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七和弦》 第1章 《属七和弦》作者:左肃【cp完结+番外】 简介: 尹东涵x杨舷 钟鸣鼎食之家小少爷沉稳稳重大气内敛的钢琴首席攻x守着一地鸡毛也要往上爬儒雅随和有时也在东涵面前犯欠儿登的小提琴首席受 “尹东涵,我看你要做什么人?!” “好,你尽管拭目以待。” 音乐生就该在音乐学院,在普通的院校,他只会不务正业的怪人。 他们是从朋友开始,是在了解对方的三观后,是在听完对方的遭遇后,是和彼此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以后,依然选择为他心动。 “杨舷,做我的属七和弦吧!” “别,我可不想被你解决。” 机场,杨舷给他那个刚在一起不到半年就要旅美留学的爱人送行。 “才在一起就要分开这么久,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 “我总不能去阻挡你奔向更好的未来吧。” 十多年后,小有名气的尹东涵入驻柏林爱乐乐团,携杨舷定居德国。 …… “我一直循规蹈矩的长大,你是我的出格。谢谢你让我学会真诚、大方、自信,镇定、理性、不羁。”杨舷如是说。 “音乐对我说,真实,开放,自由,忘我。我对你也是这四个字,杨舷。”尹东涵如是说。 标签:纯爱现代综合完结he校园神仙爱情征文音乐艺术生酸甜 第1章 避雷+一些碎碎念 友情排雷(一定要看!!!): 1、音乐学院附中,为行文流畅服务,和现实的高中有出入,地名半虚构(有真的有虚构的) 2、副线bg,男二不洁(但他真的是个好人)介意慎入或跳过复线。(复线比较集中,跳过对主流剧情也没什么影响) 3、为塑造角色,行文存在一定网络梗,角色也会说脏话。(但不多,不会ooc) 4、前糖中刀后糖。 5、非专业人士,文中涉及音乐的知识可能存在一定不严谨,欢迎指正。(仅限于专业知识层面,谢绝剧情指导,弃文不必告知,阿里嘎多。) 如果以上都可以接受,那么继续往下看吧!!! 碎碎念: 第一次更新首两章(不包括楔子),之后每两天一章(也可能有变动),突发情况更不了新会提前请假。 全文存稿,保证不会太监,追更大可放心,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自家oc的故事完完整整。 交通状况吧,嗯,个人不太能看自家oc飙车,但是,唉,这个后来再说后来再说吧,肯定少不了(或许可以去我wb看看呢@左肃肃肃肃) 文是我高三那年开始写的,连带着高考之后的假期,趁着我还比较贴近笔下角色的年龄,趁着我还离我的青春不那么遥远,趁着我还有那种切身的经历支持我写出这种青春洋溢的文字。 最后祝食用愉快! 第2章 (楔子) 连阳一中—— 百年老校,红墙黛瓦。 不大的学校却很是有“艺术氛围”,校门口多少年都不见有水的池子愣是成了喷泉。 连阳一中,重高,“教育扼杀艺术”的典型,只是借着礼堂的光,每年都会有不少音乐节或者比赛将赛址选定在它的礼堂。 附庸风雅。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大厅,黑色的三角钢琴前,身着校服的少年抬指,上演着难逢的“霁月相逢”。 正值雨后的正午,阳光从云层间隙洒向地面,通过落地玻璃窗的折射,一层蒙在少年与钢琴上,而少年指尖奏响的却是《月光》的第一乐章。 少年名叫尹东涵,高一文科班的学生。常人看来,性格怪得很。人也怪。虽是个艺术生,可仔细看也能发现,大厅左侧光荣榜上,“英语年级单科状元”下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周围聚集过来的人逐渐多了,可尹东涵丝毫未受任何影响,整个世界的蝉鸣鸟叫都与他无关,他早已与黑白琴键中流淌的月光融为一体。 他指腹饱满,关节突出,不同于单纯的白皙秀气,常年弹琴的手更多的是一种极具暴力美学的张力。 手背的青筋很显骨感,弯曲处的指节微微泛白,左手小指上环着个金属物件,随着起落的手指烁烁闪着。 温温柔柔的触键,一如音符行间流淌的月光。 校门口—— 一辆大巴停靠在伸缩门前。 车停稳后,西装革履初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各自背着自己的黑色琴盒下车。 最先下车的一个男孩将自己的琴盒放在旁边长椅上,又转身回到车上帮着把低音鼓搬下车来。 男孩一头微分碎盖,窸窣的碎发在他低头时草草地挡着他半个眼睛。他眸子深邃明亮,秋波下是一对浅浅的卧蚕。 “杨舷!首席可是要站在最前的。” 先下车的一个女生向还在搬低音鼓的男孩喊着。 “来啦!” 杨舷,也就是那个男孩,把着鼓的边沿,向女生那边歪了歪头,应答道。 “小心着点,我先走了。” 杨舷淡淡地向那个搬低音鼓的同学嘱托着,背上长椅上的长方形黑色琴盒,向队伍前头跑去。 大厅中,围着尹东涵的学生们嘁嘁喳喳,折服于他的琴声和他的模样,并未注意到教导主任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正步步遍近。 尹东涵一声和弦落下,由第一乐章自然地过渡到第三乐章,音符简短而急促。 第2章 “都干什么呢?这么多人还有什么纪律?!” 主任向围着尹东涵的学生们大呵道。 他们一下安静了,围成的圈渐渐解散开来,目光不自主地朝向主任,一声不吭地自觉回教室。 人散之后,主任才看见刚刚被簇拥着的尹东涵,气不打一处来。 尹东涵并未停下,眉梢微蹙,凝眸于指尖和黑白琴键,《月光三》在他手下又平添了几分力度。 像他旁边从来没有存在过人一样。 “尹东涵!” 尹东涵抬手,砸响最后一声。起身,轻手盖上琴盖。 “让我说你什么好,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主任揪着尹东涵的校服衣领,硬是把他从琴凳前拽出来,指着他的鼻失,手指气得发抖: “我批评你还得等你把你那个破曲弹完!……食堂门口、体育馆门口…现在在跑大厅开你的音乐会!钢琴搬到哪你跟到哪…你来学校是学习的吗?” “英语单科状元那栏我的照片,是您亲手贴上去的。” 尹东涵瞥了一眼左侧的光荣榜,挺直腰板,波澜不惊地望着主任。 “英语学的好有什么用?!说那些个洋文鸟语,怎么没见你评外语特色校的时候出风头啊?那时候还不是理科班的那几个好学生冲在前面,帮学校赢得了这么个荣誉……有本事考个物理状元,考个化学状元去啊!跟我在这神气什么?!啊?” 所谓的年级主任不过一个走后门砸钱进的体育老师,本身就没什么水平素质,还搞学科歧视。 此外,那个所谓的“外语特色校”也不过是几个无所作为的校领导为了迎合上级的检查,在全校3000多号人里精挑细选了几个“学生代表”给上级演了一出大戏。 这些尹东涵都懒得跟他理论。 “我是个文科生,为什么要考物理状元?” “你…” 主任显然知道他不占理,却又不想让自己败在尹东涵面前: “你学文你还骄傲了?脑子不好的才去学文吧,就你们班,以后能有几个有出息的?看看人理科班,学习氛围多浓厚,再看看你们,本来就学文混日子,还天天一弹琴的、画画的、打篮球的、唱歌跳舞的……学生没个学生样!” 主任对着尹东涵怒目圆睁,这带着他,和他的同学,和他们爱好,彻彻底底地侮辱了一番。 尹东涵竭力地与自己的忍耐限度拉扯,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刚才弹出优美旋律的手现在紧握着,垂在身侧,青筋暴起。 “而且,” 主任并未因尹东涵一言不发而停止他疾风暴雨般的谩骂: “你就非得聚一堆人,众里捧月啊?天天来学校勾引女生,没个正型!你看看你…” “我勾引谁了?” 尹东涵终于还是没能压住怒火: “学文怎么了?弹琴怎么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从您嘴里讲出来,这好像是什么下贱的事一样?而且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没有打扰到任何人。为了脸上有光,做那些个表面功夫,劳您费心把琴搬到大厅来,给我一个‘勾引’别人的机会。这么形容学生,您不觉得脏吗?您瞧您刚才的话,能配得上‘为人师表’哪一个字?” “尹东涵!你就仗着你家里那几个破钱吧!目无尊长的样子……你家迟早让你败光!我看你要做什么人!” “好,您尽管拭目以待。” 尹东涵径直向教室走去,不想再跟主住无意义的争辩。 另一边—— 杨舷调好琴弦,左手握琴头,右手持弓,手肘处夹着谱子,跟着乐团出了准备厅,将要去幕布后候场。 转过墙角迎面撞上怒气冲冲的尹东涵,夹着的乐谱散落一地。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道歉。 杨舷没来得及看清楚和他撞着满怀的少年人的模样,刚蹲下捡乐谱,那边又传来催促他候台的声音。 尹东涵一时愧疚,气也消了,蹲下帮杨舷捡谱子,整理好后递给他。 “杨舷,快点!” 杨舷未来得及道谢便匆匆上台。 杨舷? 掷地有声的好名字。 尹东涵好奇,扒着门缝向礼堂里望去: 他们演奏的是《凤凰序曲》,改编后的,加了弦乐。杨舷站在离指挥最近的小提琴首席位。 “还是首席呢……” 第3章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拎着大包小裹的新生聚在门口与家里人道别,大大小小的车也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在学校门口处的一片阴凉下停靠,有些开裂的车灯旁边的保险杠已有些掉漆。 车门被拉开,后座先下来了个中年妇女,将原先抱着的拉杆箱搬下车。 “没事没事我来…” 杨舷随后跳下车来,接过箱子: “妈,挺沉的,给我吧…” “好好学着哈!” 中年妇女嘟嘟囔囔:“非得来这非得来这…连阳一中哪不好,还是个市重点……还能一辈子拉琴吃饭吗…” “……” “哥!” 后座又下来个小男孩,眉眼和杨舷很是相似,把黑色琴盒递给了杨舷。 杨舷接过琴盒,单肩背上,弓下身子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第3章 “好好学习,别惹事,别去我书房瞎翻那些个不适合你这个年龄小孩看的书。” 小脑袋不情愿地上下点了点。 杨舷站直,调整了下拉杆箱,向中年妇女和面包车驾驶位的方向笑笑: “走了啊!” 杨舷一手牵着拉杆箱,一手护着单肩背着的琴盒底部,又将冲锋衣的连衣帽子扣上,走进艺术气息浓郁的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他在报道处随手选了一个宿舍,利落地办好手续,拎着他的行囊走进宿舍楼。 报道第一天,学生宿舍里也是乱得很。杨舷护着他的小提琴,小心地在一堆喧闹追逐的男生中穿行。 像是在亚马逊雨林划着皮艇的游客,还需时时提防着突然蹿出来偷袭的巨鳄…… “大威天龙!” 一个枕头从他前侧方敞开的宿舍门内飞了出来,给杨舷吓一机灵。 杨舷先是一愣,又看了看房牌号,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竟要在这里过上三年。 他忐忑地走进去。 “梁广川!你看你是不是吓着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那个丢枕头的梁广川捡回他的“核弹”,毕恭毕散地站在杨舷面前尴尬道。 “嗯…没事。” “呃…那个,” 梁广川抱起枕头,腾出来一个手:“我叫梁广川,吹黑管的,那个人叫李文杰,学萨克斯的,以后我们就是室友了!” “我和他一个初中的,他这人就这样。”李文杰见杨舷没什么反应,补道:“不用管他,他有病不是一两天了。” 杨舷动动嘴角笑了笑:“你们好,我是杨舷,小提琴专业。” 说罢,放下琴盒,爬上床板,收拾起来自己的东西。 梁广川呆愣在原地,看看另一边的李文杰,仍不死心套杨舷的近乎。 “哎,那个,杨舷啊,” 梁广川双手撑在杨舷床板穿的铁护栏上,见正摘下风衣连衣帽的杨舷了整了整垂在眉前的刘海,猝地灵光一现: “没人说你像张起灵吗?” “嗯?” “张起灵,小哥,《<a href="" target="_blank">盗墓笔记》知吧?”梁广川从衣兜里摸出手机,置于杨舷前:“看,你俩气质一样.” 杨舷看向梁广川手机里的照片,显然是没看过这书,半天挤出一句“好”来。 “行了川哥省省吧,别烦人家了,没见人家都不想鸟你。”李文杰瞥了一眼搭讪未果的梁广川,向他丢了个被罩:“过来跟我套被罩。” 梁广川刚到李文杰床下,门口便传来敲门声。梁广川和李文杰一并看向门口 ——背着巨大琴盒的古风少年迈进宿舍,卡其色的长褂下摆在他膝盖的位置随意飘动。少年载着金丝框眼镜,中发梳得立立正正。他举止端庄,迎上梁广川李文杰的目光作揖,衣袂飘飘。 梁广川李文杰对视一眼,装的有模有样的向古风少年回礼 “萨克斯,李文杰。” “黑管,梁广川,敢问公子尊姓名。” 少年笑笑:“免尊姓苏,单名一个‘澄’字,自幼练习古筝,今已十载。” 见苏澄儒雅随和,梁广川便想将他变为自己新的话搭子,主动帮着苏澄收拾行李,嘴上也不停:“苏公子你这…” 梁广川上下扫了扫苏澄:“这穿的是什么啊” “这是宋制长褙子,汉服的一种形制。”苏澄耐心作答。 “真长知识了…”梁广川暗语。 “唉不过这里开了冷气吗,怎这么冷啊?” 梁广川头向墙角杨舷的床位努了努嘴,苏澄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忽视了个人,连忙跑去补了个招呼: “同学你好,古筝专业,苏澄。” “嗯,你好…小提琴专业杨舷…” “……” 苏澄也一时尴尬,退回梁广川耳边低点问道:“这位杨同学,怎这般冷漠啊?” “他社恐。”李文杰一边插话。 “如此啊…” 傍晚,食堂—— 杨舷还是扣着他那件黑色冲锋衣上连衣的帽子,端着托盘找了个靠墙的三面墙角坐下,解开缠上的有线耳机。 在的前方不远处是梁广川,周围聚了一群人,有仍是常服的新生,也有身着校服的师哥师姐。 梁广川站在凳子上,高出众人一头,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就他,我告诉你们,全身上下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进’!而且当时,苏澄刚进来,然后和问了我一句,” 梁广川刻意停顿,卖着悬念。 “你们猜他问我了个啥?我们苏公子说,怎从这么冷啊,开冷气了吗啊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苏澄作为当事人也在一旁忍俊不禁。 梁广川跺了跺凳子,又提高了噪门,想盖过笑声接着说:“还有呢,还有呢!而且,我,梁广川!我一社交悍匪!……” “干什么呢!饭堵不住嘴!” “……” 梁广川向巡视的老师讪笑了一下,从凳子子上下来,双手支着桌子继续道:“我一社交悍匪,我跟他讲话,我尴尬癌都犯了。” “那你这室友说不定跟东涵师哥有共同语言呢。 “别,可别,他两放一块,一周凑不出来半句话。” “啊?谁啊谁啊?”梁广川好奇心瞬间被激发起来。 第4章 “高二钢琴专业的尹东涵,人长得帅琴弹得也好,还特别有钱……他身上那种清冷感啊,我真得会…” “哎讲着讲着怎么上头了呢”梁广川吃一半瓜干着急。 “他刚来那年,嫌学校礼堂那架琴成音不好,自掏八十万,给学校捐了架施坦威。”另一个女生补充道。 “八十万?!”梁广川下意识搓搓手:“快,告诉我,他在哪,我我我我要勾搭霸总!” “你可勾搭不到他,钢琴王子当然是泡在琴房啦。不过明天开学典礼有他的节目,你可以贿赂贿赂前排的师哥师姐,跟他们换换位。”那女生笑笑。 “我看成…” 另一边—— 尹东涵迎着夕阳走来,映着橙色光线的白衫随风飘着,挺括崭净,他右手插进西裤侧兜,左手持着一摞不薄的谱子,整齐的码在黑色的板夹上。 经过嘈杂的食堂门口,尹东涵扶了扶蓝牙耳机,心中恼于新生的聒噪,加快步伐走向琴房。 门口处,尹东涵摘下一边的耳机,用中指和食指夹住,另一只于将学生婻楓证递给窗口里管理琴房的大爷。 “东涵啊,今儿又这么早,怎么不去吃饭啊?” “不饿” 尹东涵笑了笑。 ——晚八九点钟。 宿舍里,梁广川和李文杰挤在一张床上唧唧喳喳地打游戏,苏澄戴着耳机品茗熏香练字,时不时敲床板示意两个游戏疯子安静一点。 杨舷靠着枕头,闭眼,双手悬空比划着曲子。他一直没将这事告诉他咋呼的室友们——校考的时候,他专业分数第一,开学典礼上表演的请示和录取通知书一并到了他手中。 准备了一个暑假,谱子早已烂熟于心,现在不过是再熟悉熟悉,想找到一个更为合适的情感,不过…… 杨舷看了眼挂表,才八点半,也不算很晚。 他起身,顺着梯子爬下床,背起琴盒,悄悄走出宿舍,步调轻得没人能注意到。 门口处,他又看了眼室友们,虽然还是没人注意到他。 “那个,我出去练会琴。”杨舷轻叩上门。 琴房中—— 尹东涵冷峻的目光锁着琴谱,剑眉微蹙,他面前这个站满谱架的曲子是《魔王》,是他明天开学典礼上要表演的节目。 他充满着力量感的手砸着琴键,桡关节处连着手侧的那根筋在瓷白的皮肤下明显地凸起贲张。 他双手的控制力强的可怕,整个曲子的强弱起伏和情感色彩在他那嘈嘈切切急切但又颗粒分明的音符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左手小指戴着尾戒,金属反射着琴房里的灯光,随着他灵活的手指跳跃,最终变成残影的一部分。 “师哥,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 隔壁准备回宿舍的女生路过尹东涵的琴房,敲了敲门,还未等尹东涵应答便擅自开了门。 “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尹东涵眸中闪过一丝愠神,但随即被他压了回去,虽然他对即将弹到高潮小节时突如其来的打扰很是不满。 女生失落地“哦”了一声知趣地走了。 “关门。唉…” 话音还是慢了脚步一拍。 尹东涵嗔叹一声,起身将门关严实,回到琴凳上索性休息片刻,轻轻按揉着因长时间跨八度而拉扯得酸痛的虎口和小鱼际。 夜色渐浓,杨舷背着琴盒来到一片离宿舍较远的小树林,树林旁就一栋楼,还只有一个房间的灯亮着。 杨舷不想打扰到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涉足他这场与小提琴和月色共赴的幽会。他拉开琴盒,架好琴,拉起《一步之遥》——他为开学典礼准备的曲子。 音符伴着皓月清辉融进旖旎夜色之中。 楼上尹东涵琴房的窗户开着,尹东涵敏锐的耳朵自然而然捕捉到了这阵琴声。他很好奇,也是惊奇。 尹东涵合上眼,纤细修长的双腿自然地微微分开,脚下不由自主地打拍子。他使自己沉浸在旋律中,双手缓缓落到琴键上,等待这合适的时机…… 高潮前的第一个乐句,尹东涵按下和弦,自然地加入杨舷的曲子。 杨舷一愣,运弓,配合着钢琴的音色,乐器皇后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将舞台中央让渡给乐器之王;而尹东涵的琴声平和,不卑不亢,并未想着与明朗的小提琴争抢什么,谦逊温柔的王又引领者皇后步回舞台中央。 尹东涵眉间舒展了,薄唇扬起一道弧度,清冷的钢琴王子难得露出笑容。 楼下的杨舷也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平生未曾有过的感觉,缥缈的琴声仿佛只为他而和鸣。 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一曲奏罢就奔上楼去,去看看那个温柔且热烈的人,去离那束降临在黑夜里的圣火更进一步…… 曲终,两人一个漂亮的收势。 杨舷一顿一顿地仰起头,望向亮着灯的窗口,刚才与他合奏的钢琴王子正站在窗前,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目光让他毫无防备。 尹东涵琴房里是微橙的暖光调,他逆着光,同窗棂连为一副剪影,静谧,美好,热烈,神圣…… 杨舷仰望着尹东涵,像是凡人斗胆正视神明一样。 原本想冲上楼去见一面弹琴的人,但杨舷现在只想逃,他不由得发觉自己在这站着的每一秒都是对神明的亵渎。 杨舷拾起琴盒,一头扎进黑夜。 第5章 第4章 翌日早—— “……春秋代序,岁月峥嵘,高天流云,大地流金。今天,我们迎来了连音附中最隆重的日子,在此,我谨代表全体教职员工,向新高一的同学表示热烈的欢迎……” 礼堂中,“地中海”的校长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讲,台下同学端坐着,高三学生在最前排,高二高一依次排后。 “文杰兄,”苏澄头向身旁的李文杰侧了侧“广川兄去哪了?” 李文杰也向苏澄方向侧了侧;“他一大早提着两大兜子吃的贿赂高三师哥,跟人家换了个座跑前面去了……” 苏澄颔首,没再出声。 “‘音乐至善’是我们连音附中的校训,作为附中人,我也希望你们……” …… 后台—— 杨舷靠在灯光向前调音,为马上的表演准备。 尹东涵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中反射出的正扭紧琴弦的杨舷。 杨舷洁白的半袖衬衫、出现棱角还扔稚嫩的脸、手中的小提琴,搭配到一起,竟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静谧感。 让人联想到昨夜琴房外的小提琴手。 尹东涵起身,径直走到杨舷面前。 杨舷抬眼,怯生生地看着尹东涵,嘴唇翕动,挤出一句“师哥好”。 “到后台等我。” 杨舷微微点头,随后不久便被叫去候场。 尹东涵没有立刻跟去,单凭舞台上传来的悠扬的《一步之遥》便知道杨舷就是昨夜那个少年。 一曲过半,尹东涵也站到候场区。 垂地的深红幕布后,悄悄注视着舞台上被聚光灯聚焦着的、演奏着小提琴的少年,尹东涵不知为何,就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感谢杨舷……” …… “接下来是优秀学生代表、校西洋乐团钢琴首席尹东涵的钢琴独奏《魔王》……” 杨舷? 尹东涵脑海中回荡着这个名字,同时正了正领带,听到报幕后信步上台。 尹东涵走上舞台,他身材高挑挺拔,一行一止优雅端庄。待聚光灯将光束打到他身上,单手扶琴,向台下师生深鞠一躬场下瞬间一片躁动。尹东涵坐到琴凳上,不紧不慢地待台下女生的呼声悄悄平息再起音。 尹东涵左手小指上的那枚尾婻楓戒折射着流光,跟随着他抬手落手的频率跳动在琴键上。 杨舷在后台,认真地欣赏师哥的表演,也是在遵守诺言。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舷!校考第一进来的挺厉害啊!”梁广川咋呼道:“早知道你能进后台,我就不用赔两大兜子零食了,我直接跟你进来就好啦……” “你来干什么?”杨舷不解。 “我来堵师哥。” “尹东涵吗?”更怪了起来,“你堵他干什么?” “嗐!”梁广川倒是毫不掩饰,“谁不想和霸总交朋友…” 杨舷不明缘由,只是干干地陪笑。 “嗨!师哥!” 梁广川突然大喊一声,殷勤地向门边跑去。 杨舷顺着声音看去,尹东涵正解着西装外套的衣扣,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 “师哥好,我是梁广川,我学黑管的,我是新高一……” 尹东涵上下将梁广川打量了一番,甚至没等他这半句话音稳稳落地: “不接钢伴。” “唉,不是不是,师哥,” 梁广川追上甩下自己径直向前走的尹东涵,一把握住尹东涵的左手:“我只想和你好好认识一下,以后做个朋友嘛……” 尹东涵甚至不屑于再看梁广川一眼,一把将手从梁广川的握挽中抽出:“男生提这种请求,真是少见。” 一般主动来找他搭讪的成分以性别划分为两种,要么是请他做钢伴的师弟或同学,要么是想和他发展那种他根本不感兴趣的关系的女孩子。 尹东涵都习惯了。 尹东涵下意识扯衣袖时触碰到左手小指,突然发觉自己的尾戒被梁广川方才那一下唐突揽掉了。 本打算头也不回的走掉,现在却被迫停下脚步,一个急转身,在梁广川面前伸出手。 梁广川不解,以为尹东涵回心转意,竟将自己的手搭在尹东涵伸出的的手上。 尹东涵眼中愠色闪过,甩开梁广川的手: “戒指,还我。” “啊?…什么戒指?” “师哥,”杨舷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金属小件,递到尹东涵眼前:“是这个吗?” 尹东涵侧目看了看身侧的杨舷: 面前的少年摊开瓷白的手心,拇指微翘,其余四指长均匀而修长,略显单薄的掌心处,静静躺着刚才掉落的尾戒。 少年的白衬衫崭新得发光,左胸前的名札上写着“杨舷”二字。 “谢谢。”尹东涵从杨舷手中接过戒指,带回左手小指上,随后不紧不慢开口:“你是杨舷?” “是我,师哥。”杨舷应答:“师哥不是让我在后台等着?是有什么事吗?” 尹东涵双手插进西裤侧兜,绕过梁广川站到杨舷面前,不答反问:“你是校考第一进来的?” 杨舷腼腆地笑笑。 尹东涵继续道:“我当年也是。你小提琴拉的不错,不过下次再听到钢琴的合奏声就不用跑了。” 第6章 合奏? 是那夜他在树林中拉琴,偶然邂逅到的,被他认为是神明一样的存在。 当时杨舷不敢亵渎的神明,上一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这一刻正要从自己面前走过。 “希望不久后就能在西洋乐团见到你。” 杨舷心中泛起一阵后知后觉的受宠若惊。他再抬眼时,尹东涵只留给他了一个背影,和一句不知深层含义的话。 黑西装少年的背影伴随着光河,消失在阳光洒满的走廊尽头。 翌日—— 巴赫的小步舞曲从广播中传来,这连阳音乐学院附中独特的上课铃。白衬衫、黑马甲校服穿着的少男少女们步入教室,嘈杂几阵后便安静下来。 杨舷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夏末秋初的清晨已没了燥热,明亮的教室开着窗,米白色的薄纱窗帘被风拂得飘舞。 窗外是后花园,能听见喷泉的水声,清澈透亮。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 斯文的小老头在讲台上声情并茂。 杨舷低眸,指尖轻轻翻开语文书页,碎发在低眸的那一刻挡住了他一边的视线,和煦的曦风识趣地拂过,又将他的碎发吹回原处。 “这句话展现了青年风采,为全诗奠定了豪迈的基调……” 杨舷按动笔末,随着话音速记。 也许是这一略向前俯身的动作引起了他后座的注意。 后座一直在神游的梁广川放下叼在嘴里的笔,向前踢了踢杨舷的凳子腿。 “杨舷,你还记笔记啊?” “模范好学生”杨舷同学没搭理他。 梁广川深知自找没趣,又开始左顾右盼地神游。 突然,他的目光被走廊外的人捕获。 走廊里的那人梳着侧分,在各个教室门口来回踱步,不时地透过教室和走廊之间的玻璃向教室里看。 由于那人长得并不符合梁广川心中传统教导主任的形象,因此,他倒是没有因为自己的目光与他对上而感到惶恐。 那人止步于这间教室门口,向其中望了许久,像是发现了什么目标似的,走到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 “抱歉,打扰了…”那人向语文老师招手。 “唉,林老师,您说”讲台上的小老头笑了笑。 “杨舷同学在吧,我想找他说点事儿…” 杨舷听名后一惊,望向教室门口,与老师示意过后,从后排绕了一圈跑出教室。随即轻轻关上教室门,随刚才门外的人来到走廊。 “老师好。” “杨舷同学,对吧?”那人露出亲民的笑:“我是学校西洋乐团的指挥林风致,我们学校的西洋乐团呢,那可是小有名气的,这个我也就不过多夸耀了。你是我们今年新生中专业成绩第一进来的,也是文化分第一,这说明你是个好学生。昨天开学典礼老师也看了你的表演,小提琴拉的非常好,正好我们现任的小提琴首席孙琪同学出国了,首席位空缺,而且两个月过后我们还要赴海南参加音乐节,所以老师想问问你的意见,有没有这个意愿加入我们这个团体?” 