很是不像他的为人。 “如侯爷这般能干的尚在少数,你不如他,倒也正常。” 熙宁简直想要翻个白眼:谁要跟他比这个!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5节 “你这马屁应当当着侯爷的面拍,在我与邵环面前这样夸他,倒浪费了你的好口才。” 熙宁不想在同他讨论这些,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明日你们启程,不同我好好道个别么?” 邵环颇有些伤感,“三爷回去有婆有娃,你我二人同是光棍汉,理应喝上一杯。” 熙宁曾听说过邵环从前之事,他与青梅竹马的女子成婚,本是好事一桩,可他常年出征在外,怀孕待产的妻子却意外难产,最终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熙宁从前不知他有如此惨烈的过往,只是看他这把年纪却从未提起家中之事有些奇怪,以为他同自己一样孤身一人,哪知人人都有苦楚,谁能想到整日同万三胡搅蛮缠的邵环,身后竟背负这样的悲剧。 熙宁小小抿上一口,为那无辜丧命的母子,她如今更能存着一份感同身受的心思。女子当时该有多无助,熙宁不敢细想。 “只这么意思一下便罢了,侯爷近几日反常,还不知荀将军走了会不会又叫我回去伺候,叫他闻出酒味你们俩随我一起遭殃。” 邵环同熙宁碰上一杯,他这头一饮而尽,熙宁只看着他喉结滚动,苦酒入愁肠,也难怪他不愿意回赵地去。 回去了物是人非,徒增烦恼。 熙宁不知该如何开解他,只把万三常说的场面话拿出来,“若是有合适的,便再找一个吧。” “你瞧,连小柳这样没家世的也如此劝你。”三爷突然将邵环的长刀接过来在手中细看,“我若是你,便长刀一挥,谁叫我不好过,谁便也别想好过。” 熙宁不知万三何出此言,这话听着,邵环的妇人竟不是因意外才出得事故,原是人为么? 不过这会儿不是戳人家痛脚的时候,这些事情也不好细问,待她回程路上再细细盘问万三不迟。 第二人整军出发。 熙宁远远便能瞧到队伍最前面威风凛凛的赵侯,此次回赵又是大胜而归,衣锦还乡队伍士气高涨。熙宁在后,正同万三凑在一处。 小孩尤不舍生活十几年的故乡,一路行进四处打量着,眼角红红的可怜样。 “方才你阿娘前来送行,怎的没有带着小妹一起来?” 小孩吸了吸鼻子,“小妹近来情况越发糟糕了,脾气也怪了起来,阿娘怕她乱跑吓到别人,变叫邻里帮忙照看,自己到咱们营地来了。” 熙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小妹恐怕真的要走上那良医所说之路。 若只是智商不足倒还好打理,可再加上脾气糟糕,她一日日的长大,凉月养家之余还要分神照顾,如此身子怎能受得住。 “如此可不行”,熙宁担心二人在清水河没人帮衬要出问题,“柳大哥这里还有些银钱,到时叫你阿娘寻个靠得住的人一并帮忙照顾,不然太一人容易出事。” “柳大哥放心,我拜托了邵环大哥看顾,日常小事阿娘能料理,若是遇上难事再找邵大哥出手。” 如此倒也算合理。 万三却琢磨出点别的味道,他捅捅熙宁的肩膀,“你觉不觉得老天的安排,倒是有趣。” 熙宁自然能猜出万三的意思,可姻缘这事难料,两个苦命人若是愿意一起搭伙过日子,倒也算事一桩美事。 “我看邵环对他夫人用情颇深,若想叫他迈出这一步,实属不易。” 熙宁再看看又在出神之中的小孩,低下声音同三爷讨论,“凉月便更是不可能了,那般柔弱的女子,哪里敢想这种事情。” 万三挠着头道,“不过若是细论起来,凉月出身庶人,同邵环六卿的身份可不匹配。” 二人说到这里便暂时打住,因赵侯着人来找,万三给她抬了抬下巴,熙宁赶忙催马向前。 在队伍最前已经快要走出了清水河县,赵侯身边之人都叫他打发了下去,给熙宁腾开阔达的一块地方。 “您找我?” 赵侯看看她从队伍之后的来路,想着他们倒是一路热闹,自己却真成了孤家寡人,越发不满起啦,“同万三一路畅聊,都说了些什么?” 熙宁看了眼一脸无辜状的三爷,倒也不想瞒着赵侯,“前些日子听闻邵环家事,心中实在痛惜,便向万三多问了两句。” “邵环的事?” 赵侯其实并不算了解,同熙宁了解的情况半斤对八两,邵环嘴严,倒也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大吐苦水。 “邵环待在清水河也好,他有能力,放在清水河不会出错,待回了郦下,加官晋爵是少不了的。” 熙宁便想问问赵侯的看法,“侯爷觉得凉月如何?” 凉月? 赵侯心中警铃大作,他出发前看凉月立在营前便觉得要生事,熙宁为何特特要问自己对凉月的看法。 “怎么,你觉得凉月很不错?” 熙宁坦然的点了点头,“凉月很好,样貌性子,样样出众。” 想必她未出嫁之时,在清水河县应当是极出挑的姑娘。小孩也曾提起过,凉月是镇子上出了名的人美心善,原就是个不愁嫁的,只是因为格外心疼小孩年幼丧母,怕他在继母手底下日子艰难,这才同小孩的爹爹议了亲,若不是如此她应当能嫁与一位很好的郎君,如今过着和乐又美满的日子。 赵侯听她这样说来,脸上便又不对付起来。 “可她远在清水河,同咱们隔着千里的土地。” 熙宁想如今邵环还留在这里,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是日后邵环虽剩余队伍班师…… “这也不是难事,您不是许了小孩一诺,若他能升了上等兵,便允他将家人都接来郦下么?”熙宁居然拍手叫好,“这不是皆大欢喜么,无论成与不成,走到哪里都能互相照应也是好的。” 成与不成? 这是要成什么事? 二人在清水河汤沐那日,他分明说得是一辈子追随自己,给自己做个小吏便很好,如今变卦倒是迅速,他却不怕自己一气之下将他调到天边去,再没机会见到什么凉月或是暖月。 “凉月,她未必会允,倒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才搞得难堪。” 熙宁未想到赵侯竟不看好,邵环同凉月,这样看来确实有些现实阻碍。 “您说得有理,凉月未必会存着这样的心思,小妹身子不好,她晨起来营中送别,身形瘦削了许多,脸上也少了些肉,瞧着让人心疼。” 赵侯越听越是脸色难看。 “走前应当再给她留些银钱的,不知家中有没有肉吃,万不能熬坏了身体……” 赵侯久久不曾出声,熙宁喋喋不休了一阵,不知是不是惹了他烦心。 “……你夜里来我帐中休息,我有话要问你。” 第43章 这天的天气却不算好, 晨起还有薄雾,越是向南走去,风起吹散了这层薄纱一般的雾霭, 过了午时,越发将路旁光秃的枝桠吹得歪向东南而去, 几乎要伏去了黄土之上。 还未至傍晚,赵侯已经吩咐下去原地扎寨,众人便寻了一片逆风的坡下,距那有水之处亦不算远。众人抓紧这清朗的时辰,总算在狂风呼啸前将营帐扎了起来。 小孩和熙宁无事之时便去伙头处帮忙烧火煮水,两人不如旁人力气大, 如此大风的天气里越发绑不定绳索,在此处也算消闲,不至于落到别人眼里有四处躲懒之嫌。 小孩是苦活做惯了的, 那是上上下下的一把好手, 见灶火难着, 便一跃趴在地上吹起气来。 伙房人来来往往,熙宁怕他被人没留意踩上一脚, 赶忙将人拉了起来。 “哪里用得着你如此卖力”,熙宁在他黢黑的小脸上抹上一把, “用蒲扇也一样。” 小孩蹲在她身边看她慢慢将火苗煽动起来,仰着头对她直乐,“阿娘叫我好好表现,我得多做些事情, 来年好将阿娘和小妹接过来一起。” 他又有些忧心, “我想快些建功立业,若是明日便能上战场, 那多好。” “你本事还没学好,志气却着实不小。” 况且战场残酷,每日都有人魂归故里,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样。不过熙宁不想打击他,这句话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小孩叫她调侃的小脸一红,“我得挣出来,不然阿娘和小妹怎么办,我多吃些苦也行的。柳大哥多给我安排些任务,我什么都能做。” 熙宁知道小孩说得都是心里话,他不是个耍嘴上功夫的孩子,是实打实想要给亲人更好的生活。 “若想做事,咱们营里哪里都不缺事情做,你安心做好手里头的,哪里需要急于这一时。” 小孩也不听她安慰,瞧着这边无事便飞奔到帐外砍柴去了。 熙宁忙里偷闲,挺了挺腰,便只管添柴烧火。不时有来往的伙房兄弟认出她来,便是一叠声的问好。 “柳司马帐下无事么,怎么跑来这里帮忙了?” 熙宁歪了歪脑袋看着问话之人,“他们哪个都嫌咱力气小,左右无事,不能真的就坐在帐中消遣吧。” “您可是侯爷身边红人,他们巴结你还来不及,又不能真的指摘你什么。我若是你,便坐在原处受着,咱就是有这消遣的命。” 熙宁知道这话只是玩笑,并不往心里去,“荀将军一双火眼,由得你做什么红人不红人,他手中军棍可不认人。”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柳司马说得极是。” 互相胡说了几句,陈小孩却始终不见回来,熙宁左等右等疑心他大风天里认错了地方,怕他寻不回来,便起身到帐外接应。 帐外有伐木劈柴的伙头军正干得热火朝天,小孩瞧他们干得浑身是汗,便殷勤的上前帮忙,结果这几人却不言不语,将他挤到一边。 他以为是叫他等侯的意思,也不敢多嘴,远远站去一旁受着。 等那劈好的柴火堆起半丈高,他才敢再跑了过来,“兄弟,我来。” 小孩正要伸手去抱,却被人一指顶到了脑门上,“你哪里来得?” 小孩顿时有些局促,“打——伙房过来的。” 他伸手向不远处的营帐指了指,“就是那处。” “谁问你这个!” 那人指头一个用力,将小孩顶得脑门一红,没站稳四仰八叉倒在了柴火堆上。小孩两手搓在木柴上一溜血痕,手掌心立刻便扎了好些木刺进去。 他脑袋被戳得生疼,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旁边立刻便有人起哄,“你不认得他,这是咱们柳司马在清水河捡得燕国小娃娃。” 那个欺生的大个子立刻便来了劲头,“燕国人?” 他拎着瘦小的小孩,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陈小孩缩了缩肩膀,不知为何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围观着不安的自己,他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突然一阵掌风袭来。 那人的巴掌比小孩半边脸还要大上几分。小孩的耳朵几乎立刻便几近无声,只剩嗡鸣在耳畔盘旋。 他努力的用脚尖点在地上,嘴角不自然的随着肿胀的右脸吊了起来,“我不是燕人,我也是赵国人。” 小孩想要告诉在场的伙头军,他也是赵人,赵侯叫阿娘和小妹都迁进了城郭,他如今是登记在册的赵人,同他们没分别。 他那大掌又击在他眼窝之上,“叫你嘴硬。” 周围稀稀落落几声调笑,皆都被隐在了狂风之中。 小孩慌忙捂着两眼,他痛的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了,可他真是赵国人。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6节 “赵侯都承诺过得,若我升做上等兵,明年——明年我阿娘小妹便能去郦下了。” 那人又猛捶他后脑,笑得越发大声,“你认得赵侯,我还认得天子呢?” 他痛得几乎忘记如何挣扎,眼睛和脸颊肿胀的已经瞧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熙宁正苦于寻他不到,却见一圈人围在地心,不知在兴致盎然的瞧些什么。 那大个子捡起地上他刚刚劈好的木柴,在小孩身上戳动几下,“嘴倒是很硬,该给你尝尝烧火棍的味道才好。” 他叫人将这木柴点了去,一回头却见一柄长剑支在了脖颈旁,那剑锋凌厉,他稍微侧了侧身子,便觉得寒光似割到了皮肉之上。 大个子不敢动弹,这样的剑锋都是军中官吏才配使用,他从前也佩此剑,自然不会陌生。 “是——柳司马?” “您好眼力,也好口才啊。” 熙宁的剑锋紧贴着他的皮肉,哪怕只是说话之间的微微起伏,大个子也能感受到皮肤之上割出得丝丝血意。 “却不知您大驾光临。” 大个子将熙宁的剑略微向外推了一推,熙宁却狠狠抽剑向内,剌得他哀嚎一声。 “什么人你都敢动,您还认得天子,是要息天子为你来赵军撑腰不成?” “不不不,这是误会,是这个燕国来的小子,仗着自己同侯爷说过几句话,竟在咱们这里呼来喝去,小的气不过,同他理论几句罢了。” “还在狡辩。” 大个子狡猾如笑面老虎,“我单手指他几下,他没站稳扑到了柴火堆上,这才摔个鼻青脸肿……” 也有人在一旁拉起偏架,“司马还是快带他寻个良医瞧瞧,莫要摔出个好歹来。” 那人知道司马只是驭马小吏,管人之事说不上什么话,管马倒是有些用处。可马匹无言,司马说到底也管不到他们头上去。 熙宁肚中突然抽痛一下,气势霎时萎靡了下去,“你去——” 拉偏架之人见她脸色不对,忙问,“去哪?” “去寻良医,见不到人我拿你狗头祭祖。” 大个子却还有心情同她打听,“倒是听说,这燕国娃娃是司马带进来得?” 熙宁身上不虞,便想着待安顿好小孩再来同他算算总账。 见熙宁不语,他自以为捉住了二人把柄,“慢着,赵军不录新归城中之人,这是荀将军定下的铁律——” 他慢慢在二人身边兜起圈子,“柳司马仗着君侯爱重,竟公然不将荀将军定下军法放在眼里。” 这人从前也是中军小吏,更是经荀将军一手提拔,若不是此次攻燕他出了差错,又怎会被贬来此处做什么伙头军。 因而他尤其嫉恨燕国之人,到如今依旧视燕人为仇敌。 “柳司马便也不要装作一副,小人犯了大错的模样,小人不过是唯荀将军马首是瞻。依荀将军之言办事,在我赵军之中还没有哪一个敢有二言,便是君侯来了,小人也不怕。” 他摸了把脖颈处的鲜血,若是从前,他抬脚起来比司马的门头都高,真以为自己是个任人宰割的不成? “你最好是不怕。” 却有冷漠的声音从人墙之外传来。 大个子一眼便瞧到那个男人,他声音掷地有声,几乎立刻便震碎了他的肝胆。 赵侯带着万三正在四面巡营,却见熙宁在此处拔刀相向。 他是个善性人,同军中众人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样的阵仗属实是头一次见到。 万三却赶忙指给赵侯去看,“侯爷,小孩他——” 晌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竟给欺负成这样。无怪熙宁气成这般模样,不惜要动刀动剑。 大个子这时却又要搬出那套意外摔伤的推诿之言,叫赵侯一个眼锋杀下,立刻便噤声不敢言语了。 “万三。” “属下在。” “法办了吧。” 万三一声铿锵有力的“善”,将众人震得头重脚轻。 熙宁将小孩带到自己营帐之中照料,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却不知自己为何会遭受这无妄之灾。 “柳大哥,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熙宁将良医采来的药材敷在他的患处,“不,你做得极好,只是还不够强大罢了。” “我是赵人么?” “当然是。” 赵侯却突然进来,“营中再有妄议你身份之人,一律呈上法办。” 不过经此一事,哪里还有人敢胡乱评议。 小孩咧了咧嘴,“他方才对我挥拳,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大概是痛的厉害,小孩说完这话,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他如此懂事,敷药时也不叫不嚷,叫熙宁越发心疼起来。 “侯爷可要记得自己的承诺。” 熙宁眼睛泛酸,狠狠吸了吸自己的鼻涕提醒道。凉月和小妹,小孩最惦记的两个亲人,定要记得将二人接来。 “哦?” 他这话却带着疑问语气。 熙宁以为他果真忘记,恶狠狠的看向他,只是眼中含泪,威胁的意味大打折扣,赵侯只觉得他弱小有如幼兽,便将她虚揽进怀里,“你也莫忘记今夜要到我帐中寻我。” “这事事关凉月和小妹的今后生活。” 赵侯听到这名字便觉不喜,“我同你一样,要说之事也同凉月有关。” 第44章 晚风呼啸, 在外值夜被风沙吹得几乎睁不开眼。换防下来的几个萝卜丁小跑着钻进帐中,一刻都不敢在外停留。 帐内一灯如豆。 熙宁如今看小孩的心态同从前又有了不同。若是她的孩子能生下来,或许会像小孩一般惹人怜爱。 有很大的抱负, 也很亲近她,是在她面前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可怜。 可她如今这样, 没法子养着一个孩子。 她和孩子都会被人当做异端,留在营中甚至有性命之忧,除非她能不动神色说动赵侯,溜回都安去多待些日子,偷偷生了孩子再回来。 虽然暂时没有余钱留给这孩子,好在她还有独园的财产, 乐观一点的想着,叫这孩子日后做个富家翁是足够的。 她又晃了晃脑袋,若是一去好几月, 赵侯怎能不起疑, 到时候家底都会被抄个底朝天。 熙宁揉揉肚子, 她不能留他。 可她分明该对他全无感觉的,只是肚里一块还未成型的肉罢了。 想着要剖了他, 心口却疼得厉害。 小孩突然在一旁嘤咛一声,熙宁立刻回过神来。 大概是渴了, 他喂了他一点水,“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 小孩摇了摇头,“柳大哥, 我觉得, 你有点像我阿娘。” “我看到你便不觉得很疼了。” 熙宁给他轻轻擦去干掉的草药,这药倒是很有效果, 好歹能看出小孩原本的面部轮廓,“柳大哥觉得对不住你,若是你阿娘在,都不知要如何给她交代。” 熙宁觉得羞愧不已,当大哥的怎么能叫小弟伤成这幅样子。 “以后遇事不要自己硬抗,来寻我或是万三大哥,叫我们来解决。” 小孩却摇头说不好,“我总要独立的,不能叫大家一直为我操心。” 可他心里其实怕得紧,闭上眼便能想起下午场景,众人嬉笑,那拳头却冷硬。他脑袋被人一拳一拳,一掌一掌的击打,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叫他浑身战栗。 熙宁察觉小孩有些不对劲,她只要稍微远离他的视线,小孩便立刻会无比警觉,像寻觅母兽庇佑的小兽,呜咽着等待着母亲的舔舐。 她头一次有了做阿娘的感觉,原来被人依赖和信任是这般感觉。 熙宁两手轻抚在肚子上,她一会儿要见这孩子的爹爹。 这感觉叫人分外奇怪,他们没有亲密的关系,却有了亲密的事实,更加有了亲密的果子。 熙宁等到小孩熟睡之后才悄悄退了出来。 帐外依旧是狂风呼啸,熙宁瘦弱的身板几乎是被吹着向前而去。自己反倒要努力克制,别叫这股妖风吹得向更远处小跑而去。 熙宁这时候心情正沉重,小孩的事情叫她心里堵着一块大石一般。 结果到赵侯帐前却见万三正在值上守着,人叫这股子妖风吹得一身黄土,实在狼狈。他见熙宁过来,没忍住向她露出一个龇牙的表情。 结果连一口白牙上都满是黄尘。 熙宁噗嗤一声,也同他傻乐起来。 不过一息之后,二人同时收敛了表情,万三替她打起门帐,熙宁这才赶忙迈步进来。 帐外黄风遮天蔽日,简直叫人觉得下一瞬便能毁天灭地,可帐内却温暖怡人。熙宁一进帐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甜丝丝的,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她夜里一直在照顾小孩,晚饭也未来得及吃,不过用了一碗甜粥。这会儿人松散下来,再被这好味刺激着,果然立刻便听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赵侯手里捏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铁钳,正跨坐在小炉旁不时地翻动什么。 “你来。” 赵侯招手叫她落座,一副要闲话家常的模样,他身边已经摆了件小小的木箱。行军路上一切从简,赵侯亦然,随意在稍高处能歇歇脚便算很好。 熙宁凑上前去,赞叹一句,“好香。” “这是什么?”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7节 赵侯看这小东西很得他欢心,得意的挑了挑眉,“万三寻来的甜薯,同这边人拿菜换来的。” “甜薯。” 这时候吃正合适,暖呼呼的,冒着甜滋滋的热气,看一眼都浑身舒坦。 直到那边边角家都烤的起了小小黑皮,掰下小小一角,红色的瓤露出来,黏黏糯糯的模样。 赵侯将烤好的这角递给她。 熙宁伸手去接,这人却不肯松手,直直将烤好的甜薯送到熙宁嘴边。她却不懂这动作是何缘故,只好试探性低了低头,轻轻含了一口。 “如何?” 甜得如蜜一般,已经算是顶顶好吃的甜薯了。 “好吃。” 只是这动作别扭,她脖子伸得老长,若是在万三面前她倒不觉得什么,在赵侯面前便觉得十分不雅。 熙宁缩回去不肯再吃,“侯爷不是有话说么,有关凉月的。” 这时候又提起凉月,赵侯便觉得很煞风景,故意先不理她,却伸手将她嘴角挂着的甜薯渣刮了下,“不是说很好吃么,却又摇头做什么?” “不能整个拨来给我么,这一点点大,塞牙缝儿都不够。” 熙宁小小抱怨,非要做这一出,喂来喂去叫她出丑,是故意的么。 赵侯见她不满,觉得很是有趣,这么着埋怨倒像是一家人的模样了,“你如今的食量倒是越发大了。” 熙宁努了努嘴,停顿了下想随便想了个什么理由,“冬日里消耗大,能吃也是正常。” 赵侯其实也是信口胡说,听闻熙宁夜晚未曾进食,这才从万三嘴里夺下这仅有的几只甜薯。 “唔,你若喜欢,便叫万三多去寻上一些,夜里当宵夜也不错。” 万三在帐外狂风之中艰难挺立,忽而想着自己那几只被人夺取的甜薯,若是还在自己帐中,这会儿该烤熟了,一会儿下了值在怀中揣上一个,嘴里再捧着一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可惜已成空想,他咂咂嘴巴,不过是一股黄土味道罢了。 赵侯着实可恨。 若不是打不过他,怎么能轻易叫他夺了去,他若是有桑仕秾那般功夫,此刻赵侯便是他手下败将,连还手之力都不会有。 “手下败将”这时候被烫得咧了咧嘴,两手正在耳垂上捏了捏。 熙宁一边心满意足地吃他已经剥好的甜薯,一边偷偷打量他。他今日心情尚好,若是她同他商议回都安住上一阵,不知能不能说得动他。 看他捏了捏耳垂,便将视线投在他耳垂之上,似乎不是个耳根子软的。 人说这样的人很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轻易动摇,这话倒是不假。他这般地位的人,若是打定了主意,哪里会有妥协的份儿。 熙宁一时沉默下来。 “小孩受伤颇重,若是凉月能在身边就好了。” 赵侯不悦的瞥她一眼,“营里哪有军士叫阿娘陪着的。” “不过是看他实在可怜罢了,将我当成凉月一般依靠着,方才很是害怕我将他撂下一个人离开。” 赵侯缓和了神色,“小孩休息了?” “休息了。”熙宁在甜薯上叨上了一口,“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赵侯想想这话还不知要如何开口,不过这次不能再叫他搪塞过去,总得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不是要问凉月,你准备如何安置凉月?” 熙宁这才想起白日里同万三说起凉月与邵环之事。 “若年后便能将凉月接到郦下,说不好还能成全一段好姻缘。” “哦?”他的脸色说得上是黑如锅底,“你仔细说来。” 他打定了主意,若是熙宁有意凉月,他倒是不介意给凉月寻个更好的,不就是男人么,他营里有的是。自己金口赐婚,小孩明日便能叫阿爹,比凉月跑来照看小孩还方便。 熙宁不知他脑中千般构想,斟酌半晌才相出这么一个尚算不错的角度,“说来也算巧合,万三同我都看出点别的意思,凉月和邵环,您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赵侯回身瞧她,“邵环?” 熙宁觉得背着人说这种事有些难堪,若是当事人并无此意,他们几个具都有多管闲事的嫌疑,“邵环自夫人难产离世,不也一向是独来独往么?” 赵侯看熙宁又圆又亮的眼睛,有些心虚的叫她继续。 “凉月同他不是还有清水河府衙救命的情谊在么,我看邵环倒并非是无情之人,小孩托他照顾家中,他想都未想便答应了。那日同凉月在府衙说话,那声音也格外和软些……” 简直有无数佐证。 “若是您能做这个大媒,不是皆大欢喜么?” 赵侯轻咳嗽了一声,,凉月同邵环好啊,送上门来的亲事,还不用自己费心在营里找合适的。 熙宁听他果然很是赞成,“凉月是个好的,容貌性子都好。” “只怕后面邵环回郦下述职,两人山高水长,缘分一里一里也便淡了,故而有此一求,您千万莫忘了当日同小孩约定,到时可将凉月一道接来……” “这样安排极好。” 熙宁不知为何,赵侯对这二人的事情似乎十万分的上心,“我看也不必依照计划,叫邵环回来之时,将凉月一并带了就很好,到时你也一并去瞧瞧,凉月同邵环正登对。” 第45章 原来赵侯对凉月并无意见, 可从前自己每每提起,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怎么考虑如此周全了, 甚至邵环回郦下顺便将凉月带回之事都考虑妥帖。 说来说去,君心到底难测。 如此, 若是凉月与邵环二人真有缘分,也当能成好事了。 既解决了别人的事,熙宁又为自己这个肚子打算起来。 她犹豫再三,总还是要过他这一关。 “侯爷莫怪,我还有一事相求。” 熙宁正色起来,将手中的甜薯都先放在一旁。她自然的嘬了嘬自己的食指, 仍旧一副孩子模样。 赵侯只在小孩那里见到过这般情状,不过别人做起来他仍有些嫌弃,熙宁却叫他觉得这是真性情不做作。 他自己也知道, 偏心偏出去了九重天。 熙宁在自己这里, 大概是极放松的。 幸而他也一向喜欢拿熙宁当个孩子。 二人大概是心有灵犀, 同时伸手到了熙宁嘴角,熙宁却叫他打住, “我自己来吧。” 熙宁赶忙将粘在嘴角的甜薯粒扑了下去,叫赵侯伸长的手停在那里, 简直算是痛失亲密接触的机会。 他一向很有耐性,缓缓叫熙宁适应,其实他早已开始为自己创造在熙宁生活中无孔不入的机会。 只是赵侯情愿熙宁发现的慢些再慢些,比起将一只机灵的小鹿吓回到广阔绿林, 还是细水长流叫人熨帖。 熙宁尚年轻, 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同熙宁纠缠着相互了解。 不急,倒还不急。 赵侯右手正僵在那里不上不下。 可他向来也并非是个轻易放弃机会之人。照旧还是伸手过来, 不仅要擦拭熙宁依然干净的嘴角,更是报复心极重的狠狠捏了下她有些圆润的小脸。 熙宁躲了几下没能躲过,她脸都要叫他揪得泛酸。 这人怎的对她使这样大的力气,当这脸皮是面皮不成? 年纪越大越像个孩子! 熙宁心中猜想,赵侯此刻大概很是不服,非要亲自料理了她饭后嘴角的残渣才好。 实在幼稚。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至多脸上受点罪,总能在别处讨回来。 “您在西旗曾答应于我,待咱们回了郦下后,你允我回都安郡看望祖母,如今我也只剩这么一个血亲,便想同您商议,可否在都安多待些日子。毕竟同祖母足有两年多未曾见面,上次匆匆一别,好些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我这小辈,总要陪她些日子以尽孝道。” 放他回都安一阵?赵侯自然不很情愿。山高路远,郦下到都安骑马可要半日之久。 倒是足能成全熙宁的孝心,可自己要如何是好,他年龄也不小了,也极需要陪伴。 “多些时日那是几日?” 赵侯自然是不想放她离开的。 熙宁总给他一种隔着云雾,却难以走进他内心的,叫他颓丧之感。细想熙宁若是独自回到了都安郡,一连数日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时生出一些事端,譬如柳家人替他寻个模样齐整的女君之类,到时他鞭长莫及,再想解决可就难了。 如此思量,倒不如自己有了空闲同他一起回去。 赵侯想想觉得这个主意很是稳妥,一切障碍都能提前规避。 这段时日以来,一个凉月已经叫他焦头烂额,若是再来一个年轻貌美的,这傻孩子叫人勾走了魂,他后悔都要来不及。 “莫急。” 赵侯将小炉之中复又加上些炭火,却见熙宁左手拇指上生了冻疮,大概痒得厉害,她正不时挠上几下。 燕地这鬼天气很会折磨人。 “届时我与你一同回东华伯府,我可还记得府上的羊锅肉堪称一绝,自两年之前巡游至都安郡,在贵府享受几顿特色,简直叫人乐不思蜀。不怕你笑话,东华伯府食物鲜美名声在外,已让我惦念了好一段时间,趁此机会我也随你一道在府上住些日子。” 他心中一把算盘打得精,“你祖母那观中恐怕不便久留,你在那里待上几日,恐怕叨扰了你祖母的清修,衣食住行尚在其次,散了功德如何向你祖母交代。” 赵侯简直是循循善诱,一面又将一罐润肤脂拿了出来,“回公宫好好作养,冻疮痒起来却也不是小事。” 熙宁原本一双妙手,很得人意,如今却折腾成这样。 赵侯这里还备着此物,倒叫熙宁刮目相看了。 “是细君自咱们出征前便准备好的,如今派上用场,她瞧见是你用这玩意儿,应当会很欢喜。” 熙宁还以为同那唇上凉油是一同买来的,如此说不出有些小小失望。 不过细君大度,知道熙宁来路时并未表现出不悦的意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甚至待自己同别人没什么不同。 可赵侯执意要跟随自己一起回都安郡,这可算不得好。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8节 他跟着自己,那熙宁想要做成之事,哪里还能有机会去做? 东华伯府的吃食真就这般吸引人吗?熙宁想想,只是因兄长身体不好,府上食物格外精细些罢了。 却引得他乐不思蜀,甚至叫他得胜回到赵国筹备后面局势之时,还要分出精力同自己回一趟都安去。 熙宁便问他,“侯爷整日事物繁忙,哪里有时间陪我一同回去。那吃食东西,我瞧着还是公宫里精致,我也不过就是待上几日罢了。” 处理了这个孩子,她自然会马不停蹄赶回来。 这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压在她心头喘不过气来。 不过祖母确实如赵侯所言,并不是个爱热闹之人,她一人在祖母处留宿倒也能说得过去。 可毕竟此观中多是女弟子修行,其余不过还有一些未来得及回家,在那贯中歇脚的香客罢了。 男子若去了太多,恐怕惊扰到圣人们修行,她到时可以做女子打扮进去,带着幕篱将自己遮个严实,便也不怕叫别人瞧见了。 总归会有法子甩了他一人上路,她还能将她囚禁起来不成? “我既说好要同你一道回去都安,那必将身边所有事物都安排妥贴。玩耍便要有个玩耍的样子,也不必带着公文一道上路,边批改边游玩很是不像话。两年里未曾停下休憩,我倒觉得这实在是个好机会。”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将熙宁的提议否决了不少,熙宁隐隐觉得他似乎是怕自己回了都安郡再不回来似的。 熙宁突然想要打趣,“您随我一道回去,好似把我当成个孩子,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可不就是个孩子,”这会儿他心情舒畅,也不舍得对她再下狠手,轻轻用煤灰在她脸上涂了一道白。 小花猫一样。 他乐起来,“况且公宫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先不必急着回都安去。” 熙宁咕哝道,“万三同桑仕秾都随行回来,哪里非要我一人守在公宫之中。” 赵侯很有自己一番道理,“你用着顺手,他们两个,我看着就没有一个比得过你的。” 熙宁瘪了瘪嘴,这可如何是好,这个人油盐不进,断然是不要放她自行离开。 赵侯有他自己的打算,便提前提醒熙宁,“此次进了公宫可要多守礼节。” 熙宁这边只小声嘀咕着,“我一向是个守礼的,何曾有过逾矩?” 赵侯也不理她,自顾自的说着,“细君那里你可要多注意些个,她若问起,你照实说便很好,其余有我。” 赵侯这样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倒叫熙宁很是疑惑,细君从前同她并无交集,至多只能算是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罢了。 问她些什么,赵侯的饮食起居么?这却也不是自己在照看。问万□□倒是才算寻对了人。自己算不得赵侯随侍,易不如桑仕秾那般贴身护卫,着二人才是赵侯身边最知心之人。 总之不论他说什么,熙宁都觉得现在好些事情都变得有些棘手。到时候肚子日渐大了,再想办法可就瞒不住了,她再想舍了这孩子,身体也有风险。 熙宁愁得眉头紧皱,想想若是在公宫之中叫人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端倪,那可不比在军中叫人发觉好到哪里去,横竖都是一死。 “至于那个窦绾……” 熙宁听到这名字,耳朵立刻支愣起来。 赵侯从前同她提起过的,独山国与赵国几年之内必有一战,一切自西旗买马回来之后,这大战的几率便越发高涨了起来,想必窦氏也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这才急着要将赵侯与窦绾之事先行定下。不过以窦氏之聪慧自然知道只这一件事不足以平息赵侯的野心,只怕还有别的伎俩。 窦氏既然瞧着了赵侯身边的位置,没了窦绾还有赵绾,王绾。回公宫之后,他身边极大可能会多个女眷,熙宁想想却觉得别扭。 二人心中皆有自己的算计,不肯将话题全部挑明,便这样半遮半掩的讲话说到一半。 熙宁想要起身,却不由自主将手扶到了后腰之上慢慢起来,她也不知何时养成了这习惯,从前并不觉得行动坐卧有何问题,如今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腰身受到什么伤害。 “这是怎么了,往日里动若脱兔,如今怎的如此小心翼翼?” 第46章 原本荀将军等一众将领进言, 随军速度过慢,且一路随地露营实在辛苦,赵侯可先带先头部队返回郦下公宫, 歇脚之处也可换做公侯馆舍,几番请愿之下赵侯都未点头, 故而大部队行军一月有余,这才进入赵国郦下界。 熙宁远远看去,这一路欢呼游行的队伍几乎望不到边,这初春时节,众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各色鲜花具都向行军队伍身上抛去。 万三凑到熙宁身边给他解释,“你瞧, 侯爷就是盼着叫咱们赵军士兵具都感受下如此热烈的氛围,若是他现行回宫,国人知道便先迎他去了, 后面大部队哪里还能有这般气氛。” 熙宁一边向周围欢呼的百姓点头致意, 一边回应万三的解释, “原来还有这样一重意义在,是我孤陋寡闻了。” 这条长街足走了一个时辰, 熙宁在马上只能看到人头攒动,如水流一般涌入的人群将这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有公宫侍卫维持秩序,去被人群冲散不知挤去了哪里。 简直如节日一般。 原本年节在路上草草度过,熙宁还觉有些遗憾,如今见到这阵势, 内心那点小小不满早已烟消云散。 小孩原本替熙宁牵马在前, 熙宁瞧人群挤过来恐怕要伤到他,赶忙将他拉上马背。 “可真热闹, 郦下有如此多的人。” 他眼睛简直应接不暇,还有身着节日彩衣的姑娘在一旁冲他笑,小孩觉得羞涩便躲在熙宁身后,一会儿忍不住又探头去看,叫万三取笑他好一会儿。 “我外祖曾到燕国都城送药,说那里的人个个都长得好看,衣裳也比清水河人穿得华美,只是房屋修得不甚美观,从前规划并未做好,全都拥在一处,高的临着矮的,楼宇遮住了土屋的光线,怎么瞧都不舒服。” 而后指了指河边那簇新楼,“可这红楼修得气派,路也横平竖直,远处虽有低矮的民居,但同楼宇都分割开来,并不互相影响,可知规划之人是个有远见的。” 万三在旁边揉揉他的脑袋,“你倒什么都懂上一些。” 熙宁想起赵侯头一次带着自己到郦下,入城之时也四处介绍着,她便将赵侯之言说与二人听,“此处是新城,老城是老赵侯所划,新城是赵侯所划,你说得很对,他们二人确实都是很有远见之人。” 这城中规划,正如两任诸侯交接,日月更替,但都灼灼其辉。 小河上还有撑船泛舟之人在吆喝,人声集聚,熙宁听不大真切,看那嘴型似乎是哪里的乡间小调。那船也扮作花船,简直同年下一模一样,到处热热烈烈的庆祝着。 直到公宫之外五里的距离,方才清理出大片空旷的距离。 有早早候在原地的郦下众臣还有窦氏带领的宫中女眷,人人都在等着前方来报,一时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窦氏上了年纪,可精神气却很足,在座上气定神闲,一般的时间都在闭目养神。 她从前便是在此处等着迎接自己的丈夫,后来是儿子,如今又成了孙儿。历经三朝不倒,如今依旧耳清目明,颇具手腕,在朝中拥趸众多,赵侯年少之时几番受她掣肘。 幸而成年之后带兵出征,大胜之仗数不胜数,其声名鼎盛,又重视招揽人才,这才自窦氏掌控之中挣脱出来,真正成了赵国的当家人。 不过人后权利与欲/望暗流涌动,这场景自赵侯弱冠之后久久不曾改变。若不是老赵侯只中行显这么一个儿子,恐怕窦氏连表面的和平都不能做到,做出扶持旁的孙子来同赵侯打擂台之事,也未可知。 “报——” 有侍从由远及近从道路尽头奔马而来。 赵侯母亲在窦氏面前直起腰来,儿子总算回来,她好歹能在这公宫之中喘口气。 “君侯人马已经进临善门,一刻之后便可抵达沐恩门。” 窦氏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年岁已高,嘴角不可避免的向下弯去,若是未作表情之时,那面容一看便知是个难缠的老太太。若是面上带笑,倒也算露出几分慈祥之意。 她招手叫窦绾上前,同细君一道在自己身后并肩而立,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家人。 窦绾面上带着端庄得体的表情,细君瞧了倒也指不出错来。确实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是赵侯祖母的人。 窦氏年老糊涂,可她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为清楚,绝不是个甘愿受别人摆弄之人,窦绾错就错在生在窦家,天生同中行家不是一头。 赵国公宫之中,绝不能再出一个窦氏了。 细君向她点头致意。 窦氏便是故意叫众人瞧着,这是她为孙儿选得女君,日后便是赵国公宫的女主人,赵国的荣耀依旧要同独山国绑在一起。 赵侯下马整理衣冠,赵军上下立刻随之效仿,此处距离沐恩门不到一里的距离,赵军同时拍打外裳升起得烟尘隔着一道城门都瞧得见。 熙宁同万三,桑仕秾紧跟在荀将军的身后。 赵侯看到宫门立着的众多亲眷,赶忙疾步上前。唤了一句“祖母”便半跪在窦氏面前。 这一副慈孝场面,叫荀将军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老赵侯临终托孤,其中最为顾忌的便是窦氏专权,细君又是一个温婉纯善不与人争的性格,恐怕难以辅助儿子日后收权。可又担心儿子同祖母敌对,忠孝难两全,窦氏或许晚景凄凉。 荀克烈暗暗念道,“赵侯可安息了,显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做君王或是晚辈,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赵侯同窦氏一番亲热之后,窦氏这才将人放开,指了指细君道,“你母亲日夜担忧思念,唯恐你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她不图你建功立业,最最要紧的还是全须全尾的回来……” 赵侯同细君一向母子情深,不必窦氏多说,细君已经将儿子看进了眼睛里去。 细君轻拭了拭眼角泪水,将赵侯扶起相看许久,“我儿辛苦。” 细君还有许多话要同儿子慢慢说,此刻倒也不急,彼此扶持着便要向公宫里去。 窦绾依旧还是那副得体的模样,赵侯也不想着在这时候叫窦氏与窦绾出丑,略向她点了下头便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两旁随侍的众大臣具都是高兴的模样,赵侯回身依次看去,窦氏扶持的众多官员之中,倒有一个正心不在焉的扭动着身子,连雁群飞过似乎都比自己回宫盛典好看。 他不由在心中冷笑,他回来之后,有趣的事情恐怕一件接着一件,只怕窦氏身后的高门大族会应接不暇。 夜里宫中大宴。 赵侯将荀将军请至上首。 荀克烈在军中威望极盛,老赵侯故去之后,若不是荀克烈一力保举,坚定扶持赵侯上位,他哪里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在赵侯心中,荀克烈之地位可比肩其父老赵侯,如此忠肝义胆之辈,能为他所用每每念起都要感念上天恩德。 “我敬荀将军此杯。” 荀克烈一向滴酒不沾,趁今日众人高兴,也捧杯同赵侯交上一杯。 他须发已白,为帝国操劳数年,实际已到了退居二线的年纪,出征燕国,恐怕便是他最后一次主力大战。 他退之后,几个年轻之辈渐渐也已经冒头,荀克烈倒也安心。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赵侯倚重荀老将军,荀将军众多儿子,可惜只一个从了军,其余皆做了文官,只一个女儿还比赵侯大上许多,如若不然,恐怕那细君之位无论如何也该姓荀的。老赵侯从前也说过,荀家家风严谨,若将军能再得个女孩,定要做回儿女亲家。” “如今还说这个作甚,你没瞧见窦君身边的女孩么,那可是窦君为赵侯相中的细君,恐怕不日便要迎进公宫了。” “凭她如何身份高贵,赵侯如今怎肯迎娶一个独山国的女人做细君,我瞧恐怕不能成行。” 窦绾整晚陪在窦氏身旁,斟酒布菜忙乎不停,几乎不怎么进过食。 窦氏越发满意起来。 “往年年节都有节礼送下,今年因显儿未归,便将大宴一直拖到今日,如此,今年的节礼便由显儿来赐,诸位沾沾君侯的喜气,来年鸿运连连。” 窦氏将场面交还给中行显。这节礼无非就是公宫之中赐菜,众臣家中每人一道,由宫中侍卫挨个发放,有品级的郦下众臣人人有份。 无非是件寻常小事。 赵侯耐着性子一一布置,这会儿还要同众臣举杯同饮,行至白日里那看雁的大臣郎中令许佳面前。 许佳以为不过是寻常的推杯换盏,各说了几句共襄盛举的吉祥话,准备随众人撤下,却叫赵侯唤住多提了一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39节 “听闻郎中令幼子乃是双生,郎子博文广识在朝中可谓名声在外,属意郎子的女君在郦下数不胜数。” 许佳不知赵侯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他那小儿确实文采出众,可赵国尚武,哪里有诸多女君芳心暗许之事,倒是胞妹容貌出色些,去年第一次进公宫随母谒见细君,一时在郦下出了小小名堂。 第47章 散席之后, 许佳步上宫外车舆。厢舆窄小,只容他一人盘腿坐下,若想伸直了拳脚, 便只能透过窗子向外探出胳膊。 马夫得了他的令,马鞭一甩向家门匆匆而去。 许佳没有如往日那般在车中闭目小憩, 反而自小窗之中向外看去,公宫今夜灯火通明。 偌大的宫殿挂起无数宫灯,仿佛自庆典的承天大殿向下流火,他才从那处出来,仍旧觉得脚步轻飘,无数念头在心头闪过。 郎中令管理公宫禁卫, 此职在中行远与窦氏掌权之时乃是赵侯近臣。中行远暴毙,窦氏便将此职收归囊中,一向只布给亲近之人。他许家已有两任郎中令, 上一任还是老赵侯时期, 许佳叔父许盛任期五年, 许盛卸任之后又向上推举了许佳,许佳在这职位上待得比叔父许盛还要久上一些, 至进今年年中便已满八年。 八年时间不算很短,许佳追随窦氏, 牢牢守住中行令一职没有功高也有劳苦,可许家被钉死在这个职缺上始终不得进益。窦氏虽好,年事却高,换了那个窦氏相中的窦绾来接手公宫, 许家能不能有如今的荣华都说不好, 更莫要说再进一步。 若是许氏一族衰败在自己手上,他可如何向苦心栽培提拔自己的叔父交代, 许佳急切的耙了耙头顶的白发。 窦绾啊窦绾,她的根可不在赵国。 许佳回府之时,府上众人还未来得及歇下,等着家主回来将赐菜分与大家吃了才能各自回房,这是许府一直以来的规矩。 许佳瞧着在母亲身边使着小性子的小女儿,正是豆蔻年华,极鲜艳的颜色,那日细君见了都极喜欢她,莫不是细君同赵侯说了什么? 许佳只是猜测,毕竟赵侯夜里并未明说,也不过提了一句幼子罢了。幼子确实是个书虫,可说话整日间吊书袋,他听了都烦,赵侯却特意提他,总不能是在这喜日子里找茬,故意寻自己开心吧? 赵侯看起来应当没有想象中那般无聊,有时间对着自己阴阳怪气。 许佳一边琢磨君意,一边叫下人将食盒掀开取菜出来。 那下人掀了食盒表情却有些惊异。 “主家您瞧。” 许佳不明白的凑近,瞧什么,赐菜还能变成花不成? “这是什么?” 接过却见食盒之中正正好摆着两道菜,一道是寻常的蒸鱼,另一道他不曾见过,叫夫人也一起来瞧。 “每家赐菜不都只一道么,今年怎的是两道,难不成是膳房弄错了数量,多添了一份进来?” 许佳将两道菜皆拿了出来,叫众人来瞧。 结果夫人忽然“哎呦”一声,仿佛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如何,夫人可瞧出了什么?” 油灯昏暗,可夫人却瞧得仔细,另一道是自己年轻时女君们节下祈愿姻缘,聚在一起常做的甜食,名叫“闺中春信”。 这东西好些年不曾见过,如今的孩子早不时兴这样的吃食了。 夫人解释过后,众人回头望向小女,她正无所适从,这下叫众人瞧得羞涩,垂首轻咬了咬唇,越发显出一片好颜色。 赵侯凭风而立,身后万三循着赵侯视线看去,只觉得高处令人心境开阔。 他低声问道,“都送去了?” “是,都按照您的吩咐,一道新菜,一道旧例。菜色是细君准备的,不会有差池。” 万三是少数知道内情之人,赵侯的计策,从他回宫这日起,便已然好戏开锣。窦君身边一个窦绾根本不入赵侯法眼,他不过略施小计,许家也得乖乖入局,反了窦氏而去。 跟着窦氏同跟着窦绾是两回事,许佳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会选择一根更好攀附的大树。毕竟比起窦氏的女孩做细君,哪有自己的女孩做细君牢靠。 他转身便向母亲的大殿而去,母子二人今夜还未能好好说上一句话。母亲软弱,在窦氏手下恐怕日子并不好过,好在他终于回来,清算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熙宁饭饱,听着小孩满足的打了个嗝,同他一道笑了起来。 “用得可满足了?” 小孩点了点头,又问熙宁今夜要宿在何处。 公宫里有从前熙宁休息的寝殿,距离赵侯的得安殿不远。大殿宽敞,足能睡上两人,熙宁叫小孩跟着自己便好。 有内侍前来引路,正是两年前伺候熙宁的那位,名字很有意思,唤做张盖盖。同熙宁混熟之后,熙宁在人后一向唤他作盖盖。 “两年未见,盖盖别来无恙?” 张盖盖向二人作揖行礼,笑着打趣道,“如今您是柳司马了,有军职在身,我可不能在同您那般胡闹打趣了。” 熙宁哪里有那么多讲究,“在公宫里不论军职,从前我是柳熙宁,你是张盖盖,如今依然如此。” 盖盖弯着腰“哎”了声,“您不拿我当外人,明天我给您送去岁的冬枣,都是我自己打的,要是您回来的早,还是脆生生的。” 熙宁给盖盖介绍,“小孩今夜同我在一起休息,不必多麻烦,在侧厅布上一张榻便好,我俩也好有个照应。” 小孩紧跟着熙宁身后,公宫大的叫他害怕,若是未跟上落在人后,他这辈子都转不出去。 “显大哥住得地方真是气派。” 熙宁向他比了一个小声的手势,“在这地方可不能唤他显大哥,叫旁人听到要出乱子的。” 他在这里的身份何等尊贵,从前日日相见之人,到了这里便隔着两重天地,他若不曾召见,这辈子都不会再相遇。 熙宁想到这里,却觉得心口一凉,仿佛突然失去了什么东西,叫她无所适从。 小孩赶忙捂了捂自己嘴巴。 熙宁提醒他,“可要小心祸从口出。” 几人行进了足有一刻时间,这才远远瞧见熙宁从前休息之处。 盖盖早早便叫人将这里收拾了出来,只是未料到有两人居住,这会儿赶忙安排了新人前去布置。 公宫内侍做事迅速,小孩这天恐怕也是累极,草草洗漱之后沾了床榻便开始打起了浅浅的小乎。 熙宁甚至未来得及同他道一句安睡之言。小孩自前些日子叫人寻衅挑事,近来便不敢自己独睡,熙宁实在不能陪伴之时也必要点上一盏小灯。 结果今夜似乎平安无事,他入睡极快,熙宁反倒忘了提醒宫人要留一盏灯来照明。 熙宁也是浑身疲乏,仰躺在榻上胡乱想着,一会儿念着东华伯府,一会儿想着病中的兄长柳熙覃,一会儿又觉得要先去祖母那里,她从前觉得自己如无根的浮萍,如今细细算来,她留恋之人原来这样多。 突然觉得裹胸布实在难受,半梦半醒间将那烦人的布块拆下,此处她总算能一人歇息着,不必忧心同旁人共处一室,需要时时戒备。 这几日她胸脯涨涨得发疼,也不知是不是同她这肚子有关,熙宁计算着时日,再等下去肚子如吹了气一般的起来,什么都要迟了。 赵侯事物果然繁忙,进了公宫连人都难见到,或许自己能想点别的法子。 去见见细君,也许她能同意自己出宫,趁赵侯事忙,许能先瞒过几日,等她回了都安,便什么都好解决了。 熙宁正睡得香甜,忽而听到有人小声啜泣,她立刻便惊醒,趁月色看到小孩摸到了自己这边。 她未穿裹胸,此刻只得躺在大衾下不敢动弹。 熙宁叫内侍进来燃起油灯,趁这时机多披了几件外衫,勉强将胸前遮个严实,好歹将小孩送回榻上。 这回不敢再忘记燃上小灯,熙宁陪他再次入睡,直等得熙宁自己都哈欠连连,恐怕明日早起计划也要泡汤,这才慢慢挪回了自己房间。 公宫屋舍高大空旷,熙宁在地心倒显得尤为娇小,她连打三四个哈欠,眯着眼睛进了房门。 却见他榻上正躺着个不速之客,将熙宁这里当成了他自己寝殿,正悠哉悠哉的晃着腿,将熙宁惊得彻底醒了过来。 “小孩怎么同你一起?” 赵侯看也不看她,便知她又去料理了小孩,事必躬亲,形如对待自家孩子。 若不是熙宁前些天同他提起过邵环与凉月的天降姻缘,赵侯恐怕又要疑心病犯,觉得熙宁对这孩子太好,会不会另有所图。 “君侯怎的这样晚还到我这里来,累了一日,自当要好好休息。” 他们这群在公宫无所事事之人尚且累到沾了枕头便睡,何况是赵侯这等要挨个问候众臣之人。 宴席散了这样旧,熙宁已经睡起这一觉,赵侯才将他堵在榻前,这人是铁打得不成,如此富有活力。 “没什么事,只是路过你这里,忍不住便想要进来看看。” 他从前颇费了一番辛苦才给他腾出这间大殿,当时也是存着时时能见到他的心,不过一抬脚的距离,说来便也来了。 熙宁紧了紧衣裳避开他的视线,又不敢太过靠近叫他瞧出端倪,正左右别扭着。 忽而见他两手伸到枕下,一边抱怨这里怎的垫得如此之高,一边将下面东西抽了出来。 熙宁惊得小脸刷白,只见赵侯捏着她方才解下的裹胸布问她,“这是何物?” 第48章 “唔, 不过是一块寻常缎子罢了。” 熙宁侧身坐在小几上,含糊的解释着,“预备拿来做里衣穿。” “做里衣?” 这样窄窄一条缎子, 况且还束了边的,竟也能做衣裳料子, 这倒是奇怪了。 熙宁岔开话题问他,“君侯怎的这时候还在外行走,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原本只打算到母亲那里叙情罢了,只是祖母临时带着人过来,倒多说了几句。” 熙宁大概能够猜测得到窦氏所言所行,无非是窦绾与赵侯之事。赵侯不过刚刚回宫, 窦氏便已经迫不及待要将此事促成了。 熙宁知道此事不可能成,至少赵侯的立场很是坚定,故而并不十分担心, 那个窦绾不可能如愿站在赵侯身边。 “窦君这时候带人过来, 不是显得很沉不住气么?倒不似她所作为了。” 赵侯一跃而起, “在她看来,我仍是黄牙小儿, 同她几十年政坛沉浮如何能比,她也并不屑于与我勾心斗角, 我常年带兵在外同她无甚交集,祖母对我或是母亲只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熙宁看他斜坐于自己榻上,“此次回郦下,便要好好正一正她这想法。” “如何来正?” 熙宁疑问道。 “有一招叫以子之矛, 攻子之盾, 你只可知道?” 熙宁点头道是,“典自《韩非子》, 这恐怕连三岁小儿都知道。” 赵侯却没有详细说来得意思,只是略提了下,“待解决了这事,便随你一道回都安,这之间你莫要有偷偷溜出公宫的想法。”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0节 他又提这事,叫熙宁有些忧心。 “总还是要放我在郦下转转,除了我还有小孩,好容易有这样悠闲的日子。” 赵侯将一切安排妥当,又赶来给熙宁上了上紧箍咒,这才准备起身回大殿休息。 “叫桑仕秾一起陪着吧,晨起出门,落钥前赶紧回来……” 看熙宁还有话要讲,他赶忙叫她打住,“莫要再谈条件,我意已决。” 熙宁无奈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为什么是桑仕秾作陪,“桑仕秾也是都安人,他对郦下一无所知,怎的不叫万三作陪,三爷可是郦下人士。” “他另有任务。” 赵侯整理好衣裳皱褶,叫盖盖将殿门打开,正要迈步出去,“近来宫中恐怕不平,若有异常,万三会送你和小孩出宫。” 熙宁的心陡然揪紧,方才他表现的那般轻松,她以为此事是万无一失的。 “君侯——” 赵侯却摆摆手向远处去了,“早些休息了吧。” 只余背影罢了。 盖盖留在熙宁殿外守夜,他看赵侯离去便准备无声的将殿门重新关了回去,熙宁正立在殿内,裹了裹衣裳向他点个头算作招呼。二人距离不算太远,熙宁一直双手抱胸,盖盖便以为他觉得殿内有些冷。 “殿中长久的不住人,确实有些寒气,明日我叫宫人在殿中再点上一盆银碳,好生烘一烘大殿。” 熙宁却说不必,“不用如此麻烦,殿中很是温暖,只是我当下衣物穿得太少罢了。” 盖盖很是善解人意,虽看熙宁里外裹了好几层,既然他说自己穿得少,那便是穿得少罢。 熙宁天鹅一般光致致的颈项露在外面,实在是副好景致,只是他咽喉部分的结却较男子小些,甚至还不如他们这群净了身的内侍们。盖盖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除了这处,其余倒是不觉得有何异常,想来是他多心,他安心退出了殿外,又恢复了守夜的模样。 熙宁独自回殿中还在想方才同赵侯的谈话,所以窦君若是被赵侯逼得急了,也不知会出现什么险事,赵侯身边只跟着一个万三,恐怕还是不妥。 熙宁重新躺回榻上,闭眼却再睡不着,脑中来回想着公宫之中的人和事,祈愿赵侯此次行事安全,万不要再出什么意外才好。 他这个位子难做,原以为回到郦下便能稍事休息,却原来不论何处皆是危机四伏,也不知他是不是铁打的身子,做完这许多事情竟还又跑到自己这里闲聊几句。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天光渐亮,熙宁这才慢慢睡熟了过去。 第二日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熙宁醒来时已过了早膳的时辰,小孩特地为她留了一盅菌菇汤并几只水晶虾饺在灶上热着。 小孩见她终于醒来出了门,有些兴奋的语气讲着自己的新发现,“公宫中的美食众多,连小小晨食都如此讲究,我瞧到有四五种花样,全是未见过的样式。若不是来了郦下,恐怕这辈子不能有机会享受如此美味。” “这些都是宫中菜肴,要的便是精致和讲究,豆腐要切得细丝一般能穿针,鸡肉要熬得一点油水都品不出,还要尽力还原出嫩豆腐的味道来。” 小孩听得犯糊涂,照柳大哥如此说来,宫中之人为何总要做这些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事情。 “鸡肉要做出豆腐的味道来,那何不直接做一道豆腐羹,一样鲜美还更简单。” 熙宁只淡笑回应,“咱们今日上宫外去瞧瞧街边小味,自定远门出了宫,那是同宫中精致完全不同的两种风貌,虽然粗糙,可滋味一点不差。郦下百姓最是常去,赵侯说他儿时也曾偷偷溜出定远门去,足能逛上一整天。” 小孩一听便直了眼,一刻也等不急,立马要上定远门外瞧瞧去。 盖盖得了赵侯准许,带着二人自定远门出了宫,桑仕秾却已在宫外等候。他垂头抱剑,也不知在思考什么,看着几人过来也不显热络,不过冲着熙宁点了点头罢了。 熙宁却向他殷勤介绍着,“张盖盖,你见过的,我自都安郡才到郦下,赵侯身边的那位宫人便是他。” 他依旧一张木呆呆的表情,情绪也无波澜,“有些印象,张内人。” 盖盖连忙叫他改口,“这里是宫外,不兴叫内人,您也叫我盖盖便好。” “拖你们几位的福,我已一年有余未曾出宫瞧瞧了。熙宁不在,守着那偌大的空殿阁,实话说是有些寂寞的。” 小孩便问,“怎么不将你调去别处,守着空屋子不是很浪费财力?” “你有所不知,咱们公宫里主子少,窦君身边同辈的主子先后都去了,几位公子另有封地,老赵侯的夫人更少些,正经主子只剩咱们细君一人,如今的赵侯身边无人,算来算去只这么几个要侍奉的人罢了,便也轮不到我这没根没底的小内侍了。” 小孩“哦”了一声,“赵侯公宫竟没有女主人么,这同燕君可不相同,燕君十四便有了大公子,他同赵侯差不多的年纪,可他的大公子院里已经有两位小夫人了。” 张盖盖戚了一声,“公子们这方面倒是学得有模有样,上行下效,实在不像话。” 十四岁的年纪,比小孩才大上一岁罢了。 “不过赵侯此次回来,这事应当也能定下了。”张盖盖常在公宫之中行走,看得比几位都多些,“窦君同细君张罗许久,赵国那么多的名门贵女,总有一个能得赵侯青眼的。” 熙宁倒是抓住了张盖盖言语之中的重点,“宫中常有贵女入宫么?” “这是自然的,宫中人少,细君召夫人们入宫之时,夫人带着自家女君们露个脸,是常有的事。”张盖盖仰头思索了下,“上年谏议大夫家的夫人带着女君进宫,倒是很得细君的欢心,听说性格温婉良善,同细君还是远亲。也有郎中令家的小女,天姿国色,惊艳众人,只是年岁尚小,过了正月才得十五。” “不过这也不急,还要看赵侯的意思,如此佳人难再得,等上一年不是难事。” 熙宁握着小孩买来的糕点,轻咬上一口,可半天都未曾嚼动。 小孩又凑过来细问,“昨日我便想讨教,跟在窦君身边的女君也很貌美,整个公宫里似乎只她一个年轻女子,他是赵侯的妹妹么,可二人长相全不相似。” 张盖盖也是个热衷于八卦的,给小孩解释道,“这却不是,这一位是窦君相中的,也是为赵侯择选的贵女,来自独山国窦氏,同窦君一个窦氏。” 张盖盖洋洋得意,“几位大概想象不到,其实这位来头才是最大的。” “窦家手里有独山国的万顷牧场,几乎所有水草丰沛之地都在窦氏一族手中,窦家这次是带着极大诚意来得,你们行军之人,应当最是知道咱们缺乏优良牧场,窦家此举意味着什么。” 若是赵侯接受了窦绾,便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集齐了赵侯最想要的两件东西——马匹和牧场。 届时赵国兵强,取独山国便更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熙宁觉得此事不通,“窦氏这般,独山国君怎能允许?毕竟窦家的根还在独山国。” “嗳,审时度势才是真君子,窦氏用这些换一个赵国小君的位置,着实算不得吃亏。赵国独大之时……” 张盖盖左右张望一番,这才又小声议论道,“赵国独大之时,赵侯说不准便登上了那通天梯,到了那时……” 他指了指天上,“窦氏有高人指点,这是在给未来铺路。” 所以窦氏对赵侯身边小君之位势在必得,原来是这个意思。 熙宁心中忐忑,全不知赵侯未来要如何抉择。 若是自己来选,窦绾可说得上是顶顶好的选择了,她突然对自己昨夜坚定认为赵侯不会选择窦绾一事动摇起来。 第49章 桑仕秾自始至终只是个看客, 小孩会主动问询,熙宁会笑着讨论,只桑仕秾一贯面无表情, 大概在他心中,无论是谁来做赵侯小君都无差别。 窦绾可以, 郎中令女可以,谏议大夫之女亦可以。 街上人流不多,熙宁走了一阵便觉乏累,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桑仕秾似有所感,将原本迅速的步调慢下同熙宁一起。 小孩同盖盖相谈甚欢, 二人正要一道向下逛去,却被桑仕秾提前拦住了去路,“这里茶水不错。” 他只说不错, 也不解释不错在哪里, 冷脸看着一头雾水的两人。 盖盖觉得这气氛有些尴尬, 尤其桑仕秾面无表情时有些叫人害怕,便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 “好——好哇,咱们可去一试。” 不过就是寻常的茶摊, 实在看不出哪里同别处有不同来。 小孩倒是兴致勃勃,看店家在茶水里加了芝麻,甜枣并有枸杞子和香梨片。 简直是碗大杂烩。 “这样一碗下肚,大概能省了午饭去, 看着都要饱了。” 小孩觉得新奇, 趴在桌上看那店家手法,在那茶汤上撒下一把芝麻, 那茶香四溢,桌旁立刻便是香汤的滋味。 “嘿!真香,桑大哥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桑仕秾脸不红心不跳,在小凳上身子坐得板正,“胡说的。” 小孩与熙宁倒是习惯了,不觉他这说法有何意外。 盖盖在一旁做无语之状,“桑将军说话,一向如此么?” 小孩猛点头,“这算好的,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盖盖疑惑,“哦?” 他似乎应该感激桑仕秾没有半路撂挑子走掉,可他说话过于刚直,叫盖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熙宁将茶碗揭开,深深吸了口茶气。 “确实很香。” 桑仕秾看她两手托着茶碗,素手纤纤,在阳光下有美好的情状,只是抬了抬手,嘴角抿上一口,“喝起来却有些酸酸的,你们尝尝,很有意思。” 小孩紧跟着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后咂咂嘴,“甜的,芝麻香。” 盖盖比熙宁还要秀气讲究,将茶碗边沿好生擦了擦,似乎有什么瞧不见得灰尘盖在上面。 “嗯——不是什么好茶叶,许是上两年剩下的旧茶,怎么一股腐陈的味道。” 他掖了掖鼻子,有些嫌弃地道,“是不讲究。” 桑仕秾将茶壶重重磕在桌上,“咚”一声响,把盖盖吓了一跳。 他不敢再在桑仕秾面前胡说,这个大个子总是冷脸,怪吓人的,他咕哝一声,“这不是同宫里比么……” 他却并不接盖盖的话,喝完总结一句,“是酸的。” 盖盖谄媚的点头,“是是是,是酸的。” 这时却有几位女眷落座他们几人身边。 桑仕秾较几人警觉,任何靠近几人的陌生之人,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打量。 为首的应当是位贵妇,虽上了年纪,面上却平和美好,风采不减,应当是位生活极舒心的贵族夫人。 熙宁的位子同这几人最为接近,有年轻的女君落座时不小心同熙宁的小凳撞在一处,赶忙向熙宁道一句歉意。 桑仕秾却将熙宁位置移去了自己这边,将那地方空出单让给女眷安坐。 熙宁这角度方才能将几人看个完全。 那年轻的女君是个极美的人,同贵妇人应当是母女,能瞧出眉眼之间的相似来,只是女君稍矮些,气质也更静好,旁人同她言语,她大多只是莞尔一笑,单应是或不是,很少有大段的说白。 张盖盖看熙宁被桑仕秾调了位置,正觉奇怪,扭身去看却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宫中内侍众多,这对母女没能认出盖盖有情可原。况且盖盖并不供职在几个主要殿阁,外人不常进宫里来,对他恐怕难有印象。 可盖盖是个脑子活泛的。 他一眼便认出这两位便是郎中令许佳家的妇人和女君。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1节 小女君生得貌美,几次进宫来叫他们这群内侍和宫人议论纷纷,早已是名声在外,莫说今日距离如此接近,就是相隔上一里地,盖盖自认仅凭借一个背影也能瞧得出来。 那样脱俗的气质,出众的姿态,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比得了的。 连公宫里教养得体的县公主在她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盖盖情不自禁瞧了好几眼。 心想这样身份的妇人和女君怎的也来茶摊歇脚,定远门西边的雅楼众多,合该上那边去,方才能配上这通身气派。 桑仕秾看他视线不老实,在一旁咳嗽一声作提醒。 盖盖总算收敛,老神在在又品了一刻钟的茶水,待几人已经打算结账走人,他还安稳坐着,半分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熙宁给他眼神示意了下,盖盖恍若未觉,又叫茶摊给他续上茶盏,仿佛要喝到地老天荒。 小孩坐不住,要跑到隔壁去看会说话的鹦哥,也叫盖盖按在了原地,给他点了一盘盐水瓜子,叫他再等上一刻。 这会儿终于将隔壁几人熬走,他给众人指了指那正叫店家结账的几个身影。 “这便是郎中令一家。” 小孩胆子颇大,自盖盖介绍之后视线便一直追随几人而去。 “女君便是你所说的那位,容貌出色的那个?” 确实是见之忘俗,同他完全是两种人。 小孩的话直白又贴切,“郦下城中长得好看的女君颇多,这一个是我见过最好的。” 盖盖和小孩如此形容,连熙宁都忍不住也去瞧了一瞧。 她们几人正要行至路旁,便有印着“郎中令家”字样的车架笃笃而来。 女君倩影迤逦,本只低头踩在阶上,忽然似有所感,扭身而去,正同熙宁的视线撞在一处。 熙宁吃了一惊,见那容貌,忽而有自惭形秽之感。 也听到身旁小孩倒吸了一口冷气,大概是女君正脸瞧着越发惊艳,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郎中令夫人见小女突然停下回头,疑惑问道,“瞧见熟人了。” 女君乖巧地摇了摇头,“只是——”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夫人抚了抚女儿乌发,“你可满意了,阿兄说这家的茶汤好,亲自来了却也不过如此,待阿娘回去给你冲来,滋味保证一模一样。” 女君“欸”了一声,这才缓缓登车。 路边行人匆匆,她只觉方才那身边的男子是个美的。只是带着欣赏的心态,忍不住再瞧上一眼罢了。 世人对美丽事物总是忍不住多些关注,她自小众星捧月,知道自己出众,能叫她侧目之人,少之又少。 熙宁心中酸涩,窦绾有独山国的土地,郎中令家女君有倾世的容貌,旁的女子都如此美好,赵侯也不知会选哪一个。 桑仕秾是几人之中唯一不为美色所动的。 “郎中令家车架逾矩,车长多了寸余。” 盖盖咽了下口水,“桑将军好眼力,离着这样的距离也能瞧得出来?” “同车道窄处比较一下,很是明显。” “桑大哥不觉得这位女君貌美么?怎的去观察那车舆去了。” 小孩有些费解,这时候又不是在军中规矩严,不过是寻常出游,松散些不是更好。 他看看正在晃神中的熙宁,“不过是寻常颜色罢了。” “再逛逛别处去吧,这儿也待了好一会儿了。” 熙宁率先起身,给店家结了帐,漫步出了茶摊。 此刻阳光明媚,晒得人浑身犯懒。城中活水潺潺,往日看了便觉愉悦,可如今再看却似瞧见死水一潭,心态同往日全不是一般模样。 几人果然在落钥之前便回了公宫。 小孩给小妹买了些玩耍的小物件,不很贵重,只是精致可爱,她若见了一定喜欢。 盖盖也颇为满足,“从前见那郎中令家女君不过远远瞧上一眼,隔着大殿红墙,咱们下等的内侍见不到贵人模样,如今算是面对面瞧上了,女君风姿见之忘俗。” 他拍着巴掌算计着,“我若是君侯,便将窦绾立为小君,先得了独山国的牧场,如此君侯算不得吃亏。那郎中令许家的女君年岁还小,再等个一两年才算长成,到时还不知要出落成何等出尘模样,届时立为夫人,享齐人之福,岂不快哉美哉。” 小孩咬了一口在外买的糖块,糖粉簌簌掉了一身,他一边拍打一边摇头,“显大——君侯,不是如此贪心之人。” “你这小娃娃懂什么?” 小孩很是坚持,“我就是很懂。” 盖盖不去理他,反而来缠熙宁,“熙宁来说,我不能算个男人,小孩年岁尚轻人事不知,你来说说,我方才那话可有道理?” 熙宁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虽不算个男人,起码也伺候男人久了,怎会不晓得男人想法。君侯再是位高权重,也逃不脱权色之欲,他同寻常男子并无分别。” 熙宁轻轻问道,“男子,都会如此么?” “这是人性,恐怕大罗神仙才能脱俗。” 小孩脑袋摇得如拨浪鼓,“君侯不是俗人,你这话说得不对。” 小孩这话却把盖盖气得不轻,盖盖被说得语塞,简直想要同他打上一架,必得分出个胜负才好。 第50章 今夜注定无眠。 