这盛情邀请对于杨舷来说太过突然,以至于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乐团的同学们很友好的,而且都是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你们尹东涵师哥,钢琴首席,和你性格差不多,属于内敛型选手,你们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林风致将杨舷的沉默误以为是犹豫,继续补充道。 “老师…”杨舷嗫嚅地开口,想着澄清自己:“我一个新生做首席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在我们这,能力至上。”风致听出了杨舷话中略带着同意的意味:“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下午四点西洋乐部一层左边走廊尽头什么的排练厅,老师在门口等着你,正好把你介绍给同学们。” 杨舷心中一顿,这太玄幻了。 “好吧,谢谢老师。” “好!”林风致顿时喜笑颜开,拍了拍杨舷的肩:“先回去上课吧。” 教室外的人波澜不惊,教室里的反倒是坐不住了。 梁广川抻长了脖子,只能看见杨舷和林风致嘴唇在动,有效信息愣是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杨舷推开教室门,还是从后排绕了圈,回到座位上。 梁广成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开门回教室到回座位这段路程里,一刻都没离开过。 “哎哎哎,杨舷,” 杨舷刚坐稳,便感觉身后有“欠儿登”踢他凳子。 “说什么了,说什么了,那人谁啊?” “词的下片,诗人追忆往事,写出了革命精神和伟大抱负……” 杨舷看了看讲台上沉浸于诗歌的捧书畅读的小老头,确认老师无心留意自己的小动作,将身子向椅子靠背贴了贴,头微微侧向后排,四个冰冷到足以浇熄身后“欠儿登”满心期待之火的大字掷地有声: “下课再说。” 下课后,被吊了半节课胃口的梁广川缠着杨舷,后者也是被逼无奈。两人在花坛边的石台处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杨舷也将刚才发生的所有一五一十地讲给梁广川。 “你答应了?” 梁广川听到结果后,一个机灵站起来,单脚踩着石台边缘,就像他前一天晚上险些在食堂被巡查老师开学就“当头一棒”记一个过一样的姿势,看样子比杨舷还要激动。 第7章 “对啊,连老师都那么诚心请我去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虽然,”杨舷摇了摇头:“我觉得总有点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啊,你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机会,这不是应该的嘛!” …… 高二刚下课,尹东涵从教学楼中缓步走出,是那个端庄矜贵不紧不慢的步幅,一行一止都透露着一种与学校欧式建筑完美契合的西欧贵族气质。 他与两个同学并行走下台阶,边走边谈论着什么。 右侧那个长发女生是小提琴专业的唐融,左侧的则是常年崇拜他的一个打定音鼓的小迷弟。 梁广川看到尹东涵的身影,突发奇想地拍了拍杨舷:“你看那是谁?” “尹师哥啊,怎么了?”杨舷抬眼,不解。 “什么师哥啊,以后你俩就是队友!”梁广川一个左手锤右手的击掌,顺势向杨舷行了个四不像的拱手礼,做作地一字一顿道: “苟富贵,勿相忘!” 杨舷笑了笑,以掩饰尴尬。再抬眼时发现梁广川原地不动,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尹东涵的方向。 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神经,只知道这个室友自开学第一眼见到时,就给人一种脑子不大正常且自我放弃治疗的感觉。 杨舷暗想着,也站起来,顺着梁广川的目光看去,并未发现异常。再回视身边人时,竟发现他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变态啊,你盯着师哥流口水。”杨舷掏出纸巾帮梁广川收拾。 梁广川扒了开杨舷,朝尹东涵的方向,准确的说是尹东涵右侧的方向努了努嘴:“那个姐姐好漂亮…” 说的是唐融。 远距离,再加之逆光,只能看到她飘逸蓬松的黑长直。 “行了,别看了,说不定是师哥女朋友呢。” “别扒拉我!” “快上课了…” 第5章 下午。 太阳已失去了正午的威风,只是将尚存的灿烂洒向人间。 阳光因排练厅细长的窗帘而缩紧身子,迎合着窗帘的形状,溜进这间音乐氛围浓厚的屋子。 唐融抬着高傲的头,迈着轻快有气场的步子,背着她的小提琴盒迈进排练厅。 “下午好,尹老师。” 她路过钢琴,向琴前踩着消音踏板弹音阶热手的尹东涵甩下一句。 “尹老师”是西洋乐部对他们东涵师哥约定俗成的敬称。 “嗯,好。” 尹东涵简单回应,惜字如金。 唐融坐到自己的位置,打开琴包,瞥向身边的空座位,暗想着即将属于她的位置。 唐融调制谱架,不觉又坐直了几分。 门外—— 杨舷按照上午林风致的描述找到了排练厅,只是他并没有进去。 看着屋内座位逐渐满了,杨舷左顾右盼等着林风致带他进去。仿佛是第一天上幼儿园的小朋友等着幼师阿姨领他进班一样。 杨舷又向排练厅内好奇地环视,一眼就见到了尹东涵。 三角钢琴就在指挥台的左前方,“乐器之王”像是这整个乐团的门面。在指挥没到之前,其他成员嘁嘁喳喳地抱着拉开的琴盒唠嗑,唯独尹东涵专注于他指尖下的黑白琴键。 杨舷靠在门边偷偷欣赏着东涵师哥的气质:平日里就清冷绅士的少年坐在钢琴面前更是闪闪发光。 杨舷看得发愣,直至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才缓过神来。 “杨舷,在这儿呆着呢?走,进去啊!”林风致又拍了拍杨舷的肩,先杨舷一步迈进厅内。 杨舷就跟在他身后,小步蹀躞,最终停在手持各种乐器的师哥师姐面前。 他微微抬眼,打量面前的乐团:虽然在初中有过三年的乐团演出经验,但他还是不由得惊于这么全编制的西洋乐团——不愧是音乐学院的附中。 杨舷又特意看看钢琴前的东涵师哥——他并没有在看他。 “同学们,下午好啊,时隔一个暑假,我们又见面了,”林风致站在指挥台上,目光在每个同学的脸上扫了一圈: “今天有两件大事,其实我昨天在群里也简单提了一下。第一件呢,就是两个月后我们要赴海南参加音乐节,这两个月需要大家更认真刻苦的排练;第二件呢,我们的小提琴首席孙琪同学已经出国深造了,” 听到这,唐融嘴角勾起一抹笑,却不曾料到林风致下一句提到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 “我身后的这位杨舷同学,就我们大家以后的首席,杨舷同学校考第一,文化课也很厉害,而且开学典礼上的出色表演大家应该也都有目共睹,而且他初中就是担任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可以说是演出经验丰富来大家鼓掌欢迎他…” 唐融在周围的掌声中岿然不动,她死盯着杨舷,眼神中透露的情绪渐渐不再平静。 杨舷鞠了一躬,伴着掌声走向他的首席位。 唐融见杨舷坐到自己身边,做上自己那个“觊觎”已久的位置,心中怒火蹭蹭地涨,但却又只能克制着不让情绪过分显露出来。 她将自己的谱架向旁边移了移,远离了杨舷几分。 谱架划过地面,蹭出尖锐的一声。 窗外由艳阳,到黄昏,再到暮色,逐渐暗了下来。 排练结束后,同学们熙熙攘攘地离开排练厅,伴着暮色。 第8章 “这杨舷怎么进来的?乐团招新人不都是要考试的吗?” 见杨舷走远了,剩下的几个女生围在唐融旁边叽叽喳喳。 “就是,什么年头了,还兴带资进组?”另一个女生绕到唐融的谱架前:“那个杨舷论技术论经验哪比得上我们融哥?” 唐融一声不吭,但是她那干脆利落的动作已经替她把心里的“不是滋味”写满了全身。 她摔门而出—— “走的时候记得关灯。” 当日晚上—— 杨舷和梁广川刚从琴房背着乐器出来,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好奇心驱使着梁广川不停地问杨舷乐团什么样?乐团好不好玩? 杨舷也是平淡地将他不算太好,甚至没什么人理他的第一次排练故事一遍一遍讲给不消停的梁广川。 其中也自然包括他一个乐段下来被梁广川的女神唐融翻了三个白眼儿的此类种种。 当然,梁广川不信。 宿舍楼前围着乱哄哄的一群人。吵嚷中,杨舷依稀捕捉到其中的小提琴声——很熟悉,是今天下午排练的曲子。 “是融融!”梁广川惊呼。 杨舷还处于不解的满头雾水之中,跟着梁广川挤进人群。 人群中央,唐融坐在一把椅子上拉着下午刚排练出的曲子片段。周围不见乐谱,她似是在以这种方式对杨舷进行除他们两人之外无人在知晓的嘲讽。 唐融见到杨舷,瞬间收音,乐曲突兀地戛然而止。 她注视杨舷许久,杨舷也看着她。 唐融又将琴弓架回弦上,嘴角斜了斜,向杨舷挑了挑眉,拉起了杨舷在开学典礼上表演的那首《一步之遥》。 杨舷握了握琴盒上的背带,他心中了然,唐融堵到他宿舍门口是在叫阵,拉排练的那首曲子是在吸引他驻足。 而现在这首《一步之遥》,便是明摆的挑衅。 唐融不时地向杨舷使着眼色,身上的每一个发丝,乃至肩上架的那把琴的琴码、四弦、f孔,都在毫不掩饰地怂恿他尽快加入这场决斗。 杨舷本不是那种爱在大众面前出风头的人,但这次他却是想破例。 杨舷正视着唐融含着杀气的眼睛,在她肃杀的眸光里取出琴,将琴盒扔给梁广川。 他架好琴弓,未留太多准备时间便加入了熟悉的旋律。 伴着他最熟悉的《一步之遥》,杨舷走向唐融。 四周围观同学自动为演奏的杨舷让出一条小道,杨舷顺着这条小道站到唐融面前,带着他的琴,站在唐融的视平线上向她迎战。 唐融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落弓: “知道规则吧,输了就把位置让出来。” 她一定是还在为首席的事耿耿于怀。 杨舷坚定地望着她,以沉默应答。 唐融随即重新架回琴弓,一起奏便火力全开,第一首就是《野蜂飞舞》。 万蜂振翅,排山倒海地向杨舷压来。 杨舷也是毫不示弱,自然地跟上唐融的乐句。 两把优雅的古木色的乐器在黑夜里斗嘴,从《野蜂飞舞》再到《钟》,再到非专业人士叫不出名字的各种奏鸣曲。琴弓和琴弦间飞速摩擦,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出火星。 唐融一味加速,目的只是不想让杨舷跟上节奏,好速战速决。 但只是加速,并不能使曲子更好听,单纯的炫技也并非杨舷的初心。 杨舷尽力拉回唐融,但未能成功。唐融琴声高昂嘹亮,弦身不断被摩擦。 杨舷属实担心她的弦会崩断。 他打算破坏她音乐的整体性。 倏地,杨舷刻意拉响了一串不和谐的和弦,强行终止了疾驰的唐融。 唐融目光顿愕,随即平稳下来,静待着杨舷的下一步动作。 四周围观同学也静默下来,双双眼睛紧盯着杨舷。 众目窥窥之下,杨舷拉响他即兴编出的旋律: 悠扬旖旎,与月光相映,像是大战中的休止,给听腻了刚才刀光剑影的耳朵们一个放松的机会。 杨舷闭着眼,感受着万籁俱寂,唯有他的琴声在天地寰宇回荡的这一刻。 他想起一年前,在连阳一中的礼堂,他是那个站在指挥身侧的骄傲的小提琴首席。《凤凰序曲》,这首独属管乐的交响曲,经他之手改编,也带上了自己的色彩——独属于弦乐器的婉转萦绕。 现在他要接受众人的目光。 他和他的小提琴在人群中骄傲的发着光,那份不可名状的感受席卷他的全身 ——凤凰要涅槃。 经由即兴编出的旋律,杨舷自然过渡到《凤凰序曲》。当他落下第一个音时,唐融还想接上他的旋律,但她并不会这首曲子—— 骄傲的小千金第一次轮空。 杨舷迎着唐融不知所措的眼神,完成了第一个乐句。 他刻意停顿片刻,随后看向唐融,温柔平静的眼眸中含着纯净的笑意。 唐融慌了阵脚,却硬是强行凭着记旋律的能力重复了一遍杨舷拉过的乐句。 音符颤抖着,远没了刚开始时那般剑拔弩张的张扬。 杨舷看出她的为难,主动接上了她未能完成的乐句,又将曲子向下推进,顺利完成了第一小节。 本想今晚的酣战就此终止,谁知身后翩然传来黑管的乐声,接着下一小节的吹奏。 第9章 杨舷回首。 梁广川,向他抛了个媚眼。 还未等杨舷说出一个字,圆号、长笛、萨克斯…在场的管乐同学纷纷加入合奏。 面对着素不相识的同学们,和他们合奏出的无比熟悉的曲子,杨舷征在原地。 记忆碎片重叠交合而产生的抽离感模糊了今夕何夕,让这个曾经的首席一时间不清楚自己到底现在身处何地。 圆号和长号一同吹响了最强音,凤凰要重新展翅了。 杨舷欣慰一笑,眼眸中闪过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的信念感。 他背后是一个临时组建起的气势如虹的管乐团,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 小提琴首席转过身,面对着败下阵来的唐融。 他领着管乐向他聚拢,他的声音又从管乐中脱颖而出,独立而和谐。 “乐器皇后”在哪里都是主角。 乐曲终于在凤凰“抟扶摇而上”后完结。 杨舷放下琴弓,向大势已去的唐融低声道出一声 “受教”。 杨舷装好琴,在离开之前,又向合奏助阵的管乐同学们深鞠一躬。 …… 对面宿舍楼里,窗帘后那人双唇紧抿,目睹了这场斗琴的全过程。 那都是素未相识的人。 能产生这么大的共鸣吗…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林风致会让他做首席。” “尹老师,你嘀咕什么呢?” “没事,有幸看了一场视听盛宴” 尹东涵拉上窗帘。 第6章 自从杨舷斗琴赢过唐融的事传出去后,他便成了整个学校的红人,名字甚至都传到民乐那里了。 动不动便会有不认识的自称西洋乐团的同学主动跟我们的社恐舷舷搭话,献个殷勤。 杨舷同学这把也算是体验了一会尹东涵的日常。 他和尹东涵,算是让梁广川一语成谶了——从陌生人到队友,甚至能更进一步。 初来乍到的小提琴首席在与乐队的磨合中也逐渐与斜前方的钢琴首席熟络。 只是东涵师哥每每与他讲话,谈到的都仅是关于乐曲的事,少有私事,这让杨舷一度怀疑他们是否还未真正熟悉。 但依照惯例,清冷的冰山美人少言吝语,能和杨舷说的了这些字,已然不寻常 “杨舷,第二章 可以多引导你们一提的情绪,这样也好和我的部分更好配合,虽然老林还没注意到这点…” “嗯,好,我下次注意师哥…” 杨舷也只是乖巧地应和他,向尹东涵靠近几分,又担心自己的琴盒撞到东涵师哥的手肘,只得与他的东涵师哥保持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 “杨舷!” 杨舷正听着尹东涵的部署,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一抬头,前面的是梁广川。 梁广川看了看杨舷身边的尹东涵,像是故意的,当着尹东涵的面,上前一手揽住杨舷的肩,亲昵地装腔道: “宝,排练辛苦了~” 杨舷本能地挣开梁广川的手,慌乱的眼神对上了东涵师哥惊愕的目光,顶着通红的耳根推开梁广川: “发什么神经?” “我回避,你继续。” 尹东涵半晌挤出一句话,带着震惊夹杂其中的笑意走开了。 杨舷是想看到“冰山美人师哥”多笑笑。 但绝不能是以这种原因! 斜睇一脸得意坏笑的梁广川,杨舷站到他面前,秀气的眉毛扭在一起,一字一顿: “你到底要干嘛?” “有事求你,”梁广川收了收嬉皮笑脸:“明天那个乐理考试,你懂吧?李文杰跟我不在一个教室,苏澄是学民乐的…所以,杨舷…” “不好意思啊,我不考。”杨舷打断了讪讪开口的那人。 “啊,为什么?” 杨舷掏出手机,不紧不慢地点开西洋乐团的群聊,找到昨天顶着昵称“指挥老林”的那人发了一大段话,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 “乐团的孩子们,老师相信大家能来到乐团,乐理一定不差,介于我们时间有限,为了不耽误排练,所以明天的乐理考试,老师和学校商议决定,你们不用参加。” 杨舷见梁广川紧皱了眉头,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今晚可以不练琴了,专门给你补乐理。” “……” “不用啊?那你等着补考吧!”见梁广川不出声,杨舷斜了他一眼,转身欲行。 “唉,别别别别别…我要我要!” 梁广川拦住杨舷,对他深鞠一躬:“感谢舷哥的大恩大德!” 另一边—— 尹东涵回到宿舍,取他晚上泡琴房的曲谱。 推开门,屋内是一片混乱和忙得上窜下跳的室友。 尹东涵剑眉一皱,他想不通,为何学高雅的西洋乐的人能这么不稳重? “怎么,又要查寝了?” 尹东涵刚好见到一个室友提着黑色的大垃圾袋出门。 “是啊,”一室友忙中抬头:“不过你都免检了,跟你也没啥关系。” 尹东涵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杂物,找地儿落脚。 他从书桌抽屉里翻乐谱,突然感觉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低头看发现这是一个舍友拉开了他放文化课学习资料的下柜,在他眼皮底下将一口泡面锅塞了进去。 第10章 “诶,你干什么?”尹东涵目光铮铮,同时护住室友头上的柜角,疾声责问道。 “尹老师,反正你都免检了,在你这放一会儿吧.”那室友讪笑着。 见尹东涵也没拒绝,其他人也先后往尹东涵柜子里七手八脚地藏了些东西。 甚至有人踩着床梯够到尹东涵床上,掀开枕头在下面藏了一条烟。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生动形象地演绎了“蹬鼻子上脸”。 “藏我床上过分了啊!” “哎呀,尹老师~你人帅心善,不能见死不救嘛…” “你个吹小号的天天抽烟,也不怕哪天小号成精扇你一巴掌。” “尹老师,不会给你床上弄上味儿的…好了好了,你不着急练琴嘛,快去吧快去吧!” 尹东涵笑骂一声,被舍友推到门口,看着那仨人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嘱咐道:“查完了给我恢复原样。” 琴房—— 杨舷没背上日常与他形影不离的小提琴,挑了间配有三角钢琴的琴房,掀开琴盖,坐到琴凳上等梁广川这个大磨叽。 他看了看墙上渐渐指过六点半的指针,其实早就猜到梁广川会迟到——果然。 钢琴边儿上有个小桌子,桌上散着几张曲谱。 百无聊赖的杨舷捡来看了看。密密麻麻的音符和空白处的乐句分析盈满了他的双眼。 学钢琴的真不容易,杨舷暗想。 杨舷又细细浏览了这几张乐谱,挨个字看乐句分析。 是帅气飘逸的行书。写着“渐强”“踏板参考”“543213232”(这是个指法…)诸如此类。 出于好奇,杨舷抽出其中一张曲谱,摆到谱架上,盯着音符零散地弹了几个音到后来渐渐自信起来,趁着没人放飞自我,学着他印象里东涵师哥弹琴的样子敲琴键。 巧在尹东涵此时正在门口。 本来这间琴房一直是他在用,房中还留了几张忘拿回去的谱子。 他推门而入,一眼看见了“突发恶疾”的杨舷和自己那几张做好了乐句分析的可怜的谱子。 未曾见过杨舷这般样子。也许是交往不多,在尹东涵眼里,杨舷一直是个“恬静”的小男孩子。 新鲜感驱使尹东涵并未直接了断地打断杨舷,反而单手插进裤子侧兜,倚在门框上,以一种内涵且夹带笑意的腔调向杨舷悠悠开口: “哟,换专业了?” 尹东涵走到杨舷面前,将带着曲名的第一张谱子置于杨舷眼前,继续戏谑道: “《激流》视奏,你挺厉害啊。” “师…师哥?”杨舷吓得一激灵,尴尬地将谱子整理好还给尹东涵。 一股涌进大脑的羞耻感让他话说得支离破碎:“你…你怎么在这?” “这话我问不是更合适吗?”尹东涵毫无生气的迹象,反倒觉得杨舷像只炸毛的猫猫,还挺可爱的。 “我我我帮梁广川补乐理,所以就找了间有三角钢琴的琴房。” 杨舷猛地想到,师哥的谱子能被自己见到,那是不是说明…… “不过师哥,你是不是要在这练琴啊?” “没事,我去隔壁。” 尹东涵在杨舷面前晃了晃,隔壁琴房的钥匙,话中还是带着刚才那种悠然的调调,像是在给杨舷这只受惊炸毛的猫猫顺了顺毛。 杨舷还是深埋着因羞耻而通红的脸,尴尬地不自觉抿着嘴唇,时不时抬眼望望尹东涵。 尹东涵将那几张谱子按顺序码好,小心地夹回黑色谱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分针已经指向了“七”。 “你和梁广川定的几点啊?” “六点…”杨舷也瞥了眼时钟,寻思着给梁广川留点面子,“半”字说了一半,连忙改口:“六点四十。” “这样啊,那还行,还以为是六点半呢。不然,给他补课他还迟到,怎么好意思的?” 杨舷笑笑,心中暗暗高喊:师哥,你真是我的嘴替! “行,你等他吧,我去练琴了。”尹东涵歪头向杨舷笑笑。 没等尹东涵离开多久,梁广川一路狂奔在琴房门口,一个急刹车窜进琴房,喘着气还一脸欠儿登地傻乐着冲着杨舷笑笑。 杨舷关上房门,靠在门背上,双手抱臂: “我给你补课,你还迟到,怎么好意思的?” “我本来下楼挺早的,我饭吃的也挺快的,主要是我上楼梯的时候前面是融融唉…” 梁广川根本没注意到杨舷已经翻上天的白眼,仍然陶醉地自说自话:“融融的黑长直真的是…她应该是刚洗完头吧,好香的…然后我跟她到琴房,趴门口看了她一会儿…” 杨舷没兴趣听他的艳遇,掇了条凳子,让梁广川背对着钢琴坐下。又张开梁广川的手掌,在他手心画了个休止符,又比了个“嘘”的手势。 “听标准音。” 杨舷坐回琴凳上,抬手按下“la”键。 杨舷按下“升do fa la”和弦 “什么音?”杨舷微微向梁广川侧侧头问道。 梁广川寻思半天:“嗡—的一声。” “那,”杨舷深吸了口气,平复平复心情:“那你告诉我是大三,小三,增三,还是减三?” 梁广川满脑子画弧,扭头以一种真诚且泛着疑惑并夹带愚蠢的眼神看着杨舷:“这些都是啥?” “三和弦啊,你不会没听课吧?”杨舷盯着梁广川上下打量:“好歹也是个学西洋乐的,那你上课在干嘛?” 第11章 “在想融融。” 梁广川讪笑,像是刻意在气杨舷。 杨舷无话可说,本着教就教好的初心不与他一般见识: “你过来,看着我。” 杨舷待梁广川坐到琴凳上才开口:“三和弦就是三个音按三度关系叠加起来的和弦,有大、小、增、减四种,比如说c大三和弦根音do和三音…” “哎呀,你停停…”梁广川打断杨舷:“能不能…就是,嗯…通俗一点…?” 通俗? 杨舷恨铁不成钢地望向梁广川,想着这最基础的东西还要怎么讲才能通俗。 “行,这样吧。” 杨舷依次在梁广川面前伸出大拇指,中指,小指,同时道: “我、你、唐融,根音、三音、五音。” 听到唐融,梁广川立刻来了兴致,蛄蛹了几下坐得端端正正。 杨舷见昏昏欲睡的梁广川有了点反应,继续道: “现在我和你——根音和三音,是大三度;你和唐融——三音和五音是小三度。” 杨舷落下c大三和弦do mi sol:“什么感觉,不明显是吧?再听…” 杨舷将三音的“mi”改为“降mi”,根音五音不变,弹下c小三和弦,又问: “什么感觉?” 梁广川思索片刻:“前面的听了开心,后面那个听了忧郁。” “没错。” 杨舷笑笑,暗暗赞许着梁广川口中竟能讲出“忧郁”这个高级词汇。 “那是因为第一个‘我和你’是大三度,‘你和唐融’是小三度;第二个正好反过来。” “坦荡的友情和曲折的爱情,以及为了美满爱情而牺牲的友情。” 梁广川突然正经起来,正视着杨舷,一副“大师我悟了”的样子:“杨舷,太有哲理了!” 杨舷也只是陪笑,顺着梁广川天马行空的想象,继续谈下c减三和弦“do 降mi 降sol”,淡淡道: “这是你现在的状态。” “啊?怎么…怎么我…我爱情和友情都没了!” “那你要怎么办?” 杨舷就势问下去,顺便向一边靠了靠,留了半个琴凳,给梁广川让出了钢琴中间的位置。 “怎么办…”梁广川手放到琴键上,迟疑地先后落下“do”“mi”: “大三加大三…” “嗡”的一声,梁广川弹下“do mi 升sol”的c增三和弦,扬起脸看向杨舷: “增三和弦,对吧?” 杨舷点点头,还不忘调侃梁广川一句:“行,那你往这个方向好好努力。” 第7章 另一边,宿舍里。 尹东涵宿舍的书桌前凑过去三个脑袋,围着他书桌角落的一张照片看。 照片中,尹东涵身穿着深蓝色校服,微笑看向镜头,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略高的穿着同样校服的男生。 那男生与尹东涵看上去相同的年龄,黑口罩被他挂在下巴下面,笑容灿烂上扬的嘴角边有两个好看的酒窝。 那男生上衣校服没拉上拉链,半边衣摆顺着他搭在尹东涵肩上的手自然垂下来,随着风向一侧摆着。 两人身后是砖红色的校门,石牌上几个烫金大字: 连阳市第一中学 “唉,你们看,尹老师!” “这市重点的校服这么丑,咱尹老师的颜也是真能打…” “这叫啥?高个门口站,光腚都好看!” …… 这照片一直塞在笔筒的侧面,室友们当然没见过,觉得新鲜自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尹东涵从琴房回来,一推门便看见那三个人围在自己桌旁叽叽喳喳。 他突然将谱夹向桌面一丢,不待他们有任何防备: “往我这藏破烂就算了,还乱翻我东西。” “哪有…尹老师,我们这帮你收拾书桌呢…那个,放心,都给你恢复原样了…” 说话那人故意推了推旁边的人,挪了挪位置,方便尹东涵看见他们刚拾掇好的书桌。 “不过尹老师你多笑笑嘛,看看你照片里笑的多好看。” 正在尹东涵疑惑时,那室友将刚才的照片举给尹东涵看。 尹东涵一看到相片,瞳孔中似乎瞬间闪过什么东西,须于间又化为乌有。 他一把夺过照片:“没事别乱翻我东西!” 尹东涵显然并不想让别人触碰他封锁在这片背后的记忆。 这是他离开连阳一中之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连阳一中,这个他深恶痛疾的地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红墙黛瓦里,他呆了两个半月。 中考,他以优异的成绩统招考上这个所谓的市重点,这个集偏见、形式主义、压抑破败、固步自封为一体的地方。 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时间节点,他克制已久的愤怒爆发了,与教导主任对抗后,毅然决然退了学,结束了这两个半月恶心至极的生活。 想到这,尹东涵摩挲照片,指尖在他身旁少年的脸上停驻—— 少年叫江北,与他同届的学生。 尹东涵在高一八班,而江北在高一四班,虽然隔了四面墙,但他们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二人都学钢琴,竹马竹马,好像是小时候斗琴认识的吧…尹东涵也记不太清了。 思绪翩飞回现实—— 尹东涵放下照片,将它小心地插回笔筒的侧面,端起塑料盆,走入水房,打算赶快洗漱早些睡了。 第12章 接了满满一盆水,尹东涵捧起一一抔拍在脸上,凉丝丝的。 水珠浸润过他的指尖,冰凉的触感渗透进他的每一寸皮肤内…… …… 十一点五十九分,教室中已有桌椅板凳移动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十二点下课铃一响,满教室瞬间就空了:到点抢饭,每个公立学校的午间传统。 与呼啸而过的一团蓝雾不同,尹东涵总是不紧不慢的最后一个,时刻维护着他端庄的举止形象。 “尹东涵!” 江北总是从四班门口第一个冲出来,又总是能在八班门口与尹东涵碰面。 这时江北总会丢给尹东涵一个喝了一半的饮料瓶,同时顺走尹东涵的饭卡: “帮我占位!去晚了没地坐,我帮你打饭。” …… “141.5,尹东涵,你是人吗?” “138,江北,你是人吗?” 第一次月考后,尹东涵和江北分别是英语和数学的单科状元。两人在光荣榜下望着对方的相片佯作感慨,互相笑骂。 “害!看来咱俩是别想一个班了。”江北歪头看向尹东涵,斜眼笑。 “?” “就你这数学,我分分你十分都及不了格,还想和我学理啊?”江北继续贱兮兮地挑衅的:“看来钢琴家学不好数学,艺术和思维终究是无法并生的。” “那你是个什么成分?” “我跟你比,那钢琴就是弹了个寂寞!你可是要上柯蒂斯的男人,我弹着就图一乐呵!” …… 晚自习的课间,尹东涵坐在三楼大厅的钢琴前,演奏着《月光》,周围人来人往,都干扰不了他。 钢琴离四班教室很近。听到琴声,江北总是会凑过去,双手支在没掀起来的三角钢琴盖子上,支颐听尹东涵弹琴,每每拖着长腔: “钢琴家又来我们班门口开独奏会啦~…” 由此,两人的对话也多是这样: “江北,什么时候陪我合个四手联弹?” “嗯…等我再练练吧。” “你天天看我弹琴,也没见你练过。” “害!等你以后成名了,音乐会门票二三百起步呢,我现在多听多赚嘛!” “来来来,你弹你弹,让我也赚赚你的…” …… “尹东涵江北!是不是又是你俩?” “快跑快跑!琴我帮你收…” …… 年级表彰大会。 秃顶的教导主任握着麦克风,照着红纸糊了背面的纸板夹上的名单念: “高一年级,语文单科状元,高一七班宋天爽123分,数学单科状元高一四班江北138分,英语单科状元高一八班尹东涵141.5分,物理状元…” 两人并肩站上领奖台,朝着镜头微笑。 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接上校长握紧麦克风而华丽地转场。 “同时公布一项处分决定,高一四班的江北同学,高一八班的尹东涵同学,擅自在晚自习课间弹钢琴,屡教不改,予以全校通报批评,鉴于二人成绩优异…” 二人在台下几乎同时冷笑,不屑之后又交换了眉眼,将刚才换着看的单科状元奖状又换了回来。 …… 尹东涵倒掉洗脸水,看着水流打着顺时针的旋儿被吸入下水口…… 江北,他真的是明媚又治愈的存在,也是尹东涵在连阳一中这个值得被所有贬义词形容的地方里唯一怀念的部分。 尹东涵离校的那天,江北旷了一节体育课,专门到校门口送他。 尹东涵还记得江北说他并不喜欢煽情,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地舍不得自己。 江北还说自己怎么忍心丢他一人在这个“濯淖污泥”的烂地方。 江北还说自己这是个正确的选择,毕竟音乐附中和普高相比还是会多少更尊重艺术。 江北还说:尹东涵,你个一米八的人,两米的反骨! 尹东涵还清楚地记得,江北的最后一句是: 那就祝你前程似锦。 尹东涵与江北在校门前合影后上了车,从此再不与连阳一中有任何交集。 十一月。 连阳一个东北城市冷得像冬天一样。 前一天晚乐团排练时,林风致告诉乐团的同学们早点到校门口集合,会有大巴接他们到机场。 八点的飞机,四个多小时就到海南了。 林风致还答应他们,给他们一个下午的自由时间,在酒店附近逛逛。 杨舷起了个大早,从食堂揣了个包子,便赶到校门口。 那已经有很多人了。 路旁的银杏叶子黄了,落在砖石地面上,又被扫到路牙子边,堆成几个小丘。 杨舷靠在一棵银杏树上,将拉杆箱竖在前面。 清晨的风还是很凉,带泠泠的水汽。杨舷几口吃完了包子,一同咽下的还有冷空气。 他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扣上了帽子,又立起长领,只将眉眼暴露在空气中。 帽檐和碎盖下的眼神在人堆中打量,想找到熟悉的身影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杨舷似乎很在乎每个与他相关的集体活动中尹东涵是否会出现。也许是在刻意追求着平凡的自己和这个优秀的钢琴系师哥能有多一点的交集。 尹东涵从宿舍出来,身后跟着个扛定音鼓的同学。 第13章 尹东涵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长大衣,下衣摆长到膝盖那里,内搭一件黑色高领毛衣,领子挺阔。大衣并没有系的板板正正,最上面松了几颗扣子,也是本就荧光闪闪的毛衣链更加夺目。 作为钢琴首席,他总是轻装上阵,不需要像其他乐手那样,除了大包小包带着行李之外,还要时刻照看着自己的乐器。 所以他的步调总是轻快而干练。 尹东涵左手扶着行李箱的拉杆,小指上的尾戒折射着光,透过雾气氤氲。 他来到校门口,点头回应着乐团其他同学们的问候。 杨舷再次看向人堆,见到期待已久的人后,眼神仿佛亮了些许。 笔直有垂感的黑西裤修饰着尹东涵的腿型,高挑的个子和钢琴家那非凡的气度真的可以让他从芸芸中脱颖而出。 杨舷正想着,没听到林风致正清点人数准备上车。还未来得及和尹东涵打个招呼,便被推嗓着挤进大巴。 在大巴狭窄的过道上,杨舷抱着琴盒四处张望,见尹东涵已经在前面的一个靠窗座位坐下了,他正想着踅身回到尹东涵附近,还没走到前面,就见一个女孩子坐到了尹东涵旁边的那个位置。 “喂,杨舷,你不进去坐着,堵道中间干什么?”唐融一把将杨舷推进了最近的一个双人座靠里的位置。 “啊,对不起对不起…”杨舷老老实实坐好,将琴盒放到腿上,又看了看尹东涵的方向,发现自己坐在他斜后方。 “看什么呢?” 唐融见杨舷一直抻着脖子向前边看,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望,并没觉察出什么。 “没…没什么。” 杨舷尴尬笑笑,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天天像变态一样盯着尹东涵,于是忙想着转个话题,将关注点转到那女孩子身上: “就是觉得师哥的女朋友长的挺好看的…” 唐融狐疑地看了眼杨舷:”尹老师没有女朋友。” “那师哥旁边的女生是谁啊?”杨舷问道。 唐融向前看了一眼:“哦,她啊,新高一的,主动来帮尹老师翻谱子的,应该是奔着公费旅游去的吧…年年都有这样的。” “这样啊…”杨舷更尴尬了。 “再说了,尹老师那么优秀的人,眼光肯定低不了,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在这个时候就找对象?”唐融侧过头:“而且尹老师戴了尾戒。” 杨舷用茫然的眼神盯着唐融。 “戴尾戒象征独立自由,就表明在对别人说‘我此时很享受单身的生活,就不要浪费时间,费尽心思追求我啦。’”唐融得意洋洋地看着杨舷解释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呢…”杨舷笑着应答,心里暗想着东涵师哥好生别致。 “孤陋寡闻。”唐融扭过头去,靠到椅背上听歌。 大巴划过清晨朦胧的雾气,驶向路口。 第8章 尹东涵这边—— 对于突如其来坐到自己身边的陌生女孩,他很是不适应,甚至是有些反感。 但不满之余,尹东涵并没有将她赶走,只是向里侧又挪了挪位置,想与那女孩离得远些。 但那女孩可不想顺着尹东涵的意思。 “东涵师哥你好呀~” 那女孩招了招手,很夸张,夹着嗓子道:“我叫谢冰妍,新高一长笛专业哒!是你的师妹哦…” 尹东涵仅看了她一眼,只是微微颔首:“嗯,你好。” “师哥你好高冷吖~我是来帮你翻谱子的,嗯…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上台经验,想问问师哥,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嘛?” 谢冰妍扭过头去,眨着眼睛试图与尹东涵的目光相对。 尹东涵不看她,只是直视着前方:“没什么要求,识谱就行。” “哦…” 谢冰妍有些失望,但她并不善罢甘休。 她随即解开了发绳,将蓬松的长发拢顺了几下,发梢都快甩到尹东涵脸上了。 尹东涵眉头微皱,手半握拳掩着鼻翼,试图将这股浓郁到令人不适的洗发水味驱到自己鼻腔之外。 谢冰妍反到是毫无察觉,又刻意夸张地将头发拢到脑后,扎了个高马尾,向尹东涵别过头去,将高马尾甩起来,眨着眼睛凑到尹东涵面前: “师哥,你可以把谱子给我看看吗?人家好奇~” 尹东涵在这短短的五分钟内不断刷新着自己忍耐限度的下限,他讨厌不熟悉的人离他太近。 想着给了乐谱就能让身边这个聒噪的女孩闭嘴,尹东涵将夹着乐谱的黑色板夹甩给谢冰妍。 “谢谢师哥!爱你~” 谢冰妍矫揉造作地翘起小指翻阅乐谱: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看起来就好厉害哇!这么长,这得练多久啊?这么小的字,师哥,你不会看到眼花吗?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学钢琴的,感觉你们都特别有毅力,要是我见了这么长的谱子,我肯定没有耐心练完……” 尹东涵合上眼,枕在靠背上听歌,塞着的蓝牙耳机根本挡不住谢冰妍的碎碎念。 “师哥?” 谢冰妍发现了尹东涵的耳机,又转变了话题:“你在听什么歌啊?” 尹东涵摁亮了手机屏幕,歌曲封面花里胡哨的,是首欧美电音。 “师哥,你也听流行歌呀,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是不近人间烟火的,只会听古典。原来你和我们一样诶!我刚才一直不敢放开和你说话,觉得你好高贵的,现在看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呢!我也喜欢电音,我还……” 第14章 “你可以安静一点吗?” 尹东涵一手扯下靠近谢冰妍那一侧的耳机,一贯平静如水的双眸有了愠色。 谢冰妍愣了愣,不再吱声。 座位斜后,杨舷的目光始终不离尹东涵的方向。 唐融见杨舷的眸子中映着他的东涵师哥,阴阳怪气地调侃杨舷:“又一个小妹妹搭讪未遂啊…杨舷,你可把握着点分寸。” “你…我…”杨舷一时又羞又急,干说不出半字。 “提醒你而已,急什么?”唐融坏笑。 杨舷侧过身去,将通红的脸别到唐融看不到的地方。 尹东涵斜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风景。他凝视着远方的山,近处的树就在他的余光里飞驰而过。 身旁刮燥的女孩消停了,但还乐此不疲地重复翻看着自己的乐谱。 如此也好,至少她不讲话了。 大巴驶过熟悉的街道,尹东涵看见了熟悉的红墙黛瓦 ——连阳一中。 他讨厌这里,但抵不过耳机里的电音歌单又催生了那些回忆,让他们不争气的涌入尹东涵的脑海。 …… 江北冲到电脑前,在一个类似是合成音轨的界面上,不知道在干什么。鼠标声和键盘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好啦!” 江北蹬了下地板带滑轮的电脑椅,椅子带着他来到与电脑连通着的打击垫前。 “江北,你这电磁炉也算是乐器?”尹东涵坐在江北的床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江北净整一些他看不懂的操作。 “你听就好了。”江北敲着打击垫演奏了一首当时爆火的电音神曲的一小段,期待地扭过头问尹东涵。 “怎么样?” “我的评价是不如肖邦。” “害,音乐要雅俗共赏嘛!”江北滑到尹东涵跟前,向他一挑眉:“对吧,未来的大钢琴家?” “我要真成了钢琴家了,我还在乎‘俗’愿意‘赏’什么?” “哎呀,你这就没意思了嘛,来来来,听听我给你整个完整版的!” 江北又凑到打击垫前打了个响指:“dj江北!” …… “怎么样?怎么样?” “一般吧。” “你笑了欸,你就装吧,嘴硬…” “我才不喜欢这么吵的东西……” …… 飞机上。 尹东涵一如之前,在一个窗边的位置坐下。 原本谢冰妍还想粘着他继续“骚扰”,却在正要走到尹东涵那排座位之前,被由唐融抢先一步推到他旁边的杨舷抢先。 唐融顺势坐到杨舷旁边,上下扫视了谢冰妍一眼,示意她另寻座位。 杨舷于是被夹在尹东涵和唐融之间。 飞行期间,尹东涵捧着本全是英文的厚书,唐融也在看小说,唯有杨舷夹在两人中间无所事事。 杨舷百无聊赖,索性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 他向尹东涵一侧偏了些许刻意,与唐融保持着一点男女之间的正常距离。 他的余光里映着尹东涵的侧脸:高挺的鼻梁,长而略下行的睫毛,流畅不失棱角的下颌线。 飞机升至平流层。 窗外是壮阔的云海,云海被嵌在圆形的小窗内,被窗框着,蓝和白像画一样。尹东涵的侧脸也自然地成了画的一部分,优雅静谧。 机舱里开着暖风。 困意上泛,杨舷渐渐合上眼,沉入梦中,头不自觉地靠在尹东涵的肩上。而后者感觉到了右肩上多出的重量,看了看熟睡的杨舷,放下手中的书,将登机后就脱下放到身旁的大衣轻轻盖到杨舷身上。 杨舷的碎发细软蓬松,不时扫着尹东涵裸露在高领毛衣外那段仅有的脖颈处,苏苏痒痒的。 尹东涵被杨舷枕着的右肩在此刻始终未动一下,他生怕自己轻微的动作惊醒了到熟睡那人的梦。 这一切被唐融尽收眼底,手中的小说与之相比简直黯然失色。 她顿了顿,随即招呼来附近几个女生一同观赏尹东涵和杨舷之间微妙的小互动。 几个女生满面笑容嘁嘁喳喳,尹东涵抬眼,向他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却不曾料到,这使她们更是惊动。 “尹老师,看我…” “?”尹东涵偏了偏身子。 唐融缄然一笑,左右两手朝尹东涵和杨舷的方向各比了一个心。 跟她一排座位的剩下两个女生则一人伸一只胳膊到头顶,凑成一个大心形,狡黠地冲着他们笑。 “……” 尹东涵看了一眼就服气地把头偏回原位,小心查看杨舷有没有被惊醒。 右肩上的人那里只有轻梦若纱。 四个多小时后,飞机在海口机场平稳降落。 十一月。 海南还是夏天的温度,咸湿的海风与空气融为一体。 被这种空气包围,未得窥见这片土地的全貌,脑海中已然浮现出路旁的椰子树,邻近海岸的马路上滑滑板的少年,沙滩上的寄居蟹和城堡,迎着朝霞面向潮汐深情告白的恋人…… 杨舷被安排到和尹东涵一间房,还是单张大床!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唐融及其同党女生缠着老林“暗箱操作”的杰作。 一下午的自由活动,杨舷都提着相机被唐融她们使唤来使唤去,活脱让她们白嫖了一个不要钱还没脾气的摄影师。 第15章 傍晚,杨舷刷卡开了房门,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 尹东涵似乎是比他早回房了半步,正在收拾行李。他将明日演出的礼服板板正正地挂好,又水熨了几下。 杨舷本想直接把自己丢到床上,但由于尹东涵的存在,他还是多关切了自己的形象几分。 他动作幅度极小地坐到床沿,再一点一点将后背向白床单靠近,直到全身都平摊到柔软的床上。 尹东涵将领结叠好放入礼服的上衣口袋里,余光瞥了一眼瘫在床上的杨舷:“玩什么了?累成这样。” “啊?”杨舷一惊,未曾想到他的东涵师哥竟先主动和自己搭话。 杨舷长叹一声,将额前的碎盖向发际线后撩了几把:“唐融让我给她们拍照片,我就在沙滩上跑了一下午,还扛着个巨沉的单反…” 尹东涵嘴角弯了弯,难得一笑:“你成廉价劳动力了。” “何止是廉价,我都免费了…” 杨舷伸手摁亮了手机屏,看了眼时间,起身下床,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我要去楼下吃晚饭,师哥你……想一起吗?” 杨舷一时想不到自己哪来的勇气,就凭和尹东涵轻松聊了几句,便想着向一向待人清冷的东涵师哥发出邀约。 “我就不去了,你帮我带点吃的回来吧,钱回来转给你。” 尹东涵也未抬头,只是照常做着手里的事。 杨舷也想到了这个结果,但还是有些微微的失落落在心头。不甘就如此结束这段难能可贵与东涵师哥的对话: “师哥你想吃点什么?”杨舷半只脚已迈出门口,又探回头来。 “你爱吃什么就带回来什么,我不挑。” 杨舷“嗯”了声,见好就收地关上门,也不好确定师哥回答自己最后那句时是不是荡漾着笑。 第9章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民乐琴楼—— 三楼古筝琴房。 房间内水汽氤氲了窗玻璃,原先该放着古筝的琴架上架起一张薄木板,上面放着两盆自热火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梁广川和李文杰凑在这块放着自热火锅的薄木板前。 两人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笔甲,内搭还是西洋乐部的白衬衫校服,一人端着一碗米饭,就着自热火锅汤汁大快朵颐,全然不顾一旁满脸黑线的苏澄。 “你们从何处捋到了我们的校服?”苏澄抱臂皱眉,和他的古筝一起站在角落。 梁广川就米饭咽下一叶白菜,举起筷子自豪道:“以你川哥我的人脉,搞两件你们民乐的黑笔甲还不容易!” 同时,他一伸手把白衬衫的领子立了起来,仿照着民乐学生的新中式白色内搭立领的样子: “就我把这个衬衫领子一立…哎!谁也看不出来!李文杰你说是不是?” 李文杰只顾往嘴里炫饭,草率地点头应付梁广川。 苏澄只是摇头,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充斥满室的火锅味散一散:“你们又为何来到我们民乐部做本该在食堂做的事啊?冒着连累我的风险,你们意欲何为?” 这弹古筝的苏澄苏公子训斥起人来,也是有些“古韵”在里面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活脱像是在念电视剧的台词。 “苏公子啊,你这话就不厚道了!” 梁广川讪笑:“前几天我们的高二高三师哥师姐还声讨我们呢,说什么,‘别在最该奋斗的日子和你们师哥师姐抢饭吃!’而且这几天杨舷又不在,没人给我们占座,我俩可是又没地儿吃,又没地儿坐…还好你们这又不像我们那边,跟扫黄似的天天查房……” “打住。我们民乐也有巡查。”苏澄倚在窗台上:“我劝你们再吃快些,要不我把你们连人带碗轰出去。” “别别别呀苏公子!帮人帮到底嘛…”梁广川也没放下筷子,手指还夹着筷子,向苏澄拜了几拜。 “不过苏公子你要是真怕我们连累你,不如到门口帮我们放风吧!” “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啊你…”苏澄笑骂梁广川。 “苏公子~你说你在这,我们也不好意思吃啊…你看,我们坐着你站着,我们吃着你看着,多不合适啊!” 梁广川抚掌,像说相声似的,边说边将苏澄推向门口。 “我真无能奈你们何…” 苏澄最终还是站在门边,透过小窗观望着教室外面。 没过多久,苏澄便透过小窗看到巡查老师正从楼梯口步步拾级而上,向着这间琴房走来。 “别吃了别吃了,来人了!”苏澄急忙向梁广川李文杰二人招手。 李文杰一激灵弹起身来,将自己和梁广川的饭碗收拾好,抓起筷子就往门外跑。 “这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无了个大语!…”梁广川嘴上不停抱怨,手上也不闲着,端起还有半桶汤底的锅,嘴上叼着没手拿的火锅盖子,三步并两步跟上李文杰。 “他往这边转了…他来了他来了!你俩快跑…” 苏澄平日漾着古韵的腔调在此刻也颠鸾倒凤了起来。 “不是不是往哪儿走?” “走这走这!” “那这玩意儿怎么办?” “到水房里啊怎么办?你还想给喝了啊?!” “……” 李文杰和梁广川吵嚷着像西狩一般仓皇出逃,仅留下苏澄一人在不是他干了坏事的琴房里“收拾旧山河”。 第16章 苏澄麻利地跑回屋内关上窗,将古筝重新架回原位,顺手扯来谱架,也不顾正反地将谱子拍到谱架上,端坐到古筝前……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门轴转动,巡查老师正好打开了房间门。 “老师好!” 苏澄站起身来,乖巧地望着老师,行了个简单的点头礼。 苏澄余光发现梁广川自热火锅的包装纸还躺在地板上,趁着起身问好之时,一脚踩着那一坨塑料纸,蹬到不易被发现的板凳后。 “苏澄啊,这么自觉地好好练琴呢,真是让老师放心的好学生!如果下次阶段测验你还是民乐部的第一,学校那个宣传片……” 巡查老师步入琴房,环视了四周,笑着对苏澄说道。 “谢谢老师…过奖过奖…” 苏澄趁老师后背冲着自己的片段时间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刚才在忙乱中放反的谱子调正回来,还不忘随声附和着。 “不过,”巡查老师伸手在鼻翼前呼扇了几下:“你这琴房里怎么有一股芝麻酱的味啊?” “没…没有吧,老师。”苏澄挤出个笑脸掩饰心中的起伏:“琴房里怎么会有芝麻酱的味道呢?” 苏澄话音刚落,走廊中便传来一阵巨响。 嘭—— 随即便跟来了几阵响亮的尖叫和水花滋出来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巡查老师连忙开门出去,苏澄紧随其后: 只见走廊尽头,靠水房那一侧,一根水管像喷泉一样爆破喷射,一时间水就浸满了整个走廊。 苏澄无语地掩面长叹一口气: 合着这俩人是把固体酒精倒到水管里了吗?! 在水花声、惊叫声,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唢呐专业同学的《百鸟朝凤》声的包裹里,巡查老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 “谁干的?!” …… 房卡触碰卡槽,“嘀”的一声,杨舷进入房间。 杨舷一手拎着给他东涵师哥带回来的意面,一手换了拖鞋。刚进门口,便已然闻到一股清香。 “回来了。” 尹东涵听到开门声,打开浴室门,向杨舷浅笑着打招呼。 浴室门打开的一瞬,闯入杨舷鼻腔中的清香又多了几分,裹挟着迎面打在脸上的暖湿的水蒸气。 尹东涵刚冲了个凉,头发还没完全吹干,半干半湿的发丝被他拢到额后,别到耳廓上,蓬松着。几根倔强的碎发,可却偏偏要散到额前,与俊俏的容颜抢风头。 尹东涵在手背上挤了些许护手霜,看着骨节分明、青筋微显的玉手将乳白色的护手霜抹匀,堪称是一种享受。 少有人知的是,常年高强度的钢琴训练会使手指肌肉发达,指腹突出手指变形,关节粗大。 尹东涵很重视他的手部保养,好像除了比常人更明显的第一指节外,十多年来与黑白琴键的较量并没有在他手上留下什么。 尹东涵扭上护手霜的盖子,甩了几下手,带上了尾戒。 “师哥。”杨舷盯着他的东涵师哥愣了些许时候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手提袋递给他。 “谢谢。” 尹东涵向杨舷靠近,接过手提袋,沐浴露、洗发水、护手霜混合为一的清香又将杨舷的整个人包围。 尹东涵打开手提袋,将盒装的意面、纸巾、一次性餐具一拿出,排在桌上,随后又翻到手提袋背面看了什么。 随即,杨舷手机上便显示出一条转账信息。杨舷收下后发现,比标价多出了十元。 “不能总是让你当廉价劳动力吧。”尹东涵笑笑,转过身,正对着杨舷对上他的略有迷茫的小眼神。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舷伺得了一个得以看遍尹东涵全身的好机会。 他看见尹东涵一身黑色冰丝长款睡衣,很有垂感,显得他很清瘦。领口处二三颗扣子没有扣上,尹东涵清晰有力量的锁骨被上衣半掩着,若隐若现地呈现在杨舷眼前。睡衣本没有收腰的设计,尹东涵将半边衣角掖进裤子里,清晰地展示了他平日藏在制服下的腰际线。 杨舷的眼神遏制不住地在尹东涵全身上下游荡,窥见了他的脖颈、他的锁骨、他的腰身,以及由于轻薄睡裤而无能藏匿的形状…… 杨舷行色匆匆地转移了视线,心中痛斥自己以污秽的目光非礼了这位钢琴系师哥的清澈。 在这不过几分钟的瞬间里,杨舷见到了他平日没有机会见到的,也没有勇气去想见到的一切。 他此时心中喷涌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同时通红发烫的双颊也在放大这种暧昧的况味。 尹东涵坐到桌前,打开电脑戴上了他只有看电脑时才会戴的防蓝光眼镜。 镜片上映出电脑上的内容——全屏的英文。尹东涵边看着屏幕,边用叉子卷面条,优雅地,不发出一丝声音。 “师哥,我去冲个澡…” 杨舷冲进浴室,扶在洗手池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通红的脸毫无半点美感,与这一门之隔的那个学院派精英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他不明白,自己见尹东涵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 他利落地脱了衣服,走到淋浴头下。 瞬时,冷水浇满他全身 当晚,他和那个“学院派精英”各分大床的一头,中间宽敞的空档像是能再塞下一个人。 第17章 第二天早—— 被闹铃叫醒,杨舷被迫和尹东涵一同起床。 大床很软,杨舷一晚上睡得可香了,只是不知为何,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尹东涵这一侧。 尹东涵正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梳头。杨舷则披好西服外套,边给琴弓上松香边等着尹东涵。 尹东涵将前额的碎发梳高,定了型,对镜左右照了照,满意后离开镜前。悄悄踱到杨舷身后,将手突然放到杨舷的肩上: “杨舷,” “!” 杨舷一激灵站起身来,见身后是已经做好妆造了的尹东涵: “师哥,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啊” 尹东涵没接着杨舷的话,向他意味深长地单挑眉,不答反问:“你昨天晚上睡得还好吗” “挺…挺好的”杨舷讪笑,不明所以。 “那你可真幸运,”尹东涵扬扬嘴角:“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一个翻身压着我半个身子,还死抓着我的手腕练揉弦。” 杨舷心里直打鼓,将手上的琴弓和松香放到桌上,腾出双手,放到身前,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在尹东涵面前乖乖站好。 “杨舷啊,这么亲密的行为,还是留给你以后的女朋友吧,对我,不值得。” 尹东涵佯作一脸诚意,突然发现逗杨舷还挺有意思的。 杨舷控制不住地脸红,几番深思熟虑过后,终于打算: “对不起师哥…”杨舷深鞠一躬。 “我错了师哥…”杨舷又深鞠一躬。 “我不该……” 杨舷正要再弯下腰,下巴却被琴弓抵住,他茫然抬眼—— 尹东涵正持琴弓,将弓毛背侧抵在杨舷的下巴上: “你再鞠一躬就把我送走了。” 说罢,尹东涵将琴弓横过来,向杨舷挑了个眉。 杨舷懂了他的意思,双手接过琴弓,像是臣子接过供赐一样。 “不过,”尹东涵见杨舷低头鼓弄琴弓时,垂下的碎盖很长,能遮住眼睛:“你就打算这样上台?” “?”杨舷抬头自然甩了一下挡在眼前的碎盖:“怎么了吗师哥?” “你过来。” 杨舷跟着尹东涵来到浴室,顺着尹东涵的指示站到洗手台的镜前。 杨舷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师哥,师哥就在杨舷身后,由于要比杨舷高上一些,杨舷并不能挡上师哥整张脸,他也因此得以透过镜面欣赏着东涵师哥精致的面庞。 尹东涵托着杨舷的下颌,正视镜面,摆正杨舷的头。 他拿起手边的梳子,将杨舷正额前的碎盖梳上头顶,再喷上发胶定型。 “你还会这个呢。” 杨舷看着镜中娴熟地给自己打理头发的师哥,淡淡道:“我参加过不少比赛,每次上台前,我的管家都会给我请来最好的妆造,我呢,就坐在镜子面前,看他们怎么摆弄我的头发,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尹东涵放下工具,示意杨舷看镜子:“是不是比你刚才精神多了?” 杨舷向镜中的自己笑了笑:“好看。” 杨舷站直了身子,左右扭头着看侧面。