熙宁破天荒熬到了三更天, 赵侯却一整日都未曾出现,不知是同窦氏过招事忙,还是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 熙宁总隐隐觉得不安。 这日赵侯在郦下苍山行宫设宴,将细君与窦君都从公宫之中接了过来。 窦君自不必说, 身边是有窦绾相陪的。细君这边倒很叫人意外,不知何时邀了郎中令夫人作陪。 “有些日子不见郎中令了,夫人竟也不曾多来我宫中走动,如今偶然见到,夫人近来可好?” 窦君主动问询,寻常话路带着些质问的意思。 郎中令夫人叫她质问着却不慌不忙的模样, “细君近来迷上了打牌,叫我们几个熟手一道在她宫里切磋一二,这两次都有向您请好的, 日子过去的旧, 您大概是忘记了。” “哦, 是往日的情分。” 窦君念了一句,心里却不大相信, 若只是短短两次见面的缘分,细君何至于叫她相陪。许佳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 可不是凭着他自身的势力,这夫妇二人莫不是忘了。 “郎中令在值上似乎也有好些年了,好似显儿当政不久,我才丢开手叫他自己历练, 显儿着头一批封下的人里面正有许佳。” 窦氏娓娓道来, “如今一想,竟也过去了好些年, 叫人恍惚不已。他若得空,叫他来我宫中叙叙旧,可莫叫他将我这把老骨头给忘了。” 许夫人忙向窦氏行礼,“老祖宗这话如何说得,您对许佳有知遇之恩,无论何时,许佳皆不敢忘。” 她如此说来,窦氏勉强算有些满意,“显儿事忙,细君也忙,只你我是今日这宴席上的闲人,听听曲儿,用用茶,不要枉费显儿一片苦心。” 窦君对自己身后的几家一向是恩威并施,既叫几人得名得利,可也拴着几人不至于叫他跃出自己的手心去,再时不时为他们念念咒,她其实并不十分担心。 细君便顺着窦君之言理了下去,“今日不聊公事,却如母亲所言,不过听曲喝茶罢了,显儿将众人叫到这松泛之处,而未选在公宫之中,正是这个意思。” 这时水榭之后有琴音袅袅,细君招待许夫人坐下用茶,一面用手打着拍子和着,倒真是一副前来休闲赏玩的模样。 若不是心中知道此宴是赵侯特意准备,细君还要同儿子演好这场戏,她简直以为这样闲适的气氛是中行显特地备好,叫她来消遣的。 可见此中风景别致,万事准备齐全,细君明知实情都差点被蒙混过去。 窦君似真似假的埋怨着,“怎的不见显儿,他做东,这会儿还不现身,叫我们这群上了年纪饿在这里空等他,这好看相么?” “到山上围猎去了,说是瞧上了野兔的皮毛,要打了来给母亲和我做一对儿覆额,我说是不缺的,他并不听……” 窦氏便顺着细君的话夸上一句,“他一片纯孝之心,是该成全,那便叫他去吧。” 转身捧了一杯新茶,左右瞧瞧,那视线便落在窦绾身上,“不过细君有句话说得倒对,覆额我是不缺的,我看绾儿自独山国来时所带衣裳不多,若显儿真能猎上几只活兔,我向他求上一只,就赠与绾儿吧。” 细君今次在这问题上并未驳了窦君的面子,居然也很赞成,“猎场上能得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这份心意难得。” 她说这伸手轻拍了拍许夫人的手背 “绾儿若是这上面有缺漏,除了野兔皮毛,再向显儿要些旁的东西,他有的必然不会小气。绾儿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没有怠慢的道理。” 窦君并未听出细君话中深意,只是对细君当下的态度很满意。甚至几个围在她身边的小辈们,今日每个都叫她舒心。 窦绾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瞧不出是喜是忧,总归不是会出错的神情。 直到听罢了一首曲子,这才听到下人来报,说赵侯狩猎归来,得了不少好东西。 窦氏叫窦绾扶着站起身来,“你且等着,显儿得了好东西,必然要先紧着你来挑。” 窦绾的笑意这才扩大了些,不再像个套在模子里的娃娃,带上了一点烟火气息。细君看了也觉可惜,若不是隔着一个窦氏,窦绾若做了显儿的小君,她也是欢喜的。 却见赵侯阔步进来,微微错了错身子之后,跟着个披了对襟灰鼠披风的少女。 少女行至身前才将兜帽放了下来,而后盈盈一拜,向着上首的窦君与窦绾行礼,“老祖宗,绾儿姐姐。” 这人窦君并不陌生,这不正是细君身边那许夫人家的小女郎许姚黄么。 “这……” 窦氏被这一幕气得绝倒,“显儿不是去山上狩猎么,怎么还带着女眷。” 赵侯向祖母毕恭毕敬的行礼,“姚黄不过在一旁观赏,孙儿又不不会叫女郎进场,祖母不必担心。” 他又叫人将自己今天所猎之物一一呈上,“原是要给母亲和祖母各猎一只野兔做覆额,我看山上有绒色极好的雪貂出没,身上不掺杂色,比那野兔不知好到哪里去……” 他笑看祖母越发难看的表情,“只是孙儿长久不曾上山,手法生疏许多,只得了两张皮罢了,母亲这边若是不急,儿想先紧着祖母来挑。” 细君有些忐忑,不过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她自然不能给儿子拖后腿,便笑着点了点头,“一切看老祖宗的意思。” 赵侯又道,“祖母挑剩下的,便送给姚黄加在帔上,孙儿瞧着正合适。” 许夫人一面惶恐一面得意,想起这几日夫婿许佳在家中日夜不停的打算,小女生得貌美,十三四岁时便常有人上门打听,他们倒是一直有姚黄能得贵人青眼的想法。奈何从前许家一直站队窦氏,如今窦氏虽然未倒,可毕竟年岁不饶人。许佳倒是想要投诚赵侯,可苦于并无门路,赵侯不是儿戏之人,他乐意追随,赵侯却未必肯相信。 前些日子天赐良机,许夫人随着几位贵妇被召入宫,同细君聊天打发时间,许佳偏生要自己将小女带着一同进宫,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如今居然天随人愿,许佳反倒慎重起来,今日要不要赴宴一事,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还是姚黄主动自己做了决定,“人说赵侯是男儿之中第一流,女儿很想见见。” 她尚且带着小女孩的羞怯,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已经是使了大力气了。 许夫人也被这几日忽如其来的幸运砸得晕头转向,“你让她去试试,哪怕不成也无怨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2节 “又说胡话,这是好玩的事儿吗,得罪了窦氏咱们全家都要不保,那个窦绾可不是好惹的。” 姚黄小脸紧绷,“不会不成,此事必然会成的。” 许夫人也捶打了许佳一番,“你这时候却又怕东怕西,从前叫我带着姚黄入宫之时却不说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如今怎生的好,这冤家竟自己也上了头。” 许夫人指着姚黄又不舍得说什么重话。 许佳思考良久,“那便试上一试,与其叫个外人占了那位置,还不如叫咱们自己人占了。窦氏年老,那个窦绾未来咱们又能信她几分。” 姚黄含羞带怯,接过了赵侯的示好。 这样的神色连窦绾这样端庄惯了的贵女都觉得心旌神荡,她心直向下坠去,想着赵侯一个男子如何能逃脱了去。 一场家宴不欢而散,窦氏拂袖而去,窦绾在身后再瞧一眼姚黄,如临大敌之余,仍要赞叹一句,可真真是个美人。 许姚黄母女是叫赵侯用宫中车舆送回许家的。 许夫人下车之后扬手扶着姚黄踩阶而下,许佳心中慌乱,直看到女孩灿若桃花的小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给我一把匕首,说日后恐怕艰难,问我要不要跟他同进退。” 姚黄一面说着,一面心中升起无限憧憬,“阿娘,你说如何才算是同进退?” 许佳这才注意到妻女回来的车架。再细细辨听周围,他掌领宫中禁卫,自小有功夫在身,女孩们或许感知不到,他立马便能察觉,府外应当已经有人守卫。 他回到屋内激动的无以复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未成想,这条路竟走通了。” 他手上还领着两万公宫禁卫并三万郦下守备,赵侯领兵在外之时,许佳便是护卫郦下的重臣。从前他不受赵侯管辖,因窦氏一直未将这部分权力移交出去,许佳只有一半兵权,行事之事还需受窦氏检阅,这些年做事束手束脚,终于也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熙宁是夜里突然被万三吵醒的,“嘘,是我,你莫作声,君侯叫我先送你出宫,他过几日再去接你。” 熙宁弹坐起来,“出事了?” 万三却安抚她,表情不算严肃,“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和小孩一起走,你先收拾,我去叫醒小孩。” 哪怕是同燕君大战之前,熙宁都未曾有这般紧张的心情,她知道宫中必有大事发生,如今只好先安顿好了小孩,她再去好好盘问万三。 第51章 小孩在睡梦之中被万三叫醒, 揉着眼睛问他何事。 “今夜送你二人出宫,快些收拾,一刻后我在殿外等你。” 小孩还有些晕头转向, 只是看万三表情严肃,“隔壁还有柳大哥。” “已经通知他了。” 万三不过才说完罢了, 熙宁已经收拾停当,出现在偏殿之外。 小孩的东西则更少些,只几个要带给小妹的玩意儿并几件换洗衣物。 熙宁道,“宫门落了钥,咱们从哪里出去?” “窦君深夜自苍山行宫返程,已在路上了, 她们进门后我叫守卫留了门,咱们速速出去,不会有问题。” 熙宁从他短短的字句之中分析, 苍山行宫上一定出了事, 叫窦君一刻也待不得, 连夜要返回公宫。 不知赵侯在今夜做了何事,叫窦君动了大怒。 “君侯如今可好?” 万三道, “赵侯很好,莫担心。” 三人便在宫墙内的值房里等着, 时间过了三更,黑夜里一片静谧,熙宁似乎还能听到心口咚咚作响的声音。 小孩揪着熙宁的衣摆,“柳大哥, 我有些怕。” 万三却冲他笑笑, “莫怕,打不起来, 一切只是为了万一。” 熙宁知道窦君手中还有几万守备的兵权,赵侯在外兵力虽多,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绝不想宫中生变,自己人互相残杀的。 况且赵国旧贵族势力顽强,同赵侯引领的新贵之间本就是不可调和的两派势力,若无足够正当的理由,旧贵族所支持的窦君是万万不可动的。 明面上两人不会如此之快的撕破脸,可暗地里窦君若是出手,赵侯身边常用的人个个都是好靶子。 思来想去,几个人里熙宁功夫最弱,而且又在宫中小住,说不好早就叫窦君盯上,还是趁局势尚算稳定,将熙宁送得越远越好。 这便赵侯给万三的解释。 万三看了眼默默无语的熙宁,想他或许也在担心局势,更或者是在担心赵侯, 赵侯若是心中没鬼,鬼都要说不信。 万三腹诽着,“生出事端前,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将熙宁送走,要他奔马六十余里,先窦君一步回宫将熙宁接到宫外去。他生怕叫窦君赶上,自赵侯吩咐之后一刻不敢停歇,马都差一点跑断了气。” 他正胡思想乱着,有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来报。 “三爷,来了。” 紧接着便是宫门大开的声音。小孩紧张的呼吸之声都小了许多,熙宁这时候攥了攥小孩汗湿的小手,给了他些许安慰。 熙宁静坐时却想着,原来大开城门之声有如雷动,她头一次距离宫城开门这般接近,虽有着紧迫感,更多却觉得安心且好奇。 随后便是窦君护卫依次进了门来的声音。 窦君出城所带护卫属实不少,熙宁简直有度日如年之感,她觉得时间过去足有半刻之久,这才听到楼下一声威吓。 大概是守备暗语,让城门关闭的意思。 万三原本正闭目养神,听到这一声才示意两人起身,“走!” 这偌大的公宫,仿佛趴在暗夜之中的巨兽,迫不及待要将一切吞噬。 熙宁加快了步伐,沿着昏暗的甬道向着同窦君相反的方向而去。 “出去后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联系,一切等赵侯出现之后,他自会同你解释。” 这不是难事,她同小孩都做得到,熙宁点头称是。 “不过这几日我同小孩都仰赖盖盖照顾,若他问起,三爷帮我打发了吧。” 万三在脑海之中搜寻了一阵,总算想起这么个人来。 “是宫中的内侍?” “是,三爷应当认识。” 万三顿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总之你们不要同人联系,尤其是宫内的人。” 两人坐上万三在宫外三里处预备好的车马,熙宁看着停在原地的万三问道,“三爷不要一起么?” “赵侯半个时辰之后也会回来,我需在天亮前与他汇合。” 他们聚在一处,反倒叫人更安心。 “出了公宫你们一切小心。” 马夫一直未曾言语,待上路之后,熙宁这才发觉驾车之人原是桑仕秾。 这个闷葫芦一样的人,甚至未跟三爷有言语对话,害熙宁以为万三寻了个哑巴来送行。 盖盖晨起上大殿之中伺候,这才发觉殿内早已人去楼空,熙宁带着小孩一道消失无踪,他大惊失色,以为熙宁得罪了贵人叫人默默处置了,在殿内先仔细盘查询问了一阵,前后却未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只好又在殿中寻了一遍,大概因事出匆忙,二人都落下几件小小物件,盖盖认出一只小孩自宫外买来的泥猴子,捏得惟妙惟肖的模样。熙宁这里却还在内间晾晒着几条白色缎料,盖盖拿起来很是疑惑,“怎的晾晒在这里,却不交给宫人浆洗?” 盖盖将东西收进匣子里,低头思索了一阵,叫人将匣子先收起到一边,便匆匆而去。 熙宁未曾想到,原来赵侯替自己安排之处,便是昨日他同窦君斗法所在的苍山行宫。 这里远离公宫及郦下机要之处,大概都是赵侯信得过的人在守卫,故而很是放心。只是熙宁心中忐忑,这样的地方,往日哪里是自己这等身份的人能往来之处。 桑仕秾将她二人接下车去,似乎对此处很是熟悉,替熙宁寻了个赏景的好去处,开窗便能瞧到山上云雾缭绕,仿佛置身云端,简直犹如仙境。 “此处风景不错,不过夜间温度要低些,我叫人多添一床大衾。” 熙宁想着左右还能欣赏风景,时局固然风云变化,这会儿却生出游玩的洒脱心态来。 她拍拍自己的胸膛,“无事,我带了厚实的衣裳……” 她还未说完,突然卡壳一下,方才手拍之处摸到了裹胸布,这才想到行军路上不便,她好几件裹胸布到了公宫之中才一一手洗,之后晾在了无人之处,这会儿恐怕已经叫内人们瞧到,不知会被收去何处。 这可是个大麻烦,熙宁对桑仕秾欲言又止。 桑仕秾虽然知道自己是个女子,可这贴身之物的事情她也不好同他明说。最为关键的是,如今她只剩身上这一件裹胸布,连换洗的余地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 桑仕秾看熙宁小手几次翘起想要捉他衣角,却又挣扎着收了回去。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桑仕秾再是不闻世事,也知女君同男子大有不同,总是有些不好同外人道的隐秘之事。 “你能不能帮我,到市场买些白布,要柔软些的才好。” 她如今胸口敏感,其实每日裹着已经叫她很是难受了,若是不能有柔软些的布匹贴身穿着,她便只想化成女子逃回都安郡去。 可如今这情况,由不得熙宁如此任性。不知赵侯同窦君之间生了多大嫌隙,在未有确切消息之前,熙宁绝不可轻举妄动,既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跟在她身边的陈小孩。 想想在苍山行宫到底比在公宫之中松散些,待她确定了外间平安无事,倒更好瞒过赵侯耳目,回都安解决这肚中的问题。 桑仕秾一口应下,只是买些布匹,这倒不是难事,“今明两日我要进宫,待后日我去街市上买来,再到行宫看你。” 熙宁见他并未问询自己这白布的用途,总算松了口气,“最好多买来一些。” 她的肚子也渐渐起了形状,这时候还瞧不出什么来,再过些时日便说不好了。到时先用这布围着,总能顶上一些时日。 “在行宫中非必要不要在外常走动,此事不会耽误很久的。” 小孩头一次遇上这样严肃的事情,一字一句都牢牢记在了脑海里,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要拖大家的后腿。 桑仕秾走后熙宁这才松了口气,也叫小孩到他自己屋中休息,昨夜睡梦中被人叫醒,一路又担惊受怕,这时候松泛下来尤其疲惫。 小孩这会儿不再黏着他,属实也是累了。熙宁一人待着便连连揉起自己的后腰,这孩子跟着自己实在辛苦,这几日她本就嗜睡,却还赶上宫中变动,寻常妇人都要熬不住何况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她斜倚靠在床榻边上,想着桑仕秾同万三也几乎是一夜无眠,今日可千万莫要出事,叫他二人再好生休息一晚才好。 这一日赵侯同万三和桑仕秾三人,谁都未曾出现,苍山行宫中风平浪静。熙宁听从万三指示,谁也不敢联系,故而对郦下城中是否已经出事全无消息。 她想,没有消息便是无事发生,这行宫之中皆是赵侯之人,生了事端众人不会如此平和,熙宁知道这些道理,可夜里依旧反复惊醒。 大衾实在过于厚实,盖上两层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3节 里衣也从内湿到外,浑身汗意实在不爽利,左右无法安眠,熙宁起身拆了裹胸布,又将上下湿透的衣物尽数换下,趁着无人打扰,自己清洗了起来。 足清理了半个时辰,连鸟鸣之声都渐渐隐去,她这房间开窗正朝着南向,这会儿又有炭盆烘烤。明日一早这清洗之后的寝衣,大半就该干透了。 熙宁计划着,如此倒也来得及,她身上松散了,舒舒服服又重新躺进了榻里。 第52章 天光大亮, 熙宁这夜睡得满足。昨夜衣物换得勤,身上清爽了,连睡眠都好了几分。 熙宁缓缓睁眼, 瞧着顶上的承沉出神。 这时候方才觉得有些饿了,起得这般迟, 还不知小孩会给自己留些什么吃食。 若是有碗香浓又滚烫的菌菇汤便好了,她近来越发不能见到荤腥的吃食,若有清淡些的汤水或是甜粥自然是最好的。 她伸手摸了摸昨夜清洗的衣物,尚还有些湿气,自然是无法上身的。 熙宁裹了件厚袄子,她屋内这般景象不能叫人瞧见, 便叫人将吃食布在小孩处。 陈小孩却比熙宁醒的还要晚些,“柳大哥,这行宫之中的床榻怎的比公宫之中还和软些, 躺在上面一霎的功夫便睡着了, 昨夜甚至并未点灯, 一觉睡到了这时候。” 熙宁夸他一句,“柳大哥一早知道你是个勇敢的。” 见他情绪好了很多, 熙宁便重新建议,“待这事已毕, 柳大哥再将你送回营地里如何?” 小孩咬了口包子含糊的应了一声,显然并未做好准备。 “营里有万三和桑仕秾,你若有事便及时去寻他二人……” 小孩及时抓住她话中未挑明的意思,“那你呢, 你不去营地么?” 熙宁将皮薄如生绢的包子搁到盘中, “我有一件事情未了,要回家中一趟。” “我不可以跟着一起去么?” 熙宁笑着摇头, 怎的她身边之人一个两个的,都想将自己绑在他们身边,她一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你忘了同赵侯的约定么?明年要升做上等兵,家中可还有两个人在等你。” 他连连摇头,“我不敢忘。” 或许这几日已经习惯于依赖在熙宁身边,“可是柳大哥要出发前,千万要同我打个招呼。” 熙宁不知道小孩为何有此要求,可是看他期待的神情实在不好说出拒绝的词句,便点头说了一句“好”。 两人用罢了饭,熙宁拜托桑仕秾从前手下的精兵提点小孩剑法。这人是桑仕秾离开之前特意为熙宁寻来的护卫,一直在行宫之中当差,剑法颇得桑仕秾真传,虽未到桑仕秾那般境界,可教学小孩是足够的。 这会儿却有几队人马自熙宁身后的小道而过,距离不算很近,穿着同桑仕秾这手下别无二致,熙宁暗自猜测,应当是在行宫中换防的守卫。 她在外看了一阵便又觉得困乏,回身便打算到房中小坐片刻,她屋内还有衣物需要整理,堆在那里山也似得,她一向整洁,只是想想那场景都觉得浑身难受。 她便打算先整理了那屋子,再小憩片刻便好。 侍者随他一起行至门外,熙宁却叫来人在外侯着便好,“我这里无事,你下去忙吧。” 那侍者应了一声,便正着身子退了下去。 熙宁确认那人已经走远,这才准备推门进去。只是这雕花木门微开了条细缝,熙宁未曾注意,推门直走了进去。 阳光自支摘窗外洒了进来,果然一室金光,晃得叫人睁不开眼。 而那人正在地心站着,正立在这片金芒之中,周身仿佛带上圣光,叫熙宁不敢出声惊扰。 此刻他手里正不知捏着什么,越发叫她心中惴惴。 熙宁贴着墙壁立着,那人循身回头过来,她这次看清他手中的物件。 那是她身上带着的最后一块裹胸布,昨日汗湿的厉害,她便赶忙趁无人之时洗了去。 熙宁暗想,从前他亦问过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用,如从前那般搪塞过去,应当不是难事。 “君侯这时过来,怎得无人通禀,我好同小孩一道迎接。” 熙宁装作镇定,还在同他玩笑。 赵侯心中不觉已闪过千般想法,唯有一个他最不敢置信的,似乎一切却都在指向那处。 “这白布如此珍贵么,怎的你无论在哪都要带着?” 熙宁装作无知,“拿来做里衣罢了,你瞧这晾着的不都是内里的衣服么。” 熙宁上前将衣物收拾到一旁,又伸手去拽赵侯手里握着的裹胸布,可他力气颇大,叫熙宁揪了几次都未能如愿。 “君侯拿着它做什么,不过是不值钱的白布罢了。” 她仍旧一副笑脸,倒未察觉他已然改变了的认真表情。 “熙宁。” “嗯?” 她只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抬头看他。 “你有事瞒我。” 这话不是疑问,乃是肯定。 熙宁不敢抬头,只避开他视线玩笑,“我的家事背景,君侯再清楚不过,怎会有事瞒你?” 赵侯轻轻松了那白布,熙宁赶忙将东西抽了回去,总算松了口气。 背身对他,将昨夜清洗的衣物皆收到了一起,又一板一眼地将东西整理好搁进了包袱。 包袱里暂时没了其余裹胸布,熙宁也不怕赵侯看到包袱内容,大大方方展示一通。 “那日匆忙从公宫之中出来,还未来得及问君侯,如今宫中局势如何,你可有吃亏,窦君可有为难你?” 她独自喋喋不休,气氛却越发静谧,熙宁不知这人今日怎的如此沉默,正疑惑地转身,却突然看到他早已默不作声来到她身后。 “君侯……” 他将她狠狠压在榻上,有些事情必须他亲自查验,才好叫他安心。 熙宁的脑袋磕在方才叠好的衣物之上,一瞬间天旋地转,立刻便感觉到来自他身上的重量。 男女之间的力量何其悬殊,她用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在赵侯看来不过是一只手便能制服的程度。 “君侯这是做什么?” 熙宁死死抓住长袄的对襟,她身上未穿裹胸布,若是洞门大开,那便完了。 他却全当未闻,全不去理她浑身战栗,一路攻城掠地,哪怕双手叫熙宁咬在嘴里鲜血淋漓,也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她急得眼泪直流,“君侯这是在侮辱我,你忘了曾经教我得,士不可辱的话了么。” “自然没忘,却也没忘了叫你莫要欺骗我的话。” 那时熙宁不过刚刚被他带来身边,他对这个小小兄弟很是喜欢,用心教他许多东西,既像熙宁的兄长,也如她的老师。 “我并未欺骗君侯。” 熙宁趁他松手时缓了一口气,“君侯莫要听外人胡言乱语,你说过,你我可是兄弟。” 他却突然伸手去抚她有些稚嫩的小脸,“你却不知,我早不想当你是我兄弟。” 他喃喃自语,“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头一次见到你。” 熙宁上下牙打着冷战,不断磕碰在一起,却依旧大着胆子规劝。 “君侯,君侯莫要欺骗自己,君侯曾与燕女云雨,君侯喜欢女子……” 熙宁却已经感觉到他伸手进了自己的衣领之中。 她使劲全力按住这双作乱的手。“君侯明明幸了燕女,这时候却来同我说这话,又如此折辱与我。” “燕女?”他猛地去扯熙宁的夹袄,“燕女算得了什么。” 熙宁立马露出半个肩头,果真肤如凝脂,叫他神色一暗。 “君侯若还执意如此,便是要我死。君侯要让世人定我罪么,诱拐君侯,浪荡不堪?” 他总算有了小小理智,略松手将她放开晾在一边。 熙宁劫后余生,赶忙将衣物重新穿戴整理一番。 看着仍旧在自己身前不肯离去的赵侯,犹如惊弓之鸟。 她两腿却叫赵侯叉开了两边,他人在这之间立着,这姿势暧昧得令她羞涩,熙宁向身后移了两寸,缩回一只脚丫准备越过他身子去。 正将脚丫举到半途,却叫他将整个人摊煎饼一般的翻过来压在身下。 这姿势她再动弹不得,还未来得及叫他住手,衣领里已经探入一只不速之客。 两人具都呆愣在原地。 熙宁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 她小心翼翼遮掩了这样久的时间,却叫他这般容易便突破了防线。 他却仍不敢相信,将人折过来如剥壳一般剥去了长袄。 那峰峦起伏,虽然隔着内裳依旧显著。 他欲向下伸手,却被熙宁寻到包袱中的一片令牌丢了出去,正正砸在他右眼眼窝之上。 那是赵侯所赠,叫熙宁可自由出入宫廷。 砸得他眼窝上拉了一道长长血痕。 熙宁再不叫他碰到,他进一分,她便退上两寸。 他右眼鲜血淋漓,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她半晌,忽而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去。 熙宁几乎是经历一场大战,她累的精疲力竭,嗓子似乎都要喊哑,可门外不会有人应她。 这里是赵侯的行宫,里里外外都有他的人在把手,若无他的指令,没有任何一人敢在这时候冲进来救她。 方才那一队守备从身后匆匆过来,并非是换防上值,不过是赵侯驾临,加派人手罢了。 她将自己裹进了大衾之中。 如今如何是好呢,她是个女君,叫赵侯这样掰开来瞧了,试探了,他还能不能容她回到营里?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4节 恐怕不成,可他说他对自己不是兄弟情义,甚至,甚至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不是。 他是个太可怕的人,熙宁不敢再想。只有一件事情是她敢肯定的,他能叫她灭亡,只一抬手的功夫罢了。 第53章 盖盖想起昨日将漆盒交与赵侯之时, 他在原地顿住,看着盒中之物皱眉思考良久。盖盖自然不敢出声提醒这可能是何物,若是暗示错了, 熙宁或许还有生机,自己恐怕就要人头落地。 赵侯却匆匆离去, 将自己撂在原地。 盖盖脸上露出些得意的神色来,他从前便觉得熙宁很有女子韵味,故而有此一试,赵侯啊赵侯,竟还不如他眼神好些。 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细看赵侯表现, 似乎对熙宁很不一般。 盖盖觉得,自己的好日子恐怕就要来了。 不过不急,这内侍总管的位置一定非自己莫属。 熙宁却惶惶不可终日。 白日里的可怕一幕一直在心头盘旋, 连小孩推门进来都未察觉。 小孩进来却见熙宁披散着长发, 神色萎靡的裹着大衾, 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柳大哥……” 他轻声唤她一句。 熙宁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小孩。” 而后缓慢将视线从顶上承尘挪了下来, “有什么事?” “我来瞧瞧你,我练了一上午的剑法, 却未看到你再出门去,他们说你身上不适,很是难受么?” 熙宁疲惫的摇摇头,“我——没事的。” “我瞧你累得紧, 还能坚持么, 寻良医来瞧瞧如何?” “不——” 熙宁赶忙出声制止,若是有良医来, 那才真的要出大事。 小孩叫她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如此激动,“你若不愿意别人来看,那我来看也是一样的,你可信得过我?” 熙宁将两手严严实实藏进了大衾之中,“我没事,昨夜担心宫中动向,睡得不好罢了。” “待我休息足了,再去瞧你舞剑。” 小孩觉得自己大有进步,尤其想要给熙宁展示下自己的新本领。见她同意,立刻满足的跑出去接着练习去了。 可是熙宁如今却只想着,赵侯身上挂了许多新伤,方才自己对他又打又踢,还在他脸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迹,也许赵侯一气之下要将自己送到营中法办也说不定。 可他何必非要求证,若不是他逼迫,将自己剥个干净,赵侯接着同窦绾或是许姚黄议亲都好,她也能撒开手回都安去,两边都能落个干净。 这样的委屈在燕地受了一次仍旧不够,回到赵国郦下居然又要经受一次,况且两人都是清醒的状态,她就是想要欺骗自己都没办法。 这份委屈不能为外人道,她心中慌乱,羞愤和委屈齐发,扑到榻上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赵侯带着伤赶回公宫之中,万三快步跟在赵侯身后。 “君侯的伤?” “无碍。” 他淡淡回应,面上几乎瞧不出同往日有任何不同,若不是他握紧的右手一直不由自主的颤抖,万三倒真以为赵侯只是随意磕碰到了哪里。 不过是去了一趟苍山行宫,何至于眼睛和手上都落下伤痕和血迹。 难不成窦君的人渗入苍山行宫,意图对赵侯不轨? “需不需要属下对行宫加派人手?” 赵侯正阔步向前,那句“不需要”的拒绝之言正落在嘴边,忽而想到熙宁,停下步伐重新给万三施令,“加派之人翻倍,尤其要护她安全。” 万三不知赵侯所说的“她”到底是谁,只得权且应下,“是,调些人去不是问题。” “还有……” 赵侯眯了下双眼,“有个内侍叫张盖盖的,先控制起来,不要叫他与人接触。” 张盖盖? 熙宁那日叫自己留意的不正是这个叫张盖盖的么。 不知他犯了何事,叫赵侯这时候惦记上,可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赵侯在廊中迂回盘绕,“苍山行宫不准任何无关之人出入,务必给我围成铁桶。” 他今日还要同窦氏正面交锋,暂时顾不得同熙宁痴缠,这小妮骗得自己好生辛苦,待成了事,再去逼她就范不迟。 万三自然知道赵侯对熙宁的态度一向都不一般,可今日似乎变本加厉。如何去见了熙宁一面,便要将人困在行宫不叫出入,前两日不过是以防万一,今日更像是要将人囚禁起来,变化之快他有些始料未及。 这时候有人来报,“君侯,郎中令许佳求见。” 许佳大概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这几日同赵侯往来颇为频繁,不断刺激窦君那越发紧张的神经。 “今日谁也不见。” 他拒绝的利索,是这几日少见的语气不善。 万三摆手叫人退下,赵侯大刀阔斧的砍了几道窦君臂膀,此刻还不知窦君今日要如何发难。 熙宁呆坐在榻上一整日,午后却有宫人来报,“柳司马,桑将军给你送了东西来。” 她叫人进来,却见是前几日拜托桑仕秾到集市购买的白绸。 若是再早一日送来,那有多好,她时时想起被赵侯剥开衣角,他视线火热,自己身前似乎全无遮挡。更恨自己怎的将那许多的白绸落在了公宫之中,那时连遮掩的衣物都不曾有,胸前起伏之处便是叫她最绝望之处。 熙宁苍白着脸问宫人,“桑将军现在何处?” 行宫之中现下不允许随意出入,宫人不好告诉熙宁实情,桑仕秾便是亲自来了恐怕要见一面也得费一番功夫,“桑将军事忙,叫人放了东西过来,那人现应当已在回程路上。” 熙宁将那小小包裹取了过来,这东西到如今也不是全无用处,熙宁现下还不打算要这孩子,她不能保证要生下他之前,便不能叫人知道她如今是个双身子。 总要再遮掩起来,她念叨着,这孩子可怜,不该跟着自己受苦。 熙宁下午如约而至,她依旧脸色苍白,不过强打起精神来,看着倒不算颓唐。 “柳大哥,你瞧,我如今会挽个小小剑花。” 他将一把短剑耍出千般玩儿法,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这很有趣,比剑法好学不少。” 熙宁自然知道剑法枯燥,她开始学短剑之时年岁比小孩还小些,也是硬着头皮在学着的。 之后便是板正的一招一式,小孩一招之后收了势,有些得意的望向熙宁。只是他的柳大哥不知在想什么事情,眼神还停留在他方才出招的地方,呆愣着一动不动。 “柳大哥?” 小孩觉得熙宁今日魂不守舍,很是不对劲。 熙宁这才惊醒,“你天分颇高,比我小时候学剑法快多了。” “方才我师父也这么说,说我有练武的功底,比他见过的好多人要入门快上许多。” 他蹦跳着向熙宁过来,这时却有客前来求见。 熙宁却不知她如何找到了这里来,来人说是熙宁的祖母在行宫外等候,问熙宁要不要见。 “祖母?” 熙宁大惊失色,难不成赵侯为了叫自己不再动了回都安郡的心思,将祖母接来了这里? 祖母她自然要见。 熙宁赶忙出去迎接,祖母年岁大了,舟车劳顿如何能承受得住。 见到来人,却只余一场空欢喜。 东华伯在远处对着熙宁狡黠得笑着,仿佛在说,她想要避开他逃离东华伯府,真真是痴人说梦。 熙宁对他的记忆,停留在他是个贪财狡诈之人,外表的风流倜傥不过是假象罢了。 他既然千里迢迢跑到郦下来见她,若不达到目的,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端,熙宁虽气他借用祖母的名义,可不得已还是要同他见上一面。 便着人将东华伯引到了会客之处。 他果然还是那副俊朗的模样,年过四十,蓄着左右两撇小胡子,瞧着比实际年龄倒要轻上几岁。似乎富贵已极,只有熙宁知道他身后万贯家财,不过是盘剥几任夫人的嫁妆,外加从几位兄弟手里骗去了家族所有土地。 东华伯为财,真正算得上无所不用其极。 “两年多未见,熙宁倒是出落的越发迷人了。” 他声音不算很小,明知熙宁如今扮作男子,一见面便要将熙宁置于难堪的境地。 “打了胜仗之后怎的不回家瞧瞧,我和你兄长多想你。” 熙宁甚至不想看到他这张虚伪至极的脸,“东华伯若是真的想我,便不会在两年前将我送到赵侯手中了。” “诶,怎么能说是送到君侯手里,是君侯特特挑选上了你,咱们为了给你搏个好前程,这才不得不舍下情谊,让你来了郦下。” 他站在地心伸展了手臂,“如今你多成功,等闲人哪里能住进这里面去,你出卖了多少色相,叫赵侯把你藏在这里?” 他暧昧的靠在熙宁身边,“咱们到底还是一家人,你瞧我用你祖母的名义,连赵侯都要奉我为座上之宾。” 他上上下下打量熙宁,“你叫他得了什么好处,他怎的对你如此宠溺。” 熙宁冷冷的坐着,并不会被他这雕虫小技轻易激怒,赵侯教过她,越是迅速亮出底牌,越是在一场交锋之中落于下乘。 “哦?或许是我猜错了,你这幅打扮,不阴不阳的模样,想必赵侯当你是个玩意儿罢了。” 东华伯正了正衣冠,“你可要仔细想想,赵侯麾下中军司马是个女将,跟随他身边两年有余,这事若是传出去要掀起多大波澜,他被你蒙骗至今,乐不乐意保你?” “你想如何?” 熙宁一早猜到他来之后便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所以并不十分生气。 “独园里的财产给我,我自然替你保守这秘密。” 熙宁悲凉的想着: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她身份一旦暴露,赵侯定然不会再保她。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5节 第54章 那是阿娘替她争取来得, 同他东华伯府半分关系皆无。他倒是好大的脸盘,跑来这里来威胁自己了。 柳熙宁从前或许是个软弱好拿捏的。那时她年纪尚小,斗不过一个利益熏心的成年人也属正常。 东华伯占了阳家阿爹给自己留下的大半财产还不算完, 剩下的那一半居然也想染指。 这几天的事情正叫她焦头烂额,东华伯如此作为, 叫熙宁愈发恨得牙根痒痒。 “此事也不是不可商量”,熙宁循着东华伯的意思诱导着他,“阳家的财产一向是您打理得,独园那处财产说多也算不得很多,交到一个靠得住的人手里打理,我也是乐意的。” 东华伯听她如此说来, 这便也松泛下来,两腿交叠饮茶赏景,到底是君侯行宫, 是别处不曾能瞧得到的风景。 “你是个醒事的, 又常年在外奔波, 少有时日回到咱们都安郡落脚,若是已然成家立业便也罢了。为女子的, 迟早嫁人生子,总不能将阳家家产带到夫家去, 这一大笔钱总留在独园不是办法,十来年的账目核查起来需得费一番功夫。” 熙宁扯出一个违心的笑容来,“您说得很对,确实不能再留在独园之中了。” “只是生辰未过, 那笔财产是取不出的, 独园也有定规,年过十八才能随意支取。” 东华伯原以为是年后便算涨了一岁, 又听闻赵军班师回朝,他生怕熙宁偷偷将钱取出来跑掉,这才急吼吼从都安郡跑了过来。 “原是这样,那便还有几天要等。” 他斜眼瞟向熙宁,“如此,你先立下字据,此事便同你无关了,后事我寻人来办。” 熙宁简直叫他气笑了,他当独园是他东华伯府的账房不成,凭着他的字据便能提前支取钱财。 “您说笑了,独园存取需得本人到场。不止是我,还需有人证,就是那当日存钱进帐的阳家长辈,自然还有我阿娘。” 他居然轻笑起来,“你阿娘如何能到场?” “是啊,您说得很对,她到不了场。” 东华伯甩了甩衣袖,“我同她夫妻一场,她不在了,我代她出席也是一样的。” 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之事。 熙宁泪水涌至眼眶,却还是忍着不曾在他面前示弱半分,抿着嘴角在他面前体面的微笑着,“阿娘这边您可代替不了,她去世前将字据提去了独园处,由独园库管代签。” “另有六位阳家族老见证,到时需您一一将人找齐。” “如此麻烦?” 他对熙宁的话很是质疑,这妮子离开伯府日久,瞧着是跟从前不大一样了,赵侯给她镶了颗牛蛋,在自己面前再没了从前的唯唯诺诺,倒像是有主见的模样了。 可惜她阿娘生了个女君,有什么用,母女俩不过都依附着男人过活罢了。 “对您来说,这可是好事。” 东华伯不懂她话中意思,“此话怎讲?” “此事繁杂,我便越发不可能避着您,再偷偷将钱财取出来,这对您是再好不过的。” 东华伯闻言也觉得有理,“这话倒也说得通,便依你之言。” “还有一事,需要你出面来办。” 东华伯有钱财在前诱惑,是极好说话的,“何事要办,你大可说来。” “赵侯在此处布下重兵,您一路进来应当有所察觉,我此时出不得门去,需得您向赵侯陈情,毕竟这也不算小事。” 东华伯此前同赵侯只一面之交,其子同中行显在都安郡意外相识,便在他府上小住几日。那时的赵侯看起来倒很是文雅,不似个铁血的诸侯,倒像是贵族之中的公子哥,吃住皆是讲究而雅致。 赵侯白面书生似的,瞧起来倒是很好拿捏,同他谈谈条件,东华伯并不觉得这有何难度。 “瞧着不是难事,你着人到公宫之中请他,我就在此处等上一等,到时自然给你个交代。” 东华伯好大的面子,叫赵侯赶来行宫见他,以为自己是天子不成。 “您如此可是说笑了,赵侯日理万机,没有特意跑来行宫见您的道理,总要去公宫之中求见才好。” 东华伯却不以为意,“我瞧这里风景尚好,你叫人为我布置间屋子,我在这里等着,不怕赵侯这几日不现身。” 他很是觉得满意,“行宫气派,熙宁你倒是很有福气,一步一步走来,步步都是上坡路,从阳家那小小庙堂里说话间便成了我东华伯府的女君,如今靠着我东华伯府引荐,居然成了赵侯手下,若细论起来你需得记着咱们伯府的好处,可为你铺了条大道。 ” 熙宁不想在这里同他撕破脸,忍着怒火规劝,“赵侯身边规矩颇重,我做不得这里的主……” “诶,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情罢了,何必推三阻四。” 熙宁笑道,“您当这里是都安郡的东华伯府不成,想进就进,想住就住,在此处您到比赵侯话松泛些。” “不过您也得考虑好了,惹怒了赵侯可就要耽搁回都安的时日,我自然是等得的,若是您也能等,便尽可在此处充一回人形。” 这话说得东华伯面上无光,脸上的颜色很是精彩。 “滑不丢手的话倒是说得好听,既然不乐意安排间屋子,此处给你阿爹我歇歇脚总不是难事。” 他仰头在圈椅上宽坐,甚至自顾自得哼起一段小曲儿来,“来人呐,茶水再续上些,我这时有的是时间等着。” 熙宁看他这副赖皮模样,便想起他从前对阿娘痴缠,也是使出十八般黏人的计策,日日要上府门上守着。 着实叫她觉得恶心。 不过若是他能成事,也许同他一起回都安也算是个办法。 至于独园里的大半家财,东华伯连一个子儿都莫想贪了去,她就是尽数捐给独园照顾幼无所依的娃娃,也绝不给东华伯府上添一块砖瓦。 东华伯在熙宁面前一向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从来不当她是个独立于东华伯府的个体,“你去请他来,我就在这处坐着,若是得了公宫的信儿,你再来通知我不迟。” 熙宁懒得同他计较,出门同身边的内侍吩咐着,“找人看着他,不许他在周边走动,若有逾矩速速赶出门去。” 内侍有些摸不准熙宁的想法,“柳司马,如此对待东华伯,您父子二人……” 她冷笑着,“他算什么阿爹,你听我的便好,到时人赶出去,不许再踏进行宫一步。” 赵侯远在公宫,可行宫之中熙宁的动向他皆掌握清楚。 他深夜离宫,叫车马向苍山行进。 赵侯今日着实是累了,可此刻还休息不得,若要激得许佳与窦君内讧,现在这点风浪尤还不足,那许佳倒是两边不想得罪,竟想出要窦君将他兵权收回去的蠢主意。 当他堂堂一国之侯是个好诓骗之人么? 窦君如今只握着调动一半郦下守卫的兵权,便已然趾高气昂处处想要压着自己一头,若是得了全部还能得了。 若不是燕地清水河境内还囤着大部兵力,他倒也不需受此掣肘。可这时候也不是调兵回来的好时机,燕君与息天子都在一旁盯着,他们驻兵人数锐减,清水河等十城恐怕不保。 足走了半个多时辰,万三在车外唤了一句,“君侯,到了。” 赵侯止住心中浮躁,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好一会儿睁开眼问了一句,“今日东华伯来访,是你放人进去的?” 万三顿了下,不知赵侯的声音之中为何带着浓浓不悦,“是,东华伯直言与熙宁祖母一道。” 熙宁从未在万三等人面前提起过家中诸事,营中甚至少有人知道熙宁并非东华伯亲生之子,只是随母娉到府上的孩子。 万三本想着是两位长辈到访,先放人进去看看熙宁的意思,若是他同意相见,赵侯应当也不会忌讳什么。 赵侯却是知道熙宁处境,从前在东华伯府上是何其艰难的。 “不许他再接近熙宁,至于你之过失,你当知晓要如何处置。” “属下失值,自当领罚。” 赵侯“嗯”了声,自车内缓缓下来,正了正衣冠,这才向内去了。 这时已是深夜,东华伯本欲在行宫内四处走走瞧瞧,却连连被人拦下,只把他困在那四方地,哪里都不让进去。 他也不觉苦闷,倒在小几旁吃上几杯冷茶,便又叫人烧了新茶送来。 这都是些小事,内侍们便隔上一刻送来些汤水瓜果,只是口风严谨无人同他交谈。 他本觉得赵侯手下尽是些哑巴聋子,行宫之中安静的犹如佛家院子,事关赵侯行踪便半个字都不肯透露,忽而看到几个守卫自廊外阔步进来。 中间那人身着玄色常服,蹀躞袋环佩相撞之声在静谧之处尤其突出,这颜色非寻常人能穿着,在行宫之中除了赵侯,不做第二人想。 东华伯起身相迎,“君侯夜半前来,恕我这时还在叨扰。” 赵侯站在高出斜睨着他,仿佛看着一滩脚底的烂泥。 他一直记得,初见熙宁那时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惊艳之色。也记得便是这人在两年之前,将熙宁打扮好送进了自己房里。 第55章 他将氅衣交予下人, 一边瞧着东华伯,一边两手交握,搓了下手心。 他眼色不善, 厅中气氛冷下几分。 东华伯见他并不接自己的话,越发弯下腰来, 不知他将自己晾在这里所谓何意。 赵侯绕过他去,落座在主位之上,眼神示意内侍上前,而后用一串佛珠甩在那案桌上,“收了去。” 桌上杯盘狼藉,皆是东华伯午后在此处所做。 东华伯在都安也算是个小小人物, 从未曾受过此等冷落,心中有些打鼓。真该听了熙宁那妮子的话,今次前来郦下, 赵侯怎的如此难缠, 半分面子不曾给自己留着。 难不成是熙宁同他说了些什么, 赵侯才故意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这妮子,着实可恨, 伯府将她养到这般大,原竟是个不知感恩的, 同她那阿娘骨子里的贱性如出一辙,便是不能给她个好脸色。 他心中愤恨,面上半点不敢表露出不悦的情态,只管弓着身子忐忑等候赵侯的问话。 赵侯这边有内侍端来铜盆净手, 他在盆中清洗几下, 抽过内侍手中布巾,仔细的将手指挨个擦了遍。 东华伯只觉得自己等了足有一刻那般长的时间, 这才见他将布巾丢进盆里,接过一盏清茶润了润嗓子。 “久不曾见了,东华伯。” 这边东华伯矮了矮身子道,“是这话,上次得见赵侯尊颜,还是两年之前,在都安郡鄙人府上。” “如今你也算来我府上,可有公干?” 东华伯故意活跃道,“赵侯说笑了,鄙人一个祖上荫及的伯府,又无甚实权,哪里会有公干。” “没有公干,想是私事。” “诶,侯爷明鉴,正是有事相求。” 赵侯倚在桌旁,吹散了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私事?东华伯在都安郡手眼通天,能有什么私事同我相商。” 东华伯渐渐品出赵侯今日是来者不善,想必是故意要寻自己的晦气,熙宁这妮子果真转了性,竟如此不受他拿捏,搬来赵侯压在自己头上。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6节 他便是要叫熙宁瞧瞧,想要摆脱自己的控制,可不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熙宁离家前曾同我有约,念在东华伯府养育她一场的份上,熙宁自愿将她名下阳家祖产过继到伯府名下,这可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大好事。” “自愿?” “是,正是自愿,我从前也如赵侯一般惊诧,未曾想熙宁这孩子是个念旧情的,一早便决定了的,谁也动摇她不得。她兄长曾劝她慎重考量,熙宁却很有主意,谁的劝言都未当一回事。” 东华伯大言不惭,谎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仿若真有此事一般。 熙宁立在东华伯身后冷然一笑。 赵侯吃茶的功夫顿了一顿,语气稍缓,“怎的还未休息?” 熙宁却只是偏头不去看他。 他将茶盏搁到一旁,“要回都安去?” “是。” 东华伯也觉察出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劲,熙宁似乎正在闹情绪,倒叫自己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熙宁,你同赵侯说说,这事可不是小事……” “我瞧你当我这里是都安集市,吵吵嚷嚷全没个规矩。” 东华伯猝然一惊,不敢再过多言语。 熙宁自然不会为他周全,半点没有要替他说话的意思。 “熙宁回去。” 赵侯不想再叫这个心术不正的东华伯靠在熙宁身边,看着着实碍眼。 熙宁看着当下情景,想着叫赵侯给东华伯一些苦头吃,倒也大快人心,便真的转身回去休息。 “阳家的财产自然有阳家人照顾着,同你东华伯柳氏有何关系。嘴上说着是别人赠与,自己跑得倒是比谁都欢,你当本侯是个瞎的不成?” 东华伯赶忙陈情,“不不不,鄙人见了熙宁寄到府上的书信,她思念家中亲人,这才马不停蹄赶来郦下,您瞧——” 东华伯拿出从柳熙覃处偷来的书信,“熙宁是府上娇养长大的,我最是知道,这两年来大概很是思念家中,几乎每月都有书信。赵侯便是不看着她要过继财产这事,单看在她想要回乡见见亲友的份上,也该同意她回去这一遭。” “况且熙宁小小军司马,营中哪里便缺她这一人了,她不过一个……” 他没忍住,将内心想法吐露出来。 赵侯抬了抬眼皮,伸手给万三一个示意。 便听到两声利落的耳光,万三可是断掌,在赵军万人之中也属实是个力气大的,几乎将东华伯抽到了两丈之外。 他脑袋发蒙,抿了抿嘴突出一口血牙来。 “东华伯逼着熙宁做事倒也罢了,如今还教育到了本侯头上,恐怕是打错了主意。” 他静静坐着,大概是有些乏累,“以后这等小人就不要放进门来了,本侯这里不是脚店,什么香的臭的都敢往前凑了。” 万三道一句“善”,而后叫上两个执戟的精兵,将东华伯从腋下挑了起来。 赵侯含了一口清茶,好生漱了漱口,“捶打一顿,明日一早扔到市集上去。若是挣扎就不必理会能不能全须全尾了,砍了臂膀拿去喂鱼。” 东华伯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他不过是来寻自己的养女罢了,怎的就至于叫赵侯如此针对。正手软脚软喊了两句冤,却叫万三伸手卸掉了下巴,留着涎水叫人拖了出去。 这群自军中练出的铁臂,可不管你是贵族还是王亲,若有军令三更下达必然不会叫你好活到五更去。万三出手狠辣,东华伯只觉得一阵抽疼,立刻便晕了过去。 赵侯叫人收拾了残局,这会儿他收拾停当,叫众人不必跟着,自己迈步向着熙宁的屋子而去。 这境况确实是熙宁未曾料到的,东华伯突然造访,叫熙宁不得不硬着头皮同他相见。毕竟那事刚刚过去不久,她见赵侯眉眼处的伤痕还很醒目,这般模样回了公宫,也不知万三等人瞧见了有没有细细追问。 她当下叫赵侯叫回了屋中,可他既然这时候还要来行宫之中,必然是要向自己讨个说法的,若是见面又当如何对他,熙宁心里乱的很,简直是坐卧不安。 她出于叫赵侯知难而退的心思,进屋之后便将房门栓了起来,瞧着这样子似乎仍不妥帖,又挪了桌椅过来抵着,这才感觉舒服了些,脱去外裳钻回了榻上。 她向内侧躺着,不知屋外何时才会有动静,念着念着竟恍惚中睡了过去。 赵侯行至屋前,伸手推了几下发觉门后有东西抵着,若是撞门而进实在有些大张旗鼓,他只好作罢,回头向外走去。 熙宁浅眠时颇为灵敏,只感觉一个黑影压了过来,她一睁眼便见一只臂膀横在自己肩上。 “你抵着门做什么?” 赵侯有些不服气,害他翻窗进来,他弱冠之后久不做这事,差点崴了右脚,想想属实是叫他难堪。 熙宁皱着眉躲到里面去,他怎能当作无事发生一般,难不成忘记了之前是如何对自己的。 见她不言不语,赵侯毫不气馁,将人搬过来搂进怀里,“怎的不说话,哑巴了不成?” 熙宁冷脸对他,“我不抵着,你就进来了。” “那你可打错了主意,即便是抵着门,照样挡不住我。” 熙宁不说话,两人又陷入寂静,赵侯有的是耐性等她开口。 这妮子却是个倔强的,两嘴紧闭不说,小脸也偏去一旁,宁愿瞧着承尘落泪也不看他。 赵侯感觉到枕上濡湿之意,心道果然是个娇娇女子,竟受不得一丁点委屈。 “有什么好哭的?” 他一整日惊喜的受不住,若不是诸事缠身,那个两面三刀的许佳又在公宫之中气得他一佛升天,他必要缠她一整日。 那手原本是在替她拭泪,不知怎的就朝着她交领而去。 “你做什么——” 她带着浓浓鼻音,“谁许你碰我?” “我自己特许的。” “谁许你上我榻来?” “一起睡也不是一日两日。” 他实在振振有词,对方才所做之事死不承认,“你看,我只是要搂着你,并没有逾矩。” 待他真的逾矩,熙宁哪里还能有反抗之力。 她胡乱摸了一把小脸上已然泛滥的泪水,“君侯揭掉了我身上最后的尊严,竟然还要当无事发生么?” 熙宁已经做好言语会激怒他的准备。 可她必然要他了解,这件事对自己伤害到底有多重多深。 “你也看过我的不是——”赵侯解开自己的外袍,“那日叫你搓澡,你眼神不是一直往我身下瞥。” 他对自己这里很满意,“我都大方叫你瞧了的,你自己说我是不是半点没有犹豫。” 熙宁叫他说的气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击,那日她确实没能管得住自己,“你——你不要脸!” “我叫你看个精光,怎的还是我不要脸。” 这人怎么如此难缠,你同他说东他非要说西,全是在鸡同鸭讲。 熙宁大哭起来,她要老天瞧瞧这个不可理喻的人,男人和女人怎么可能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女人总是吃足了暗亏。 她像小兽一般低吼着,“我是瞧见了,你把我眼珠子剜出来吧,咱们两清!” 第56章 “我剜你的眼珠做什么?” 这么一双含羞带怯的眸子, 他哪里舍得。 熙宁又掉了两滴泪珠,自己还未来得及拭去,却叫这人凑上来吻了去, 那吻又要挪到她眼皮上,熙宁哪里见过这般状况, 傻眼愣在那里半天。 他对这一套黏人的法子简直是无师自通,变着花样欺负人。 熙宁不愿意理他,只扭着身子向里头去了。 “何至于生这样大的气,你欺骗我这样长的时间,我何曾生过你的气?” 赵侯觉得这个点很有探讨下去的必要。 正是这个道理呢,他是受欺骗那一方, 他都大方做出了让步,一点要寻她晦气的意思都没有,并且行宫与公宫之间这样远的路, 夜半时分, 他撂下事情立刻就过来了。 “你瞧瞧我, 多有诚意。” 熙宁一晚上流干了眼泪,这会儿正在一旁哽咽, “我就是乐意扮作男子……” “成成成,你扮作太上老君也没人敢质疑一句。” 他嬉皮笑脸的, 熙宁觉得没法子同他正经说话,“你根本不知道缘由,还在这里调笑。”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 他循循善诱, 想要熙宁在他面前坦诚相待, 也伸手想要去牵她柔软的小手,叫熙宁狠狠拍在他手上, “不要碰我!” 这个凶巴巴的女子,大概心里那一关还没能过去,他得承认自己从张盖盖那处猜到实情之后实在是过于迫切,手段很不磊落。或许在她心中,这般方式暴露了身份,大概心里很是不好过。 熙宁犹自在异想天开,“今后,你还当我是男子,我也还当你是君侯……” “你在说什么胡话?” 熙宁便抱着脑袋磕在雕花的床围上,“咚”得一声脆响,“你不许告诉别人,我以后仍要以男装示人。” 叫别人知道,她会不会收到营中惩处尚需考量,可那赵国人的一口一个唾沫都要将她淹死。 一个女子跟着赵侯在外打仗,办事之时不时还有机会同处一室,常以兄弟相称,却原来是个女子…… 熙宁想来觉得这事万分可怕,她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这声吓了赵侯一跳,赶忙将人扯到怀中细细查看,熙宁正肿着一双兔子眼,发丝凌乱,整个人憔悴不堪,他情不自禁低头亲亲她额角,“男子有什么好,我瞧窦绾每日打扮得光鲜亮丽,宫装穿在身上不很惹眼么?” 熙宁对他的亲近不很接受,她推开他向后挪了挪。 对啊,还有窦绾,还有许姚黄。 熙宁不能忘了张盖盖当日对自己提起的事,窦君属意窦绾,细君属意姚黄。 两个美人一有财,一有貌,她能做些什么,维持当下的境遇才是最好的。因此原本计划好的事情不能轻易就此改变,其中风险可不是她小小女子能够承担的。 熙宁想想还是叫他上别处去,“你到隔壁去,两个男子共处一室不像话。” 结果自己越是挣扎,他却将自己越发抱得更紧。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7节 熙宁“呀”的一声。 她肚子里还有个小人,这样的捆法哪里能受得住。 熙宁急切地挣了挣,“你莫要使劲儿。” 她总算能挣出手来捶他肩膀,赵侯以为她在玩笑,却不理她,越发缠她缠得紧,最后索性扣着她向后仰躺,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焦糖小人儿,谁也别想将他二人分开。 “你松开些,我匀不上来气息。” 赵侯抬了抬脖子瞧她,“那你不准赶我去别处。” “我哪里是在赶你走……” 熙宁声音低了低,从前两个身份为男的兄弟,在外公干时同处一室自然不会有人闲话,可如今行宫中的屋子上百间,他还围着自己转…… 他听了这话很是不满,痴缠起来有愈演愈烈之势,熙宁赶忙打住,“你先松开,这事也不是不可商量。” 赵侯没有占了便宜时还同人商量的习惯,将她堵在榻里用手扣着,她一动赵侯就要用腿将人压着。 “这样就很好。” 哪里很好,她腰酸得很,这人是不知自己有多沉么,压着她做什么,十足像扛着个巨人睡觉。 可她逐渐脱力,越发不想动弹,只将他一条长腿踢了下去,他若不觉得这姿势难过,非要拦着自己休息,便也随他去吧。 赵侯却颇有得寸进尺的之势,揽着她身子尤不满足,不出半刻那手掌便在熙宁背上摩挲了起来,熙宁喘着气暂时不愿搭理,这可给了他好大的机会,他手掌向上挪了几寸,立刻就要扒着她的衣领下来。 眼看被他扯着露出半只雪白的肩膀,她遮掩了半晌却还拗不过他,瞪着圆丢丢的杏眼骂他,“你好不要脸。” 这时候要脸做什么,他想了一整天,这点好处都不能享受到么。 从前虽有心思,可左右对她下不去手,生怕吓坏了她。可如今到这份上,瞧也瞧了,碰也碰了,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要么你将我绑起来,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就想粘着你。” 前有窦绾后有许姚黄,他缠着自己做什么,恨得熙宁牙根痒痒,一口叨在他伸出的手指上。 结果心与口各有想法,这时候却对他下不去嘴,只硌出个小小牙印,连个血口子都未曾见到。 她不舍得咬他,赵侯却不怀好意的在她口内探寻,熙宁本觉得是寻常动作,落在赵侯那边却很有股诱惑的味道。她感受到赵侯又在调戏她,他总是这样,对她笑却带着三分浪荡。熙宁赶忙将他手指吐了出来,又不停“呸呸”几下。 “你要不要歇着,不然就对打一晚。” 熙宁白日里哭哭睡睡,她这会儿一直强撑着同他抗争,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暂时妥协叫他睡在自己身旁。 赵侯很是坦诚,“白日里是极想休息的。” 熙宁点着头叫他继续说下去。 “可一见了你就想出各种花样……” 就知道他不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不问了,今日许你在此处小睡,明日不许再来。” 他并不许她不听,“你从前也当男人养得,竟不知道么,有各式的花样,瞧着很是快活,公宫里存了一大本,明日叫万三送来给你瞧瞧。” 熙宁已然堵住了泛着粉红颜色的耳朵,心中想着他果然不是个好人,自己从前信错了他。 她只稍稍偃旗息鼓,这人立马就会得寸进尺。 只是她困极,来不及再说出责备的话,已经安心睡去。倒也奇怪,身边有他守着,熙宁很是安心,半分不曾设防。 赵侯轻轻将大衾覆在熙宁身上,在一旁观察她良久。 老天待他不薄,前些日子整日里想着不知该如何同细君交代。他看上一个孩子,还是个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弟,他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亦不想否认,既然想要她便不会叫她逃开,隐忧便是熙宁那时是男子身份,他不能叫他受千夫所指,只好时时收敛感情。 如今到好,他被这妮子骗了许久,两人同床共枕这些时日,他竟半分不敢向那方向去想。 他靠在一旁轻抚她的长发。方才熙宁醒着的时候他忍不住就想欺负她,如今她沉沉睡去,他却没了半分旖旎心思,生怕吵到熙宁好眠,连手心接触都是轻而又轻。 四更一过,赵侯立刻便睁开了双眼,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行宫到公宫还有一段路程,他需得早早起身收拾。 熙宁昨夜嘴硬不肯叫他碰着,这时候却伏在他肩膀处,长发遮掩了原本清丽的面容,赵侯起身将她长发抚去一边,这会儿看着越发是个娇娘子的模样。 昨夜他偶然发觉,熙宁一直用炭笔将眉毛涂得又粗又黑,那时瞧着很有少年人的模样,如今露出原本的眉毛,再没了往日那股子英气,怎么看都不够。 他凑到她嘴角轻吻了下。 去西旗买马前也曾有过一吻,可那时她懵懵懂懂,见他凑上来只管瞪着眼睛,这会儿柔顺的睡着,滋味却全不一样。 他笑意越发扩大,从嘴角挪到唇上,微抬着她的下巴,结结实实印上一吻。动作尚算不得熟练,可声音很大,“嘬”得一声响。 熙宁叫他一阵动作吵醒,迷蒙间见是他,立马闭上眼翻个身,只留个单薄的背给他。 “气性倒是很大。” 他也不在意,打理好身上,出门叫了人去到外间伺候。 万三也宿在行宫之中,因昨夜赵侯不许他们伺候,对昨夜赵侯同熙宁之事全不知情。 将巾帕递与赵侯之后,却见他满面春风,很是疑惑。 “君侯昨夜在行宫休息得很好?” 赵侯收敛笑意,洗漱好之后又将帕子扔回铜盆之中,“算是不错。” 他这几日诸事缠身,在身边伺候的众人皆小心翼翼,今日见他心情不错,几个随身之人也能稍稍松上一口气。 “派人盯着东华伯,别叫他生出是非。” 赵侯这时候又恢复往日正派的表情,“今日召见下那老狐狸许佳,他不是要将兵权交出去么,今日本侯便要看看他还能摇摆到几时。” 万三到一句,“属下明白。” 接着便打发手下到郎中令府上传令。 “还有一事”,赵侯叫住万三,“派人去郦下一趟,查查熙宁祖母进得是哪所女观。” 最快下月,他想带着熙宁走一趟郦下,去见见熙宁唯一的至亲。 第57章 熙宁晨起瞧着小孩练武, 她对插着袖筒,这会儿微有些冷,呼气便带着白色水雾, 她倒越发有些犯懒,仍旧想回到榻上躺着。 小孩全不受外界影响, 熙宁瞧他望着长剑之时眼睛一眨不眨,这柄长剑,大概也是他师父送给他的珍贵之物。 远处山间已经不似平日那般薄雾缭绕,反而遮天蔽日,顶上那处山尖不曾露出半分,只偶有飞鸟从云层之中钻进钻出, 倒像是一幅精妙的画作。 熙宁将昨日陪在厅中的内侍唤了过来,她那时早早便回了屋中,对后面诸事一无所知。原本打算要向赵侯询问, 可这人昨日一味的缠人, 倒叫她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昨夜东华伯几时离了行宫?” 那内侍规规矩矩在她面前立着, 因熙宁走后不久赵侯便着人处置了东华伯,故而不必推测那具体时辰, 不假思索地答道,“便是在您回了房中之后不久。” 东华伯走得这样快, 不曾纠缠赵侯,这倒是一件怪事。 “他同君侯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不过是些让您离开的小事,君侯叫他缠得烦了, 便叫人打发了他。” 东华伯果然还是记忆之中那惯于纠缠的东华伯, 可从前他在都安,再怎么胡闹众人也会给他一个面子, 毕竟是都安柳家的后人,在当地亦是大族。 可他将都安那套带到了郦下赵侯行宫,遇上赵侯是个不留情面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熙宁听说他叫赵侯打发了,心中觉得快慰,他这样无法无天的狡诈之人,也该有个人来治一治他。 东华伯醒来时却在闹市,他叫万三打断了一条腿,胳膊也因那精兵扭送之时使了大力气,如今半垂在身前脱了臼,下巴倒是已经安了回去,只是过分疼痛,他趴在地上半天行动不了。 卖鱼人见他占了自己的摊位,将他抬去一边台阶上躺着,“哪里来得花子,躺在这里耽误我生意。” 他爬起来团缩着身子靠到一旁喘着粗气,不过是一个挺身的动作,却叫他使了浑身的气力,这会儿正虚脱着,脑袋仍在发懵,尚不知要何去何从。 东华伯是赶着车进郦下的,昨日连住店都未来的及去寻,匆匆到赵宫处去见熙宁,盘缠和佣人恐怕还在行宫外等着,他这副光景如何去寻他们,恐怕不出半日就要横尸当场。 他心中道一句,好啊好啊,赵侯赶尽杀绝,恐怕是想着为那个女做男装的柳熙宁出头吧。他如今烂命一条,索性也已经得罪了赵侯,他光脚不怕穿鞋的,拼了阳家那家财吃不到肚子里,他也得叫柳熙宁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付出点代价。 一个女人罢了,叫赵侯如此维护还能是靠着什么,他都替二人臊得慌。 熙宁忽而觉得有阵冷风吹过,鼻头做痒,于是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喷嚏。 到底未出正月,天气转暖不大明显,尤其又是山间,熙宁赶忙将外裳紧了紧。 这时有万三身边侍从径直向着熙宁而来,而后行了礼,将万三交代给他的东西奉到了熙宁手上。 “这是什么?” 那侍从说他不知,“万将军叫我送来就好,说是君侯嘱咐过,中途不可擅自打开,要您自己在房中研习便好。” “自己研习?” 熙宁不知赵侯是在搞什么名堂,将东西拿来捧在掌心,却发觉是一卷锦帛的模样,很是有些分量,单看这点便知内容恐怕很是丰富,熙宁正要打开翻阅,忽而想到他昨夜的胡言乱语。 什么公宫里藏着一大簿,什么当男子养得定会知道。 她登时闹个大红脸,这人清早便着人送这些东西来,公宫里是无事可忙了不成。 幸而她及时收手,未曾在万三侍从面前将这书卷打开,若是传到万三耳里,她简直不敢想象万三脸上会有何种精彩表情。 小孩这时候刚学成一招,顶着满头汗水蹦跳着冲她过来,“万大哥送来的?是什么好东西。” 熙宁赶忙将小孩的手拦了下来,“不是万三送来的,是君侯之物,放在我这里暂存,还是不要打开的好。” 小孩一听赶忙收回自己的手,“赵侯之物,那便是一等一重要的物件,柳大哥你要好好保存,万不能叫旁的人拿了去。” 小孩脸上表情极其郑重,大概在他心中赵侯一向端方稳重,何曾做过这等惊掉众人下巴的俗人之事。 那侍从听到小孩此言,也越发矮下身子,见这卷轴仿佛如赵侯亲临,众人皆是一幅毕恭毕敬的模样。 反倒叫熙宁觉得难不成是自己料错,这不是他昨日提起的那“花样”的书册。 熙宁皱着眉左右瞧瞧。 “柳大哥还是先将这东西寻个地方存好,行宫之中守卫很是森严,断然不会有人进你屋中将东西偷出来。” 这话熙宁很是相信,眼见行宫之中巡查越发频繁,熙宁不知赵侯在作何打算,总之叫她心里越发无法平静,处处都透露出要出大事的模样来。 熙宁便自院落之中先行回了屋中。 一室寂静,除了熙宁将那锦缎包裹之物小心取出之时,同锦缎的摩擦之声,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 倒却如熙宁所料,确实是一柄卷轴的模样,卷幅也较寻常要长上不少。熙宁将它放置在长案上小心打开,倒是能瞧见一片广博山水,再往外便是几丛嫩悠悠的树丛,那树上开着淡黄的小花,是熙宁未见过的模样,精致之中又觉得有些过于寻常。 树下却有个仰躺着的女子,赤着足掀着衣裳……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8节 就知道这人没安好心,熙宁慌忙将那卷轴卷起,丢进箱龛之中锁了起来。 她想着,待她出了行宫,便将这些毒害人心的东西烧掉。好好的一国君侯,怎能学作那浪荡样子,很是不像话。 熙宁坐下饮上一杯温水,她心头火烧火燎,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唇舌倒是越发燥热了起来。 方才在厅外还冷得打着喷嚏,想是屋内炭盆烧得旺了些,她这才有些不同寻常的躁动。 赵侯这时却在公宫之中同万三对弈。 万三对此并不精通,每每被赵侯拉来充数都急得抓耳挠腮,他每每落子皆要问上一句,“侯爷,我下在这处可好?” 赵侯掀了掀眼皮,“我若是指了地方给你,还要你陪着做什么,左右手互搏不是很妙?” “君侯说的是,我看您左右对弈应当比同我要精彩许多。” 万三倒是很清醒,赵侯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也并不是非要同万三分出个胜负。 “东西送出去了?” 万三眼见赵侯又落一子,伸出一指在棋盘上数了一数,又不知下一步该下到何处,“东西?” 他勉强下到一处,“喔,要送与熙宁的卷轴一早便叫快马去送了。” 万三随口问了一句,“赵侯又藏了什么好东西,不留给我和老桑,怎么只管往小柳那头送。” 万三内心却在呼啸,我就知道你对他很不一般,怎的就无人相信。 赵侯在这方面脸皮倒是很厚,表情同方才如出一辙,连眉毛都未挑动半分,语气之中倒是带着三分嫌弃,“你又不是个爱读书的,瞧这些做什么?” 原来只是寻常书卷。晨起叫他急吼吼地送了出去,万三还当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字画,要交到熙宁手上变卖,以备宫中失算,赵侯好同熙宁双宿双飞。 倒是他浅薄了,赵侯一向算无遗策,寻常人哪里是他对手。 许佳随侍者进门之后瞧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君侯闲适得同人对弈,没半分火烧眉毛的模样。 他进门前先是抚了抚额角薄汗,深知今日可不好过。 “郎中令。” 万三见是许佳来,便将位置让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便退去了边。 许佳赶忙向他还施一礼,“赵侯,万将军。” 赵侯却并未多分与一个眼神给他,“郎中令棋艺如何,同本侯手谈一局可好?” 许佳哪里敢说不好,他棋艺不精,不过为赵侯助助兴还是无甚问题的。 “本侯自窦君处听闻一事。” 许佳知道赵侯定然不回轻易放过自己,咽了咽口水道,“是。” 赵侯看他面露难色,并不为所动,“郎中令一职做得好好的,如何想到要将职权交还给窦君去?” “是,窦君施压,小人……小人从前是生了豹子胆……” 许佳自然也想抱紧赵侯大腿,可小儿在外生了事,同郦下郡守之子赛马之时失手将人推下马匹,可巧他座下之马受了惊,马儿一脚将郡守之子踩得咽了气。 郦下郡守只得一子,郡守又是窦君手下之人,许佳小儿今次必要遭这一宗牢狱之灾,说不好还有性命之忧。 若单是这样许佳还不至于如此害怕,偏偏夫人手下参股了几个钱庄,叫人查出私放黑钱,竟有人贷出钱来买卖人口。这事是赵侯绝不能忍的,许佳怕两头被堵,只好求到窦君处,甘愿将兵权献出来,只求能保得一家平安。 “是小人妄想,不敢再高攀公宫,只求能得个举家平安罢了。” 便不该听小儿轻言,姚黄一个十五六的孩子,哪知这宫中人心复杂,差点赔得许家一家完蛋。 第58章 许家能得势, 其实也是许家祖父那一辈上积攒下来的功德。当时的赵侯中行远因喜爱驯马跑马,在宫中招揽了数名驯兽师傅,那时的窦氏因此而获宠, 许家的祖上也是因相同的原因发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家同窦氏熟识起来, 也算是命途坎坷心心相惜,所以才有后来这几十年的人情往来。 只是到许佳这一辈越发是说不上话了,不过是纯粹的听命于窦氏罢了,许家也再无能人扛鼎,说来这次若是站错了队伍,再到许佳下一辈里, 恐怕要直接远离赵国权利中心,就这么一级一级掉下去,直到政坛之中再寻不见许氏一族的身影。 他本想为儿孙搏上一搏, 只可惜自己不如窦氏一般心狠, 这出敲山震虎确实奏效, 许佳这会儿已经慌得六神无主,顾不得许氏一族今后荣耀, 先保住自己这一家老小才是要紧。 赵侯却叫他继续落子。 “许公应当听过这一句话,叫‘落子无悔’, 开弓哪里有回头箭的道理,你若将兵权交出去,连本侯都要保不了你。” 许佳这难成大事的模样,确实是赵侯始料未及的。 许佳原本想着, 窦君看在自己交出兵权的份上, 无论如何也该网开一面,他也不求今后荣华, 能叫这一家子齐全便很满意了。 “君侯这是何意?” “你尚且还有些权利,窦君便能欺压到你头上去,她竟完全不怵,不必做那无谓异想,许公若交了兵权,窦君只会越发不将你放在眼里。” 赵侯这时候抬头瞧了瞧脸上挂满薄汗的许佳,“你既然动了脱离她桎梏的心思,她怎可容你,换一人接了你手中的职缺,还是她自己人,窦君乐的自在。至于你,他为了削弱本侯的势力范围,也不会再给你半点机会。” “许佳啊许佳,做大事左右摇摆是最要不得的。” 许佳听了赵侯这一声喟叹,简直要难堪的跪下祈求,“臣是急昏了头,可巧昨日您又不肯召见,臣以为夫人投钱进钱庄一事惹了您不悦,这才赶忙回头……” “你既已经坐上了如此高位,自己未经过那风浪便也罢了,难道也未见过朝中同僚在这官场之中沉浮么,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沉不住气的早就在最初便出局了。” 许佳拿出一张帕子拍在脸上来回擦拭几下,“是臣糊涂,可清早窦君已经派人到臣府上取走了兵符……” 他知道这事叫赵侯知道自己便是一颗废棋,赵侯会同窦君一般,再不会将自己放在眼中,可他不敢再隐瞒。窦君和赵侯,二人他一个都招惹不起。 赵侯听到这消息后却并无什么大反应,“窦君雷厉风行,做出这种事,本侯倒也不算意外。” “臣辜负了赵侯期待,无颜再见赵侯。” 事情到这份上,许佳自觉再无出头之日,窦君那边若是大发慈悲或许还能闲散度过后半辈子,赵侯这里自己这般背刺,他没有大发雷霆,已经是要谢天谢地了。 赵侯却叫他打住,“这棋局未完,许公不必急于一时,做事总要善始善终的好。” 赵侯话中有话,许佳瞧了瞧气定神闲的赵侯,手中这棋子倒久久不敢落下了。 这棋局成败已定,以赵侯的技艺,自己自然只余一败涂地的份儿,许佳又仔细观摩了一阵,“求君侯给臣一个明示。” “我知许公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不是窦君从中作梗,定然不会中途退出,况且你我二人之间还有姚黄……”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像撒下一只饵,果然见许佳的眼神一变。 说到底,赵侯身边人的位置比郎中令要更吸引人一些。若是姚黄真能成事,依赵侯品性,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人常伴身边,小君诞下嫡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赵侯,到时许家自然能靠着中行家这棵大树长盛不衰,与之相比的窦家又算得了什么。 许佳凑上前去,急切想要得一个肯定的回答。 “君侯,君侯还有其他打算?” “自然是有的,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人。” 赵侯对着他微微一笑,办法自然是有,只是看许佳敢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罢了。 他便招手叫万三将东西呈上来。 万三托着一只漆盘上前,赵侯便着人将棋盘撤了下去,那盘上之物还裹着红色绸缎,只小小一节。许佳觉得这物分外眼熟,不过不很确定。 “许公请——” 赵侯示意许佳将这红绸打开来看。 许佳摸着这物件细心捋了一捋,一个越来越是肯定的答案浮出水面。他三两下将红绸扯去一边,果然见半只兵符正躺在手心。 “这,赵侯动作果然迅速,竟将窦君之人截住,这兵符居然也抢了回来。” 他高兴的将这物件左手倒到右手之上细看,它跟着自己已有七年之久,旁的人不认得,自己却很熟悉,这便是…… “不对,我那兵符长约手掌大小,这一件怎的大上许多。” 许佳吃了一惊,私刻兵符可是重罪,“君侯在何处得来的此物,莫不是受了窦君手下的诓骗,他们以假乱真?” 赵侯笑着摇头,“这就是一件假的。” 他喝了半口清茶,“可是在许公手里,它便是一件真品。” 许家咽了咽口水,赵侯这是要自己同他演一出鱼目混珠的大戏,可若这般行事,一个不小心便是要人头落地。 他接着这假兵符真真像是接着一件烫手山芋,扔不得也接不得,“君侯,这……” “这一半我便是可以以假充真,可碰上窦君那半只,两边无法合拢,一样要露馅,到时那便是死罪。” 同荣华富贵相比,自然是小命要紧。 “诶,许公要做的,便是不要将这两只兵符合拢在一起。” 赵侯将一杯斟好的茶盏推给许佳,“许公莫慌,事出突然,窦君还未来得及记档,她生怕许公反悔今日一早便收了兵符,可如此便正好留给咱们一个空子可钻,窦君这兵符一日不归档,咱们便可一日装作无事发生。” 许家连茶也顾不得吃上一口,“可这事瞒不了太多时日,窦君归档之后咱们又当如何?” 赵侯眯起眼瞧向远处那袅袅升起的一笼轻烟,诡笑着,“窦君,归不了档了。” “这话如何讲?” 当日那衙署归档之处便燃起大火,因抢救及时,只殃及几处人事任命的记档,不过巧合的是兵符范印卷轴也一道损毁,简直叫记档处的几名官员焦头烂额。 许佳面前似乎只有这一条翻身大道,若是走得通,未来便是一条坦途。 赵侯放许佳在旁思考,他却又将视线投在那桌上,下到一半的棋局之上。真是不错,许佳最后胡乱下的一子实在刁钻,激起赵侯无限意欲,倒非要破了他这一局不可了。 半晌,许佳终于回过头来。 “君侯,许某信得过你!” 赵侯动作停顿了下,这才带上一副淡笑面具,“许公果真未叫我失望。” 他落子在一旁,“窦君不能归档,不可证明她手上的另一半兵符是真是假,况且兵符置于一人之手便无效力,窦君她比你更着急。” 好不容易收上来的兵符是一件无用废品,任是谁都会癫狂生气。 “档上仍是许公领着另一半,那一切便如从前,郎中令可要再辛苦一阵了。” 许佳狠灌下一杯浓浓苦茶,“今后任凭赵侯差遣。” “细君常说一人在公宫之中颇有些苦闷。” 赵侯起个话题却不肯继续再说下去,只一味瞧着许佳罢了。 许佳赶忙向上表起衷心,“夫人倒是同细君有些话题,臣出宫之后安排,叫夫人多进宫来,好作陪细君,定不会叫君侯再为细君之事烦忧。” 赵侯很欣赏他这及时的肺腑之言,“如此这般,很是麻烦了郎中令夫人。”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49节 “不敢说是麻烦,夫人能作陪细君,那是许家上上下下的荣光,我们感激尚且要来不及,哪里会觉得麻烦。” 赵侯向后靠在圈椅之上,瞧着内侍又为自己续上新茶,这茶是他叫万三从燕国带回的,燕地同赵国气候全不相同,这茶口感模样也差出天地。 赵侯突兀地换了话题,“许公应当尝尝这味道,燕地的百草新叶,孤在王宫之时息天子也曾推荐品评。” 许佳摸不准赵侯的意思,既然他叫自己喝茶,那他便再喝一杯,“恕臣不懂,竟喝不出有何大差别。” “品茶同用人很有些相似之处,要一点点的感受,不能囫囵吞的过了,后面苦涩之味涌上来,舌根麻不麻便只有自己知晓了。” “——是。” 许佳又重新将茶盏捧在手心,学着赵侯品茶的模样,先耐心闻了一闻,鼻尖便有清甜的味道,再微抿上一口,像模像样的点头称赞。 赵侯这时才提上一句,“许夫人每日进出宫廷实在惹眼,我瞧姚黄年纪虽小,但行动坐卧很有章程,比公宫里的女眷更温柔娴雅,叫她入宫陪着细君,细君应当会很满意。” 许佳这才放下手中杯盏,不知该不该答应这要求。 “本侯很是期待,能在宫中日日同她相见。” 第59章 许佳自然知道, 赵侯叫小女姚黄进宫,可不单单是要与她培养感情,恐怕更多是存着压着姚黄做质子的打算, 叫许佳不敢再在窦君与赵侯之间左右横跳。 “君侯,公宫之中还有窦君……君侯可定要保小女平安。” 这条路再无退路可选, 对上这样心机深重的君侯,姚黄若是最后真能入主公宫,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窦君原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将许佳的兵权收了回来,虽然损失一员助力,到底得了另一半兵符, 再挑好的补充上去便好。哪知赵侯将计就计,彻底将许佳挖了过来,更是算准了窦君心急, 不肯先将归档一事先行处理, 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态, 毫不费力的破了窦君设下的局。 “许公放心,姚黄——我很中意。” 许佳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 总觉得赵侯说“中意”二字之时格外凉薄。 许府上,一向备受娇宠的小女姚黄一如从前一般坚定。 “阿爹阿娘莫急, 事情既然到了这步关头,总要给赵侯瞧瞧咱们的诚意。彼此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进了公宫也不会被苛待到哪里去。” 姚黄瞧着眼前在地心不断兜着圈子的爹娘二人,只是温顺的低垂着头, 并不十分担心今后的日子, 对比看来,她反而是家中最能沉得住气的那个。 “你小孩子一个, 怎么能知道宫内宫外有多凶险。” 姚黄小手藏在小袄之下,正狠狠捏着赵侯赠与的那把匕首,“阿爹要反水那日女儿便曾劝过,赵侯不过有事耽误,只需静等一两日,总会给咱们求见的机会,阿爹却执意要回头再去寻那窦君。如今走到这步,可不是咱们许家左右摇摆的报应么。” 这话说来诛心,姚黄的双生哥哥忽然跳起来数落她,“不是你遇上那人命官司,你自然无事一身轻松,只知在这里妄言,可知那日我骑马将那郦下郡守之子踏死,惶惶不可终日,这一笔一笔都是警告,那公宫中人可不是好相与的。” 许夫人忙叫儿子住嘴,“小妹如今是家里唯一的指望,你说她做什么,赵侯肯给咱们许家这个机会,至少有五分是你妹妹挣来得。” 许佳叫他们一个一个吵得头痛,“姚黄,你当日能给阿爹指出要多待两日瞧瞧风向的主意,阿爹当时未听,错过了正正堂堂同赵侯结盟的机会,如今阿爹想再听听你的想法。你说,咱们接下来当如何。” 一家人,六只眼便都投向姚黄身上去。 她一向温顺,不是个爱出头的,家中争论事情也一向只有旁听的份,如今好似真的担上家族荣耀,她有些晕淘淘,但却极享受这叫众人瞩目的感受。 姚黄凭着数日前同赵侯的点滴相处很是笃定,赵侯瞧着她时,目光那样温柔,眼中欣赏之色同寻常爱恋着她的男子并无分别。 “他曾说过的,要同我共进退,我定然是要承他这份情的。” 阿爹前日差点坏了事,她当时何其痛心。幸而赵侯并未追究,也依然对阿爹说出对自己“中意”的字句,这难道不是佐证么。 姚黄只想着,她不单单要叫全家人目光放在她身上,也要叫赵侯此次见她之后再移不开眼。 赵侯难得抽出时间在公宫之中陪细君小坐,细君看着鱼池之中几尾活泼的锦鲤,忽而想到前些日子从万三处得来的一点讯息,“听闻你在燕地曾临幸两女。” 身后还跟着几位伺候的宫人,赵侯觉得同母亲这时候讨论这个,很是有些别扭,故而咳嗽一声,“阿娘问些别个,这事有什么好说。” 细君却偏要追问,“你这么些年糊涂过了,我总要问问根底,不然外面多有传言,我每每听到心中越发要向下一沉。” 这传言说了些什么,赵侯心中也有几分清楚。莫说是旁人,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同别人癖好不同的。 “阿娘莫要担心,总归同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热衷那事罢了。” 他说着忽而又想起万三送到熙宁那头的画像来,也不知她瞧了没有,若是她不好意思,自己倒也不介意同她一起学习学习。 “不热衷倒也不是大事。”细君轻抚了抚自己胸口,“一热衷便是两女……” 细君停下来瞧瞧越发尴尬的儿子,“罢了。” 赵侯赶忙给自己开脱,“倒也不是两女,另一个给了熙……” 他话锋顿住,熙宁可是女孩儿…… 他还未来的及细想,细君已经给他定好规矩,“不管是几个,把人家接进宫里来,我替你照看着,封个美人也好,别叫人家太委屈。” 赵侯招了万三过来,“将人接进来,美人我看就不必封了,进了宫也不必伺候什么,细君喜欢就放在身边解解闷,若有看对眼的便放出去叫她们自行婚配,便也不算事给二人委屈受了。” 小君还未娶,宫里先摆上两个美人,他到时要如何同熙宁交代,想想自己都觉得没脸。 细君对自己的儿子很是了解,恐怕是在给宫里腾位置,他从前哪里是如此严谨考虑之人,连“自行婚配”的话都说得出来,体贴的仿佛换了个人回来。 “咱们赵人对别嫁之事看得轻,你既然不很喜欢,放了人出去也是功德一件,别叫两个女孩守着空房子过活。” 细君便是守着空房子一辈子,最是知道其中冷暖,倒也并未对赵侯的安排有何异议。 她瞥了儿子一眼,“你中意许佳的小女,这倒叫我始料未及,原以为只是你计划中的一步,怎的也要将人接进来放到我身边。” 细君虽然喜欢热闹,可一下给她添了三个女孩来,她这里成了专职处理赵侯感情问题的处所,想想比之前赵侯不近女色更叫细君头痛。 “姚黄年纪尚轻,儿子当她是个小妹妹罢了。其父许佳做事瞻头顾尾,不捏着命脉推他一把便不知会拐弯拐到哪里去,若是他此次能成事,阿娘便封姚黄一个县郡主吧,也算给足了许氏的面子。” 果真又是为了当下局势,前前后后好几个女孩子,细君看哪个都不错,怎的赵侯偏如此挑拣,只管将女孩子一个一个往自己宫里塞。 细君很是疑惑,“你把如此年轻的女孩子招进宫来同窦绾打擂台,莫不是藏着什么别的心思?” 那窦绾到时整日盯着小孔雀一般受人瞩目的许姚黄,哪里还有别的精力。 “哪里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赵侯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在细君面前到底还是有几分心虚。 这时候熙宁的身份仍成问题,恐怕还得想些别的法子。从赵军营地出来的小君,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恐怕是个昏君。 熙宁这日越发觉得身上燥热,她曾听人说这是有孕之人的症状,这时候尤其想吃上一只西旗的牛乳糕。冰冰凉凉,恐怕她这股无名躁动立刻便能消下去。 结果半夜,脖颈里突然塞进一只冰冷的大掌,熙宁一个机灵立刻被冰得醒过来。 赵侯从外面刚刚进来,身上还为来得及暖过来,看时辰还早便非要将人弄醒。 熙宁燥热之火刚退,心头怒火又起,“你不知羞的,总往我脖颈里摸做什么?” “你这里暖和”,他还凑上前闻了闻,“好香!” 她将这人推到一边,不肯叫他躺过来。 “你去隔壁,昨日说好了,不许再与我同榻。” 哪里说好了?谁说好了?他怎么不记得? “我不会动手动脚,保证只是搂着休息罢了,如此也不成么?” 不成不成! 熙宁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谁家年轻姑娘会跟男子同榻,实在不像话。” 赵侯眼睛咕噜噜一转,用熙宁从前旧言堵她,“你仍扮作男子,我也还是赵侯,咱们依旧以兄弟相称。” “你——” 他觍着脸凑到榻边,忽而觉得做兄弟也有三分好处。 至少睡到一处是不愁的。 “你瞧,做阿兄的理应暖一暖小弟寝榻。” 赵侯像一尾鱼般钻了进来,其实这榻并非是能容二人同寝的大小,他又生得高大,叫熙宁栖息之地越发捉襟见肘,简直要挂在墙上去。 熙宁正侧身向一旁蠕动,却叫他一把揽进怀里,“这屋子地方忒小,明日叫人搬去我那处屋子,起码夜里翻身不成问题。” 赵侯也知这寝榻窄小,由不得他翻来翻去,可就是乐意同熙宁睡在一处,他白日里办完了事自动自发就是要过来休息。 “我不去。” 熙宁坚决拒绝他的好意。 原本这寝榻便是刚刚好的大小,若不是他非要挤来,自己何至于每日醒来腰酸背痛。 “你自己回去……” 熙宁动手使劲儿戳他,这个油盐不进的倔驴,她心想两人这副暧昧模样,叫小孩瞧见了那还得了。 赵侯却仿佛是她心底蛔虫,“不叫外人看见,我偷偷把你搬过去。” “你莫要自说自话,今日不许再在我这里留宿,莫忘了昨日已经定好的规矩。” 第60章 “哪里来的什么规矩?”赵侯问她, “在此处我定的规矩才是规矩。” 熙宁不乐意惯着他,“既然如此,此处让与你休息, 我另找别处去。” 偌大的行宫,还能没有柳熙宁落脚之处不成, 熙宁可是不信。 她要出去,赵侯却平展展躺在外面堵着,他身条长,故意将胳膊也伸直堵着。几乎未给熙宁留一丁点的空子出去,熙宁若是想要下榻,就得自他身上翻过去。 她瞧他一眼, 小脸皱做一团,这时候叫他起身简直是对牛弹琴,熙宁知道自己说不动他, 便直接起身要自他腰间跨过。她只穿着薄薄一层寝衣, 原本躺在大衾之中暖暖和和的, 叫他折腾起来不说,这时候钻出外面便觉得一阵冷意袭身。 她便一边揉着单薄的肩膀, 一边想着速速下榻穿衣,结果他却不肯叫她顺心随意, 一手去扯她细细小小的腕子,顺便扬起上身一个使力,叫熙宁稳稳跌坐在了自己怀里。 二人面面相觑,上身正贴在一起。 熙宁等着圆眼做不可思议之状, 却见身下这人低垂了下眼眸, 大概是感受到身上之人的不寻常,甚至惊叹了一句, “怎的未穿里衣?” 她今日浑身燥热,故而除去了裹胸布和小衣,哪里知道这人就这么闯了进来,半分情面都未讲。 他拘谨的抿了抿嘴,“软软的。” 熙宁脑袋瓜都要炸裂开来,“你不许说。”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0节 她赶忙爬起来躲到一边去捂着胸口,“就当什么都未看到,也未感受到。” “这可不行,”赵侯故意逗她,“这般滋味我要记着一辈子。” “你敢!” 熙宁要起身去穿衣裳,大衾却被他压在腿下抽不出来,她不能没了捂着胸口的东西,方才那一下子硬贴到他身上去,叫她原本发涨的胸口狠疼了下,果真这身子是同从前大不相同了。 熙宁左右瞧瞧,只好指示赵侯做事,“你去拿我那衣裳。” 她如今有颗牛胆,全不把堂堂一国诸侯放在眼里。 “哪一件?” 赵侯倒不与她计较,他将熙宁的几件叠放在最上面的衣物拿起来瞧了瞧,“是要裹胸布?还是这件小衣?” “不勒得慌么?” 赵侯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好家伙,那样雄伟的奇峰,竟能叫这东西勒得同平地一般,着实叫人震惊。” 他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熙宁,“一直这么勒着也不是个事儿,好不容易长起来,形式又如此喜人,多么难得。” 赵侯在远处伸手比个大概,“瞧着有中碗大。” 熙宁将大衾扔到他脑袋上揍他,“你不要脸,除了这些没半点旁的事要同我说么?” 他怎会变成如此模样,熙宁想着,他从前芝兰玉树,从不在自己面前说些个不堪的,叫熙宁以为他同万三和邵环是不同的,至少也该是桑仕秾那般的才对。却原来男人都是一个样,正人君子内里也是个好色之徒。 熙宁“咚”一声跳在地上,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赵侯赶忙将大衾从脑袋上拽了下来,瞧她好好立在一旁才放下心来。 “地上多凉。” 熙宁梳洗过后才躺到榻上去,原本捧着一簿书简读着,结果看了两眼越发困倦,什么也未瞧出来,人便已经睡了过去。 她这时候在地上露出十个粉嫩的脚趾,个个玉雪可爱,乍然蹦去了地上,那冰冷之意从脚心蹿了上去,她只好炸开脚趾勉强挨着,赵侯赶忙将人抱起放到榻上,又用榻上衾被将人好生包裹了一番,单单露出方才落在地上的一双玉足。 他抽出自己惯用的一方巾帕,小心翼翼为她擦拭起脚上沾染的灰尘来。 熙宁看他关心备至,那闹腾的小脾气暂时歇了下来,若是今日他不再说什么叫她生气的话,也不要再动些歪心思,留给他半张床塌倒也不是不可以。 赵侯将人抱在自己怀里,凑到她额头上顶了顶,熙宁光致致的前额叫他顶得泛起一小片红,“晨起送来那画,你可瞧了没有?” 果然,这人像打开一扇未知之境的大门,莫要指望他嘴里还能说什么好话出来。 “另一只脚也一并擦了。” 熙宁冷着脸吩咐。 倒像她才是君侯。 他到是未有什么难为情的,甚至抬起她的脚腕在油灯下仔细瞧了瞧,确认半点脏污都未沾到熙宁的脚丫上,一点也不谦虚道,“我也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么。“ 熙宁歪着脑袋审视他。 他便也歪着脑袋瞧她。 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就这么在烛火之中对视。 看得熙宁又染上几分困意,他简直是个催睡神器,熙宁夜里见了这人便连连困顿,止不住要打上一个秀气的哈欠。 结果他却忽然揪了揪熙宁的嘴角,“为何不回本侯的话?” 赵侯故作严肃,“如今胆子不小!” 熙宁叫他揪得眼泪都要落下来,正正好的困意也被这人赶得没了踪影,“你使这般力气,难道我不疼吗?” 自然是疼得,她痛得想要龇牙咧嘴。 可又想要在他面前保持端庄形象,不能露出那般难看的模样来。 “你不也不理我的话?” 小妮脾气不小,竟全不把他当一回事。 “什么话,没听到!” 熙宁呲溜钻进了大衾之中,一片眼神都不要分与他,扭身背对他躺下。 走也走不了,跑也跑不掉,索性先躺下修养,也好叫她好好想想,后面要如何同他虚与委蛇才好。 赵侯将她一颗小脑袋从榻上挖了出来故作凶狠,“本侯的话你竟不听,明日便治你大罪,重则三十大板。” 他不轻不重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熙宁死死闭上眼睛不肯看他,咕哝一句,“怎的如此烦人。” “那画你可瞧过了?” 他在榻上摸了一阵,毫无所获。方才进门之时他也细细观察了一阵,也不知叫熙宁藏到了哪里去,依熙宁的性子,恐怕要好生藏起来,若叫旁的人瞧见,她必要恼恨自己。 “哪有什么画?” 熙宁并不承认,闭着眼睛胡说八道,“没瞧见,你白日里一早便走了,我跟小孩一整日待在一起,不曾看到你的画。” 赵侯“咦”了一声,不应当啊,万三办事向来可靠,若不是叫人亲手送到了熙宁的手上,他哪里敢回来复命。 故而斜着眼睛瞧她一眼,“你闭着眼睛做什么,怕叫我识破你在胡说不成?” “就是不曾看到,说破大天去也是没看到。” 她不说,赵侯还能着人来搜不成? “你不承认?” 他在地心兜了一圈,一转眼便想到一个好计策,“我叫万三来同你对峙,看你还敢胡说不敢。” 熙宁装作未曾听到,越发缩到墙角里去。 她看不到衾被外面的情况,耳朵便竖起来仔细听着,好似真的听到了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他真的出去寻人了不成? 自己还做这幅打扮,赵侯果真要叫她出这个丑? 那可着实有些可恨。 熙宁从大衾之中探出头来左右瞧瞧,屋门倒是还好端端合拢着,只是不见那人身影,他果真如此小气,非要找万三前来同自己对峙不成。 熙宁又将衾被向下拉了拉,露了纤细羸弱的颈子出来。 她心里一阵慌张,他果真出去寻三爷了不成。 结果忽而被他扑在榻上,他这次好生控制了力道,只摆出个虚拢着的姿势,不敢再真的压着她。 “你说,东西藏去了何处?” 这人神出鬼没,难不成是飞去了梁上。 只是他口气之中还带着逼问的语气,熙宁听了便狠捶他一下。 接着仰着头神气地回他,“烧了,你再见不到了。” 非要气他才好。 “烧了?烧去了哪里?化成灰我也要寻回来。” 赵侯惯是喜欢同她一起胡搅蛮缠,她使小性子的时候他最喜欢,若是她乐意,一辈子这样才有意思。 “撒在山上了,风一吹,连灰都寻不回来了。” “这样的好东西,满赵国都再寻不到第二件。” 他直起身思量着,“既如此,只好罚你……” 他回身突然咯吱她,熙宁是个受不住痒得,果然一会儿便绷不住嬉笑起来。 她正挣扎不过,忽而听到小孩自远处呼唤的声音。 “柳大哥?是你么?” 大概是睡梦中忽然醒来,听到熙宁这边有不寻常的动静,正要循身过来瞧她。 赵侯赶忙收手,此等景象叫人围观,不雅,实在不雅。 他一扭身也躺去了榻上,而后趁她不注意立刻钻去了熙宁那头将她抱在怀里。 这时候正是紧要关头,熙宁也不敢再推开他,清了清嗓子道,“小孩么?我这里无事。” 陈小孩大概已经走到门前,听到熙宁声音踌躇了下。 不知他是进是退,熙宁整个心都在揪紧。 正慌神之间,却有柔软的唇覆了过来,不似从前那般轻而又轻,仿佛她是珍贵易碎的宝物,而是迅猛如夏夜雷雨,铺天盖地而来,由不得你是醒着还是困顿着,只能一起坠入这无边地狱,只感觉有人正一下一下含起她甜如蜜的下唇,再缓缓得松下力气。 第61章 这不是乘人之危是什么! 熙宁摇了摇头不要他再贴过来, 他正沉迷哪里舍得放过,转而在她身上作乱。 情景旖旎,却听到门外一声响动。 大概是小孩过来寻她, 他这几日跟着那师父练剑,说来已经很久不曾要熙宁陪着入睡了。 她从这人手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气息却很紊乱,缓缓调整了下,“是小孩么?” 却无人应声。 好似只是风吹门动,熙宁浑身战栗,生怕叫外人闯进来看到,她脱了虎口, 身上却被他揉来揉去,几次想要偷到胸口,都叫熙宁铁臂挡着。 她竖起耳朵听了良久, 应当是错觉罢了, 小孩练了许久剑法, 这会儿应当极困乏了,哪里会再跑到自己这里来。 熙宁很是争气, 硬是未叫他偷袭成功哪怕一次。 他总算败下阵来,靠在她颈侧喘着粗气, 而后吻了吻她泛红的耳垂,“可真是个宝贝。” 折腾得他心头火起,却一点疏解的门路都不肯给他留。 到底是他赵军里出来的姑娘,可真有骨气! “细君今日同我提起在燕地之时收得两位姑娘……” 熙宁听到燕地姑娘几个字身子便慢慢萎了下来, “——如何?” “当日, ”赵侯揪起她一丝细发,正沾了汗水贴在她脸上, “你——” 他也不知该如何问这问题,“罢了,你知道她们二人进宫只是伺候细君便好。”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1节 熙宁单是在沉默中点了点头。 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如今纠缠,可宫里的窦绾和宫外的许姚黄还有谏议大夫之女排着队等着他肯定,熙宁既无想要入主公宫的野心,也不愿屈居在宫外陪他虚度光阴。幸而她并不讨厌他的接触,甚至不时会沉溺其中。她尽力保持一丝清醒,不至于将局面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随时抽身也并非不可行。 万不能走了阿娘的老路,单单瞧着东华伯体贴有加,便真的放下身段,什么都由着他去了。 若是当日阿娘选了老赵侯,便没了今日这些事。 阿兄和阿妹,她与赵侯,不也万分合适? 熙宁第二日果然起得迟了,小孩来寻了几次,熙宁都只在窗下含糊地应了几声,不肯出门现身。 小孩无法,自己还要跟着师父学本事,便飞也似的朝门外而去。 她整日里闲来无事,瞧着小孩练剑也觉乏味,本欲到小厨那处瞧瞧有何新菜色,近来她口味越发挑剔,专喜欢拣些青叶吃,荤腥是半点不敢沾得,这也奇怪,不过还是几天前,她可还是无肉不欢。 宫人随她去小厨之时还在劝解,“后厨油烟味颇重,柳司马若有想要吃得菜色,大可先告诉婢子,婢子代为传达,勿叫司马身上沾了那荤腥之气。” “这是小事,从前在外行走,甚至还有直接到伙房帮厨的时候,哪里会有那般讲究。” 熙宁大步迈向后面,她这步子同桑仕秾和万三比较或许算是有些含蓄,可跟宫中婢女相比那便是大步流星,婢女倒差一些赶不上她的步伐去。 不过才绕过那湖石垒做得假山,再行至山门之前,景色豁然开朗,忽而却能远远瞧见山脚之下聚了一众东华伯府来的马车。 熙宁蹙眉想着,东华伯离开已经有些日子了,怎么如今还有伯府的人在这外面侯着。 她便问身边的宫人,“山脚下可是东华伯府的车马?” 那婢子见隐瞒不过,便讪讪承认,“似乎是的,昨日一早便赶来了行宫,不过侍卫得了万将军的指示,不许伯府的人再来打扰您,所以才被拦在门外。” 万三的意思,那便是赵侯的意思。 想来是那日东华伯来时,闹得赵侯很是心烦,对伯府里的人多有埋怨,连带也不乐意自己受伯府的打搅。 “是东华伯又来了么?” “这却不是,是个年轻的公子,侍卫说似乎患有咳疾,一直在外咳嗽不止。” 柳熙覃? “快快将人请进来,这位是我阿兄。” 熙宁等不及宫人前去通传,自己已经奔去山门前亲自迎接。 这会儿天气倒好,只是因刚开春罢了,山中清晨温度算不得很高,难怪他咳疾又犯了,这实在是她的过错,没有早点发现将人迎进来。兄长身体不好,怎能叫他受此冷待。 熙宁奔到山门台阶之下,远远瞧见一个身披狐毛氅衣的瘦高男子,她一眼瞧出那是自己两年多未曾见过的兄长,冲上前高声吼着,“兄长,阿兄。” 那一叠声的叫嚷,果然惊起一片山中小鸟,柳熙覃闻声而动,正咳得弯下腰来,这会儿强忍着身体不适,向她露出大大的微笑来。 他伸展双臂,正好迎接熙宁入怀。 熙宁喜气洋洋的模样,叫柳熙覃暂且放下心来。 “胖了,也高了一些。” 熙宁两年前离家之时年纪尚小,长了些身高也属正常,“营中伙食不错,长胖吃高的不少。” 柳熙覃听到这话点了点头,赵侯当日想要带着熙宁走,他的惶恐不比熙宁少多少。熙宁还是孩子罢了,若是叫君侯知道她假扮男子的事情,不知要如何治罪。 可赵侯决定之事,只有办好或没办好的区分,绝不会有办或不办的权利。他着实悔恨,若不是意外同赵侯熟识邀请他去府上小住,何曾会生出后面这一系列事情来。 熙宁笑脸灿若桃李,显而易见近来应当过得相当舒坦。 她将人携了进去,一边不停歇的介绍着行宫之中的景物,山水花鸟,她这几日走得每一处都要说个遍。 柳熙覃是个极有耐心的男子,从不打断熙宁的话,或是点头或是微笑,一举一动都是在鼓励的样子。 他看熙宁穿着仍旧是男子的打扮,料想赵侯应当还未发现小妹的身份。他方才见她头一眼,哪怕如今她仍着男装,柳熙覃眼中也是止不住的惊艳之色。他见过熙宁的阿娘,真正天姿国色,熙宁在这方面自然也不逊色。两年的时间,叫熙宁从清秀幼态的少年,长成了这般叫人惊心的美貌,这倒叫他始料未及。 赵侯将人带走的真正意图,其实柳熙覃一直未想清楚。 不过只是在席间见了熙宁一眼,如何就会在离开都安之前有了带人离开的心思,他当时听到阿爹谈起这事时简直如五雷轰顶。 “兄长的身子如何,我听宫人说你咳得厉害,这会儿倒是未曾听到,是好些了么?” 哪里有那么快便好的,只是柳熙覃不愿在熙宁面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硬生生忍住罢了。 “行宫里温暖,确实好了许多。” 熙宁闻言笑出两湾小而别致的梨涡,吩咐宫人道,“去把厅中多点些火盆,我兄长有些怕冷。” 那宫人得令立刻便下去办了。 柳熙覃将这事看在眼里,熙宁在行宫之中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可在此处如鱼得水,赵侯又为何将她放到了这里,却不肯叫人回都安家中休憩。 “我来亲自为阿兄冲一杯上好的龙湖新叶,味道别致,兄长一定喜欢。” 熙宁将赵侯往日里常用得那套茶组寻了出来,这壶底却刻着“一品鲜”的字样,打眼一瞧便知不是凡品,恐怕是王畿品鲜阁专供王宫御用之物,息天子又爱以此物送与众臣,熙宁手上这只除了是赵侯所用之物外,不做他想。 柳熙覃神色如常,轻抿了抿杯盏之中的茶水,“熙宁,你怎会出现在行宫之中,赵侯不曾放你回都安么?” 熙宁呆愣了一下,想想近日来赵侯越发黏人,“宫中……仍有事情未完,君侯留我,过些日子便能回了。” 她表情不算自然,柳熙覃心思细腻,又是自小将她带大之人,自然立刻便感受到不对。 “那这行宫里,只住着你一个,还是赵侯也会歇在此处?” 熙宁舔了舔干涸的嘴角,眼神不算笃定,反而有些躲闪,“君侯……偶尔也会过来。” “——熙宁。” 柳熙覃将茶盏放到了桌上,表情十分凝重。 这不声不响的,不就是存着金屋藏娇的心么。熙宁年少,若是受了那人蒙骗,他自然容易脱身,熙宁却如何是好。 “并非只有我一人留在此处,还有营中的一个小兄弟,你瞧正在外面练剑那个。” 熙宁赶忙指给柳熙覃瞧,她做事身不由己,却怕兄长因此看轻她。 “他同我是一日来得,当日宫中生变,君侯便将我二人暂时安置在此处,” “宫中生变?” 此事柳熙覃倒是未曾听说,若是如此赵侯倒也算得上是细心。 熙宁看他脸色减缓,这才轻轻落座在他身旁。兄长对自己虽然宠溺,可却极有原则,若是知道如今自己身体状况,还不知要多伤心难过。 熙宁咽了下口水,绝不能叫兄长瞧出自己身体异样,叫他失望是自己最不想见到之事。 柳熙覃看熙宁忙来忙去,人虽落了座,手上的功夫却不停,便叫她先不忙,“叫这边的人先退下去。” 熙宁知道他有事要问,便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都站远些。 “阿兄有何事要问?” 柳熙覃确认了身边无人,这才急急问道,“赵侯是不是知道了你的女子身份,这才将你放到了这里?” 第62章 熙宁瞧他神色便知他定然误会了什么, 倒也不再隐瞒,“君侯的确知道了我是女子,可他不是因此才将我和小孩送来了这里。” 她看兄长果真一瞬间变了脸色, 又急忙说道,“此事是到行宫之后, 他才意外知晓。” 柳熙覃的神色却未有缓和,赵侯知晓了熙宁身份,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熙宁年少,面对这样的高位者,长久接触难免生出钦慕之心。 熙宁及时岔开了话题,“阿兄怎么会知道我如今在行宫之中, 你北上郦下,单是为了见我一面么?” 柳熙覃回过神来,“我接到你书信之后确实打算进一趟郦下, 可中途出了点旁的事情, 这才耽误了。这次来是因为阿爹偷了你我往来的书信, 不知他又要做什么妖,我担心你一人应付不来……” “我已经见过阿爹了。” 熙宁具实以告, “阿爹要我阳家的另一半家产,我暂时先稳住了他, 阿爹说我若是不同意,便将我是女孩儿身份之事泄露出去,届时赵军自然要寻我的晦气” 柳熙覃听到这不像话的言论,一瞬间又气喘起来, 掏出身上带着的一块纯色巾帕一阵咳嗽。 熙宁一面替他顺着后背, 一面宽慰他,“君侯那日恰巧过来, 便将阿爹打发了出去,我也未曾吃到什么亏。” 柳熙覃便问,“阿爹点破了你的身份,赵侯便是因此知道你是女子,是不是?” 这却是没有的事,熙宁不能给人乱扣帽子,“不……” 柳熙覃却咳得天崩地裂,再无法隐藏下去,好一阵才缓过气来,“前情我大概已经知晓,你不必去搭理他,若是他在外面胡言乱语,阿兄自然会护着你。” 柳熙覃虽然是东华伯的血脉,两人性情却全不相同。东华伯狡诈如一只老狐狸,极爱敛财,又惯会使些歪门邪道。柳熙覃却自小便是正人君子,大概是承自母系的温柔善良,单单只在长相上随了东华伯几分,若不是身子骨弱,定然也是都安城中翩翩佳公子,而不是眼前这个迎风气喘的病弱青年。 “你方才问我如何找到这里来得,我也正要问你此事,我进郦下之后不久,便在咱们设在郦下的门脸里遇上了李栓,这人是阿爹随侍的马夫,他说自阿爹进了行宫寻你,便再未见过他出现……” “啊——” 这,赵侯不至于对东华伯痛下杀手,这也很没必要,况且那日同在的宫人也说是将人带去了闹市。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呢。” “阿爹即使不会去门脸里视察,也应当不会将马夫丢在行宫处,自己去到别的地方,此事着实奇怪。” 熙宁心里也觉得忐忑不安,东华伯出行确实一向是这位李栓跟着的,两人分道扬镳,十之八九是因为东华伯那里出了大问题。 虽然对这人恨之入骨,可若是他真的因赵侯教训便送了命,熙宁真不知今后要如何面对兄长才好。 他们父子虽一向不和,可兄长不是个冷血之人,对东华伯总有一分温情在的。 他那样作威作福惯了的人,熙宁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到底因为何事会丢下随从失踪不见。 熙宁心中惴惴不安,叫人给万三送了口信去,想知道那日东华伯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万三正同赵侯在祈善殿处理政事,“临南似有异动。” 三爷将帖子递到赵侯手中,“临南怀恩伯以北猎的名义,向东北进了二百里。” “这天气乍暖还寒,北猎能得什么好东西?” 赵侯看过暗探来报又问,“随行多少人,又带了多少兵器?” 万三说不多,“五百人左右。” “五百人,却跑了二百里,恐怕不止为了北猎。” 赵侯起身在身后的地形图前停了下来,“临南正北二百五十里处是北方一处重要粮仓,专供郦下城同周边几处郡县过冬,有近三千兵士防守。” 万三探头瞧了瞧,“君侯,五百对三千,他们若真行事看来也并无胜算。”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2节 “不,若是怀恩伯有意要取此处,便不能用这点兵马强攻了,任何时候不要将咱们对手想得过于愚蠢。” “怀恩伯是老赵侯的兄弟,君侯是担心他有取您代之之意?” “怕就怕那仓库之中,混进了别的什么人。” 窦君最近刚刚叫赵侯算计得损失一员大将,恐怕正急于找寻一个,既能打压赵侯的气焰,并且还能受窦君自己支配的人选。 窦君若是真想再扶植一名傀儡,怀恩伯倒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怀恩伯当年是同老赵侯一同议储得,只是同出独山国窦氏的怀恩伯生母,从前只是窦君家族里一不起眼的小妹,若不是有窦君提携,恐怕连怀恩伯这唯一的孩子都不可能有,所以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在老赵侯即位之后,便远远赐了一处封地,叫他做个闲散的富家翁。 万三听赵侯如此说道,自然心中一紧,“君侯,要不要我先派人到仓库之中整军收编。” 赵侯在外两年,家中队伍倒多有叫窦君收买安插之人,这如何能行? 赵侯摆手说迟了,“这是昨日的帖子,今日怀恩伯恐怕已经掉头往西北去了,若无意外今晚便能到达。” 他们这时候再去整军,恰恰叫人收紧了网里。 “君侯,那当如何?” 赵侯给他指了指郦下四面布局,“你带人先去这三近处的粮仓,带着荀将军的手令,若有抵抗不移交粮仓者,就地法办。” “其余还有几处,如何是好?” 万三着实敬佩赵侯沉稳,他见这情势脑袋上已经布满细汗,自燕地回来之后便没有松懈的时候,窦君几乎一日一个新鲜想法,如今粮草仓库之中还有多少自己人还未摸清,赵侯却不慌不忙,定力实在非常人能及。 “尚且只是猜测,对手单对着一处地点出手,却惊得咱们心惊肉跳,若是将这几处仓储全盘接手,你可知要消耗多少兵力,届时咱们可用之人大打折扣,才真正叫人瓮中捉了鳖。留这三处保底,若是粮草告急,就打出城去,窦君那群散兵游勇,未必就能神兵天降,同咱们正统赵军打个有来有往。” 自然,真有此一战那必也是最坏的结果。 如今要比,自然是比谁能沉得住气。 万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若是真刀真枪的拼命,万三何曾怕过,真正叫人害怕得是这暗中算计,若是他来指挥,恐怕真的会中计。 三爷正要出门,却见手下前来送口信。 “还有这事,是熙宁问得?” 赵侯原本低头处理手中公文,听到熙宁的名字,便叫送信之人进殿回话。 “君侯,万将军,柳司马便是想问问东华伯当日是留在了何处,好几日未见到人影,柳司马的兄长已经寻到了行宫里。” “柳熙覃来了?” 赵侯有些意外,他这行宫近来可着实热闹,东华伯府的人一批一批的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里是什么游玩胜地。 他叫万三先下去办事。 “备好车驾,今日的暮食到行宫用。” 桑仕秾被赵侯叫去寻觅东华伯的踪迹,这样一个大活人,又是被丢去了闹市里,总不至于凭空消失,仔细去寻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赵侯最后一眼瞧了瞧那地形图,如今郦下异动频繁,为求稳妥还是叫邵环开拔回赵比较稳妥。 办完了公事还有私事要谈,熙宁对柳熙覃的感情不同旁人,自他头一次到东华伯府便瞧得出来,赵侯自然不乐意叫二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单独相处,叫人同细君说了一声,提前便出宫而去。 赵侯同柳熙覃是旧相识。多年前在都安一见,两个年轻的男子在许多方面都有一致的见解,谈天说地互相引为知己。 若不是他执意要带熙宁离开,恐怕这时候多年好友重聚,还能同桌共饮,详谈这些年来各自的辛苦与趣事。 熙宁像是黏在了柳熙覃身旁,简直是亦步亦趋。 赵侯何曾见过她对别人有过这样的举动,一时吃味起来,“熙宁——” 熙宁正瞧着柳熙覃冲茶,真是赏心悦目,叫赵侯这一声叫喊吓了一跳,”君侯何事?” “这龙湖新叶味道有瑕,还是你手边的护阳春好些”,他抬了抬下巴,“替我递过来一些。” 熙宁不觉他另有深意,便替他制上一些,重新冲了茶水来喝。 “桑仕秾已经前去寻找东华伯的踪迹了,你知道桑仕秾的本事,挖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出来。” 这事因自己而起,熙宁既不能怪罪赵侯下手太狠,也不能说东华伯性格古怪挨打也是活该,两边人都不好得罪,其实心里比谁都更不好受一些。 “若是明日里还没个结果,我便同桑仕秾一道出去寻寻,人多些总能多个法子,郦下城这样大,一个人若是真要藏身起来,找寻也不是易事。” 熙宁看向柳熙覃,“阿兄是不必去的,我瞧你白日里咳得脸色发白,还是要多加休息。” 赵侯在两人对视之中越发不满起来,她那眼神柔软的像是一团云雾,竟然用这般眼神去瞧别的男子,还诸般为他考虑,赵侯的脸色越发黑了起来。 第63章 若是依赵侯的意思, 叫柳熙覃留宿是万不可能的,苍山行宫又不是苍山脚店,随意来个什么人都要招待一番。 尤其是熙宁这个殷勤地劲头, 更是叫他不满。 熙宁却道,“君侯热情好客, 是个极心软又体贴的君主,阿兄同君侯早早熟识,应当很有体会。” 赵侯听后果然心便软下一寸。 “不单单咱们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哪怕如小孩一般刚加入赵军的萝卜头,君侯依旧一视同仁。” 陈小孩在一旁适时得地帮腔,“柳大哥此言甚是, 自清水河至赵地以来,我已瞧见不少新鲜事,不单来了君侯行宫, 甚至还到公宫之中留宿了几日, 简直如同做梦。都是君侯仁慈, 不然我哪能如今日这般增长诸般见识,遇到这样多的贵人。” 陈小孩同熙宁的感情不同于旁人, 不论是从前在清水河家中受熙宁多番照看,抑或是后来回赵路上叫人欺负殴打, 熙宁一向是最先出现在小孩身边之人。故而熙宁所言之事,小孩一定是头一个前来捧场。 虽然有吹捧之意,实则也是出自真心,并非只是妄言。 赵侯在公宫之中处理了一日的政事, 事情各个棘手, 虽然并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实则是心中有些烦闷情绪的, 结果行宫众人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会讨他欢心,他心中果然软和了几分。 熙宁这个嘴甜的惯是知道恭维他的这一招用在何时最有效果,实在狡猾如小狐狸。 果然,她看赵侯脸色松动,立刻便要得寸进尺,“君侯善性,这时候下山之路难行,可否留阿兄在此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出门寻人不迟。” 她这时候倒是知道山路难走,自己白日里在公宫批改公文,夜里还要上山寻她,她可是半分感动之意都未表示过。 只是她表露出期待的神色,赵侯几次狠下心来都未能说出什么叫她不满的回复来。 “罢了,行宫中房屋何止百间,多留一人也非难事。” 熙宁听后眸光一亮,嘴角又挂上两片满意的梨涡。 只柳熙覃不忘遵守礼节,“多谢君侯成全。” 赵侯瞧着他面色沉静,时时不忘自己身份的模样,恍然间倒觉得遇上了公宫之中那位品德俱佳的女公子窦绾,若是二人能有幸结识,说不定能一见如故。 柳熙覃这边全没有在场其他人那般轻松的心境,他只觉这场景越发印证了心中那最不愿见到之事。熙宁同赵侯之间远不是君侯同下属的模样,那份依赖信任的模样,同对着自己这个兄长之时是完全不同的。 其中夹杂着邀宠的意味,而赵侯那边不负众望,果然也给出了宠溺的反馈。 这样一来一回,便是个瞎子聋子也当琢磨出几分滋味来。 这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地相处,甚至超越了普通情状,进入了情人间厮磨之态。 他从前珍而重之,捧在手心小心呵护的人,就这样轻易叫眼前这霸道的君侯抢了去?柳熙覃将冷色的面具隐藏起来,同熙宁道一句,“阿兄今日有些累了,今日便先到这里罢。” 熙宁听到他身体疲累,立刻不敢再缠着他讲东讲西,阿兄的身子熙宁最是知道,万不能出半点差错,小心静养才是上上之策。 熙宁便随着内侍一道,向着为柳熙覃安排好的屋子而去。 小孩这时候却被赵侯叫住,“万三替你寻来一些基础的兵书,你先随宫人们一道领了来,再过两日便安排你入营。” 他不待去看小孩脸上神色,便快步向熙宁二人而去,一边又丢下一句,“小孩,考验不过刚开始罢了。” 赵侯叫人替柳熙覃安排的屋子却同熙宁在两个极端,熙宁只觉得自己越是向里走,越发像是到了云雾之中,她甚至生怕一脚踏空,便能跌倒山脚下去。 “此处甚是安静,若是柳兄不急于回都安去,在此处调养身体也是绝佳。晨起在云雾之中深深吐纳,这样的风景可不是别处可见的。” 熙宁瞧他一眼,赵侯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傲娇模样,这会儿又说出这番话来,这样短的时间他便想通了不成? 他却及时将熙宁投来的视线牢牢锁定,熙宁眼见她朝自己这边迈了一步,两人便在阿兄身后并肩而立,简直就是故意。 熙宁略微向一旁侧了侧身子,这人几乎立刻便跟了过来。 柳熙覃却突然咳嗽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夜里外间过于寒冷,叫他那病症又发作起来,熙宁赶忙上前,一手轻按在兄长肩膀,另一手在他身后轻敲起来。 他用帕子捂了捂嘴角,“如此良月,竟叫我这一连串的咳嗽声打断了赏景的氛围,有些可惜。” 柳熙覃是颇有些诗情在身上的,熙宁安慰他,“人在,景也还在,兄长不必烦忧,自当还能见到如此景色。” 他觉得熙宁这句说得极好,“人在?熙宁说得有理。” 赵侯却先一步听出柳熙覃话中的弦外之音,都是男子,心中那些小小打算不必言说便都能瞧出几分。 熙宁刚刚放下替兄长轻拍背后的手,忽而却叫人牵了起来。 熙宁脑中有根细弦铮铮作响。 他觉得这时候有如此亲近的举动很好玩不成?前有兄长正对着满月慨叹,似乎对身后一切一无所觉,身后可还跟着一大串的宫中内侍。她与赵侯在众人眼中可是两个大男人,在月色掩映之下牵手并肩而立,宫人门瞧见这秘密,不知要有多惊惧。 熙宁在挣脱他手腕桎梏之前先去回身瞧了瞧一众宫人。 他们面色如常,似乎只管垂首跟随,连眼皮都不曾抬起半分。 赵侯凑到她耳边轻叹,“没有我的允许,哪个敢将行宫中事私泄出去。” 熙宁忽然想到前两日两人纠缠,屋外连更声都不曾听到过,或许也是赵侯杰作,恐怕在她还未意识到什么之时,她在宫人中的形象就已经是个以身侍人的无良模样。 甚至更为劲爆,是个以身侍人的无良男子模样。 白日里严肃而正经的君侯,却夜夜从宫中奔至此处,纠缠着年纪尚轻的青涩郎君。他一声令下,宫人散尽,自远处却能听到隐约的旖旎之声…… 熙宁叫自己这般猜测搞得面红耳赤,她若是未有猜错,身后众人恐怕都是这般想法。 她想要将赵侯牵着自己的大手掰开,这人的力气却大,连小指都牢牢贴在自己手心之中。 “柳兄不知有没有品过上好的郦下春。” 熙宁陡然听到赵侯唤兄长的名字,赶忙停了掰弄的动作,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腕背去身后。 如此便是越发将两人如今的关系,明目张胆暴露在宫人面前。 甚至为了不叫兄长看出端倪,熙宁只好越发向赵侯身边凑了凑,将手腕挤去了身后。 柳熙覃缓了缓步伐,“回君侯的话,我这身子经不住那等烈酒。” “那可实在遗憾,我这里原本备下好些二十年陈酿的郦下春,比熙宁的年龄还要大些,本是要邀柳兄共尚的。” “确实可惜,君侯的东西,哪怕是寻常之物也当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他又侧身唤了一句,“熙宁。”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3节 熙宁暗自扣扣赵侯手心,叫他放了自己的手。 可这人力道依旧如常,只是缓了一息的功夫,忽而也去搔了搔熙宁的手心。 她只觉得有些发痒,未忍住便“噗嗤”一声乐了起来。 柳熙覃步履未停,却是越发缓了下来,忽而猛地转身,熙宁未曾察觉,差一些便撞了上去。 赵侯似有所感,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捧着熙宁双肩叫她停在了原处。 到底是在几番混战之中一路得胜的诸侯,这点子的反应力自然不在话下,叫熙宁与柳熙覃两人连衣角都不曾沾染到一片。 “兄长?” “天黑,小心脚下。” 柳熙覃拍了拍熙宁的发顶,一如年少之时他夸奖自己字识得快,“熙宁儿,真聪明。” 熙宁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一切都听兄长的,兄长也小心些。” 她急走几步来到柳熙覃身边,将赵侯甩去身后单独走着。这人走路也不老实,动手动脚不成个样子。 “年少时,兄长也是这般送我回自己的院子。” 她阿娘刚去的那几年,熙宁在伯府的日子越发艰难,柳熙覃白日里偷偷将人接到自己院中,教她读书识字,“兄长很小的时候也没了阿娘,后来府上请了师父,便将自己一头扎进这书简之中,你也来试试,暂时忘却俗世烦扰,很有些用处。” 她那时全身心依赖信任着阿兄。她的兄长,她从未同旁的人说过,在她眼中是天神一般的模样,她偷偷恋慕着他,从小小的年纪,一直到随赵侯离开那叫她又爱又恨的都安郡。 东华伯虽然实在叫她厌烦,也多有故意叫她难堪的妄言加诸在熙宁身上,可至少这件事上他所说并非虚言。 可她不知柳熙覃比她更甚,早早便动了心思,要将这纯白无瑕的少年,狠狠拉入红尘污浊之中。 第64章 熙宁以为赵侯今夜仍要缠他, 未料到这人忽然君子起来,将兄长送至房中回程之时,竟未有半分逾矩的举动。 他不主动些, 熙宁反倒有些不太习惯,她赶忙告诫自己, 这人一向算无遗策,多少英雄豪杰在他手中败北,自己小小女子,算不上当世豪杰,可千万莫要掉入他设好的陷阱之中。 直至到房门前,熙宁以为他装样到这里恐怕就还露出马脚来, 结果竟叫她大跌眼镜,赵侯甚至故意选了个同熙宁相去甚远的屋子歇息。 若不是方才他还强牵自己的右手,熙宁几乎要疑心这人, 是不是在讨厌她。 “君侯……” “早些歇息, 明日我叫桑仕秾来接你二人出山门。” 他倒着急布置好了明日的任务, 熙宁呆愣一双圆眼,眼睁睁瞧着他将自己送到屋内, 又贴心将自己那房门“咔”一声合拢。 熙宁搞不清楚如今是何情况,只好在房中挠了挠头。 这边赵侯却觉得神清气爽。 不就是风光霁月, 如谪仙一般生人勿进么,他也能学得来。 既然熙宁喜欢,他也不介意在她面前做做样子。 几人各有想法。 熙宁这夜并非好眠,躺在那里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方才有了些困意, 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 今日要同兄长一道同桑仕秾汇合, 她可不能拖了大家的进度。 这边桑仕秾已经早早等在厅中,见熙宁出来露出个会心的笑容, 熙宁道,“几日不见,营中可还忙碌?” “营中还好,你可放心。” 桑仕秾看赵侯特意将熙宁带到行宫,便是不想叫她参与宫中诸事,因而半分不能提起。 “三爷似乎也有两日不曾出现了”,熙宁同他闲话,“往日里是不曾离开赵侯身边一步的。” “想是有旁的事情要忙碌,君侯日理万机,给他分些别的任务,倒也不算奇怪。” 这时候柳熙覃才姗姗来迟,他同桑仕秾并不熟识,便向熙宁讨教,“这位是?” “这是桑仕秾桑将军,也是咱们都安郡人,功夫在赵军之中是一等一的好,有他在兄长也可放心,咱们上路便不会有大乱子。” “也是都安人?” 柳熙覃面上依旧带笑,心中已经盘算起来,“都安桑氏,倒是略有耳闻。” 熙宁并未察觉柳熙覃审视的意味,便又去询问,“君侯说你昨日便已着手寻找,不知可有什么发现?” 桑仕秾的观察力较熙宁便是天差地别,自然能感受到柳熙覃散发出的丝丝敌意,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 “有了一点头绪。” 他将长剑置于案上,以指沾茶,给二人画出个大概范围。 “这里便是当日万三将人带去的闹市,据那边上的鱼翁说起,确实有个腿脚受了伤的人曾在此处短暂停留。” “后来一贵人的车驾恰巧路过,似乎是同东华伯熟识,便将人带上车去离开了。” 熙宁便问,“贵人?郦下城中到处皆是贵人,那鱼翁可知是哪家贵人?” 郦下作为赵国都城,自然是名流集聚,要是单单从富贵权势之家寻起,且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鱼翁只说瞧着不一般,他每日在集市杀鱼卖鱼,对旁的事情既不关心也不想知晓。” 熙宁便又问兄长,“阿兄可知他在郦下可有什么熟识之人?” “阿爹的熟识之人应当不算少,可我那日已经派人一一问询过了,竟无人见过他。” 桑仕秾道,“我倒是依据那人所说得车驾模样,找出了几户大概的人家。” 他将昨日找寻到的信息誊写在一件薄布之上,“你们瞧瞧,这里面可有认识的。” 熙宁同柳熙覃凑在一起瞧了瞧,熙宁是全无熟识的,她虽在伯府之中长大,实际却是伯府中的局外之人,自然不可能知晓东华伯的人脉资源。 柳熙覃一一看过,“这里面的贵人莫说是认识,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 郦下果真人人不凡,柳熙覃甚至看到,有一些是东华伯想要攀交之人,不过那贵人从前却连一眼都吝分与他。 熙宁倒是瞧见一人很是意外,“谏议大夫?” 桑仕秾同熙宁都听过张盖盖当日言论,这个谏议大夫之女同郎中令之女许姚黄,从前不都是小君的备选之人么? 桑仕秾也垂头来看,“谏议大夫和郎中令都受窦君提拔,窦君常会召几人进宫陪伴,故而能自由出入公宫,所以你常能听到这两人名字,不算叫人意外。” 原来如此,怪不得小君人选来来去去便是这几个,原是窦君已经固定了人选,纵然不是窦绾,是许姚黄或是谏议大夫家的女君,依然不失为一上策。 不过熙宁不知郎中令许佳已经投了赵侯门下,这才大大破坏了窦君从前布局。 窦君同赵侯之间生有嫌隙,是柳熙覃同赵侯还是好友之时便察觉到的,熙宁同桑仕秾方才又特特提起窦君,这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阿爹失踪一事,是不是真如表面那般简单。 难道因熙宁是赵侯身边之人,窦君已经开始从赵侯手下着手,要彻底撕破了脸皮,自表面之下的斗争彻底放到台面上来么? 若真如此,阿爹的处境便有些危险了。 柳熙覃又极其了解阿爹的为人,若是从他身上找寻突破之法,他必定是知无不言,甚至不惜编造出一些事情,也许会将如今赵国政局这摊浑水,愈发搅个昏天暗地。 东华伯是个诡诈之人,却不是个精明的政客,若是真的被窦君利用,从赵侯身边的熙宁开始下手,那便糟了。 柳熙覃忽而站起身来,冲着桑仕秾作揖,“桑将军,请带我面见赵侯。” 许姚黄却在公宫之中如鱼得水。细君温和有理,待自己极亲近,不单在宫中为自己划了处殿阁邀自己在公宫中小住,更是为了自己住得舒心,衣食住行各个安排妥帖。她刚进宫之时那些紧张的情绪渐渐疏散,只是有二事叫她有些烦忧。 一件是自她入宫之后便未曾见过君侯,阿娘和阿爹都曾在书信中提点自己,要她小心伺候宫中贵人。细君是不必说的,姚黄日日会到细君殿阁问候请早,一日都不曾落下。可进了宫里面才知晓,若想得见赵侯,简直难如登天。白日里赵侯在宫中忙碌公务,那时连细君都不敢前去打扰的。姚黄那时候自觉同众人身份不同,倒是向祈善殿送了几次吃食,结果无一例外都叫人退了回来。 不过宫中赏赐是不少的,赵侯并不接受自己的好意,反而送了自己和细君不少首饰和珠宝。 另一件便是细君宫里接进来了两位美人。听细君的意思二人都是燕君所赠,且赵侯在燕地便幸了二人。她本以为赵侯会对这两位美人另眼相待,结果竟也没有,她实在有些不清楚赵侯的想法。这人整日与政务为伍,看着倒不像是个流连女色的,可他却又偏偏选中自己,竟不是瞧上自己这般好颜色么。 姚黄从来未曾遇上过这样难懂的人。 她从前只觉得天下男子都是一个样子,赵侯也不恍如是,如今方才知道自己浅薄,倒越发想要了解他。除了他的权势与外在之外,姚黄更想要知道赵侯是个什么样的男子。那被君侯相中的激情褪去,姚黄不得不承认,他在别处确实吸引到了自己 。 这日,姚黄本是在宫中散步,却不知不觉又行至祈善殿,只是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忽而看到桑将军带着一年轻男子走近。 她进公宫之后,只知道桑仕秾的官阶身份,彼此并不熟识,故而即使打了照面也未曾有问候之意。 倒是他身后那公子瞧着谦和,细看面若冠玉,只是身体看来有些虚弱,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姚黄顿觉羞涩,只侧身还了一礼,再回首便只能瞧到那人雪白的一片衣角。 她回身问了宫人,“此人是谁?” 真是好相貌,又懂礼知节,叫姚黄心中熨帖。若他能像赵侯一般英武,或是赵侯能如这人一般体贴,那便是姚黄曾经想象之中,夫婿的模样。 宫人也摇头说是未知。 再在公宫之中兜了几个圈子,姚黄也觉疲惫,这会儿正打算回到自己殿阁歇息,忽而接到窦君传话,要自己到她那处一趟。 此前她倒是同阿娘去过窦君那处几次,不过自阿爹下定决心追随赵侯,她已经很久未曾听说过窦君二字了。 不过既然是贵人要见,姚黄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在这公宫之中,连细君都要听从窦君的差遣,何况是自己这小小官员之女。 那个传说之中的窦绾依旧在窦君身边侍候着,有宫人在为窦君捶腿捏肩,窦绾便在一旁烹茶调香。 不知怎的,姚黄只觉得再见到窦绾,她愈发沉静,比窦君这上了年岁之人还要死气。 不过倒也难怪,有谁能够愿意在青春年少之时离开亲友,被送到异国伺候一个野心勃勃却年事已高的女君呢。况且窦君宫中压抑,姚黄不过进来一息的功夫,已经觉得难以呼吸。 窦君倒远比姚黄想象之中更加开门见山。 “听说许佳将你献给了显儿意图结盟?” 窦君轻笑,“许佳这美梦做得极好,只是他此事失察,我那孙儿可不是个喜欢女人的。” 第65章 姚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此前他倒是听说过, 年轻公子们有些不爱同女人们夹缠,身边会带着个名义上的书童,实际便是“小夫人”, 什么事都会办。她此前也曾偷偷问过一母同胞的兄长,可他很是不悦, 叫自己莫打听这些污糟事,安心做自己的贵女便好,阿爹阿娘自然不会叫自己吃亏。 窦君做祖母的,说起自己孙儿的房中事,简直像拿捏住了大把柄。窦绾看许姚黄小脸苍白,连辩驳之力都没有, 于无人处对着窦君皱了皱眉头。 而后便又恢复如常,仿若这公宫诸事同她并无甚关系,只一味忙着手上烹茶的手艺。 “显儿今年二十有六, 你可曾见过或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女子?反倒是同一群男人整日缠在一起, 这点事甚至连宫中秘事都算不上, 简直是人人都醒得的。怎么,瞧你脸色, 你阿爹不曾告诉过你么?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4节 姚黄独自面见窦君,本就在心中打鼓, 如今她咄咄逼人,便越发不知要如何回复才好,心中越发慌乱不堪。 “这么美的人儿,只可惜有人不懂欣赏, 也不知是不是他将你阿爹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空把你送进公宫里来有什么用,无名无实的, 日子满了再送出宫去,博个伺候过细君的好名声么?” “可,可赵侯分明在燕地幸过两女。” 姚黄低着头,半天才想到这么一个有力的回击之言。 对啊,赵侯虽然不曾多沾染女子,可他收过燕君送去的两位美人,且有万将军佐证,细君说起过,得胜大宴那日,他叫这两位美人在帐中留宿。 姚黄曾在细君宫中见过两人,确实是两个曼妙佳人,只是都不爱同人交谈,她曾主动接近想要了解赵侯喜好,这二人却只管摇头不语,许是那一夜之后便再没能同赵侯有过亲密接触吧。 窦君听到这话却眯起了眼睛。 那人敢欺骗自己不成? 她本是侧躺在榻上,这时叫婢女搀扶着坐起身来。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人很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毕竟赵侯借由伤他,若不是自己的人出手搭救,他死在了郦下城中也无人知晓。 故而心中坚定下来,“细君同万三替他隐瞒,算不得是什么叫人意外的话,叫天下人知道赵侯不喜女色,这般年纪还未有继承人诞下,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窦绾觉得今日这茶没有冲出味道,摇了摇头表示不对,众人都说是南山的溪水不如苍山,如今一试果然如此。 姚黄见窦绾却只顾煮水烹茶,倒是一副全不在意的模样,深觉此事有诈,“若我退出,窦姐姐就甘心同这样的男子共白首么?” 姚黄冷静下来便想着,窦君不过是打着赵侯不喜女色的幌子,叫自己误会之后,挑拨阿爹同赵侯的关系罢了。 窦绾瞧她一眼,一边向窦君递上一杯新茶,一边嘱咐道,“此水不比苍山水甜,反倒可惜了这茶。” 窦君含了一口,“你的手艺倒是一如从前。” 窦绾道一句“是”。 这会儿才坐正,叫宫人也递了一盏送予许姚黄。 姚黄还在等她的回话,不知耽搁这许多时间所谓何意,便只好客随主便接了过来。 窦绾看着面前这美的惊心动魄的女子,若说一点都不嫉妒也是假话,偏偏人家年纪小些家世还好,自己同人家相比,简直是毫无突出之点。 只是,“我不在乎他的心放在谁那儿,小情小爱并不能束缚住我。” 窦绾复述着窦君一早便交代好的字句,果真表演的极规范,连她自己都觉得精彩。 只是心中从未认可过这话,一个七老八十的女政客设计好的台词,那老气横秋之笔法,套在了窦绾身上,众人却总是深信不疑。 窦君众星拱月一般的活了几十年,仿佛当身边人都是傻子。 可最奇怪之处便在于,身边多数人,真就如同料想一般的痴傻。 姚黄仍旧不信,“你们未曾见过燕国美姬,自然能够说得出赵侯生有断袖之癖的话来,可她二人千娇百媚,是赵侯特特带回公宫的,这般藏娇之意,昭然若揭。” 姚黄不顾得罪了眼前的窦君,这公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女君,起身便直言要先行告辞。 “恕姚黄不便久坐,稍后还要面见细君,这便告辞了。” 窦君“嗤”笑一声,“竟还这般幼稚执着。” 她自高阶而下,“女君年轻之时最常犯之错,便是觉得真的能同枕边男子天地一双人,恩爱长长久。” 她阔大的衣摆几乎占去面前大半石阶,这般华贵的宫装,料想年轻之时应当也是一位极爱重容貌的佳人。只是岁月催人老,恍惚几十年,轻易便成了轻笑她人稚气的长者。 窦君倚在年轻宫人的手臂之上,她保养得宜的玉手上也早已布上年龄的纹路,只是抬手依旧有雷霆之势,她指着姚黄格外美好的面容道一句,“蠢笨。” “你既然知道两位美人正藏在细君宫中,想法子去问问她二人这私密之事,真相便能大白,同我在这里计较是与不是有什么用。” 姚黄不知是如何出了窦君宫中的。 那铁板钉钉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其中还能生出什么旁的事情来不成?窦君好手段,这时候摆出这件事出来,若是自己未能求证,恐怕也是心中一道深刺,等闲是不能拔出来了。 赵侯接见柳熙覃之时,刚刚接到万三奏报,接手的两处粮仓均相安无事。 “既如此应当同君侯当日所料未差分毫,窦君只是特特叫怀恩伯出击一处,叫咱们先乱了阵脚,分出神去接手周边粮仓,她好趁机在宫中生事罢了。” 赵侯点头称是。 万三便又问道,“既然如此,君侯为何叫邵环等人即刻回赵,清水河处机要还未处理完全,又有息天子与燕君呈反扑之势。” “窦君既然已经动了用兵的心思,咱们却按兵不动,此乃大忌……” “那咱们悄悄回城,杀窦君一个措手不及?” 赵侯说妥,“此事你前去办吧。” 万三另派人前去清水河接应,叫大军即刻整军出发。 柳熙覃在大殿外枯等许久,这才见桑仕秾从殿阁内退了出来,“柳公子,君侯请。” 这是柳熙覃头一次进公宫之中,在这红墙之中立足,只觉得天地阔大,赵侯确实是外人口中那意气风发之辈,从宫中气氛便可瞧得出来。 这身边守卫皆是追随赵侯在战场上厮杀过得,眼中杀气,非寻常宫中侍卫可比。 他进了殿门先向上首行礼,问了赵侯一句安好。 赵侯虽然对柳熙覃所说要事不大相信,可既然他说事关熙宁,那他也愿意分出一刻时间,听听这人口中到底能编出什么事情来,“怎么,昨日晚间不过才见,今日便有要事要商了?” 赵侯手中朱笔不停,甚至连头都未抬,他如今正忙,这个柳熙覃倒是会挑时间过来。 “君侯,对于东华伯失踪一事,臣有些别的想法。” 柳熙覃将桑仕秾所作的名簿呈上,叫赵侯一一过目,“其上是桑将军走访后挑出得,可能将我阿爹带走之人,据那鱼翁所说,阿爹是被一富贵人家的车驾接走,并非是自己走失。” 总归不是遇上谋财害命之辈,赵侯心中倒也觉得稍安。 “这名簿又能说明的了什么?” 赵侯瞧来瞧去,确实是几个熟面孔,不过既然不能肯定是谁,叫他一一着人去问,倒也不是难事,“若想借助本侯之力,大可叫桑仕秾带着手令上门问询,这也不是难事。” 桑仕秾摇头道,“君侯不觉得,若是要从您身边人下手,我阿爹东华伯是最容易攻破之地么?” 赵侯听闻此话顿了顿笔,将朱笔放在一旁笔山上,又拿了一旁的名簿瞧了一眼。 “你是说?” “恐怕那人一直盯着您的行踪,所以阿爹刚刚被丢出行宫,不久就叫人救了回去。不过到今日,便说不好是救人,还是将人囚禁起来,打磨成一柄要命的利器。” “这便是你所说的,同熙宁有关之事?” “是。” 柳熙覃咬了咬牙。 这人一向霸道,今次若不是他为一己私欲,怎会叫熙宁陷入这般险境。 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两个聪明人说话,实在不需多言。 两人当下无话,赵侯的不悦亦挂在脸上。他身上找不出破绽,已经有人急不可耐,要从他身边之人下手了。 窦君倒是好长的手! 许姚黄特意等在两位燕国美人的殿外。两美之间,那姐姐瞧着便知道是个有主意的,妹妹大多时候只是姐姐的附庸罢了。 有时妹妹话说得多了些,阿姐立刻便会递给她一个多嘴的眼神。 姚黄知道,若是想要有所突破,必要从妹妹这边下手才好。 便有宫人来传细君的话,将姐姐叫去宫中伺候。 姐妹虽然一向同进同出,可细君之言,便是她们姐妹第一等要遵守的宫规。 