耳后连到锁骨的那根筋清晰可见。 杨舷练了十多年小提琴,经常托琴的姿势锻炼到了脖颈处的胸锁乳突肌。 尹东涵在他身后,已在抬眸间欣赏到了杨舷力量感与柔美感兼存的这处美人筋。 尹东涵心中也是一阵悸动,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但毕竟杨舷能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表情,尹东涵想着不可让他察觉出来。 尹东涵伸手抚了抚杨舷被梳上前额的发,柔声道,话中隐隐有着避重就轻的意味: “你的上庭饱满,应该把额头露出来。” 第10章 连阳市第二十二小学—— 四年一班教室。 讲台上穿着蓝白校服的小男孩捧着作文本,向全班同学朗读他的作文。旁边年轻的语文老师正以温柔似水的眼神望着他。 “聚光灯下、提琴少年、和颜浅笑,万籁凝眸、敛声屏息、浸于音海。舞台上风度翩翩的少年就是我的哥哥……” “……他是我眼中的光,是我眼中如春花般绚烂的存在。他将对音乐和对生活的热爱倾注于手中的琴,向生于喧嚣中的人们展现世界的盛大与热烈。” 读完作文,讲台下面庞稚嫩的小学生们给小男孩鼓掌,一旁的语文老师更是带着头鼓掌,掌声最响亮。 “同学们,杨舶的这篇作文写的好不好啊?” “好——” “好在哪?他是不是开头就很抓睛啊?他用了两个整齐的句式,分别描写了少年和观众的情态,是不是很有画面感啊?……” “……而且结尾处的升华,又把整个作文的主旨提升了一个档次……语言也很优美,把一个年轻帅气的小提琴手展现在了大家面前……” 老师把作文本还给小男孩,笑着问他:“杨舶,你的哥哥真的是这样的吗?” 小男孩很自豪地点头。 “那你和你的哥哥都很优秀,你们的爸爸妈妈应该很自豪吧?”老师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 下课后,语文老师拎着帆布包回到办公室,来到杨舶班主任隋老师的办公桌面前 “任老师,这几天上课什么感受啊?” 中年女班主任吹了吹茶水。 “这群孩子很可爱,我真想过了实习期之后还留在这教他们。”年轻的女老师漾起笑容:“而且隋老师,你们班有几个孩子作文写得真的很不错,就比如杨舶…” 第18章 “谁?”中年女班主任扶了扶眼镜,震惊地看向满脸认真神色的任老师: “杨舶这次考试倒数第三,还是全年级唯一一个作文零分,他还能写作文写得好?” “怎么会呢?” 任老师正疑惑,中年女班主任就将一张零分作文摆在桌上。 任老师细读发现,这字里行间是难以见之于四年级孩子笔下的忧郁:略显成熟老练的文字与它们四年级的作者仿佛有一种因错位而产生的抽离感,呐喊着原生家庭的灰暗,字字诛心。 “价值观有问题,所以给了零分。” 班主任见任老师还没看完,耐不住性子,先说出了问题。 “那他的家庭是不是有什么…”任老师皱起了眉头。 “他家里什么样我不太清楚,”班主任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他有个不务正业的哥,留着那么长的头发,能考上市重点高中偏偏不去,给他妈妈愁的呀……” “可是杨舶作文里,他哥哥不是这样的啊…” 任老师翻找着手机相册里杨舶作文的图片,递给班主任看:“这篇被我当成范文存下来了,还让杨舶给全班同学朗读了呢。” 班主任并没有耐心,粗看几眼,刚看到“小提琴”几个字,就把手机还给任老师: “对,他哥拉琴的。搞音乐嘛,不务正业……” “隋老师,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任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了,我其实想见见杨舶家长的,看看他们家的情况,顺便告诉他们,杨舶在写作上真的很有天赋。” “这个好办,周六期中家长会,我们会安排各科老师讲几分钟,你讲完了就可以在教室外先等会儿。” 班主任抿了口茶水,随手放了把枸杞。 “知道了。” 任老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撂下帆布包,拉开电脑椅,连贯地坐下。 中年女班主任瞥了一眼,见到任老师坐在电脑前,脸上挂着那种“憧憬着未来”的笑容,摇了摇头,心中暗慨: 这年轻老师就是有活力,有闲心管学生杂七杂八的破事…… …… 金碧辉煌的音乐厅。 台上,是一排明晃晃的聚光灯;台下,是评委一双双看不出情感的眼睛。 杨舷拎着他的小提琴,和其余四十多名队员一同在帷幕后候着。 杨舷偷瞄了一下斜后方的尹东涵:一身燕尾服笔挺地站着,身旁是指挥老师林风致和那个给他翻谱子的叫谢冰妍的女生。 谢冰妍笑意盈盈地看着尹东涵,特意离他很近。蓬松的纯白裙摆在尹东涵手边荡漾,随时准备着与他手背进行一场“蓄谋已久的偶遇”。 杨舷也借此机会多看了眼东涵师哥的手: 小指上的尾戒依旧夺目,自然下垂的手上仍是有隐隐可见的青筋,微微弯曲的指关节处泛白,手背上透露着骨骼的棱角——这都是他多年练琴积累下的印记。 谢冰妍应是也对这双手着迷,悄悄地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尹东涵的手册,触碰到后的霎那间又羞涩地收回了手。 杨舷装作熟视无睹,但心中漾起一阵微波。 就像是秋叶自然飘落到平静的湖面上一样。 杨舷一时间竟与谢冰妍共了情,尽管他也觉得这不可思议…… 他一时间感觉自己被抽离到幻想的虚空里——他亲眼见着自己不断沦陷,却无能为力。 …… “连阳音乐学院附属高级中学西洋乐团,《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报幕声将杨舷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提琴首席杨舷,钢琴首席尹东涵,指挥林风致。” 杨舷将手中的琴弓握紧了几分,身旁乐团的其他成员正纷纷上台。 隔着上台的匆匆人流,杨舷再次望向尹东涵。 两人对视。 杨舷看见在他不远处的尹师哥正微笑地看着他: “加油。” 杨舷首阔步上台,迎上台中央为他打的那一束光。 他点头回应着台上已然准备就绪的队员们对他的注目礼,向台下深鞠一躬后,回到首席位。 林风致携尹东涵走上台中央,行礼后,尹东涵在钢琴前翩然坐下,林风致则与身为首席的杨舷握手。 礼仪过后,杨舷在席上坐好,将琴架稳,静待乐曲开始。 指挥棒落下。 尹东涵在黑白琴键上落下第一个重音。 杨舷运弓,切进自己的部分。 舞台上的灯光是偏黄的暖色,照到杨舷上台前刚擦完琴油的小提琴上,像是镀了一层金。 杨舷本就在舞台上,在他的首席位上发着光。 在他斜前方钢琴前的尹东涵专注于演奏,杨舷并未因自己的小心思去分心多看几眼,也因师哥的样子早就印在他脑海里了。 拉二的庄严肃穆、唯美动人、激情澎拜,都由钢琴完美地表现出来,而在完整体现钢琴主题的同时,交响在钢琴的主音骨中显得增光添彩。 乐曲进入高潮。 杨舷轻甩了下他侧分的刘海,陶醉地运弓。 紧凑的音符中,他唇角挂着一抹笑,他合上眼,尽情地享受这里——身后是整个乐团,头顶是明烨的灯光,斜前方是最在意的人。 舞台上,黑色的施坦威被擦得光亮。 第19章 坐在琴前,十指翻飞的少年并未看谱。 谱子尹东涵早已烂熟于心,那他的眼神又落在了哪里呢? 左侧增亮的钢琴光面黑漆正好反射的到首席位…… 演出结束后,外面已是大雨倾盆,明明上午来的时候还只是阴天。 林风致组织同学在大厅等着,说是班车因为台风暴雨问题堵在半路上了,还得等一会才能到。 大厅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位置都被大提琴和圆号的队友们占满,杨舷只背个小提琴盒,轻快的很,也不好意思跟那些背着大型乐器的队友们抢座位。 也是,正好杨舷也爱看雨。 他站在大厅的落地窗前,窗外风雨交加,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一滴滴顺着窗玻璃斜斜地落下来。 屋中灯光明亮,窗外天阴,玻璃上自然反射出室内的景象。 杨舷借着玻璃窗跂望着尹东涵,本想和他就刚才的演奏聊上几句,但却不好意思贸然开口 ——他总会在尹东涵面前有所芥蒂。 尹东涵静静靠在大厅的石柱上,回想着刚才在台上自己的表现,仅凭回忆进行复盘。 倏地,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头,是一个留着短狼尾的少年——很熟悉。 尹东涵一眼便认出了他: “江北?” 尹东涵满是惊喜:“你怎么在这?” “我来这不行吗?只是没告诉你而已,给你个惊喜。” 江北笑了笑,露出了小虎牙:“大钢琴家,刚才表现的不错嘛,而且你们的那个小提琴首席很厉害。” “我替他谢谢你的夸奖。”尹东涵的眼神向杨舷那里偏了偏。后者并未觉察到,还是盯着雨窗双眼放空。 江北顺了顺他的长刘海,将手插入衣兜,笑得阳光而洒脱,完全没有心事的样子,与他最后一次见尹东涵时的神情截然不同。 尹东涵见他这般轻松,心中释下了隐隐的担忧。 那个意外是高一下学期的事了。 “江北,你现在完全走出来了?”尹东涵试探地问了问。 “嗨,别说这事儿了,真晦气!” 江北摆了摆手,又释然地笑:“不过我这黑历史你还打算记一辈子吗?” 第11章 高一下学期—— 这时的尹东涵已经转到了连阳音乐学院附中,乐团钢琴首席、次次考试专业成绩第一的他,在这个音乐学院混得风生水起。 在连阳一中“独守寒窑”的江北也适应了没有尹东涵的生活,和“狐朋狗友”刘晓竞搭伙过着与教导主任斗智斗勇的生活。 理科学霸,单出也是王炸。更何况江北还会弹钢琴,心情好了还把他那个“电磁炉”偷摸带到学校玩电音。 身边总是聚着一群男生,没有尹东涵在他身边管着他,他活得更肆意了。 江北把头发留长,天天不系校服拉链,一下课便在走廊狂奔,甚至教导主任都懒得管他。 毕竟,每次无可奈何地拎着江北的领子带他到走廊训话时,刚想开口,看到后面墙上的光荣榜,便不知该骂他什么了。 社团招新那天,街舞社社长付佳闯入了江北的视线。 他在台下叼着棒棒糖,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打歌服,仰望着台上的付佳——她的发丝在霓虹灯下,每一根都跳着不同的舞。 招新活动结束后,江北试图和这个叫付佳的女孩搭话,谁曾想,当晚付佳竟向江北表明了心声。 “尹东涵,我脱单了!街舞社社长还是,可漂亮了!而且她先跟我表白的,是她先的,她先的诶!!” “哦,那恭喜你。” “她这周末还约我去看电影呢,你说我该注意点什么?” “你俩注意点影响,别打扰到旁边的人。” “私影好吧,没有旁边人的。” “?!…挂了挂了,我去练琴了。” …… 之后的事可想而知,江北被私影房间里的灯光勾的微醺,和付佳在这个私密狭小的空间里做了懂的都懂的事。 那晚之后,江北正常上学。他经过隔壁班时,透过窗户向教室内扫了一眼:付佳并不在教室。询问同班同学之后得知,她今天又请了假。 江北天真地以为她是病了,回到教室在课上偷偷给付佳发消息: “宝贝,你生病了吗?好好休息。” 消息发出后,江北又点开付佳的朋友圈,本想欣赏欣赏自己“一时不见如隔三秋”的女朋友的美照,却被一组不可描述的照片惊到瞳孔地震——照片中,付佳正搂着一个黄毛精神小伙对镜凹着造型,背景是酒店白色的凌乱的床单…… 难以想到,江北是以怎样的精神状态在学校度过那一天的。他请了个晚自习的假,特意到付家楼下,却偏好巧不巧撞上了归来时的付佳和送她回来的开着“鬼火”的黄毛精神小伙。 那精神小伙在他面前点了根烟,吐了他一团烟雾,嘲讽他又傻又天真,活该被绿。 还跟他显摆,他和付佳都在一起一年多了。 江北被烟味呛得喘不过气,他嗔视着一旁的付佳,质问她黄毛精精神小伙的“满纸荒唐言”是否属实。 付佳只是笑笑,说什么,她和江北处对象就是为了白嫖他的理综和数学。 “我要是再挂科,我妈就不给我钱了!” 第20章 …… 这还并没有结束。 第二日,江北忍着满心的憋屈上学,迎来同学异样的目光。男生们以污言秽语调侃他,女生们骂他渣男下流精致利己。 他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自己和付佳懂得都懂时的照片被付佳放到了群里,并附了个小作文—— 极其讽刺,荒谬至极,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我被谈了两个月的男朋友甩了,他还抢了我的初夜。他长的帅是个学霸,会弹钢琴,喜欢电音,幽默风趣,洒脱乐观……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他可能是嫌弃我会耽误他的前程吧,爽完了就把我抛弃了……” 尹东涵看了看面前的江北,见他双颊泛红,应是又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尹东涵双手插进侧兜,斜眼看着江北,不忘调侃:“也不知道是谁,大半夜的,拉着我耍酒疯?” 江北挠挠头:“那是个意外而已!” 那天,江北忍辱负重地在学校上了一天课,晚自习以常年稳居年级前十的特权,随便编了借口请了个晚自习的假。 江北脱下校服,随意地往肩上一甩,一头扎进酒吧,占了个离dj最近的位置,把书包往卡座上一丢,一人占一排位置,颓丧地斜躺到座位上,一瓶一瓶地往里灌。 另一边,尹东涵正在琴房练他的《冬风》。手机横屏支在一侧,打算录个视频看看状态上有什么需要调整的。 都弹到最后一页了,眼瞧着快要结束,一个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进来。 尹东涵忿忿地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江北迷糊的声音: “尹东涵,你出来陪我喝一口…” “?你发什么神经,我在练琴。” 尹东涵嘴上虽这么说,心中还是隐隐担心着江北。 “练你个大头鬼啊!老子要被气死了!!” 江北在电话那头猛得一摔酒瓶,碎玻璃和背景嘈杂的音乐声穿过电话,传入尹东涵耳中。 “江北你在哪?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喂?喂?…” 江北挂了电话,发给尹东涵了个定位。后者校服都没来得及换,不由分说冲出琴楼,去江北那个夜店里捞他。 虽说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尹东涵还是心头一绞—— 红的绿的蓝的光线晃得他眼晕,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与吵闹的人群挤在一起,浓郁浮夸的胭脂粉味和汗液像揉面团一样,在这种环境下发酵出令人作呕的气息……这种气氛让尹东涵这个自幼受古典音乐熏陶之人生理不适。 他目光在不同的陌生的人脸上探查,想着早些寻到江北,早些离开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 “江北!” 尹东涵在离dj台最近的卡座发现了倒在桌上的江北。 尹东涵从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中抽出身来,坐到江北对面。迷离的灯光照着尹东涵系着领带的白衬衫,他干净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你发什么疯?你来这干什么?”尹东涵朝歪在椅背上的江北喊道,试图压过土嗨的背景音乐。 江北无动于衷。 尹东涵看了看满桌的空酒瓶,在转视江北——耳根连着下巴的那一片区域红得就像刚上了青藏高原一样,已然谈不上是微醺。 “走走走,跟我回去!” “不要!…别扒拉我!”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尹东涵拦腰抱起江北,一手把他扛上肩,顺手拎起他丢在座位上的包和校服外套,生扛他出了夜店。 才走几步,江北就浑身别扭,像刚脱水的大鲤子鱼一样,咕蛹了几下,挣脱尹东涵,从他身上跳下来。拎着他刚从酒桌上顺手带出来的半瓶酒,甩甩哒哒地晃悠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马路牙子上。 尹东涵以高出江北视平线的角度,下视江北。 见他中长刘海,被汗水浸湿,打成了绺,蔫头搭脑地垂在他眼前,眸中黯淡无光。 尹东涵悻悻坐到江北旁边,看他这般,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被欺骗感情的是我,被扣了绿帽子的是我,被毁了清誉的他妈的也是我!都他妈的是我,是老子!她付佳委屈什么?!……我现在在学校,跟个臭虫一样,骂我渣男,骂我下头,骂我不要脸就算了,天天的,一下课就围到我座位旁边,贱不愣登地夸我腰好,恶不恶心,恶不恶心啊?!……我天天在学校,动不动就被拎到走廊里骂一遍,每周一次在广播里被通报批评,但我哪次考试不是前十?哪次学校有个什么活动,我没在表白墙上挂个两三天才下来?……我以为,我江北的青春已经够精彩了,这他妈是给我整哪出啊?!” 江北想一手摔碎酒瓶发泄,又怕飞溅的碎玻璃伤到尹东涵,只能耐着忿忿憋回去。 他向后一仰,双手杵着地,喉结不甘地上下滚动。 “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上晚自习吗?”尹东涵待江北冷静,许久不在出声后试探地问道。 “我逃了一节晚自习。” “那他们知不知道你在这?你也没请假?” 像连阳一中这种封闭的公立学校不请假出不了校门,但江北现在被酒精刺激地意乱神迷的脑子已不清醒,索性任凭自己胡言乱语: “我还请假?”江北猛得扭头,将瓶底向地上使劲一顿:“我告诉他们什么啊?我怎么跟他们说啊?我跟他们说我处了个对象,被甩了,心情不好,想逃晚自习,坐马路牙子上,哐哐炫酒?!” 第21章 他声音渐强。 说着,江北情绪又上来了,从尹东涵手里一把夺过校服,像拎着一块破抹布一样激动地甩着: “好啊,现在你给我拎出来了,满大街的都认识,这丑了吧唧瓦蓝瓦蓝的校服是连阳一中的,我,重点的学生,马路牙子上哐哐炫酒撒泼大放异彩啊!真是给学校名垂千古的好机会!!我江北,上次考试的理科第六,我坐在这比精神小伙还他妈精神小伙!!……别说精神小伙,晦气!” 尹东涵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在加之江北毫无逻辑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的说辞,他只是觉得这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尹东涵就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陪江北坐在不时有车呼啸而过的马路牙子上。 初夏晚上的风还有点凉,他搓了搓手。 “不过你俩就处了不到两个月,人家姑娘能造你什么谣,让你疯成这样?”尹东涵平静而莫名地扭头问道。 江北顿了顿。 尹东涵这话像个冰桶一样,自上而下地,将他浇得个透凉。 “她说我骗他开房,我真没有!明明那天是她……” “你和她发生过?” 江北眉眼间阴鸷顿生,猛得垂头,口中啐骂了句脏话。也算是承认了。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这都能让她抓到把柄。而且这种事,只要你男生不答应,也成不了。” 尹东涵照顾着江北的情绪,话说得没那么直接。 夜晚的风渐凉,尹东涵捡起瘫在地上的校服外套,掸了掸尘土,为江北披上。 “我承认,我当时…我当时我上头了,我没忍住……但是尹东涵,” 酒精在他体内的效果渐显,江北愈发觉得委屈,又加上刚才尹东涵给他贴心地披上衣服,江北竟一头扑进尹东涵怀里大哭起来。 “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不听,他们不可能会相信,他们只会以为是我的问题,尹东涵,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过去的事过去,然后向前看。” 尹东涵向来反感别人与他肢体接触,但此刻也是只好顺着江北,安抚安抚这个“为情所困”的半大小子。 第12章 视线转回音乐厅—— “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不信,他们只会以为是我的问题……” 尹东涵刻意模仿着当初江北扑在他怀里大哭时的话术。 他看着江北笑,盈盈轻松上扬的语调中带着和他以往严谨作风并不相符的戏谑: “你现在让过去的事过去,然后开始向前看了?” 江北对这话熟悉得很,也深知这是来自损友的调侃,爽朗一笑:“当然向前看了,我现在‘无爱一身轻’,期中考了个第五,天天去大厅那弹琴,小王都不管我。而且我以后打算好好学学电音,以后当个dj兼职也行。” dj? 这个关键词又触发了尹东涵对江北的某些回忆。 “你跟夜店那地有孽缘啊?”尹东涵冷笑着损江北:“你这年轻有为的,在别被那‘烟花巷末之地’的男模看上了。” “滚!我对男的不感兴趣!” …… 二人的说笑声人在大厅的暖风里,传到了正观雨的杨舷耳边,登时勾起了他的注意。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杨舷看到了弯腰大笑的江北和一旁忍俊不禁的尹东涵。 原来,东涵师哥也会这么放肆地表露笑颜。 那他对面的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应该跟他关系很好吧。 杨舷转身不自觉地靠近,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他羡慕江北。回想师哥之于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种稳重的感觉,行止间的分寸和客气,在不经意间会令人心中一阵怦然,但却怎么也摆脱不了细细品味后唯留的疏离。 杨舷强行将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抽身,自责着自己奢求的太多。 我有什么特别的光点能让师哥为我侧目吗?现在与师哥的所有交集细想之后,除了巧合,还有什么?包括我能加入西洋乐团,包括我能和师哥住在一个房间——人家和东涵师哥应该认识很久了吧……我入学才两个月……我在东想西想什么。 杨舷岿然不动,唇边虽挂着一抹浅笑,但眸光僵滞,明显是毫无笑意样子。 “浅做个梦,万一我上了清华,再等你成了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咱就搞个梦幻联动,带你一起去夜场打碟……” 江北笑呵呵地做着他的白日梦,全然不顾尹东涵鄙夷的神色。 “出场费结一下。” “都什么关系了,还跟我谈钱。” 江北一手揽住尹东涵的肩,借势发现了不远处已经在原地看他们良久的杨舷: “唉,尹东涵,那有个男的一直往这瞅,他是不是找你有事啊?” 被发现了。 杨舷浑身一震,站在原地半晌后回过神来,正想仓皇逃走,却对上了尹东涵的目光。 “杨舷,”尹东涵语调中略有惊讶:“有什么事吗?” 嘟—— 门口一声大巴车的鸣笛传到大厅里。 杨舷长舒一口气,感谢及时来的大巴车,解救他于这尴尬的水火之中。 “没事师哥,就是想来告诉你,车来了,我们走吧。” 第22章 尹东涵微微颔首,转身向江北摆了摆手:“走了,回见。” 江北坦然迎视,也向尹东涵笑着挥手告别。 尹东涵走出去好远,江北才意识到这“大钢琴家”也没个伞,于是从包中摸出伞就追了上去。 杨舷走在尹东涵右侧,微微靠后,强忍着好奇没开口向尹东涵问江北的事。 二人双双缄默着走到门口。杨舷见大巴与门口停的还有段距离,于是将肩上背着的小提琴抱到怀里,正打算一头扎进雨幕,却被尹东涵生生拽了回来。 尹东涵脱下他的礼服外套,盖在杨舷头顶。 燕尾垂下来,正好遮住杨舷拖着小提琴盒底部的手。 “防水的。” 尹东涵在杨舷踟蹰之时,撂下一句,顶着琴谱夹冲进倾盆大雨中,迅速跑上了车。 “尹东涵!喂!”江北跑到门口已不见了尹东涵和杨舷的身影: “不是吧,这家伙淋雨跑上车的?!” 正要回去,江北转角撞上了正打算淋雨冲上车的,抱着小提琴盒的女生——是唐融。 仅一眼,这个女孩顺直的长发和小巧精致的侧脸就映入江北的视线。 “唉,同学!”江北叫住她,撑开伞递给唐融:“女孩子就别淋雨了。” 唐融抬眸,眼前是少年浅笑的眉眼。 透过他的眼眸,她仿佛看到了一片海,一个宁静的世界,一个倒映出的真实澄澈又略有虚幻的自己。 时光,都在这一刻放缓。 见唐融迟迟不接伞,江北轻松道:“没事,你拿着吧,用完了还给尹东涵就行,尹东涵你应该认识吧?” 唐融微微点头,像是受宠若惊的小姑娘,直直盯着江北的面庞。指尖触碰伞杆,在渐渐将整个手掌赋予其上。她接过江北的伞后轻声道谢,转身跑了。 还挺害羞。 江北嘴角勾了勾,甩了把刘海,迈着略显匪气的步子走回厅内。 暴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从下午连着下到了晚上。 雨柱猛烈地砸向窗玻璃,伴着暴雨的台风扇得楼下道旁的椰子树凌乱摇曳,裹携着细密的雨点上升,模糊了眼前的一方视野。 房间里,隔着玻璃,仍能听到窗外疾风暴雨的狂轰乱炸。 杨舷半截身子钻进被里,倚在靠窗的那边床头,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屏。 雨打窗棂的声音愈发猛烈,杨舷不自觉将被角又向上扯了扯。床左边的尹东涵的余光里投射出这一切,随手调高了空调的温度。 “欸师哥师哥,快看群:”杨舷拍了拍他左边的被子:“老林说我们明天的飞机因为台风取消了,什么时候能回去还得看天气。” 尹东涵也是半倚在床头上盖着被子,笔记本电脑至于弯起的双腿上,凝眸于屏幕上滚动的英文。 手机虽就在手边,尹东涵却未看一眼,闻声才打开扫了一眼信息。 “嗯,没事,也没影响到我什么,只是,”尹东涵将手机放回原处,扶了扶眼镜:“我明天下午有节课,也不知道这酒店的网——不过你着急回学校吗?” “也没有。”杨舷抬眼,巧合地与尹东涵的目光相撞。 尹东涵那双深邃灵动的瑞凤眼并未被镜框束缚了美感,反而平添了些斯文,温柔又凛冽。 杨舷垂下眼帘,讪讪道:“我们专业的师哥师姐说,这琴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全世界都知道了…但是我在这锯木头不扰民嘛,这酒店里也不全是我们学校的人。” 尹东涵被杨舷的话逗乐了,掩口笑了几声。 见杨舷一脸深信不疑地讲出他同专业师哥师姐整出来的“烂梗”,尹东涵头一次觉出了杨舷的可爱,也让他对杨舷“默不作声的社恐”初印象有了改观。 “杨舷,如果…” “不好意思师哥,我接个视频。” 尹东涵半句未出,杨舷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先响了起来。 杨舷一手举着正嗡嗡作响的手机,另一手在床下半张着嘴的行李箱里翻耳机。 手里震动常鸣的手机就像家里灶台上烧开的水,以一个一成不变的调式直催人,尖锐而执着。 搜寻一番未果,只好先接通了电话—— “哥,是我!” 一个嘹亮的童声从手机那头传来,随后一张稚嫩略显黝黑的脸占满屏幕 ——是杨舶,杨舷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弟弟。 “这小子,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我妈来查岗了,这给我吓的!” 杨舷安心地缩回被子里,紧绷的神经这才作罢,放松地倚在床头: “你作业写完了吗就玩你妈手机。而且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 “这不想你嘛~” 杨舶在手机那头挤眉弄眼,夹着嗓子夸张道:“哥哥~你不也还没睡呢嘛~怎么能算晚呢?” “去去去,跟谁学的!” 