妹妹送她阿姐出门之后,便寻了一只软枕来绣。 第66章 那燕国美人虞氏绣了两下却发觉簸箩中的绣线所剩无几, 应当是源于阿姐昨日熬夜为细君绣了一件里衣,这才用光了本就不多的绣线。 细君曾同两人直言,赵侯仁慈, 未有留用二人的意思,今后若是碰到合适的, 细君可为她们姐妹指婚。 虞氏姐妹越发对细君感恩戴德,若是闲适下来,总要做些事情,以表敬意。 这时候却有人通传,说许家姑娘来了。 虞氏曾听人说起过,细君与赵侯接许姚黄进宫, 便是有培养她做小君之意,她自然不敢怠慢,忙叫人将女君迎了进来。 却见许姚黄手中拿着一册簿书, 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 倒叫小虞氏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她二人平日里并无交集, 小虞氏心中敲着小鼓,“不知女君此时前来, 所为何事?” 她倒也开门见山,“我虽还是个姑娘, 可你应当也听说过,君侯叫我入宫来,是存着立我为小君的意图的。故而细君将今天这差事交到了我手上,也不算奇怪。” “今后便要一同伺候君侯, 你姊妹二人在我手上, 我也不会亏待与你。” 姚黄摆出一副主母的端庄模样,“细君曾说过, 咱们赵人女君别嫁不是新鲜之事,可那是寡居的女君们的出路,在我这里是不曾有这样的说法的,我也不好才进了公宫,就给世人留个善妒的名声。” 小虞氏大惊失色,女君此意,是要留自己与阿姐在公宫之中终老不成。 “可,细君分明已经应允了我姐妹二人,” “那是对着你们,细君今日同我提起此事已交代过了,今后宫中一切以我的意思为准。” 许姚黄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生出的胆子,“今后若是并未被君侯临幸的宫人和无位份的女君,皆可以自由选择去留,不过如你二人这般的,还是留在君侯身边伺候得好,毕竟留生不如留熟……” 她只觉得这招若是还试不出小虞氏的底细,那赵侯便不可能如窦君所言一般,是个好龙阳之癖的。 她一副已经交代完事情的模样,叫随身的侍女过来伺候笔墨,“今日才轮到你们宫里罢了,待我勾了这笔,日后我正大光明进了公宫,便是真正的姊妹了。” 小虞氏也粗通文墨,只看那簿书上写着“栗阳宫二美人虞氏”的字样,便知若是真叫她勾了簿书,自己同阿姐便要以美人的身份困在这深宫之中一辈子了。 许姚黄正要提笔,虞氏已经扑通朝她跪了下来,“女君,请女君高抬贵手。” 姚黄的身形几乎要立不住。 “君侯当日并未召幸我与阿姐,而是……而是去了柳司马的帐中。” 姚黄稳住声音,似乎只是寻常问话,“柳司马是何人?” “是,是君侯一直带在身边的公子,寻常二人一向以兄弟相称,看着同万将军和桑将军倒是并无分别。” 万三和桑仕秾她都在公宫之中见过,可以兄弟相称的柳司马,却从未出现在宫里。 “此话当真?我却从未在宫中瞧见过这人。” 小虞氏生怕姚黄反悔,只管知无不言,“前些日子是在宫中的,宫人们曾说过,赵侯寝殿旁侧的殿阁是专门为柳司马准备的,不许旁的人接近。” 姚黄只感觉自己的一颗真心不断下落,此刻真相大白,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同赵侯去对峙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5节 “既然你二人未曾受赵侯宠幸,又为何装作已经成事的模样,不敢对外人言明?” 小虞氏跪立不住便瘫坐下来,“我与阿姐为赵人所不容,几乎处处受人辖制,不敢在营中胡言乱语。更何况当日情形,是那柳司马威胁了我二人,不需咱们将此事泄露出去。” 姚黄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好,我便信你所说。” 姚黄起身又要告辞,“此事隐秘,连赵侯亦不知晓。且其中事重大,到我这处便算是截止,你切切不要同旁的人再提起,以免再生事端。” 她急急要出了殿去,忽而又想到一事,“先不要同人提起我今日来过一事,若是再有旁的人知晓此事,你我性命恐怕都要不保,日后我自然会兑现今日承诺。” 小虞氏立刻捂好嘴巴,“我不告诉旁的人,连阿姐都不会提起。” 许姚黄这才满意,带人快步而去。 赵侯同柳熙覃议事过后便着人去谏议大夫处暗中打听。 一个大活人带进了府里,不可能真就神不知鬼不觉,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他揉了揉眉心,连日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叫他连缓上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歇下来的时候便惦记着,今日要早些到行宫中去,熙宁这会儿恐怕正同柳熙覃巧笑倩兮,叫他越想越是生气。 这妮子着实叫他又爱又恨。 这会儿却又有通传,说许姚黄求见。 赵侯本想叫人一口回绝,想想她入宫几日自己一直未来得及抽空去瞧瞧,确实对她不住,许佳在外面替自己卖命,没有叫姚黄一直受冷的道理。 索性今日便一同见了。 许姚黄觉得今日老天似乎在同她玩笑,她站在阳光之下,却只觉得身上寒凉。 十五年来头一次打算交付的真心,竟换回这样的结果么,她着实不甘心。 “你来了。” 赵侯身上少见的带上疲态,连日在行宫与公宫之间奔走,虽然精神很是满足,可到底身子骨有些吃不住,一手撑着下巴恹恹得瞧着下首的许姚黄。 姚黄瞧着阶上尊贵非常的君侯,却意外觉得这人其实也是凡人罢了,并没有从前想得那般遥不可及。 “——君侯。” 姚黄轻唤一声,将随身携带的那把赵侯赠与的匕首呈了上来。 赵侯见她主动归还倒也不觉意外,叫宫人收好,却并未有再瞧一眼的打算。 君侯薄情,许姚黄今日方才真真领略。 “君侯不想知道为何么?” 他叫人点了宫灯进来,这时候天却黑的极快,若是不点灯姚黄几乎看不清赵侯的面容。 “为何?” 他的语气之中并无波澜,全没有姚黄猜想中那般要急切问询之态。 姚黄到底高看了自己的身份。 “我近日听闻一事”,姚黄抬起头直面他,“原来君侯早有钟爱之人。” 赵侯听到“钟爱”二字皱了皱眉头,他自己恐怕从未想过,今生自己还能同这两个字有所联系。 “那人在赵军之中。” 赵侯终于停下朱批,他大概能够猜想得到,东华伯如今在谁手中了。 原来她打得是这个主意。 姚黄看赵侯不动神色却立刻便停了笔,这才知道窦君并未骗她,“可是君侯可知,那人并不同您抱有同等的想法。” 她此时只想用自己微薄之力,痛击眼前这个少有情绪的男人,哪怕这力道对赵侯来说,恐怕算不上是痛击也罢。 “您用尽心力将此人保护起来,却不知你二人在燕地春风一度,事后他却叫燕女顶了他的名头吧。” 赵侯眼中精光毕露,“什——么——” “您应当听得很准确才对,那人瞒了此事,大概也觉得这段同性之间的秘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吧。” 姚黄已胜利者的姿态刺激他,“也许不只是这样,那人或许有心心念念的人,必然要隐藏这一段不可言说的关系,才好若无其事同爱人相伴到老。” 赵侯却猛然起身向阶下而来。 姚黄以为自己今天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或许人头落地。明日这具尸骨便会被运回许家,身上再背上一个或几个非死不可的罪名,阿爹可能会被这狼子野心的君侯踩进泥里去。 可是他却只是同自己擦肩而过。 “送姚黄回寝殿之内休息,她今日疲惫,外人不便打扰……” 姚黄以为这人今后便要将自己软禁起来,或许今生不能再离开这冰冷的宫廷。 赵侯忽而停下脚步,回过身来,这句话似乎在他心中已经演过千百遍,只是今日正是个适宜的时候,“明日,本侯便封你作河阳县郡主。” 姚黄惊诧不已,追出门去看他,这人已经匆匆而去,无论如何是姚黄追不上的距离了。 他没有因自己的讥讽一气之下赐下白绫亦或是毒酒,反而给自己一个县主的封号。 姚黄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一气之下的口不择言。 赵侯却在马上一路飞驰,他很久不曾有过这种心潮澎湃之感,只是脑中不时还有许姚黄提醒自己的字句。 从前在营中她不肯承认那一夜有情可原,二人皆是男子,在营中是乱了法纪的大事。可如今呢,他已经完全知晓内情,甚至两人在行宫中那般缠绵暧昧,同床共枕,她有无数次的机会能同自己提起,可为何从来没有说起过,甚至连暗示都不曾有过。 难不成她真的属意柳熙覃,到如今依旧守着从前承诺,只要自己不发觉其中诸般过往 ,后面便依旧想着同柳熙覃双宿双飞么? 她果真在心里放着柳熙覃,所以才数次提出要回都安郡,甚至东华伯那日如此欺她,要侵吞她阳家的财产,熙宁依旧同意了东华伯来向自己请辞,难不成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第67章 山有微雨。 这时节下雨倒是少见。有宫人开了支摘窗, 熙宁立在窗前瞧了瞧,雨丝细密,傍晚的天便叫暗色压了下来, 越发分辨不清远处的山峦小路。 这时候若是在路上行走,恐怕前路难行。 熙宁突然想到那个人, 这时候他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也不知可有寻个地方躲雨。 熙宁没良心的想,若是在公宫里留着也好,日日这般来去,也不知图个什么,不过就是换个地方歇脚, 相比起来,宫里伺候的人还更齐全。 她这会儿饿了,等不及用暮食, 小孩便去小厨要来一碗虾粥, 盯着她大口用了。 他捧着腮细看, “柳大哥用饭,即使是狼吞虎咽也比我们好看些。” 熙宁腼腆的一笑, “吃粥罢了,哪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而后又问, “暮食准备了些什么,你可瞧到了?” 熙宁近几日沉迷于了解每日饭食,有时小孩问起三日前吃了些什么,熙宁都能如数家珍。 “似乎有一道荷叶鸡”, 小孩舔了舔嘴角, “仿佛是咱们昨日才提起过的。” 熙宁点头称是,行宫之中的内人们倒是体贴, 他们二人不过是随口提起的要求,宫人们立刻便记下了,今日在饭桌上便能瞧到。 柳熙覃自公宫回来之后便越发没了精神,他如今的身子做不得费心费力的事情,这几日为着东华伯的事情东奔西走,忽而又牵扯到窦君与赵侯身上。阿兄虽然未同自己细说,可熙宁知道此事复杂,东华伯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回不了都安了,也不知阿兄后面要作何打算。 她叫内侍将杯盏收了下去,“今日下雨,你也在房中歇息着,我去瞧瞧我阿兄如何了,方才见他脸色苍白,恐怕是雨天难捱。” 小孩自凳上蹦了起来,“柳大哥去吧,也替我问候下。” 熙宁点头说好。 雨天越发冷了起来,熙宁裹紧领口,有宫人来为她撑伞,熙宁道一句不必,接过伞柄向里去了。 宫灯在风雨之中静静飘摇,熙宁就着这点点微光来到屋前,收了伞立去一旁,轻扣了扣房门,不一会儿见柳熙覃随身伺候的小厮将熙宁让了进来。 “公子刚回来之时冷得厉害,连嘴唇都泛着白,我叫人在屋里笼了两盆炭火,这会儿好多了。” 屋内果然温暖,熙宁将氅衣解下,屋内一灯如豆,并不能分辨清楚屋内的陈设,只是朦胧灯影里瞧见一个高而瘦弱的人影躺在榻上。 他脑袋冲内歪着,脸上已经染上一抹潮红,屋内升起的温度将人熏得陶然,他熟睡过去,连睡梦之中都在轻声咳嗽。 熙宁慢步凑去,轻而又轻的抚在他额头之上。 倒不是因高热而面色红润,大概真是因为屋内温度高了些。 熙宁放下心来,叫小厮去了隔壁,“你好生伺候着,他淋了雨,要是发了热便不好了。” 小厮是身边惯用之人,对这事是极熟悉的,“二公子放心,一应都是我在注意的,不能叫公子有什么损伤。” 熙宁欲走,抬脚还是觉得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若是情况有变,就叫外面巡查的侍卫来寻我,咱们早些寻良医来照顾着。” 交代好一切,这才重新撑了伞出去。 那雨连珠,像一层水幕遮在眼前,熙宁瞧着快要到自己往日处所,她正垂头行进,却觉有人在前堵了去路。 熙宁原本压低伞头去遮着身前的肚子,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还是吃得太少了些,算算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却并不十分显怀,若是穿着宽松的衣袍,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肚子的事情。天气不好,熙宁小心的避免淋到她的身上,从视线余光处能瞧到前面已经快要到了。 这会儿不得已将伞向上扶了扶。 那人也举着一把新伞,正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瞧着熙宁。 她上前查看,“君侯撑着伞,如何还能将身上淋成这般模样?” 熙宁伸手贴在他肩膀处,果然那玄色的暗纹吃水,视线里看不出,伸手便是满手的水湿。 “从——柳熙覃处回来?” 熙宁觉得他整个人都同往常不大一样,不知在强撑着什么,因雨水淋漓她看不出他的表情,仅凭语气便能听出他的不悦。 “是,我阿兄淋了雨,他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 熙宁见他一直在原地立着不肯移动,便轻推了他一把,“外面冷,要不要到我屋里小坐?” 她如今受不得凉,这会儿屋子就在眼前,自然是归心似箭,也顾不得赵侯是不是要一起,会不会又要动手动脚。 他被她推得身形一晃,仿佛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合动几下嘴巴,半晌挤出一个“好”字。 如同暴雨之前的宁静,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任由熙宁带路,在她身后慢慢得走。 熙宁怕他瞧出破绽,这会儿不敢再把手搭在肚前,两手交握撑着那伞柄,心惊胆战的回了自己的屋中。 他亦步亦趋,实在过于反常,熙宁倒是暂时顾不得那许多,将人安置在椅上,便吩咐宫人去烧些热水来。 熙宁自己身上只几朵雨点罢了,倒是赵侯似乎兜头淋了个遍。她在地心走动,不时拿了干净的布巾擦拭身上头上的水珠,赵侯却一动不动,只视线随着熙宁来回罢了。 熙宁停了手中动作,“君侯是骑马而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6节 赵侯发间的水珠落下,这绝做不得假,“是。” 熙宁见他身上正散着丝丝热气,这可不是好事。她再顾不得自己,赶忙将布巾盖在他头上,又小心拆下他发冠,一面擦一面在心中抱怨。 果然是自小便要人伺候的贵人,连淋雨擦身这点小事都专等别人来做,当她是小厮不成。 这人的头发生得极好,拢在手心一大把,瞧着便是个有福之人。 待她将他乌发理到一半,忽然叫他拥进了怀中。他坐在椅上,那高度正巧碰到熙宁的两团绵软。 这姿势实在叫熙宁羞涩,熙宁挣了几下,他却钳着熙宁臂膀,叫她半分动弹不得。 从前也有调笑之时,可那多半是两人玩闹,从未有今日这般不容人退却的霸道。 “君侯,今日怎么……” 这般接触叫他仍不满足,却冷着面去解熙宁的外裳。 这会儿暮食还未用,两人若是不现身,小孩恐怕还要一直等着,从前他再如何胡闹都带着分寸,今日怎的这般犟头犟脑。 熙宁去捧他带着新生胡茬的下巴,叫他抬起头来,她心中带上几分不满。 结果他急她一步,正好一头撞进温暖的胸怀之中,顾不得她缠在身上的裹布,各处亲吻起来。 熙宁不知他今日为何失控,那无言的动作每一下都不容置疑,她只好一面小心控制情不自禁溢出的轻喘,一面妄图唤醒他的理智,“君侯,小孩还在外等着。” “这会儿暮食还未用……” 他像一头糊涂的兽,已然顾不得此处是不是猎手设下的陷阱,不管不顾的一头扎了进去。 熙宁只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人便已经从桌前被抱去了柔软的榻上。 这实在是个危险的预兆,熙宁完全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并非是二人之间的第一次,可却是她头脑清醒之时发生的第一次。 熙宁将衣物使劲向自己身上拢了拢,这点遮掩实际却并未有半分成效,在赵侯眼里,不过徒增几分半遮半掩的趣味罢了。 他的动作霸道,可又绝不是那日深思昏聩之时的粗鲁,相反他似乎极怕这事情给熙宁留下什么阴影似的,手法极尽温柔。 熙宁蜷缩起身子,如同今日用得那碗白粥之中的红虾。 红虾褪去唯一的壳,便越发羞怯起来。 那裹布很有自己的想法,熙宁白日里一人系着它时,用尽各种方法才能叫它不至于在人前垮掉。可面前这人不过是一扯一挑,那裹布便抽离了熙宁玉白的身子,她脚趾立刻便扣作一团,两手拥着自己缩去了榻上的薄衾之中。 熙宁却来不及思考这般情景转换。她只想要逃跑,逃到天涯海角都好,只要不要叫他用那种受了伤害的神色,瞧着避无可避的自己便好。 他又受了什么伤害呢,实在叫人不解,他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子骄子。只要他想,甚至有叫日月换新天的本事,谁会叫他如此伤神。 赵侯并未如料想中那般,将熙宁从衾被之中拖出来,他知道她正害羞,这时候还存着叫她放松的意图,只蹲在榻前瞧她润红又小巧的面颊。 两人视线齐平,熙宁几乎要溺毙在这深情的眸子里。他瞳色黑而亮,这里头只装着一个自己,她也不知自己原来如此容易满足,脸上不自觉挂上一丝笑意,伸手去抚了抚他尤为叫人沉溺的一双眼眸。 结果却摸到他浑身发烫的皮肤。 这触感十分不对劲,不是情动之时的温度,倒像是受冷发了寒症。 果然,他情不自禁一个寒颤,却仍要将熙宁递来的玉手放在手心,而后牵到嘴角一寸一寸的亲吻着。 第68章 熙宁爬起身来紧张的唤他, “君侯——” 这人叫她呼唤之声吵醒,终于将正羞怯躲藏的姑娘揽进怀里,他触到她滑腻的背, 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这美人儿还是他的,她正坐在自己怀里, 谁也夺她不去。 简直叫人欣喜。 再将手掌向下滑去,引得她低声惊呼,那连连的抽气之声叫他越发烘热,原来她也沉迷其中,并非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将自己从那卷轴上学来的全部技艺都发挥出来,她不满意他藏在瞧不见的身后, 连连扭身去寻他干涸的唇。他便如她所愿,应当要面对面的,直至将这小人儿折成三叠。 熙宁只觉得自己被他吊起一口气, 不上不下的难受, 应当有什么念头要突破出来, 迸发出来。要在那一刻伴着惊声一喊,叫彼此都知道对方有多快乐。 中途却轰然倒塌, 熙宁只觉得身侧一沉,这人却趴在自己身上半晌没了动静。 熙宁抚了抚自己暴露在外的肚子, 感叹一切倒还算好。 熙宁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息,自枕上歪头去看,他正双目紧闭,越发有气喘之声, 似乎正难受的紧。 她这才想起赵侯身上不寻常的热度, 恐怕是发了高热。 难怪刚一见他便觉得他恹恹的,熙宁忙去寻被他丢得到处都是的小衣和外裳, 又费了一番功夫替他打理整齐,这才叫宫人去寻良医。 小孩看宫人不停进出着熙宁的房间,以为是熙宁出事,赶忙跑来帮忙,结果却见柳大哥正守在赵侯床前。 “柳大哥,君侯怎会在此处?” 他瞧出君侯身上不同寻常的颜色,恐怕是淋雨后发起热来。 熙宁见是他来,叫自己镇定下来,莫要叫小孩瞧出破绽才好,方才她真是叫这人迷昏了头,竟敢在行宫中做这种事情。 “小孩,你来瞧瞧。” 熙宁知道小孩粗通医理,良医未到之前,叫小孩帮忙诊治一二也可应急。 她将位置让了出来,“君侯下午淋了雨,还未来得及换洗下衣物便来寻我问话,这会儿坚持不住,便直接倒在我这里了。” 熙宁随意编了个场景应付小孩,便把人按在方才自己所坐得位置上。 小孩看到君侯这模样也是万分紧张,小心将赵侯的手腕露出来,将手搭上诊脉,熙宁却看宫人将温热的水送了进来,她将木盆摆在一旁的矮桌之上,将巾子摆湿后小心替赵侯擦拭着头颈,小孩将他里衣解开,叫熙宁一并擦洗下腋下及躯干,“这样散热快些。” 宫人见熙宁忙碌两下手便扶在腰后,赶忙将布巾接过,替赵侯擦拭起来。 “君侯嘴角干的厉害,给他喂些温水来喝吧。” 小孩指挥着屋中众人来回忙碌着,熙宁闻言赶忙拿了汤匙来,又用汤匙抵开这人的牙齿,小口小口将温水喂了进去。 熙宁却听到他含糊地呼唤,似乎在一直重复着,“是你”,“何必骗我”,“燕地”等讯息。 她连词成句,却不知他要表达的是何意思。 谁在燕地欺骗了他,是谁叫他在高热之时仍旧念念不忘。 熙宁还来不及细想,这人却微睁了睁,不过一道窄窄的缝儿罢了,也足以叫他知道熙宁仍旧守候在他身边,这时候若是她跑去照顾柳熙覃,赵侯不能保证会不会叫他二人至死不能相见。 他放松下来,扯了扯熙宁衣袖,喊她的名字,“熙宁——” 熙宁未曾停下喂水的汤匙,只轻声发出一声疑问。 他满足的噤声,也没了力气去回熙宁的疑问,松下手来睡了过去。 因他前一日身体不适,万三便早早在公宫告假,要待赵侯休息完全之后再行办公。 窦君知道此事之后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她同窦绾调侃着,“年轻人禁不得风浪,这点子失意罢了,竟然会大病一场,连公务都来不及处理。” 窦绾不语,只是静心听她牢骚,“竟连他阿爹一半的能力都没有,如何能担得住这赵国的天地。” 窦君不时便会埋怨上自己儿子,老赵侯也算英明一世,只是子嗣上单薄了些,只这么个独苗,叫窦君连择选的余地都不曾有。 “怀恩伯那边倒不知进展到何地步了,我瞧要越快越好,显儿病着,再不会有这般的好时机。” 窦绾只道一句,“是”。 熙宁因知道自己的身子不便,便收拾了些必备的东西,将这处床榻让与赵侯,到隔壁寻了屋子休息。 赵侯醒来之时便是这样一幅场景,身边伺候的宫人倒是齐全,他在屋内扫视一圈,确实是熙宁的屋子,只是她人却不在此处。 他猛得坐立起来,因动作幅度大了些,头上一阵眩晕,也将身边侍候的宫人和良医挨个吵醒。 他本就难看地脸色越发冷峻下来,“柳司马呢?” 赵良医正要回答,这人已经急不可待的下了榻来,“带我去寻她。” 赵良医可不是个好商量之人,直接将人按了下去,他跟在赵侯身边时日最久,并不十分怯于他的权势,“君侯身体不适,我着人去寻柳司马过来便好。” 天色尚早,屋外一片混沌,那细雨持续了一夜,这会儿还在屋檐滴答,气氛倒是极其合适补眠,熙宁睡得极好,这会儿仍旧在睡梦之中。 只听见屋门一声轻响,熙宁以为只是屋外的细风吹过,翻了个身更向榻中而去。 结果有小宫人附在她耳边呼唤,熙宁只觉得耳朵痒痒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转醒。 “柳司马,君侯醒了,正找你呢。” 熙宁一听这话才算彻底转醒,他正在寻自己? 她倒不由想起昨日那半路终结的□□,清了清嗓子,又按下心中狂跳,“我整理下,一会儿便过去。” 其实也未能整理什么,不过理了理鬓发,叫自己看不起来不那么狼狈,又怕他等得急了,便赶忙去到他那处。 赵侯正靠在自己的榻上闭目养神,屋中却空空无人。 想必都叫这人打发了出去。 熙宁心中忐忑,可也知道他如今的身子也做不得乱,故而又大着胆子落座在他身旁。 他虽闭着眼睛,却如一头蛰伏的兽,昨夜的温柔如水褪去,他的强势一如既往。 他仍旧不曾睁眼,却一把握住了熙宁的腕子,将人扯到了自己怀中。 而后便有沙哑的嗓音响起,“怎的不在此处休息,你去了哪里?” 他姿态亲昵,言语间流连在她耳垂之处,熙宁愈发觉得痒嗦嗦的。 熙宁避开他又一次凑上来的亲吻,“只是在隔壁罢了,昨夜每隔半个时辰便会过来瞧你,只你自己不记得,非是我等未尽心。” “你昨夜不曾出了这殿门?” 熙宁好容易从他怀里立起身子,“出殿门做什么,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雨,难不成要再来一个病患,叫赵良医再头疼一遍?” 熙宁一如往常同他玩笑,这人却有些异常,并不接过熙宁提起的话题。他拇指在熙宁手背上不停摩挲,久到熙宁以为他已经又一次睡了过去。 “燕君送与我的两名美姬,并没有如你青瓷一般的肌肤。” 赵侯将手伸进熙宁宽袖之中,从腕子滑去肩膀,又贴到她颈下的皮肉上。 熙宁按住他作乱的大手,理智告诉自己,赵侯恐怕已经发现了什么。 “君侯,这是何意?” 他这时候的亲近总带着几分威严之气,熙宁也全无旖旎之意,如两个斗士一般的谁也不落下风。 “我记得那夜,也是宿在了你的帐下。”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7节 熙宁暗道不好,他这时候怎么想起来翻这些旧账。 “你酒后失德,赖在我那处不肯起身,我当时也极烦闷……” 她说这话无甚底气,甚至刻意避过了赵侯视线。 他目如鹰隼自然不会放过。 果然,他从前怎的未曾朝这个方向上想过。那日自熙宁帐中醒来,只听她在同大小虞氏说话,却不知她具体说了什么,也不曾问过她那日看起来虚弱不堪,到底是何缘故。 现在想来才将所有事情一桩桩对在了一起。 “那日同我一起的,并非是虞氏。” 像是给这件事盖棺定论,简直不容熙宁辩解。 他朗声念着,“是你,对不对?” 赵侯用小指抹在熙宁下巴处,一个用力便将人拧去面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一个眼神坚定,一个目光躲闪,简直是再分明不过的证据。 熙宁终于还是被他逼着迎难而上。 “难道你另有爱慕之人?” 她无从躲避,那时的想法确实同他说得有关,她有心中不可言说之人,也并不想成为公宫中他众多女君之中的一个。一直以来,被君侯临幸过得女人,没有别嫁的道理,若是不得君心,唯有老死宫中,这事情很早前熙宁便从阿娘处了解透彻。 对赵侯而言,不过是轻轻向前迈出一步,可对自己来说,据实相告的下场,恐怕命运都会为之改变,只是不知会变好还是变坏,她不敢去赌罢了。 见熙宁不语,他心越发沉了下来,“那个人是不是柳熙覃?” 第69章 熙宁抬头望他, “若我说是,君侯当如何?” 赵侯直气得胸腔炸裂,猛然咳嗽起来。 她一面替他舒展心口, 一面自责不已。可那是她年少时的绮梦,是她小心翼翼藏在心中不敢言说的向往。她从不敢叫外人知晓, 从前东华伯斥责她异想天开不知廉耻,她虽委屈但却不得不在心中承认,东华伯虽然只是看自己整日黏着兄长不悦,这番话却一下戳中了她的小心思。 她不敢想象,若是兄长知道自己心中想法,恐怕也会觉得她是个异端。所以她一直暗暗小心隐藏着感情, 生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便再不能得到柳熙覃的照拂。他给予自己的温柔和依靠,是她十几年人生中最大的支撑。 哪怕不能成为站立在他身侧的女君也好, 她就在一边, 瞧着她娶妻生子, 给他照顾一众家小也好。 熙宁对这无法言说的爱恋,始终扮演着卑微的角色, 可她从未想过会有另外一个男子强势闯入自己的生命。他有无边的权势,更有通天的本事, 他尊贵如天上星辰,在东华伯府席间见到的第一眼,熙宁便感受到他神色之间的傲然和侵略之意。 她还记得自己被他一直瞧着,惊慌之中碰掉的那只汤匙, 他走过替自己捡拾起来, 而后半跪在自己的方案前,盯着垂头不敢平视的熙宁对柳熙覃说道, “这孩子好生漂亮可人,不似你柳家人。” 熙宁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汤匙以示尊敬,却不敢同他多言。 只默默用他送来的汤匙,小口舀着甜碗吃。 她从未吃过这东西,大概是因为贵客要来,特特做来招待赵侯的。她那时年岁还小,口味上倒还像个孩子,这东西甜滋滋的,最是符合熙宁的口味。 而后她便又得了赵侯案上那一碗,可是她连谢恩都说不好,声若蚊音满是怯意。 赵侯却不介意,他说,“我瞧这孩子好。” 那一晚东华伯便将自己送到他房内,意图取悦贵人。可赵侯却将自己整理妥帖,临走前不惜同兄长闹翻,一定要带自己一起走。 她如今性子养得这般无法无天,连他的话也常常不肯放在心上,便都是因赵侯对自己过于纵容。 到如今,熙宁已经有些分不清,对着赵侯和柳熙覃,哪一个是恩情哪一个是恋慕之情。 她内心慌乱,本以为还能如从前那样得过且过,可赵侯却不是如此想法。 “本侯不准”,赵侯一面咳嗽一面将她死死抱进怀中,“我若说他会因此而死,你可还会喜欢他?” 熙宁不喜欢他这假设,推他到一旁去,冷着脸道,“那我明日便走,到天边去,燕国也好,独山国也好,再不与你相见。” 他笑容残忍,不再同她摆出岁月静好的模样,“你以为你能跑得掉?” “天地虽大,纳进赵国版图却只是迟早的事情,在那之前我将你绑在随意哪个别院,神仙都寻你不见……” 他轻轻含了下这甜如蜜般的唇瓣,“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大大的不好,熙宁怒目,骂他,“你无耻。” “我虽然无耻,你不也曾心甘情愿给我?” 便是昨夜二人旖旎,几乎只差那最后一步。 熙宁简直被他这话激得动弹不得,她昨夜梦醒也觉自己定是疯了,前几日这人近身之时熙宁甚至能守得住胸口的底线,他连瞧一眼那里,熙宁都要怒目而视。 可他昨夜一副伤心失意的的模样,她便忘了心中底线,叫他里外触摸个遍。 如今却被他拿来奚落人,提醒她自己是个放浪之人。 她被他控着,尽管挣脱不开,可她养成了不能委曲求全的性子,便只好伸出拳头猛捶他肩头,“好,昨夜是我欠你的,如今我尽还了,你要奚落也罢,说我不耻也罢,我都挨着。” 他哪里会嫌弃她不耻,只是恨她是个捂不熟的白眼狼罢了,“什么尽还了,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只一次未成行的□□便还了,天底下没有这般不划算的买卖。” 贵人做事很是讲究得失,怎能一直在她身上栽跟头,“算上燕地那次,不过两次罢了……” 看在熙宁眼里便是他在用此事羞辱人,“你当这是买卖,那我是什么,卖身的娼……” 她后面那字未能发出声音来,只因赵侯将她不肯饶人的小嘴捏了起来,一边威胁她,“你敢胡言乱语,自轻自贱,我就叫那柳熙覃不能活着出这行宫的山门!” 见她赌气不看他,却又紧抿着嘴,生怕自己又说出惹怒赵侯的话来。 赵侯见了心口越发疼得厉害,简直已经麻木。 “他对你如此重要?” 赵侯轻抚他的发顶,见她并无反应,又继续说道,“我却不能放你离开,不若你为我诞下个公子罢,我封他做下任赵侯。” 他调转个位置,将熙宁扶趴到自己身上来,简直是在委曲求全,“你不乐意做小君么,以后亲自教导未来的君侯?” 熙宁听他说到孩子还是吃了一惊。 她肚里这个,极有可能就是赵侯许诺的赵国世子,她并未感到喜悦,责任如此重大,她反而越发惶恐。 她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却感觉脑中一团浆糊,“如君侯所说,兄长对我极重要。” 赵侯预感到她接下来要说得话自己定然不爱听,便捏起熙宁肉感十足的面颊,“你可要想好再说……” 她只好妥协,将身子伏在他胸口,蹭了蹭脸颊上的痒,“再给我些时间,我自会考虑完全。” 有许多事情,这两个男子,还有她肚子里那意外得来的孩子。 “这还有何可思考的,你可莫要忘了,咱们有肌肤之亲,你我才是最亲近之人。” 他的提醒,简直是在熙宁身上加上一层禁锢。 “我不会等你思虑周全,还要日日前来寻你”,他靠在熙宁柔软的侧颜边上,“若是你生出跟着柳熙覃离开的心思,他定然是活不成的。” 熙宁已经不想去听他威胁的话语,只管抱着这具温暖的身体蜷缩起来,“也好,到时我自这苍山上跳下去,你便娶窦绾做小君罢。” “胡说八道。” 熙宁需要给自己留些时间,她要想清楚是不是真的要留下这个孩子,成为公宫中众多女君中的一位,待到赵侯情淡之时,自己或许还要亲自再为他纳娶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君。 她想想便觉得郁结心中。 一国君侯的深情,熙宁实在不敢尽信。 若她身为男子便好了,赵侯再是情深,也不能说出立男子为小君的糊涂话,那时候大可以急死他。 赵侯却未能休息太久,午后他便洗漱更衣,“我瞧你一直着男装很不像话,今日回宫后我同荀将军告以实情,他要罚便罚我有眼无珠好了,今日之后你换回女装。” 熙宁梗着脖子说不,着女装她便再无退路,全行宫的人都要胡乱猜测,恐怕会以为赵侯带着女扮男装的自己在营中,是为了做那事方便。 人言可畏,她脸上可挂不住。 赵侯却再等不及,连许姚黄都知道自己宠爱营中一小将,若是再扩散开来还不知要生出何事,索性自己将这泡泡戳破,窦君便少一张牌打了。 这时候却有万三急急来报,“君侯,出事了。” 熙宁一看万三脸色便知是紧急军情,赶忙清了屋中伺候的宫人,单留下自己伺候他抹了把脸。 “你详细说来。” 万三将手中地形图展开指给赵侯去看,“咱们的人才出发宣令,叫剩余兵力班师回赵,半路便接到清水河处奏报,说燕君同息天子联手,将咱们的人马困在了原地。” 这时候出现这事果真是万分棘手。 “息天子?” 赵侯神色不见慌张,只是觉得这二人惯是会恶心自己,故而面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据邵环所说,两边联手人数众多,我方占不得上风,兵力损失百余人。” “百余人?” 短短几日伤亡百余人,赵侯越发眉头紧皱。 “君侯,现下紧急的是,邵环叫燕君和天子缠在燕地,不得班师回来,那咱们这边……” 赵侯将地形图卷起收好,“暂时先不要将此消息散播出去,只说先行部队出发已半月有余,先震慑城中异动势力,再派人出去接管近处粮仓,其余兵力全部收拢至城外,谨防郦下城中生变。” 这时候,他再顾不得小情小爱,急需回公宫里稳定军心。 万三已经前去备马,赵侯本已走到殿门之前,这时候又返回来抚着她的小脸,“这几日就如你所说,你尽力思考,我恐怕顾不得你,夜里门窗关好,若有事大可叫宫人报我。” 想了想又望向远处殿阁,“那个柳熙覃暂时先叫人留着,你同他话话家常便好,若是生出别的心思,我是真的会要他的脑袋,你莫要如从前一般不当我的话是一回事!” 熙宁十足感动,这时候这人还不忘威胁自己,婆婆妈妈的劲儿起来,连三爷都要自愧不如。 她这时候不敢再耍小脾气,“好,便都听你的。” 第70章 她望着赵侯车驾渐行渐远, 心里一下子空落落起来,也生不出做其他事的力气,正要回去躺着好生想想今后该何去何从, 忽而见宫人来报,说兄长柳熙覃到厅中正等着自己。 兄长昨日也受了风寒, 熙宁倒将这事忘在了脑后,这便懊恼得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念一句最近怎的如此容易忘事。 “咱们这便过去,莫要叫公子等候太久。” 柳熙覃正在案前用茶,喝得还是那日熙宁在他来那日推荐的那一款。他见熙宁过来,含着和煦的笑容叫她小坐, “君侯今日状况可好,我昨日自己也病着,来不及过来问候一二。”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8节 熙宁摇头说还好, “这人壮得什么似的, 不必去担心他, 倒是兄长这边,我昨日傍晚去瞧你, 看你也不好过,今日如何?” 他轻点了点头, “你瞧我如今正坐在这里,不是很好的样子么?” 熙宁便仔细查看他面容神色,确实是一副大好的模样。 昨日伺候之人应当极尽心力了。 二人半晌又是无话,其实从前在东华伯府便常是如此, 一个烹茶一个读书, 表面看互不打扰,若有不认得的字句, 熙宁便会凑到他椅旁请教,一面将下巴搁在他椅子扶手上,如同是在同他撒娇一般。他大她三四岁,像养着自己疼爱的小宠物一般,几乎是有求必应。熙宁甚至问过他,若是有一日自己不想再待在侯府,要他带着自己离开,他会不会答应。 熙宁还记得他当时错愕,而后忽然笑起来,“那需你再等兄长一些时日,兄长不能叫小熙宁出了府去饿着肚子。” 他静静坐在那里,熙宁瞧着便觉得岁月静好,哪怕二人之间并无交流,熙宁也觉得日子过得舒坦。 他便是这样一个叫人舒坦的男子,从不会叫人们觉得逾矩,总是谦谦君子的模样。 若是时间永远停留在那时,她不长大便好了。 “兄长,有话要同我说?” 她偏偏要同赵侯错开来寻自己,熙宁便猜出他定是有事要说,恐怕还有避讳赵侯的意思。 “熙宁越发聪明了。” 柳熙覃夸奖她一句,依旧像对着一个孩童一般,“兄长只是担心你同君侯走得太近,日后——恐怕要受到伤害。” 熙宁脑中闪过无数同赵侯一道的羞耻场面,虽然不可能被兄长瞧了去,可他这时提起这事,很难叫熙宁平静下来。 “君侯薄情,兄长是在担忧这事么?” 柳熙覃顿了一下,无奈的笑笑,“他同你摆明了,对你确实有情是不是?” 其实自赵侯将人从东华伯府之中带走,他早就该有此心理准备,只是这话从熙宁嘴里说出来,是柳熙覃从未料想过的心痛。 熙宁吐了吐舌头,没想到三两下就同兄长交代出实情。 可想想也不该瞒他,兄长是男子,以男子的角度给自己一些启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许我小君的位置。” 柳熙覃抬头望她,“你在乎这位置么?” 熙宁摇头说不,“我很满意如今的生活,给我神仙的位置我也不换,可是——可是——” 熙宁也说不好要可是什么。 “可是赵侯不许,他只想将你藏进深宫,只供他一人欣赏是不是?” 柳熙覃言辞犀利,一下子就叫熙宁生出逃跑的心思,她皱着眉头,“供他一人欣赏?我是一盆花儿不成?” 如此说来,熙宁心中的旖旎散尽,顿时觉得赵侯这人可真是可恶。 “你的想法如何?是要在宫中陪他度过余生,处理宫中大事小情,同从前的亲友尊卑相称,用你年轻的身体,不断为他孕育幼儿甚至是下一任诸侯,直至生育期过后,再择选合适的女子供他繁衍子嗣?” 他说得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熙宁心中的一根刺。 “你恋慕他,到了以上的境地么?” 熙宁摇头说不,捧着自己的脑袋分外难过,“我十分惧怕这样的生活。” 柳熙覃并不否认这一席话中带着私欲,他内心的阴暗与自私蠢蠢欲动,或许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错过了便再没有拥有的可能。 “莫说是别国诸侯,单单几位赵侯的至亲,从前的老赵侯,已经算是极爱重细君之人了,不也照样恋上你的阿娘。在旁人看来又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小事,在细君心中未尝不是一阵狂风暴雨。” 他看她痛苦,自己却比她更要痛上百倍。他已经明了,熙宁同那些坠入爱河之中的小女君并无差别,只是她自己未意识到这份情谊罢了。 占有之欲便是深情的开始。 熙宁想到公宫之中语气柔和的细君,一瞬间感同身受起来。老赵侯能在多年后恋上阿娘,赵侯或许也会,那她当如何,再威胁他自己会从苍山跳下去么,多么难堪。 熙宁只管陷入沉思,柳熙覃缓缓将水注入新茶之中, “兄长昨日在祈善殿门前,见到一容貌极出色的女子。” 柳熙覃娓娓道来,果然见熙宁脸色一变。 祈善殿是赵侯处理政务的大殿,等闲人不许出现在此处,连细君都多有避讳,怎么会出现旁的女子。 “是窦绾么?” 熙宁前些日子叫赵侯送出公宫之时,宫里只有窦绾一个可称得上是出色的女君,细君或是窦君已经上了年龄,不足以叫兄长说出“出色”二字。 “窦绾是谁?” 柳熙覃对公宫之中的人员并不熟悉,窦绾这名字他似乎只是听过,并无特别印象。 “是独山国送来的女君,也是窦君母族里选出得孩子。” 熙宁这般解释着,柳熙覃方才想起确实听说过此事,“既然是窦君的人,如何能自由在祈善殿外行走。” 他轻松抛出一个问题,已经叫熙宁费神想了好一阵,“的确如此,我在公宫小住之时,也从未见窦绾出现在祈善殿附近。” 不是窦绾,还能是谁家小女君,甚至能叫兄长这般不重颜色之人都称赞一句“出色”。 忽而有一人选浮现在熙宁眼前,全郦下城中,恐怕再没有比那一位更好样貌的女君了。 她张了张嘴,甚至不敢提起那个叫她挫败的名字,也不能接受她真的被赵侯接进了公宫。 “当日同桑将军请教过,是郎中令家的小女——许姚黄。” 第71章 许佳倒是从未料想过, 小女许姚黄进宫不久之后便得了河阳县郡主的称号。 一家人接到制书之后连连感谢神天菩萨,“姚黄入宫之后一直未有消息传来,我倒是一直担心她, 万一贵人们不喜,或是她在宫中出了什么差错, 咱们在外边伸不进去手,耽误了她可就不好了……” 夫人忙着向自家祠堂供奉的诸位祖宗们叩谢跪拜,“还好还好,我便是知道姚黄是个争气的,纵然算不得是十分受宠的,在公宫里也算有点子微薄根基了。” 许佳比夫人倒是镇定上一些, 他也为赵侯效力了一段时日,虽然并不想着这时候便能再向上走上一步,可小女儿得了封号还是大喜过望。 一家人到用饭之时仍旧在讨论此事。 “细君应当对咱们姚黄是极满意的, 您瞧制书上的形容, 多有瑰丽美妙的词句, 连我这个做阿娘的都夸不出这般好词来。” 许佳吃上一口温酒道,“这话你却说错了, 细君的意思便是赵侯的意思,君侯是个懂拿捏下臣人心的, 这时候封赏我恐怕太过惹眼,况且我还未做下有功之事,便先封赏姚黄,左右她正在宫中伺候细君, 不说功劳也有苦劳, 放眼整个赵国也没人能挑得出错来。” 他滋溜一声又进了一盏,“细想也是安抚咱们许家的意思, 叫咱们知道姚黄虽然被他扣在宫里,其实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叫我更尽力为他卖命罢了。” 许夫人听许佳这样说道只觉头痛,“怎的这样多的门道,我只知道姚黄得了好封号,那河阳可是富庶之地,是几个受封的县主里面地儿最好的。” 许佳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他这性格习惯性瞻前顾后,喜悦过后又开始带上几分愁苦的颜色,“我这位置如今也不好做,赵侯今日这番手笔应当是个暗示,恐怕马上就要用上我这张牌,我倒真有些害怕。” 许夫人不想去理许佳的小心思,男子汉大丈夫,都是自己选择的路,事到临头自怨自艾很是没劲儿。 她若是再回到待嫁的年岁,便再不进他们许家的门,一家子的男君都养得这样左右摇摆,竟还不如她一个没什么大见识的女君。 许姚黄正去细君殿里谢恩,出人意料的是,赵侯居然也在一旁落座。 姚黄有些惶恐,她那日太过胆大,跑到祈善殿去大放厥词,其实说到一半之时便已然后悔,后来硬着头皮同赵侯叫板,他倒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将自己这等小角色的话放在心上。 再看下首还有大小虞氏在旁侍候,倒真真是一副一切如常的局面。 那小虞氏见到姚黄得了封号倒不吃惊,她想着许姚黄原本就是小君的人选,如今又成了河阳县主,身份越发尊贵起来,自己那日应当没有得罪过她,到时她顺利登位,可要遵守约定,送自己姊妹二人出宫才好。 第72章 一屋子人心思各异, 恐怕连许姚黄自己都料想不到,坐在周围的这一家子人只细君是真心祝福自己来的。 赵侯小坐了下,他在这般场合依旧威严不减, 越发显出一国君主的权势,叫姚黄几乎不敢大声喘出气来。 “你阿爹惦念着你, 带了你家中爱吃的几样小食,我已着人给你送去了殿里。如今你贵为县主,以后自当更小心谨慎,以做民众表率,本侯知道你一向是个识大体的,不会辜负细君与本侯的好意。” 许姚黄又向上行了大礼, 道一句,“是”。 赵侯思虑这面子大概已经给得尽够了,便不准备在细君处多停留, 起身欲回祈善殿接着处理政务。 “许佳及夫人在你殿中等候, 你谢了恩便先去一家团聚吧。” 许姚黄大喜过望, 阿爹和阿娘竟然来了,她入宫这些日子一直未能同家人相见, 这会儿能得这样的恩典实在叫人意外。 赵侯说完也不等许姚黄的大礼,便阔步离开了此处。 细君是个体贴之人, 见她早已无心在此处,便打发她早早回去。 姚黄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殿阁,宫中的女君行事要求稳妥,平日里是决不允许在宫中跑动得, 带起一路烟尘很是有失体统。 可她顾不得那么许多, 仿佛下一刻阿爹阿娘便会告辞一般的急切。 许佳和夫人也等得心焦,这会儿在殿门上看到着盛大宫装的少女向这边奔走而来, 也是赶忙迎了上去。 “阿爹阿娘可来得久了,我方才去细君宫里谢恩,耽误了时间。” 许佳说刚来一刻罢了,“原是打算到祈善殿求见赵侯之后再过来的,可惜君侯不在殿里,宫人便将我与你阿娘带到了此处。” 姚黄一边携着二人进去,一边为两人解释着,“赵侯去了细君殿里观礼,我回来前贵人才走得。” 她觉得这事只是寻常,听在爹娘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二老心中稍作平静,便又同小女聊起她在宫中的近况。 其余倒只是寻常,只向姚黄问起赵侯的事,她很是支支吾吾,叫许夫人心生疑窦。 “怎么,赵侯待你不好么?” 姚黄捏着身上的宫绦来回捋着,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十日里甚至见不到一日,何来好不好一说。” 许佳听了这话放下心来劝她,“君侯事忙,若他整日沉迷儿女私情,赵国如何能成如今这帝国模样,这事上你绝不能任性。” 姚黄欲言又止,鼓足勇气才将这事捅给爹娘听,“君侯,他似乎不喜欢女人……” 这话可如何敢胡说的。 许夫人连忙叫她住嘴,“这是在公宫之中,你小命不想要了不成?” 姚黄也觉得自己委屈,“可,可他真的宠幸营中一小将,连燕女都可为我作证。” “除了燕女,还有谁曾这样同你说过?” 许佳和夫人面色冷然,“是不是窦君同你说过什么?” 姚黄拭了拭眼角泪花,“爹娘如何知晓得,连我都是这两□□问燕女后才知道的,”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59节 “窦君既然同你说了这事,怎么会不叫我们知道。”许佳鄙夷的撇了撇嘴,“燕女也是她叫你去寻得?” 姚黄听爹娘这样说,立场立刻便不坚定起来,“是——” 许夫人瞧了瞧自家夫君,“你爹爹甚至见到了那小将的阿爹,咱们为求真相,还去寻了几个都安来得贵人,皆说这人是个狡诈奸猾的,那小将本不是他的孩子,他竟还侵吞了小将阿娘留下的数万财产,前些日子里更是去信小将原族的宗亲,说小将的阿娘还有一笔钱款在独院存着,问了取款的期限。” 姚黄原本用帕子捂着小嘴惊叹,后面便又问道,“阿娘,独园是什么地方?” 许佳便给她解释着,“是爹娘皆亡故之后照料孤儿的地方,若是家中留了钱款,也可以在此处存着,待孤儿年过十八便能取出来过活了。” 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姚黄心下沉了又沉,“是我信错了人。” 许佳叫她安心在宫中待着,莫要再胡思乱想。 她缓了一会儿情绪,努力撑出一个笑容来,“女儿晓得了。” 许夫人劝慰他,“君侯肯抽出时间观礼,还是极重视你的,咱们不求他全身心放在你身上,只要你是那最特别的,谁都越不过你去。” 姚黄面上点了点头,其实她比爹娘想得更开些。她知道赵侯身后无边的权势虽然诱人,可他也只重视这权与利带来的掌控感。赵侯那时对自己或许是有喜欢,可那喜欢仿佛是对着一只猫儿狗儿叫了一声,她便巴巴送上门来。” 她是骄傲的人,断不允许自己落入这般境地。 这会儿赵侯已回了祈善殿,万三同桑仕秾在殿内等候已久。 桑仕秾从万三处已经知晓了大军在清水河处的境遇,他主动请缨,“君侯,清水河处告急,邵环同军师两人强敌环伺,我愿走这一趟,以助二人一臂之力。” 赵侯经过二人身边,瞧着一脸急迫的桑仕秾和平静处之的万三,“郦下城中未必就比清水河轻松多少,你先留着。” 桑仕秾便又问道,“我与万三皆要守备郦下,那要不要派荀将军出去?” 赵侯摆手说不必,“荀将军上了年纪,今后便渐将权利交接,卸任在即,还是莫要麻烦他老人家了。” 赵侯前日从行宫归来,已经在公宫面见荀克烈,二人已就此事达成共识,不必追加多余人手出去。 “你们几人留着,军师对队伍的掌控之力不弱于荀将军。有他在,后期他掌握到全局,形势转换指日而待。” 荀将军也是此意,年轻将领不经历实战如何能成长起来,况且还有桓婴相助,大可放手叫邵环去做。 当下最叫荀将军心忧的反而是窦君的蠢蠢欲动。 原以为赵侯成长到这般成器的模样,窦君该放心将赵国交到他手里,不想她仍旧是多年前野心勃勃的窦氏。荀将军是战场上万中无一的战将,可若是耍手段斗心狠,他绝不是窦君的对手。 “君侯万事可要小心,你祖父当时……” 他并未将话点透,可赵侯知道荀克烈想要说些什么。当年祖父死于马场马匹之上,之后窦君扶持爹爹继位,其中有多少隐秘之事,细君也曾告诉过自己。 赵侯心中早有成算。 “万三明日出城统领咱们的人马,至于桑仕秾,带几个得力的干将,进驻许佳的守备营。” 桑仕秾便问,“可要将熙宁编进队伍?” 说来奇怪,自回到郦下之后,桑仕秾倒不怎么能见到熙宁了,也不知赵侯给她安排了什么活儿,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 “先不用她。” 熙宁一个女孩子再入军营,又不在自己视线内,受些损伤那还得了。 “万三带着小孩一起,我看他跟桑仕秾那手下练功练得起劲儿,该给个机会一展身手。” 万三道一句,“是,咱们的人前去收了另几处粮仓,中间有几处交接都有问题,恐怕已经叫窦君做过手脚。” 赵侯便问,“如此,咱们手里现在有几处军备粮仓?” “共四处,都只是平仓规模。” 桑仕秾有些忧虑,心中算来算去,“能撑半月罢了。” 若是情况真的有变,只半月速战速决,压力不小。 “现在就是将清水河处的消息尽可能拖延下去,拖得越久咱们越是有利。窦君一旦知晓大军被困在清水河,恐怕立刻就会有所动作,若是那时局势已经明朗,邵环与桓婴只要能占得先机,窦君便也不敢再蹦跶多久了。” 桑仕秾领命退下,万三却凑上前来,“君侯,要不要让熙宁回宫护卫您左右?” 他和桑仕秾全被撒出去,赵侯身边无人也叫人放心不下。 赵侯自然乐意能时时见到熙宁,可宫中危险依旧,还是放到行宫之中最为稳妥。 “熙宁,便叫她先在行宫多留几日。你亲自去接小孩,见到熙宁务必嘱咐她不要擅自离开,外面局势恐怕要不好。” 他想了想单是一句话尚不能一解相思,“你带我手书一封送予她。” 赵侯从前艳羡柳熙覃能同熙宁互送家书,言辞之间多是呵疼依赖,有时看熙宁背着人将那书信看了上百遍,他简直嫉妒的发狂,如今终于也能同她写些肺腑之言。 他面上虽未有所表示,心里却得意洋洋,“大可以将窦君动作讲与她听,叫她知道咱们所处之境如何危险。” 可不能叫她以为自己在公宫之中享清福,到时非但不会担忧,恐怕长久不见,她早把自己丢在脑后,同那个柳熙覃双宿双飞去了。 他想想便气得肝疼。 第73章 这两日熙宁的日子算不得好过, 自那日同兄长谈过之后,她便心中惶惶。一时去想赵侯当日认真许诺的表情,一时去想兄长说在公宫之中见到许姚黄的神色。 整日里便只顾着去想赵侯, 连梦里见到的都是这张脸。 她肚子却渐渐有了隆起的轮廓,熙宁便对着这个肚子发起愁来。若是自己不管不顾, 先将这事告诉赵侯,逼着他将那许姚黄赶出宫中如何? 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几时变得如此恶毒了? 熙宁给自己打起扇子,这时候天气不算太热,大概是有了孩子之后体热,她受不住便会扇几下去去热气。 便在地心转了几圈, “狗男人,有什么好,我自己也能把这孩子养大。” 这时候却又瞧见桑仕秾早先送来的裹布, 她再这么继续拖着, 就该缠这肚子了。 也不知会不会伤到里头的孩子, 熙宁抚了又抚,她有些舍不得了。哪怕自己养着, 叫那狗男人同许姚黄双宿双飞也罢,今后她就在都安郡买个小小的屋子, 再不来郦下城中,听不到他的消息,自然也不会觉得伤心难过。 她脑内正热闹得想着,到时无论赵侯如何痛苦挽留, 自己必一去不回头, 叫这个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中行显悔恨去吧。 这时忽有宫人来报, “万将军在厅中等候,柳司马可有空闲去见?” 她闲得发慌,自然是有时间的,熙宁叫来人去回话,一会儿便到。 万三瞧着手中的锦匣,越发觉得赵侯同熙宁不太对劲。哪有两个大男人靠锦匣传书的,做得这般明显,生怕旁人瞧不出两人暧昧的模样。 小孩倒是比熙宁来得早些,只是万三要接他入营,这会儿小孩已经回屋里收拾东西去了,但熙宁是个磨蹭的,小心翼翼将自己隐藏了一番,确认毫无暴露之处,这才慢慢走了出来。 三爷抬起眼皮瞧她一眼,觉得她哪里似乎有变,便又上上下下打量许久,“在行宫这才几日,竟还吃胖了。” 他调侃着,熙宁也不好解释,“宫中伙食好,想不发胖都难些。” 熙宁也忧愁,她发胖时先长脸上的肉,瞧着一天比一天圆润,想遮都遮不住。 “三爷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熙宁叫宫人为他添水看茶,“若是无事,大可留下来尝尝今日的新菜色。” 万三这会儿哪里有这个闲情,他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忽而慎重对熙宁陈情,“这恐怕不行,城中有异动,窦君要出手了。” 熙宁接过一盏温水正要入口,闻言停了下来,“这话从何说起?” “自然是窦君……” 她久处行宫之中,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宫人们个个嘴严,半点外界信息不敢叫熙宁知晓,她这时对外界的消息还停留在公宫之时。 熙宁屏退左右,“窦君同君侯二人一向不对付,这我是知晓的,可如今怎的忽而闹成这样?” 万三将锦盒放到桌上,“因赵侯挖了窦君手里一半的兵力过来,窦君自然不能再坐以待毙,这几日一直都有小小动作。” 熙宁倒是未听说这等大事,“挖了一半的兵力?” 赵侯这人实在是有些非常手段,也不知他这短短时间之内,如何便能成此大事,况且还日日到行宫之中纠缠自己,正事倒是半分不曾落下。 万三道,“郎中令许佳,你应当听说过,如今已经投在了赵侯门下。” 这倒是未叫人料到,“许佳,似乎是受窦君提携发家,他竟能舍弃恩人追随赵侯,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万三可不觉得这事有何新奇,“窦君确实对许家祖上有恩,那也在他祖父和叔伯一辈上还得差不了许多了,同许佳不过就是上下职级的关系,互相利用罢了,早没了报恩这条联系。” 男子同女子的想法大不相同,熙宁听了便在心中暗暗记下。 “所以郎中令手中那窦君一半的兵力便到了赵侯手中,可窦君便能这般默不作声就叫许佳逃脱么” 万三想想那假兵符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便模糊说道,“中间自然还出了一点小小意外,不过许佳有赵侯支持着,度过那点小小难关不是难事。” 熙宁垂头将方才了解的事情一桩桩联系起来,“你前几日来行宫寻赵侯回去,说邵环那边也出了问题……” “邵环暂且无事,清水河叫天子和燕君的人马合围了。如此,这消息若是叫窦君知晓,咱们此时人手不足,恐怕难免一战。” 熙宁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如此说来,倒真是有些难办。” 她听到这事果然心慌起来,“赵侯如今作何打算?” 两军交战的消息想要隐瞒下来难如登天,窦君的探子也不是吃素的,恐怕不日就会将消息呈上,“可有做好准备,万不能叫窦君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是自然,赵侯自回赵后便已然开始布局。” 万三忽而淡笑一下,熙宁并未留神,他立刻便收敛了表情。 “哦,还有,这是赵侯叫我特意送来给你的。” 他将锦匣推到熙宁面前,“说是内有信件,你看完之后若想回信,便交予这边守备便好。” 这会儿小孩也收拾停当,奔出来向熙宁辞行。 “柳大哥,我这便同万将军一起去了。” 熙宁瞧着他,小孩最近长了些个子,熙宁隐隐感觉要平视他才好了,“跟着三爷在营中习学,若有难解之题,先同三爷商量再做打算。” 小孩点头说好。 “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受人欺负,若有人挑衅,便将你所学尽数使出来,叫他们谁也不要小瞧了你。” 小孩咧开嘴笑了起来。 熙宁将二人送走,还未从要有一场大战要打得紧张情绪中缓和过来,这会儿柳熙覃也过来寻她。 不知为何,熙宁并不想叫他看到赵侯送来的锦匣,便赶忙藏到袖中,这才唤了一声兄长。 柳熙覃慢慢步入厅中,“我瞧着万将军来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0节 熙宁点头说是,“不过还有任务,将小孩接着便一道回营了。” “走得如此匆忙,是城中出了事?” 兄长是个极聪明之人,熙宁知道自己瞒不过她,便将方才三爷所说之事讲与他听。 他闻言缓了一刻,不一会儿便蹙眉又问,“窦君那边刚被赵侯算计去了一员大将,心中恐怕不平,这时候清水河大军又出了问题,简直正中窦君下怀,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熙宁替他斟上一盏茶,“军情一向是如此的,仿佛四月的天,一时晴一时雨,所有极坏的情况齐发,我追随君侯出征之时倒也见识过。” 这话显而易见不能叫柳熙覃信服,“罢了,我是门外汉,有万将军和桑将军助阵,君侯这边是不成问题的。” 话虽如此,可熙宁眉间染上愁色,柳熙覃早已看在眼里。 熙宁回了屋中才将那锦匣展开来看。 这人上来先将万三交代自己的场面又复述了一番,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如今处境凶险,熙宁瞧着一面担心一面又想笑起来,只觉得他像个在自己面前求关注的孩子,看起来倒还不如陈小孩成熟些。 这书信写得颇长,到后面便又开始讲起他在宫中的诸般小事,连午时进了什么饭都要详写一番。 倒不像是个情况紧急的。 熙宁仔细再看下去,便是他提起临走那日两人的对话,叫自己莫要生出随兄长一走了之的心思,荀将军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女君身份,这两日在荀府里愁得食不下咽,待事情解决完毕,赵侯会带着自己亲自登门,到荀府上致歉。 熙宁撅了噘嘴,自己又没做什么错事,原本好好在东华伯府上混日子,若不是他非要将自己拉入赵军之中,哪里会有后面生出得这一堆事情。 该他一人向荀将军磕头谢罪才对。 她低头看看自己这肚子,恐怕到时荀将军不仅要发愁自己是个女君,更要发愁自己是个在营中受孕的女君。 她想想荀将军那眉宇紧锁的模样,突然觉得此事也不是那么令人恐惧了。 只是赵侯的一世英名,恐怕都要毁于这个意外而来的肚子。 那又有何办法,熙宁轻拍了拍肚皮,“若是你阿爹后面表现良好,阿娘倒是可以考虑,在行宫里生下你,狠狠惊掉你阿爹的下巴。” 赵侯行事妥帖,那日在熙宁处知晓了她才是燕地同自己过夜之人,那大小虞氏便再没了理由留在宫中,抽出一日特地到细君殿阁同细君商量此事。 “阿娘,儿近来才知晓详情,原来在燕地同度一夜之人并非大小虞氏,我看还是要将这二人早些送出宫去,免生是非。” 细君吃了一惊,“不是她二人?” 那营中都是男子,不是这两个女君,难道儿子真的走上了那条路。 “是,是我营中之人,阿娘应当认得的。” “我认得的,不过就是万三,桑仕秾亦或是邵环,我儿总不至于……” 赵侯连忙打断,“自然不是这几人,阿娘想到了哪里去。” 第74章 细君心中忐忑, 既是他营中自己认识之人,又不是万三与桑仕秾这几个小将,那还能是哪个。 “你营中皆是些威武的武将, 这——我可如何向中行氏的先辈们交代。” 她急得在赵侯手上拧了一把,“还不快说, 到底是哪个,你是不是要把咱们赵国公宫掀个底朝天才好?” 赵侯见阿娘上了自己的当,这才慢悠悠问道,“虽确实是个武将,可她乃是女扮男装,前些个都是意外。” 细君简直要哭出来, “好歹,好歹……” 只要是个女子,哪怕是个五大三粗的, 放到公宫里好吃好喝伺候着, 只要儿子喜欢她没有不依的。 她正要拭泪, 忽而想起一个人来,将儿子的手紧紧握住, “是游惊鸿的……” 果然是母子连心,她几乎立刻便想到了熙宁。 细君浑身瘫软, “这是,他们母女,同咱们中行家的缘分。” 只是说不好是良缘,还是孽缘罢了。 老赵侯因年少之时的一场邂逅, 便将熙宁的阿娘游惊鸿记挂在心上很多年, 原本分离之后再无交集,怪就怪那阳家的男君去得那般早, 游惊鸿年纪轻轻守了寡。老赵侯听闻此事意欲重修旧好,只是游惊鸿极其坚决,一去不肯回头。 “这孩子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到这时候,还去纠结上一辈的事情便无趣了,“你寻个机会,将人领回来,便先从美人做起……” “阿娘,只是美人便太过委屈熙宁了。” 赵侯很是坚决,“儿想给她小君之位。” 何况赵侯实际根本摸不准这妮子乐不乐意,“阿娘不必操心此事,总归儿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也容不得旁人再挤进来了。” 简直同多年前的老赵侯如出一辙,细君甚至能够回想起来老赵侯当日同自己和窦君商议游惊鸿进宫一事的场景,“不论公宫能不能容得下一个再嫁的夫人,本侯都是要将人接进宫里来的。” 历史一个巡回,细君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阿娘不是个不知变通的,既然你打定主意便去做吧,多问询女君的想法,莫要都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我儿也有同阿娘商议小君人选的时候,阿娘从前极害怕你走上斜路……” 一个年过弱冠的君侯,迟迟不肯立小君在旁,又常年在外征战,若不是窦君那时常常宽慰自己,老赵侯年轻之时也是这般情况,细君只怕要更加忧虑。 不过说起窦君,细君一时叹息,他们婆媳相处其实并不如外面传言那般刀光剑影,只是自己不是窦君所期待的强人性格罢了,连带着显儿也并不得她欢喜。 “外面的情况,是不是已经发展的无可转圜?”细君看着低头沉思的儿子,猜测儿子这会儿恐怕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窦君。 “阿娘放心,儿子办事一向稳妥,哪次有出现过纰漏。” 只是窦君乃是自己人,对自己比旁人更加熟悉,他需得敛着神才能步步为营,操之过急乃是大忌。 清水河大军被困之事在窦君运作之下终于还是闹得满城风雨,郦下城中更有风言风语,说赵军已有败相,赵侯留在清水河那小将邵环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辈,手下已经丢了十城中的两城。 这事一时在郦下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皆是讨论赵侯聪明一世,在用人之上却糊涂一时。 桑仕秾在城中闲坐吃茶,只听旁坐之人正激烈辩驳着,“邵环那厮居然将两城拱手让人,且这时候赵侯怎的还是一点动作皆无,该换了荀克烈荀将军前去收复失地。” 荀克烈在赵人心目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几乎便是赵国救世之主,无论军中遇到何种难解之题,赵人往往首要推出的选择便是荀克烈。 仿佛荀克烈真的战无不胜。 “赵侯年纪尚轻,不过是毛头小子罢了,还不是仰仗荀将军把控大局……” 说到这里二人突然缓了下来,那人悄声说道,“听闻此次大胜回城,赵侯已将荀将军职权全部架空了去,甚至荀将军的儿子荀武都被夺了权。可见赵侯觉得自己羽翼已丰,便开始兔死狗烹了,今次留在清水河驻军的首领邵环,便是赵侯心腹,可未想到最后境况竟是如此。” 另一人便附和道,“这是报应,赵侯一早该有此预见,将荀将军夺权之日,便是他兵败之时。” 桑仕秾抹了抹自己眉骨,他们想象力倒是丰富。惯于将人捧到一个异常尊崇的地位,待这人稍出了些差错,便毫不留情的将人踩到泥里去。 “我看这样恋权之人,赵国迟早也要败在他手中。” 两人吃罢了茶向西而去,桑仕秾的两个手下便问,“老大,可要如实向上汇报?” 桑仕秾搁下茶盏,“一字不要改动,照城中百姓原话誊写,早些送去公宫之中。” 两人道一句是。 此事瞧着倒确实是棘手了起来。 赵侯接到奏报之时,正在公宫高处看着远处苍山云雾。 郦下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这环境得天独厚,是都城上佳的选址之处,中行家先辈选在此处建城,不得不说是高瞻远瞩。 况且那云雾之外还有自己的心上人,赵侯站在那里便觉得身心皆放松下来,一日疲惫霎时皆空。 宫人将桑仕秾呈上的帖子送到他身前,赵侯并未接过细看,反而叫宫人为他一一读来。 “城中多有怨怼之言,讥讽君侯留下一无用小将,却将荀将军扣在郦下,不准老将出马再建功勋……” “荀将军及其子荀武皆无实权,民怨君侯兔死狗烹……” 再有一贴,宫人却不敢读了。 赵侯正闭目细听,却见宫人半晌不肯言语,便问,“怎的不读了?” “回君侯,小人不敢读。” “不敢读?” 赵侯觉得有趣,伸手叫宫人将那帖子拿来。 “不过是说我这君侯并无本事,皆仰仗荀将军罢了,至于怀恩伯坐了这君侯位置能不能胜过了我,自然要等他真的坐上来,再行比较了。” 赵侯心中慨叹一句,亏得这事是交给了刚直不阿的桑仕秾来办,若是旁的人,哪里敢用这般锋利的字词,他可最是不缺粉饰太平的手下了。 宫人见赵侯脸上倒是不见怒容,心中稍稍放下心来,君侯单看面相便知是个冷情之人,军中出身又养成他杀伐果决的性格,众人伺候他之时都是小心又小心,生怕哪一句说错,就要被发配到北地戍边,简直比掉脑袋还叫人绝望。 万三那日回宫述职,同赵侯商议后面如何布局。 “这几日城中各方流言不断,君侯可有耳闻,好些听来叫人实在是气愤。” 赵侯已从桑仕秾处掌握了城中动向,到不觉奇怪,“桑仕秾这几日奏报不断,这话听得叫人生出了茧子,并无什么新意。” 君侯自己似乎看得很开,万三又要感慨这位置也不是随意一人便能做得,如自己这般的急性子,听到此般流言那还得了,恐怕会被气得减寿十年。 “窦君这是借势打压君侯的威严,这一招倒是有些毒辣,君侯要不要请荀将军出面将这流言压上一压?” 其实这事荀将军也已经听说,前日甚至特意入宫说起这事,荀将军自然是一番好意,可这时候无论谁出面,窦君那边都有相应话术前来对应。到时再给自己头上扣一个威逼荀将军出山解释的名头,自己这边的应对便有些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赵侯极其不喜这样的感觉。 “这也不必,咱们依旧照着已经定好的路线走,切不可叫外界影响自己的节奏。” “依君侯之意,咱们依旧……” “守株待兔!” 万三心中了然,有赵侯这句肯定,他便不会再如方才一般慌乱。 可事情并非向着转好的方向而去,反而越发复杂起来。 邵环手中又失一城,赵侯领兵攻下的燕地十城又丢一个,全城对邵环敌意几乎到了无可回转的地步。 甚至有民请愿,在行宫外呈上数千士人手书,跪请荀将军再出山。 民众一片怨声载道。 赵侯忙得陀螺一般,只是这时候他切切不能倒下,身后堆山积海的公文叫他昼夜难寐,一日更是只两个时辰是醒着的。 赵侯狠狠瞧着手书之上“诛邵将”的字眼,“那群士人既然要跪便叫他们好生跪着,本侯忌惮窦君便也罢了,连几个小小士人也敢以命相胁了。” 窦绾倒是从未料到许姚黄会来寻自己帮忙。 “窦姐姐,求窦君为我许家指条明路。”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1节 窦绾烹茶的手艺越发好了,只是却越来越猜不透赵人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她对许氏一族越发没了好印象,“你阿爹,不是投在了赵侯名下么?” 许姚黄似乎分外惶恐,“君侯,君侯已有败相,那燕地十城照这般丢下去,威严何在,民心丢了可不是好寻回的。” 她想想阿爹好不容易递进来的消息,“况且,据我阿爹的消息,军师桓婴因一力劝阻邵将军不成,孤身带兵上阵,被燕军围困七日之后,降了燕军了。” “这等兵败如山倒的大事,瞒不了赵侯几时了,到时赵侯既失民心,又失兵力,便再不能同窦君抗衡了。” “你叫窦君为你指条明路?” 窦绾挑眉看她,这一家子蠢货,“窦君这时候哪有空来见你,我瞧你既然又要反水,不如这回做个大的。” 她不知该不该笑许姚黄太过年轻,怎的就被卷入这迷雾重重的棋局之中,“叫你阿爹将桑仕秾的头颅砍下,赵侯缺了此等左膀右臂,才是真正兵败如山倒了。” 第75章 窦绾打发走了姚黄, 依旧悠悠地烹起新茶来。 如此美丽的人,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之时,窦绾方才居高临下瞧着她的背影, 姚黄步履匆匆生怕被人瞧到她同窦君有联系,又因太过急色, 便在殿前的石阶上连摔两下。 可见没有一个立得住的母家支持,再出色的人儿,也不过就是一粒悲情时代的尘埃罢了。 许佳无能,瞧着谁势头起来便想奔谁而来,赵侯当日还能留给他一丝机会重新启用,如今又换回到窦君这里, 只有一死罢了。 当然,他若真能杀了桑仕秾便也罢了,就算没有, 她也有法子叫赵侯知道许佳叛变, 若是赵侯怒起一刀劈了这狗辈, 倒也成全了窦君手中的两片兵符,赵侯啊赵侯, 到时候你没了那另一半的兵力,可要如何再同窦君叫板。 窦绾倒有些担心起赵侯的安危来了。 细君将大小虞氏唤到近前, “你们二位是个好的,赵侯既然答应送你们走,我这会儿便也不留人了。” 有细君一早便准备好的人手引着二人离去,“先送你们去行宫之中小住, 那片山上地方大, 人又少,是个僻静所在, 再等这一阵事情了结,便各自寻个人家,嫁了吧。” 小虞氏自那事过后不久,还是将她同许姚黄之间的事情告诉了阿姐,两人琢磨着除了细君体贴之外,这样快便被送出公宫,其中应当是许姚黄在后推动,若有机会再感念她之恩德吧。 两人都是感念细君善性的人,行了大礼,红着眼眶上了车驾,天一亮便被送出了城去。 桑仕秾带着两个自己的手下同许佳吃茶。 这会儿日上三竿,校场上的威威吓吓之声不停,守备营的兄弟们这会儿皆摩拳擦掌。前日桑仕秾不过只是在校场露了两手,便引得各个都想前来讨教,桑仕秾连过几十人,这才消停下来,众人服气那事情便好办许多。 桑仕秾的两个手下自然是知晓老大的本事的,许佳头一次遇见这等强人,心中直打鼓,也不知自己这任务能不能顺利完成。本想直接强攻,那桑仕秾再能打,一个打一百个未必就能打出去,可前日见识过他便不做此想了,风险实在太大,若是叫他逃了,那便麻烦了。 强攻不行,只能使点下作手段了。 许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茶水中添了过量的麻药,一盏过后能麻晕一匹马,不信桑仕秾不倒。 许佳为求叫他不设防备,连自己都喝下不少。 他可是头一次做这险事,若是自己醒后人头两处,那便是自己识人不清,老天都要惩罚。许佳一阵心凉,罢了都走到今天这步了,贱命一条算不了什么…… 这头大小虞氏全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只是在路过人声鼎沸的街市旁悄悄向外瞅了两眼,“阿姐你看,郦下多繁华之处,规整又好看。瞧那边红楼,欸,路上还有小河呢。” 大虞氏也凑到一旁瞧着,道一句,“南国到底同咱们燕地不同,景致都要柔软许多,瞧见这山这水,人的心都要酥了。” 小虞氏便连声附和。 才随大军进城那日两人犹自惶惶不安,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这时候一切尘埃落定,倒是有功夫去细细欣赏其中景致。 “公宫里规矩严些,好在细君是个极体贴的,咱们日子才能这般好过,不知去到行宫那边,可有人管着,到时咱们可得先去拜见宫中管事。” 大虞氏考虑比小妹多些,到了这人生地不熟之处,多些礼节总是不会出错的。 小虞氏只管记在心上,阿姐说得一向有道理。 这边熙宁午休才起了一阵,听闻行宫有外人来,便赶忙先将肚子围了起来。她这时候已经能瞧出不同来了,不过往日里她不爱出门,兄长也在养病,所以并不怎么裹着肚子。 待熙宁前去之时,大小虞氏已经在前厅等候,三人乍然在此处相见,彼此都很是意外。 “竟是你们?” 熙宁从赵侯处知晓了二人已经被送去了公宫之中,应当是去伺候细君左右,如今怎的被送来了行宫。 想是赵侯知道那夜在燕地同她过夜之人原是自己,便将人送出宫了吧。 二人赶忙向熙宁行礼,“柳司马,多日不见了。” 熙宁叫两人快快起身,“是谁将你们送来此处的,外面可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大小虞氏对视一眼,“是细君着人将我们送来的,再过些日子,便许咱们彻底离开宫里,不必再在宫里伺候了。” 这实在是好事一件。 熙宁也为二人高兴,“君侯与细君皆是体贴之人,这是你们的福气。” 小虞氏便点头不迭,“当然还有小君的功劳,若不是她……” 小虞氏正要提起当日熙宁与赵侯之事,然想到熙宁就在眼前,这般说话实在不好,便赶忙咽下后半句话,“小君在君侯身边吹了些耳边风吧,这才叫咱们这么快便出了宫。” 熙宁却在对面皱起眉头,“小君,何来的小君一说?” “柳司马不在宫中或许不知,正是那郎中令家的小女许姚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女君被接去宫里住了许久。” 熙宁几乎要站立不住。 许姚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小君,那中行显对自己的承诺又是什么。 “小君一事是谁传出的,君侯亲口承认过么?” 大虞氏缓缓摇了摇头,“虽然制书还未颁布,可就在几天之前,细君和君侯亲封了女君做河阳县郡主,君侯还去了细君殿里观礼。君侯如此忙碌,都亲自过来,且众人皆说河阳县最是富庶,是细君所封得几个县主之中,封地最佳之处……” 小虞氏添上一句,“且那许女君曾亲口同我说过,小君之位赵侯早已承诺过她,这却是不容置疑的。” 两人不知熙宁为何突然脸色发白,身体似乎很是虚弱。 “柳司马,你身子不爽么?” 大虞氏上前搀扶她宽坐。 熙宁轻轻抚开二人手臂,“许是昨日不曾休息好,我再回房躺躺便好了,你们叫宫人先领着前去休息。” 许佳这边行事顺利,这会儿确定人已经断了气,那边又接到窦君的旨意,今天便要见到他的头颅。许佳是个软性子,这会儿叫他抽刀做刽子手,他属实是狠不下心来。 “你们来吧,拿锦布包好放到那匣子里,毕竟是一条人命,别叫走得太难看。” 他心中念着阿弥陀佛,只求冤魂莫来寻着自己,若不是上面逼迫,他哪里是个做这事情的主,宁愿吃斋十年不愿要人一命。 手下也有胆大的,手起刀落人头滚到一边,许佳听见声响吓得咽了一口口水。 确认无误之后摆手叫人装匣,“好好好,你们做成了便罢,莫要再来给我示下了。” 说完便飞也似的逃了出去,心中只管念着,“我许家今后是盛是衰,且看今夜了。” “祖宗若是显灵,便叫我许家成此一事!” 那锦匣送到窦君手里,另一半的兵符立刻便能回到自己手中,许佳早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下总算万事俱备,能回了从前的日子也好,他也不敢再有所求了。 许姚黄也在殿中对月祈求,这一步事关自己能不能顺利出宫,仿佛经历一场梦,而这公宫不是美梦,简直是一场噩梦。 公宫这般富贵果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起的。 大殿的房门突然吱扭作响,有月光从门缝之中洒了进来,许姚黄心中一惊,眼角却淌下两行清泪来。 那人终于还是来了,她闭了闭眼,听到一个低沉而稳健的声音响起,像是预示着她的结局,或是许家的结局。 同一时间,守备营中锦匣也预备着快马送到窦君心腹处,不过才刚上大道,却被另一队人马截住了去路。 马上之人掉头向后,他受许佳所托,万万要将这东西亲手送到那人手里。军令如山,哪怕对向来人多于自己数倍,他也不敢耽搁,简直奔马如风。 可不过行出一里,却又见到一队人马堵在半路,看那穿着同方才那一队人如出一辙。 几乎同一时间,守备营许佳值房叫人一脚踹开,万三见那一地血迹恨得目眦欲裂,手起刀落之间再未给许佳多余言语的机会。 守备营一时激荡起来,无主之营地,乱如无头苍蝇。 窦君在公宫之中运筹帷幄,直到此刻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多年处心积虑,时时筹谋,可惜选定得继承人不得自己欢心。纵然要废,也需有个好由头,显儿糊涂,简直是将由头拱手送上。 邵环兵败数城。而桓婴,居然降了燕人。 “天,助我。今后便由不得显儿再在赵国呼风唤雨了。” 她看向身边默默不语的窦绾,“怀恩伯,有主天下之才,年纪虽然大些,可是心定,配你是足够的。” 窦绾向她屈膝行礼,轻轻道一声“是”。 “传怀恩伯领兵入城,那一半兵符的兵力对上不足为惧的中行显,尽够了。” “我窦氏,亲自封他做赵国君侯。” 第76章 城中军情发展迅速, 超过所有人的预料。 郎中令许佳手刃赵侯心腹爱将,赵侯一怒之下就地结果许佳一事传得满城风雨。 正在此时,窦君拿出手中另一半兵符, 意图将守备营兵力尽数调动起来,对赵侯的八千赵军合围绞杀。 熙宁只感觉到苍山处的守卫之数忽而涨于平日数倍, 哪怕外界毫无消息传来,熙宁也知恐怕要大事不好。 柳熙覃的身子却越来越是不好,简直到了每日必咳血的境地。 若不是有一日熙宁恰好撞见,还不知兄长要瞒到何时。 “阿兄的病情怎会进展到这地步,往日里瞧着不是很好么?” 那小厮却在一旁解释,“公子此次到郦下所拿药物不足, 这几日药量不得已只能减半,便越发是控制不住病情了……” 熙宁扑倒在兄长榻前,“兄长是为了在此处陪着我?” 她还在纠结儿女情长, 阿兄的身子却为此付出了大代价, 熙宁心痛不已, “咱们这样的情谊,这样重大的事情, 何必瞒我。” 她为柳熙覃顺了顺胸前,“咱们明日就启程回都安去, 你的病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柳熙覃却咳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将熙宁的小手攥在手心,好一会儿才说出一个“好”字。 她此刻清晰的感觉到生命之中仍旧有很多重要之人,如她腹中的小小生命, 还有将自己从小带大的兄长柳熙覃, 这几日自己流连于与赵侯之间虚无缥缈的感情,仿佛镜花水月, 隐藏着满满欺骗罢了。 结果却并不能如自己所愿,那苍山守卫果真不允许自己与兄长出那山门。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2节 “柳司马,郦下情况万分紧急,我们接赵侯军令,不可叫您涉险。” 熙宁倒不知这人,还真是存着享齐人之福的心思。 公宫里放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许姚黄仍不满足,还要将自己控在行宫之中。可是她几次同守卫交涉,也言明兄长的身子等不下去,那守卫也只是说要上报公宫,叫赵侯前来定夺。 叫那个鬼赵侯来定夺,兄长恐怕都要咳血而亡了。 可她又别无她法,等了两日仍旧未等到赵侯的回复,却忽然等到一个叫她意外的人来。 那人蒙着玄色幕篱,只觉得个子很高,从身形来看似乎有些眼熟。 熙宁正在夜色之中对月出神,猛然见一个一身黑色的影子出现在自己身前,很是吓了一跳,她正要惊呼,那人却将幕篱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桑……” 他赶忙冲自己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 而后跳窗进了熙宁屋舍之中。 熙宁见他这举动立刻将门窗关了起来,确认他身后无人,这才到他身边细问,“你怎的做这副打扮,这会儿不在营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桑仕秾自她桌上倒下一杯清茶,先吞下一口润了润嗓子,“此事说来话长,挨过了今晚,一切便都明朗了。” 熙宁坐在他身侧,不懂他这是何意,“你只需知道,赵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期间虽然惊险,但事事如赵侯所料,叫人想想便头皮发麻。” 桑仕秾语气轻快,“我不能在你房中久留,只等明日,明日大军压境,我便能现身,也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 熙宁听得糊里糊涂,只是听他说起能现身一事眸中一亮,“你明日便能出山?” 桑仕秾点头称是,不知熙宁听了这话为何格外兴奋。 “那,我有一事要你帮忙。” 桑仕秾对待熙宁很是真挚,听他求助自己,想也未想便同意了。 怀恩伯交接到窦君手里的一半兵力之时,内心激荡久久无法平静。 他年轻之时也有机会的,只是那时身后无人,他年纪轻轻又没有根基,几个同辈的公子里,只自己是最没有希望的。见识过窦君的心机与手段之后,怀恩伯其实也觉万幸,自己斗不过有这般手段的女君,安心做个闲散的贵族倒也不错。 他在临南待了二十多年,待得早没了往日豪情,只是每每想起年少之时的绮梦,仍旧很是向往那万中无一的高位罢了。 可如今这位置已经触手可及,怎能不叫人癫狂,他甚至一连数日不曾休息,闭着眼便能想到那象征赵国至高无上权利的金龟钮,最迟不过两日,便能握在自己手中。 有人来报,说守备营中灯火稀疏,无甚人在夜间值守,窦君新任郎中令走马上任,暂时只叫人原地修整。 “今夜,便是攻入郦下的绝佳时机,未免夜长梦多,准备下去二更攻城”,怀恩伯叫人去信窦君,“着守备营在城中接应,依照计划打着中行显识人不清,排除异己,任用奸臣,进而才连丢数城投降燕君的旗帜,叫他交出龟钮印,让位贤者。” “诺!” …… 手下山呼海啸,他临战之前鼓舞士气,“那中行显黄毛小儿,如此作为迟早败落我中行家百年基业。如今,窦君特遣书临南,叫我北上大兴中行氏之荣耀,此乃是窦君之意,窦君位置尊崇,辅佐三朝赵侯,如今得窦君青眼,鄙荣幸之至……” “郦下遍地黄金,处处皆是良机,只要随我攻进去,一路打去公宫,诸位便是我朝功勋。” 怀恩伯到底上了些岁数,连日不肯休息整顿,这时候热血沸腾反倒叫他有些眩晕。 “诸位只需记得汝今日之言,日后荣华共享!” 战旗猎猎,火光冲天,怀恩伯这时收到窦君手令,郎中令处已然做好准备,他一声令下,所有追随之士立时夜袭郦下城北门。 北门距公宫最近,从此门攻入不出一刻便能围至公宫,那个位置距离自己是越来越近了。 窦君毕竟经历三朝,面上比所有人都镇定许多,她见窦绾面上也无半分急迫之意,越发对这妮子欣赏起来,“我瞧你往日便是个靠得住的,情绪波动极少,你这般的年岁做到如此地步实属难得。今日遇上这样决定生死的大事,居然也能沉得住气来,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窦君为窦绾斟上一杯郦下春,“我在你这般年岁,可做不到这样镇定。” 吃上一杯薄酒,更能冷下心肠观战。 窦绾侧身饮过,只觉得有些辣口,她实在并不喜欢赵国人所酿之酒,除了一味的上头,竟什么味道都品不出来了。 窦君同她同出独山国窦氏,口味却早已经被赵国饮食同化了一般,尝起酒来享受不已,时不时甚至会说出“天下精酿独在郦下”,这般叫她皱眉的话来。 两人瞧着眼前的滴漏,窦绾身边之人悠悠道了一句,“二更了,火光要追过来了。” 她一辈子经历了那样多险峻的事情,只逼宫是从未做过得,如今做了,便也觉此生圆满了。 怀恩伯带人冲至城门之前,以书信中的角声为信,在门前奏响三声,果然见那城门缓缓打开。 他大喜过望,着身后队伍先进城同郎中令汇合,他在其后好生瞧了瞧郦下这壮阔的城墙,“修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不也还是叫我中行月攻了进来,好生可惜。” 结果却眼见人马进了一小半,城门忽而又关了起来,怀恩伯不知郎中令搞什么滑头,催马叫手下到近前去看,却只听见箭羽簌簌之声,他的几百人马叫人瓮中捉鳖,全部惨死城门之内,引火把去瞧,只见城门缝隙里流出无尽的鲜红血液。 怀恩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催马在原地转了几转,“退!退回营地里去。” 此时同窦君不通书信,他再不敢冒进,意欲带着手下这万余兵力撤回原地再做修整。 可赵侯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城门之上顷刻间亮起千余火把,简直将一方土地照的亮如白昼。 怀恩伯年老视线不佳,却辨认不出那城墙之上是谁的人马,窦君手下守备营的兵士却惊叫一声,“是许佳,郎中令,他,他不是死了吗?” “怀恩伯,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怎么,不曾想到还有今日吧?” 许佳不由也要为赵侯之计拍手叫好,若不是君侯步步引诱,怀恩伯和窦君如何能这般按捺不住,早早便起兵造反。 反倒全了赵侯一网打尽之愿。 “许佳小儿,你还活着,可那个姓桑的命丧你手,你以为赵侯能饶得过你,居然这时候反水窦君!” 许佳只觉大快人心,“反水窦君是假,同赵侯做了这场戏才是真,我的儿,你怎的如此天真?也怨不得会走到今日了。” 他看怀恩伯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越发觉得畅快,“至于桑将军,你回头再细瞧瞧,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不是传说中的君侯心腹?” 身后也有人马? 怀恩伯以为许佳诈他,赵侯在郦下人马不多,哪怕许佳反水,自己手中兵力未必就扛不住赵侯攻击。 他不信许佳的说法,非要亲自去看,奔马立刻向后而去,却见身后漫山遍野的火光,烧得他浑身发冷。 “这,这不可能,赵军大队人马还被围困在清水河县,那桓婴带队乞降,邵环连丢数城——” 第77章 那许佳听了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死到临头了竟还瞧不出来其中门道,这事自一开始便是君侯算计好的,没有清水河被围, 更没有什么军师投敌,你瞧咱们赵军英姿, 这——可是得胜班师的威武之师。” 怀恩伯这才幡然醒悟,一切都是那黄毛小儿中行显的计谋,从探子传来消息说赵军被困,赵侯无援开始,甚至窦君在城中散布赵侯夺权荀克烈,这一桩桩一件件, 都有赵侯在后推波助澜。 “许佳小儿,你会遭报应的,老天定然容不下你这等左右逢源之人, 你那小女许姚黄, 窦君——窦君定然要将她绞成肉泥, 拿去喂狗,以祭奠守备营中数千无辜军士枉死的英魂。” 邵环, 万三听厌了对手不断放狠话,从赵地一路打去清水河, 哪一个都要先不甘叫骂,故而只一声令下,“活捉怀恩伯,速战速决。”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 许佳瞧山坡上冲杀的赵军如大浪一般打着滚翻腾下来, 手心也不由渗出汗来。 若不是早早投了赵侯,今日被困的, 可能就是自己了。 “我儿还是多操心自己吧”,他轻狂大笑,“小女昨日便已经被君侯平安送回府上了。” 说完再不理他,他手下守备营已经守住了公宫,半个外人都不能放进去,如今到了同窦君分一分胜负之时了。 赵侯在祈善殿前瞧着夜里空旷的殿阁,他身后无人,这时候方才知晓这位置之上果真孤单,此等重要时刻却无人同他并肩,不由叹出一口气,倒是分外想念起一个人来。 她是个捂不熟的小白眼狼,也不说送书信来问问自己过得如何,只他一人在此牵肠挂肚。 许佳这边顺利入了宫门,祈善殿外皆是赵侯心腹把守,纵然他这守备营不曾前来支援,公宫内外也定如往日一般安全。 只是赵侯叫他来,恐怕还要演一场诛心之戏。 窦君隐隐已经能听到千军万马奔入宫廷之声,简直有地动山摇的气势。 她伸手叫宫人扶起,“绾儿,咱们去瞧瞧这处好戏。” 窦绾顺从地起身,接过宫人的位置,扶着她向祈善殿外而去。 窦绾心中并不十分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 只是囿于当前身份,也不得不恭维窦君料事如神,如有神助。 窦君整理外裳,虽已至暮年,却显现出超脱年纪的精神之气,仿佛仍旧有同下任赵侯掰一掰手腕的胆识和魄力。 窦君只觉得很久未曾有过这般神清气爽之感,对于年龄她并不服气,从前的共事之人或是对手们一个个与世长辞,只剩她一个依旧挺立,任是谁都不能爬到她头上去。 祈善殿已近在眼前,果然能听到长甲碰撞叮当作响,守备营兵力是越发离得近了。 窦君看赵侯孤身一人立在殿门之前面对千军,那股子孤高的劲头倒是很得自己的真传。 若是他肯听话些…… 罢了,一山容不得二虎,两个政治上同样强势之人,哪里能在公宫里融到一处去。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 风吹得紧,赵侯只觉得袍角猎猎作响。 “显儿好兴致,赏风中残月,倒是别有滋味。” 中行显应声转头瞧她,他与窦君似乎有些日子不曾见过了。 想想往日,虽同处一宫之内,他自小都不曾亲近过她。 “祖母不也一样,往日里应当已经歇下了吧,今日倒是很有精神。” 窦君看赵侯面色如常,这时候依旧不慌不忙,感叹他们这一辈的孩子个个了不得,窦绾如此,显儿也是如此。 “显儿可听到城内山呼海啸,残月即将换下,有初阳渐起,时日不会很久了。” 中行显望着苍山方向的一丝霞光,像从天边漏出一道红,很不明显,但确实已经在路上。 “祖母应当见过多次这般景象,竟会觉得新奇么,对显儿来说只是寻常风景罢了。” 他指给窦君瞧那洞开的城门,“您瞧,总有一日,独山国的国君大殿,也会被赵人像这样扣开。” 窦君脸色一变,没想到她这孙儿这时候还能说出这等狂悖之言,“住嘴,今日之后便没有你再妄议独山国的余地。” “是吗?祖母忘了,多年前您也曾一力促成孙儿袭了赵侯之位。” 窦君却不言语了,中行显同老赵侯实在太过相像,一个个都长了翅膀,迫不及待从自己手上飞出去。 窦绾却见那大殿里走出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果然,中行显聪明过人,哪里是那么好对付的。 她渐渐松开窦君的手臂,向后略站了站。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3节 从小人物窥一内情,窦绾便知窦君败了。 那人快步来到赵侯身后,窦君倒是未从那侧影里认出来人。 只是他站定,迎着月光露出本来的面容。 窦君眯起眼睛细瞧一眼,忽而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 桑仕秾向她做了一礼,“窦君。” 她隐隐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终于,那执戟的兵士已经冲到近前,窦君顾不得去想其他,死死盯着队伍最前那手臂绑着红绸的令官。 绝无可能,事情决不能是那般结局。 那人几乎要冲到大殿台阶之上,还是堪堪收了缰绳,立刻翻身下马。 “——许——许。” 许佳叫人退在阶下,自己上前来向赵侯请示,“君侯,反军在城外都已伏诛,怀恩伯被活捉,请君侯示下。” 赵侯知道,从此天地分明,公宫无大患了。 前一日,熙宁随着桑仕秾的车架一起出了行宫,一路遇上盘查,有桑仕秾的令牌在,自然无人敢上前仔细盘问。 只是柳熙覃咳嗽之声不止,差一点叫守卫发现异常。 好在一切平安,熙宁同桑仕秾在郦下城南道了别。 桑仕秾将熙宁拉到一旁,“熙宁,若是有事,莫要自己扛着,方便之时大可先告诉我,我是向着你这边的。” 熙宁知道他身上还领着君侯的令,不能久待,这时候绝不是坦诚的良机。 况且,熙宁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孩子越发大了,她不能瞒着所有人一辈子,总之是留不得了。 “我只是先送兄长回府,再去瞧瞧我祖母罢了,她上了年纪,又好几年不曾再见,我实在惦念着她。” 桑仕秾知道她之后路线,心中有了谱,也不再留她道一句,“好,我记得了。” 桑仕秾收回按在她肩膀之上的手掌,深深瞧她一眼,不再回头纠结,总归还有相见之时,待她回了郦下,几人再一起聚到营中细说这几日的事情。 他立刻催马向公宫去了。 熙宁兄长到郦下之时所驾车马,还留在行宫外,这会儿再取实在不现实。 熙宁到集市上雇了两辆不起眼的马车,又在车舆上放了新做得几张厚实的大衾,确定阿兄能舒服躺着,她这身子也顾不了兄长周全,便叫小厮同他一车,自己在后车跟着一道前去。 熙宁已经打算好,先送柳熙覃回东华伯府,再改道去祖母那里,向她讨个主意来,若一切顺利这几日便将这孩子去了。 她说不准赵侯会不会再来纠缠自己,若是叫他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后面还会发生些什么,她自己都摸不准。 公宫里的许姚黄能容得了自己和一个无名份来得孩子么,到时候三人纠纠缠缠,她极害怕赵侯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位置,简直叫她心痛得滴血。 熙宁顾念着柳熙覃的病情,只叫车夫不必心急,慢慢赶路,待第三日能赶到都安城外便好。 却不知城中已然危机四伏,她将赵军之中一切事情抛诸脑后,待她出城不久,城门便只进不出,全城戒严了。 她们天未亮又继续赶起路来,熙宁连着束了两日的腰腹,连夜间都未敢松懈,这会儿天还黑着,她自觉安全无人注意,偷偷将束腹带解了下来,总算能缓上一口气。 马车行进缓慢,熙宁晃荡着便渐困倦,一会儿便眯起眼来,昏睡了过去。 却另有一队身着彩甲的兵士飞奔至郦下城南大门,城门暮时紧闭。守卫正要劝返,却见来人露出君侯令牌,惊吓得点头绊蒜,赶忙将城门大开,一队人不再停留,飞也似得疾驰而去。 一路几乎没有歇脚之时,赵侯叫众人去了身上彩甲,轻装上阵,又生怕中途错过,半点不敢的分心,遇上相似车架皆下马一一盘查。 这会儿越是临近都安,他越发有些心急,看到前路又出现两辆如那赁 车处所说类似的马车。 他奔至车前,唤了一声车夫的名字,那车夫终于不是如从前几辆车主一头雾水的模样,反而积极应了一声。 他放下心来。 手下将前车拦了看过,“君侯,是柳大公子。” 他陡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之感,反倒不知该如何见她。 他忙于政事,忽略了行宫中的熙宁,也未及时处理柳熙覃的病情,总之是他对不住她。 赵侯打马走到近前,叫自己放平心态,如往日一般捉弄着她,“行军上千里咱们尚且纵马飞驰,如今回乡看看祖母怎么还套车赶路。” 第78章 他伸手去碰那车帘, 半晌却未听到车中有人回应。 赵侯缓了片刻,陡然伸手将门帘卷了起来。 只见一张恬淡的睡颜,她睡得极熟, 眼底还泛着青色,身上仍旧穿着往日里在行宫常见到的那身外裳。 马车夫叫这架势吓得赶忙溜下车去, 倒全了他的心思,干脆翻身上了车来,“怎的睡得这般熟。” 他小声嘀咕,却忽然皱起眉头,不过几日不见,她腰身却粗了一圈, 小脸也越发圆润了。 赵侯没忍住,伸手覆在她小腹上,倒确实是切切实实的一团肉。他还当是熙宁坐着, 衣服蜷起得障眼戏法。 他正要感叹行宫伙食不错, 竟将她多养出几两肉来, 忽而又觉不对。 他带着她两年,何时见她短短一月便能养成这样, 不像是吃胖,倒像是…… 他反手扣在熙宁脉上, 却将她一下惊醒。 她睁眼陡然见到这人,一时之间倒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 可熙宁少见这人如此严肃的表情,又发现他长指扣在自己腕上,简直叫她头皮都要炸裂。 她抽手要远离他的控制, 却被他双手控住反身坐进赵侯怀里。 熙宁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却丝毫拗不过他。 他并不通此道,妇科不是他习学的范围, 只是见熙宁如此反应,赵侯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这时候又不慌不忙,这会儿返回公宫也要迟了,不如先去都安再做打算。 他叫人放下帘子,将她护在怀里,吩咐马夫继续前行。 熙宁挣脱不开,这人也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管抱着她闭目养神,越发叫她羞恼。 这时候终于将人捉进怀里,他放下心来,一切事情待后面再行解决,他这会儿劳累。连日布局,同窦君斗智斗勇不是一件异事,他昨日听说熙宁离开郦下又急忙赶来追她,这会儿连喘口气儿都觉得疲惫。 赵侯见她不停挣扎,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越发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熙宁,我累得很,陪我歇会儿。” “累的很,怎的不在公宫歇息,寻我过来有什么意思?” “我多喜欢——” 他喃喃说道,这会儿全身松懈,居然极快便睡熟了去。 熙宁只感觉自己的面颊叫这人熟稔地蹭来蹭去,一会儿却没了动静,她侧头去看,却看到这人紧闭得双目,睫毛卷而翘的模样。 果真是累极,不过眨眼的功夫便睡熟了去。 熙宁恼他欺骗,不肯叫他抱着,想要从他桎梏之中脱身出来,可他睡梦里依旧紧扣着她腰身,半点余地都不留。 不出一个时辰便进了都安。 东华伯府位于城中北角,熙宁就这么叫他揽着,一路回到都安伯府之中。 倒不知赵侯何时在伯府近旁盘下一户小院。 熙宁本以为自己下了车便回了伯府,哪知会落脚在一陌生之处。 “我阿兄呢?” 她柳眉倒竖,柳熙覃的身子可禁不住这人的折腾。 “自然送回伯府里去了。” 赵侯言语只是平常,“莫存着随他再回东华伯府的心思了,自我带你离开,便已然不可能了。” 不过是专权之举,他欺她府上无人能支应罢了。 结果他却将她自车里捧了下来,一路抱回房内去,吩咐手下着人来伺候。 “寻得人呢,送到屋里来。” 熙宁不知他又要耍什么把戏,只管瞪着一双圆眼瞧他下巴。 不知是不是在公宫里安顿好了许姚黄,这才奔着自己过来。熙宁心中酸涩,可又异常坚定,对自己他若敢存着藏娇的心,必然要叫他尝尝血刀子的滋味。 他放下自己来不及多说什么,一良医打扮的女子已经垂头进来。 熙宁知道都安有做良医的女君,都是士家的女子,也只给贵女们诊治,她起身咬他手臂,“叫她离开!” “脾气倒是越发大了。” 这人仿佛是个毫无情感触觉的木头,任凭她如何动作,他都一动不动将她控在怀里。 倒是有守卫见状欲上前帮忙,叫赵侯以眼神示意退后,身边再无人敢上前,那良医也是头一次见如此架势。 那为首的年轻人实在年轻俊朗,怀中那身着男君服饰之人倒是叫她有些恍惚了,瞧着有着极精致的眉眼,不似男君们那般粗犷。 良医想着,既然叫自己来应当是位女君。 熙宁护着自己的肚子翻到一边去,“我不要见良医,让她走。” “熙宁——”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应当知道赵国无人敢违抗孤之命令……” “纵然是你,也不行!” 熙宁看着他掉下泪来,“我会恨你。” 他认真看着这两滴肆意落下的泪珠,突然头一次对她的示弱冷下心肠,轻刮了刮熙宁的下巴,轻而又轻的告诉她,“这会儿我已经不在乎这些,随便你。” 良医已经被他自称为“孤”的字句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由便慌神想着。 这人该不会,是公宫里的那位…… 除了他,应当不做他想了。 老天爷,她竟然能窥伺到赵侯与人的私情。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4节 这便是赵侯多年不娶的原因么,确实美的惊人,只是癖好奇怪,为何要办作男君模样。 赵侯将熙宁手臂伸了出来,点头示意良医上前。她不敢再慌神,放下医箱,取出了医枕替她仔细诊断起来。 熙宁不愿见她,扭身向一旁看去,只管默默哭泣流泪。 “辨仔细些。” 良医听了他话连连点头。 这女良医是都安有名的女科圣手,对孕产妇的诊治也极是拿手。 赵侯死死盯着良医握着的那纤细的腕子,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 “是,女君有孕,近五月。” “近五月,那边是四月有余。” 他心中算计着,那不就是在燕地那次…… “你下去领赏。” 良医赶忙收拾好自己物品,半分不敢多待,守卫另为她辟出一间屋子,在他们离开都安之前,赵侯事前嘱咐,熙宁的身子便由她全权负责着。 熙宁只觉得屋子里气氛越发冷了下去,他或许是在生气。 可他又凭什么生气,自己早在心中同他两断了。 她这般想着,却觉得有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怎么不同我说起?” 他轻轻将手放在她小腹上,“这是我的孩子。” “这般急匆匆回了都安,除了为了柳熙覃,是不是还存着什么不该的心思?” 那话中带着冷意,简直能将人冻伤。 熙宁不愿意多说,只推他手不叫触碰自己。 他小心将人扳过来朝向自己,“你不想要他?” “为了,柳熙覃?” “不准你再提起我兄长!是你不要他。” 是他自己的错,为何总是推到别人身上。 熙宁怒起,凶他一句胸口却翻江倒海,她撑在他身上干呕几声。 脸色便白了起来。 她从前并未有这般症状,行动坐卧动如脱兔,如今他回来,却突然虚弱起来。 赵侯有些慌乱,对如此脆弱的熙宁束手无策。 “这是我第一子,我为何不要?” 他动作生疏地轻抚了抚熙宁后背,“不论你从前作何打算,孩子和你都得留在我这里。” 熙宁尽心呕了半晌,这才攥紧他衣袖爬了起来,“留在哪里?苍山行宫,还是这都安郡别苑。” 赵侯并未捉到重点,“你介意这个?那便回公宫里去,公宫里良医众多,有细君陪着我更放心些。” “我不去,不去公宫。” 他以为熙宁仍旧存着不要这孩子的心思,“我来了,你仍旧不想要这孩子,是不是?” “熙宁,莫要逼我。” 赵侯解了身上佩剑,以免硌到熙宁,“咱们有商有量,对你有好处。” 熙宁觉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话,显而易见是气得不轻。 “我说了,是你不要他。” 她忽然去抢他放在桌上的短剑,却被他眼疾手快将短剑拍到了长案下去。 “你口蜜腹剑,是你不要他。” 熙宁虽然知道一味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可她止不住,她有无数的委屈藏在心里。 熙宁叫赵侯压进怀中呜咽。 赵侯福至心灵,忽而知晓她委屈的由来,是他自己做下的孽,实在说不响嘴。 他那时并不知道熙宁有孕,为何只将两燕女入宫之事据实以告,却绝口不提许姚黄也会入宫。本以为她远在行宫,又有人严格把守,断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可千算万算还是会有疏漏。 “许氏封了河阳县主便已经到头,其父手中兵权对我极重要,当时只是稍加利用,并没有真的封她做小君的打算……” 他不知这时候的忏悔还能换回熙宁几分心意,“前日已经将她连夜送回了许家,是一出戏罢了。” 只是放熙宁在行宫小住几日,未曾想会叫她受这天大的委屈。 他纵然决胜千里,也难免百密一疏,将郦下所有人算计了进去,自以为赢得漂亮。可老天同他玩笑,这代价不可为不重大。 “这也是你不肯同我书信的原因是不是?” 他这般惦念,结果行宫里一直未有表示,他只想着人困在行宫便罢,以后慢慢补偿,却不知早伤了人家的心,差点还伤了他意料之外的第一子。 第79章 熙宁自认虽然追随在他身边足有两年多的时光, 对他了解不过皮毛罢了。 他在那样的环境之中长大,又有窦君这般野心勃勃的长辈一直盯着,内心的复杂和深沉, 自己所见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无尽深处之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或许自己永远不可能理解和认识。 “你算计了许家,用小君之位。” 他对此事很是冷然,“我从未许诺。” “可你暗示过,是不是?” 他不能否认。 在他看来是水到渠成,给许家一个同自己合作的契机,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许家, 直到许姚黄那日亲自找来祈善殿,求他放自己出宫,许姚黄是第一个从此局中跳出来的许家人, 这倒是赵侯未曾料想过得。 他那时大局布下, 只等最后再给窦君一个动手的理由, 赵侯当时思虑良久不知如何下手,可许姚黄正巧撞了过来, 简直为他送上了一道良策。 他对着旁人,的确心硬如铁, 便吩咐许姚黄,“你去求求窦君,她会给你一条明路。” 赵侯甚至并未注意到许姚黄一霎苍白的脸色,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这鲁莽的举动叫赵侯厌弃了许家。 许姚黄在那一瞬间便生出以死谢罪的负疚感。 他却又不急不缓地道, “不论窦君叫你做什么, 都回来报我。” 小女子不曾在宦海沉浮,这短短几句甚至根本未曾明白赵侯之意, “君侯,何意?” 他向她竖起一道浓眉,面色阴沉之时仿佛下一句便要将人赐死,“意为——” 他向许姚黄比出二指,“双面细作,你做不做得了?” 许姚黄跪坐下来,他果真是要将所有人发挥至最大的作用,哪怕知道自己已然被他绝情的态度搞到心灰意冷,不会向他再求那个不可能的位置,赵侯也不怕再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更心狠些,或者放弃自己这枚绝好的棋子。 她涕泪涟涟,“窦君怎会信我?” 赵侯对她眼泪视若无睹,只给她一点旁的提示,“你同窦君说邵环失地,桓婴投敌,说得圆融点,她自然会信。” 许姚黄立起身来,简直不敢相信前面发生得桩桩件件甚至可能包括微不足道的自己,都在赵侯布局之中,“所以清水河发生的事情,都是君侯一手策划?” 赵侯却垂眼瞥她,全无许姚黄想象之中的温情,“不该你知道的,你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你,对许家都好。” 她止住眼泪,知道他不可能对自己流露出半分心软,自然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窦君一步步走进君侯的圈套,这人有多深不可测,许姚黄不敢想象。 这边熙宁见他并不否认,便知自己所猜不错。 若君侯不曾给出承诺,许姚黄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君,自然不会说出赵侯已经许了她小君之位这等狂妄之言。 熙宁觉得他太过可怕,“我如今竟不知君侯所言,哪句是真话,哪句为假话。” 赵侯瞧着她无神的眉眼,扶正熙宁的肩膀解释道,“我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可您隐瞒过我很多事实。” 熙宁补充道,“这对我来说,同欺骗并无分别。若有一日,您厌弃了我,必然会做出比今日对许姚黄所做,更要叫我胆寒的事情来……” 情浓之时自然以对方为天,甜蜜话语说之不尽,可若是到了情淡之时,会经历怎样可怕之事,熙宁不敢想象。 “不会有那一天。” 赵侯斩钉截铁,“她如何能同你相比。” 熙宁并不理他的回复,“您若是心中真的如方才言语一般斩钉截铁,此事便不会隐瞒我这样长的时间了。” 她在自己身边日久,对自己的行事风格耳濡目染,不会想不到自己此番举动背后深意。 “我不想要被您算计,也不想要生活在满是算计的地方,您放我离开,两下里都好。” 哪里好? 带着自己的孩子同那个病弱的柳熙覃在东华伯府里糊涂过日子么,或者是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要这孩子了? 赵侯适时的给熙宁紧了紧心弦,“柳熙覃虽然回了东华伯府里,可都安郡依然是我赵国境内。我从前同你说过的话依然奏效,你若执意要随他去,莫要怪我不给多年老友留情分。” “你敢伤他!” 天底下只有熙宁敢在自己面前瞪眼诘问,全不知自己在挑战何等权威。 赵侯仿佛在说极轻松的事情,甚至在熙宁面前比出一个‘一’字来,“你大可以试试。若你不肯听话,柳熙覃的手指明天便被我短剑剔下一根,你再胡闹便又是一根,直到剔无可剔,便只能砍头了。” 熙宁一把将这人推倒,气得眼泪飞飚出来,对着他胸口一阵猛力捶打。 她使出全力,将赵侯捶打得面色痛苦,“你这个天底下第一号大烂人,你凭什么!” “他身子本就不好,若你真的要砍手指——” 她缓了两口气,便扶着腰身准备去捡那掉落在地上的短剑,“我这便砍了自己的给你的。” 赵侯知道这会儿威胁的实在过了激,恐怕真的会鸡飞蛋打,赶忙收回自己的话,“不不不,不砍手指。” 他相中的是一员女中豪杰,能骑马上阵,还能砍手指替兄抵罪,他额角直突突。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5节 他咚一声跳下床榻,伸手将熙宁拦在榻上,“纵然是我身死,也必然先保柳熙覃平安无恙。” “呸,用不着!” 她在榻上跺脚,“我兄长好生养着,你不过是有些权势罢了,竟要一个病弱之人的手指,我必然要同你鱼死网破。” 她叫赵侯激得将怒火皆发了出来,全无方才将所有愤怒憋闷在心中的心如死灰,如今正恨不得同赵侯拼个你死我活。 “便叫守卫结果了我罢,您身边带着的皆是高手,制服我一个有孕的女君不成问题,何必迁怒到别人身上。” 赵侯知道她这会儿虽仍有怒气,但已经不是才进门之时油盐不进的模样,他好歹能松下一口气。 熙宁还在气头上,“今日你不动手,明日我便抹了脖子,叫你一尸两命,你便满意了。” 这话听得他直皱眉头,“你也知道你对我重要,用你生命威胁我是再好不过的,是不是?” 熙宁瞥他一眼,别扭道,“我不知晓。” “对君侯重要的事情实在多不胜数,我哪里能排得上号。” 她能阴阳怪气的揶揄自己也是好的,赵侯将人抱坐下来,“除了你,天底下还有几个人敢在赵侯的床榻上呸人的?” “许姚黄已经自请出宫,她是个识趣儿的女君,省去了不少麻烦。她又是河阳县主,公宫对外一向是说,她入宫是为了陪伴细君,这样多重的保证之下,对她名声的好处有增无减,莫要觉得单是我利用了她,实则不过各取所需。” 赵侯原本想说,“这事只恰好碰上的是年轻貌美的许姚黄罢了,自己不能叫窦君在掌许佳手中兵力,若是许姚黄丑若无盐,他一样给她河阳县主的地位和被细君喜爱的好名声,或许不是锦上添花反而是雪中送炭了。” 想想这话着实欠揍,恐怕熙宁会翻个白眼,骂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人家许姚黄可不想经受这一番担惊受怕。思来想去还是有损自己的威仪,便未敢说出口。 熙宁并不想这样轻松的放过他,“若是您在行宫之中并未识破我是女君,许姚黄今日是不是,已经成了阖宫都认可的准小君了?” 赵侯原本钳着熙宁肩膀的双手,渐渐移去了熙宁纤细的脖颈之上,“你这样想我?” 彼此都知晓,他稍一个使力,熙宁便会命丧他手,简直如一条叫人生出无限惧意的毒蛇,在你身上来回盘旋,你不知他何时发力,自己便成了他手下亡魂。 “您只要说是或者不是。” 她依旧倔强,可赵侯觉得自己是有些“贱”性在身上的,连她的倔强也一并喜欢着,他沉迷在拥有熙宁的一方天地,回答地斩钉截铁,“不——” 赵侯凑到她脖颈处叨了一口,如蛇之信子,她皮肉嫩得出奇,立刻便是一朵小小红梅。 “哪怕你是男子,小君之位我也从未考虑再立个女君上去。” 他左右不停的在她脖颈处来回忙着,“糊涂的时候甚至想着,天下人知晓你陪在我身边也罢,他们或许在背后指责你祸君,那我就一个一个拔了他们的舌头。” 她这时候最是受不了他的撩拨,仰着头躲他,“若是那般,就是您乐意,我也不会乐意。” “您先停下!” “干嘛如此生分,您来您去,叫我显。” 显个头。 熙宁不敢沉迷,“还有孩子!” “你若是敢碰我,明日我便不会再留他。” “你敢!” 熙宁其实已经累了,那威胁的话已经绵软下来,她斜倚在大衾上,这人生来就是折磨自己的,“您看我敢不敢,您也不许再拿我兄长做要挟,他承受一分疼痛,我就自认一分。” 可话中意思实在有恃无恐,颇有骑在他头上发号施令的势头。 赵侯瞧了一圈,竟然真的寻不出一个叫她妥协的理由来。 “你也不许再拿我儿要挟,一切听你的便罢了。” 语气虽然不好,可罢手投降的意味显而易见。 想他也是一方叱咤风云的霸主,竟然叫她拿捏住了,他抱着熙宁的腰身仔细看去,自说自话着,“你先不气成不成,咱们一家三口今日好好认识一下,我儿莫要生阿爹的气,前些日子不知你的存在,多有得罪了。” 第80章 “谁同你是一家三口!” 熙宁并不想承认, “这是我阳家的孩子。” 阳家? 赵侯抬头看她,“你这般急匆匆地回来,是不是还有旁的事要做。” “要给我儿留一笔财产?” “哪个是你儿”, 她轻轻抚了自己的肚皮一下,“若是你未能追赶上来, 这孩子如今恐怕已是一滩血水了。” 赵侯心急,“当着孩子的面……” 他半分不敢指责熙宁的不信任,私自便决定了孩子的去留。再看赵侯表情依旧镇定,可是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手脚一瞬间冰凉发麻是何等滋味。 他如今是佳人在怀,可却又忍不住去想那一种可能, 闭上眼便能看到熙宁绝望又含恨的表情,她苍白的脸色,身下一片濡湿的红, 甚至陪在她身边的不是自己, 而是那个她名义上的兄长, 她无限信任着的柳熙覃。 每一个场景都深深刺痛他此刻万分敏感的内心。 可他依旧会轻声同她半真半假的玩笑,“小孩子听到会忌讳。” 他想着去宽熙宁的心, 可是手软脚软,连方才的轻抚都做不到, 右手在接近熙宁肚子一寸的地方颤抖起来。 熙宁发现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他老实的回答,“让我先缓上一阵,这会儿腿软得很。” 熙宁腾开地方给他盘腿坐着, 不知他怎么忽然腿软了。 她看着赵侯的脸色都越发苍白起来, 明显是不同寻常,“到底出了何事?” 熙宁看他外表不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可他也知赵侯这几日艰险,许是外表虽未见伤痕,伤在内里也说不定。 她凑上前去,“这几日受了伤?” 赵侯勉强凑出一个笑意,“不是,我康健的很。” 而后却翻身躺在了熙宁腿上,目光对着熙宁隆起的小腹,“只是想到你说得场景,万一我晚了一步,万一我叫局势绊住了手脚,万一此事进展并不如我料想得那般顺利……” “只要其中任意一个步骤出了问题,只要稍有差错……到时你定会恨我恨得滴血,我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说出那种可能,若是真的走到了那步,熙宁恐怕真的要同柳熙覃地老天荒去了,剩他一个悔恨半生。他真的有勇气照自己所说那般,将人绑在公宫一辈子或者一刀结果了柳熙覃么。 赵侯知道自己做不到,对着熙宁,他连她皱一下眉头都觉得难过。 其实前人早有答案。 熙宁阿娘游惊鸿同老赵侯的那一段情,老赵侯那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又何曾做出过叫游惊鸿为难的事情,不也只是在她别嫁之时到东华伯府为她壮壮声势罢了,甚至连破坏亲礼那一步都做不到。 熙宁从前只是自私地想着,这孩子怀在自己身上,他不必知晓,自己做阿娘的自然会为他做好决定,留或不留都是自己根据当下的权衡利弊,同赵侯并无很大相干。 可忘了他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并非只一心钻营权势地位,赵侯似乎比自己想象之中,还要期待这个孩子。 二人心中各有想法,熙宁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赵侯却想着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五月之后他便能亲自见到一个小小生命,是自己同珍爱之人所生,阿爹哪里有自己的雷霆手段。 几个中行家的长辈哪个都不如他。 “柳熙覃知晓你怀有身孕么?” 他想不通,柳熙覃到底生了几个胆子,居然敢叫熙宁怀着孩子私逃出行宫,是他往日里太好说话了不成? 熙宁戳戳他的额头,“这是什么好事不成,闹得全天下人都知晓,我还要不要颜面了?” “怎么不是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他这时候又来了劲儿,“柳熙覃不知晓恰恰好,我这做妹婿的明日便去告诉他这个顶好的消息。” 他暗自琢磨着,柳熙覃再是大度,也不能为旁人养孩子吧。 对手嘛,自然是能清理一个是一个。 东华伯被赵侯手下送回都安郡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赵侯问她要如何处置这人,熙宁只觉得他一个无关紧要的喽啰,叫赵侯费神去想如何惩处都嫌浪费时间。 “多罚些钱财便罢了,足能叫他疼上一年。” 幸而他只说了赵侯有爱慕男子的雅癖,并未直接挑明熙宁的女儿身,不知是心里存着什么念想,窦君便觉得这事并不值得深挖,没叫赵侯分心再担忧熙宁的安慰。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算小。 既然之前断了他一条腿,皮肉之苦他也受了不少,赵侯便着人抄了东华伯府的十间铺子,罚没充了国库。 这简直是打在了东华伯的七寸之上,他这人视财如命,若能取舍恐怕他倒是宁愿再受一场皮肉之苦。 这几日敢怒不敢言着,却因钱粮散去急得在家中来回蹦跳。 偶然得知邻居那院子居然住进了一户人家,东华伯很是意外。从前两户之间有条不算很窄的巷子,他算计着要将院墙向外挪出几尺,好叫自己府上的池塘能接上巷子中间流过的活水。 结果开工那天居然招来了郡守,这位也是稀客,他正要热情款待,郡守急的满头大汗,只叫他莫再胡搞,不然上面会有怪罪。 东华伯问他上面是谁,郡守只骂他是个蠢得,“还能有谁,要想你我官运亨通,都得瞧人家脸色的那位。” 在都安能叫自己瞧脸色的人少之又少,当然那些人都是东华伯不敢去惹得,他果然安分了一阵,只是几次前去拜访隔壁都遇上冷脸,他慢慢也没了探究的热情。 如今见那府上居然有马车出入,特意观察几日,倒想要搞搞清楚隔壁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熙宁这日又去了一趟独园,前两日有赵侯陪同,事情进展极其顺利,这会儿将阳家的几位族亲都叫了来,只需在几人见证之下将契书银票一一验了,之后无论是到票号兑换还是先押着都好说。 赵侯一早正要陪她出门,忽然叫一封密报绊住了脚,似乎事关窦君,熙宁便叫他先处理政事,这点子小事自己也能办得。 今日的守卫数量众多,赵侯生怕她在外涉险,加派了一倍的人手陪她一起,熙宁才刚刚给下了马车,却瞧见一个多日不曾看到的面孔。 这人简直是那闻见了荤腥的狗,哪里有肥肉都少不了他。 东华伯似乎并未受什么苦,只是一条腿瘸得厉害,可依然不改他那阴险诡笑的嘴脸,他上下打量了熙宁。 熙宁这会儿还不能叫众人知晓自己的女君身份,因此仍旧扮做男子,也穿了阔大衣袍,借以遮掩自己日渐隆起的小腹。 “怎么,你也知晓了赵侯属意许家的小女君,自己与小君之位无缘了,便灰溜溜逃回了都安?” 东华伯只觉得天助他,柳熙宁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他才被赵侯罚了大笔银两,那感觉简直是用刀子在他身上剜肉,正好能从柳熙宁身上大挣一笔,不仅补了亏空,应当还能有不少盈余。 “我这做阿爹的倒是忘了,今日可是熙宁儿的生辰呢。” 熙宁见到他那张伪善的脸便觉得恶心,几次反胃想要呕吐,都硬生生忍了下去。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6节 “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忘记咱们爷俩在行宫的约定不成?” 他拄拐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离熙宁近些,“独园的房契和银票,那可都是你欠我的,是东华伯府养育你这些年来你要付得报酬,咱们可是有契约在先得。” 那距离实在有些近了,他不注意碰在守卫身上,叫守卫以刀柄怼去了胸口,东华伯未能站稳,四仰八叉摔倒在路旁。 熙宁冷眼瞧他,东华伯笑着爬了起来,“熙宁儿,阿爹倒是劝你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阳家人知道你是个女君,在今天长辈们都在的情况之下,你可要想好说辞和退路。” 守卫还要教训,叫熙宁示意一旁之人拦了下来。 熙宁侧目问他,“阿爹,是对今日的所有物品势在必得了?” “怎么能用‘势在必得’这般字眼形容,你的不就是我东华伯府的么?” 他做出一个“有请”的手势,邀请熙宁先行。 熙宁虽然恨他,这事一时也并无他法,只好大步上了台阶,倒要看看东华伯在几位阳家族亲面前能说出什么不像样的话来。 守卫却在一旁耳语,“柳司马,要不要叫赵侯前来?” 熙宁只道不必,“小事罢了,别去打扰他做正事。” 那一众族亲见熙宁带着东华伯一起前来也颇有些意外,彼此先是互道了一番好,这才客客气气坐下来商议着。 “东华伯腿脚怎么瘸了,可是碰上了什么难处,要不要咱们为你介绍几个良医医治,咱们都安也是有不错的良医的。” 东华伯不知这人是不是没安好心,只是客气的推却,“这倒不必,在郦下出了小小事故,都城的大小良医皆寻过了,应当是好不了的。” 他脸上假笑着,心里越发对熙宁愤恨起来,若不是她招来那心狠手辣的赵侯,自己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拿到阳家那巨额的家财,必然不会叫柳熙宁好过下去。 一个被君侯厌弃的女人,先揭露了她女君的身份,再随意编些同上位者的风流韵事,佐以或真或假的波折虚料,毁掉一个女君的名声可比毁了自己的一条腿容易多了。 阴险之人最是知道,女君们身后带着贞节牌坊,专攻她们下三路足矣,人们茶余饭后可最是喜欢谈论这些艳色之说。 “我瞧阳家族老都在此处了,那我便也将我之来意直说了”,他刷一下亮出熙宁同他签好的字据,“这便是我一早同熙宁签好的,她已将独园剩余财产皆转到了我府上。” 众人很是惊奇,“熙宁,这可是真的,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熙宁无声点了点头,“不瞒各位阳家的长辈,却有此事。” 熙宁亲祖父的阿弟阳朔,如今是阳家最为权威的长辈,他对东华伯府内里情形倒是知道一二。只见他先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口,“熙宁,若是有不如意之处,大可直接说与咱们阿爷和叔伯们听,虽然你如今改姓柳氏,可骨子里流着得是咱们阳家的血,咱们才是一家。” 东华伯听了立刻便要反驳,“什么一家两家的,熙宁在伯府长到了十五,期间数年怎的不见有人来说她原是姓阳的……” 阳朔“哐”的一声将茶盏砸在案上,吓得东华伯一个激灵。 阳阿爷早年也是赵军出身,身上自然也是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质在的,同东华伯这个草包样的身子骨差出两重天去。 “今日这里进了外人,我瞧还是另选个日子。” 东华伯赶忙打断,“阳家阿爹是个能定夺的,咱们都听阿爹的便罢。” 他便又问熙宁,“熙宁,你可想好了么,确要如此?” 熙宁内心只觉十分对不住阳朔阿爷,可一早同东华伯签下的字据还在他手里,实在也由不得自己抵赖,“阿爷,熙宁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办吧。” 几位族亲便一一起身,在独园签字处挨个按了手印,阳朔将这字据拿起又过了一遍目,这才交予熙宁查看,“你来瞧瞧。” 熙宁看着那文书上首自己的名字,一会儿便要改作了东华伯,其下签字手印皆齐全,这便算是成了一半事。 正要点头,那文书却被东华伯夺了去,“如今便是我东华伯府的家产了,还是要我这个做阿爹的将后事速速办了,若是丢了谁人能担得起这般责任。” 他假仁假义笑着,阳朔却不想再见他,扭身到一旁落座。 这时候忽然见门前现身一高大俊朗的年轻人,他爽朗笑着,“阳家诸位出手捐赠确然阔绰,恐怕是都安独园受捐数目最大的一笔……” 他仿佛这时候才看到东华伯一般,“东华伯竟也来凑趣儿么,不知要捐多少善款出来?” 赵侯笑得仿若一只老狐狸,“我瞧大家都是一方富甲,孤不随些很不像话,便给东华伯先打个样,随上东街十间铺面,那可都是日进斗金的好门脸啊。” 第81章 东华伯先是吃了一惊, 这个赵侯怎么还在同柳熙宁勾搭着,宫里那如花似玉的美人不去好好疼惜,这半男不女的熙宁有什么好? 再细听赵侯说起得东街十间铺面, 更是气得想要一蹦三丈高,赵侯也知道那是日进斗金的好门脸, 那可是从自己手上生生剜走得,他倒是会做人,要将自己罚出去的门脸捐给—— 捐给独园? 他将视线投在熙宁脸上,又瞧了瞧一旁安然在旁品茗的阳朔,众人皆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倒显得东华伯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捐了什么?那阳家留给熙宁的财物?” 熙宁不语,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东华伯的脸色越发不是颜色起来,“这话怎么说得, 竟是全捐了不成?” 阳朔便道, “怎么, 东华伯不是来抢这捐赠者的名头么,怎么连这事都不知晓。” “熙宁, 你来仔细同阿爹说说,咱们不是有字据为证, 这笔财产转到了伯府名下,为何——为何你又捐了?” “何况你如何能尽数将财物捐掉”,东华伯急的吹胡子瞪眼,“这样大的决定是你一个女——” 他并未将话说透, 咳了一声遮掩过去, 身边几人仿佛并未听到一半,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钱财在我名下只是自然能自由为爹爹挪转, 可如今这钱财已经不在我账上,属了独园。阿爹方才不是也并无意义么,字据可都是当着您的面订立的。” 赵侯这会儿来到熙宁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落了座,众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只东华伯并未发现他们这点小动作。 “字据?” 东华伯将自己袖筒之中的字据拿出来仔细看过。 众人署名之前大半条款,果然是在说要将熙宁名下所有财物皆转给独园,留作日后独园运行,修缮和孤儿养育之用。 “这字据之上尚还署着熙宁的姓名,自然做不得假,一切都是千真万确。” 东华伯咽了咽口水,简直不敢相信熙宁会做出这样的举动,那可是巨富阳家的私产,从前自己只得一半已经富养了伯府近十年,如今这一半居然就这么轻易叫她送了出去,他眼前都要一黑。 “东华伯既然已经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多少也该有所表示……” 偏偏那赵侯仍旧在自己耳边催促,他是身先士卒,可捐得东西是东华伯府划出去的,赵侯自然不会心疼,可他才放了血又要被赵侯催逼,天底下倒霉的事情怎么都叫自己赶上了。 他一早就不该打听隔壁住着谁,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没有比这更没成算的事儿了。 “我倒是还有些金饼——” 东华伯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是还在府上放着,待我过几日再亲自送来。” 东华伯最是知道如何将板上钉钉的事拖到地老天荒,赵侯总不能叫人去自己府上强抢,大不了自己以后躲着熙宁走便罢了。 真是晦气,连带着他想要给熙宁一些教训的打算都要作罢,惹不起他躲得起。 赵侯却不肯轻易放过他 ,“几个金饼哪值得东华伯特地随熙宁走这一趟。” 众人只是觉得熙宁身边这人实在有趣,竟能将东华伯逼得哑口无言。虽彼此认识不过才几日,阳朔对这年轻人却很是欣赏,又听说是赵军中一小将,那便是自己的后辈,他断言这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于是只是在一旁围观,看看小将能将东华伯怎么样。 “我记得府上在南市似乎有间都安郡最大的木料店,甚至有郦下来的客人特意到店里定上好的木料,定做家私用品算是极高端的铺面了,连赵军之中都时有人传此说法。” 东华伯耸着肩膀心焦不已,“赵……” 他还未说完,却叫赵侯抬手打断,“哦,似乎还有近郊的几千余亩良田,常听人说府上富庶,连良田都是围山而划,几乎能将都安南向山围个严严实实……” “不然便是梁河上那三处码头,走南闯北过河歇脚都要自那码头而过,虽不如上两处挣钱,我瞧倒是热闹,经营这个还能省些力气,不必旁的事手艺活。” 阳家人听着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 原来自家那些值钱的田产和铺面,竟然都被这狼心狗肺之人私吞进了囊中。 幸而熙宁那日已经将内情据实已告,几人当日虽然不能说全不相信,自然也还是打着疑问在的,不想东华伯竟真能腆着老脸将阳家私产据为己有。 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留给熙宁的。 若不是游惊鸿早早为熙宁做了打算,这东华伯是打算将阳家敲骨吸髓,吃个干净不成? 熙宁轻抚了下自己的小腹,恶人终于还是要付出代价。 “赵……” 赵侯打断东华伯的话,“还是东华伯打算将这几处都捐出来,阳家的几位长辈在乡里皆是有口皆碑之人,都可在此做个见证。” 东华伯只觉得自己眼冒金星,中行显这黄口小儿,是逼着自己钱粮散尽不成,他本欲咬牙逆他一句,可赵侯忽而说起旁的事情,“都安今岁点兵,我瞧东华伯府上并未报上名单,大公子身子不爽,我看东华伯倒是中气十足,不如就报上东华伯的名号。” 他吓得连连摆手,莫说是现在他缺了一条腿,就是从前他身体康健,也不过一介文弱公子,哪里能吃得了军中的苦。 伯府这爵位到这一辈没了免兵役之恩,可分明还有熙宁顶着,“熙宁已然是赵军司马了,怎的还要我柳家出人手,一家里有一个不也足了。” 阳朔简直要折服于他的厚颜无耻了。 赵侯悠悠念出阳阿爷心中所想,“东华伯方才不是还说,熙宁是个女君么?” 他鹰隼一样的眼盯着东华伯,“既然是女君,如何能进赵军呢?” 东华伯被他这突然转折的问话打个措手不及,从前他确实得意,赵侯将熙宁带走,一下子解决了熙宁这个麻烦不说,连伯府里兵役之事一并解决了。 可这事高兴不过只是这一两年罢了,这妮子攀上赵侯这跟藤,这是回来同自己叫板来了。 熙宁这时候心思早跑去云游在外,只一边吃茶一边想似乎有日子不曾吃过霜花糕了。 “我,熙宁,她确实——” “当日可是东华伯亲自将人送到的,其中诸般内情,东华伯总不好说一无所知吧?” 赵侯将一杯茶盏推至东华伯面前,“不若您再想想,方才那几处好营生,如今是不是该放放血。” 东华伯前来同赵侯撞在一处,自然要被赵侯捉住狠狠宰上一番,“我看木料铺子赠与独园实在不错,码头和田产留给赵军充军,也算是东华伯为我赵国尽得一份心了。” 东华伯万万不曾想到,原以为一处两处便也罢了,赵侯竟然想着将自己这三处产业全收了去。 他这是简直如砧板上的一摊肉,且等着屠夫将自己如何大卸八块,东华伯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第二日,都安城里便传出风言风语,说郦下来了一能人小将,竟然叫东华伯从嘴里吐出肉来,着实不一般,甚至一向以吝啬著称的东华伯,还将自己极红火的木料生意捐了出来,利润拿来供独园照顾孤儿使用。 阳家阿爷原本对熙宁假扮男君一事颇有微词,这已算得上是将阳家的家产骗出去不少,可这孩子命苦,自小失了爹娘,又叫东华伯那样狼心狗肺之人如此利用和欺瞒,他不是个老古板,再说那阳家家私巨万却也不是自己这一房的财产,他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对于熙宁能在军中寻得这样一可靠且能力出众的男君,阳阿爷是很替熙宁高兴的。 他阅人无数,对赵侯印象极佳,听闻熙宁见过了祖母之后会到自己府上拜访,阳朔连连应允。 赵侯亲自驾着舆车向着田间一处女观而去。 熙宁这会儿终于能换回女君装扮,这时候的肚子再遮掩不住,她单舒舒服服靠在侧壁一旁,此处有赵侯叫人一早便准备好的大衾和软枕,熙宁将赵侯一早交予自己的田产地契拿出来仔细查看。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7节 这里有东街铺面十间,梁河码头三座,南向山下田产近万亩,另外那独园之中赎出来得家产更是多于上面数倍,都在熙宁手中握着。 原本只是自己同阳家阿爷设得一个局,不想赵侯却将计就计,索性将赵侯侵吞得阳家家私吐出来大半。 熙宁默默爬到车舆之外,将侧脸贴在他结实宽阔的背上,双手也搂住他劲瘦的腰。 “怎么?” “这一切好像做梦,我从未想过能从他嘴里撬出来这样多阳家的东西,他是个数貔貅的,一向只进不出,还要嫌弃我是个拖累。” 赵侯回头轻吻熙宁的侧颜,“只是好些已经叫他变卖了出去,只这么些远不如他侵吞数目重大。” “已经够了,算上捐给独园那铺子,应当已经算是所有阳家的东西都叫你骗了出来。” 赵侯笑得肆意又猖狂,“这还不够,他占了咱们的东西这么些年,还得再向他收些利钱。” 熙宁便轻轻“嗯”了一声。 他大力一甩缰绳,那西旗马越发奔得快了些,赵侯得意非常,“我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第82章 熙宁的祖母在那女观修行已有数十年的时间。 她从前每年会到此处同祖母待上一月, 只是两年之前因被赵侯召去了赵军,这才断了每年一见的惯例。 熙宁立在山门之外,只觉物是人非, 两年之后她得以光明正大以女装示人,甚至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月份不小的婴孩儿, 且不知祖母到时会有何表示。 她盯着身边这人看了一阵,原想着见一面便罢了,这个肚子的事情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晨起便将那束腹带在自己身上比划几下,叫他见了很是惊奇,居然以为此物是用以将孩子兜着,避免伤到熙宁的腰身。 熙宁轻笑着摇了摇头, “是将肚子藏起来用得。” “藏起来?” 赵侯极聪明,立刻便知道她往日里正是用这东西将肚皮勒起来才不叫人怀疑的。 “这东西想想便知道是个伤身的”,他在自己身上试了下, 简直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熙宁看他玩弄这东西正觉得有意思, 捂着嘴甜笑半晌。 “从前束胸——也是这般?” 熙宁放下捂嘴的右手,轻点了点头, “从十二三岁开始便得预备着了。” 她低头瞧瞧自己的胸口,这两日又涨大了些, 若是再裹胸恐怕会要了她的命。 她半天未听到赵侯言语,以为这人又要说出什么色坯之言,结果他却伸手轻轻扶着自己肩膀,“你吃了许多苦, 此前我以为不过寻常之事, 亲身经历之后才晓得,原来此物戴着这样闷痛。” 做女君的, 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束缚,连熙宁自己都习以为常,再辛苦的事,长年累月做下去都忘了开始之时的难耐。 赵侯叫人将东西收了下去,“叫良医再来瞧瞧,胸口这样勒下去,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异样。” 熙宁对他这表现有些意外,犹记得他才知道自己女君身份之时,整日以挑逗自己为乐,占不到手上的便宜,嘴上的便宜倒是占个尽够,如今如此体贴她倒觉得不像他了。 熙宁叫他扶去了榻上,良医来后听闻此事,便叫熙宁解了小衣来看,赵侯这时候却有些拘谨,呆愣了半晌,“我瞧瞧那马车可套好了没有,莫要耽误了一会儿出行。” 熙宁看着他匆匆逃离现场,这会儿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那良医很是体贴,看过之后只说外观无恙,只是这会儿万不能再裹着了,“月份渐渐大了,也会有乳汁渗出,若是绷着,恐怕会晕湿了外裳,那便不好了。” 熙宁一面点头一面道一声好。 那良医整理了药匣,又瞥了一旁的熙宁侧颜,心里道一句果真是个美人,身上每一处都美好的叫人不由叹息。同为女君连她看了都觉目眩神迷,果然不单是男君,自己这般的也是个沉迷美色的。 良医想着,这女君性子也好,不是个有脾气的贵女,她从前伺候的贵人不在少数,好些都有些骄矜的小性子,或是有讲究之处,自己需得小心敛着性儿伺候。 