杨舷翻了个嫌弃的大白眼,身子往后一靠,枕到靠枕上,随意地顺了把头发:“不过你哥来海南比赛,巧了,碰上个破台风,现在被关在酒店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杨舷浑然不知尹东涵正斜眼撇着他,莞尔一笑。 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杨舷竟然有个弟弟,而且这弟弟的性格……不错,和他哥真互补,有意思…… 第23章 手机那头不由分说地嘈杂起来。镜头晃动,杨舶的脸伴着咯噔咯噔的杂音从视频画面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上的灯。 “你是不是又拿我手机了?!” “……我作业都写完了!” 第13章 ——那头隐约能听见争吵声: “大晚上跟谁聊天呢?” “没谁…我哥。” 听到这,杨舷一惊,从枕头上弹起来,规规矩矩地捧好手机,找了个看起来比较乖的角度,支支吾吾喊了声: “妈?” “杨舷啊…唉,等会,你这是在哪儿呢?我看你不像在宿舍里啊?” “我在酒店呢嘛,正准备睡了。”杨舷见尹东涵半个电脑已经进了屏幕,挪了挪手机,让画面中只留下自己: “我在海南比赛,飞机被台风耽误了,但明天应该就没事了,周末就能回去。” 杨舷妈在那端死死盯着屏幕,似是察觉到了杨舷旁边还有一个人:“你旁边的是谁啊?” “没…没谁,”杨舷悻道:“我的一个师哥。” “那你紧张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杨舷,我可告诉你啊,学音乐就好好学,我已经很迁就你了,别玩那些杂七杂八的,你快回自己房间去,或者让人家出去,要不然我告诉你们老师了哈!” 在都在想什么啊? 杨舷回头,见尹东涵正以一种波澜不惊但略有微妙之色的眼神看着他。 感受到气氛不对的杨舷咬了咬下唇,压低了音量:“他真的就是我的一个师哥…” 丢死人了! 杨舷恨不得这张床现在就裂开,裂出一条缝,裂成东非大裂谷那样的,好让他寻一处容身之所钻进去。尹东涵不忍再看杨舷百口莫辩,将电脑放到床头柜: “阿姨,您放心好了,”尹东涵向杨舷的肩头靠近了些许,挤进了手机屏幕中:“杨舷说的那个师哥是我,杨舷在学校可听话了,在校外也不会做那种坏事的。” 听话?形容我的?! 杨舷瞳孔震了震,拽了拽尹东涵的袖口,但没并未得到后者的理会。 虽然吧,这是师哥在帮我解围,但总是觉得那里怪怪的,而且很怪,说不上来的那种…… 尹东涵刻意将常年解开的最上方的两颗睡衣扣子扣得板板正正,刻意没有摘他那副只有看电脑时才戴的防蓝光眼镜。 一股斯文感盈满屏幕,冰丝睡衣都让他穿出了一种西服内衬的感觉。 杨舷妈见到尹东涵,显然是安心多了,语气都缓和了不少:“啊,孩婻楓子你好你好!你是杨舷的师哥呀,你叫什么啊?你是学什么的?” “阿姨,我叫尹东涵,比杨舷大一届,是学钢琴的。”尹东涵笑呵呵地回答道,礼貌、和蔼、大方。 “学钢琴的呀,难怪呢,我就觉得你气质都不一样!” …… 杨舷满脸黑线,索性把手机给了尹东涵,自己重新靠到枕头上,幽怨地一面听着手机那头自己妈天花乱坠夸着别家孩子,一面见师哥挤着笑点头应和。 是不是所有妈都喜欢别人家孩子? 不过这也不无道理,师哥这种儒雅随和礼貌大方的男生,又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完全就符合理想女婿的标准,谁见了不得夸两句…… 等等,女婿?这不对,但是就是这个意思。 …… “东涵啊,你是他师哥,你可帮我管着点他,别让他老是看手机,让他到点就睡觉,还有他睡觉蹬被子…” “妈——”杨舷不满地向手机那端喊了一声,终止了这场荒谬的会谈。 “阿姨,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也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尹东涵打算含蓄地帮杨舷化解这不管下去就没个头的尴尬的批斗大会。 “那好那好,早点休息,看紧着点杨舷哈!”杨舷妈在那头愉快地挂断了视频。 尹东涵也是松了口气,将手机还给杨舷,掀开被子,坐回原处,解开前两颗让人系上了就浑身不自在的扣子。 “师哥,刚才真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尴尬到无地自容,杨舷埋下头难喃喃道,手指不自主地搓着被角。 尹东涵浅笑回应杨舷没事。他伸手扶了下眼镜,小指上的尾戒折了些许星星点点的光明,晃了一下。 杨舷不再出声,缩回被窝里划了手机,刚没看几眼屏幕就被飞来的一只横手按黑。 “?” 杨舷不解,见尹东涵的手叠在自己手上,摁黑了手屏:“师哥你干嘛?” “阿姨让我盯着点你,别总是看手机。”尹东涵似笑非笑地勾勾唇角,干脆直接从杨舷手里薅出手机,长按关机:“好了,现在,听话,睡觉。” 尹东涵总是,也应当是,稳重理智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他弹的钢琴曲一样,颗粒分明。 至少在杨舷的印象里是这样。 所以,刚才师哥是在和我打趣吗? 杨舷正暗想着,尹东涵便一手支在杨舷枕边,一手擎着杨舷的手机够杨舷那边的床头柜,想给这块“发光小板砖”放上去。 尹东涵本就清瘦,又加之前两颗不系的扣子,有垂感的睡衣顺着他因够床头柜而微低的肩颈处的轨迹略略下滑,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和肩窝。 他半个身子以那种你们懂的都懂的姿势压于杨舷之上,让杨舷尽全力贴紧床面后,还因这种超出预线的距离而心跳加速。 第24章 杨舷睫毛扑闪着,鼻翼翕动,近距离感受着东涵师哥身上独有的香味。 只是被杨舷主观上延长的一瞬间罢了。 尹东涵正了正歪斜的领口,向杨舷侧过头,脸上有一丝近乎于温柔的神色:“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也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尹东涵下床关了房间里的大灯,只留眼前的那一盏。 房间里灯光暗了下来,杨舷翻了个身,打算睡了,心还是砰砰直跳。 翌日下午—— 好在台风如期停了,能让杨舷他们在周末之前如期返校。 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唐融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环顾一周,在确保无人后,将一个不起眼的小本子摊开。 本子上是一些没有什么用的不知何时写上的字。 夹在字间的,是一个用软铅描出的男生侧脸。前几天在酒店房间里画的时候还被同住的女生起哄来着。 想到这,唐融双颊上又泛出了羞涩的绯红。 唐融摩挲着那张素描——没有刻画五官。就像她记忆里的一样,少年的五官只在他递出伞的那一刻,在她脑海里闪过了一下,记不清了。 现在那把伞就放在她手边,但唐融却不想就这么简单地还给尹东涵。 她想等一个好时机,借着还伞再向尹东涵多打听打听那个少年的事。 尹东涵或许能了解得多一些。 但在这之前,绝不可以让别人看出来。 “唐融,你怎么又一个人呆着?” 听到有人喊名字,唐融猛地将本子合上。 借那女生还未跑到她跟前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装作安静听歌的样子,顶着绯红还未完全消散的脸,极力维持着清冷的人设: “听歌呢,别来打扰我。” 四小时后,飞机平稳着陆。 到宿舍时已是晚上了,杨舷简单拾掇拾掇便去洗漱了。 整个过程中,梁广川和李文杰对杨舷笑脸相迎百依百顺,苏澄也在一边抿着嘴笑不说话。这些反常,都让杨舷对明天下午的年级大会感到一丝是隐隐的不安。 杨舷走出浴室,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嗡嗡作响。 “杨舷你快接吧,响了老半天了。”梁广川探了个脑袋。 杨舷将毛巾搭到脖颈,披了件开衫针织毛衣。 来电显示是个没见过的号,他还是纳闷地接了:“喂,你好,我是杨舷。” “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接!!!”杨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你用的谁的手机号?” “咱妈为了不让我偷玩她手机,洗个澡都带着,我用的楼下小卖店老板的…唉,别说这些了,哥,你明天来给我开家长会,下午三点半……” “滚滚滚!你哥我刚从海南飞回来,又折腾我去给你开家长会?再说,我明天下午没空。” “你忍心看我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吗?” “你是不是又在学校犯事了,没好意思告诉你妈?” “我不是怕气到她吗?” “你就不怕气到我?!” …… 梁广川李文杰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正拿被子蒙头强行憋笑。 杨舷环顾一番,将因尴尬而生的气全撒到杨舶身上:“我室友都笑你?” “行了行了,就这么决定了!,!”(哥,明天见) 杨舶先挂断了电话,他亲哥的挣扎结束于一串忙音。 杨舷熬不过他的怨种弟弟,拿他没辙。 “小子不学好,又从哪学的韩语?”杨舷一脸怨怼地骂骂咧咧。 第14章 翌日下午。 礼堂—— 同学们陆续入座,按年级的大小,从前往后。 一上午都没见着杨舷的尹东涵趁着这时在熙攘的人群中捕捉他的眉眼,但以一无所获做结。 尹东涵按序入座后,不时地向后张望。他看到了炸着呼呼的梁广川,却没在他周围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身影。 “同学们,肃静,肃静!”主任凑近麦克吹了几口气试音:“我们年级大会马上开始。” 尹东涵又回头,朝前坐正身子,趁主任还再叙闲言时,低头翻看手机上有没有杨舷的消息,心上仿佛有一方悬石。 “同学们啊,我们进入正题之前先公布两项处分决定。”主任双手支在讲台旁边,贴近话筒:“高一民乐中阮专业的柳双,高二西洋乐中提琴专业的杨浩然,在琴房里谈情说爱,各扣操行分两分。还有高一西洋乐黑管专业的梁广川,萨克斯专业的李文杰,两人违反学校规定,私自更换民乐校服,潜入民乐琴楼内吃自热火锅,将底料和自热装置丢进水池,导致民乐部三楼水房爆炸。潜逃时,故意砸坏楼内监控,并在一楼保安手机里留下二人自拍作为挑衅,各扣操行分三分。高一民乐古筝专业苏澄,协助二人进行上述活动,包括但不仅限于望风,协助潜逃,鉴于认错态度良好,扣操行分一分……同学们,我们学校的校训是什么,‘音乐至善’呐!你们怎么能在本该来磨练青春、提升技艺的琴房里干出这种事来呢?!这种行为,你们对得起贝多芬吗?对得起海顿吗?对得起冼星海吗?对得起聂耳吗?” …… 真是委屈杨舷了。 尹东涵轻笑,向椅背上靠了靠,一个不经意的侧目,发现了门口林风致在向他招手,于是便起身,轻手轻脚弓起身子离开座位。 第25章 “老师,您找我?” “东涵啊,一会儿有个颁奖哈,杨舷请假了,待会儿你就先替他当个首席举一下奖行吧?” “没问题的老师,不过杨舷请假了,”尹东涵恍惚了一下,语气急促了些许:“他不舒服吗?” “他没事,他好像是去开什么会了,听他班主任说的,搞得像国际会议似的。”林风致笑呵呵道,捕捉到了刚才略过尹东涵眼下的担忧,欣慰地笑笑:“你俩现在关系这么好了?我刚把杨舷招进来的时候就猜到你俩以后肯定能聊的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尹东涵扬唇轻笑,无声而浅淡的笑容在他脸上疏忽而过,克制而拘谨。 连阳市第二十二小学校门口—— 杨舷四下张望,几番都没见到他的“冤种”弟弟,便坐在门口的水泥台上看手机,等着杨舶。 他乘地铁来的,一路上关了流量听歌,再一打开手机,嗡嗡炸出好几条消息,震得直卡顿——是尹东涵的。 杨舷慌张点开,见他的东涵师哥连发好几条问他在哪。找不到人,应是急了,这一会没看而已。 杨舷赶忙挨条回复,又给尹东涵发了定位。 “哥!” 大老远,隔着小孩和家长,杨舶大喊着向杨舷招手。 杨舷看了眼时间,把手机揣进衣兜:“你怎么才来?我见不少家长早都进去了。” “家长会这种东西,谁早来谁是‘大怨种!’”杨舶见旁边经过一个小女孩,亲昵地挽着她妈妈的手,也学着样子去挽杨舷的手臂:“嘿嘿,哥,你真好,你还真来了…” “大冤种大冤种,我才是大冤种好吧!”杨舷抽出手,一脸鄙夷,跟着杨舶走进教学楼。 “我昨天刚从海南回来,今天上午才练了不到一个小时的琴,中午就赶到这了,我午饭都没吃。” “一会带你去撸串!” “说的好像你有钱似的,最后还不是我结账,你这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 杨舷跟着他弟弟来到教室,绕过讲台,坐到杨舶的小书桌椅上。杨舶就搬个折叠小凳,靠着杨舷坐到过道,和他们班同学一样。 杨舷坐到那就开始感觉怪怪的,下意识觉得右侧有双眼睛盯着他,他一顿一顿地偏了偏头,像受了惊吓的恐怖片女主角。 余光先与杨舶同桌的妈妈相撞,杨舷咽了咽口水,向她挤出了一个不协调的笑: “阿…阿姨好……” 那个妈妈也摸不着头脑,转身问她坐在小马扎上的女儿什么情况,一口一个感叹着:为什么你们班同学会有这么年轻的爸爸? …… 杨舷浑身不自在到无地自容,他面向黑板,正襟危坐,无处安放的手放在大腿上,凌乱地揪着裤子… ——觉得别扭,又将双手放到桌上… ——更别扭了,又放了回去,继续揪裤子…… 一时间,杨舷感觉自己被周围小孩家长们诧异的眼神包围,就像是他初次登台时拎着小提琴,站在聚光灯下,忘了谱子一样…… “哥,你干嘛呢?”杨舶撞了撞他哥抖着的腿。 “我不知道手放哪?”杨舷向左下方侧身,向杨舶小声嘀咕。 “你在学校上课放哪就放哪啊!” “我在学校上课手里握着琴,不用找地放手……” …… “好了,各位家长们,”班主任站到讲台上拍手:“把手机麻烦调成振动或静音哈,我们马上开始了…” 杨舷调静音时正好看到尹东涵“祝好运”的消息,低头凑近话筒回了条语音:“祝什么好运啊,我觉得这得是个‘批斗大会’!” “哥,你跟谁说话呢?” “没谁。” “你处对象了?” “没!” 杨舷将杨舶歪着的小脑袋扭向前:“好好听讲!” 家长会班主任就半学期的内容大做文章,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小时。 颁奖环节杨舶一个不占,内涵批评时他倒是一个不落。 杨舷以他强大的表情管理能力,强行挂着那张挂不住的脸—— 如坐针毡。 如芒刺背。 如梗在喉。 一结束就拽着杨舶,只想赶快逃离现场。 楼梯口拐角处不巧撞上了个年轻的女老师,是任老师。 “不好意思…” 任老师抬眼:“杨舶!你开完家长会啦?” 见杨舶身旁还有个她没见过的少年:“唉,你是?” “这是我哥哥杨舷。”杨舶又向杨舷介绍道:“这是我的语文老师任老师。” 杨舷毕恭毕敬地向任老师点头,唤了声“老师好”。 反而任老师没有那么拘谨,挂着春光般明媚的笑容与杨舷握了握手:“杨舷!你好你好,你就是杨舶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哥哥对吧?哈哈,他在作文里写到过你,我也好奇得很呢,今天见到真人了。” 任老师的笑声清脆,有感染力。杨舷渐渐放松,他瞥了一眼在一旁奸笑着望着他的杨舶,暂时不与他计较作文的事。 “你们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其实想和你单独谈谈。”任老师望望杨舷。 “啊,没事,不着急。”杨舷连口答应,还是摆脱不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就像是身处学生时期的少年们都有的一种感受。 第26章 “太好了,来我办公室谈吧!” 杨舷跟任老师来到办公室,轻手轻脚得像是放学被留下的男高中生。 任老师见他拘谨,热情地拉了把椅子让他坐下,坐到电脑前的转椅上,双手交叉压,向杨舷的方向扬了扬脸: “好年轻啊,你工作了?” “还没。” “还在读书?” “嗯,连阳音乐学院附中高一西洋乐部小提琴专业。” “你是专业的啊,好厉害,以后是打算考中音还是上音?还是打算出国发展?”任老师低头抿嘴笑笑:“好了,进入正题,为什么是你来给杨舶开家长会啊?” “也许是考的太烂,怕被骂吧。”杨舷浅笑:“毕竟我只会损他几句,也不会像我妈那样骂他。” “那你们的爸爸呢?”任老师又问。 “我爸,我印象里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杨舷低头笑了声,像是在自嘲:“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背着我们干缉毒。” 一个几乎什么不管,一个几乎什么都管。这是任老师对杨舷他家的初印象。 “那你可真是个好哥哥,”任老师应着,倏地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边翻着相册边道: “这样看来,妈妈经常骂你们啊…这次考试你也知道的,杨舶考的不是很好,主要就是毁在了语文作文上,他是学校唯一一个零分,但是他平时作文写的很好,我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杨舷捧着任老师的手机。 “在我的想象里,那些畸形的夜晚,是我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 这句题记一下撞入杨舷的眼——这是博尔赫斯《秘密的奇迹》里的句子。 这本书在杨舷的印象里一直被他压在书柜最下层,定是杨舶又偷翻他的书架。 杨舷粗略看了一遍作文,大体讲的是杨舶和他妈之间的矛盾吧,一股文青的玻璃渣子味儿…… 杨舷只是扯扯嘴角,谁当年没发疯写过几篇伤痛文学。不过话说回来:妈趁我不在,又开始祸祸杨舶…… “你弟弟文采不错,就是这个内容不太符合小学生。”任老师慢慢拿回手机:“不过你们妈妈和你们关系一直这么紧张吗?” 杨舷眼神恍然一闪。 这怎么形容好呢…… 第15章 反正他记得很清楚的是,他妈讨厌他天天着了迷似的练小提琴。总说他不如有那功夫好好学习,逼他每天偷跑到小区的人工林里拉琴。 也是有幸这种特殊的练习场所,能让他的琴声总是有一种来自自然的肃穆感和诗性。 杨舷险些在中考后与所爱无缘,还好杨舶及时告诉了他,他妈背着他改了志愿,改到了连阳一中。 “其实还好,但也有可能是我住校,不常与她聊很多。”杨舷双眸中漾着平静,又补充道:“他不怎么太喜欢我拉琴。” “啊?”任老师惊得睁大眼睛:“我一直以为,你是妈妈很骄傲的孩子。” “她只会打压我,连带着我喜欢的东西…”杨舷心中一沉,想起他爷爷在他十四岁生日时送他的那个松香,被他妈冠以“不小心摔碎”的名号。 他语调不由得急促,但仍没有胜过隐忍,他舒了口气,平淡道:“我是不如她所愿了,但她还有杨舶,她想让杨舶按照她安排好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走她想让他走的人生,所以她对杨舶应是能更严格一些吧。” “别这么想,杨舷,你和弟弟一定是一定是妈妈最骄傲的儿子的。”任老蹙眉,小有同情地注视着杨舷低垂的眉眼:“谢谢你这么真诚地向我说了这些,我会好好负责杨舶的语文,也祝你可以一直坚持着对小提琴的热爱,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无愧于自己的选择,你一定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小提琴家。” “谢谢老师。” 杨舷顿了顿,微微勾唇,心中一股暖意,像是压抑着悸动的水流,溯源,冲破了凌汛。 “不耽误你太长时间了,”任老师起身,为杨舷送行,告别时拍了拍他的肩:“快和弟弟回家吧,希望下次可以见到你们的家长带着你的弟弟来开家长会。” 杨舷刚走出任老师办公室,杨舶便凑到他身前,身后一个劲儿问刚刚都聊了什么。 杨舷风轻云淡地敷衍了几句,和杨舶吵吵嚷嚷地走出校门。 “都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没什么,夸你帅呢…” “……敷衍!” 十一月末,为地球贡献阳光的那颗恒星的直射点正从赤道向南回归线长途跋涉。 下午六点,连阳这座北方城市已经进入夜幕。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剩了一抹幽幽的深蓝,被墨色裹挟在远山与天空的交合处。 尹东涵按杨舷发来的定位,提前在第二十二小学门口等着。他坐着家里专车来的,却只是让司机在车里等他,自己到小学门口候着。 他站在路灯杆下,穿着那件去海南时的灰色长大衣,本就有着出众的艺术家气质,在加之微黄灯光的加注,尹东涵于芸芸之中脱颖,让杨舷一眼便认了出来。 “师哥?”杨舷眸中闪过一阵惊奇,快步走近:“你怎么来了?” “接你,看到你给我发的定位了。”尹东涵双手插进衣兜,向杨舷戏谑道:“原来你这国际会议就是给你弟弟开家长会啊。” 杨舷还没来得及和尹东涵抱怨刚刚还被老师留在办公室单独面谈这么一档子事,杨舶就一路小跑赶来,仰着小脸连连问着尹东涵是谁。 第27章 “他是我的一个师哥。”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尹东涵。” 杨舷侧目瞥见尹东涵淡淡的笑,只是那笑极浅,仅有一瞬,难以捕捉。 “我哥怎么会有你这么帅的朋友?”杨舶咧开嘴乐,故意气杨舷一般。 尹东涵看向杨舷,脸上挂着克制的笑容:“行了,别在这聊了,走,我请你们吃饭。” “好好好!尹东涵,你以后就是我哥,你比我哥还…” 杨舶激动道,没等说完便被他亲哥杨舷猛掐了一下。 “干哥,干哥行了吧…” 尹东涵向杨舷单挑眉,示意杨舷跟他来。本不好意思又蹭人家饭,又蹭人家车的,但师哥刚才…杨舷心里又多了一阵莫名的悸动,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尹东涵,嘴上还客客气气地一个劲“谢谢师哥” …… 尹东涵为杨舷打开后座车门,站在门边请他上车。 杨舷怔了怔,眼前的这辆他不认得车标的黑色轿车,还有一旁的师哥,让他不禁想起在一校偶然听到同学谈论师哥家境的事。 一时间涌上杨舷心头的,除了心动,还有一些自卑感,以至于他迟迟未动半步。 杨舶倒是无所顾虑,开心地钻进车里,还没心没肺地和车外的杨舷招手。 杨舷犹豫再三,还是上了车。他弯腰拱进车后座时,尹东涵守在旁边,在杨舷上车时细心地为他护住车门边。 尹东涵坐回副驾,利索地关上车门,低头系好安全带,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镜中,他对上了杨舷的眼神,他眼角弯了弯,笑出了卧蚕。 杨舷停顿一时,眼神仓皇地躲开了,过后又试探性地瞥回镜子确认师哥已不再看自己后,再将视线落回镜上,通过那小小的一方镜面偷偷看尹东涵。 “少东家,等会我们去哪?” “去上次被忽悠办了张卡的那个。” …… 商业圈黄金地角的高端西餐厅—— 精致的装帧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贵气,杨舷跟着尹东涵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室内灯光暖意融融,窗外幽幽寂寂的蓝伴随着车水马龙映在玻璃上。一时间,仿佛两个世界重叠了一般,叫人分不清自己正处于哪个现实,亦或是哪个虚幻之境。 杨舶好动,坐不住,在杨舷耳边嘟嘟嚷嚷要四处玩玩。杨舷也是迫于无奈地起身让他出去。 坐回座位后,杨舷静默着,眼神偷瞄着对面的尹东涵,学着他的样子是握着刀叉,但还是抵不住手拙,钢制的餐具在光滑的白瓷板面上叮当作响。 尹东涵抬眼看了看他,帮杨舷顺着纹理切下那块在杨舷刀刃下倔强无比的牛排。 “第一次用刀叉吗?”尹东涵柔声问道,语调未有半点刻薄。 “嗯…”杨舷缓缓垂下头去:“平时也没什么机会。” “你比我第一次时强多了,”尹东涵云淡风轻地笑笑,晃了晃饮料杯:“我小时候去茶歇时,那刀叉响得,让周围一圈人笑话。” 茶歇,这又是什么? 杨舷从没听过,觉得新奇得很,却强行压回去那份好奇,与自己面前的瓷盘相面。 尹东涵似是看出杨舷的心思,放下杯子转移了一个轻松些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家长会开的怎么样?” 杨舷缓缓抬头,眼神中渐有回光,仍还是抿了口饮料:“就是个纽伦堡审判,和表扬有关的事他是一点不沾。” “啊?”尹东涵笑了:”那你这一个多小时岂不是很痛苦?一点自豪感都没有。” “岂止是一个半小时,我还被杨舶他们语文老师拉去办公室面谈!被请到老师办公室,我还是初体验,我真谢谢他…” 杨舷正说着,餐厅中央倏地传来悠扬的弦乐声——是小提琴。 杨舷循声探头,是一个长发微卷的女孩,穿着闪着光的红长裙站在餐厅中央的玻璃舞台上演奏。出于专业本能,杨舷起了兴致,细致地观察着她的演奏。 “看什么呢?你的同门师姐吗?”尹东涵见杨舷饶有兴趣,调侃他道。 杨舷将身子扭正回来,脸上是一种难能一见的神色,侃侃道:“她的持弓手势和把位都是对的,但运弓浮夸,个别的音粘在了一起,她拉的还是现在的流行歌,应该是自己学的,所以她的演奏更多的是刻意表演,专业性还差点。” 杨舷抿了口饮料:“但是自学到这种程度也已经很不错了。” 尹东涵从未见过这样的杨舷,好像是一提起小提琴,他眼中便猝然亮了,像是厄于厚云边缘的曦光排除万难,最终穿透阴鸷了一般。 “杨舷啊,你就别拿你的专业审视人家的爱好了。”尹东涵眉眼弯弯,略带宠溺地望着前面滔滔不绝的杨舷。 “才没有,‘理中客’一下而已。”杨舷捧起杯子,露齿笑了笑。 尹东涵看了眼时间:“这个餐厅每天六点之后算是夜场,都会有西洋乐气氛组,也算是给我们音乐生多建了条日后的就业之路。” 像尹东涵这样不可多得的钢琴系学生谈何担心未来的就业之路。 杨舷也知道他是在打趣,于是乎,撒娇道:“我以后才不要让我的二殿下跟着我受这种罪呢,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吃着我看着,还得给他们当背景音乐…当然,如果我到时候交不起房租,就差睡桥洞了另说。” 第28章 “二殿下?” “是啊,我的小提琴,我叫他二殿下。” 尹东涵被这扑面而来的中二气息惹得笑了笑,饶有兴趣:“为什么是二殿下?” “因为他高贵,需要我处处伺候着。” “那大殿下是谁?” “我弟。” 尹东涵毫不掩饰地明显地嗤笑了一声,连忙抽手巾掩口,半晌才把笑意掩下去:“你们的生活太有趣了…” 杨舷陪笑着,学着尹东涵的样子将刀叉竖直摆成11,抽出一张餐巾沾掉嘴角的酱料:“师哥,回学校还练琴吗?” “看时间吧,先给你大殿下送回家。” “哈哈好。”杨舷披上外套,向杨舶招手:“回去了。” 第16章 几天后。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男宿舍楼厕所—— “李文杰!垃圾袋,袋!快!” 梁广川两边鼻孔里塞着纸团,嫌弃地揪着垃圾桶的两个桶边,胳膊伸得老远。 李文杰水槽里的拖布洗了一半,撂下就不情愿地给梁广川撑垃圾袋。垃圾袋鼓鼓囊囊随时有裂开的风险—— 好家伙,一语成谶。 “唉!你撑好啊倒是!” “不是满了你看不着吗?不洒才怪!” 见一地狼藉,梁广川脸色跟吃了屎一样难看,本来被罚扫厕所就一肚子气——索性将手套扯下来一只往地上猛得一摔: “都怪你,害我在这收拾屎!” “不是你嚷嚷着吃自热火锅的吗?