女君有这般尊贵之人陪着,瞧着君侯对她疼惜有加,两个人男才女貌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人又极和善有理,良医只觉得她同赵侯正是匹配。 只是未曾听说赵侯有迎娶小君一事,不知女君同君侯背后是怎样的故事,总不能是君侯要将人金屋藏娇吧。 女君可还大着肚子,想到这里她又觉可惜。 熙宁自然不知她心中想法,待从山门前收回了神,赵侯已经将缰绳捆在了拴马石上。 熙宁知道他来意,是一定要同祖母碰上一面,再详谈下两人同这孩子的未来的。 他伸手到熙宁面前,二人双手交握,山门前有百级石阶,他搀扶着熙宁走上一段便歇息一会儿。 幸而此处石阶不算陡峭,且较一般石阶更长一些,不至于叫熙宁太难向上。 “从前一个人来得次数多些,那会儿年纪小简直身轻如燕,如今身子沉了,只觉得百级的石阶像是怎么都走不完似得。” 赵侯望了望近在眼前的山门,“以后咱们就要如今日一般相互扶持走过,恐怕要好几十年……” 他正在深情畅想,熙宁咕哝了一句,“恐怕也会瞧腻了。” 赵侯垂着眼睛不满得瞧她,“这多是一件美事,怎会腻了。” 熙宁连忙点头附和,“简直是天下第一大美事。” 赵侯似乎还在不满,熙宁便赶忙岔开话题,“那日去独园之前,你叫宫里奏报绊住了脚,是出了何事?” 他说起此事便要皱眉,“我同细君商议过,怀恩伯自然是不必留得,阖家已经抓得抓砍得砍,只是窦君身份特殊,不能轻易动了,如此便暂时先将人羁押在公宫大殿之内,一切供应照旧,只是不许她随意走动罢了。” 熙宁点头表示赞同,窦君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又是赵侯亲祖母,总还是要看在她从前劳苦的份上,叫她老死宫中便也罢了。 “这事做得极对,天下人都无可指摘。” 赵侯摇头叹息,“只是窦君要强了一辈子,怎么肯轻易咽下这口气,尤其还是因我使了些把戏将她骗得团团转。如今她已五日水米未进,那天细君叫人硬灌了些温水给她,可东西她是无论如何不肯吃的。” 熙宁想这窦君果然刚烈,造/反之事不成居然闹起了绝食。她自问没有窦君这份魄力更没有这样的胆识,从前她能成功,绝非是偶然之事。 若是历史长河之中,能多出几位这般心计与胆识的女君,各国君侯们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当,那可真是未知之数了。 只是叫人叹息,成王败寇,窦君如此折磨自己,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要不好。 “还有一事”,赵侯思来想去这件算不得多重要的事情,居然叫他心中隐隐有不稳妥之感,“窦绾不见了。” 熙宁回身“嗯?”了一声。 正要仔细问询,却见女观之中有人迎了出来。 她回过头来向檀主问了句好,“烦您通禀,我可否见一见得能前辈?” 檀主点了点头,“二位随我来。” 熙宁知道祖母在这里日子久了,在观中很得人尊敬,只要称呼一句得能,观中人是都知晓的。 他们进不得后面,被人安排在偏殿里等候。此处甚至连炭火都不曾烧过,赵侯将身上大氅解了下来,将熙宁包裹严实,这才扶着她落座。 “山上天气越发冷了,此处怎的连炭火都未安排一处?” 熙宁搓了搓自己冰凉的小脸,“咱们尚能赶车上来,观中的女君们哪里有那样大的力气,将柴火人力背上来,再把殿阁一间间烧暖和,自然是能省些便尽力省了。” 她推开窗子指给赵侯看,“远处那片密林长在悬崖峭壁之上,若是再等些日子这树木越发茂密了,风景且不次于苍山行宫。” 熙宁有些感慨,这里处处都有自己孩童之时的印迹,如今她年过十八,在周围一众女君之中,婚姻之事上算晚了许多的,可养孩似乎正跟上了步调。待孩子顺利生下来,她可以带着孩子一道前来,不过几年时光罢了,往日自己的乐园,日后也会是自己孩子的游乐之处。 结果却左右等祖母不及。 熙宁不知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足过去了半个时辰仍旧不见人来。 赵侯将她一双小手圈进了自己怀里,待捂得熙宁两手重新热乎起来,赵侯已然坐立不住,“我去寻些柴火来吧。” 熙宁摇头说算了,“这大殿有了些年岁,咱们若是不注意将火星子留在殿里,恐怕要酿成大错。” 她起身揽着他,“我知道有一处,是祖母分得的劳动之处,她或许去了那边也不一定。” 熙宁带着赵侯一道,向记忆之中那小山坡而去。 结果半路却见观中有山泉水引下,只是不是用来饮用,反而见一身着单薄的女君,在石阶旁坐着捶打衣物。 这天气里泉水冰凉刺骨,又是晨起,简直就如上刑一般,哪里是合适洗衣的。 更何况那人身边衣物堆山积海,简直要将人淹没了去,熙宁正疑惑,忽然见到一熟悉的侧颜。 她不由呼唤一声,“祖母?” 却见那妇人先是呆愣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身来。 熙宁简直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祖母怎的瘦成如此样貌。 她疾步上前扑在那人怀中,只看到一双粗糙的仿佛年近古稀仍旧不免操劳的手。 她也曾养尊处优生活过,那从前一双玉手,怎的短短两年便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熙宁正要询问,见一衣衫不算齐整的女君慢悠悠打理着自己盘扣,一面将才换洗下来的外裳丢在了祖母手臂之上,“一会儿还有院子清扫的活要顾,你且干着,明日再将观中被褥拆洗了,我瞧你手工活儿很是不错……” 那女君轻蔑瞥了祖母一眼,“洗好了便挨个缝回去。还有那身下的褥子”,女君将另一块布丢了过来,“我月事来得不巧,昨日你才洗好便叫我染了色,今日再一起洗了吧。” 她并不在意一旁的熙宁,“还有,用皂荚好生泡一泡,总觉得你洗过的衣物,便是一股老人味儿。” 第83章 着实叫人气愤。 熙宁撑腰站起来, 见那女君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支签子剔起牙来,她看熙宁面色不善,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 她瞧熙宁身上衣着不似寻常人家打扮, 不知是哪家的贵女。 不过这得能似乎只一个早死的儿子,孙子也在两年之前被征入赵军, 死生不知,不知哪里又跑出一个贵女来。 再看她身边的男君,倒也是贵气模样。 她见过郡守之女到观中祈福,随侍众多,前呼后拥,十足叫她开眼, 嫉妒地令她眼红。这辈子她是无缘这般生活,只祈愿来生能有这般运气投胎到郡守家吧。 她略恭敬地朝熙宁点了点头,“歇脚处在偏殿, 二位自便吧。” 说完也不待熙宁回复, 转身从来路去了。 熙宁单冲着那人的方向说了一句, “留步。” 那女君不耐烦地回身瞧她一眼,“若是闲事, 询问得能也是一样的。” 说完便要离开。 “自然不是闲事”,熙宁势必要问问这人来路, 竟将祖母当做府中下人一般指使,哪里有叫人洗带着血污的褥子的道理。 “怎么如今观中衣物洗用都是得能来做了,清晨泉水冰冷刺骨,何况得能已经到了这般年纪。” “你同我理论什么”, 那女子只觉好笑, “又不是我来安排的活计。”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8节 她翻个白眼扭身去了,赵侯却向远处使个眼色。 熙宁叫她这般态度气得肚皮发紧, 赵侯上前将她扶起,“咱们先向祖母问询一番,再去寻那人不迟,她在观中待着,总不会跑了。” 赵侯说得有理,熙宁并非是个爱寻人晦气的性格,便暂时休兵。心道若是此事同方才那人有关,她必要提刀砍了她去。 祖母这下才好好将熙宁搂在怀中细看,她两手捧着熙宁小脸,熙宁只觉得她双手冰冷刺骨。 她含泪嗫嚅两下,“熙宁,你吃了好多苦么?” 熙宁强忍泪意,苦自然并未多吃,有赵侯在一旁护着自己,自然也没人敢多指使自己做事。若是说苦,万三,邵环,桑仕秾哪个不比自己辛苦。 “祖母才是辛苦。” 她将人扶了起来,“从前在观中虽清贫,可也从不会如此故意折磨人,怎的突然成了这样?” “唉,有人占了咱们祖宅的地,老房也叫人推了个干净,祖母没了去处,在观中待得日久,又不似往日手里还有余钱能捐作香火,在观中的日子便越发是不好过了。” “有人占了咱们的地?”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可是祖母同祖父成亲之时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几代阳家人都在那处长大成人,如何能叫人强占了去。 她暂时顾不得去处理土地的事,越想越是生气,叫她一贯不爱生气之人都觉过分,“这观中之人欺人太甚,方才那女君是什么来路,熙宁替您砍了她去。” 祖母擦了擦眼角泪花,“咱们先进殿详聊,久不见了总说这些伤心之事,也同祖母说说你这些年来的见闻。” 祖母将熙宁重新推回偏殿,这会儿倒是奇怪,殿里居然已经染起两盆烧好得炭火,且并非是山上木柴,而是烧得红彤彤的银碳,熙宁顾不上细想其中缘由,正要再问祖母近况,却叫她发现了自己这边的异常。 她笑眯眯的,神色其实同熙宁有些神似,皆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这位是?” 祖母眼神望向赵侯,这年轻人看着便觉得尊贵非常,对熙宁的细致周到也是瞧得出来。 这两人放在一处是看得出的登对。 熙宁在祖母面前并不扭捏,她轻轻落座在祖母身旁,“祖母,这是孙女选得人,来给祖母瞧瞧。” 她歪头瞧着赵侯,这人果然一个激灵越发正经起来,特地给祖母拱手施礼,“晚辈中行显,此次来都安,特地向祖母说明我与熙宁之事,望祖母成全。” “中,中行氏?” 祖母吃了一惊,此姓在赵国意味着什么,她自然比熙宁了解得更清楚。 当年老赵侯同游惊鸿之间搞得轰轰烈烈,彼时祖母也很是为她捏了一把汗。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游惊鸿虽最终并未选择老赵侯,到底还是叫东华伯磋磨着,最终油尽灯枯。 如今一个轮回,怎的又轮在了熙宁头上。 她面露不忍,想想又觉无可奈何。 罢了,年轻人的事,自己插手未必是好,今后是成是败总要他们自己去琢磨才好。 赵侯却并未给熙宁祖母太多时间斟酌,“祖母,还有一事,待您发现了再说,恐怕您会觉得我有故意遮掩之嫌疑……” 他撩起袍角跪在祖母面前,“是晚辈之过,熙宁如今已有近五个月的身孕了。” 熙宁方才还虎虎生威,说起这事也是十足的不好意思。 她从前甚至打算同赵侯一刀两断,而后自己跑回都安来落了胎,再在祖母这处休息几日。 幸好这事未能成行,祖母在观中已经如此艰难,自己若是再带着身子来寻她,不知要叫她多难过。 祖母果然沉下脸色来,“你——” “你从前若是以权势欺人,如今我虽生活困顿,必然也不能叫你如此委屈了熙宁。” 熙宁努了努嘴,“这事说不好谁对谁错,是营中兄弟缴获了一碟子香料,哪知里面香料有催情之效,我俩这才……” 原是一笔糊涂账,她继续说了下去,赵侯却见窗外闪过一个头顶。 “在营中又不好叫人知道有孕,一来二去拖到了这时候。” 祖母更担心的是二人情份。 “如此便不是彼此爱慕,只是意外罢了。” 赵侯给窗外暗卫一个示意,便又同祖母解释起来,“不瞒祖母,我心悦熙宁,无论她是否有孕,晚辈身边小君之位,都是要留给熙宁的。” 祖母见多识广,实际并不十分相信赵侯此刻许诺,在未兑现之前,这些不过都是空话。 这会儿还在审视,忽而赵侯暗卫提人进来。 那暗卫对原地跪下的赵侯视若无睹,只是将自己逮个正着的鬼祟之人提了上来。 祖母也知道君侯要顾惜脸面,叫赵侯快快请起。 赵侯在心中早有准备,熙宁肚子大了,他难辞其咎,算起来自己只道歉罢了,这还并非是最大诚意。 他起身叫二人稍候。 赵侯便问手下,“此人做了什么。” “回您的话,以打扫之由,在窗外藏匿经过,似乎是在偷听。” “女观中诸位女君倒是有不少好习惯,有分配超量任务的,也有在客人窗下探听对话的——”赵侯不阴不阳讽刺她,“你抬起头来,叫大家都来瞧瞧。是生了什么事非要青天白日,守在别人窗下。” 结果却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正是晨起给祖母难堪之人。 “这可真是有趣,虽同女君还未熟识,可咱们有缘,女君以为如何?” 那人舒展了下被暗卫捏得酸痛的筋骨,“做客便要有个做客的样子,你们几位倒是随意,竟还同身上背着事情的女君闲聊起来,可知我们观中不养闲人?” “不养闲人?” 熙宁甚至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您在殿外竖着耳朵偷听,原来是做正事?” 那女君便说,“实在不巧,咱们已经做完了檀主分配的那份,到偏殿来瞧瞧得能做到了哪里,不很正常么?” 她对着这几人无所谓的讽刺着,“怎知她将阖院的活计扔去了一旁,只一味闲聊罢了。” 她那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转,“你唤她一声祖母,可我分明记得她只得一个孙儿——” 赵侯自小到大,还从不曾见哪个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的。 “还有你这肚子,女观弟子之中,怎会发生这事……” 熙宁不知这人究竟是听去了多少,怎的会有这样的人,偷偷摸摸听去了旁人谈话,事后竟大摇大摆的将这事拿来玩笑。 幸而这女君并未将几人谈话全貌都听了去,不过是在观中盛气凌人惯了,对着熙宁祖母只管颐指气使。 熙宁听她说得不咸不淡,居然半分没有动怒,只神色如常瞧着一旁脸色阴沉的赵侯。 “瞧两位衣着光鲜,得能却难得过不下去这日子了,做小辈的莫要如此计较钱财,我瞧可以雇些人手来帮忙着,也好叫得能休息,可莫要作下病来。” 观中人情冷薄,他们这群人自私也算到了极致,竟打起了祖母的主意。可见从前祖母手头宽裕,在观中打点的钱财,还不知都收到了哪里。 哪里是女观,简直是狼窝。 她正要发作,赵侯已经施令,“今日女君既然犯到了我手里,也不多说,先掌一百个巴掌清醒清醒,再来同我谈什么记不计较钱财罢。” 那暗卫得令便将人死死按在地上跪着,而后抡圆了臂膀,他行伍出身力气可不是熙宁这等司马小吏可比,简直有雷霆之势,头一个巴掌已经赏得那女君眼冒金星,全不知今夕何年了。 那人挣扎几下,“来人啊,救命啊,有匪登门入室寻衅来啦,救命啊。” 那声音尖利,简直要刺破几人耳膜。 第84章 那女君很是盛气凌人, 挣了挣身子支楞起来,“今日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我好好记清了你们的脸, 到时候自会有人寻你们的事。今日我挨了一下,届时必然能叫你们数倍偿还, 你们几个可千万莫要胆怯。” 她看众人一时没了言语,以为这几句话便将几人吓住,语气中流露出得意的意味,“我倒不介意告诉你们,在都安界内,我身后这人连郡守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若不是肩膀依旧叫那暗卫压着, 恐怕她都要站起身来指着熙宁祖母的鼻子嘲笑。 这时候赵侯却悄悄出了门去,正迎面撞上那方才将二人领进门的檀主。 檀主似乎只是寻常路过,也并不想要掺和在他们其中, 便微点了点头, “清净之地, 还往诸位不要大声喧哗,若是观中有人冒犯, 贵人们也请多多担待。” 檀主看了一眼正被扭身跪着的女君,“静墨, 还不快快向贵人赔罪。” 赵侯却悠悠地道,“檀主想要息事宁人,我瞧这个叫静墨的,恐怕恨不能将这事捅到天上去, 同您的想法正相反呢。” 那檀主不疾不徐, “那我便代她受过,贵人大可惩罚我便好了。” 熙宁见她衣着一丝不苟, 外裳上连一片衣褶都不曾看到,双手露出的指甲部分修剪得既圆融又干净,不像这山中大多数女君那般,因要自给自足,要将自己从头至尾都打理得时时干净,简直便是妄想。 熙宁方才没时间好生打量,这会儿再看,倒是觉得这位是个檀主瞧着妥帖的,应当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女君。 可却在手底下出了欺辱 自己祖母的事情。 “檀主这话说得不错,观中的静墨犯错,檀主作为管理者自然难辞其咎。” 檀主脸色一如往常端庄无波,微点了点头,“女君说得是。” 熙宁撑着腰站起身来,赵侯赶忙在一旁搀扶,她却径直走到檀主面前,“我倒是想要了解,檀主因何纵容静墨生事欺人?” 那檀主单摇了摇头,双眼如同一面古井,澄澈而不见波澜,“是我管教不周。” 熙宁只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块石壁问话,祖母也来相劝,“同檀主无关的,檀主对我多有照顾。” 赵侯却知熙宁所想,这静墨在观中欺人生事,檀主作为观中之主怎会不知,至少也是纵容之责。 “我祖母在这般天气里清洗阖观衣物,泡在冷泉水中瑟瑟发抖,您的手倒是作养得细腻白净……” 祖母却连连劝说熙宁不要寻檀主的事,将她拦去了一边,“檀主对我一向照顾,并非是你想想中那般。” 而后又赶忙向檀主赔罪,“您莫往心里去,小孩子脾气执拗,不知咱们观中是怎样的光景。” “祖母——” “莫要再生事,叫檀主为难。” 祖母对这檀主却很是尊敬,“她不懂事,檀主莫要放在心里。” 至于那个疯得可以的静墨,熙宁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其罪可免,可我还有一要求。” 檀主看了一眼翻着白眼的静墨,点头叫熙宁直说,“确然是她的过错,自然要依您。” “溪水边那堆得小山一般的衣物,我瞧就让静墨女君清理了罢。哦——倒忘了还有她自己用过带着血污的褥子。”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69节 檀主摇头叹息,而后恨铁不成钢地唤了一句,“静墨——” 静墨并不将檀主的呼唤放在心上,眼睛单看向一旁的熙宁,“凭你是哪个,我为何要听你的意思?” 檀主叹气之声几不可闻,“静墨年纪轻些,往日我与观中长辈疏于管教,得能不与他一般见识,这才叫她成了这般模样。” 那道歉之意听起来倒也真诚,“既如此我同她一道向各位赔罪,清洗衣物的责任也有我的一份。” 赵侯眉头一挑,不知想到了什么。 瞧着熙宁似有松动之意,却将她拦住,“我看还是要静墨自己负责,檀主也说往日里是自己对她多有宽待,这才叫她养成这般目中无人的性子,既然如此便合该叫女君自己担一担这责任……” 静墨撩了撩自己有些散乱的碎发,梗着脖子冲撞几人,“我是什么性子,却也犯不着叫你们一众外人来说三道四。” 接着又对檀主之言嗤之以鼻,“什么宽待,什么不同我见识,不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真要不满大可当面同我理论,如今有人来给你撑腰,以为自己不得了?” 静墨“呸”了一声,“打量谁能瞧得上,就是叫我死,都不会给你们羞辱我的机会。等我认错清洗,便让那衣物烂在那里吧。” 她觉得这下畅快许多,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口舌上占了上风,那是连夜半醒来回想都会笑出声来得幸事。 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檀主却挽袖要替静墨认错,她不再言语准备直直出了门去。 “檀主,倒真是一心为了观中众人。” 赵侯赞叹一句。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麻烦,清洗一事暂时也可放上一放。” 赵侯微笑之中满是残忍, “她出言不逊,一百个巴掌下去什么难听的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那暗卫只等赵侯一句话,只听道一声,“赏吧——” 那边已是一阵掌风而过,静墨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作响,她死命挣扎,妄图同暗卫扭打起来,熙宁只觉得耳边一阵刺耳尖叫,“你们竟敢真的下手,东华伯府便不会饶了你们几个。” 东华伯府? 赵侯不禁莞尔,原是这样。 东华伯的手确实是伸得足够长了些。 熙宁上下将静墨一阵打量,“东华伯是你什么人?” 她却闭口不言。 只昂着头,闭起眼睛。 那时而高傲时而癫狂,目中无人,且极爱将钱财一事挂在嘴边的模样,熙宁隐隐觉得相极了一个人。 “你不乐意说,那我便先告诉你,我是谁。” 熙宁围着她打起转来,“我是伯府里的孩子,柳熙宁。” 她“嗤”地一乐,“你撒谎倒是有两子,柳熙覃在伯府,柳熙宁在赵军,哪里会跑出一个女君来。” 她对伯府诸事似乎很是了解。 那檀主却急忙叫她住嘴,“贵人莫要同她一般见识,小孩子家在观中见了东华伯一面便觉得那算是结交。” “檀主却还当我是孩子,我倒也不至于到了亲疏不分的境地。” 静墨想起那年郡守之女的排场,她今后也会有的。从小小的年纪长到现在,她早厌倦了躲躲藏藏的生活。再多些时日,那人自然会兑现诺言,叫她如愿以偿。 “你说自己是柳熙宁,简直滑稽,他是男君,怎能身怀六甲,说出去都要叫天下人耻笑。” 她却不一样,日后她可是东华伯府正正当当的女公子。 再没有做不完的活儿,羡慕不来的人生。那郡守家的女君,日后若有机会再见,恐怕只剩巴结自己的份儿。 结果却被暗卫以雷霆之势,又猛打了几个巴掌,有赵侯的指使,暗卫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她这下再待不住,指着祖母骂道,“你这老毒妇,唤了外人来收拾我,还当你日后的日子会好过不成,从前东华伯叫我给你些颜色瞧瞧,今次我再禀明内情,明日便叫这个假冒的柳熙宁来替你收尸。” 她这边吵吵嚷嚷,那一头的檀主本欲叫她闭嘴,却引得她越发口不择言。 简直要将老底都掏出来吓唬人。 到底只是不经事儿的孩子,几个大人一咋呼哪里能藏得住事。 熙宁方才以为静墨不过是借东华伯之势吓唬自己罢了,瞧着檀主这般坐立不安的模样便瞧出猫腻来。 “一切原皆是东华伯所为。” 熙宁甚至毫不怀疑,连祖母所说祖宅叫人强拆也同东华伯逃不脱干系。 檀主越是有心遮掩,几人便越是觉察出不对劲来。 “檀主同静墨,似乎也不单单是观主同女君那般简单的关系。” 赵侯知道这一招百试不爽,若是不去激怒静墨这胸无点墨的暴躁性子,如何能得出这样叫人惊奇的后续。 “同你们有什么相干,还是好生担心你们的下场,莫说得能只是寻个假柳熙宁在我眼前晃过,就是真的回来了,他也越不过东华伯去。” 她如此信赖东华伯,叫熙宁感叹不已,仿佛是她得了一块免死金牌,拿出来便能叫世人俯首称臣。 “既然冤有头债有主,剩余的巴掌不如就叫东华伯来代你受过。” 他招手叫暗卫前去带人。 “咱们今日就将这点子事辨它个一清二楚,诸位可都要瞧好了。” 那檀主脸色一瞬间变得刷白,应当从未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此地步。 东华伯啊东华伯,简直是她一生梦魇。 也不知他同静墨说了什么,这孩子简直成了观中对伯府的耳报神。 檀主从前虽然知道东华伯对观中诸事很感兴趣,对柳熙宁的祖母得能的探究欲望也越演越烈。 檀主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为何。 只是一想到那人因为一己私利同静墨独处,期间巧言令色叫静墨心甘情愿为他做事,她便冷汗直流。 难道她就逃不开这恶人的左右,这辈子都要在这般惶恐中度过才好么? 第85章 原以为东华伯打着熙宁独园财产的主意已是足够恶劣, 不想他竟然还算计到祖母头上。 打量如今阳家无人,连在女观中修行之人也不放过。 那檀主原本只当熙宁二人是都安郡某富户家的人罢了,因从前听说过得能出自大户, 有一两个这般尊贵的亲戚并不新奇,只是听到那男子突然说要将东华伯叫来观中才觉奇怪。 这人竟有这般本事? 年轻一辈里确实人才辈出, 她不在红尘中,自然对实事知之甚少了。 那东华伯或许同静墨说了些什么,只是这时候她又不能向静墨问个清楚,心中虽有些焦躁,这些年来养成得性子也能叫她耐得住。 东华伯这时候正清点家中产业,这几十年汲汲营营, 到了这把年纪竟然什么都没能守住,几个从阳家手里抢过来的肥的流油的铺面,转手便送去给了赵侯, 他念起之时恨得牙根直痒, 特意在府中塑了赵侯面容的跪像, 每日不在他面前破口大骂一刻便不舒服。 东华伯听下人来报,说是赵侯唤他去女观一叙。 这时候桑仕秾带着大部人马已经赶至都安, 他是个面冷之人,说是叙话言辞之间却满是强制之意。事到临头, 东华伯自然知道自己做下的歹事叫人翻出个一干二净。 要怪就怪柳熙宁这妮子倒是很有一套,竟能将赵侯哄得团团转,如今他苦心孤诣那么些年积攒下来的家业,居然轻松叫赵侯这个诡计多端之辈截去了大半。 简直无法无天。 不过同赵侯硬碰硬那只能是自寻死路, 他事到临头便想着耍滑头跑路, 只是一时慌乱,从自家院落的高墙之上摔了下来, 当下另一条腿便不能动弹。 赵侯手下只顾命令,也不管东华伯疼起来牙根都咬出血水来,将人丢去马车之上,便全力向着赵侯那处进发。 有兵士也是看东华伯这模样实在可怜,便问起桑仕秾来,“将军,真的不需要替他寻个良医来诊治么?” 桑仕秾看着面前这张稚嫩的面容,忽然想到病榻前他见过熙宁阿娘最后一面。 那是个极美丽的妇人,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出色的面容,哪怕如今已经日渐长成的熙宁都不及她阿娘动人。 正是这样的女君,被身后车上这个看起来很会装可怜的东华伯欺骗日深,一度将尚还是小小孩童的熙宁藏到府外,不允许她同阿娘见面,借以要求游惊鸿将阳家的财产转到东华伯手里。 娘离了儿,便如去了她大半条的命,再加上打骂侮辱,很快便将游惊鸿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也正是手握着阳家的数万家产,东华伯府之后才日渐盛名在外。 东华伯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怎的不说是苍天有眼。 桑仕秾在西旗马上悠悠兜起了圈子,那载着东华伯的舆车正停在道路中央,赶车的兵士不知桑将军这是何意思,只管视线追随这人而动。 “一会儿,走大岳山路。” 却见他忽而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不知为何那兵士只觉得桑将军嘴角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他冲自己一个示意,那兵士才反应过来,桑将军手中马鞭已经狠狠甩在了马儿身上。 马儿吃痛,腾空嘶鸣一声,立刻便向前直冲而去。 大岳山上道路崎岖,实际并不好走,兵士们却不敢置疑桑将军的意思,皆一夹马肚,奔着前车而去。 一路颠簸,直疼的东华伯叫喊都要来不及。 熙宁倒是从未想过,东华伯居然有如此狼狈之时。 记忆中这人阴狠毒辣,但是极注重衣着打扮,永远是光鲜模样,甚至在郦下瘸了一条腿都风度翩翩的模样,如今灰头土脸不说,甚至因摔断了另一条好腿,如今只得趴在担架上望着眼前的众人。 赵侯同熙宁正坐在一旁用茶,桑仕秾瞥了一眼在昏暗中歪头品茗的熙宁,她肚子圆圆,再遮掩不住了。 桑仕秾度过初见之时的惊讶,如今再看心态已平稳许多。 自他从万三处知晓熙宁女君身份曝光,他便早有心理准备,这一日总归会来得,只是迟一些早一些罢了。 东华伯痛得简直想要赵侯一刀结果了自己,可他不疾不徐甚至像自己这号人并不存在一般。 他左右打量能搭救自己的人手,檀主只觉那跪趴在地上之人的身形有些眼熟,还是静墨率先惊叫一声,“你,你是东华伯。” 她对着熙宁与赵侯怒目而视,“你二人竟敢私设公堂,谋害有爵之人。” 赵侯凉薄扯了扯嘴角,东华伯这爵位也不过是自己这中行氏,赐给他柳氏先祖的,若他想要收回,也就是一瞬的事罢了。 赵侯只管向东华伯问询自己的事情。 “女君静墨指认,在你授意之下,自得能处偷出阳家祖宅的地契,因得能祖宅院中,生有一棵五百年古树,那木料价值可达数十万金,正好可做你那木材店镇店之宝,可有此事?”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0节 静墨先东华伯一步摇起头来,“你莫要血口喷人,那东西并非是偷来得,得能自己将匣子落在了我们几人同住的屋内,只是东华伯恰好需要,我便赠与他的。” 大概以为在座之人都是如她一般脑袋空空之辈,赵侯甚至懒于反击。 东华伯却想也未想便说没有,“哪里有什么落啊,偷啊的,同我并无干系,静墨要我介绍郡守之女与她认识,那匣子是她给我的酬礼罢了。” 静墨缓缓转头去看他,简直要有些不认识他了,“东——华伯?” “东华伯何以要惧怕他一个晚辈,您的爵位若是搬出来,满赵国又有几人能越得过您去?” 东华伯只觉她蠢得厉害,“赵侯在此,还敢造次!” “赵侯?” 静墨咚一声跪倒在地,这人竟然是赵侯,一个这般年轻的君侯,她一直以为君侯征战多年,至少已过而立之年。 静墨惊吓过甚,半晌未曾做声。 只东华伯爬到一旁同她分开距离,“君侯明察秋毫,定能查出鄙人同此事并无关联,至多不过是叫财迷了眼,未经查证便将地契收了来。再有,冤有头债有主,观中有人手脚不干净,檀主也难辞其咎。” 一副要将所有人拉下水的模样。 静墨年纪小,以为自己可以仗着东华伯声势狐假虎威,欺上瞒下将观中搅得乌烟瘴气。可如今东华伯倒台简直只一瞬间的事,就在这时也不忘将所有事情推到自己脑袋上。 “孩子家,怎的学得这般贪婪。” 檀主终于忍无可忍,冲上来揪着东华伯的衣领质问,“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是不是人,你简直就是畜生。” 所有人都未想到这突然的变故,却见静墨越发沉默了下来。 静墨自小颠沛流离,阿娘将她今日寄养在这里,明日托付在那里,几乎没有过多接受过别人的好意与关爱。 阿娘同阿爹多年情在,只是奈何阿爹尚有家室,这才难给自己一个像模像样的家。 她儿时对自己阿爹唯一的印象,便是大表哥一面将自己推到泥坑,一面拍着手嘲笑,“你阿娘等不起你阿爹了,恐怕要嫁给旁人,以后你便真的成了没家的孩子喽。” 可是阿娘最终没能再嫁,因为东华伯叫人上门搅黄了亲事。 她八岁之时终于可以随着阿娘一起生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在亲娘怀中撒娇耍赖,可却见到一张厌烦世俗的冷脸,她唯一能感受到阿娘疼爱的时刻,便是自己骄纵闯祸时她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极度需要她人的目光和疼爱。 东华伯不愧是个懂得拿捏人心的,面对这个便宜得来的小女,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叫她言听计从。 当下场景乱作一团,静墨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而后便向着屋后小溪潭的位置而去,开始只是慢行寸步,而后越走越快,几乎算是跑动起来。 桑仕秾反应极快,可还是眼睁睁看她坠进了冰冷的深潭之水。 屋中众人几乎都奔出门外,檀主颤颤巍巍行至半途,只看几个身强体壮的赵军士兵将静墨从水底拉了上来。 她知道有赵军在,静墨性命无虞。 恍然感觉暖阳热烈,屋后这点时光多叫人贪婪留恋。 可也不会再有这样的好时机,留给自己了。 檀主解下腰间系带,执在两手之间。 可叹她远离俗世多年,从始至终都未放下。 …… 熙宁再回东华伯府,府上已经挂满了白幡。 柳熙覃是在这般场景之中才知晓熙宁有孕的。赵侯陪着她一起回了府上,柳熙覃原本就单薄的身形,这时候的衣裳便越发显得空荡荡。 他分出一丝体贴给熙宁,并未叫熙宁前去东华伯灵前。一则她这时候的身子需要忌讳,二则熙宁恨他,恐怕直到他死都不会原谅。 熙宁便同他在偌大的院落中间待着,柳熙覃接过手下之人递来的纸做得各色金币,金饼,一块一块丢进了火盆之中。 “行凶之人已经被捉拿带走,明日府衙宣判,兄长要不要前去……” 柳熙覃说不必,“我认得她。” 他如今谈起这事已经不若当年那般愤恨,“那檀主是我阿娘的亲妹。” 熙宁大吃一惊,“这,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他们当着我阿娘的面苟且,能有今日,实则大快人心”,人人都以为柳熙覃悲恸过度,其实他何尝不惦记自己郁郁而终的阿娘,东华伯没了,还是以这般方式被结果了性命,只能说老天有眼。 “静墨倒也可怜,人虽救上来了,可是高烧伤了脑袋,如今犹如五六岁的孩童,到底痴傻了。” 熙宁这会儿了解了前因后果,祖母也大度让自己不再计较,她便没由来的可怜起静墨来,“如今孤身一人,还不知今后要如何度过。” 柳熙覃安静了一会儿,“我将她接来府上吧,到底是我的异母小妹,来了也算有个伴。” 熙宁虽然意外,却也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从前静墨一心一意要进伯府做女公子,期盼了那么些年,如今竟然是以这般方式如愿,怎能不叫人唏嘘。 柳熙覃知道这情景下再留不住熙宁。可还是千般叮嘱叫她同赵侯在府上用了暮食。 他以熙宁兄长的名义向赵侯举杯,“你我本就知己,今日熙宁也在,从前过往便都忘却了吧。” 赵侯是得利者,自然无有不从。 “便依柳兄之言。” “熙宁虽然如今身子重了,但我依旧还是那话,若她想要,我当如那日自郦下回都安一般,天高地阔总有我二人栖身之处。” 赵侯知道他这话并非虚言,可还是得意非常。 赵侯趁举杯朝熙宁眨了眨眼,而后一饮而尽。 不知这人又在嘚瑟什么。 第86章 经历此等大事, 那女观越发萧条起来。 熙宁几次劝说祖母搬出来居住,她如今手中握着阳家大半财产,又在都安另买了一处宅院, 祖母却并不想着要随她出去享享清福。 祖宅早已经叫东华伯推成了平地,那棵上百年的老树如今也已经在那木料店里供了起来, 她所熟悉的人与物皆已经散落在往日岁月之中,反倒是在这观中舒服些。 “我在这里是呆惯了的,屋子里太多人伺候着我反倒不舒服。” 她替熙宁挽了挽碎发,“祖母这一生识人不清,你祖父——也罢了,大概你早已经忘记他是何模样, 后来你阿娘遇上了东华伯。祖母并未见过这人,既然你阿娘是钟意的,咱们也很是为她开心, 奈何这人隐藏颇深, 祖母眼睁睁看他害死了你阿娘。我与你阿娘也算母女一场, 难免为她伤心了好一阵。” 她知道祖母善心,阿娘弥留之际仍旧念着祖母与阿爹生前对她的好, 那是她一辈子的财富。 熙宁不知该如何安慰祖母,只是眼眶红红, 祖母却替她拭去眼角湿意,“至于如今你这个,祖母不瞒你说,其实并不十分看好, 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 对方又是那样的门第,再看咱们肚子里面这个, 也由不得再挑拣下去。” 祖母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也带上了哭泣之意,“我宁儿命苦,跟着他便算连退路都没了,以后若是有事,连个帮衬之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熙宁便窝进祖母怀中,“祖母说得也是,他这人又很霸道,若是他厌弃咱们,指不定要将我赐死。” 祖母正哭泣之时,叫她这番畅想吓傻在原地,“你怎的专说这种话来吓祖母?” 熙宁揉了揉肚子,接着自己方才的想法继续谈了下去,“这胎若是个男孩,咱们想办法叫他做赵国公子。到时候风头若有不对,就先下手害了他阿爹,让咱们孩子风风光光继位,我也来当一回当代小窦君。” “若是没机会下手,那便叫咱们的孩子熬死他阿爹,到时候再给我报仇也是可以的。” 祖母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半晌才将她从自己怀里揪了起来,“你这孩子,整日里胡说八道,娃是这么用得?” 熙宁皱着眉头琢磨了一阵,“总归,也不枉费我辛苦怀他一场。” 她思来想去实在无法,半晌说出一句,“过日子哪里有什么通天的坦途。” 熙宁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祖母可知道郎中令许佳?” 祖母轻摇了摇头,“那是郦下的大官,祖母一个都安郡小小百姓,哪里能认得这样的人物。” 她这样说着,便也觉得熙宁是真真见了大世面,到底同她这偏安一隅的小老太想法不同了。 “许佳之女许姚黄,是位容貌十分出色的女子,孙女在她面前都觉自惭形秽”,熙宁用手比了比许姚黄的个头,“比我略矮上一些,家世是一等一的好,那时候全郦下的人都以为她是君侯相中的小君人选。二人在我看来都是十分登对的,有这样背景的女君,君侯当时同窦君斗得你死我活之时会大有助力,可是最终这事未成,赵侯算计了所有人,许姚黄最后得了河阳县主的封号。” “而许佳原本也是窦君手下心腹大将,可他在窦君反叛前及时投诚赵侯,女儿许姚黄虽然未能成为小君,换个角度想他却保住了许家至少未来十年的富贵荣华,可见世事变化,咱们能做得便是不断调整路数,向着前面看,日子总要经营着过。” “也莫要怕一时的失意,从前经历的事情如今再去想想,那时候正站在路口左右彷徨,竟被逼着做出了影响今后多年的决定,颇有些绝处逢生的意味。” 祖母觉得这孩子怎的忽然老气横秋了起来,“这都是你这些年来总结的?” 熙宁轻点了点头,“是。” “我还当你是个扑在祖母怀里整日撒娇的小女君,却忘了你也经历了颇多,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那还不能够。” 熙宁笑嘻嘻用肩膀撞了撞祖母的手臂,“我这叫得过且过法。” 纵然祖母并无意愿到女观之外居住,熙宁还是叫人在都安的宅子里留了人手,老人家到了这年纪似乎很是留恋故土,推却了赵侯要将她接进公宫的邀请,熙宁并不强求,“待孩子要降生之时,我想要看到祖母。” 祖母在山前送别二人,她点了点熙宁的鼻头,“越发黏人了。” 她瞧着山门前的崎岖道路,想起熙宁昨日提起得,过日子就是要不断调整方向,痛快地答应下来,“好,祖母一定会去。” 熙宁在回郦下的马车上,一眨不眨地瞧着不断远去的山峦。 赵侯为求宽敞,特地着人重新将车舆加宽,熙宁横躺着都绰绰有余。 他在马车外骑马跟随,不时要问上一句可有不适,这车舆行进慢慢悠悠,她正昏昏欲睡叫这人忽然叫醒,不耐烦地“哼”上一句,调头将背后留给他。 简直是烦不胜烦。 这般速度,自然不能同来时相比,两日之后方才走了一半路程,众人便宿在一间宽敞的公舍之中,此处是专门为各国君侯来郦下途中歇脚所建,故而很有些公宫般气派的模样。 公舍中打扫得纤尘不染,熙宁白日里睡足了,这会儿从赵侯那近似于无的行李中寻出一部书简瞧了起来。 这书简却晦涩难懂,似乎是治国之政,可是文中用了大量隐喻,熙宁只觉得每个字都十分熟悉,可合在一处便成了另一番模样。 这会儿有侍者送了热水来,熙宁叫人进来备好洗脚桶,一边舒服的泡脚,一边面色痛苦的看书。她内心觉得赵侯有些变/态,怎么会有人看得懂这么多高深的东西,甚至甘之如饴,一日不读浑身不爽。 当政之人果然要有一百个心眼子在身上。 正这样胡思乱想,身边榻上却向下一沉,她立刻叫人抱进了怀里。 美人哪哪都是柔软的,赵侯只觉自己似乎捧着一团绵软之物,心中痒意发作起来,禁不住四处点起火来。 熙宁这几天也尝到点亲热的甜头,这几日点到即止的接触越发频繁,赵侯被她的小软手揉上几下就要发作,每每箭在弦上,可又想到熙宁祖母和那女良医的嘱咐立马停手。 他很有即将做阿爹的自觉。 可她怎么生得哪里都是软的,又越发学会了无声回应,搞得他心里也柔软如水般舒适,上上下下只一处过不下去。 他自她肩膀下爬起身来,附带又狠狠嘬了一记她的脖颈,含含糊糊在她耳边轻叹,“越发好了,你瞧得见么,好漂亮的模样。”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1节 熙宁也迷迷蒙蒙,不知他又在咕哝个什么劲儿,轻抬了抬头瞧着自己一身凌乱,“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模样。” “嗯?” 赵侯替她理着乱发,却不叫她这么快将里衣收拾齐整。熙宁闭着眼,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接触,熙宁越发松散下来,他指尖蜻蜓点水一般,偶尔不知道碰去了哪里,她立刻整个人发出一声令人遐想的婉转之音。 熙宁轻轻匀着气息,可还是不免暴露出享受的音色,“你未见过么?” “见过什么?” 赵侯不知熙宁所说是何意思,他却想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在熙宁眼中是什么场景。 总归应当不是什么正经场景。 “就是你那画儿啊,第十六张图上就是这样画得,两个小人一个躺着,一个在旁边坐着……” 果然…… 她表情一片纯然,仿佛在讲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同晚间用饭时强调着,羊肉羹膻味儿过于重了一般自然。 只是她故意一脸天真地逗他,“你忘了么,那画上小人的手,还一直捏在漂亮处呢。” 赵侯叫她说得头皮一霎酥麻,差一点又要狂乱起来。 只是他一向善于忍耐,便就着自己手指正挨着的地方,略使了点劲儿捏了一把,“你再顽皮试试?” 熙宁咬着手指关节吃吃笑了起来。 赵侯这边压抑自己同她并排躺下,“咱们回去之后先去敬告祖宗,而后立刻便发制书下去,再待术士算过吉时,咱们便可广撒喜帖。” 他那语气简直气吞山河,“我赵侯娶妻,自然要八方来贺。” 熙宁这时候有些困倦,可还是不忘要捉住机会提些要求,“到时的贺礼可要算一半进我的帐上……” 她打了个秀气的哈切,扭身就要向另一边侧躺,赵侯立马追上来贴在她背上研磨,“竟是个小财迷不成?” “唔,好明显么?” 熙宁眼皮已经半合,迷迷瞪瞪应了一句。 赵侯看着这个放了火便先行睡去的小妮儿,浑身力气却毫无用武之地,这会儿更是连亲香都带着怯意。 忽而叫屋外一阵略有些急促的叩门声唤醒。 赵侯知道手下人极有眼色,若非有急事,断不会在这时候敲门叫他。 他替熙宁盖好衾被,自己稍事打理,侧身从门缝中挤了出去。 “何事?” 桑仕秾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等到赵侯现身,赶忙将紧急之事报上。 “窦君殁了。” 第87章 纵然也算是在预料之内, 赵侯不由还是觉得浑身一震。 这个压在自己头上多年的人物,竟就这样撒手人寰,不由叫人叹息。从前叱咤风云, 一手扶持儿子上位,压着独山国多年喘不过气来, 却又不许赵国大量出兵,同独山国正面交战的女强人,最终竟落得个绝食而亡的下场。 赵侯久久不语。 “君侯,要不要今夜启程回郦下?” 他回身瞧一眼已经睡熟的熙宁,“她醒来后,先缓缓回城, 不必心急催促。” 桑仕秾道一句,“善!” 熙宁这夜睡得不算踏实,中途醒来却见枕边空空。她睁着眼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回来, 这便慢慢起身出了门去。 声音惊到了门外的侍从, 便有贴身照顾熙宁起居的宫人上前, “女君,君侯已经启程回了郦下。” 熙宁不是个不醒事的, 只略一想便知道是公宫之中出事,不然依他如今这痴缠的性子, 不会不说一声便匆匆离去。 “窦君殁了,君侯要回宫主持奠礼。” 熙宁听到这消息便觉得腹中一阵抽紧,孩子似乎也被这样的消息吓到,她扶着门框稳住自己, “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前夜的事, 晨起守夜的宫人去看,人已经凉了。” 熙宁默默点了点头, “好,我晓得了。” 她思索着赵侯在都安之时,同自己提起公宫的事情,一件是窦君绝食数日,另一件便是窦绾失踪。 如今窦君这边已经是尘埃落定,可她心里总觉得难以平静,不知后面还会再生出何事。 桑仕秾撑着脑袋在厅中闭目小憩,听到身后有人声传来,他立刻起身到熙宁身边,“熙宁——” 这边熙宁低头沉思着,忽然听到熟悉的音色,看到是桑仕秾前来没由来便觉得心安。 “你怎的未同赵侯一道先行。” 桑仕秾回道,“君侯担心你的安危,叫我留下护你”,桑仕秾叫熙宁安心,“宫中有万三和邵环守着,万事安全,你不必担心。这会儿天色尚早,咱们天亮之后再启程,赵侯嘱咐一切以你为先。” 熙宁对桑仕秾有种天然的信任,听他说宫中无恙,便暂时放下心来,“赵侯曾提起宫变那日,窦绾意外失踪,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仕秾将她领到厅中桌旁小坐,“咱们的人将窦君请回了大殿,那时候窦绾便已经没了踪迹,万三后来将窦君大殿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后殿通向一败落的园子,那处少有人去,树丛掩映之处有半人高的墙洞,大概是窦绾早有准备。” “所以窦绾同窦君,倒也远不如她们在人前表现出得那般亲切,至少窦绾早已经给自己留了后手。” 桑仕秾点了点头。 熙宁又问道,“那可有追查她的踪迹,如今她去了何处?” “依照咱们的人传回的消息,窦绾并未回到独山国去,路线反倒更像是要北上京畿。” “北上?窦家在京畿并无人手,她去那里做什么?” “邵环据她留下的书信手稿推测,窦绾很有可能是息天子的人,她一早便知道赵侯设局。息天子有没有派兵围去清水河,她最是清楚。” 熙宁补充一句,“可她没有将实情告知窦君。” “是,非但如此,窦君如此轻易便上了圈套,还很有可能是窦绾在旁推波助澜。” 若真如此,窦绾便复杂的直叫人头皮发麻了。 “此事倒真是叫人意外了。” 第二日清晨上路,行行复行行,又是两日路程方才进了郦下界。 如今赵国国丧,街边不少人家已经挂上了白幡,道旁一片肃穆,连往日奔跑玩耍的幼童都一致噤了声,只天边孤鸟划过,叫人更觉孤寂。 她方才进了宫门,却见一陌生宫人在车旁迎接,熙宁有些奇怪,“怎的不见张盖盖,我殿内一向是他打理。” 那内侍只说自己并不认识此人,说完便垂头不言不语,复又立在一旁。 还来不及细问宫中异样,赵侯便一身缟素前来接她进殿。 熙宁看他下巴处又生出短短的胡茬,便知这两日他定然忙碌,“若是累了,便先休息下,稍晚些咱们到阿娘殿中问候。” 熙宁点了点头,这是应当的,早该好好同细君重新认识一番。 “马车行进缓慢,我这边不觉疲累。倒是你,瞧着不过两日罢了,便憔悴这许多。” 熙宁轻抚他那道长眉,“这两日可有合过眼?” 赵侯知道熙宁这时候最为心软,故而故意将自己说得可怜了些,“每日完整能歇一个时辰便算很了不得了,今日对镜一瞧,两眼的红血丝都要淌出来了,着实吓我一跳。” 他故意夸大其词,将熙宁揽在怀中仰躺去榻上“晨起还摔了一跤,那会儿头晕眼花,连自己是谁都差点忘了。” “竟如此严重良医来瞧过没有?” “良医这时候哪有什么办法。” 他说得斩钉截铁,“我瞧还是得你来。” “我来?我来什么?” 他撼了撼熙宁,眼睛却亮晶晶的,“你陪我歇上一会儿吧。” 说完也不待熙宁拒绝,揽着她肩头便呼呼睡了起来。 显见是真的累了,竟还少见地打起了呼来。 大概是太有休息的气氛,熙宁原本睁着眼睛看着承尘想事情,结果再有意识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时候夜幕降临,熙宁睁眼时赵侯已经叫人将裁减好的素服送了进来。 “息天子派了人来,先去见了使者再说。” 熙宁立刻便想到桑仕秾前一天说起的,窦绾极有可能是息天子的人,这事情实在也太过凑巧了。 窦君殁了不过才传两日,天子分派的人手便已经到了公宫之外,想必是窦绾早早提醒天子要做好准备。 “他们来,是单来吊唁,还是有其他事情?” 赵侯屏退两边侍者,学着自己给熙宁穿衣系带,“若我说他们单是来吊唁,恐怕你也不会相信。” 他笑意挂上嘴角,“息天子自己知道斤两,这时候来惹我可不是明智之举。” 熙宁也知道赵侯这时风头正盛,莫说是单息天子一人,就是燕国与息天子联手也绝不是赵侯的对手。 “可我总是担心,害怕窦绾自窦君处知道了什么,恐怕会对你不利。” 赵侯愣了一下,立马又松懈了下来,“这乱世,哪个不想从我手里分上一杯羹。” 赵侯将素缟给熙宁穿好,左右瞧瞧似乎尚可,又在她耳畔嘱咐着,“不必你去跪,你在人后坐着便好。” 熙宁心里早有成算,自己的月份不算很大,若是身子不觉得不适,点个卯总是需要的。 她便随着赵侯去了存放椁木的大殿。 有宫人一直在旁守着,熙宁只能从穿着打扮上瞧出哪个是赵宫中人,哪些是外人。 赵侯立小君的制书已经草拟完成,宫外稍有些门路的已经知道了小君人选,故而在殿中看到一温婉女子随在赵侯身侧,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看到女子已经隆起的小腹有些惊讶。 熙宁接过宫人递来的三支,已经燃着的明香,随着赵侯在蒲团上拜了四拜。 之后赵侯将人掺起,叫宫人搬了圈椅来,叫熙宁先坐着等候。 “天子垂爱,如今天色已晚,使者们仍旧不辞辛劳过来拜唁,显不胜感激。”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2节 息天子派来的几位使者都是生面孔,熙宁只认识一个年岁最长的王宫司礼,名唤鲁玉。 天子曾宴请众臣,熙宁那时候跟随赵侯一道赴宴,说来那时自己甚至连基本的宫中礼节都不晓得,完全是一匹单调的白绸,那时便是鲁玉将二人引了进去。 鲁玉看了熙宁先是一愣,知道盯着赵国准小君一直瞧实在不雅,可他又隐隐觉得那人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 可那人是“男君”啊,若是自己未曾记错,那人原是赵侯帐中一员小将。 倒还是熙宁先同他打了招呼,她嘴角同时挂了两个小小笑涡,鲁玉这时候终于敢确定是谁, 同时却也惊处出一声冷汗,赵侯的癖好到底同旁人差出千里去,竟敢带着个女君上了战场。 鲁玉收敛心神,赶忙同赵侯寒暄几句,“天子惦念着,窦君往日里那样硬朗之人,到底也还是走了。” 另两人却不见安慰,偶尔还在左顾右盼着,显然不是真心前来吊唁。 第88章 几人挨个敬香之后便被宫人领着去休息。 宫中依旧井然有序, 赵侯行事妥帖,全没有突逢巨变的局促紧张之感。 “如天子所料,独山国似乎确实还未派人前来。” 方才随在鲁玉身边的两人仔细查看了一道敬香的使者, 听说甚至连最北面的燕国使者,都已经在来得路上, 只独山国迟迟没有动静。 照常理来说,独山国距离赵国最为接近,应当是最先接到消息之处才对。 “可见独山国尚在观望,窦君殁了,窦绾跑了,赵侯下一步剑指独山国, 几乎是板上钉钉。” 鲁玉瞧着远处群山,那山外便是独山国的地界,“若是他们迟迟不来, 咱们的人便悄悄前去, 会一会这个独山国君。” 天子一早便也察觉到赵侯野心, 从前向独山国示好,想要联手抗赵, 那时独山国是三雄之一,对天子好意嗤之以鼻。 如今燕国倚仗着息天子, 独山国虽然同天子并不亲厚,可到这危急存亡之时,总归要细细考量今后道路,同天子联手已经算是当下对他最优之解了。 熙宁同赵侯便相携去到细君宫里。 自宫变那日之后, 细君身体便不大好, 夜里容易犯头痛的毛病,赵侯寻了几位良医来瞧, 到底也还是说不好是哪里出了毛病。 “细君这几日夜里休息不好,傍晚那会儿你进宫时才歇下不久,这会儿想是已经睡醒,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熙宁只盼细君不要嫌弃,毕竟前尘往事放在那里,若是自己可做不到以寻常心态,去见情敌的女儿。 赵侯见她神色之间带着紧张,便摇摇与熙宁相握的右手,“她期盼孙儿日久,如今你来了,还带着这个小小的人,是我们中行家的功臣。” 熙宁听到他给自己头上扣帽子更觉压力,松开他的手换行至他另一边,“我更害怕了,全瞧着我这个肚子。” 她不让他再提起这个话题,“你同我说说鲁玉那几个人,瞧着鬼头鬼脑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赵侯慢慢在她身边踱起方步,“算计着同独山国一起,摆我一道。” 他说起此事之时,态度居然如此轻松,好似别人算计得不是他一般。 熙宁赶忙走到他身前拦停了他,“你瞧出来了,怎的还这般轻松模样,独山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是比燕国要强盛些的,如今若是天子真能将两边牵线,他们三家的势力,对上咱们一个,谁胜谁负便不好说了。” 赵侯瞧着熙宁为自己着急,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故意拖她一阵,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得倒也有理,这我确实是没想到过。” 熙宁捶他肩膀,“这时候还在寻我的开心,你这般的人,哪里是事到临头才想对策的。” 赵侯听到熙宁如此说来,放下抱在怀里的手臂问她,“你觉得,我是哪样的人?” “心思深沉之人”,熙宁双手撑在他肩膀上,冲他眨眨眼,“比那海沟还要深,鬼知道你当下在算计些什么。” 赵侯听她这般抱怨,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想知道我在算计什么,那我便一一解释来给你听。” 他说眼下并不担心独山国那边有所行动,“独山国,燕国和息天子三方势力集结,确实是不可小觑的阵容。可莫要忘记燕地同独山国相去甚远,两边难以形成掎角之势,围堵咱们难于登天。咱们同独山国两相开打,待燕国增援赶到,恐怕战事早已过半。再者咱们的西旗马,在独山国这样的开阔地形里能极大拉开差距,纵然燕国增援及时赶到,北地兵士对咱们南地不甚熟悉,料想开端必然不会太过容易。” “息天子一早便打着要在三方中间起主导之位的主意,燕国那时元气大伤是不得不靠向天子的,可独山国这会儿还不到山穷水尽之地,虽然多个盟友多个帮手,但是息天子拉拢独山国自然也是有所求的,独山国能不能答应出这个血,实在也不一定。” 赵侯看向熙宁。 “你是说,天子也瞧上了独山国的天然马场?” “正是。” 熙宁琢磨着,“从前听说,独山国的马场大半掌握在窦氏手中,天子既然得了窦绾的支持,或许两边合作会比想象之中简单许多。” 赵侯垂头看她,熙宁随着他这段时日长进不少,“窦家应当是很早便开始同息天子接触了,因此前几日里窦君同咱们争斗之时,他大概是存着叫咱们两败俱伤的心思,只是未料到窦君一败涂地,咱们这边却只是损了皮毛罢了。” “息天子背后同窦家是如何交易,咱们不得而知,只是窦家的马场,似乎并不如他们所描述之中的那般,轻易便能让与旁人使用,不然息天子也不必想着同独山国联手了。” 幸而赵侯从始至终未考虑过,以小君之位换取独山国的马场地,怪只怪赵侯野心巨大,他想要吞下的,从来都是整个独山国的土地。 “不过,他们既然有想要联手之势,咱们必然要提前破一破这势头。” 赵侯为熙宁解疑答惑,一会儿功夫便到了细君大殿之前。 熙宁还未来得及问赵侯,要如何破独山国之势,回身便看到细君已经在殿前等候着两人了。 她拘束的扯了扯赵侯衣角,一双温暖的大手便已经握了过来。 熙宁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赵侯到细君面前行了礼。 细君前额绑着头绷,定是那头痛的毛病还未好,这会儿脸上依旧带着病容,只是仍旧在和煦的笑着,熙宁顿时放松下来。 细君将熙宁先扶了起来,“已经是有身子的人了,咱们便不拘着这些虚礼了。” 瞧细君的脸色,是能看得出的喜悦,“从前我日盼夜盼,瞧别人含饴弄孙羡慕得紧,如今竟然也这样快,便轮到了我头上,恍惚之间我总觉得不甚踏实。” 细君左右瞧瞧熙宁,“这样标致的人儿,从前我竟没发现半分。” 那会儿熙宁还是男子的装扮,细君因为老赵侯的事情也觉得别扭,进而并未分出神来仔细瞧过她。 果真是造化弄人,“未曾料想过,你们二人竟然会有今日,咱们居然会成了一家。” 熙宁知道细君是个性子和软的人,断不会因前尘往事对自己带有偏见,“待窦君的事情一了,显儿的制书不久便会发下去,到时候咱们阖宫便都圆满了。” 她叫熙宁莫要心急,“你稳稳当当在公宫里住着,今后是要在公宫当家的人,连带着你腹中这孩子,必定都是贵不可言的。” 熙宁自然知道今后要进得是什么样的门第,可陡然听到要做公宫当家人,还是小小吓了一跳。她整日糊涂度过,哪里能担得这样的重任。 “我,对宫中事务太过陌生,这位置实在不知能不能胜任。” 细君瞧了瞧在一旁喝茶的儿子,正斜着眼睛逗着熙宁,他自弱冠之后再未有这般闹腾的时候,“不必担心,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的。” 细君想起初次进宫之时,自己简直被埋没在一众贵女之中,她们或是棋艺精湛,或是骑术了得,只她惦念着回府要喝上一盏阿娘酿得甜酒。 可被留下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一晃眼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久到她已经快要忘记老赵侯的面貌,只是记得自己有些记恨他。记恨他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坚持要迎娶游惊鸿,那样自己便能在宫外自在一生,不必在宫中谨慎度日,待到窦君殁后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时,才惊觉自己的身子早不再是从前,连熟睡这样简单之事都成了奢望。 她试探性的伸出手抚在熙宁小腹之上,“每日休息时间可足了?这孩子是不是个折腾人的?” 赵侯在一旁帮腔,“睡得极好,胃口也好,我看孩子听话得很。” 细君含笑看着这一对璧人,倒渐渐有一家子齐聚的实感,“你多关注着熙宁的起居变化。阿娘怀你那会儿,简直日日是在经受折磨,吃不好睡不好,自己身子骨不见长肉,肚子却长得极好,可见你这小子在我肚子里便是个没心没肺的。” 那会儿老赵侯也是头一次做阿爹,从前性子急得像是屁股着火一般的君侯,知道她有了孩子之后,便学着耐下性子来过问细君的饮食起居,甚至有一次叫细君看到了他所做文稿,是从知道她有孕第一日起便开始记录的,甚至细节到细君一晚起了几次夜。 那会儿细君对情感尚还有些懵懂,并不知那意味着什么。 后来又从窦君处知道了游惊鸿的存在,那个在窦君描述之中如天仙一般美好的女君,她理所应当地以为会占去夫君全部的心思。 “你们这般要好,阿娘心里便更放心了,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自然要选那个自己最中意的人选。” 她将二人两手交握,“我儿得天庇佑,熙宁是极好的女君,阿娘不知有多替你开心。” 熙宁不知在细君心目之中,自己是何形象,不过听到细君说道自己是“极好的女君”还是微露出羞涩之意。 孩子一样的,眼里盛着小小得意。这是细君对自己的评价,自然非同凡响。 这边独山国人迟迟不见人来,赵侯着人盯了几日,果然等到了鲁玉等人绕路进了独山国的消息。 也算是预料之内。 赵侯捏着朱批在案前沉思了片刻,熙宁正坐在一旁吃着赵侯准备好的小果子打发时间,看他久久不语,便偏头过来瞧他,“怎么,遇上了难事?” 赵侯同她对望,“只是在想着,同样的招数用上两次,也不知对手还会不会再上当。” 熙宁皱了皱眉头,不知赵侯这话是何意思。 “在清水河之时,咱们不是用过那一招么,假意与小栗国交好,那燕国便乖乖借道与我们行了方便。” “你的意思是?” 熙宁立刻捕捉到赵侯之意。 “既然窦家同独山国国君之间仍有嫌隙,咱们便借一借窦绾这股东风,做出一副是窦家暗中牵线,咱们同息天子私下也有来往的局势来,你说如何?” 熙宁吮唇缓缓点头,“好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独山国那边会不会上这一当。” 赵侯将朱笔架在了笔山之上,“能不能成,咱们试上一试便见分晓。” 这边鲁玉却拿着窦绾手书寻上了独山国君。依照窦绾及其叔伯所说,马场的经营及使用权虽在窦氏手中,可几大马场外围正挨着独山军队,那边不时会走失马匹和牲畜,借由到马场之中查看,此事若是处理不周全,引起军队忌惮更要坏事。 这国君确实是个慎重的,头一日尽心宽待着王畿来此地的使者,不敢轻易答应几人的请求。 何况如今赵侯还未曾有异动,自己若是贸然同燕国结盟,此事泄露出去叫赵侯知晓了,那才更是要坏事。 独山国的国君如今是正被架在火上炙烤,他知道赵侯极具野心,对自己这片广袤土地也已经是垂涎已久,从前还有窦君压阵,如今只剩赵侯一人随性所欲,还不知何时那悬在自己头顶的利剑便会直直落在自己脑袋之上。可再观息天子,恐怕野心不在赵侯之下,奈何天子接手大息王朝之时便是一个烂摊子,如今只勉强不至于分崩离析罢了,自己若是投了天子,今后少不得事事仍旧受天子掣肘,也不是一件幸事。 事情直进展到第三日,鲁玉等人仍旧耐着性子等国君的回复,那日忽而接到宫人传话,叫几人到宫中正殿一叙。 这般郑重其事,鲁玉心中大石勉强放了下来,显然是国君那边有不错的消息传来,也不枉费自己耽搁这几日,好回去能同天子交差。 独山国的草地,马场,那可是人人皆知的一块肥肉。 鲁玉搓了搓手,“今次若是天子如愿,这次联手便几乎要横跨大息南北,算得上是当世极大事件。” 鲁玉并不懂用兵,可单是将三方兵力简单叠加,便已经超出赵侯队伍一万有余,这消息可着实令人振奋。 第89章 独山国君性格古怪, 其事迹在大息百姓中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三餐生啖人肉,最喜爱咬掉人的耳朵和手指。 鲁玉只觉得这事并不令人信服, 不过是国君久居深宫,不爱同人来往罢了。性格再是古怪, 仍旧还是人的模样,叫传言那样形容,简直同禽兽无异。 之后,倒真不出息天子所料,独山国国君挣扎了几日,还是亲自接见了鲁玉三人。 在独山国公宫之中已经待了几日, 从宫人的言谈举止之中,三人也估摸出这独山君私下的性格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时心中皆有些忐忑。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3节 并且国君大殿夜间总有怪声传来, 宫人们面色冷然, 像是久久未能沐浴阳光的低矮树丛, 简直是死气沉沉。 这样的地方,就是白天遇鬼都叫人觉得不是怪事。 几人在独山国公宫之中彻夜畅谈, 除鲁玉之外,剩下两人皆在息天子勇毅军中任职, 同独山国国君讲述了接下来三方势力布置规划,因燕国同息天子联手已久,两边之间的布置很有互补的默契。 “若是您同意结盟,燕国同天子所编勇毅军愿为您助阵。” 独山国国君的一撇羊角小胡翘了翘, “勇毅军?这名头很好。” 他赞赏一句, 将身子靠去了身后的椅背之上,“那若是我同赵国拼杀起来, 那勇毅军是否可叫我随意差遣,孤瞧着最好是能一早便放到我军里备战。” “编入独山国,这恐怕是不行,依天子的意思,勇毅军指挥之权在燕君手中,这是天子同燕君结盟的前提。” “那我这后来者的权利要如何保障,王畿与燕国远在天边,那赵国同我独山国可就是一抬脚的距离,若是两军交战之后你们再派兵救援,恐怕我独山国早已成了赵侯的瓮中之鳖。” “依天子之意,是派勇毅军先头队伍到独山国驻训,再同您独山国军队对抗演练,借以打压赵侯气焰,叫他轻易不敢妄动。” 独山国君微微露出个笑意来,“何为驻训,我独山国土地广袤,天子应当早已经选定合适的场地了罢。” 鲁玉听出了国君的弦外之音,可显见身边这小将是个直心肠的,全未感受到国君语气之中的些微不满。 他道,“此事您无需操心,天子已经选定了几处水草丰沛,便于牧马之处。” 鲁玉摆出无奈的神色,这孩子还是太过心直口快。 果然,独山国军语气急转之下,“是那个窦绾选出得好地方吧?” 小将倒不明白了,这几处分明也是人家窦家的产业,独山国君在这里不忿什么,脸上便带上疑惑不满的神色。 鲁玉赶忙将话圆回来,“国君无需如此戒备,女君首先是独山国生人,其次又受赵侯奚落嫌弃,你二人敌人是共同的,她同国君便是一条路上之人。在这危急时刻,敌人之敌人尚且能成为朋友,何况女君原本就与您同处一路。” 独山国君审视了鲁玉一阵,哪怕他不是个眼光长远的,也知道鲁玉所言不假。 只是他怎么也未曾想到过,窦氏居然投了息天子门下,简直是在打他这个国君的脸。他这人将面子看得极重,窦氏先是妄图依附赵侯,如今又攀上天子,自己这个国君却不知叫他们放去了哪里,着实叫他心中膈应。 窦绾亲自寄来手书更是叫他难堪,这是以为自己在赵侯面前全无胜算,所以来施舍自己不成。 “那几处驻军之处你们画与我来瞧瞧。” 国君心中千般念头按下不表,只是叫宫人将独山国地形图展开叫几人观看。 这不是鲁玉所熟悉之事,他便退到几人身后,看着小将以棋子为记,将天子交代的几处位置一一标给国君观看。 “天子消息灵通,竟将我独山国辖下几处优良马场查了个清清楚楚。”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小胡子,鲁玉看着他脸色不对,便又宽慰道,“国君守着偌大的土地,先将眼下的局面控制住方才是重中之重,先将风头正劲的赵侯压制住,而后再谋发展,不愁日后再将南地牢牢控在手中。” 这话独山国君自然比谁都清楚,只是由外人来说,听在耳中总不是滋味,他当着三人的面并未给出直接的答复,只叫宫人将几人带下去伺候着。 独山君迟迟不敢踏出这一步,几次下笔意欲叫那三人将自己写好得手书交给息天子,却始终下不去这第一笔,终于还是向着内侍问询,“孤身在局中看不透彻,你觉得这信写不写得?” 独山君这笑面虎的性子早已是名声在外,宫人门对政事哪里敢指手画脚,被他点到名字也只是喏喏回一句“小人不知”罢了。 大殿之中的气氛陡然安静下来,那宫人只觉细汗自颈项中滑落下来,宫帽压在头上,那样沉重,似乎要压出一道深不可测的纹路来。 独山君半抬着眼睑,忽而将那支羊毫提到了面中,进而伸出舌尖将笔尖舔顺了些,墨汁便顺着他舌尖流进了齿缝之中。他张了张墨色的唇齿,“你——来伺候孤清理。” 他随手点了方才避题不答的宫人,那人战战兢兢叫了茶水来叫独山君漱口,又摆湿了布巾,小心翼翼半垂着眼睑,不敢同国君视线相交,只用余光瞧着独山君的唇角,一点一点的擦拭着他嘴角的痕迹。 独山君有一只生了怪病的红眼,他不悦之时便会微抬起病眼这边的脸庞瞧人,如一只红着眼的野兽,在暗夜之中肆机出手。 宫人看他又抬起病眼,吓得咽了一下口水,那视线恰好同独山君相交,惊得他全身寒毛直竖。 不久之后,大殿之外只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那声音惨烈,在殿阁上空久久回荡,宫人们越发垂下头来,人人皆是一副麻木冰冷的神色。 独山君到底还是没有叫鲁玉等人失望,他第二日心情大好,颇为爽快的同意了昨日几人传达得,息天子的计划。 几人任务完成顺利,只是越发觉得这独山国公宫阴森可怖,纵然是两个军中血气方刚的小将,住得久了也觉这公宫住着叫人心底发毛。 几人打包行礼匆匆离去,同国君辞行之时,那小将却见国君手边摆着一油纸的小包,他一时瞧不真切那是何物。 待他转身离去,却见前几日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右耳上包着一层棉布,却不见有耳朵露出来。 着实奇怪,宫人们怎么生了病,还来殿中伺候。 赵侯接到三方联手的消息之时,正是窦君丧仪过去半月之时。 熙宁靠在榻上为他拔着头上白发,一面拔一面嫌弃,“还未到三十岁,怎的就生了这样多的白发,像个老头子。” “都是叫你气得,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公宫之中的厨子都要叫你挑拣个遍了。” 熙宁努了努嘴,“孩子倒是挺好,同细君说得一模一样,这孩子同你一般没心没肺。”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从前还在娘胎里,他哪里知道阿娘在外面过得是何种样子。 熙宁这会儿肚子已经大了很多,费力的推了赵侯一把,“燕国的勇毅军这几日便要进独山国界,咱们的人是不是也该有所行动了?” 赵侯起身,小心侧过身去将她揽在怀里,也嘱咐她宽心,“这些事情费神,你听听便好。” 熙宁轻声“嗯”了一声,如今两人是绑在一头的蚂蚱,她闲下来时胡思乱想,总怕他出些什么意外。 “不过有个传言倒是很有趣,”赵侯想起万三今日来报时的表情,强忍着笑意,比他将要汇报之事可要精彩万分,“天子派得人手从咱们这里转去了独山公宫,有一小将在独山国中不过住了五日,回了王畿便害了癔症,说是亲眼见到了国君咬下了一人的耳朵,这会儿高烧不退。他原是勇毅军进驻独山国的首领,如今宁死不肯再踏进独山国一步,闹得勇毅军中也是人心惶惶,竟连着好几人请求卸任指挥一职。” 万三这个混不吝,却同赵侯请示,若是真有同独山国作战的一日,可千万要封他做先锋军,倒要看看这独山国君是不是真得同野兽无异。 可听在熙宁耳朵里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单听出了独山国国君狠毒,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 熙宁抬头摸了摸他有些扎人的下巴,这情人之间暧昧的小动作,如今她做起来倒是熟练,这是单属于他的手感,能叫熙宁真实感受到这人正踏实的陪着自己,哪怕宫外风云变。熙宁亲亲他的下巴,而后又挪到赵侯怀中最为靠近心口之处,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越发不敢想象这人若是出事,他可如何是好。 赵侯只觉得熙宁在自己怀中蹭来蹭去,似乎是在撒娇,他慢慢感受着,“今天怎么这样爱娇?” “嗯?” 他发出一声疑问,却久久不曾听到回应。 只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怀里钻了出来,湿漉漉的眸子,可怜得叫他忍不住想要疼惜,他顿时有些忍不住,“这会儿是不是能行了?” 憋了好几个月,能看不能吃,也不是谁都能忍得住的。 第90章 到底是一夜神清气爽, 连第二日万三几人回宫述职之时,都感觉得到赵侯无形之中释放出得快意。 “难不成君侯已经知晓了勇毅军进驻独山国的消息,怎的乐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万三左右看看, 与桑仕秾和邵环交换了下眼神,确认二人并没有将消息提前泄露给赵侯知道, “这倒怪了。” 他左右转了转眼珠,忽而觉得领悟到另一层意思,“到底是有了小君的人,有些乐趣必然是身在其中之人,方才能领悟到得。” “长夜漫漫啊……” 桑仕秾却先赵侯一步冷下脸来,“诸多正事还未处理, 竟在这里说笑起来。” 万三知道这个桑仕秾一向是个正经又严肃的,况且熙宁又是曾经同僚,这般打趣确实不太地道, 故而赶紧收声换了话题, “熙宁在宫中身子可好, 前些天还听说她近来胃口不好。” 桑仕秾忙于独山国之事,倒是并未来得及探听熙宁近况, 这会儿竖起耳朵耐心听着。 邵环附和一句,“凉月腌了些下饭小菜着我送进宫来, 说是从前在清水河之时,熙宁爱吃这一口。” 凉月是随大军一道来了郦下的,邵环稳妥,一直照顾着陈小妹母女。 赵侯听到凉月的名字, 不忘问上一句, “小妹情形如何了,熙宁自清水河之后一直念叨着, 孤的耳朵都要叫她念起了茧子。” 邵环道,“现在来看,只是成长得叫寻常孩子慢些,凉月是个有耐心的,一日日就这么教下去,进步也是有的。” 几人知道,这已经是邵环遍寻郦下名医得到的最好结果了,只是想要叫小妹完全恢复成寻常娃娃的模样,那便是痴心妄想了。 赵侯给宫人一个示意,将邵环带来的东西送到了宫中熙宁处。 邵环不忙向万三过问陈小孩的情况,赵侯也抬起眼睑瞧着万三。 “自然是个好的,只是胆子仍有些小,不过年龄不大还有余地……” 万三在一旁咕哝着,“咱们赵军皆是血性男儿,小孩这还差得远。” “若不是回城路上出了那事,小孩倒也不至于会变成今日这番面貌。” 未料到邵环竟主动未小孩打抱不平起来,“十三岁的孩子罢了,叫人欺负得夜夜噩梦,当时情形给心底留下多大的创伤,你哪里知道。” 万三正要还嘴,心道这个邵环怎的这样大的火气,吃了火药不成,不想邵环又立马将桑仕秾扯了进来,“你那手下的功夫尚有些不足,怎得挑了这样一个给小孩作师父,总该找个同你水准差不多的才对。” 桑仕秾:? 万三:? ——又在说什么疯话。 “你当咱们郦下是什么得道仙界?难不成如老桑这般的一抓一大把不成?我瞧你自清水河回来是越来越疯癫了。” 邵环这会儿竟连半点万三的劝言都听不进去,“老桑闲适下来大可自己亲自上手,小孩领悟能力那般强势,我看名师定能出高徒。” 桑仕秾本以为这是万三同邵环之间的闹剧,怎的就突然将自己扯了进去。 桑仕秾看看万三又瞧瞧邵环,“三爷说得不假……” 他上下打量一番邵环,“你可确实是越来越疯了。” 赵侯在这场闹剧之中置身事外,反倒是看得最为透彻的那个。 “邵环说得倒也有些道理——” 桑仕秾不知赵侯突然这般说来是何意,左看右看也瞧不出邵环这疯子说得哪里有理? “叫邵环一人照顾着陈小孩家里的大事小情确实疲乏,也该找个人同他分担。” 赵侯视线落在桑仕秾身上,“从前有熙宁不时关心陈家的境况,如今熙宁的身子劳累不得,万三又有一家老小需要照看,我看桑仕秾无事一生轻,不如就如邵环所言,多到陈家跑跑,也去给小孩的功夫指点上一二……” “这倒不必”,邵环急忙打断赵侯的指示,“卑职好生想了想,桑仕秾给选得这师父是个有经验的,性子也温和,是个合小孩脾胃的。再说陈家这会儿平安无事,猛不丁换了桑仕秾前去操持陈家大小事情,恐怕陈家人会难以适应。” 赵侯也是过来人,这种事简直一试便知,他自己不也吃过凉月同熙宁的干醋么。 现在想来也不觉有何难为情的,这是人之常情,自己瞧上得自然容不得旁人同自己争抢。 他探知过后也不多说什么,咳嗽了一声转回到正题之上。 “写好的书信可发出去了?” 万三瞪了一眼邵环这蠢货,这才收拢视线回复赵侯的问话。 “已有一阵子了,这几日独山君正忙着与勇毅军拉扯,还不知有没有得到消息。” 桑仕秾也随着回答道,“不过应当就是这几日了,咱们的人不会叫他将这样重要的消息错失过去。”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4节 当日,自郦下飞至王畿的一只信鸽,还未等飞至目的地,便叫人中途截停。 那鸽子尾羽带着几缕翠绿之色,是南地极少见的品种,因为价值在十金之上,普通人家自然供养不起,不过却是窦君钟爱的品种。 窦君养此鸟却不是单纯因其好看,而是专门豢养的信使,此事还是赵侯在别苑狩猎之时,忽然射下一只翠尾鸽方才发现的。 如今窦君没了,可她所养翠尾鸽倒成了一大利器。 这边独山国君正在城墙之上远眺,那西南方向便是特意划给勇毅军养兵之地,墙上寒风烈烈,吹得他神思越发混沌。 这一招究竟是引狼入室还是死地后生,他始终算不清楚想不明白。 随着勇毅军入城之数愈来愈多,他的焦虑与纠结几乎已经达到鼎盛之势,在夜间越发偏激起来,几乎日日要寻人来问自己这计策能不能成功。 眼见公宫之中残缺的宫人数越来越多,宫外仍旧源源不断的送新人进来供他消遣迫害。 直到那一日,暗探捉了一直翠尾鸽来报。 独山君在长案前久久注视着这尚在扑腾的鸽子,窦君喜爱这种生命力极顽强的小鸟,这是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的。 因为正是他年年从独山国捉来这小东西,送到赵国公宫之中讨窦君的欢心。 独山国君嘴角快速抽动了几下,“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说,叫王畿同咱们通力合作,得到您的全副信任,成事便易如反掌了。” 独山国君只安静了一瞬,忽而暴起,将那只翠尾鸽握在手中狠狠拧断了脖子。 “他们——戏弄于孤。” 他脸颊之上皆是那鸽子伤处溅出得血迹,星星点点,眼神越发可怖。 独山国君惶惶不可总日之时,这信件仿佛是一记响亮耳光,将他的高傲与不可一世皆摔在地上,接着狠狠踩碎。 “孤放他们进来合作,他们却打着要将咱们一网打尽的心思”,国君恨得心头滴血,“窦绾,窦氏,人人都敢戏弄孤!” 独山国君雷霆震怒,当夜便着人至窦氏府邸抄家灭族。 另派人在勇毅军吃水之处投下害了瘟疫的牛羊之肉,不几日军中疫情肆虐,甚至波及到周边村落之中。 独山国境内,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王畿同燕国再不敢派人过来,只数名良医冒死前来医治,最后竟只一人生还。 独山国便越发叫人传成了魔窟,独山国君在大息人眼中几乎同妖魔无异。 王畿这边急的团团转,独山国中的信息久久不能传递出来,派去的良医又只回来了一个,细问之下只说是瘟疫导致,几人四处寻找瘟疫源头,可每每出现线索,队伍之中便有人感染倒下,医治的力量逐渐减少。营中的兵力也一日日衰弱下去,首领几次上表想要撤出,驻军到独山国之外,可独山国君都以恐怕会传染到无辜百姓之由,将王畿同燕君来信压了下去。 这事一时陷入僵局。 独山国君只觉得自己在背后操纵一切的感觉,实在叫他满足,甚至叫他沉迷到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之中。 “孤瞧着,只息天子同燕君入了局尚不够有趣,要把那置身事外的赵侯小儿也一并拉扯进来才好。” 他嘴角的邪笑越发扩大,“你们说,这场局要怎么做才好?” 他看向周围的宫人。 “嗯?” 国君的喜好越发古怪了,大殿之内谁也不敢言语。 只剩他自己癫狂的走了走去,“赵侯不是才封了小君么,小君貌美,孤还从未见过……” 赵国郦下,熙宁在宫中无事,这日便打算到陈小孩家中瞧瞧。 独山国那边的动静实在过于异常,赵侯便宣了荀克烈进宫,同桑仕秾几人一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公宫车驾富丽堂皇,熙宁只感觉自己坐在一会移动的屋舍之中,若不是这时候她身子不便,在车驾里走来走去也使得。 邵环为凉月母女所寻得处所却离他的十将军巷极近。 这里皆是赵侯赐下给几位得力干将的府邸,那巷子便就在公宫墙外,本就是赵侯特意为方便诸位入宫所建。因将军数过多,便被百姓戏称为十将军巷,后来这说法渐渐流传开来,索性这里从前的名头倒无人在意了。 第91章 熙宁叫宫人小心翼翼搀扶下了车, 这短短一截子路程,为了照顾熙宁的身子,车驾走得越发得缓慢起来, 她只感觉自己在车上都睡了一觉起来,这才到了陈家的门外。 这会儿凉月已经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了。 待熙宁落了地, 赶忙上前搀着她向门内走去。 熙宁在车上便瞧到小妹那小小身影,几个月不见,小妹走路已经很稳当了,这会儿正抱着阿娘的大腿,怯怯打量着衣着华贵的熙宁。 彼时凉月刚刚知道熙宁的女君身份之时,出乎邵环的意料, 因为凉月居然并未显得很吃惊。 女君之间总有些不同于他们男人的细微之处,其实凉月早早便觉得情形不大对经,只是自己也说不好别扭之处在那里, 甚至觉得同熙宁实在太过投缘。 如今真相大白, 细想起来一切反倒有迹可循。 “从前印象之中你还是少年人的打扮, 整日在军营里同他们男人拼杀,如今猛不丁换回了女装, 甚至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竟一时有些转换不来, 不知如何是好了。” 熙宁只管叫她如从前一般对待自己,“我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从前相熟的那些,你都知晓, 无非就是三爷, 桑仕秾和邵环,这几个现下都忙得什么似的。我便想到了你, 咱们女君之间说说小话,我还能想你请教些生育的经验,简直再合适不过。” 两人迈进了大门,这门厅不算很大,但是清扫的干干净净的模样,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凉月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在清水河之时熙宁便知道,有她在无论是什么污糟的地方都能收拾出个样儿来。 “你若是闲了,大可叫我进宫去陪你,何至于叫你挺着肚子来瞧,邵环前几日路过之时才告知我这事情,后来又说你要亲自登门,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熙宁却摇头说那不一样,“总在那华丽之处待着,我也想换个地方松快松快,还是你这里说话便宜一些。” 如今熙宁的身份不同以往,凉月生怕薄待了她。 特地给她准备了一应新鲜东西,熙宁知道凉月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何至于都换了新的,咱们是什么性子的人,你还不晓得么,连君侯都不甚介意这个,这么着多浪费。” 凉月给她沏了热茶,“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莫担心,这都是邵环和小孩在营中发得节礼,有布匹有茶具,你看这软枕是我亲手封的,待你月份再大些,侧躺可以靠在这上,腰上能舒服些。” 邵环大概真心实意帮了陈家不少,凉月家中四处可见他送来得东西,几乎填满了半间房。熙宁从赵侯处也听到些小道消息,此前虽然觉得两人颇为合适,倒也未料到进展这般顺利。 料想邵环确实是上了心的,只是不知凉月做何打算。 凉月给她展示怎样使用,熙宁便在一旁且瞧得津津有味。 她阿娘去得早,兄长又是男子,及笄之后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熙宁自己去摸索出来的。如今宫中虽然万事不缺,可如孕期腰靠这种小物件,要宫人去做是绝想不到的。 “你真像我阿姐,我从前身边都是些男君,到这会儿恰好认识了你,是我的福气。” 熙宁看着凉月在地上忙来忙去不肯停歇,忽而有感而发。 凉月回身冲着她恬淡的笑着,“能认识你们几个,才是我莫大的福气,” 这会儿小妹叫凉月报到榻上玩起一只布兔子,瞧那手艺便知是凉月自己做的,针脚细密用料扎实。小妹抱着在怀里滚了一圈,瞧见熙宁望着自己的小兔子,便大方的同她分享,将兔子举在半空给她看,“兔——” 熙宁新奇的“哎呦”一声,“这个字说得真好,真是清楚。” 她望向回身看着女儿露出满足笑意的凉月,“小妹口齿伶俐,瞧着真叫我欢喜。” 也不知凉月要付出多大的耐心才能将孩子教得这样好,几乎瞧不出来是生了那样一场大病的。 “就是学得慢,也有怎么都学不会的时候,总是要耐心再耐心,不然日后苦得就是小孩了。” 凉月也不指望小妹今后能恢复如常,至少长大后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若真如良医所言此后的智力只停留在孩童时期,至少要教会她基本的能力,也不枉自己苦心带她来这世上一遭了。 “听邵环说起,小妹不单说话伶俐了许多,走路运动也恢复了六七成,今日我看她随你在门外立着,瞧着确实大变了模样,倒真的瞧不出同旁的孩子有何不同了。” 熙宁顺了顺小妹的发顶,哪里稀疏的一些毛发,比在清水河倒也强了许多。 “也是你们照应着,小孩又不必我来操心,便一心照顾她,能走到今天不知是几世修来得福分。” 她逗弄小妹一下,又给孩子喂了一块饴糖,“甜甜——” 凉月这会儿才将一些事情打理妥当,怕熙宁胃口不好,又学做了些新鲜小菜,叫她一会儿回宫之时带上一起走。 熙宁看她逗着小妹的时候温柔的不可思议,仿佛不知疲倦,那美丽的面庞上都带着一层圣洁的母性的光。 她便试探性的问她一句,“邵环和三爷近来可来过么?” 桑仕秾本就冷情,不是个同人热络的,熙宁干脆都不会张口提他。 “三爷家小就在离咱们这处不远的南向,拐个弯便到了,倒是很能同邵环搭伴过来,说说小孩在营中的状况。不过说起来还是邵环来得多些,那可是咱们府上的常客。” 她笑着打趣一句,半点不见娇羞之意,似乎对邵环的诸般示意,并无察觉。 “我看邵环年纪不小,又常来咱们这里帮忙侍弄,旁边院子的嬢嬢瞧他不错,一问又是个房中无人的,本来打算替他说和一门亲事,那知这人想也未想便说不必。那女君实际我是认识的,人很不错,家世也好,配邵环是绰绰有余的。” 熙宁还当邵环的表现已然足够明显,这凉月居然半点不曾疑心过么,邵环这般地位的赵军将领,手下兵力过万,随意点上几人便能将陈家这小小院子从头翻新一变,何至于隔几日便登门替她处理大事小情。 只是这事由她来挑破总归不好,“许是邵环心不在此,毕竟营中事务繁忙,这会儿还有几件大事需要料理。” 凉月也点了点头,“你们的事我是个外行,是看不破也听不懂的,如今连小孩都忙得什么似的,也不知身子骨受不受得住,一个个都叫我操心着。” 熙宁坐了一阵便觉坐不住,扭身靠在软枕上望向他,“忙一点儿好些,他这年龄的孩子,学东西快,忙起来便能快些出师独当一面了。” 这边两人正闲聊着,却听门外有生人来问路。 凉月探身望向窗外,“咱们门前立着这么一大群的侍卫,竟会到这里问路,倒是奇怪的很。” 熙宁并未当做一回事,“这条巷子僻静,住户也不多,估计只是看着人多,便上来碰碰运气。” 凉月不放心的又朝外瞧了一眼,“往日里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生人,今日倒是巧了。” 她起身到屋外同宫人提点了几句,“叫外面的兄弟们多注意着些,这会儿小君的身子可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小心总是没错的。” 她要回屋之事又觉得嘱咐尚还不够,“把生人轰走便好了,做下什么事来抹黑的可是咱们小君的名声。” 宫人屈身道是。 她这么一来一去耽误着,熙宁居然靠着软枕又小睡了过去。 小妹在一旁眨着眼瞧这个美丽华贵的仙女一般的姨姨,想要伸出小手去摸一摸熙宁绸缎一般的黑发,叫凉月轻唤了一声“祖宗”,赶忙将小妹抱到了偏厅去。 这会儿回身给熙宁身上盖了一层薄毯,在一旁守着她叫她放心好眠。 熙宁午后才到了陈家,这会儿不知不觉一觉睡到了傍晚,再看窗边天色,那墨色已经渐渐压了上来。 她这会儿嗜睡,没想到在陈家竟睡了这么久。 凉月守着她也小憩了一会儿,听到响动才发现熙宁才睡醒的娇颜,正是脸颊上挂着一层红晕,娇俏可爱的模样。 熙宁自己也吓了一跳,赵侯在自己走前千叮万嘱,叫自己回去陪他晚饭,他这人也有些倔强,若是等不到自己回去,恐怕真要饿着肚子再去处理政事。 熙宁不单耽搁,赶忙叫人备好车马,好在此处距离公宫不算很远,叫赵侯先饿上一时半刻不是大事。 只是车驾走出不旧,便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不知是谁在路中丢了一鞭响炮,惊得西旗马腾起了前蹄,熙宁只觉车驾一阵摇晃,她在探出头去,那时侍卫便已经控制住了马车,马儿也在一旁打着响鼻,熙宁拍拍自己的胸口问道,“怎么突然放起了鞭炮?” “今日是临南生意人的响五节,要每家每户都做些响声出来,祈求生意兴隆,这条街往后便都是各色的铺子,恐怕咱们这会儿要过不去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5节 熙宁看了看外面热闹得声音,“换条路吧,这会儿停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侍卫看了看长得不见头的鞭炮队伍,想着便不从正街进宫,有他们晨起入宫当值常走的路,路况熟悉,过得去这样大的车驾,故而掉了车头向另一边走去。 赵侯在宫中却等待许久不见熙宁回宫,桑仕秾在去路上直慢慢寻去了凉月家中。 却只见凉月在榻上同小妹玩着,桑仕秾暗叫一声不好,赶忙翻身上马向着另一条路追去。 第92章 几人皆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寻常, 在距公宫如此近的距离里,赵军兵分两路前去寻人居然都不见踪影,叫赵侯急出一身冷汗, 急忙关了四向城门,所有城中之人皆不许出城。按照凉月所言, 推算他们离开的时间,熙宁应当来不及出了城去。 桑仕秾同赵侯分向两边,又带着火药用作信号,一队若是发现熙宁踪迹,便引燃信号火药汇合。 万三带另一路人马重新自公宫向陈家往来的大路上搜寻,以防熙宁的车驾绕回到主路上回宫。 这会儿天色渐暗了下来, 邵环又带着营中将士前来支援。 赵侯知道这样大的声势,寻到熙宁只是时间问题。可心中惧怕,她如今身子不便, 若是歹人未待自己寻到, 便对她下手, 那当如何。 思及此除,他立时便恨得心头滴血。 是谁胆敢在郦下对公宫车驾下手, 一瞬间赵侯心头闪过数个名字。息天子,燕君还是那个传闻中茹毛饮血的独山君, 他这时全乱了心神,竟没有半分从前智珠在握的笃定模样。 心中慌乱,他眼中只剩下不停后退而去的人与景物。 熙宁所乘坐的车驾华丽而庞大,在路上显眼非常, 只要见过的人便不可能没有印象, 赵侯拦住一个腿脚挂满泥泞的庄稼汉子。 这样的架势几乎吓垮了庄稼人,那男子背上锄头晃了晃跌下肩头, 整个人都抖了三抖,“瞧着,似乎向泥泞之地去了。” 这男人也很奇怪,来时路既通常又宽阔,那马车为何非要奔着窄处而去,想必是个不认路的,他虽然有意提醒,只是那车队走得极快,他两脚比不过人家四只轮子,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见这俊朗又尊贵非凡的男君将自己拦了下来,他暗暗猜想这两队人应当是郦下哪个大官家所有。从身边人数和马车的打扮就知道是贵族之家,至少也得是北司门尉官这般级别。 不若便是郦下郡守之子,不过听说这人前些日子似乎出了事,下地之时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有说他已经叫马踏死了的,也不知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在这男子眼中,郡守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大官了,若这年轻人是郡守之子倒也合理。 赵侯问到了熙宁的去向,一刻不再犹豫,马鞭一甩便向远处疾驰而去。 那男子留在原地左右张望,这会儿他见人马渐渐远去,虽然两股战战,但好歹能大着胆子迎了上去细看那群人身上打扮。 夜里视线实在模糊,好在那一队人身上举着火把,他倒也并不费力的辨认出那渐行渐远的旌旗。 “赵——军。” 那男子认出了那两个青底的字,吓得“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 “这是,赵侯——” 前路便是一片林子,这会儿入口处车辙印还清晰可见,料想熙宁他们也是才进了此处不久。他速度便也慢了下来,小心辨认着车印的方向。 正视线焦灼在面前土地之时,身边忽然有人叫道,“君侯,前面是宫中的车驾。” 他直起身来,拿了火把将前路照得明亮。 果然是自己为熙宁所改那车驾,一半车辙已经陷进了淤泥之中,半点动弹不得。 他赶忙上前查看,车中已是人去楼空,辨认之下并未在车上发现血迹与打斗的迹象,他心里越发急躁起来 。 这条路同回宫道路已经纯粹是两个方向,大概是熙宁为了早些回宫,等不及几条大路清理出来,便特地叫人挑了小路来走。 赵侯站在车上,甚至能看到远处的苍山山腰。 他脑中充血一般的混沌,立在原地晾了许久,好歹叫夜风吹出一丝清明。 “灭火把!” 赵侯回身叫所有人都将火把熄灭,此处远离人烟,少有灯火。若是这里还有其他人赶路,必然会为了避免跌进泥里,用火把来照亮前路。 随侍皆是追随赵军四处行军之人,自然知道赵侯此意是为何,立马将火把在地上滚了几滚,这边立刻便暗了下来,只剩天空一轮明月,四周便勉强以月光照亮罢了。 赵军众人便立刻收拢在一起,赵侯小心辨认着,却从队伍后方传来声响。 “君侯,西南向有火光。” 赵侯调转方向向西南而去,果然见到远处有一亮迹,从远处看去只如同烛火一般微弱罢了。 应当就在不远之处,他带队赶忙跟上。 只追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赵侯已觉距离不远,那火光原本已有碗口大小,忽而却彻底熄灭,半点火星都未再露出。 赵侯不敢耽误,赶忙叫众人将手中所有火把燃起,几乎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果然见半里之外有十数人已经要走到吊桥上去,这群人有意不让来人看到人群中间是何样貌,赵侯越发不敢轻举妄动。吊桥并不稳妥,若是中间出了意外,熙宁便更加危险了。 赵军之人不敢追上前去,在桥前高喊叫前人停下。 哪知那伙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速通到对面后便扬刀将吊桥的绳索砍了下来。赵侯这边没了通路,眼睁睁看着他们拥着中间的人向苍山逃窜而去。 “后退到原路,走潜河方向。” 又留了几人在原地守候,以防过桥之人再原路返回,赵侯便率众从潜河追去。 熙宁却叫人留到了一户农庄之中。 原本是宫人下车问路,不想那路竟渐渐走到了难行之处,最后越走越窄直到陷进了淤泥之中。 那路人赶上来直说抱歉,这边靠近农田,开春才浇了水,将林子里也淹了大片,道路很是泥泞。 这马车也没法子再启用,便依了妇人之言,派了人到宫中报信,自己先去农妇家中休息小坐。 她身边所带人手不多,再派人回去报信,人手便越发少了。熙宁不过只是在院中讨了一杯热水,正要喝下解渴之时,忽而看到农妇院中墙边立着得锄头与爬犁皆是干干净净,半分没有粘上泥土的样子。 那田地饮水,水量大到都浇到了林子里去,这几日下地的人们怎么可能工具与鞋子上皆是干净模样。 熙宁趁她并未留意,将水泼去了另一边。 那妇人心中也是忐忑,不知另一边的人可有将赵侯引去了别处,待会儿若是下手可万不能同赵军碰个正着。 可怜这年轻貌美的小女君了,瞧着年纪也不大,还怀着个孩子,恐怕要吃些苦头了。 熙宁还是一如往常,仍旧热络得同那农妇交谈着。 “家中只阿姐一人么,可有丈夫和孩子?” 那农妇搓了搓手,“有的,一早便回来了,怕是跑到外面吃酒赌钱,男人们好这一口,好在我给他的钱少,他过两把瘾也便罢了,一会儿就该回来喊饿了,我还得抓紧做完饭哩。” 听这妇人的意思,家中这时候正是无人,可熙宁却不敢信她,恐怕这番说辞只是为了叫自己放松警惕,若是自己喝了方才那碗水,恐怕不一会儿便要任由她们捏圆搓扁了罢。 近看这农户的院墙都要垒得比旁人高些,简直如同一座牢笼,熙宁四处看着,仔细寻找可突破之处。 熙宁的听力同起身边的宫人比自然是非同寻常,到底是在赵军之中训练过,她已经能感受到屋内兵器出鞘时磕碰到的微弱响声。 他们人手应当远远超出自己这边的随从,确实是自己失策,以为自己在郦下城中不会生出险事,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着了别人的道。 “阿姐,家中可有小解之处,有孕之后时不时便要去一趟,这会儿竟又有些不爽利。” 那妇人努力保持着笑模样,“那墙边便是,你点着灯,可莫要摔了。” 桑仕秾那边却逐渐绕路到了一处农庄,说来也是巧合,原本同赵侯分别之后便去了两个方向。未料到那路上晨起便遇上山石滚落,熙宁是断断不能从那里通过的,所以他原路返了回来,本欲同赵侯汇合,可在路边寻到一片赵军彩甲,他断定情况有变,便循着彩甲迹象而去,又因天色不好,线索断断续续,桑仕秾着实寻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此处。 只是农户数量不少,他摸不准熙宁是不是真的叫人藏在了此处。 正踌躇之间,忽然见一着宫装的女子踉跄向着自己这边而来。 桑仕秾定睛一看,认出是熙宁身边常跟着的小宫人,瞧着似乎是摔到了腿,一面向着这边奔跑一面不时回头张望,似乎有人正在身后追逐。 那宫人看到路上列阵一队赵军人马,遇到了救星一般泪眼滂沱,“桑将军,小君还在庄内,快去救她。” 熙宁身子不便,便叫她踩着自己的肩膀越过了高墙,她一面哭一面摔出来,若是小君和孩子因此有恙,自己便无脸在这世上活着了。 桑仕秾抽出长剑,“还有多远?” 那宫人指了指不远处那高墙围城的院落,他方才便觉奇怪,怎么这一家的院子盖得格外高些,在一片低矮民居里鹤立鸡群。 那便妥了。 “待咱们的人冲进了门去,你们便立即燃起这信号火药,莫要叫赵侯再走到歪路上去。” 第93章 那妇人几乎立刻便发觉宫人逃了出去, 她立在熙宁面前,摆出一副惊慌的面容,倒显得熙宁这边从容不迫。 大概还是不想放弃在熙宁面前继续装相, 故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方才下定了决定身后的屋内开始喊人。 “逃了一个, 还不快出门去追!” 熙宁却照常回到方才坐过得石凳之上,不紧不慢的看着屋内呼啦啦蹿出数十人来。 那大门洞开,果然如熙宁所料,屋外自己带来的守卫已经倒了大片,仅有一两个有意识的,也只是强撑着罢了, 全不是在场敌人的对手。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那出逃的宫人,熙宁方才交代她向着南边跑,那边都是密林, 最好回到马车陷落之处, 那边目标最大, 赵侯定然能够寻过去,说不定已经在那周围加派了人手。若是运气不好迷了路, 便寻个隐蔽之处藏起来,比向其余之处的农田好藏身些。 熙宁万分笃定, 凭着多年相处磨合的经验,她知道赵侯或是桑仕秾他们定然会寻过来,这是绝不容置疑之事。 路边一条小巷开在桑仕秾右手边上,迎面来了几个村民打扮的男子, 其中大概是领头的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了句, “那农田淹得厉害,咱们各家把分水渠都挖开些, 叫它向下流着,不然地里的黄土都要被冲刷走了。” 他身边之人皆是十分有默契的,一个个连连点着头,“刘哥算好了便成,不耽误后面插秧怎么都行。” 那宫人让开了一条道,叫这几个当地的村民过去。她心中着急,同那人错身而过,那人还古怪的瞧她一眼,仿佛是嫌弃宫女子撞到了自己身上。 好在这不过就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彼此并未耽误对方的时间,那领头的瞥了他们一眼便准备拐到另一条路上去。 结果一柄长剑便已经架到了领头之人的脖颈上。 桑仕秾久经沙场,怎会瞧不出这人方才身上杀气,虽然他已经尽力隐藏,甚至手上短刀已经早早隐在了袖筒之中。 这点子雕虫小技自然不能骗过桑仕秾的法眼。 那宫人吓了一跳,被桑仕秾眼疾手快,一手护到了身后去,又给手下示意妥善照顾着女君。 桑仕秾冷脸问他,“要上哪里去,该请我到府上吃一盏热茶才好。” 那人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官爷可是认错了人,咱们可是当地的农户,您若是肯赏光大可到府上坐坐,怎的上来便动刀动枪?” 桑仕秾长剑一挥,直接将这人的衣袖划开两半,正露出他藏在手肘的短剑。 “郦下当地的农户,使短剑挖渠么? ”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6节 其实刚出门不久,这群歹人便瞧到了桑仕秾的大部人马已经进了农庄,仗着方才并未同那宫人正面接触,便想着自己能糊弄过去。大不了将农户里面的自己人丢给赵军料理,总好过全军覆没。 那宫人虽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在屋内早已将外面的事情瞧得一清二楚,那歹人也未料到赵军的人马居然来得这样快,既然赵军后援已到,自己的人手是肉眼可见的拼杀不过,带头那人稳住了心神,只好便假意事出匆忙,同桑仕秾的人马擦肩而过。 这边桑仕秾恰好同屋内奔出的大队人马撞个正着,那宫人因为一直在院中并未瞧到这么好些人,一看皆是生脸,便径直绕了过去。 实在是未料到赵军这小将的眼神居然如此毒辣,桑仕秾将长剑抵着那人,叫他在最前带路。那人只觉得桑仕秾身上杀气腾腾,叫他不敢升起半分反抗的心思。 他却叫路中陡然翘起的石头绊了一跤,右腿正打着弯准备跪倒在地,身后桑仕秾的脚尖已经顶了上来,他不过一个趔趄,人依旧好好的走在了路上。 这人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那领头的不过稍加试探便已经意识到。 自己在这赵军将军面前,恐怕不过是花拳绣腿的毛贼罢了。 这领头的颓丧的在前带路,待来到那农户的正门,桑仕秾不待他做出反应,已经一脚蹬开了院门。 结果却是一室寂静。 那领头的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人呢?” 那首领这会儿又开始故技重施,“官爷是说内人何在?吃罢了饭,想必是到邻里处串门去了,您要喝茶我来沏也是一样的……” 桑仕秾可不是个爱同人废话的,一剑下去便割掉了那人的耳朵,“还要耍花招?你大可以接着试试。” 那人捂着流血不止的耳朵痛苦低吟,手下人意欲上前将人扶起,叫桑仕秾一个凌厉的眼刀飞来,立刻停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我的耐心有限,这会儿只是耳朵,下一次便是你手下的人头。” 方才准备上前搀扶的人正好落在桑仕秾视线之中,他剑尖弹到那人喉结处,一丝血意已是控制不住的蜿蜒而下。 那人紧张地绷紧全身。 手下人搜寻了一遍却毫无收获,桑仕秾不再留给几人机会,一剑下去连砍两人,皆是一招毙命,叫当场其余人皆呆愣原地。 那首领看着人数锐减的自己人,内心震惊中又几番挣扎。 桑仕秾手起剑落,那首领背后便又是两人将要丢了性命,这会儿他紧闭了闭眼高喊一声,“慢着”。 赵侯这时候姗姗来迟,刚跨门进来,桑仕秾便看到他一身泥泞。谁能料到,往日那高贵不可攀折的君侯也有今日一面,想必也是路过密林之时栽进了泥地里去,这才浑身狼狈,甚至连脸上泥水都来不及拭去,便这样急冲冲赶了过来。 “熙宁呢?” 赵侯拉过桑仕秾的肩膀,两张面孔上几乎是如出一辙的焦急。 这时候,那领头之人挪着步子走到了磨盘之后,用力将那盘口向右推去,赵侯同桑仕秾赶忙上前帮忙,只见那磨盘之下是个两人宽的洞口,借着火把的光线向内看去,正好看到熙宁斜靠在土墙旁。 赵侯见熙宁昏了过去,焦急之下甚至连梯子都来不及爬,便直接跳进了洞口。 桑仕秾跟在身后瞧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熙宁是在大殿之中醒来的,她那会儿不知自己面对着农妇,身后却还有旁人偷袭,也不知那人给自己口鼻之处捂了什么东西,她挣扎了两下立刻便觉得越发难过,下一瞬便晕了过去。 这会儿头仍旧晕着,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瞧了瞧面前的人。 赵侯自然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熙宁的。 熙宁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她立刻便能感觉到肚中的小小生命,他正不时地伸伸拳头,踢踢腿,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四目相对,熙宁只觉得如释重负,又心疼他怎么狼狈成这副模样,二人默默不语,只是互相感受此刻的静谧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熙宁率先打破了此刻气氛,将他脸上的泥水揩了去,温柔地打趣着他,“倒像是你叫人绑了。” “我倒情愿是我,叫你也来感受一下我今日心情,三魂都吓去了七魄。” 熙宁小声安慰他,“再不会了,我多舍不得你。” 赵侯越发将脑袋凑近熙宁手心,触摸着熙宁,方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晚上的惊魂时刻已经结束。 “如今知道是哪路贼人所为么,又为何单单要劫我?” 那可是公宫的车驾,在郦下做下这番胆大妄为之事,如何想来也非正常人所能理解。 “我同桑仕秾分别遭遇的两伙人都只说是受雇与人,且与买主联系之时,都是对方主动找来,他们并无主动寻人的渠道,今日恐怕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线索,这事已经吩咐了桑仕秾全权督办,你莫要着急,总要给你一个说法。” 熙宁摸了摸他脸颊的胡茬,又重新开始扎手起来,往日她那么嫌弃,这会儿劫后余生,竟觉得这触感十足美妙。 “我回来了,见到了你,哪里还会着急别个,单单瞧你还瞧不够。” 她在晕过去前犹在挣扎,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或许再没有睁眼的机会了,可在这世上看到的最后一眼却不是他,熙宁只觉不甘。 赵侯的紧张情绪,叫她温柔的情话渐渐缓解,熙宁随口问了句,“是谁发现了我?” 赵侯这时候又想起夜里看到得,桑仕秾焦急不已的表情,叫他心中一紧。 那急切又担忧的情绪,似乎并不比自己轻松多少,“是桑仕秾,我同他分道而行,正好被另一路贼人引到了苍山那边去,后来接到他信号烟火的提醒,这才急忙调头到了这边来。” 熙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苍山行宫里待着,桑仕秾着夜行衣前来寻自己,那时候他要装作已经叫许佳处理的样子,一路东躲西藏才进了行宫,后来也是在他的帮助之下,自己才顺利离开了赵侯的视线,从行宫之中逃了出来。 她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亏欠了桑仕秾良多。 他像是极尽包容的长者,只要自己有所求,桑仕秾定然会全力满足。在西旗之时,他似乎说起过,他还抱过还是幼儿的自己。 熙宁一直忘了问他,他同自己从前到底是何关系。 第94章 熙宁因这次的事情受了惊吓, 良医便嘱咐要卧榻静养,那日细君前来照看,熙宁见她额前依旧带着头绷, 便赶忙起身叫人看座。 “阿娘身子不爽利,派人来瞧瞧便罢了, 哪里需要亲自过来。” 细君是个周到人,心里惦记着单叫别人过来看了仍旧不能放心。 “不过几步路,今日那毛病没有前几日发作的厉害,赶紧过来瞧瞧,不单是你我也惦记着这未足月的孩儿。” 熙宁忙把良医交代的话一一同细君说了,“头前也虚弱了一阵子, 在宫里一群人照看着,我心里安生了,身体恢复便越发快了, 今日起身已经觉得无碍, 只是良医还叫静养罢了。” 细君也说正是这个理, “为了稳妥咱们也得再躺上两日,若是你觉得憋闷, 便将家里人接来解解闷,听说都安那边还有你的祖母和哥哥。” 熙宁点了点头, “祖母如今在女观中修行,说好是待我生产之时将人接来的。” 至于柳熙覃,他自己的身子也不好,熙宁不敢叫他舟车劳顿, 再说女人生产的事情,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来了同赵侯两人再起冲突, 自己要被他两个活生生气死。 熙宁看着日光之下,脸色白的近乎透明的细君,心里有些异样,“阿娘头痛的毛病还是会时常发作么?” 细君缓缓点了点头,“开始只是头疼,近几天夜里休息不好,整夜觉得腿疼的厉害,如今可真是老了,左右是不中用了。” “阿娘找良医看过了没有,休息不好可是比什么都伤身的。” 细君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头疼是自老赵侯故去之后便有的,腿疼和胳膊疼是近一两年新得的毛病,如今自己好似那用了多年的破车,身上哪哪儿都是毛病,折腾的她日夜难寐。 “当下阿娘唯一的心愿,便是能亲手抱抱自己的孙儿,再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细君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中行显多年行军在外,细君也知道儿子辛苦,母子俩都在窦君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越是这时候赵侯越是不敢谈婚姻大事。如今便好了,窦君殁了,赵侯已然大权在握,甚至连西旗马一事都已经顺利解决,宏图霸业只剩最后一步。 若是将独山国收归囊中,那距离问鼎天下便只是最后一程子路了。 细君没有儿子的那般野心,她并不向往做那天下第一人的阿娘,到了这把年纪只想着同旁人一样含饴弄孙便很好了。 细君想到这里从自己腕上摸下一只玉镯,“这镯子是显儿的阿爹送我的,那时候我也是才怀了显儿,窦君并不喜欢我,这也不是什么中行家传家的宝贝。我才大概是他回宫随意买来的,这可是我宝贝了一辈子,我知道显儿对你是什么模样,贵重的东西你也不缺,这个赠与你,便是传承的意思。” 熙宁将那镯子接了过来,她很喜欢细君说得那两个字——传承,生命延续本就是传承,这个镯子的寓意实在是好。 只坐了一会儿,便见日头西斜,赵侯这日似乎格外的忙,细君等了一阵便说有些累了。 “这阵子少见这样的困意,可见确实是累着了。” 熙宁见细君这便起身要走,也不顾细君劝阻执意要将她送到殿门之外。 细君走出了几步远,忽然停下嘱咐了熙宁一句,“今日不知怎么的,倒是有些想念显儿,他忙完了政事,叫他来我殿中瞧瞧,我也好几日不曾好好同他说过话了。” 熙宁点头称是,“阿娘若是想他,我着人去找便好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必急于这一时。” 细君温和的同她道别,接着叫宫人扶着回了自己宫里。 熙宁左思右想,只觉得细君的反应实在有些不对劲,还是派宫人去寻了赵侯来。 中行显匆匆赶回了殿里,还以为是熙宁出了事,急切的脚步都有些乱了。 “哪里不舒服,怎的没有叫良医来看看?” 熙宁原本在榻上靠着,见他来起身叫他莫急,“不是我,是细君下午来看我,我看她情形同往日不大相同,说是惦记着你,若是无事现在去瞧瞧细君,我心里也安生。” 熙宁伸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吓到你了?” 赵侯轻笑一声,“你无事便好。” 他想了想确实有好几日不曾到细君殿中请安了,“倒是听宫人说起过,细君这几日休息不好,也是我疏忽,只顾着去捉那背后之人,反倒忽视了细君的身子。” 这人是个急性子,说到什么事情便要完成了才好,“今日我便到阿娘宫中用饭吧,你莫要等我。” 熙宁今日胃口并不算很好,一人用了往日一半的饭菜,又同宫人学着做小衣裳,直等到了二更时分,赵侯这才从细君处回来。 他细心问了宫人,熙宁暮食用得如何,有没有孕吐或者其他反应,这才洗漱完后躺倒熙宁身后。 她感受到身边来人,自动自发转身粘了过来,两人如今已有了默契,她磨磨蹭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又眯起眼睛满足地睡了过去。 赵侯今日也是累了,同细君说得兴起,讲到了自己儿时的事情,细君还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小衣裳给他瞧。 细君尤其感慨,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也要做阿爹了,他从前小的可怜,老赵侯捧在手里只有他一臂的长度,怎么这样快也有了孩子。 简直叫人不敢置信。 他几乎在熙宁停止动作的下一瞬便睡了过去,迷迷蒙蒙之间却听到祈善殿外金钟之声。 赵侯立刻便醒了过来,他心头似有所感,顾不得会将熙宁吵醒,迅速翻身下了榻来。这会儿已经有宫人点起了油灯,赵侯从寝室内阔步出门,正撞上从细君殿里赶来报信的宫人。 他看着来人便觉得脑袋内嗡嗡作响,心里却还在默默数着金钟敲响的数。 “一,二,三,四……” 四下钟声,事有国丧。 他稳了稳心神,正巧熙宁从后跟了过来,同他并肩而立。 熙宁看他一瞬间红了眼眶,“显——” 中行显低头死死瞧着面前跪倒的宫人,“什么时候的事?” “您走后不久,细君说要休息,可是就一个翻身的功夫,只听到细君捶了下床榻,咚的一声响,再传良医便说来不及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7节 赵侯自己心中明了,这急症哪怕良医就在眼前,恐怕也难将人救回来。 赵国公宫在短短一月之内,连着薨逝两位女君,整个宫中都弥漫着无尽的悲伤之意。 熙宁陪着赵侯在细君的灵柩前跪坐,他仿佛失去了主心骨一般的彷徨,在此处呆坐了一日,只有熙宁来劝时会勉强用些饭菜。 熙宁给他喂水之时,露出了腕间细君所赠的玉镯来。 赵侯对这物件极是熟悉,这是阿娘一直戴在身上的,从自己记事起他便从未摘下,“这玉镯……” 熙宁摘下来给他瞧着,“是阿娘送给咱们孩子的。” 也不知是不是细君已经预料到什么,昨日来见了熙宁最后一面,也给尚未见面的小孙儿留了礼物,大概是带着圆满的心思走得。 赵侯捧着镯子瞧了好一阵,面前铜盆里的纸钱烧得哔哔啵啵,叫他恍惚了一阵,他鼻尖之中满是酸楚的味道,“熙宁,若是没有你,我可要怎么办才好。” 赵侯将脑袋轻轻靠在熙宁肩上,不敢将全副重量压在熙宁身上,唯恐她支撑不住。 他万分庆幸,昨日熙宁急急将他叫了回来,若是没有她的细心,自己连细君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上,恐怕毕生都要因为这件事苦痛万分。 细君的丧仪比之窦君的更为隆重盛大,往来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连独山国那往日里并不远多露面的国君也派了人来慰问。 这倒是叫熙宁有些意外。 那独山国使君甚至特意来面见了熙宁,并问候了熙宁肚中孩儿的状况。 这倒叫人觉得耐人寻味了。 只是熙宁并未表现出什么,依照赵国礼仪向他表示了谢意。 熙宁看着这人离去的背影,这才将嘴角淡淡笑意收了回去,细想他方才旁敲侧击的话语,熙宁越发有些看不懂独山国君的行事风格。 对从独山国出去的窦君丧仪,极尽敷衍之能事,对待细君却如此殷勤,若是叫不相熟的人看来,还以为细君才是同独山国有联系之人。 宫内上下皆是一片忙乱,赵侯甚至将外部驻军撤回了一些,专门护卫郦下公宫至陵山这一段路上的安全。 叫人并未料到的却是,细君停灵第二十日,赵侯对熙宁言明,她前月被绑一事有了眉目。 风平浪静过了不过两日,独山国却突然向着赵国西南边境发起了攻击。 熙宁心中担忧不已,前些日子赵侯正无心战事,而独山国国君攻心为上,颇有趁你病要你命的意味。 她急的嘴角连着起了一圈的燎泡,几乎是这边才瘪了下去,那边便已经又起来。 独山国君大概是想着赵侯这时颓丧,意图给予赵侯致命一击。 第95章 赵侯却越发憔悴。 他在自己面前一贯是刚毅坚强的模样, 可这几日殚精竭虑,那脸颊上的肉立刻瘦了下去,整个人瘦削了一圈。 可面上却只脆弱了那一天, 从知晓细君薨逝到入殓主持丧仪的短短一日之间,他几乎立刻便缓过了心神。 渐渐入了夏, 郦下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大殿之中早早便已经将火盆撤了下去,熙宁听到两声咳嗽之声,便知晓是赵侯回来了。 熙宁缓缓起身迎上前去,赵侯便生生将已经到了嘴边的咳嗽生又压了下去。他捂着嘴缓了一阵,方才在风口上吹到了冷风, 这才感觉有些气喘。 她看着这人高大的身影,到这样的时候,赵侯依旧想着要给她遮风挡雨, 她如何能不动容。 赵侯看着熙宁担忧的神色, 温柔的捧了捧她的小脸, “莫担心我,我这边一切都好。” 哪里是一切都好, 若是真的好便不会短短数日便瘦了一大圈了。 他传人上来布菜,“今日咱们好生吃上一顿, 前些时日事情忙乱,是我疏忽了你,咱们俩也好就不曾说说话了。” 熙宁知道事出有因,并不觉得受到了冷落或是薄待。 他看着宫人们上前忙忙碌碌, 熙宁便也闲不住似的, 不时将一旁打打下手。 赵侯伸手轻抚在熙宁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就快要见到他了吧?” 他脸上带着慈祥温柔的表情, 他多期望这孩子,简直是悲伤之中的一大精神寄托。 熙宁点了点头,“还有三个月吧。” 赵侯算算时间,那便是八月的样子。 若是顺利,那时候战事应当快要结束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必过多言语,熙宁便能猜想到赵侯心中所想,“明日要启程出征是不是?” 熙宁看看他认真的眉眼,又将视线移到他有些凹陷的脸颊之上。 赵侯用力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回来,在你生产之前。” 熙宁为他添了一勺汤羹,“国事重要,我这里这样多的人守着,不会有事。” 赵侯喝汤的动作一时顿住,因为熙宁觉得云淡风轻之事,在他心中是比天地还要大的事情,生孩子如同走一趟鬼门关,他绝不能放心她一人。 “熙宁,你很重要。” 他突然望着熙宁的眼睛郑重的说道。 熙宁正吃得嘴角油汪汪,“你也是,你也好重要。” “我以为你会要求跟我一起去……” 赵侯的想象力倒是很丰富,“就像别家的夫妻那样缠绵,一刻钟都不能分开。” 熙宁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的得来的想法,“我倒是想,这不都是叫你害得。” 她娇气的翻他一个白眼,“若是随军,怕是要你片刻不得安宁。” 好在两人都是极有分寸的,做了人家的爹娘,便不能如从前一般任性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赵侯只觉得自己对细君亏欠良多,“咱们的孩子生下来,我要好好教养。我儿时太过淘气,将宫里上上下下折腾个遍,阿娘常常要为我收拾烂摊子,如今想起往事越发思念起细君来,咱们的孩子今后定不能叫他如此折腾你来。” 熙宁笑着回应,“细君温柔,我同你还是学了几招的,我想着若是咱们的孩子也是这样,绝不能惯着,屁股都要给他拍开了花。” 这事二人之间的温存,仿佛第二日赵侯上得不是战场,而是狩猎场一般闲适。 赵侯只想着要尽量降低此事给熙宁心上带来的压力,一直以眼神鼓励熙宁多多畅想养娃的时光,莫要将全部心思放在战事之上。 熙宁到底是如他所愿,在饭桌旁半分没有提起这件事的意思。只是饭后仍旧默默无语,替赵侯收拾起明日的行装来。 她如今的月份,连弯腰都非易事,赵侯自然不敢叫她多劳动。他只上前将人从身后揽进怀中,“叫宫人们收拾便好了,我走了之后也是,你先紧着自己的身子,孩子要紧。” “我晓得分寸的。” 熙宁总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哪怕他还陪在自己身边,她都觉得慌乱。 “我得看着他们一件一件整理好才行。” 熙宁不肯罢手,本想着在他面前大展身手,必然要有条不紊的指挥众人,结果却叫宫人们越发的手忙脚乱。 她面子上正觉得有些下不来,赵侯却叫众人先下去布置。 熙宁缓缓吐出一口气,好歹没有丢了大脸。 只是庆幸之余,悲伤的念头便又重新浮现上来,大概是孩子在影响着她,熙宁好就不曾同他分开。哪怕是上一次负气回了都安,赵侯也是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便追了上来。 可这次呢,两日既不可能将独山国收归回来,更不可能震慑虎视眈眈的息天子与燕君,恐怕只奔马至那赵国与独山国的边界都要花去一两日的时光。 “好像我还没启程,便已经开始想念着你了。” 赵侯深深将熙宁的模样印入了心底,这时候煽情是极合理的事情,熙宁也有这般想法,只是她不敢附和,害怕这句话一说出口下一句便是劝他不要亲自出征。 没有他,赵军之中尚有邵环,桑仕秾和万三在列…… 可这句话熙宁说不出口,三爷也有家有室,邵环同凉月眼见也要修成正果,桑仕秾更是多次出手相助,他们都是曾同熙宁并肩作战的伙伴,她怎么能叫赵侯在公宫之中陪伴自己,而叫从前的伙伴们到沙场上出生入死。 五更时分他便要启程,熙宁抱着他的手臂不肯休息,两人絮絮说了好一阵的话,熙宁只管精神十足的望着他。 “熙宁,我有些累了。” 赵侯见熙宁不肯入睡,只好骗她自己累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的在他身侧寻个合适的地方,勉强闭着眼小憩起来。 这一夜过得极快,仿佛是赵侯握在手里的书简,看完了这一边,径直过渡到了另一面。 熙宁便在公宫城门上目送赵军远去,这会儿天气暖和了,行军路上轻车从简,赵万三的话说,日夜兼程赶过去,三日的功夫足到了。 上一次出征,自己还站在他身侧,未料到今日却成了她站在原地送别,这滋味可着实是不好受。 熙宁看着赵侯瘦削的面庞,没能忍住落下两行清泪来。 她只看到赵侯在队伍最前向自己摆了摆手,便调转了马头,一策马鞭再不回头的向西南去了。 她回身向后,却正靠在一人的手臂上。 熙宁忘了,赵侯将桑仕秾留了下来,仿佛有他在的地方便是世上最安全之处。 桑仕秾缓缓跟在熙宁身后,听她絮絮叨叨说起今日心中感想,“你说,那个独山国能是咱们的对手么,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横冲直撞过来挑衅。” “独山国君本就同常人的想法有异,你未曾听说过么,这人比西旗人更没有道德。” 在桑仕秾眼中,熙宁依旧是熙宁,在她面前很少以“小君”之称来称呼她,熙宁倒全不觉得无礼,依旧同他如从前那般相处着。 “独山国不是咱们的对手,只是这个时机算不得最好,咱们才经历了同燕国一场大战,还未能完全修整过来,恐怕不能赢得十分漂亮。” 熙宁还在担心他们能不能赢,桑仕秾担心得却是他们能不能赢得漂亮,这下子熙宁暂时放下心来。 “息天子和燕君哪里可有什么动静,听闻窦家叫独山君收拾了个干净,窦绾在西天之那里也算是座上宾,也不知能不能咽下这口气,息天子和独山君他们还能合作么?” 这事情有些复杂,赵侯临行之前特地嘱咐过桑仕秾,军政大事尽量不要叫熙宁多操心,她平安诞下孩儿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桑仕秾并未就着熙宁的话继续向下接,反而同她提起前些时日被绑那事的幕后主使。 “那农户里的农妇及几个正巧叫我碰上的贼人,皆是窦绾的人,赵侯遭遇的那一支人同他们并不熟识,逃窜方向也是西南,赵侯推测恐怕是独山国的人。” “你的意思是,那日恰好有两拨人马前来堵我。” 熙宁手心都吓出了一层薄汗,怪不得那天的路那么奇怪,不是遇上山石滚落,便是林里沼泽,处处险象环生,原来是两伙人在作祟,几乎将郦下几条能成行的大路都堵个严实。 桑仕秾点了点头,“只是独山君那边人手对郦下并不熟悉,恐怕才准备出手便遇上了赵侯,这才慌忙逃窜。相比之下,窦绾派来的人简直算得上是算无遗策。” 只是同训练有素的赵军相比,窦绾手下离雷厉风行四字相去太远,被瓮中捉鳖也在常理之中。 “这样说来,这个窦绾倒是不可小觑了。” 窦绾在窦君手下讨生活,能得窦君赏识得都非池中之物,熙宁知道这人不是善类,甚至从窦君处恐怕还学了不少本事。更叫人害怕的是,窦绾对郦下及赵国公宫极为熟悉,不然也不会早早为自己找了一处逃生之路,神不知鬼不觉便逃出了生天。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8节 息天子同窦绾要入这棋局,几句是最毋庸置疑之事。 第96章 赵国同独山国遭遇在赵国西南重镇谌佘, 几乎是同一时间,息天子同燕君的勇毅军向着赵国郦下方向推进两人百余公里。 好在赵侯提前留下的桑仕秾和荀克烈整装出击,勇毅军这才不敢继续接进。 熙宁一边躺在榻上安胎, 一边数着赵侯离去的日子。就在赵侯率兵进驻谌佘一个月之后,熙宁终于收到赵侯来信。 那信笺是五日之前从谌佘出发的, 一路快马加鞭半分不敢耽误,这才赶在第五日一早,城门初开之时便送进了宫来。 熙宁展信研读。赵侯提了他已知道郦下当下情形,息天子同燕君知道荀将军和桑仕秾仍在守城,最近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熙宁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们不会轻举妄动的另一个必要条件便是谌佘必然要得胜, 一旦赵侯那处又败落之相,息天子同燕君定然会不顾一切的两面夹击。敌人只盼着你忙中出错,好趁你虚弱之时一举将你踩在脚下。 出乎熙宁的预料, 不知赵侯那边是得到了什么奏报, 特意提点自己照注意窦绾来。之时窦绾如今应当远在王畿, 同郦下不是一两日便能到的,难不成窦绾已经回到了郦下不成。 自上次那事之后, 熙宁便再未出过公宫城门,一则自己身体不便, 二则确实也是估计窦郦下城中再布下什么天罗地网叫自己钻,那可实在是过于可怕了。 自己是万万不能出事的,赵侯在前线战事吃紧,若是自己还要他分心来照顾, 熙宁实在是害怕他会出现什么意外。 毕竟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之中, 一支弩箭就曾经要了老赵侯的命。 熙宁赶忙回信赵侯,叫他莫要挂念, 自己同孩子都很好。至于窦绾,桑仕秾自查明那日意图绑架熙宁之人是窦绾所派,便已经加派人手守卫公宫,甚至他自己已经将公宫值房当成了自己落脚之处,几乎是不曾休息的日日在宫中值守。 熙宁对他很是感激。 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很少,除了至亲的祖母便是同熙宁一同孕育生命的赵侯,还有便是自小将自己照顾长大的兄长柳熙覃,桑仕秾是除这几人之外,自己最信赖也是对自己最用心之人。 熙宁时常会想起在西旗之时,桑仕秾便提起过,在自己幼儿时期,他还曾抱过自己,那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她的回信很快便写好,又在末页写了自己对他的思念与期盼,很是用心描绘了自己没有他陪伴之时的孤苦无依之情。 写完了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黏人,用笔头挠了挠头,左看右看不知该如何更改。她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便打心底里恋着他,分开这一个月已经很是难熬了。 索性便任性这一次,没再多做更改,将布帛撞进了锦匣之内,这才缓缓起身。 她一日未曾出门,也该到外面瞧瞧如今是何风景。 不过才走出两道宫门,便正巧撞到巡防回值得桑仕秾,熙宁对着他和煦的微笑,这倒是巧了,她正有事情要来寻他。 熙宁叫宫人将自己带来的锦匣交予了桑仕秾,她走了这一会儿的功夫便觉得乏累,顺势做到了值房门口的石凳之上。 桑仕秾便叫人沏上两盏茶水过来。 “君侯再心中对窦绾颇为顾忌,想必是那窦绾近来又有异动。” 桑仕秾常在外面行走,得到的消息自然比熙宁要多上许多。 只见他脸色也变了几变,“确实如此,因独山君将窦家上上下下收拾个干净,她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越发需要成些事,才能得息天子倚重,近来便铤而走险,以美色引诱了几位留守重臣家眷,简直有愈发疯狂的势头。” 熙宁吃了一惊,这些污糟的事情赵侯并未告知她,下人自然也不会将这些事情放到熙宁眼前污了她的眼睛。 “许佳那不成器的儿子,便是其中一位。” “许佳?” 熙宁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了,猛然叫桑仕秾提起,仿佛从前吃味许姚黄的事情,已经如前世一般。 “赵侯已经知道此事了?” 桑仕秾点了点头,“赵侯在郦下城中布防甚多,有好些是我与万三和邵环都不曾知晓的,许佳之子实在是胆大妄为。” 熙宁心中惴惴,“那可有造成什么损失?” “损失是有一点,窦绾拿到了东城的布防图。” 东城是许佳辖下,许佳办事确实是过于草率,怎么能叫家中闲杂人等接触到城中布防图,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事。 “那下一步要如何?” 桑仕秾将热茶推到熙宁身前,“咱们的人已经将城中防线换了几轮,窦绾拿到的已经并无价值。许佳嘛,待赵侯回城洗后总要治他一个怠惰之罪,至于其子——” 桑仕秾皱着眉头饮下一口清茶,“已经进了刑房,赵侯亲下了命令收监,恐怕是死罪难逃。” 熙宁知道赵侯对待这般叛国之人一向不会手软,这也是情理之中。 “那,此事最初是如何发现的?” 熙宁不过是随口问问,料想应当是赵侯留下的暗探查明,这才并未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是许姚黄来报得。” 桑仕秾冷静的说出这个答案,简直惊掉了熙宁的下巴。 “许姚黄,怎会是她?” 桑仕秾对这小姑娘的做法也很是赞许,“此事若不是许姚黄大义灭亲,揭发了自家兄长将图简交给了坊里伺候人的女君,许家上上下下今日应当都上了断头台了。连荀将军都说这孩子难得,冒着成为许家罪人的风险,将许氏族人上下都保了下来。听说荀将军那日在府衙听说此事,连说了三个‘极好’。” 熙宁想起荀将军那张平日里很是不苟言笑的脸。 “你也知道荀将军治下严格,吝于夸奖手下办事,今次许姚黄能得这几个字的赞许,是比她那河阳县主的封号更难得的。” 熙宁也对小小年纪的许姚黄有些刮目相看了。若不是从前有赵侯生出那场事端,熙宁倒是很愿意结识下许姚黄,或许同她很能聊得来也不一定。 这般闲聊着,熙宁忽然想起那件在心头困扰许久的旧事。今日周围并无外人,实在是个顶好的试剂。 “你再西旗曾对我说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咱们便在都安碰过面,甚至你还抱过我。可是为何我从未听阿娘提起过你,甚至连‘桑’这个姓我都觉陌生。” 游惊鸿生前从不避讳在熙宁面前提起阳家的人或事,一则她同熙宁阿爹感情甚笃,二则熙宁的祖母对她也十分疼爱,她在阳家生活的短短几年,甚至比在娘家之时还要闲适舒坦。 可是对于桑仕秾这个名字,熙宁可以笃定的是自己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不会知晓我的存在,”桑仕秾脸上带着追忆往昔的坦然表情,“我阿娘是阳家买来的婢女,后来便一直在公子的院落里伺候,待女君进了门,便又被调去伺候女君。” 原来是这样,熙宁原以为他也是阳家后人,原来同阿娘也只是泛泛之交罢了,怪不得从未听阿娘说起过。 可越是细品,熙宁也想到有矛盾之处,“你说你阿娘只是阳家的婢女,可你身份上明明写着是公卿家的公子,也是高门所出……” 熙宁几人在清水河逛街之时,他明明也是头一次到庶人集市上闲逛的模样。 这不是很奇怪么。 桑仕秾无奈地笑笑,“是我阿爹欺骗了阿娘,待她怀上我之后便抛弃了她,好在阳家依旧肯收留她,这才有了我同你相遇的事情。” “惹你想起伤心事,这并非是我本意。” 熙宁低下头不敢看他。 “无事,你在襁褓之中便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机灵又漂亮,游女君经常叫我来带你的。” 熙宁自然不能记得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 熙宁那时候便很依赖他,见到他来便露出几颗可爱的乳牙要抱抱,桑仕秾还是小小少年,竟也能耐下性子抱着她看花看树,也是少数几个知道熙宁是女子内情的人。 他多喜欢她。 “只是苍天不公,我阿爹后来不能生养,便将我生生从阿娘身边抢了回去。” 熙宁支起身子看他,不想他从前竟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那,你阿娘后来如何?” “在府门前撞死了。” 桑仕秾谈起这些往事表情平静无波,似乎已经释然,可眼底分明仍旧还有湿意。 “这也是你拼命练武,意图摆脱桑家的缘由吧?” 他轻点了点头,如今他已经足够同桑家抗衡,自然不会再受桑家一众人等掣肘。 他们两个小小的苦命人,从前的命运竟然如此相似,都是年幼便失去了阿娘,都是寄人篱下,拼命想要摆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又恰好都在赵侯军中相遇。 好像是老天爷给他们开得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我头一次在赵军见你,便将你认出来了。” 桑仕秾将原本投向远处的视线移了过来,“你同小时候一模一样,甚至连嘴角笑起来的弧度都极其相似。” 第97章 熙宁偏头看他, 原来真是旧人。 几十年时间便足以物是人非,何况桑仕秾的阿娘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去,阿娘未提起过他们母子, 倒也情有可原。 难得他还能将自己认出来,“你说两年前头一次在赵军之中见到我, 便认出了我来,那时一定很是惊讶吧。” “我刚离开阳家的时候你还只是一点点大。” “喏,只有这么高罢了”,桑仕秾伸手在地上给熙宁比了一个高度,“猛然看到你长成大人的模样,倒真是叫我不太习惯。” 熙宁倒是记得第一次在赵军之中见到桑仕秾时的场景, 他那时正在校场上练兵,抱着胸皱着眉头看面前的士兵耍刀,想必是那手下的招数使错了, 看着桑将军越发阴沉的脸, 没捉稳那长刀, 竟直直砸到了自己脚面上。 下一瞬,赵侯带着自己上前拜见, 他一瞬间愕然在原地,原来心里想着得竟然是这回事。 两人谁也未曾料到, 他们竟然会在这样的局面下再次见面。 同桑仕秾分别之后几天,倒是又闲适了一阵子,仿佛郦下城中暗藏在身后的对手都蛰伏了起来,一时间闲得叫熙宁心中发慌。 前方战事正酣, 郦下这样平静, 总叫人觉得心中不踏踏实。 这几日温度渐渐回升,熙宁怀着孩子越发怕起热来, 早早已经叫宫人打上了扇,午睡便能舒适一些。桑仕秾每日宫外的奏报也是不停得,甚至自那日将话题说透之后,熙宁也能感觉到桑仕秾出现的频率较之往日,要多上许多。 只是熙宁也能明显察觉得到,这一日日的奏报里报喜远多过报忧,大概是桑仕秾在有意控制,熙宁也不想着去管他,到底都是为着自己这个肚子,大家都有难处。 这日午睡起来,熙宁突然很是想吃宫外的小点心,正是从前张盖盖带着自己和小孩出宫采买过的,也算熟门熟路,熙宁前些日子李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张盖盖寻了出来。 原是因为他将自己是女君的身份报告给了赵侯,熙宁猜测他叫赵侯圈起来不准同外界联系,是因为觉得他为了向上爬出卖了自己,唯恐他会对自己再做下什么恶事吧。 如今,一切都已大白,窦君和窦绾势力都从公宫之中清理出去,自己也坐上了小君之位,自然不必再避讳什么。 熙宁知道内侍殊为不易,都是家中落魄子弟才送到宫中吃苦,张盖盖走到今天这位置上不知受了多少活罪,熙宁感念他从前对自己的看顾,到底还是将人放了出来。 张盖盖这边听说细君要吃宫外的糕点,自然是不敢耽误,这也是表忠心的好时机,虽然二人乃是旧相识,从前甚至还以兄弟相称。 可今时不同往日,熙宁已然成了赵国最为尊贵的女君,张盖盖自然尽心竭力要表一分衷心。 熙宁便坐在滴漏旁边数着数打发时间,一边将赵侯送来的书简又整理了一遍。熙宁无事可做之时便喜欢一遍遍去回顾赵侯的书信,上面有令熙宁熟悉的字迹,闻着赵侯书信专有的墨香,能叫熙宁心情越发平和下来。 傍晚一过,熙宁用罢了暮食,张盖盖这才回了宫中。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79节 他在外面来回跑动,这会儿身上还带着热汗,好歹在殿外整理了下仪容,又掏出帕子在脸上擦拭一番,这时候正好听到殿内的通传,张盖盖快步走了进去。 熙宁叫宫人接过了张盖盖买来的点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好几样都是陈小孩极其喜欢的,熙宁那时候觉得这糕点味道太过甜腻,那时候并没有吃上几口。 故而刚开始叫张盖盖去买这几样点心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熙宁那时候分明是不喜欢的,怎么忽然又想得不行。 显见孕妇的口味确实是与平常大不相同。 “今日天气格外热些。” 熙宁同他话起家常,伸手捻起一枚小小的点心放进嘴里,细品了下仍旧是从前的味道,太过甜腻,叫她难以咽下第二口。 “是,今日同前几日相比是要热一些。” 张盖盖看着熙宁的手指在几片点心上一一划过,却没有再吃上一点的意思,心中紧张起来,难不成是今日自己买的这几样东西不合她胃口了? 他咽了下口水,“小君觉得这些点心味道不如从前了么?” 熙宁默默无语,听到他这话便放松笑了起来,“是我胃口不好罢了。” 张盖盖好歹松了口气。 熙宁招手叫宫人将东西收了下去,又小心揩了揩嘴角的残渣,低声询问道,“我教你打听得事情如何了。” 张盖盖看了眼熙宁身边的宫人,心中对接下来要说得事情有些打鼓,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将具体细节和盘托出,便小心凑近了些,“全城上下都在讨论君侯与西旗的关系,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其他事情。” 熙宁正端起一盏清茶准备润口,闻言立刻停了下来,“西旗?” “是,说是西旗马是君侯同一个西旗的大官做了交易,还有一封同围攻燕地的布局图……” 熙宁顿觉不好,手心一抖茶水便撒了出来。 