不是你借的民乐校服吗?不是你给汤连着石灰连着固体酒精倒下水道里给整炸了的吗?”李文杰叉腰,瞥了一眼旁边安静擦厕所门的杨舷:“人家杨舷都没抱怨什么,你先在这跳脚?!” 杨舷攥紧抹布,冷哼一声,未做理会。 自打从海南回来便“好事成双”“双喜临门”,开完“纽伦堡审判”又来这扫厕所。生次年级大会上,梁广川李文杰苏澄加一起一共扣了他们宿舍七分,月度评定想都不用想地垫底。虽然与杨舷无关,但谁让学校有个以宿舍为单位实施连坐的奖励机制呢? 行,我杨舷来这又学了小提琴又渡了劫,这把血赚不亏…… “久等了,久等了。”苏澄刚扔完垃圾,随手带回来两个新垃圾袋,见李文杰和梁广川在“收拾旧山河”,主动替李文杰,让他接着去冲拖布。 苏澄边扫垃圾边与梁广川聊着:“对了,广川兄,我方才一路上没怎么见到西洋乐的学生,你们西洋乐部最近有什么重大活动吗?” “也没什么,就是杨舷他们那个乐团要招新,想去面试的都去练琴了。” 梁广川向杨舷的方向扭头问道:“对吧,杨舷首席?” 清冷矜持深藏不露的首席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确实,下周二一点半在我们排练厅。” 昨天乐团排练结束后,林风致让所有乐部的首席留下单独谈话,就讲到了这个事,由于高三成员下半学期该校考的校考,该准备出国的准备出国,只能退出,缺的人需要重新高一招新,但下周二那天林风致来不了,就让杨舷和尹东涵负责这个初选。 老林还笑呵呵地让尹东涵好好协助杨舷这个小首席推进工作,杨舷却是自先做好了给师哥打下手的准备。 水声掩不住梁广川的嗓门。 听到梁广川和苏澄的谈话,李文杰向厕所内歪个脑袋,愤愤插上一句:“都是因为你梁广川!我练萨克斯的时间全白瞎了搁这陪你扫厕所!!” “还怪我,说的像你没吃一样!”梁广川向门口喊道。 “那话说回来,”苏澄问着,让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中道崩殂:“广川兄,你不去参加招新?” “我当然去啊!” “我怎见你不慌不忙的。” “害,这有什么慌的?”梁广川奸笑着绕到杨舷身后,一手揽住他的肩,狡黠地笑:西洋乐团的首席就是我们杨舷同学,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梁广川说出“得月”二字时,猥琐地勾了勾杨舷的下巴,之后就被杨舷一脸嫌弃地推到一边: “连累我跟你扫厕所,浪费我练琴的时间还想走后门,你想都不要想!” 显然“月”不是很情愿,甚至有些鄙夷。 梁广川一个踉跄站稳,挤个笑脸继续道:“杨舷,安德烈大师款的,你想要我送你一箱,就当是圣诞节礼物…” “少贿赂我。”杨舷拎着抹布从梁广川面前经过,冷冷甩下一句便径直走向水池洗抹布。 他把水流开到最大,哗哗作响。 “哼!冷酷无情的男人…”梁广川嘀咕着。 连阳一中—— 正上着数学晚课,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大片低下去面对着卷子的头。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江北,正坐后排靠窗的位置。 这个有着“王的故乡”之美誉的优秀地角给他上课在课桌下捣鼓些什么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后排的座位没有那么拥挤,江北翘个二郎腿,右手握笔摆在桌面上装模作样,左手摆弄着藏在课桌下的手机。 “我靠牛逼!” 江北不由得脱口而出,后一哆嗦,把手机推进桌洞,环顾四周,排除危险后,又悄悄给手机拿出来,顺手把屏幕亮度调到最暗。 第29章 “北哥,江北!” “干嘛?” “什么事啊?”侧着头问话的是刘晓竞,跟江北同在后排,隔着个过道,戴个呆呵的黑框眼镜,长的张理综满分的脸,但从没进过班级前十。算是江北在连阳一中最铁的朋友。 “好,同学们接着往下做例二哈…”江北见数学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下一道题目的图,偏过头,轻描淡写道:“也没啥,就是我上次去海南的那个比赛得了个奖,哎呀,玩玩而已啦…” “切,臭显摆…”刘晓竞撇着嘴转起笔来,笔没转几下掉了。 “这就显摆了?”江北把手机收进课桌洞,拎起笔在草算纸上飞速划拉,刻意让刘晓竞听到又平静叙述道:“我除了去比赛,还有感情线呢。” “啥感情线?”刘晓竞不转笔了,半个身子都伸到过道那:“展开说说展……” “刘晓竞!” 刘晓竞一怔,猝地站起来看着老师,目光焕散。 解析式联立之后得什么?” “解析式联立之后得…得…” 刘晓竞低侧着头,向江北挤着牙缝:“得啥?” 江北眼神正视着前方,手缓缓地将卷子推向过道方向,手指敲着联立化简之后的答案,左手攥拳挡在嘴前装咳嗽。 “哦,那个是(2k2+1)x2+8k2x+8x2-2=0。”刘晓竞磕磕巴巴答道。 “对了哈,就是这个答案,坐吧,继续算完哈。” 刘晓竞屁股刚粘上椅子就又抻向过道:“到底啥感情线?” “就一个女孩,尹东涵他们乐团的,我也不认识。那天不是下雨吗?我就把我伞给她了,然后她就以一种,那种,怎么说呢…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呢?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让她把伞还给尹东涵就行了。” “你就应该以还伞的名义加她微信,这不就到手了吗?” 江北斜睇刘晓竞,冷哼一声:“你挺会啊!” “江北,最后答案得多少?”江北站起身利落答道:“四分之三倍根号二。” “结果对了,把你卷子拿上来,投影给同学们看看过程……好,大家看看江北的过程哈,联立距离公式均值化简…考试这么写,就是满分……” 江北带着卷子回座后,刘晓竞一直盯着他。 正奇怪呢,他啥时候写的。 第17章 连阳音乐学院。 西洋乐团排练厅外—— 嘈嘈切切的讲话声和叮叮当当的乐器声混在一起,厅外大概五六十人,都准备着一会的初试。 杨舷和尹东涵坐在厅内——台下的评委席正中的两个位置。评委席那一排还有乐团其他各个乐部的首席。 排练厅与大厅连着,大冬天的,虽然关着门,还是有不知从哪个缝隙紧缩着窜进室内的穿堂风,空旷得生冷。 好巧不巧,排练厅的空调还赶上这几天坏了,这也让这个偌大的排练厅的温度和室外所差无几。 杨舷搓搓手,并未让冰冷的指尖回暖些,又将手缩进袖口,攥紧手指。 他瞟了眼墙上的挂钟,离初试开始还有些时间。 杨舷思绪开始升翅翻飞起来:眼前的这个舞台,他在半年前参加校考的时候曾站上去过,没想到啊,才半年就能坐在这个评委席上。 普通人到首席,做梦一样…… 刚开学时,只敢仰慕的东涵师哥现在就在身边,像是并肩同行的战友一样。 杨舷不觉侧目:尹东涵正写着什么,是张全英文的东西,和上次海南比赛时他在酒店里写的,貌似是一个东西。 排练厅外,一女生背着个轻巧的长方形黑色布包,从人群中招摇而过,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女生穿着膝盖以上的格子短裙,不嫌冷似的。坐下后拉开黑包,取出一根金光闪闪的长笛,装模作样地吹了几声,又放下,对着她随身带的小镜子,补她的玻璃唇釉。 期间,不少异样目光投来,她不在乎,甚至更兴奋。 女生左右张望张望,似是在找什么人,直到她透过连通着排练厅的狭小门缝看见厅内的尹东涵。 顾盼生辉 ——于是,她自编自导的偶像剧打板了: “东涵师哥,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女生小步跑到尹东涵面前。 尹东涵平静抬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杨舷闻声,也跟着抬头看看。 “请问初试是在这儿吗?”女生刻意问了个没用的问题。 尹东涵“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杨舷见师哥不屑多言,又见面前这个女生意犹未尽,于是将他“老好人”首席的功用发挥地淋漓尽致: “同学来初试的吧,可以先去那边等一下,我们会点名的,我是乐团的首席杨舷,还有什么问题的话都可以来问我,” 杨舷见到女生的眼神一直挂在尹东涵身上,从来没下来过:“就不用打扰我们东涵师哥了。” “哦…那师哥,一会儿见~”那女生向尹东涵挥了挥手,尽管人家也没看她。 杨舷盯着那女生未过膝的裙子和看起来就很薄的小腿袜,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又搓了搓手,坐回原位,小声嘀咕:“她不冷吗?我都快冻傻了。” “哗众取宠而已。”尹东涵淡淡道,脱下外套丢给杨舷,动作刻意又自然。 第30章 杨舷愣了愣,摩挲着外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尹东涵。 这种受宠若惊,让他的心不争气地砰砰乱跳。 尹东涵余光里映现了杨舷的表情,历历清晰。他知道他的反应,心里窃笑,但表面上还是平静且克制,双瞳像是一剪静美的秋水,波澜不惊:“快到点了,你去点名吧。” 顶着泛红的耳廓,杨舷抓起桌上的板夹和笔,迅速披上外套,跑出排练厅。 “同学们,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杨舷拍手喊道,半天才维持好秩序:“我点一下名,大家也记一下自己前后都是谁,一会是按顺序上台,也方便提前准备一下。” 杨舷按动笔杆:“好…叶哲宇。” “到。” “张然。” “到。” “李文杰。” “到。” “梁广川。” “到了呢,首席哥哥~” “……” 杨舷缓缓从板夹后抬头,弯曲小臂夹着板夹,转削笔刀样似的缓缓向梁广川的方向卷出一个竖直向上的中指。 “谢冰妍。” “在呢!” 杨舷循声望去,正是刚才那个不怕冷的女生。 好家伙,谢冰妍是你啊: 表白墙一姐,水性杨花地天天在或食堂或操场或琴房偷拍或民乐部或西洋乐部的帅哥,在“当事人”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挂表白墙,涉嫌侵犯数十余人隐私权肖像权并引以为荣——略有耳闻。 “王沛然。” “到。” “好的,六十三个人,没有缺席。” 杨舷最后核查了一眼,将名单从板夹上取下来,交给门口的同学:“一会你就按这个名单上的顺序念他们的名字就好” 首席干后勤,还干地津津有味,炸裂程度绝不亚于小提soloist心安理得地跑去拉中提。 尹东涵平静地透过门缝望着杨舷忙前忙后的背影,不禁莞尔。 如镜的湖面也会泛起不起眼的涟漪。只要有和谐的风拂过,一直吹。 杨舷端着板夹回来,整了整外套,坐在尹东涵身边的座位,笔尖随意地点着名单上的曲目,好奇浏览一番,一边自语:“看来一会要听八遍《查尔达什》、六遍《德彪西》…六十三个人呢,师哥,你们每年招新都这么多人吗?” “差不多,今年要更多一点。”尹东涵一边答着,一边拿了一瓶热咖啡,拧开盖子递到杨舷面前:“趁热喝。” 杨舷双手握在瓶身上,以暖手为由掩饰内心的悸动。他思存几番,用于隔绝遁词的堤坝终于攒够了勇气打算决堤……但他刚想向尹东涵开口说点什么,第一个上台的同学就在他刚偏过头的同时,在舞台中央立好了谱架。 …… “下一个,谢冰妍。” ——无人反应。 “谢冰妍?” “来啦来啦!别催嘛~” 谢冰妍捂着她的刘海,小碎步跑上台。在台中央,在一排师哥师姐的迷惑目光下,浮夸地鞠了个躬。 “师哥师姐们好,我是高一长笛专业的谢冰妍,今天我的参选曲目是《匈牙利田园幻想曲》。” “就光她这作精样,我就不想给她过。”一旁的长笛首席小声和杨舷吐槽。 “别啊,怎么着得让她表演完吧。”杨舷小声道。 长笛首席冷笑一声,倚在靠背上,翘起二郎腿:“看着吧,她想表演的根本不是长笛。” “这话什么意思啊?”杨舷傻呵呵地问了一句。 尹东涵微微蹙眉,看着杨舷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别人聊得你一言我一句,不甚欢愉,眼底是肉眼可见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愠意。 他双瞳闪了闪,弯曲食指第二指节敲了敲桌面: “杨舷。” 杨舷一震,以为是尹东涵嫌自己讲话声音大,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向舞台,不再出声。 台上,谢冰妍端着长笛,半天也不开始,只是攥着几张零散的谱子,朝着尹东涵的方向疯狂眨眼。 只可惜,尹东涵根本不想与她的目光有任何交集。 这种无聊的暗示显然没有产生谢冰妍想要的那种效果。 “同学?”杨舷见她已在台上站了好一会儿:“可以开始了。” 谢冰妍竟哭了起来,强行挤出几滴眼泪,然后抹开:“我…我忘记带架子了,我练了很长时间呢,一直期待着和师哥师姐们成为队友我……” “行了行了,”尹东涵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嘤鸣”,实在受不这哭哭啼啼的动静:“你不是练了很久吗?应该也能记住点,好,记到哪吹到哪,别浪费时间。” “师哥…” 见尹东涵主动发话,谢冰妍眼神放光,也不管尹东涵有没有这个好心情,得寸进尺地问道: “我还是想更好发挥一下,我谱子都带来了,要不…师哥帮人家举一下谱子吧,就一下下~用不了多久的,求求了,东涵师哥~” 话音一出,四座哗然,夹杂着瞎起哄的聒噪之声。 “别麻烦师哥了,我给你举。”杨舷实在看不下,又想着快点结束这场闹剧,上台接过谱子:“开始吧,这下没别的要求了吧?” 谢冰妍咬咬嘴唇,眼神在杨舷和杨舷身后来回游走,小有不满:“我还有要求…” “?” 第31章 “你可以往旁边侧侧吗?挡到我看东涵师哥了。” “……” 几日后—— 结束了上午所有的文化课,唐融回宿舍放书,再打算取琴泡一下午琴房。 正赶上舍友收拾房间,刚进门就被装满杂物的大垃圾袋绊了一脚,大垃圾袋扑簌簌地掉出来一些杂物,一把不起眼的黑伞跟着涌了出来。 唐融一眼看见了黑伞,连忙扒拉开旁边的杂物,拾起黑伞,掸掸灰尘:“你们干嘛乱动我的东西?” 女同学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懦懦道:“不好意思啊,我们不知道那是你的……” 唐融握着伞身,见室友悔欠的神情,又有些后悔刚才直来直去的责问。 这伞不过只是仅见过一面的同学借的,甚至还不知道名字。 唐融自己也不可置否,她曾在接过伞之后的几天有过想多了解那个少年,但一个月过去后,这念头也不驱自散了。 “没事,反正这伞也没那么重要”唐融背好琴盒,扭头离开宿舍。 第18章 琴房里—— 正值午后,阳光穿过圆拱窗户,照在琴键上,镀上一层金光。 尹东涵十指翩飞,还一边尽力跟上杨舷越来越快的旋律。 杨舷一个漂亮的运功结束了尾音,肩上还扛着琴,就满眼期待地转向为了跟上他的速度而颠鸾倒凤的钢伴: “师哥,这次怎么样?” “你后面越来越快,我如果再跟上你的节奏就会很乱。”尹东涵关掉节拍器,语调和往日一样,听不出情绪。 “抱歉啊,师哥,我控制不住就快了。”杨舷微微垂下头,迎面照来的阳光打在他的睫毛上,在他的眼窝处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但我尽量控制。” 尹东涵看向他,后悔刚才太过严肃的话是不是有点像在责怪他。毕竟自己是他的钢伴,是来配合他的。 尹东涵双手离开键盘,自然地垂到腿上:“没事,离期末还有好几天,我们再磨合。” “好啊。”杨舷小心地笑笑,又见尹东涵在活动手腕:“要不,先歇歇?” “我不累。”尹东涵逆着光,望了望杨舷,双手随意地相互按揉了下虎口。 “我累。”杨舷看到尹东涵眼底的笑意,并未因为刚才的事有半点不满的神色,于是随性了起来,将琴和琴弓放好,从椅子上起来,扭了扭脖子:“我脖子僵疼…” “脖子疼啊?”尹东涵轻笑了声,起身让出琴凳,让杨舷坐上去,自己站到他身后,双手抵住杨舷的脖颈根,上去就是一掐。 “啊我艹,轻点!”杨舷身子一颤,疼得脱口而出芬芳之语。 “什么时候学的脏话啊,我的首席?”尹东涵剑眉一皱,双手搭在杨舷肩上,似笑非笑地下视着他:“还是,你就在我这放飞自我,啊?” 杨舷边打着嘴,边佯作委屈地望着尹东涵,又笑了笑,带着讪意。 “尹老师!”唐融推门而入,撞见杨舷正一脸因笑意而泛起的绯红,眼神瞬间微妙了起来:“哟,首席也在呀,真不好意思,破坏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杨舷噌地从琴凳上站起来:“你…你什么二人世界啊?师哥不过来是帮我录个期末作业而已。” “啧啧啧,粉红泡泡都飞我脸上了。”唐融奸笑:“而且能说服你师哥尹老师当你钢伴,未来可期啊首席!” “行了。”尹东涵给羞红脸的杨舷护到身后:“我们要练琴了,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来还个伞。”唐融单手拎出黑伞,轻松道,仿佛是在平淡地叙述别人的故事:“本来从海南回来就该还你的,但是我忘了。” 尹东涵接过伞,端详一番:“这江北的破烂怎么在你这?” “江北?我不认识他,他告诉我还给你,我就还给你了。”唐融嘴上不说,实际还是这种偷偷记下了这个名字:“不过没事我就走了啊,不打扰你俩。” 唐融刚迈出门的脚又退了回来,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的笑,伸手揪着尹东涵的袖口,拎着他的手搭到杨舷肩上,再静静地退出去,走时还不忘扒到门框上,补上一句: “你~俩~继~续~哦~~~” 说罢,唐融缓缓关上了琴房门。 尹东涵和杨舷二人双双茫然对视了一眼。 “不好意思。” 尹东涵僵僵地撤回搭在杨舷身上的手,显然这种肢体接触对于尹东涵来说还是过于亲密,甚至亲密地让他有些无地自容。 “咳…”杨舷回到座椅上:“师哥,江北是谁啊?他是不是也去过海南?” “你怎么知道?”尹东涵也坐回琴凳,将伞随手放到一边。 杨舷自顾自地说着:“没事,我好像见过他。” “那么纠结他干嘛?”尹东涵将谱子翻回首页:“继续练。” 杨舷点点头,架好琴。 “这次注意节奏,别再快了。” “唉?北哥?江北!” “……” “你等等我!” 全然被黑色笼罩着的城,窸窣的雪粒被风裹挟着拍到行人脸上。 连阳,晚上九点。 走读的高中生们刚下晚自习。 刘晓竞麻利地背上书包,追赶着一打铃就头也不回出了教室的江北。 公交站台将江北的脚步止住。他停下等车,这给刘晓竞一个跟他碎嘴子的机会。 第32章 “哎北哥,嘶…北哥!”刘晓竞也不是不知道江北缄口的缘由,就单纯是欠儿登:“不就个周测吗?咱不考第一,考第二还不行?” “滚!别烦你爹。”江北转过身去,看向马路左边。没到半晌,自己转了回来,向刘晓竞忿忿道:“一班那个球场混子,祖坟冒青烟了考了个140,还来嘲讽我?!” 江北又气得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刘晓竞一是直男癌晚期患者,哄也不知道怎么哄,二是他压根跟江北共不了情,满脑子只想着将至的元旦小长假上哪玩。 他打开手机,点开某个软件,划拉了几下,突然的眼前一亮。他晃了晃江北的胳膊:“北哥,这有个密室,挺不错的,咱元旦去吧!” 江北没搭理他,刘晓竞自顾自地继续道:“大型实景室内追逐、真人npc演绎、高能支线任务、废弃医院主题……北哥,你不考虑考虑吗?” 公交汽笛从远处传来,渐近,渐强——车到站了。 晚上的班次人很稀少,江北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甩包坐下,翘起二郎腿。 刘晓竞则在江北后面坐下。 “就咱俩?”江北冷不丁偏头向身后的刘晓竞道。 刘晓竞环顾了车厢四周,直到看到后排还有几个眼神疲累的高中生才意识到江北指的“就咱俩”是密室。 回过神来的刘晓竞万分惊喜:“你想去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去了?”江北语调中隐隐的透露出一丝傲娇:“所以就我们俩吗?” “可以再邀几个同班同学来,或者把尹东涵叫来,再让他带几个同学来。” 刘晓竞随意地翻看着评论:“话说,我好长时间都没见尹东涵了。” 江北抬手架到车窗框上,支颐看向窗外,回想在海南那天,尹东涵看杨舷时的眼神,意味深长道:“大钢琴家忙着练琴呢,和他的小首席。” 圣诞节那天晚上。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白天下了场雪,满地清白。有着浪漫情怀的音乐学院当然没扫雪,小心翼翼地保留着这自然的杰作。 致时也在飘雪,在灯光的映射下,雪花边缘似是泛着一层荧蓝。 琴房里,杨舷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在指板上游走,身侧是为他伴奏的尹东涵。黑白琴键奏出的颗粒分明的乐音夹杂着嘀嗒嘀嗒的节拍器,和谐而自然。 而杨舷紧抿的双唇和鬓角泛出的薄汗却暗示着乐音和节拍器在他这看来很快,快得逼仄。 终于。 杨舷踉跄地拉完最后一个音符,长舒了口气,放下琴弓:“师哥,我不是用来辅助你炫技的工具啊喂,你是我的钢伴…” “原曲就这个速度,你还得熟练。”尹东涵面向曲谱,不动声色道。 “真担心你得腱鞘炎…”杨舷推开窗吹冷风,让自己清醒清醒。 尹东涵揉着大鱼际,斜睇扒在窗台上向外面探头的杨舷。 窗外可以直接看到前楼前面的广场,学校在那立了个圣诞树,挂着彩灯。不少同学在树前拍照。 尹东涵淡淡问道,话中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想过节?” “想去玩雪…” “不许想。” 杨舷被这莫名的“霸总发言”一惊,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尹东涵,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你怎么跟‘菜花徐’一个画风?” “菜花徐”是杨舷的专业课老师,徐燕。烫着中长波浪卷的中年女人,穿着酒红色“半永久皮肤”的长裙,经常别着一颗形似菜花的胸针,因此而得名。 办事雷厉风行得很,给人以一种她不像搞音乐的,而是像搞科研的,尤其是搞核弹的…… “你老师罪不至此。”尹东涵笑了笑,刻意装得更严肃了,模仿了菜花徐的几分神韵:“来回课!你回去练了没有?分手了吗?慢速了吗?” “我们又不用分手练,露怯了吧你!” 杨舷见尹东涵如此这般,哭笑不得,乖乖回座坐好,拎起琴弓笑呵呵地望着尹东涵:“尹老师…哈哈,师哥我就这么叫你好不好?” “太生分了。” “那要怎么叫才不生分?” “东涵师哥——”一阵尖锐的女声从窗外传来。 杨舷走到窗边,向外探头,见到挂着黄色彩灯的圣诞树旁摆着一圈冒着廉价粉红荧光的蜡烛。 蜡烛被摆成心形,谢冰妍就站在心形中央,穿着花枝招展的裙子,宛若一个实习期西点师傅用力过猛做出来的花里胡哨的洛可可风大蛋糕。 “怎么回事?”尹东涵不为所动,只是往窗外偏了偏头。 “是谢冰妍,看样子应该是想…” “关窗,不用理她。” 尹东涵调整了一下琴凳的位置,强行将过去一周这个谢姓女生各种拦他要微信的画面清出大脑,但还是扼不住所有厌恶的情绪上泛,最终汇成他咬牙切齿挤出牙缝的一句: “没完没了……” 尹东涵平日里少有情绪波动的脸色今日又有了起伏。 杨舷轻松地开着他的玩笑:“人家女孩喜欢你,你还不乐意了?” 也是好在尹东涵对谢冰妍谈不上半点好感,杨舷才得以在这云淡风轻地打趣。若是尹东涵但凡对谢冰妍有一点心思,杨舷指定第一个坐不住,还谈何在此谈笑风生。 第33章 尹东涵正想调节拍器,又被窗外尖锐的一声“东涵师哥,我有话要对你说……”打断。 “给你这福气你要不要啊?” 尹东涵忍无可忍,将节拍器丢给杨舷,在杨舷惊愕的目光中“蹭”地站起,夺门而出。 第19章 “东涵师哥,你下楼啊!”谢冰妍夹着嗲嗲的声音喊道,每停顿一处,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就跟着起哄。 几个杨舷的同门师兄弟还拎着小提琴,靠在石阶底部扶手的台子上拉着《告白气球》。 摇头晃脑,不无投入。 “我有好多话要当面跟你说!” “哇——” 尹东涵板着张冰冷的脸,在几个好事儿的同学的裹挟下步步下楼,眼角凛凛的目光透露着不满。 他被同学们推到谢冰妍面前,深吸了口气,凝寒的空气灌进鼻腔。 尹东涵微微蹙着眉,死死盯着谢冰妍,像是一尊被黑毛衣马甲和白衬衫校服包裹着的肃穆的雕像。 “师哥!”谢冰妍满眼欢喜,全然不顾尹东涵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下来!” “那我就闲言少叙了!”谢冰妍又提高了音量:“师哥,自打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确定,你是我无论何时见到都会嫌晚的人!十一月份的时候,我自告奋勇地去帮你翻谱子,我不为别的,我就是想多见你,你弹琴的样子,真的很帅!!” “哇!!!——” “……” 尹东涵低声的怨叹声被埋在周围起哄声中。 “我还参加了你们西洋乐团的招新,虽然我没能入选,遗憾地失去了与你日后同台演出的机会,但我可以在初试那天看到你在评委席上的一行一止,我已经很满足了……在遥远的未来,你可能会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但你永远是我惊艳了我整个青春的少年!!” “……” 谢冰妍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给自己感动得够呛,稍歇片刻后,再念出他她白的结尾部分: “东涵师哥,我谢冰妍,今天,在这里正式地问你,我可以取代钢琴在你心里的位置吗?” 此语一出,四座敛声,都屏息凝视着心形蜡烛圈中的谢冰妍和圈外的尹东涵。 石台边上拉《告白气球》“气氛组”也将曲子拉到副歌部分,配合着这部“青春校园剧”的剧情发展。 尬,尬死了。 尹东涵脸色已处于挂不住的边缘,心中暗斥—— 谢谢你哦,让我体会到了在高朋满座的肖赛现场,刚弹了《冬风》的前四个小节,就脑子一抽,忘了第五小节被迫无奈梅开二度的那种极致的、惨无人道的尴尬! “答应她!” “答应她!答应她!答应她!答应她!” …… 也不知道是谁大呵一声开了个头,顿时,周围人群“乱者四应”,猝地打断了尹东涵想要好好拒绝前组织这语言的思绪。 尹东涵心里乱得很,他迫切地想离开这,逃离! 尹东涵扭头,想跑回琴房,不料身后已被围观群众堵死了路,甚至有的是人把他往前推。 “我不喜欢这样……” “他说他喜欢你!”一个戴眼镜的“欠儿登”恶意地大声错传尹东涵的话。 “?我没说!你不要乱讲!”尹东涵嗔视着那同学,平日里引以为傲的镇静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他呼吸急促起来,因慌乱而产生的喘息声愈发明显。他索性放下包袱,不顾在师哥师弟们面前失态,大声冲谢冰妍喊道: “你别再来打扰我了好吗?我是要练琴的,我还要出国,我没功夫跟你发展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感情!” “唉,这叫啥?欲拒还迎!” “你别说了!”尹东涵的声音在起哄的人群中苍白无力,尽管那怒意难扼的尾音有着撕裂的趋势。 人群也是乱成一团,吵吵嚷嚷的,百里余外的地方都能听到。甚至对面民乐琴房都探出一排吃瓜的脑袋。 杨舷披着件外套,手上搭着尹东涵的大衣,匆匆下了楼。出门第一眼是石坛边拉琴的三个师兄师弟。 “嗨,首席,晚上好!”那仨人同时道。 “好什么好,回去练琴!”杨舷不做停留,直冲人群中心。 雪下起来了,人群也没有散走的趋势。大伙都抱着看热闹的新鲜感,想蹲一个最终结果。 谢冰妍也是心理素质强得离谱,双手攥着放到身前,笑盈盈地望着尹东涵。而后不久,她不再满足这些,张开双臂朝着尹东涵的方向。 “气氛组”自然是不放过这一机会,也不顾尹东涵脚下站不站得稳,只是将他往谢冰妍怀里推。 尹东涵一个踉跄,险些如了他们所愿。 “师哥!”杨舷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挤出一条道来,围观者“干什么干什么”的责怪声被他生硬地甩到身后。 杨舷掸了掸尹东涵肩头上的雪,将外套披到他冻得微微发抖的身上。 尹东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慌切地握紧了杨舷的手,不再吝于向他展示自己的窘迫。 尹东涵冻得通红的手冷得像极地裹着冰盖的寒石,那股寒意直逼杨舷的触觉。 “都干什么?闲的没事找戏看?”杨舷冷冷道。 尹东涵抬眼,一时不能相信这话是从杨舷口中说出的。 第34章 他愕然地望着杨舷,无所适从,只是渐渐地松开杨舷的手,好让自己显得体面些。 “无不无聊?”杨舷盯着那个带头起哄的“眼镜欠儿登”,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字一顿地质问他:“你这跟道德绑架有什么区别?” “不…不至于吧……”那人已经有点察觉出不对劲,讪讪笑道:“就开个玩笑……” “就你觉得好笑吧!”杨舷突然提高声音,尹东涵也随着一怔。 那人猝然失声。 从来不发火的人发起火来,那是相当的可怕。 那人虽不是校西洋乐团的,但对附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儒雅随和的首席杨舷”还是有所耳闻。 “行吧行吧…”那人四顾,见人群渐渐散了,悻悻地嗫嚅:“师哥,对不起…” “你这什么态度?” “算了杨舷。”尹东涵握住下一秒就要冲过去的杨舷的手,拉他到身后,转向那人:“没事你快走吧。” “东涵…”杨舷叹了口气,扭头看到谢冰妍还在原地,又向她皱眉道:“别说东涵师哥了,我都见到你好几次了。喜欢是什么,你知道吗?无论是什么,都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作为理由来骚扰别人吗?” “杨舷,行了。”尹东涵晃了晃杨舷的手,低语道:“我不在乎的。” “可她刚刚明明……” “回去等我。”尹东涵转向杨舷,将他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部,遮住他裸露在冰天雪地外的一段白皙的脖颈,温柔又略带严厉道:“这太冷了。” 杨舷不甘地走回楼内,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 楼外,只剩尹东涵和谢冰妍二人,还有漫天飘飞的大雪。 “东涵师哥…”谢冰妍眼角泛起泪光,在雪中模模糊糊:“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真不…算了……” “你不用这么想,我刚才确实语言过激了,我还应该向你道歉呢,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没什么不好。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勇气的。” 尹东涵缄默良久开口,意味深长道:“别说是当众表白了,就算我喜欢的人就站在我身边,我也得编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敢去牵他的手。” 尹东涵顿了顿,问道:“你喜欢我什么?” 谢冰妍愣了愣,低眉:“我喜欢你在台上的样子。” “哪个舞台?”尹东涵指了指身后楼中礼堂的位置:“这个舞台吗?” 谢冰妍仍低着眉,默默不语。 尹东涵隔着飘飞的大雪,望着面前这个默默落泪的女孩,平静而坚定:“知道郎朗的母校吗?柯蒂斯音乐学院,那也是我的理想。在附中这段时间中,我会抓紧一切时间来提升我自己。一年后我要出国,会登上更大的舞台——我的意思是,你也要把目光放长远,当你足够优秀时,你就会发现,我,尹东涵,也不过是个钢琴系学生,也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可值得你仰慕的。 我并没有权利去拒绝你的喜欢,同时我很认可你对我的评价,所以呢,很抱歉,如果你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我接受你的喜欢,但也只能仅此而已。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做出吊着女生这种事情的,你的喜欢在我这里很安全,我不会拿去炫耀,更不会去践踏它。” 尹东涵长舒了口气,雪花落在他披着大衣的肩头,肃寒的天地间,他的眼神已不像方才的那般凛冽: “长笛是个多美的乐器,我喜欢它轻柔透明的音色,它的音域那么宽广,所以我也希望你的目光不会被聚焦在这一隅都算不上的贫贱土地里,好吗? 加油。” 尹东涵转过身,拾阶而上。 第20章 杨舷一直在琴房里等尹东涵,万分焦急到他都不知道他在焦急什么。 门轴转动,尹东涵推门而入,顺手抖落肩头的雪,将大衣脱下叠好。 “东涵。”杨舷见尹东涵反常地缄口不言,一时摸不到头脑,不由得产生了些不妙的想法:“你…你不会答应了吧?” “想什么呢?” 尹东涵哂笑了一声:“怎么,你担心我把自己安排出去?” 杨舷暗暗松了口气:“那你那么久都不上来,在干嘛?” “我记得,有人说过你社恐,刚才看也不像啊?”尹东涵不答反问:“怎么回事?” “我……”杨舷搞不清楚为何尹东涵突然转了话锋,就着话题讪笑解释道:“我才没呢,熟络了之后就会发现,我这个人,说话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尹东涵眼角因笑意而弯了弯,一脸“你也就在我这儿这样吧”的表情,坐回琴凳前: “你和我当年一样。” “啊?” 杨舷拉开椅子坐下:“你不才十七吗?这话说的你像七十岁的老头怀念青春一样。” 尹东涵未做理会继续道:“那时,也有不少人跟我说过,也包括我爸妈,说我这种性格,未来少不了吃亏,改掉后会过得更轻松些。我听劝,戒骄戒躁,于是呢,就有了现在你面前的这个还算温文尔雅的东涵师哥。” 杨舷抱臂,一眼高一眼低地望着尹东涵:“东涵,你这是在说你曾经是个‘愣头青’,还是在暗示我刚才是个‘愣头青’啊?” “哈哈我的首席啊,”尹东涵肆无忌惮地大笑:“我可没这意思。” 杨舷见尹东涵放下身段笑成这般,不觉为之动容。他知道今晚这琴是练不下去了,不如索性畅快地再聊聊得了。 第35章 “但我还是更好奇那个‘愣头青’尹东涵的故事。”杨舷把椅子搬到钢琴侧面,好近距离听这难能一闻的“一手史料”。 “行吧,” 尹东涵垂眼笑笑:“我其实才来附中不到一年,高一上半年的一大部分我都在连阳一中…是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市重点。” “那你为什么要转学?那不好吗?我妈可想让我去了,虽然我中考分也不够。”杨舷支颐,眨巴着眼睛。 尹东涵并没有因杨舷的中途打断而感到不满,淡淡继续道: “我和那的教导主任大吵了一架,他对我、对我的爱好、对我的选科、对我的同学,甚至对我的家人都问候了个遍,我那时‘天生反骨’,不惯他毛病,骂回去了。” 杨舷边听着边惊愕于尹东涵竟能平静地说出这些光听着就叫人火冒三丈的句子。 同时,杨舷一阵恍惚感。 快要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开始堆叠,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涌上来…… “为点啥啊?”杨舷随手摆弄着琴旁的绒布。 尹东涵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因为我在学校弹琴,‘勾引女生’,可笑吧,最可笑的是那天连阳一中的礼堂租给了市里当比赛场地,钢琴搬到大厅还是为了营造艺术气氛。” “礼堂” “比赛” “教导主任”? 杨舷放下绒布,心里的那个猜想,今天确定他说的他也…… “那我是不是之前就见过你?” “?你到连阳一中比过赛还看到我了?”尹东涵目光一顿,还迟疑了半刻。 他也曾在见到杨舷的第一眼就有和杨舷见到他时如出一辙的恍惚感。 “……我是,我还撞到你了呢……”杨舷对上了尹东涵的眼眸,所有的疑念化成了坚信:“我是那个散了一地谱子的…那个《凤凰序曲》的首席!” 杨舷和唐融斗琴的那晚,尹东涵也有在宿舍窗边看过全程。 当时,杨舷以《凤凰序曲》摇来了管乐跟他合奏,大败唐融。那时尹东涵就好奇,杨舷怎么也会弦乐版的《凤凰序曲》 …… “原来我们这么早就见过面了。”尹东涵笑了笑,还故作正式地正视着架上的乐谱:“你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两次失态全让你撞见了。”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看的……”杨舷手里也不闲着,取了点琴油擦琴:“不过你就这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重点高中,不可惜吗?” “不可惜。” 尹东涵字字掷地有声:“一方面我实在忍不了被‘莫须有’的理由歧视;再者,就像我刚才对谢冰妍说的,我要练琴,我要出国,我要考柯蒂斯,我要登上更大的舞台。艺术生就该去艺术院校,那里有自由的灵魂,有理想,有热血,在普通学校里,你只会是叛逆奇怪不务正业的无所事事之人,当他们践踏你的理想的时候,你反击,还会被冠上桀骜不服管的标签。” 尹东涵凝眸于眼前的谱子,目光中锁着五线谱上一串fff的渐强符号,脑海中辉煌的万千种种一掠而过。 “柯蒂斯?考上就是郎朗的校友!你加油啊。”杨舷由衷地祝福着,但还有些问题一并问出了口:“那这么看来,在连阳一中的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是在变相地激励你啊。” 尹东涵轻笑,摇了摇头:“我弹琴从来不是为了向什么人证明什么,虽然当时我也有着想自证的念头。” 尹东涵又回想起了自己那时甩下一句“您尽管拭目以待”便拂衣自去的又非又拽的模样,不禁莞尔。 “但我之后独自想了好久,根本没有必要。向高处走,是我与生俱来的趋向,与任何人都无关。” 尹东涵看了看一旁听得入迷满脸写着“灵魂已得到洗礼升华”的杨舷,悠然的开口:“你呢?我还想了解了解你的故事。” “我的话啊…”杨舷抬起支在钢琴侧边上的胳膊肘,眼神微微左偏,思忖着:“可以简单的概括成,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脑子一热?” “嗯?”尹东涵侧目浅笑着望向杨舷。 杨舷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表情不似刚才的轻松,仿佛回忆起往事是那么劳神苦思的大工程一般。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和我爷爷生活,后来我有弟弟,之后才和我妈一起住。我爷爷是个很有趣的小老头,画画、养花、拉琴、钓鱼,有栋房子,面朝大海,还把院子装饰成了莫奈花园一样,所以我小时候生活的特别快乐。我有一天,见到有人在清晨的海边站在礁石上拉琴,我就突然爱上了这个乐器的音色,她特别有生命的鲜活感,就像是半藏于雾霭中的朝阳、出现了丁达尔效应的林间、向阳而生的花,和一望无际的原野。” 尹东涵欣赏着杨舷挂着陶醉的笑容的脸,目光注视着,温柔似水。 他心也跟着杨舷喜悦。杨舷还从未跟任何人提到过他爷爷,以及这般故事。 “所以,最开始是你爷爷在做你的启蒙老师?”尹东涵侧过身,看向绕道窗边的杨舷。 “嗯……也不算,但是那时候我和他说我想学小提琴,他就给我请了老师,也不管我妈反对全力支持我,还天天陪我练琴呢。” 杨舷顺手扶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凝眸于一片飘飘然的雪花:“我爷爷说,人活着,总要有点爱好吧,单纯喜欢的,无关名利的。” 第36章 尹东涵眸光闪动须臾,但在他长而忽闪的睫毛的掩映下,没能被捕捉到分毫。 杨舷的话他不可置否,口上喊着要练琴、要出国、要向高处走,但这一切的源头也是他对钢琴这一乐器的热爱。 可他还是心头一紧,似是后悔刚才说出那一大段看似慷慨激昂但将他那点功利心暴露无遗的话语。 “杨舷,”尹东涵轻咳一声,将刚才那番思绪强行从脑中移除,云淡风轻地转向杨舷:“你刚才说,你妈妈反对,这真少见,谁小时候不是被逼着练琴的…我那本《车尔尼599》现在还是个缠满胶带的模样呢。” 讲到这,尹东涵自己都笑了笑:“所以为什么会反对啊?” “就……她觉得拉琴没有未来,学音乐什么的,哪有好好学文化课考大学来的实在。”杨舷映着雪光的眸子闪动着,故作轻松道。 时光回溯,空间交叠。 几个月前—— 杨舷还是刚中考完不久的中学生,宅在家里,躲在房间里看书。 “唉,杨舷,你这怎么登不上去了?” 杨舷妈盯着电脑屏幕,一遍遍刷新着录取结果。几番未果后,向房屋里的杨舷喊呼。 “我查完了,就把号锁死了。”杨舷想在屋里回应道。 “查完了怎么不告诉我?死孩崽子!” 杨舷妈“啪”得合上电脑,门都不敲直接闯进杨舷房间:“怎么样?连阳一中,还是连师附?” 杨舷平静地将书翻扣过来,从抽屉中端上来两张硬壳卡纸,不缓不急地摊展在桌面上: “这是连阳音乐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开始典礼上的节目邀请,我是校考第一录取的,也是文化课第一。” “我管你第不第一的!你这死孩崽子怎么偷改志愿啊?”杨舷妈正要抢夺录取通知书,却被杨舷抢先一步收走,只能干敲桌子大吼。 “是我在中考,是我的志愿,是我要上学!这也叫偷吗?” …… 杨舷将这些讲给了尹东涵,见到他平静的脸上表情不断更迭,故作轻松地笑笑:“然后,你就在这里,看到楼下小树林里练琴的我了。” 杨舷拍了拍窗台,靠在他们初见时尹东涵站的位置,翘起拇指向楼下小树林的方向指了指。 “你这还算是力排万难了。”尹东涵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干笑了几声:“那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出国,还是留在这?” “我没仔细想过,只要不留在连阳就好。”杨舷深吸了口气,将一切闪过脑海的杂乱无章的负面情绪清除:“可是我还不想和我爷爷分开太远,还有杨舶。” 尹东涵一直认真听着,目光也是温和的,没有一刻不落在杨舷身上。 他一直顺心顺意的成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作为独生子,他可以不考虑一切杂事,大胆放肆地追求他一切想要的,自信从容地与这个世界对话。 也正因如此,尹东涵也在以杨舷察觉不出的方式,小心呵护着他,尽量至少让那种固然的参差感在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之后伤他少些。 尹东涵思忖片刻:“也好,不走太远,但也能出去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正好留着杨舶在连阳,继续和我妈斗智斗勇。”杨舷笑了笑,将手掌平支到面前的窗玻璃上,贴得更近了些。 他看向窗外玻璃上洇出片片水雾,朦胧氤氲…… 第21章 窗外的雪下大了,比刚才更大。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笼罩四野。 望着这上天洒向人间的银羽,杨舷眸中的光亮盈盈闪动,他速速跑到琴房门口,“啪”的一下关了灯。 尹东涵不明所以,直到他扭头望向窗外——宁谧光亮。 关了灯后,本应漆黑一片的琴房在雪花映射的光线中蒙上了层特殊的色彩,是淡淡的蓝和幽幽的银交合在一起的样子。 尹东涵再看向杨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窗边,带着他的小提琴。 钢琴乌黑发亮的光面漆将捕捉到的所有光线毫不吝啬地折射到杨舷的脖颈、下颌,晦暗分明地勾勒着他初显棱角的侧脸。 “东涵,你看窗外,雪下的好大!” 杨舷脸上漾起明媚的笑,与夜晚独有的柔情似水融为一体,毫不违和。 杨舷将一只手渐渐伸向窗把,猝然扭动—— 推窗,风来。 顿时,夹杂着雪粒的清凉感扑面而来。 冷风掠过杨舷每一个发丝的间隙,毫不犹豫地赠与他不可方物的丝丝缕缕直钻感官的凉意。 发丝缠绕着,被吹向耳后。杨舷面向窗外,分不清是在拥抱大雪,还是在被大雪拥抱,只知道推窗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整个世纪从他身侧呼啸而过。 杨舷架好琴,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面对着窗外的纷飞大雪,拉响维瓦尔第的《冬》。 连续九小节的八分音符颤音,让独属于冬季的一切在四弦中变得具体可感。随即,一串急促的三十二分音符淋淋沥沥。 杨舷右手放松,左手快速地换音。 随着乐曲的进行,由高到低依次换把,始终稳定着一指的位置。 他手背上隐隐的青筋在光影的投射下渐显。 短促的和弦渐强,随后是明亮华丽的一串连续颗粒分明的旋律。重复几段后,又隐匿于渐强的和弦。 第37章 杨舷阖上眼,感受风在耳畔浅弱的和鸣声。 大雪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兀自偏偏下个不停。 对面远处的屋顶上覆了层厚厚的雪,在夜幕的浸润下,构成了一幅泛着深蓝的色调。 而对面琴房四四方方的窗棂中透出橙黄微暖的光,远处也是这样,星星点点,点缀着幽蓝的世界。 像是在雪域高原夜晚扎营行人的篝火,亦像是处于极夜的北欧小镇家家户户的橱灯。 杨舷就站在大开的窗前,被笼在光里,或者是他本就在发光。 时而协和时而不协和的紧张双音与窗外的大雪共同描摹着严冬,变换再现主题,致时激动地结束了第一乐章。 一阵较强的风吹来,正好卡上第二乐章的首音,乐曲情绪上的层次感在杨舷这里呈现得淋漓尽致。 尹东涵只是侧身坐在琴凳上,并不想以合奏的名义打扰杨舷。 他平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所有,包括雪景,包括曲子,更包括杨舷本人。 尹东涵的视角,杨舷逆着光,面部曲线般般入画。 曲终。 杨舷陶醉地伴着大雪抬弓,做了一个漂亮的收势。 他转过身来,胸前小幅度地起起伏伏,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尹东涵。 定格的这一帧分外安静,以至于尹东涵听到了自己反常的心跳声。 “东涵?”杨舷眨了眨眼睛,微微俯身瞧了瞧面颊有些泛红的尹东涵。 “我…我没事。”尹东涵仓皇起身开灯。 ……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梁广川踩着跟门口保安大爷同款的人字拖,端着塑料盆大摇大摆地回宿舍。 拧得半干的毛巾被他攥着一端 甩得像螺旋桨。飞溅出的水珠和他的歌声一并对路过的同学进行了一番无差别的打击。 “院子落叶~和我的思念…我靠!” “厚厚一叠”那四个字硬是在将要唱出口的前一刻,活生生的被梁广川咽了回去。 梁广川一推门撞上了杨舷,见他正穿着套从没见过的衣服,在宿舍门后的镜子前照来照去。 “不是杨舷,你大晚上的干嘛呢?”放下杂物,梁广川凑到杨舷跟前。 “试个衣服。” 杨舷将敞着怀的浅蓝色棉服往下扯了扯,从柜门上拿来件板正的假两件衬衫,往身前比划两划,看着镜子问梁广川:“你说我里面搭卫衣好看,还是这个衬衫好看?” 梁广川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表情微妙且迅速发生着变化,可以大致概括为“疑惑”到“震惊”再到“奸笑”三个阶段,最终以“奸笑”做结。 他贱兮兮地凑到杨舷跟前,一手搭上他的肩,幽幽道:“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啊?” “有什么情况?”杨舷甩掉他,正了正被他拢歪斜的领口,淡淡回应:“东涵师哥约我元旦去和他们玩密室,而已!” 梁广川内心“嘶”了一声,脸上表情又发展到了继“奸笑”后的第四个阶段:狡黠。 “就就就就你俩?!” “那必然不是,还有师哥的朋友,还有师哥朋友的朋友。” 杨舷一个扭头,闪得梁广川一个猝不及防:“唐融也去哦,如果你想抓住这个良机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和东涵商量商量带上你。” “东涵”都叫上了啧啧啧…… 梁广川邪恶的小想法在他脑子里渐渐羽化成形,但表面上还是装得道貌岸然: “我得多大的脸啊,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俩?你也是,好不容易念念不忘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了半点回响被你的东涵师哥约出去一次,我追融融也不差这一会,我的融融还能被天降抢走不成?” 杨舷白了梁广川一眼,拿他没辙:“行了,到底哪个好看?” “卫衣不错,你那衬衫…” 梁广川扫了杨舷全身,从头到脚找不到一个深色物件,哂笑了一声,贱次次笑道: “你穿着太受了。” “瘦?你说我还是衣服?” “噗…你,你瘦…” 梁广川转过身去,试图掩饰他猥琐的笑和想法。 有什么笑点吗? 杨舷一头雾水收拾衣服,在梁广川转身潜逃之时满含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梁广川又溜溜达达地凑到苏澄书桌后,见苏澄桌上平铺着一大张宣纸,几行结体疏朗、纤细险劲的瘦金体映入眼帘。 “哟,苏公子又练字儿呢?” 梁广川夹着嗓子蹲到苏澄书桌前,以一种妩媚娇羞又矫揉造作的姿势。 苏澄轻笑一声,磁性的声音悠悠道:“不过取悦心上人的活罢了。” 梁广川这才注意到苏澄写的内容——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 顺着回溯右侧,他寻到了标题——《上林赋》。 再看向书桌里端,那摆着一个精致的卷轴外壳,梁广川拾来看看,赫然发现其侧签上写着—— “艾嘉亲启,见字如面”。 “你,你也有情况了?哈哈…尊重、祝福、99…”梁广川脸上挤出美其名曰尬笑的苦笑,缓缓将视线从苏澄桌上移开,又绕到李文杰床下。 李文杰正瘫在一团乱糟糟的被子里打游戏,见梁广川像个楚人美一样,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望着他,整个人背部离床弹起,用脚蹬掉梁广川搭在自己护栏上的爪子。 第38章 “你瞅我干啥?我又没情况!” “我寻思你也不能有!” 梁广川回头,环顾了一周试衣服的杨舷和写字的苏澄,仰脸向李文杰问道:婻楓“你不觉得,咱俩在这个宿舍里格格不入吗?” “没事,他俩花前月下,咱俩未来可期。” “哈哈…好,未来可期……” 梁广川干笑几声,爬上床,一把掀开被子钻进去,调了调枕头高度到一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给手机横过来,切入游戏,嘴里嘟囔:“未来可期,未来可期…” ………… 清晨,旭光初生。 早上的小径有一番特别的风味,两排道旁的楼遮住了几缕阳光,将小径阴阳分割。视平线的消失点上是光晕的源头,越望越朦胧。 杨舷穿着他昨天挑好的衣服匆匆下楼,见到尹东涵正站在阳光下,朝着他宿舍楼大门的方向跂望,加快了脚步跑了过去。 尹东涵裹着那件深灰色毛呢大衣,精致有垂感,内搭一件黑色高领毛衣,胸口前一条银色毛衣链随着拂过的风浮动闪烁。他双手揣进大衣侧兜,黑色休闲西裤下笔直纤长的腿微微分开,一前一后地站着,脚上一双黑色穿孔马丁靴,让他本就完美的身材比例在视觉上又高了些许。 “东涵!”杨舷向尹东涵招了招手,跑到他跟前。 杨舷敞开拉链的浅蓝棉服内是件带兜帽的抽绳杏色卫衣,纯白的灯芯绒直筒裤,再配上高帮纯色运动鞋,青春洋溢的。 “车在门口,唐融已经在车上等着了。”尹东涵向杨舷笑了笑,温和如照在他身上的晨曦。 他又好生打量了杨舷全身上下: 这种少年感他在杨舷身上头一次见到,正常人都会有的眼前一亮,在他这,被心底的一种莫名的东西驱使着放大…… “你这身,挺好看的。” “是嘛?谢谢啊…” 杨舷矜持地笑笑,以波澜不惊和习以为常的佯相掩饰他挑了一晚上的衣服被尹东涵夸了而产生的小小的骄傲感。 尹东涵领杨舷上车,那车和上次尹东涵在家长会之后接他时的那辆是同一辆,杨舷认得。 尹东涵像上次一样,为杨舷拉开后座车门,体贴地将手垫在门框上,护着他的头顶,等杨舷坐好后才关门坐上副驾。 唐融坐在后座左侧,司机后面的那个位置。 她将方才的一切尽收于眼底,还像看见了什么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一样,以一种难以置信又夹杂着惊喜的眼神盯着杨舷,以至于给后者盯的浑身不自在。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怪吓人的。” “哦…没,我看你衣服好看,没见过。”唐融磕磕巴巴地搪塞几句,随即掏出手机,两拇指在下半截屏幕上点来点去,应该是在跟什么人打字聊天。 杨舷僵僵地干笑一声,大不如尹东涵夸他之后反映得那般雀跃。 副驾的尹东涵和司机嘁嘁喳喳地交谈了几句,抽出安全带系好。 司机打着火,车子很快开进公路。 冬天的车内虽坐了四个人,但还是有些冷。 尹东涵打开了暖风,车里无人对话,只能听到汽车轰鸣声和暖风风吹交织在一起的声音。 干净简单的白噪音和温暖的车厢碰撞出一番独特的惬意和治愈。 “融姐,你磕到真的啦!今天也是……”突兀的语音在安静的车厢内乍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车里除了司机之外的剩下两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唐融,而后者直接反手将手机摁熄屏,欲盖弥彰道:“我…我看剧呢……” “要耳机吗?”尹东涵食指拇指夹住蓝牙耳机盒,头也不回地往后递。 唐融果断调成静音,把尹东涵的手推回去:“我不看了。” 尹东涵轻笑了几声收回手,不经意透过后视镜看到杨舷的双眸。 只能看到眼睛,但二人都凭着弯弯的眉眼判断出彼此的笑意。 两人没有对视太久,视线一触即散。 第22章 车子扎入闹市区,在一个大型商场前的两座地标型石狮子前停下。 三人一下车就看见了在人群中突兀到一眼就能认出的江北和他的同学刘晓竞。 两人都是正常男高的穿搭,但单凭他俩在石狮子下像乞丐一样蹲着的姿势就足以脱然众人。 “嗨!尹东涵!” 江北站起来,跳着向尹东涵招手:“感谢未来的大钢琴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们瞎玩!” 江北在杨舷和唐融的脸上扫过一眼,并将目光顿在唐融脸上: 她好面熟——我见过她! “杨舷、唐融。”尹东涵介绍两边人相互认识:“这是刘晓竞。” “你好你好!” “嗯,你好…” …… 一片问好声中,江北和唐融缄然对视,最终是江北先移开了目光,因为他见尹东涵正看着他异常的反应…… 算是避嫌? 刘晓竞打开手机地图,带四人去那个密室。 江北一路上刻意和唐融站得很远,似是故意转移注意似的,挑了个另外的话题:“尹东涵啊,你怎么有穿不完的黑衣服黑裤子黑鞋?” 尹东涵斜睇他一眼:“这是烟灰。” 五人走进电梯,刘晓竞按手机上的指示摁下24楼。 