到底还是将那件事翻了出来。 “那息天子与燕君这时候有何动向,民间可有传说?” “息天子与燕君似乎并无异动,至少今日我打听了几家茶馆,都说咱们同息天子必有一战,只是胜负难料云云。” 张盖盖常年在深宫之中伺候,同外界联系太少,恐怕并不能从这短短几句话中提炼出什么重要信息。他应当不会料到,熙宁与她不同,她从前同赵侯走南闯北,知道这局势恐怕要复杂起来了。从前是独山国看我稍有怠惰之意,便骚扰我西南边境,赵国反攻便是迫于无奈,是正义的一方。 可如今赵侯同西旗王侯书信,涉及到如何围攻我大息土地,那便是卖国之举,舆论上对我极为不利,战场上息天子同燕君对我出手便是名正言顺的讨伐了。 只怕倒时连赵国百姓都会觉得赵侯此举不妥,大大失了民心。 这事在如今局面上叫人暴露,熙宁更怕会动摇了远在谌佘的赵军军心。 此事可大可小,也不知是谁将这件事挖出来,在这时候放出猛料,确实是来势汹汹。 张盖盖说完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便告辞出了大殿。 熙宁心中微慌乱,腹中的孩子越发动弹的厉害了些,大概是熙宁心跳加快,连孩子都察觉到她异样。 桑仕秾来见她之时,看到便是一张心事重重的小脸。 “怎么,今日身子有何不适不成?” 熙宁正撑着自己的脑袋,思考在舆论场上替赵侯掰回一城,正巧见了他来,赶忙起身问他,“窦绾已经出手了是不是?” 桑仕秾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这事的,但还是抱着不叫她担忧的心思,大事化小道,“她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日的,连息天子都奈何不了咱们,何况是个小小窦氏。” “窦绾虽然无兵也无势,可是她在窦君身边多年,对公宫和赵侯的了解,恐怕远在你我之上,这种被敌人了解透彻的感觉,实在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能叫人放下心来的。” 熙宁拉他好好坐着,“你方才那话中的意思,不正是说明窦绾已经有所行动了么,她是不是将咱们在西旗的事情挖出来了?” 桑仕秾知道这事不可能一直瞒住熙宁,只是想着时间尽量等影响再小一些,到那时候软和的告诉她。 只是未料到熙宁自有自己的人手查验,自己不能完全防得住她。 “此事也并未如你想象之中那般严重,只是些风言风语罢了,整体局势上自然是咱们占优势的,且荀将军已经出城前去拦截,息天子的勇毅军迫于荀将军的能力,想必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熙宁知道这只是积极的想法罢了,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不会一朝便叫你灭亡,也不可能一霎便能成功,但是会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放干你的献血。 “息天子他们不是不敢越雷池半步,而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对不对?” 稍有经验的指挥官都知道冒进不可取,天子虽然一向式微,可他并不是个傻子。 “熙宁,你能想到得,君侯与我们都会想到,你如此着急会对身子不利……” “你知道我会着急,便不要事事瞒我,若有对策尽管同我理理清楚,我若真是个深闺妇人便也罢了,可我同你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不是根木头,我有自己分析辨别的能力。” 熙宁很是坚持,他的夫婿在前线作战,她嘴上并不多言,实际内心一直煎熬着,若是今日不能从他这里得个说法,她只会夜夜难眠。 “想要登上那个位置,便要能挨得住天下人的骂名……” 桑仕秾直面熙宁的眼神,他面对熙宁的时候很少有目光闪躲,“熙宁,君侯撑得住。” “天下人的骂名——” 熙宁理了理额角的碎发,窦绾这一场诛心计,设计得确实巧妙。君侯方才送走了细君,这时候同独山国作战本就心有不足,熙宁想起他离去之时瘦削的身影,这会儿还要接受天下人的唾骂,他如何能撑得住。 熙宁只恨路途遥远,不若自己当下便想飞奔到他身边陪伴。 第98章 今日茶楼之中倒是热闹。 楼下唱戏听曲, 楼上说书笑骂。 二楼上最靠里面的雅座已经叫人大手笔包了下来。门口另有两位守卫,哼哈二将似的,将大门守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说书人的声音传得远, 只听见他今日的话题便是赵军大战独山国,息天子意图取郦下。 这可是现下最为热门的话题, 郦下城外五十多里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城中,听客们一个个都仰着头瞧着说书人口若悬河,唾沫喷出三丈远。 “赵侯这边做了亏心事,他可是为了西旗马肯出卖大息之人,那攻打燕国的规划考虑之全面,叫那西旗王爷们无不拍手称赞, 甚至同赵侯结下兄弟情义,另亲自护送了千余匹良驹到那赵军军营之中,更有黄金万两买下他对夺取大息王畿的布局之术。西旗人都知道, 谁拿了这份布局图, 那取大息王畿便若探囊取物。正如人说的, 得此图者得——天——下!” 将下面人唬得一愣一愣。 立刻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没想到啊, 这赵侯居然是这般做派,从前看错了他。” “还不只这些呢, 据说那西旗王爷许了他高位,说是到时候同他里应外合,到时候共享天下盛世。” “我可听说赵侯新娶得那个小君就是从西旗带回来的,想必就是那西旗王的小妹, 这是政治联姻, 比写在锦帛上签字画押要可靠多了。” “还有这事,怪不得小君回宫之时肚子便已经老大了, 这不就是生养了个杂种么,西旗人脏得很,听说一直茹毛饮血。” “嘿,这孩子得的这么轻松,谁知道那西旗王从中搞了什么鬼。” 那说书人在长案上狠拍了拍惊堂木,“要说此图有多神奇,那便不得不提赵侯身边那最大的助力,军师桓婴。此人乃是天生生人,出生便会识文断字,三五岁写出得文章已经将州试头名比了下去,只是到十岁的时候还未断奶……”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起来。 下面便有人不阴不阳的接茬,“我道是什么功劳,原来是奶母从旁协助。” 正是这样真假参半的消息,叫人知一半不知一半,混淆视听是极厉害的,再添油加醋放上些荤段子,听得在场众人□□。 “另有一个姓邵的再加一个姓方的,这二人关系也不一般,那姓方的如今家中有妻有子,却很少回家陪伴亲人,就连赵军从燕地班师回朝也未同其妻见上一面,其妻在家中整日以泪洗面,几次到方家老宅催逼,那方姓小将终归是没露一次面。” 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水,“若问其中缘故,那便要去问问那姓邵的干下了什么好事。” 这些捕风捉影的说辞,加上先生欲扬先抑的套路,简直将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锁定在了他身上。 “二人在行军路上夜夜同榻而眠,且邵姓小将至今未曾婚配,只一味的念着他这位方大哥,还要同方家嫂子吃味起来,小小军营之中日日精彩纷呈,不由叫人摇头叹息,怎一个乱字了得!” 二楼雅间旁边一帽檐压低的冷脸忽而露出一抹微笑来。 这外面的世界,可真是有趣。 那人如今还未现身,也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可不要耽误了自己在此处听着说书先生胡侃。 自清早一直等到了午后,时间长到那冷脸的男子都闭目打起盹儿来。有续茶的伙计走过,男子伸出长剑一拦,“来壶雪芽。” “好嘞。” 伙计急走几步回了堂后,重新沏了茶出来,一边走一边还听着说书人的段子。 这先生走南闯北,肚子里装着不知多少新鲜事。除了赵军的还有燕君的,独山国的。若你想听,也可以单点一场到那雅座里慢慢品,连息天子宫内的事人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只是这会儿众人对旁的不感兴趣,赵军正在那风口浪尖上,只要提起赵侯卖国,整场茶楼里都是满座,每日都能说出些新花样,日日不一样,他听得都跟着乐。 “这先生说得是真是假啊?” 那男子一边吃上一盏,一边用下巴点了点台上的人。 伙计笑着答,“我瞧不像假的,你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能对得上的,他们中行家可真是会恶心人了。” 男子看那伙计露出嫌弃的样子,又迫不及待同他分享昨日听来得新鲜事,“公宫里头前月连着殁了两位女君,据说都是赵侯逼死的,这人是个恋权的,半点不能叫人拘束着。” “哦?” 伙计见这男子表示怀疑,干脆将茶壶放下同他慢慢道来,“您还不知道,从前谁提起赵侯不要竖一竖大拇指,结果呢,竟全是骗人来的。燕地是荀大将军替他打得,他回来便将荀家父子免了兵权。赵侯之位是窦君助他上位的,后面不也没有落下半分好处,细君不正是叫他这般行径给活活气死的么。” 那伙计说完这些犹觉得不够数,“再看他自己领兵去守得谌佘,这都多久了还没将人赶出赵国,简直是个银样镴枪头,半点不中用。” 男子将茶杯“咚”得一声搁在桌上,倒是结结实实吓了伙计一跳。 “接着续。” “哦,哦。” 伙计见这男子并不接自己的话茬,便也觉得无趣,又凑到那台前听书去了。 这边男子静静又喝了一盏,总算在余光之中看到那久未露面的身影。 她倒真的敢来,自己到底是小觑了她。 窦绾进门前向着门外二守备点了点头。 这个许家的公子哥,到底是有些本事。昨日勇毅军去攻郦下东城,事情进展确实顺利,有了许佳手上的城防图,勇毅军简直势如破竹。 这会儿那桑仕秾和荀克烈恐怕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忙着守城,根本无暇顾及城外吧。正是如此,她才能顺利混进了赵国这一小城,今日若是足够顺利,便能从许公子手中拿下他誊抄好的赵军粮仓位置。 这可是赵军命脉,不单单是郦下赵军,甚至是远在谌佘的赵侯,补给都要依靠着赵国境内的几处大粮仓。若是她能亲手毁了,此次出军赵国,自己便是毋庸置疑的头功了。 她不想要金银财宝,荣华富贵,只求天子叫他亲手割下独山国君的人头,这日子应当不会太远了。 那雅间之内果然坐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公子哥。 窦绾一下便认出那人,“许公子,好久不见。” 许家公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堪的笑容来,“窦绾,你可害苦了我。”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0节 他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叫窦绾逼得没了办法,一次次铤而走险,每每做下恶事都悔恨得生不如死。 “英雄难过美人关,许公子怎么说是我害苦了你呢。” 窦绾并不吃桌上的热茶,仿佛时时都在戒备,这楼中上下都有自己人把手,只是她行事为求稳妥,不会在此处逗留太久。 她伸出右手,将手掌伸展在许公子面前,“东西呢。” 许公子瞧着面前这双玉手,额头的冷汗便冒了出来。 …… 这边伙计回身一看,方才还在座位上喝茶听书的男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在身后消失了。 他一边感到新奇一边摇了摇头,“怪人,难不成会飞檐走壁?” 仿佛只是一息的功夫,门外的两守卫便已经倒在了许公子和窦绾的面前。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冷脸的汉子拿出一块白色的锦缎擦起剑来,那姿势有些优雅,全不像是刚刚才杀了人。 “桑,桑将军。” 桑仕秾并未做声,依旧还在细心的护着自己的长剑。 “桑将军,我听到有人杀上来了。” 那窦绾倒是个能沉得住气得,她的人可不是桑仕秾想象之中的草包,一个人对一百个,她就不信桑仕秾还能有胜算。 窦绾的人似乎已经意识到楼上不妙,四面八方都有人赶来,吓得许公子两股战战。 桑仕秾努了努嘴,将长剑亮出来给他看,“你怕什么?” 自然是怕窦绾的人杀上来灭了自己,他可没有桑仕秾的这份定力。 “桑将军居然没有在郦下守城,是见大势已去,逃到此处图生么?” 桑仕秾少见的笑着,“我来此处是为奔生,而有人来此,是为奔死。” 窦绾的人已经将那小屋团团围住,真真做到了一只小虫都要飞不出去。许公子大气都不敢喘,完了,他已经预感到命不久矣。 “桑将军,还是束手就擒吧,我们的人多于你数百之众,你就不想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为首的守卫在他身后劝降,“女君乃是天子的座上之宾,尊贵非常——” 当场的局势正是桑仕秾要挟着窦绾,那胆小怕死的许公子正躲在二人身后。窦绾内心笃定,只要自己的人不要叫桑仕秾轻易逃脱,自己便不可能命丧此处,那桑仕秾再是不要命,大概也不愿万箭穿心而死。 “原来如此,是我桑某人失敬了。” 那守卫以为还能同桑仕秾商量一二,不想那长剑已经飞出扫到窦绾的脖颈,半点余地都未曾给彼此留下,窦绾死不瞑目,应声倒地。 第99章 “这么点子人, 竟也敢在我赵国土地上撒野了?” 桑仕秾挑眉看着身前众人,全不把面前来人放在眼里。在看地上躺着的,早已经没了气息的窦绾, 桑仕秾大事已成,带着极轻松的神色, 甚至想要同面前息天子的人手过上两招。 这个窦绾实则也算是很得息天子的重用了,只是同窦君犯了同样的错误,总以为自己是哪个绝顶聪明的,稍有优势便目空一切,却不知她那点子勾结许公子的小小把戏,早已经被许姚黄报到了公宫之中。息天子以为自己拿到了布防图便万无一失, 哪知这不过是他同荀将军设下的陷阱。这会儿郦下城中的勇毅军,恐怕已经叫赵军瓮中捉鳖了吧。 时间仿佛总是在不停循环,不断有人在相同的路上摔倒, 今日的勇毅军正如昨日的怀恩伯, 那断了气的窦绾又何尝不是窦君的回光返照。 桑仕秾便叫许公子跟紧在他身后, “若是走丢了,或是他们刀剑无眼伤了你, 你便自求多福吧。” 许公子一听这话,已经觉得自己丢了三魂七魄, 死死贴住桑仕秾的身后,“桑将军,咱们的额人呢,真的要叫你自己闯出去?” 他哪句问话消散在空气之中, 桑仕秾并未多做回答, 已经同对面人真刀真枪干了起来。 桑仕秾出手又快又恨,面前的侍卫几乎全无招架之力, 偶尔有一两个能接下他三五招的人,便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他身上见了一头一脸的血迹,已然杀红了眼,逼得对面的人手不停向后撤走。 许公子本以为桑将军真的要丢下自己不管,可他仿佛背后也生了一双慧眼,将所有致命的攻击全替许公子挡了下来,又适时递给他一把掉落在地上的长刀。许公子一介文弱书生,哪里使得动这等兵器,以刀相抵之时,不过三五下便被震得虎口发麻。可这这会儿不是矫情的时候,他拼了命的顽强抵抗,一边在脑中咒骂这个一身蛮劲儿,半点脑子都不长的桑仕秾。 难不成他真的没有外援,就这么一路打回郦下去? 他自己想死便也罢了,为何非要拉上自己这个垫背的,他倒是宁愿老死在牢狱之中,起码能留个全尸,要是在这里咽了气,恐怕明天就得叫息天子挫骨扬灰。 两人一路从楼上战至楼梯口。 许公子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生怕自己一个错眼,桑仕秾便丢自己逃出生天。 正有一刀避无可避,眼看已经要砸到自己肩膀之上,忽然对面那人身形一晃,竟栽倒在自己面前。 他瞪大双眼不知为何,却见场上局势已经扭转过来,楼下的护卫见势不对已经撤走了大半,只几个同桑仕秾缠斗之人也被他用这会儿功夫收拾了个干净。 许公子背对着桑仕秾跪倒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感觉得到自己浑身都是伤口,略动上一动,只感觉到浑身的口子蜇人,简直叫人生不如此。 他是如此,挡在他面前的桑仕秾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两人都累脱了力,桑仕秾以剑支撑,也咚一声坐在了地板之上。 熙宁赶到之时,那茶楼里死伤无数,她惊惧万分,生怕自己在这群人中间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费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在一片空地上看到浑身是血的桑仕秾,他累到连手指都在颤抖,大概疲倦至极,张了张口甚至说不出话来。 熙宁小心翼翼挪过去,“你——你可还好?” 桑仕秾扯了扯自己的嘴角,这才发现不知是谁迎面打他拳,嘴角还有青紫,只动了动便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窦绾贸然来赵,确实是个难得除之后快的良机,可桑仕秾孤身前来应战,她担心的即刻便在后面追来。 她紧赶慢赶,将宫中大半守卫调了出来援他,总算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你怎么来了,你这身子,如今多危险。” “难道你就不危险么,公宫的守卫大半都是为了护卫我,我既然出了宫,便能腾出手来援你。你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你竟然真的自己一人前来。” 郦下局势还未完全明朗,可他也不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窦绾不除,熙宁心中便永远悬着一根刺。 她日夜伤神,为的就是窦绾在大息肆意散播的赵侯的谣言,他能为熙宁所做之事并不多,她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为何不能叫他将这个缺憾也填满了呢。 桑仕秾缓了口气,好歹撑着旁边的柱子立了起来。 他吩咐着熙宁身后的守卫,“先扶小君在外等候,咱们即刻启程回郦下。” 熙宁不知他还有何事情要忙,只见桑仕秾缓缓走到那说书先生的长案之前,将一直藏身此处的说书人揪了出来。 那人怕的要命,早早便钻进案底,连气都不敢喘,唯恐叫这一群杀红眼的匪徒个劈了,结果这会儿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他正纠结着要不要爬出去看看情况,猛然却叫人揪着脖领拉了出来。 那句壮士饶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人已经在自己面前拍下一枚金饼,“我要改词,你要不要挣这个钱?” 说书人四肢都已经麻木,全不知这人张嘴闭嘴在说些什么,只是不住地点起头来,“您说什么都成,只求您留我一条小命。” 熙宁上前问道,“不知要回郦下,怎么又想起听说书了?” 桑仕秾并不回他,依旧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说书先生,“从今以后,改口将赵侯征战四方,息天子俯首称臣的故事,听见没有?” 说书先生叫他一声恫吓,吓得手软脚软,“好,好,什么都行,您叫我以后装成哑巴都成。” 熙宁看了看他,在一旁若有所思。 他终于满足,说完便应声倒地。 熙宁才叫人搀扶着出了门,便见门口那西旗马上的男子正笑着瞧她。 她心情大起大落,这会儿却半分不能动弹,只好冷在原地泪眼滂沱的回望着他。 赵侯翻身下马,他一路疾驰回了公宫,却接到奏报说她赶来了这座小城,他刚下马便又赶紧上路,直直追了过来。 熙宁也不管身边瞧着的人数众多,先扑到他怀中紧紧搂着这人的脖颈,“你怎么才回来,我夜夜担心,只怕你出了事情。” 赵侯笑着将人轻轻拥在怀中,生怕挤到她已经很是可观的小腹,“战事未停,独山国君忽然暴毙,这会儿独山国西南处正乱的可以,我这才赶紧先回来瞧瞧你好不好。” 说着又笑话她,“嘴上说着想我,可却偷偷跑到这僻静小城之中,叫我一顿好找,心都要叫你吓出来。” 熙宁方才见到他便什么事都忘在了脑后,“窦绾没了,是桑仕秾出的手。” 桑仕秾已经叫熙宁安顿去了马车之上,他身上的伤口细碎到熙宁不敢再看,已经叫随行的良医替他诊治去了。 “我把你在燕地马场那夜给我那丸药,叫桑仕秾服下了,他伤得不轻。” 赵侯不动神色的抖了抖眉毛,只是怕熙宁跟着多想,立刻便轻笑着叫她莫要担心,“那药丸有奇效,你莫担心。” 熙宁也知道这药医治外伤乃是一绝,赵侯的留给自己的自然不是俗物。 “今夜便宿在此处,桑仕秾受此重伤,还是养病为宜。” 熙宁也对此举万分赞成。 赵侯手下行动迅速,已经找来能够落脚的店家,将桑仕秾先移了进去。熙宁原本打算同赵侯一起去瞧桑仕秾伤情,却被这人劝服留在房中。 到底是揣着一个娃,又跑了这么久的路,“那我稍晚些再去。” 桑仕秾的体力这会儿似乎已经回血,他的身子骨自然非常人可比,只是脸色白的吓人,侍卫正喂他喝了些清水。 “君侯怎的这时候回来,谌佘局势可还好?” 赵侯在他榻前落了座,“独山国君死了,独山国立刻便乱了套,这会儿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桑仕秾放下心来,“此战之后,息天子同独山国的锐气大减,君侯成事已是近在咫尺了。” 他伸手在桑仕秾腕上搭了下脉,“倒是头一次见你如此鲁莽。”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窦绾知道的实在过于多了。” 大概谁都未曾料到,窦绾能将赵侯在西旗的事情都挖出来,若是放任她继续待在息天子身边,谁也不能肯定窦绾会不会继续爆出赵国其他机密事件。 叫她不声不响死在赵地,对息天子便又是另一重巨大打击。 赵侯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你辛苦了。” 桑仕秾对上赵侯视线,他光明正大的同他对视,“君侯言重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赵侯见他坦然,心中却仍旧不敢放松下来,“窦绾尸体那边,我派人去看过,你倒是剑法神准,一剑毙命,给了她一个痛快。” 这才是桑仕秾做事方法,行事绝不拖泥带水。 “可若是窦绾的人再能打些,你是不是想着能得窦绾同样下场?” 刨除他那点不应该的小心思,赵侯是极痛心他这做法的,“若是出事,你叫我赵军日后如何发展?” 第100章 桑仕秾只是垂着头道歉, “属下知错了。”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1节 是不是知错赵侯最是清楚。 他只微微瞟他一眼,“养好了伤便启程去谌佘,换邵环回来。” 桑仕秾是聪明人, 知道这举动未必不是在敲打他,故而沉默了一阵才回应一句, “是。” 几人在这小城之中待足了两日,桑仕秾叫赵侯留在了那边养病,赵侯先他一步带着熙宁回了公宫。 熙宁坐在这人身边,听他慢慢将在谌佘遇到的风土人情说与自己听,那西南边境上的风貌同郦下全不相同,赵侯说起那边的人很喜欢戴得一种织线帽子, 耳朵边上会垂下一把五彩的丝线,好看又别致。 “是男人女人都戴着么?” 熙宁躺在他怀里玩起他的手来,这人的手已经长起粗粝的老茧, 哪里还有往日那份尊贵的模样, 虽然在他描述之中事情进展很是顺利, 可人成了这副模样,那时候身上担子又那样重, 不知吃了多少苦。 “女君们戴着的银首饰比男人们华丽的多,只戴着帽子是男人的打扮。” 熙宁侧着脑袋瞧她, “女君们好看么?” 他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人这时候怎的这般不解风情,熙宁用肩膀撞他,恼羞成怒道,“你说呀, 笑什么。” “让我好生想想。” 赵侯居然真的坐下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许是很好看吧,小孩的眼睛都要看直了。” “那你呢, 你有没有看?” “我?都是别人瞧我的,哪里有我看别人的道理。” 熙宁左看右看,竟觉得他这等胡说之言很有些道理。 “那不准叫他们多看”,熙宁捧着他的下巴,“看多了要收钱的。” 他点点她的鼻子,“怎的这般财迷。” 熙宁手里捏着阳家的财产,其实并不是个缺钱的,可谁会嫌弃钱多呢,没钱了以后还怎么同赵侯叫板,可不就要处处都叫他比下去了。 赵侯腾出手来将人抱在怀里好生摇了摇,“正好要同你说起此事,近来连年征战,国库不丰,军队的开支庞大,宫里的花销恐怕要省一省。待到休兵之后要清减赋税,叫人们休养生息,恐怕还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 熙宁知道这都是必经的过程,好在公宫里只他同自己两人,本就都不是铺张的人,倒也不是难事。 “委屈了你,才跟着我便要受苦 。” 君侯就是再节俭,比赵国百姓还是要好上许多的。 不过熙宁却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娃都要生了,你才同我说这些,有欺骗之嫌。” 赵侯看熙宁歪着头较起真来,那一副不能叫自己轻易好过的模样实在有趣,“那你当如何?” 熙宁琢磨着,“打个欠条吧,日后那金山银山再补上不迟。” 只这么些尚且不能够叫她心安,“还有孩子的那一份,你做阿爹的可不能小气了。” 赵侯被她的狮子大开口惊到,却也无法,只是笑着答应,“好好好,以后我的那份都归到你殿里去,金山银山都是你的。” 熙宁对这话上了心,回宫当夜便叫人拟好了文书,叫赵侯一一签字画押。 在产床上时,熙宁还在想着自己从前同祖母开过的玩笑,她说若是生个男婴,便将赵侯从这君侯的位置上拉下来,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到时候自己也学一回窦君,做那幕后主导的尊贵的女君。 那时候未说过,若是女孩要当如何。 熙宁费力的从枕下抽出赵侯的手书,上面还加盖着赵侯的龟钮印信,甚至还在记档处留有存档。熙宁一边匀着气一边想,若是女婴既然继承不得这赵国公子的位置,便做个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富家翁吧。 这可是熙宁自小到大最羡慕得样子。 开始只是疼一会儿歇一会儿,趁着能缓过劲儿来的时候,熙宁便坐起来吃了些东西,养精蓄锐着,等待后面要发力的时候。 当天下午,赵侯便将熙宁祖母接到了公宫里陪着她生产。 熙宁那会儿正捏着一只香蕉左顾右盼,方才还疼得要死要活,这会儿却又感觉一身轻松,甚至还有功夫去瞧身边忙碌的女良医,这会儿都在准备些什么。 祖母手上盘着念珠,一边向着屋内的观音跪拜,祈求熙宁生产顺利,一边又叫熙宁不要起身看来看去,“省着点力气,一会儿那阵痛上来了才厉害呢。” 熙宁只是等得时间有些久了,这会儿又有新奇想法,“可是我想下地走走。” 女良医在一旁劝解着,“祖母不必担心,小君愿意走动也能转移些注意力,不然专等着痛感上来,她一直紧张着也不好。” 赵侯这会儿才从祈善殿赶过来,产房的大窗上蒙着一层朦胧的油纸,他在外面看不真切,正凑着脑袋仔细辨认熙宁的方位,正巧熙宁在油纸上扣出一个小洞,同他大眼瞪起小眼来。 “你怎么这么调皮?” 他装作严肃的模样,“窗外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一会儿再叫人看见了,快快叫人补上。” 熙宁只好招手叫良医过来,“我一会儿要脱个精光不成?” 良医知道小君乃是头抬,很多细致之处懵懵懂懂,“上衫衣着宽松些是无碍的。” 熙宁点了点头。 赵侯迈步进来,本以为糊了油纸的产房定是昏暗不堪,未想到临近傍晚,这里油灯点起来很是敞亮。 赵侯牵过熙宁的小手,扶着她慢慢在地心兜着圈子,“凉月下下月大婚,到时候咱们一家三口前去吃席。” 熙宁随口说了一句,“邵环办事这样快,我还当他要熬成老光棍了。” “不是邵环。” 不知凉月是不是对邵环无意,早前已经有了同人结亲的意思,赵侯派人打听过,那人很正派,温文尔雅的模样,算算年龄比凉月还小些,小孩对这事也无意义,对这人很有好感。 熙宁吃惊的张了张嘴,“这个姓邵的,怎的手脚这般慢,连个女君都守不住。” 他不是日日到陈家帮忙,同凉月很是熟识么,难不成远香近臭,凉月反倒不喜? “还是他做了什么叫凉月不喜的事情,这才叫凉月着急嫁了别人” 赵侯扶她暂时坐下休息,“邵环同万三不同,到底不是莽夫,只有献殷勤的份儿,不会做什么有失分寸的事情。” 熙宁想想也是,若是万三出手,许那陈小孩已经改口叫“阿爹”了。 她在一旁正叹息着,赵侯却只管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越是临近生产,赵侯耳边便越是会听到各种险事,诸如妇人生产一尸两命,或者孩子胎死腹中,再或者婴儿平安妇人断了气的消息。 简直是时时刻刻都在挑战他脆弱的神经。 慢慢便有了偏头痛的毛病,只要想起熙宁便总要担心或是焦急,有时整夜难以入睡,只好将熙宁的头绷借来缠在额角勒着,勉强还能闭眼撑上一二时辰。 这会儿挨到了熙宁生产,那不安的情绪几乎已经要淹没了他,强装着同她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熙宁忽然觉得肚子的动静越发大了。 趁这会儿还有力气,便从从容容的自己走回了榻前。 “你莫留在这里干扰良医,她们瞧着你放不开手脚。” 熙宁看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伸手轻轻推他一把,“到偏殿等着吧,一会儿我叫你的时候你要附和着我。” 熙宁甚至给他安排了任务,然后便躺下等着良医摆弄姿势。 赵侯原本忧愁的连步子都迈不动,看熙宁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也罢,今日她是大功臣,全公宫上上下下哪个敢不听小君的吩咐。赵侯捏了捏熙宁的小手,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这才稍稍放心,听她的吩咐去了偏殿等着。 熙宁看着地心的滴漏,数着数换气和使力,感受着孩子被自己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剧痛和脱力。生孩子可真艰难,熙宁想起自己的阿娘游惊鸿,那会儿一定也是抱着同自己一样的心态,期盼着婴儿的降临,又想着阿爹一定也是同赵侯一般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是个女君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失望过,毕竟那阳家的财产差点叫侧室夺了去。 然后竟意外的想起了桑仕秾,这人说抱过还在襁褓之中的自己,到时候自己的孩子也会被他抱着,这感觉可真是奇妙。 孩子到后面便被揪了出来,熙宁能感觉到他脱离自己身体那一瞬间的松快。 她忍住睡意,轻声问了句,“是公子还是公主?” 女良医小心将孩子贴在她脸上,叫她感受孩子濡湿的小脸,“回小君的话,是个小公主,白白嫩嫩,胖嘟嘟的。” 熙宁笑着点了点头。 公主好,生了公主自己便不用去算计中行显的君侯之位了,日后同祖母说起往事便好应付了,她美滋滋的想,“中行显,本小君就先留着你的小命吧,你尽心些好生伺候我们母女,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 她昏昏欲睡,朦胧间感受到有人进来捏了捏自己的手掌,仿佛生怕自己在一众良医的注视下出了意外,确认还是温暖的温度才疏了口气。 熙宁嘴角甜笑着,睡梦中还在想着,她的女儿,不知以后会像谁多一些。 正文完。 第101章 番外1 郦下六月, 正是暑热的天气,熙宁从墙边的瓦瓮里舀了一大桶晒好的热水。天色渐晚,此时在屋内梳洗最是凉爽。 她瘦瘦小小的模样, 身边也无人照看着,名义上还有个姆妈管教她, 只是私底下对她非打即骂,叫她本就寡言的性格越发沉默收敛着。 东华伯府上的人惯会拜高踩低,哪个也看她不起,阿娘走后尤甚,小小的人儿仿佛一叶孤舟,在苦海中飘来荡去, 她甚至不敢奢望有一日会靠岸得救,小心翼翼看人眼色的活着。 熙宁细心打理着自己,最近又发育了一点, 她解开裹胸布左右端详了下, 正巧叫直接推门进来的姆妈撞个正着。 “你看它做什么, 青天白日的不嫌羞臊。” 这会儿已经上灯,哪里是什么青天白日, 只是熙宁听了这话也并不反驳,姆妈长了张不饶人的嘴, 若是同她理论,最后便是巴掌伺候,姆妈从前是府上做粗使的婢子,多年劳苦作践的手掌厚实粗糙, 扇起人来又急切又大力, 熙宁常常被她打到耳鸣。 可你装哑巴不理她,姆妈也不是个轻易饶人的。她将熙宁肩膀狠狠一扽, 拉扯几下仍旧不肯作罢,“和你那个整日勾引男君的娘没分别,脑子里装着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烂东西。” 熙宁缓缓将视线从地上抬了起来,将目光紧紧瞄着她。 “看什么,说你俩脑袋里都是烂东西那是抬举,没听人说么,她连身子下面都是烂的。” 说完看着熙宁越发生气的脸得意起来,仿佛越是将她激怒,这人便越是觉得满足。 “你生气?”她得意的扭了扭脖子,“你那烂身子的娘早些年怎的不知道你会犯在我手里。” 她一指一指重重戳在熙宁的额角,“你阿娘那个烂东西,嫌弃我出身不好,配不得你那娘舅,硬生生将这们亲事搅和黄了。这会儿多好啊,她死了叫我浑身都通泰了。” 熙宁只知道姆妈同娘舅分开不久之后便嫁去了郦下,都说是嫁了大户人家做当家女君去了,后面不知为何又带着夫婿回了都安,日子一日日难过下去,夫妻二人为着一点子银钱大打出手,再到后来姆妈便进了东华伯府做了粗使的婢子,还得养活家里那整日无所事事的夫婿和几个比熙宁还要小一些的孩子。 熙宁被她戳得连头都立不起来,只一味向着一旁偏去。 “看看你这模样,”她将熙宁上上下下扫视一番,“早先也是大家族的女君,如今怎的沦落至此,你须得记得,皆是你阿娘冒犯于我的报应。” 熙宁嘴唇抖了抖,只感觉那股子火气要将自己整个人都烧起来,简直像是没了理智一般冲上去对着她撕咬起来。 到底还是孩子,年岁不大,柳家又并未好好作养,那点子瘦弱的力道哪里能拼得过整日里做粗活的姆妈,一个耳风袭来,熙宁立刻便被掀翻在地。 姆妈自然不是个好惹的,这会儿在她身上“呸”了一口,弯腰蹲下将她脑后的乌发揪了起来,又是几个利索的大巴掌。 熙宁立刻便感觉自己的嘴角并侧脸颊肿了起来。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2节 眼前人影晃动,三两下便看不清人影,恍惚中熙宁只知道自己又挨了十数个巴掌。 姆妈大概是打累了,这才将她头发松开,手中却已经揪下一把发丝,她缓了口气越发觉得还未出气,正要抬脚再打,却听到屋外有人高声喊着,“李家的,家里出事儿了,快回去瞧瞧。” 她鼻孔里喷着粗气,叫外面人叫得心头一惊,“鸡叫些什么!” 骂骂咧咧出了门去。 熙宁在地上躺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感觉脑袋里的嗡鸣之声消散了些。 再缓了一阵终于能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她抬手抹了抹自己嘴角的血迹,舌尖尽是铁锈的味道,这感觉难受极了,熙宁想自己的脑袋一定肿如猪头。 她从半跪在地上的姿势缓缓站了起来,一直小心挪到了洗漱的桌角,慢慢将侧向一边的铜镜摆正,好对着自己的小脸。 果然两边都是清晰的五指血痕。 她正恍惚着,却有两道血迹从鼻中缓缓流出。 熙宁带着鼻音哽咽祈求着,“兄长,你怎么还不回来?” 熙宁现在唯一的指望便是这柳府上的大公子柳熙覃。纵然熙宁恨柳家恨得心头滴血,可柳家大公子柳熙覃却是她视为至亲之人。 从前他在时,熙宁的日子便要好过许多,在柳府上多少也能得些自在,可如今他出门游学,一去多年,东华伯这个一向视自己是多余之人的主家便也罢了,府上下人看人下菜碟更是不拿自己当个人看。 熙宁从铜镜的隔层里取出自己积攒下来的金箔,平日里她是断断不舍得取出来用得,可是她脸这时候肿的厉害,头脑也不清醒了,该去找个良医瞧瞧,万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姆妈却连着几日都未出现。 熙宁偷偷听到府上下人闲聊,说是姆妈的儿子生了大病,她待在家中伺候。 她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着,是不是真的有母债子偿这回事,姆妈这样恶毒的女人,报应却到了她儿子身上。 可这样想着便又胡想着是不是阿娘生前也做了什么恶事,才叫自己无论走在何处都受人欺负。 熙宁连忙拍拍自己的小脸,叫自己莫要瞎想,阿娘是个极善性的人,哪里会做什么恶事。 姆妈的儿子却比熙宁想象中要好的快些,隔了半月再见姆妈,她面色倒是红润的紧,全不像是照顾病人多日的模样。 熙宁脸上的红肿也已经消退的差不了许多,正捧着一簿从兄长书房之中寻来的竹简进门之时,恰好迎面撞见正要出门的姆妈,熙宁不知她这般匆匆忙忙是何缘故。 只是看到她脸红的异常,见熙宁这会儿回来,便狠狠瞪她一眼,仿佛是嫌弃熙宁回来得不是时候。 “又到大公子书房里去,就是不怕这府上人的闲言碎语是吧,东华伯便是说破了嘴皮你也听不到心里去,非要凑到公子身上去,果然一脉相承贱性的很……” 姆妈剜她一眼,“我要是你,叫人这么说着,羞也羞死了,哪里还会去人家的地界上。” 熙宁只紧紧将书简抱在怀中,这是兄长留给自己的,她实在思念兄长,不知如何排解才去拿来看的,并不是他们口中说得那般不堪。 姆妈紧了紧外裳,大概还有要紧之事,便大步流星奔着院门而去。 熙宁看着她越走越远,这才慢慢进了屋去。屋内这会儿光线昏暗,熙宁只看到自己每日要涂抹的药膏瓶子正躺倒在桌上,她伸手将药瓶扶了起来。 前几日遇上一个游医,只说自己同他有缘,并不收自己的诊金,甚至还送了自己一瓶药膏,药效奇好,熙宁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 只是熙宁并没有占人家便宜的习惯,将自己的金箔咬下一片来,同游医推来推去终于还是递了出去。 熙宁伸手将铜镜取了过来,自己攒了足足十片金箔,应当足以能支撑到兄长回家了。 她这样想着,却看到昨日藏着金箔的地方正空空如也。 她睁大了眼睛查验了一番,确实是空了。 熙宁焦急的在屋子里团团转了起来,那是她的全副身家,今后要一直靠着这个度日的。 她将屋中上上下下寻了个遍,甚至将昨夜躺过的大衾都拆开查看了一番。 结果却一无所获,是真的没了。熙宁跪坐在地上心痛的大哭,那是她不舍得多用,每次能得到银钱都会一点一点节省下来的。 金箔又不会长腿跑,除非是有人偷了去。 熙宁一边抹着眼泪,可泪水却更多的落了下来。 她想起方才神色匆匆的姆妈,熙宁再难呆坐下去,赶忙追出去要寻个说法。 柳府上近日有贵客到访,出门游学一年有余的柳家大公子柳熙覃要带着君侯到府上做客。 这可真真是难得的贵客,哪怕在都安翻手云覆手雨的东华伯,想要同君侯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柳熙覃同赵侯相识也是源于一场意外,两人年纪相仿,在游览苍山的途中一见如故,这半月来几乎日日处在一处谈天说地。 在柳熙覃盛情邀请之下,赵侯便打算到来府上小住几日。 柳熙覃是个有分寸的,初识之时两人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只是后面随着两人的聊天越发深入,柳熙覃敏锐地感受到对面这人的眼界远不是普通贵族公子所能比拟的,他内心惴惴,小心向赵侯求证,居然真的叫他猜对了。 之后对上赵侯便存着一分敬畏之心,在赵侯还未驾临都安之前,柳熙覃便已经早早回来布置迎接。 只是下马却并未见到想象之中那张热烈而烂漫的小脸,柳熙覃只觉疑惑,同东华伯叙话之后便到处找寻起来。 熙宁却被姆妈连打带骂轰了出来,熙宁去的及时,那金箔大半还躺在姆妈屋中的小几上,一屋子人正围坐在一起抢着一锅炖鸡。 物证明晃晃的打眼,可姆妈的嘴惯是会颠倒黑白,,“你阿娘偷人,你又偷书,一脉相承的贱性子,以为自己真是柳家公子不成,爬到我头上来找东西,我劝你擦擦亮眼睛,可别找错了爹。” 那门板差一些便要拍在熙宁的鼻尖之上。 她拍门良久,久到自己的双手都已然麻木。 庄子上的农户也只是瞧见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最终背影寂寥的缓缓朝着都安城内走去。 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了都安城。车外行人神色匆匆,只这马车车夫很有兴致的走走停停,那车夫偶尔得了指示,不时将马车停在路边,再下车采买上一二。若是仔细去看,便也能看到一个年轻俊美的青年人,伸手将车帘撩开,一手撑腮,面无表情的瞧着近处的风景。 都安城实在是小,他立起身来,简直能一眼望到了头。 年轻人身边跟着的那马车夫瞧着年纪并不很大,同这年轻人的年纪相当的模样,瞧年轻人兴致缺缺,便一路不停得为其介绍。 “人说都安出美人,这一路走来,倒并不觉得比咱们郦下的女君出色多少,公子以为呢?” 中行显轻轻“嗯”了一声。 万三说起这事,叫中行显的眉毛不由挑了两挑。其实那日的相遇并非偶然,对柳熙覃来说或许只是路上偶遇,于自己却是彻头彻尾的算计。 阿爹去世之时,自己年岁尚轻,阿娘不允许自己到都安来寻那个名叫游惊鸿的女君的晦气。那时他可是公宫之中的混世魔王,阿娘使尽了手段才将自己留在公宫,他本就是为阿娘鸣不平,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如此不讲寡义廉耻,怎么敢将手伸到宫里面来。见阿娘态度强硬,这才强忍下这口气,只是他这般倔性子的人,哪怕十数年过去,依旧还将这事放在心上。 不过如今好歹在外历练了多年,身上的匪气早叫荀克烈磋磨殆尽,只是越发叫人看不出来他行事的目的。 就如同他当日放下身段结识柳熙覃一般,万三少见他如此好说话的模样,那时很是吃了一惊。 君侯自有他的道理,万三并不是个会多想的,几人中只桑仕秾内心深沉,倒是偶尔能猜中几分中行显的心思。 可惜现在是指望不上这人了,赵侯老早便把人支出了赵国,这会儿恐怕正在外面苦哈哈的练兵,那个姓邵的最近又刚刚没了妻儿,一对儿命苦的如同黄连一般的同僚,哪里比得上自己这份清闲。 万三边走边看,立刻又瞧上了街边的干果铺子,停车去买来还不肯作罢,看着旁边油果子的摊主向他招手,便又将脖子向油果子那边伸。 结果却被中行显以咳嗽声打断了动作,“先去寻客舍要紧,这车舆内你的零嘴儿都要摆满了。” 果然见君侯脚下已经几乎没了下脚之地,万三嘿嘿一笑,一边将自己怀的东西向车舆之中腾挪。 忙乎完,万三随手拉住街边路过的孩子,“小孩,你可知道东华伯柳府是在哪个方向?” 那小孩摇了摇头说不知,扭身便跑去同小伙伴们捉蚂蚁去了。 隔着一个人,却见那少年踌躇了一阵,不知要不要上前搭讪。 万三的观察力极为敏锐,立刻便捕捉到少年人的意图,招手引着他过身前来,“小兄弟,你认得去东华伯府的路?” 少年人点了点头,他还是头一次同陌生男子说话,还未等开口便已经涨红了小脸,只好先伸出手向远处指了一指,“正是那个方向。” 她方才便是从这里出去,急追着姆妈而去,虽然平日里也是极少出门,可刚刚才走过的路线不会有错。 只是熙宁有些羞涩的打量着面前这人,东华伯府上倒是从未见过他。 “你若是现在想去,我可以在前面带路。” 赵侯在车中闭目养神,忽而听到一阵陌生人的声音,仿若流水潺潺,叫他原本烦躁的情绪立刻平和了下来。 简直像是有什么魔力。 他掀开帘子去瞧,只看见一个不及万三肩膀的小少年,他身姿笔直,有纤细的身条和一头墨一样乌黑的发。 他本以为是个小姑娘,那声音清澈悦耳,并不如这般年纪的男孩那般粗粝,倒叫中行显猜错了。 万三又细问了问路线,那少年背着中行显站着,手指比划了好一阵。中行显不知自己是闲来无事关心明日去向,还是单单只是在出神,似乎从少年那令人愉悦的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他的视线便一直追随着这陌生的孩子。 “若是白日里,您走南门路近些,只是路窄,万不能夜间了再进去。” 万三一边听一边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人。 不都说都安出美人么,他到觉得都安少年更俊俏些,若不是他只着寻常布衫,这样标致的人物,万三恐怕要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实在是好看的有些过分,万三只觉得好些在郦下闻名的美人都不如眼前这少年合眼缘一些。 赵侯思考事情之时一贯是爱皱着眉头的,军中的事务庞杂,中行显犹如铁打的一般,硬生生一人扛下了所有。这些年在外征战着,忧心之事众多,往常眉头一直是锁着的,连节礼上受众人敬酒之时都表情冷然。 今次却很奇怪自己竟然有这样的癖好,还未见到人家的正脸,不过单单听到几句话罢了,却眉目舒展,突然对这陌生少年有了些兴趣。 万三还当中行显嫌弃自己耽误了太多时间,匆匆再同少年问了几句话,便赶忙回到车上赶车去也。 中行显视线紧盯着车身旁边的少年,几乎像是将视线黏在了人家身上,待马车转动正要将少年人超过去之时,少年也遇上一个转角拐进了小巷。 单单留给中行显一个美好的侧脸。 罢了,老天爷不成全,中行显从前也不是那揪根刨底之人,不过是路上偶遇的一道霞光,瞧一瞧打发时间便好,不值得放在心上。 两边人擦肩而过,谁也不曾想到这单单只是故事的开头罢了。 熙宁无功而返,方才路上那小小插曲也很快便被她丢去了一旁。只有停在伯府门前独自前行之时,才越发觉得委屈涌上心头,泪珠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她胡乱抹了又抹,心里念叨着兄长,“待我兄长回来,定会叫你加倍奉还。” 可想想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为何自己在这世上活得这般艰难,随意哪一个人都能将自己捏圆搓扁。 她不想叫东华伯府里的人瞧到自己这般脆弱的模样,非但不会引来关心,反而会叫那一起子小人瞧了自己的笑话。 熙宁便靠在转角的墙边无声的哭了又哭。 “等着瞧吧,不会叫你们快活多久了。” 她只能在嘴上放放狠话,叫自己心中稍稍有些安慰。 过了好一会儿,熙宁吸了吸鼻子,又掏出一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巾,小心的将脸上痕迹擦拭了半晌,而后才垂着头缓缓进了门去。 万三抱胸在远处看着,“公子,咱们回客舍?” 他也不知方才赵侯是抽得什么风,竟叫自己循着那少年的踪迹追了过来。 赵侯点了下头,“回程。” 显然也并未打算今日便上门叨扰。 万三只觉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个小兄弟在府上是什么身份,那衣着不像是主家的模样,难不成是府上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厮? 这样好看又热心肠的孩子,若是自己的小弟,哪里会舍得叫他掉泪。万三摇摇头,可惜只是萍水相逢,不然以自己的手段,替小兄弟出口恶气的功夫还是有的。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3节 熙宁一进府门便感受到气氛很不寻常,上上下下一派忙碌的气氛,只是府上的人似乎都当她是个多余之人,并不曾分一眼神与她,熙宁垂下眼睛,也不再想着了解府上出了何事,缓缓向着自己的屋子而去。 结果走到门前却忽然叫一人影拦住去路,熙宁缓缓抬起头来,原本折腾了一日,回程路上又哭泣了一路,这会儿正疲乏着,猛然抬头却看见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兄长!” 她几乎蹦了起来,扑进柳熙覃的怀里叫喊着他的名字,柳熙覃也极高兴。他等了她一个下午,也不知这小妞今日去了何处,这会儿狼狈如一只狸花小猫,他将人揽进怀中好生拍了拍。 熙宁开始只是觉得惊喜,可兄长的怀抱那样温暖可靠,她立刻便委屈起来,仿佛找到了靠山,“兄长怎么才回来,我……我受了许多……许多委屈。” 柳熙覃听她哭诉,心中也是一紧。 只是语气依旧温和,叫熙宁觉得仿佛兄长能解决一切事情,他抚着熙宁的发顶,“兄长已经回来了,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若是不开心,这会儿便一一说来给兄长听吧。” …… 赵侯是第二日下午到得府上。 不同于昨日同熙宁初见那时轻车从简,今日是带着列队进了东华伯府的。 柳熙覃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 熙宁昨日向柳熙覃诉苦,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难以想象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吃了这样多的苦,可是他暂时还腾不出手去整治府上,单单为了准备迎接赵侯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未想到除了精兵入府,中行显更是提出一个叫他十分意外的要求——他要见游惊鸿。 “君侯从未听说过么,游女君已经故去多年了。” 他眉心一跳,“故去多年?” “是,就在进了伯府之后的一两年。” 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方才赵侯提起游惊鸿这个名字,柳熙覃甚至觉得有些生疏,费了些功夫才想起这个名字背后的主人是谁。 “那,她带着的那孩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赵侯只些微听人提起过,游惊鸿守寡之后还带着个孩子,只是不知是男是女。 “是我阿弟。” 柳熙覃带着赵侯在园中闲逛片刻,听他一直提起游惊鸿母女,心中一阵打鼓。 “府上做了些小食,请君侯一尝。” 中行显却并未叫他打断了去,又将话题引了回来,“那孩子如今多大了?” 柳熙覃手心渐渐有了些汗意,简短的回答一句,“已十五了。” 十五岁了,距离阿爹向自己要求将他母子接进公宫里,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阿爹在垂死之时,仍旧不忘交代自己好生照顾的母子,却因阴差阳错被阿娘拦住了自己的去路,这么些年不曾见过。如今游惊鸿没了,那孩子居然也已经这般大了。 实在叫人觉得恍如隔世。 虽然他原本就并无将人接走的意思。 柳熙覃看着赵侯脸上无悲无喜的模样,实在猜不透他问起熙宁是何意思。 “我要见见这孩子,就安排在今夜吧。” 柳熙覃的心都差一点跳出来,他对从前老赵侯同游惊鸿的故事很是熟稔,几乎立刻便想到那个他最为害怕的可能。 “君侯,从前之事同阿弟无关,他那时候还是小小孩童罢了……” 赵侯却伸手止了他的言语,“不必过多解释,就这么定了。” 他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哪里允许旁的人同他讨价还价。 熙宁便在柳熙覃满脸担忧的神色之中被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 她很少出席东华伯府的筵席,外人也几乎并不知道伯府里还有一个名不副实的二公子的存在,今夜居然因为要露脸,意外还得了新外裳,熙宁心中难以抑制小小的雀跃。 只是兄长的脸色并不好看,熙宁不知他在担忧些什么,“那位赵侯,我同他无冤无仇的,应当不会来寻我一个小小角色的晦气,兄长莫要过于担心。” 这孩子性子实在是天真烂漫,对于大人之间的那点往事,一向是不放在心上的。可这事不是自己觉得不足以放在心上,便能天下太平的。 老赵侯霸王似的人物,那小赵侯也不遑多让。谁也猜不透他到这个年月,又将陈年旧事翻出来有何用意。 柳熙覃怕自己凝重的表情吓到熙宁,缓缓收敛了神色,又拿过桌上的木梳替她打理起长发来。 “你到了席间不需多言,一切有兄长从旁协助。” 熙宁知道兄长是个尽可依赖之人,心中并不觉得忐忑,哪怕今日要见得乃是赵国第一等尊贵的人物。 柳熙覃并不希望熙宁能在席间夺去众人关注,便叫人按照自已外裳的样式改小了一件,拿在手上只中规中矩的模样,柳熙覃仔细看过之后方才点头给熙宁换上。 他今次回家,熙宁已初初长成,几乎可以预见若是着女装会是何等惊艳的模样。此事其实并不令人意外,有游女君那般容貌的阿娘,熙宁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游惊鸿,那可是都安郡一等一的美人。 柳熙覃看熙宁新奇的在铜镜前转着圈,其实不过是寻常的颜色,甚至为了不引人瞩目而择选了深色的料子,可穿在熙宁身上依旧那般鲜焕,她愉快的仿若一只小小雏鸟,不断在柳熙覃身边叽叽喳喳。 “袖口肥了些,叫绣娘再稍改改。” 柳熙覃便随着熙宁雀跃的心态附和两句,又检查了下这衣裳哪里还需改进,几乎陪她到了筵席开始。 今夜不单有赵侯驾临,东华伯哪里会错过这个向众人彰显伯府势力的好机会,立刻便将都安一众达官贵人一齐请到了府上。 柳熙覃少见的默许了这事,东华伯想着儿子出门一年多,倒是学得越来越知礼了。 可柳熙覃这边却惦记着,席间贵人众多,赵侯就算对熙宁有所不满,应当也会收敛一二。 熙宁心中有小小忐忑,只有在兄长旁边小坐之时方才能缓解。她果真遵照着兄长定好的规矩,半分不敢逾矩,只是因为从前并未有出席这样场面的机会,便时常觉得有些手忙脚乱。 席上有一道甜碗很得熙宁的欢心,她小小尝了一口,立刻便满意的将一双大眼睛都眯了起来。实在叫她快慰,正心满意足的准备再舀上一勺之时,忽然听到厅外有人大声呼告,“君侯到——” 熙宁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里并未拿稳,那小勺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她正窘迫的不知该不该弯腰去拾起来,那众人翘首以盼的贵人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了自己眼前。 熙宁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男君的皂靴,对面人身量似乎很是高挑,应当比兄长还要高上一些,熙宁只感觉到一阵压迫之感,她甚至连呼吸都觉得不畅起来。 那人却出乎众人预料,弯下尊贵的身躯,在熙宁脚边捡起了一支掉落的汤勺。 熙宁看着那人缓缓直起腰身,将那汤勺摆在自己面前,她甚至连伸手接过得勇气都没有。 还是兄长赶忙出面解围,提醒熙宁双捧过。 熙宁昨日并未见到那车内的年轻人,对面前之人毫无熟悉之感,却觉得赵侯比想象之中亲切许多。 她看不透别人的心思,虽然惧怕面前之人的权势,可见他原本并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些微的笑意,熙宁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真诚牵了牵嘴角。 她脸颊两边有两只小小梨涡,若是个小女君,小时候应当很是玉雪可爱。 赵侯心头忽而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做阿弟也很不错,身边有个这样标致的孩子作陪,那日子应当不会如如今这般无聊了吧。 熙宁直到落座之后仍旧感觉如坠云端,甚至连柳熙覃在旁轻声说话都未听到耳中。直到兄长轻轻摇了摇她,语重心长的提醒,“熙宁,记好兄长叮嘱你的话。” 熙宁回神之后连连点头。 那边却有赵侯随行侍卫将一只甜碗捧了过来,“君侯赠与二公子。” 也不知赵侯是何时开始注意上了熙宁,不过才入了厅,便已然知晓熙宁爱用得正是这甜碗。随着那甜碗来得,还有一只未被使用过的银色小勺,并不像是伯府之物。那勺柄上似乎还绘着动物,是一只奔跑着的小狗,实在有些可爱,熙宁很是喜欢。 熙宁抬头看了看上首,那人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厅中舞姬的身上,依旧又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只是在感受到熙宁目光之时忽然转头看她。 她赶忙学着柳熙覃教与自己的礼节,有些笨拙地向上首行礼。 熙宁不敢再乱动,行了礼规规矩矩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口小口的吃起菜来,整晚都不曾再抬头看。 也便未能注意到,不止一人的视线不时便会扫向她的方向。 那筵席只持续到二更时分。 熙宁规规矩矩在一旁坐着,只是兄长却被赵侯叫到了身边,不知在谈论什么事情。熙宁眼观鼻鼻观心,一会儿便觉得有了困意。 忽而见大厅外有个熟悉的面孔向着自己招手,熙宁认出那是今日替自己梳洗的嬷嬷,兄长知道了姆妈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便停了姆妈的值,将自己身边之人拨来暂时照顾熙宁的起居。 她不疑有他,因为对兄长是全身心的信任,自然也并不怀疑嬷嬷的来意。 “筵席之后还有活动,婢子来伺候公子换衣。” 熙宁倒是从未听兄长说起过,稍后竟还有事情要做么。她往日在这个时辰早已经睡下,这会儿撑到了这时候已经很是不容易。熙宁呵欠连连,可也无法,只好依言随着嬷嬷去了后院。 油灯昏暗,熙宁只看到屋中摆着一件时下最时兴的女君外裳,她立刻便觉移不开眼,步上前去抚摸良久。 “这是留给我的么?” 嬷嬷点头不迭,“是府上总管亲自到外面采买的料子,婢子按照您的尺寸着人做得。” 熙宁虽然疑惑,却叫喜悦冲昏了头,“是兄长的吩咐对不对,女君们现在最是喜欢这样式。” 熙宁正说着,却又撅了噘嘴,兄长对女君们的喜好这般了解,难不成游学途中遇上了如意的女君了不成? 她心里酸酸涩涩,自己也说不好那感受由来。 不过见嬷嬷并未改口,熙宁只当是兄长悄悄送予自己的礼物,只是这时辰晚了些,早些时候叫她换上多好。 兄长如今还要迫于东华伯的威慑,并不能叫自己直接以女君形象示人,这也是熙宁一早便知道的。 第102章 番外2 熙宁叫一众下人打扮了一番, 自己又颇有兴致的立在铜镜前仔细欣赏着。 许是兄长归来的缘故,今夜府中下人对熙宁竟意外的尊敬,她小心翼翼的打量众人, 竟皆是和煦又温和的面容,这在旁日里是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伺候大公子的仆从, 地位同府中其他人不同,一向是自矜且自傲的,除了兄长与东华伯,这府上不会有第三人能得他们如此侍候。 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熙宁对自己当下处境毫不知情,她是一向不受重视的,哪里知道高门之后那些腌臜事。 那嬷嬷见熙宁装扮完全, 一副笑模样上前替她理了理鬓角乌发。 “嬷嬷,兄长在等我么?” 那嬷嬷笑了笑,并不言语, 熙宁便只当她是肯定。 她揉了揉有些困顿的双眼, “若是见过了兄长, 我能回房歇着么。” 嬷嬷看她这会子瞌睡虫上头的模样,也只是安抚道, “不忙,还有时辰要等。” 这意思就是兄长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 这叫熙宁颇为为难,但想到兄长刚刚回府,还给自己带了这样好看的新衣裳,是该要向他道一声谢才好。 那嬷嬷在前带路, 熙宁倒是不知道东华伯府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小楼雅致,还临着一道活水, 自楼上向外望去,足能俯瞰半间东华伯府。 只是上下都有精兵把手,且个个都是生面孔,熙宁心中直犯嘀咕,兄长一届文弱书生,什么时候同这些练家子有了来往。 悄悄怀了君侯的崽 第84节 她心道,兄长新搬了来这里了么,这地方虽不错,只是距离书房有些子距离,兄长念书可不如从先方便了。 那嬷嬷将人引进来便吩咐众人退了出去。 这是伯府的规矩,没有主家的吩咐,伺候的人一向是侯在门外的。熙宁看着二门外立着的两道剪影,虽到了新地方,一时倒也不觉得害怕。 只顾坐在一旁张望着。 万三将一切瞧在眼里。 他是赵侯近身随侍,任何一点异常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只是这人着实是个粗人,竟未将远处那抹倩影同白日里见过的东华伯府二公子联系起来,只是撇嘴一笑。这东华伯不知赵侯脾性,最是不喜欢这些子高门大户背后的小动作,公子们谈生意,却非要牵绊个无辜女君进来,着实没意思的很。 他便扭头向后去了。 赵侯正同东华伯父子在园中小坐,见万三走到近旁,便知有了情况。万三附耳过去,那东华伯父子不知哪里招待不周,只见赵侯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他挥手叫万三去了,好一阵子不出一言,叫随行之人个个额角冒汗,大概是有意敲打,半晌才慢悠悠直言,“本侯休憩之时,并不喜旁人打扰。” 东华伯咽了咽口水,“侯爷,侯爷可见上一见,此人……” 他小心翼翼抬头望了望赵侯,“侯爷今次到都安要见之人,便是这位。” 柳熙覃疑惑的瞧了瞧自家老爹,他倒是消息灵通,竟还能查到赵侯此行要见之人,连他这个邀人前来的东家都不知道呢。 赵侯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心道妄图猜测他的心意,这小老头着实是胆子不小。 不过今次他并不介意将自己的目的展露出来,本就是打算见上一见游惊鸿,只是可惜她早逝。如今她留下的唯一一子,自己也见了,确实是个叫人怜惜的小公子。个子小小的,眼睛却大而亮,大概不知自己身份何等尊贵,竟敢不时直直抬眼同自己四目相对。 很奇怪,他却并不气恼,也不觉得这行为是不敬…… 他想得有些深了,渐渐觉得今日自己似乎有些不对劲。 这感觉令他不适,索性也没了逛园子的兴致,随即挥了挥衣袖,“歇了吧。” 众人皆长舒一口气,在身后亦步亦趋。 赵侯阔步进了今日要下榻的“怀恩堂”。这小楼周围景致属实不错,只是赵侯并无欣赏的心思,几步行至门前,推门之前忽然想起方才东华伯所言。 他欲见之人,会是何人? 熙宁只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投到窗上,同兄长不很相似。熙宁不敢确定来人,便含糊地唤了一声兄长。 火烛光影恍惚,两人同时向着一处走去,在二门前的小几旁撞到了一处。 这一眼,简直叫赵侯勃然大怒。 只一眼便叫他认出那撞在自己身上的孩子,正是日间见过的,柳熙覃口中的游惊鸿之子——柳熙宁。 也是前些日子,在坊间见过的那公子。 可如今竟做这般打扮。 再想起方才席间东华伯那副谄媚又精明的模样,着实叫他作呕。 难不成那老贼养着熙宁这般相貌出色的小公子,竟是用来取悦贵人的“惊喜”不成。他看着那张懵懂的面孔,几番压下怒火。 将堂堂东华伯府二公子打扮成这般模样,那老贼心中何其肮脏! “万三!” 熙宁犹分不清当下情形,便已经叫赵侯脱了外裳罩住了门面。 她面孔叫赵侯蒙个严实,分辨不清外间正发生何事,只是听见胸前这人心跳如鼓,擂动得她耳膜都觉疼痛。 各路大神聚会,将府上众人都惊动了来。 东华伯暗道一句不好,这柳熙宁恐怕又生了事端,或者是自己这般年纪老眼昏花,竟错看了赵侯眼中情愫,难不成他并未将柳熙宁看在眼里? 不论是哪种情形,东华伯府都必得摘出去。 为今之计,先得推个人出去顶罪,之后才好从长计议。 熙宁稀里糊涂被人换回了男子的衣衫,总算在堂前瞧到了半夜未曾见到的兄长。她正要迎上前去,却突然叫姆妈推个趔趄。 “这会子终于找回来了,这伯府的园子大,二公子是又迷路了不成?” 熙宁不知她又在胡说些什么,便又往兄长身前凑了凑,“我没有迷路,只是兄长着人来寻我,我便随着一起去了。” 赵侯正背对众人立着,表情已很不好看。 柳熙覃却一脸迷惑,“熙宁,我并未着人寻你啊。” 熙宁看他表情,并不像是玩笑的模样,“兄长……” “不是兄长送了华服,特特叫我穿上同你相见么?” 柳熙覃几乎立刻便想到方才在园子里发生的事情,原来阿爹说得“赵侯要见的人”便是熙宁。他回身怒目而视,东华伯做事并无下限,谁知道方才在那楼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引得赵侯这般生气。 只见东华伯却镇定自若,并不觉得此事不妥。他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问罪的意思,“原来你求我要见贵人,是存着要害人的心思不成?” 熙宁向后退了两步,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只好看了看兄长,“并非如此……” “奴婢倒也知道些事情,”那姆妈朝下撇着两边嘴角,瞧也不瞧熙宁一眼,只管自顾自的说着,“奴婢伺候二公子久了,晓得他对前尘往事仍存着一份心思,妄图用她阿娘那一招,攀上贵人的高枝罢了。” 那东华伯正做恍然大悟之状,“你这逆子,竟胆大如斯,我小小东华伯府到底容不下你母子二人。” 熙宁正要辩解,那姆妈却上前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奴不是说过,纵然二公子一向希望自己是个女儿身,可到底不是真女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要在贵人面前丢人现眼,那丢得可是全伯府人的脸面……” 柳熙覃正要将熙宁拉到一边,那姆妈似乎力大无穷,一下将熙宁扯了出来,“今日贵人能饶你,奴得了你阿娘临终嘱托,也须得好生教教你是非对错……” 堂下闹得轰然,赵侯将手中杯盏却狠狠掼在了地上。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连那上蹿下跳野人一般的姆妈也吓得禁了声。 熙宁从未想过,赵侯竟决意要带着自己回郦下。他似乎对东华伯府的一切都极厌弃,甚至是同他交心几日的柳熙覃,那厌恶的神色,叫熙宁几乎以为下一刻伯府里所有人都要叫他赶尽杀绝。 可他没有,只是天未亮便带着自己上了路,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在伯府多做停留。 有个方脸的汉子凑过来同自己套近乎,“我叫万三,你可以叫我三爷,昨日欺负你的那老妇人叫我亲手拔了舌头,扯出来有那么老长……”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熙宁吓得连连后退,这一帮人在她眼里简直犹如鬼魅。 日子过去了那么久远,熙宁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神奇。 那个拔了姆妈舌头的汉子万三,如今正陪着自己与赵侯所生得公主蹴鞠。 小公主力大无穷,一脚将蹴鞠踢到了漏窗外面。 熙宁笑眯眯看着浑身金光闪闪的女孩,她是个富足的孩子,宫里厉行节俭,只小公主无所顾忌。 中行显恨不得真的将金山搬来给女孩儿镇宅,连蹴鞠上都绑着金丝线。 只见一颗大脑袋从漏窗外探了出来挤眉弄眼,邵环刚刚上值,就差点叫公主开了瓢。 他去年才同凉月成了婚。这人往日里很好说话的模样,前些年凉月同旁的人定了亲,他表面上未曾多言,待到了凉月成亲前日却将人捉回了自己家中,彼时闹得满城风雨,叫赵侯连下三道制书责罚,依旧不肯松口将人送回去。几十个军棍打的人血肉模糊,凉月到底不忍,这才推了之前的婚事。 邵环守了三年,终于等到了凉月点头,去年欢欢喜喜同凉月成了亲。 他将蹴鞠递给公主,憨憨朝着熙宁一乐,“王畿降了。” 众人对这结果毫不意外。 可以预见那大息朝改朝换代,也只是在弹指一挥之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