电梯门合上再打开时,整个画风颠覆性地变了个样—— 第39章 暗沉沉的装饰风格,橡胶制成的道具断手断脚挂在前台柜旁…… 没等打量完,前台就冒出来了个丸子头小姐姐。 “五位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嗯,好的,《医怨》五人这边请跟我来。我们这边是个大型实景真人npc单线任务多结局中恐密室,为了保证您在游戏过程中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请在开始游戏前将背包、大衣等物品放进储物柜中,然后到这里换下服装,更有体验感哦~” 说罢,那丸子头姐姐没声音地走了。大段独白以一种亲切又生硬的服务人员常用语调流利说完。 “这啥?”江北拎起那件不明深绿色服饰的一角,展开观摩良久:“手术服?” 随后就是和刘晓竞你推我搡有一句没一句地穿衣服和相互吐槽环节…… 杨舷一时视觉空耳,在他俩身上看到了梁广川和李文杰的影子——一样闹腾! 杨舷抖开手术服,伸进去单只手。视线一转,看到尹东涵早已穿好,在柜前存包。 臃肿宽大的手术服在尹东涵身上未有丝毫滑稽的感觉,果然身材笔挺又高又瘦的人穿什么都好看。 “看什么呢?”尹东涵顺手把杨舷的包和自己的存进一个柜子里,见杨舷半天系不上脖子后的绑带,轻声绕到他身后,握住杨舷的手将其放下:“我帮你系。” 杨舷耳畔一阵湿热,悻悻点点头。 尹东涵正为他系着脖颈后的绑带,指尖、细绳,和衣服布料摩擦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在耳旁,细细可闻。 尹东涵指尖冰凉,匆忙中无意触碰到杨舷后脖颈处紧绷的敏感的皮肤,猝然的凉意使杨舷速吸了一小口气,不自觉地向一旁躲了半寸。 “别动。”耐心低沉的男声在耳廓后响起,杨舷怔了怔,不再动弹。 半晌后,尹东涵系好了绑带,笑意盈盈地拍了拍杨舷的肩:“好了。” “我去!甜死我了……”唐融悄摸地立起手机,以“不打扰正主”的名义进行一些偷拍行为。 尹东涵高杨舷半个头,站在后面系绑带时两人之间虽有些距离,但由于远距离放大,加之借位,二人就像是贴在一起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竟有种不可言说的暧昧…… 唐融一边捂脸小声嘟囔,一边抱着让“自己的姨母笑也出现在好闺蜜脸上”的心态,反手将视频丢进宿舍群。 “小姐姐?” “!?” 还没等看群里的回复,唐融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刚才那个丸子头姐姐吓了一跳。 “我们密室里有很多靠光敏电阻运行的关卡,如果受到手机的蓝光照射,可能会失灵,导致各位卡关影响游戏体验哦~所以这边建议将手机放到柜子里保管呢!” “嗯,好好好……” 唐融在两位“刚被侵犯肖像权的正主”的不解目光中,尴尬地将手机乖乖存好。 五人准备好后: “好的,大家请带好眼罩,将双手搭到前一人的肩膀上,跟我一起进入密室……这是一个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恶流汹涌的私人医院,传闻说……你们五人是某三流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医生,恶流背后肮脏的人性将由你们发掘……一会听到背景音乐响起就可以摘下眼罩了,祝你们游戏愉快……” “啪”的一声,门关上了。老旧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五人陆续摘下眼罩,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渐渐分散开来。 江北隐约看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有东西,招呼刘晓竞一同过来。两人对着唯一光源端详半天才隐隐分辨出那些物件是六个学生证。 “这是让我们干嘛?” “你看这还有照片呢。” “艹,怎么还有叫‘史珍香’的啊哈哈哈…” 另一边,尹东涵在昏暗的灯光下强行分辨墙上的字,和江北那边毫无沉浸感又不利于通关的不止狂笑大相径庭。 杨舷则毫无头绪地四处打量,不时瞥几眼一脸认真的尹东涵。 昏暗灯光下,俊朗的面容只能被粗线勾勒,草草观摩…… 尹东涵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招呼着江北将学生证拿过来,以一种特定顺序放进卡槽,一下就打开了机关。 “这是什么?”江北凑到弹开的抽屉前:“任务卡、俩灯、俩对讲机?” “唉江北给我看一眼” …… 尹东涵将两个灯都打开,给唐融和杨舷一人一个,又故意将线索卡置于杨舷灯下,一目十行之后起身,将其中一个对讲机扔给江北,自己则留下另一个。 “那个门开了,我们出去之后应该是会遇到真人npc,而且不止一个,我们还有可能会被分开做支线任务。” 江北听了个大概,拽起刘晓竞就开门:“走走走!刺激!!” 刘晓竞江北率先夺门而出,唐融尹东涵杨舷紧随其后。 “啊——” 尖锐撕裂的女声从身后骤然响起,毫无征兆! 随即,全黑的走廊上棚灯光陆离地闪烁着,将逼仄的幽闭空间渲染出一种荒诞怪异的气氛。 周遭的一切仿佛在那一瞬轰然扭曲,排山倒海般地直击五人的视觉,乱扫着的灯光聚焦在门口。 随着一阵烟雾,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从排风口处爬出,趔趄几步后直起身来,尖叫着向排尾的杨舷张牙舞爪的扑过去…… 第40章 “操!快跑!!”江北反倒是最先反应的那个,推着打头的刘晓竞仓皇地往前狂奔。 曲溜拐弯的密室地形根本不能在一时半会被全然洞悉,刘晓竞闷头狂冲,直到迎面被一个埋伏多时的女鬼撞上—— 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让他看全了女鬼的面容。 于是嘶叫声一唱一和地分别从前后传来。 江北不止地因尖叫而口吐芬芳,随机抓了其中一人的手,拎着她拐到一个岔路口,还奇迹般地摸到了一个门把,毫不犹豫地排闼直入。 与此同时,杨舷像是只受惊的猫,还没来得及炸毛,就被身前的人死死钳住。 常年游走在黑白琴键间的手大而有力,握住杨舷骨感纤细的手腕绰绰有余。 尹东涵依旧是惯常的冷静,“女鬼”的嘶吼在他这除了聒噪之外毫无恐怖一说。 他一手攥紧杨舷的手腕,一手握着对讲机,紧贴墙体,手背沿墙摸索,摸到了一个门状凹陷,果断推门而入,待身边人都进去后,侧身堵门。 门外两只“鬼”对门板一顿狂轰乱炸,但没过一会便没了动静。 想是npc走远了,尹东涵堵门的半边身体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屋里只有三个人。 尹东涵在昏暗的灯光下勉强看到正大口喘气的刘晓竞和惊魂未定的杨舷。 江北呢,唐融呢?这就强制开支线了?! 另一头。 江北刚钻进房间就以背倚的方式将整个人的重量靠在门上。 确认npc走远后放松了神经,大大咧咧地一手将唐融揽过来:“操!真刺激!挺会选啊你!” “……” “!?” 江北一怔,迅速弹开,和唐融拉开距离:“怎么…你?刘晓竞呢?!” 唐融晃晃手里的灯,冷哼一声:“刘晓竞可没有灯,说你是无意的,我可不信。” 这间房除了江北和唐融二人外,就只有几件医疗仪器状的物件。 墙壁四周下嵌式装了几个绿色的灯条,莹莹的绿光被金属表面反射在封闭狭小的室内里,显得格外灵异。 头顶的音响循环播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在小屋里回荡,宛如厉鬼索命前精神失常的呢喃…… 唐融面容姣好,五官精致小巧,黑长直柔顺地垂到腰际之上十公分,八字刘海没有遮住她的额头,微微上挑的眉梢配上她的高颅顶给这张本只能走纯欲路线的脸平添了几分英气。 唐融抱臂站在一旁,盯着江北,见他翻找到几张线索后,凑到中间的那台仪器前,便也跟着上前查看。 她放松时唇角自然下垂,浑身散发着一种骄傲又自持的千金气息,叫人不敢轻易接近。 江北也不知是受这气场影响,还是心里的某种芥蒂,刻意与唐融从开始就保持着一种并非恰如其分甚至有些刻意的距离。 “咳,那个,伞我已经还给尹东涵了,他还没还你我就不知道了。”唐融轻咳一声,对身边人说道,语调中带着试探。 一旁的江北按着仪器上几个按键,颗粒分明的机器声冰冷地在房间里响着。 江北哂笑:“你还能认得出我? 随后迎来的是一阵缄默。 第23章 唐融视线从仪器上移开,直勾勾地盯着桌边一个仪表状的物件,其上零星散着几个字母数字。 凭借着不到一年半的化学学习生涯,唐融辨认出那是次氯酸钠与盐酸反应的方程式。 唐融几番自信满满地输入竟都以亮着红灯的失败告终。 “这是浓盐酸,没看这都冒气了吗?” 江北拇指摁在提示卡“黄绿色气体”下端,凑到唐融扑闪的睫毛下,随后重新输入,伴着机关开锁的声音,像是炫耀似的,向唐融摆手,朗然一笑: “不同浓度的盐酸和次氯酸钠反应方程式不一样,你们音乐生不学化学,不知道也正常。” “你瞧不起谁呢?我们又不是学不明白文化课才来学音乐的。”天生自恃又忍不了嘲讽的性格使然,唐融嗔视着江北。 “我才没有…不过尹东涵也不会,他高一上化学期中考48分哈哈哈哈……我笑他一辈子……”江北兀自没心没肺地大笑,一点点地也让唐融消了气。 唐融不再吭声,开了的机关箱里赫然放着几个脏器模型,墙上半嵌着一架缺骨少肉的人状物体。 按要求应是要拼好才会给出下一关的线索。 只见江北捧着几个心肝脾胃肾晃晃悠悠地像个“黑心医生”,嘴里还嘟噜着“这心脏不够大啊”“这左肺咋还仨叶”诸如此类以较专业角度吐槽密室道具的种种…… “喂,”唐融向江北方向斜挑了挑眉梢,无他用意地随口问道:“你是不是学习还不错?” “你看出来了,还是尹东涵说的?”江北捧着个“胃”,冲唐融挤了个满是“看人真准”意味的笑,又佯作害羞地低头一笑:“其实也就还行,理综270而已。” 唐融说实话并不清楚“理综270是个什么水平”,但单凭江北的面部状态也能洞察出一二——这是个很高很漂亮的分数。 要不也没必要拐弯抹角地以这种欠揍的方式炫耀。 她见江北那个人体拼图还没拼完,上前去搭了把手,顺口问道:“你和尹东涵以前真是一个学校的?” “竹马情,羡慕不?”江北哂笑。 第41章 唐融本是随口一问,直到听到“竹马”这俩关键词,神经末梢像是触电一般兴奋起来,促使着她接着问下去: “那他以前谈过女朋友吗?” “?女朋友?哈哈哈哈哈……”江北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在中恐密室里格外出戏。 他心里暗想:尹东涵的“小指顶针”可不是白戴的…… “他家养的黑王蛇都是公的!” 江北笑完缓过神来,见唐融岿然不动地直盯着自己,噗呲一声又笑了起来,笑得比前一阵更微妙:“怎么,你看上他了?” 唐融无语地抿了抿嘴:“才没有!”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将她的小想法含蓄蕴藉地分享给江北:“不过你俩作为‘竹马竹马’,我有必要透露给你,他名草有主了。” “不可能!他不‘尾戒战士’吗?除非他喜欢男的!” 唐融恰好在“喜欢男的”那四个字被说出来时卡点侧目。 江北不觉一怔,磕磕巴巴对着唐融顿顿道: “……真,真喜欢啊…?” 土生土长在连阳,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江北最后那问句带着点东北方言特有的下行腔调,听着喜感滑稽。 再加之江北身后的破窗正爬出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悄无声息地向江北伸出清白的手,唐融压着笑意,在一旁默不作声。 “不是,到底什么情况啊?他是深柜吗?” 唐融绷不住了,指了指破窗:“你后面有东西。” “我……啊——操!什么玩意啊啊啊!……” …… 与此同时,江北的那个“尾戒战士”竹马正和杨舷刘晓竞两人被关在一个疑似“停尸房”的地方。 三人摸黑手忙脚乱地找着钥匙,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音响在他们头顶循环放着一段凄凄惨惨戚戚的音乐。 尹东涵和刘晓竞各分在密室两头,独留杨舷捧着唯一光源愣在原地,畏手畏脚还要装出一副根本不怕的样子。 “刘晓竞你那边……”尹东涵猛地一个转身,竟吓得杨舷回抽了一口气。 尹东涵看了看杨舷,从抖动的灯光可以看出他有在微微地抖。 “你害怕吗?”尹东涵轻声问了句。 杨舷另一手速速握住提灯那手的手腕,硬着嘴欲盖弥彰:“我……我不怕这些的,他这bgm放来放去就这一首,再听几遍,调式分析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尹东涵轻笑,拍了拍杨舷的肩:“d和声小调,不谢。” 杨舷视角下,尹东涵挂着戏谑的笑,与他那张总是严肃端庄的脸浑然不搭。 尹东涵从杨舷身前翩然掠过,凑到刘晓竞那边,两人围着一个什么东西钻研许久。 随后,杨舷后身紧贴着的墙突然开裂—— 紧接着,一部分墙体訇然中开,形成一个窄门,披头散发的npc“女鬼”一个健步跳到杨舷面前嘶吼…… “我艹!”杨舷一惊,躲开,也不顾夺口而出的“芬芳之语”,在黑洞洞的密室里左脚踩右脚给自己绊摔,一个踉跄扑到尹东涵怀里。 他……他故意的吗? 尹东涵被突然扑进怀里的温度整得猝不及防地大脑空白,还是强作镇静地顺势将杨舷的脸埋进自己肩窝。 杨舷提灯的手自然揽上尹东涵的脖颈,集中的光亮不剩丝毫地照在尹东涵的侧脸上,照的他急速升温的耳根、泛着绯红的双颊,连带着目中的惊愕、羞涩一并无所遁形。 刘晓竞也顾不上看npc跳大神般的手舞足蹈,比起恐怖演绎,他身边的这两位似乎显得更有吸引力。 npc在无人注视的独角戏按部就班演完后,从小门悄声退场。 待嘶吼声消散后,尹东涵轻手轻脚地把手从杨舷背上移开,避嫌似的后退几步,在刘晓竞微妙的目光中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手术台上“女鬼”刚留下的血手印努了努嘴: “手印的朝向有指向性,那边应该还有线索。” 正如其言,刘晓竞扭动旋钮,又开了道门。 同时,门边弹出一个装着对讲机和手电的箱子,刘晓竞扫了眼垫在物件下的线索卡: “这又是一个支线,这两条道都有钥匙或是地图,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和江北那边汇合…但是吧,这密室本来是六个人的,咱现在就五个,所以……” 所以,有一个倒霉蛋要走单线。 刘晓竞没等这话说出口,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面前这两位音乐学院高材生刚才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画面。 拆了他们,我刘晓竞这不是纯罪人吗? “得了,我走单线吧!”刘晓竞按开手电,将对讲机别到手术服领口,“不胜光荣”地毅然决然打算“孤身走暗巷”: “走了哈,听着点对讲机。” 杨舷目送着刘晓竞迈入那个黑洞洞的门,目送他由半脚踩门框到全身扎进黑暗。 “嘭”地关上门后,随即骤然传来的是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的男声尖叫,还夹杂着女鬼npc的职业嘶吼。 这两者一齐刺入杨舷耳膜。 杨舷悚然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幅度不大的动作又偏偏好巧不巧地让尹东涵撞上。 “又害怕了?”尹东涵似笑非笑。 “什么叫‘又’?……” …… 开着暖风的室内被火锅香味充盈,与室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第42章 铜火锅上方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也一直不停地给这一方空间增温增湿。 临街落地窗上浮着一层水雾,看不清外面的细节,只能透过氤氲依稀地从流动的光柱中脑补出一街车水马龙。 “哟,你还会这个呢?尹少~”江北嗦着筷子尖,眼神反复在端着盘子下虾滑的尹东涵和冒泡的火锅间横跳,刻意将“尹少”二字拖得像山路十八弯一样又绕又长。 不屑于江北那荒谬的赞誉和他那加起来能绕地球三圈的“绵长”尾音,尹东涵冷哼一声,顺手用空虾滑盘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 “唉,弄我一头水!” 尹东涵将空盘放进路过的服务生的推车里,坐回座位,后背一点不沾椅背,还是那个端庄矜正的坐姿。 他余光向侧面一瞥,见身边的杨舷正一手一根筷子将冻豆腐分成小块,一点一点挤走缝隙里的水,小眼神不时撒么着咕嘟咕嘟冒气的铜火锅。 火锅店嘈嘈杂杂的背景音竟一点也不令人听着心烦,反倒在年底的大冬天,直叫人心底油然升起一阵暖意融融的幸福感。 尹东涵调大了加热功率。煮熟的虾滑没过多久挨个冒了上来。 尹东涵从桌侧小架台上挑出滤勺,从位置上站起来,亲手为杨舷捡上来几个大而圆润的虾滑球,滤了水,贴心地送到他盘子里。 “好啦好啦,够了够了够了……”杨舷不好意思地笑着,又夹到尹东涵盘里几个。 “尹东涵我也要!”江北端着盘子“噌”地站起来。 尹东涵白了他一眼,给滤勺塞到他手里,安安稳稳地坐回去:“自己捞。” 江北旁边坐着的唐融就喜欢看这种“明目张胆的偏爱”和“众目睽睽之下的差别对待”的细节桥段。 双重意义上吃饱了的她,一边咧着合不上的嘴,一边挂着招牌标准“姨母笑”,和手机那头的“同担”好闺密分享见闻,还不忘不时抿几口酸梅汁冷却一下。 “呐,你也来点。”江北抄勺,也往唐融盘子里倒了两个。 唐融受宠若惊地抬眼:“谢……谢谢啊。” “江北我也……” “自己捞!” 唐融刚咬下半口虾滑,倏地被刘晓竞和江北相似的对话击到脑中的某处未知地带。 她放在旁边的手机屏幕上还显示着刚刚的群聊内容,绿色对话框中“磕到了”三个字格外醒目。 唐融一手将屏幕锁灭,拌着心中的五味杂陈咽下那口虾滑。 嗡嗡——嗡嗡—— 屏幕又亮了。 唐融看着来电显示,心头一紧。 第24章 “喂,妈,” 唐融捧着电话来到拐角靠门边的一个没人的桌位旁,慌张顾盼,似是介意于这公众场合的人来人往。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你看看你看看,都几点了?不都说了吗?八点前必须到家必须到家,这都七点四十五了!看你这样,还没往家走呢吧?” 愤怒的中年女声在电话那端暴风骤雨一般砸来,手机屏对唐融的庇护也在这猛烈的攻势下一触即破。 “妈……” 唐融的思绪纠在一起,速速拉开火锅店的双夹门,溜进大门二门之间的那一小夹层里: “我和同学在外面吃饭,能不能别一上来就这么大声啊…还有,不是商量好八点半吗?” 夹层和外面就隔了一层玻璃,单薄的一层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这里的温度和室外的相差无几,唐融没穿外套,在夹层里瑟瑟发抖。 “你懂什么?大冬天黑天多早啊,哪能让你们几个十六七的半大孩子在外面吃到八点多?咱们这边门口那条路上的灯坏了,让你早点回来有错吗?” 电话那端依旧喋喋不休:“快点,八点十五之前必须回来!” 电话从那边挂断,传来一阵忙音。 本来今天过的还挺开心的。 唐融推门进屋,径直绕到桌前,见四人也正穿衣服,要走的样子。 “家里催了吧?” 尹东涵正了正大衣领子,见唐融冻红了脸,心中了然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和杨舷一会回学校,捎你一程?” “不用了。”唐融一手披上大衣,斜挎上包:“我们也不顺路。” 推门,让全身正面冲撞严寒。 刘晓竞上了公交车,尹东涵把杨舷安置到车后座后也钻进副驾。银色豪车在一尾油门下扬长而去。 门口一时间只剩下唐融和江北二人。 “唉,师傅!” 江北在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回望了眼唐融:“一起走?” “算……” “别算了,一起走吧,你再打不着车。” 唐融悻悻答应。 江北殷勤地为唐融拉开后座车门,请她后排坐下,再自觉地坐上副驾。 “小伙子,去哪儿啊?” “你家在哪?”江北通过后视镜向唐融挤了几眼。 “我……北站。” 唐融轻声短答,没和江北有什么眼神上的交流,而是朝着司机的那个方向。 北站这都快到市区外,她家住这么远啊。 江北思忖着。 另一头,司机打着火,一脚油门冲上公路。 上青下灰的出租车在没什么人的马路上畅行无阻,街道两旁的钢筋水泥飞速跃向身后,渐渐少了。 第43章 林立的大厦被六层以下的小居民楼取代,副驾上打盹的江北也被司机摇醒:“唉,小伙子?到了。” “这…这么快。”江北见到后排的唐融已经开门下车,速速付了钱,准备起身追下车。 “看看你上车倒头就睡,也不理你女朋友,给人气着了吧?” “唐融!下车怎么也不吱一声啊?”江北追上唐融,将她耷拉在一边的围巾围好。 “你怎么也跟下来了?这地很不好打车的,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啊?”唐融对江北的行为很是不解,一边窃窃问着,一边也不停赶回家的脚步。 “我送你不得送到底啊……我能飞回去,这不用你操心。” 江北笑笑,望了望前路是一段黑漆漆的两楼之间的小道:“再说你这黑咕隆咚的,也不怕大黑耗子偷袭!” 唐融被江北逗得噗嗤一笑,心上隐隐的畏惧也跟着悄悄散去了些许。 “嗯…不过你每次回家都要走这么黑的路吗?”江北随意地踢路边的石子。 “这平时都是有灯的,只是今天坏了而已。”唐融鼻尖以下都埋进围巾里,声音透过围巾,朦朦的,有些模糊。 “那还好……” 江北微不足道的三个字被迎面的寒风裹挟着,不知被吹到了何处。 转过楼角,叽叽喳喳的老年女声顺着风塞进江北的耳朵里,给冰冷空荡的小道平添了些许人的气息。 两老太太交头接耳,包围在冰点以下的冷空气中,一串串浑浊的白气从嘴里呼哧呼哧地吐出。 江北和唐融从俩老太跟前经过,其中一个花袄老太用白多黑少的眼珠不怀好意地将两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扭头和红帽老太嘀嘀咕咕。 “这不,唐勇他家小丫头片子天麻黑了才回来……” “上高中了吧?这也倒是没听说过考哪儿了?” “说是啥音乐学院,估摸着也就一职校,学拉那四弦的洋二胡,出社会了都混不上饭吃!” “也正常也正常,这女娃越往后啊,这学习能力都抽抽……” “不过你看她穿的啥呀,还披头散发的,一点都不立整!” …… 唐融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似的,不由得将大衣裹紧了几分。 她穿的是酒红色的毛呢长大衣,米白的围巾和内搭的毛衫是一个色系,脚上踩着黑色的小短靴。 很有氛围感的韩系穿搭,走在街上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江北循着声音向台阶那撇了一眼。 最后出声的花袄老太也幽幽地看了一眼江北,满脸写着一副“你瞅啥”的表情,随后视江北为无物地继续和红帽老太嘀嘀咕咕:“一看就不正经啊,这才多大,就让男的给送回家……” 刚巧经过台阶两老太太坐的那个位置,江北倒是把这句听得清清楚楚。 “哎哎哎!”江北提高了声音,像两老太太扬了扬下巴:“背后说人坏话好歹得等人走过去吧,人还在这呢,就开始碎嘴子?” 江北还想说什么,只感觉有人在扯他的外套后摆。 同时,唐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算了,不用和她们这种人一般见识。” 唐融使劲给江北往回拽,想着赶时间回家。江北也是依着唐融,不得已而善罢甘休。 一花一红两老太太反而是像占了威风一样神气起来,用鼻孔盯着江北和唐融离开的方向,冷哼着啐骂了一声:“呸,什么教养!” 江北不清楚唐融此举意欲何为。 被指着鼻子骂,都谈不上阴阳怪气了,依她这个千金大小姐的脾气,忍得了?忍得了?! 就姑且是当她着急回家吧。 不过说到头来,总是感觉她白天那种啥也不怕的“直球”气概像是随着太阳落山被屏蔽掉了一样。 而且似乎离她家越近,这种莫名其妙的屏蔽能力就越强。 江北跟着唐融走到这个半封闭小区的最后一排居民楼。这楼后边便是黑漆漆一片的山。 好在楼里住着挺多户人家。简单的矩形窗子里透青白青白的光,像是老式白炽灯,清一色的冷调光源。 “我到家了,你可以回去了。” 唐融走进那个只有半个坏了锁的单元门楼道,跺了下脚,头顶的声控感应灯才吭呲瘪肚地亮了起来,把昏黄的灯光投射到贴满小广告的斑驳墙面上。 江北双手揣进衣兜,深一脚浅一脚地站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松弛感:“我等你到家了再走。” “我家就在三楼,这么几步台阶,我还能丢了不成?”唐融上了两级台阶,以轻松的语气掩饰刹时间席卷全身的错乱感: “而且我家有人,不信你出去看看,三楼左面空调外挂机旁边那户亮着灯的就是我家。” 江北笑了笑:“没事,我不差这一会儿,我搁这站着,还能给你留会灯呢。” 这话音刚落,楼道里的声控灯时长到了,倏地一下灭了。江北又跺了跺脚,好让楼道再次明黄起来。 亮,暗,再到亮。 两次变化,不过两秒。 却足以让唐融将她暂时不愿让江北察觉到的笑靥稳稳地隐匿在那不到半刻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中。 “拜托,每一层都有灯的。”唐融将半边长发撩到身后,转身向上走:“那你随便吧,我上去了。” 第44章 敲门。 开门。 “八点二十了,晚了五分钟!” 又关门。 安静了。 还好我妈从来不管我几点回家。江北心里庆幸地暗笑。 他走出楼道,向三楼左面空调外挂机旁边的窗户看了看:已经拉上窗帘的室内,长发女孩深青色的剪影——放下挎包,脱掉大衣…… 江北不继续看了,目光守本分地从窗户平移到手机。 他寻思叫个车来。没点开软件,先来了一条唐融的转账信息,他点开一看是车钱,一分不差。 凭着强大的方位记忆能力,江北成功地原路返回,又看到刚才坐在台阶的一红一花俩老太太。 她们坐的台阶边是一家有荧光招牌的理发店,红白蓝三色的旋转灯箱是这一片区唯一一个还算亮眼的标志。 江北在灯箱旁边站着,被迫与一花一红俩碎嘴“素质老太“重逢。 俩老太从未终止她们的谈话。见着江北,便是以一种“嫌弃精神小伙“的神情对其进行一番嗤之以鼻的动作。 江北顺势从兜里掏出从火锅店顺走的棒棒糖,叼烟似的只漏了个棍在外面,一身反骨地把自己装的更“社会“了几分。 “唉,谁不说是呢?他老唐家哥三个,就他唐勇家只有女儿…” “唐老二就没跟她老婆子提过?……” “唐勇也不是没打算过,他那老婆子贼拗!哎呦,怪不得人唐老太太不待见她呢,真是,这反的这……” 俩老太太的谈话又吸引到了江北,他含着棒棒糖,侧耳捕捉着有效的信息。 “小的也是啊,也拗的不行啊!啥都想压他那俩哥一头…” “真得让她跟她姐学学,人家那才是大家闺秀!” “就是嘛,书念不明白就不要上学了呀,还去学音乐!指不定哪天抛头露面去呢!” “跟她妈一样,一家子没个正形!” 江北的牙根和糖只打撞。 听了个大概就能辨别出这被俩老太太钉在“耻辱柱”上批斗的是唐融和她妈妈。 或言之,是更多像她们一样的人。 “我说,两位当人面骂没骂够?”江北斜睇两人:“没完了!” “你住我们这吗?你个外人!你了解情况吗?毛小子瞎掺和个啥劲!” “对,外人,我外人都听不下去了!”江北忍不了了,站到一花一红俩老太太跟前:“那你们说是什么情况啊?别跟我说刚才讲那些屁都算不上的就是情况!” “不是我说的有错吗?刚才你送回家那姑娘披个头发,还化妆,穿的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好姑娘,不给她家里人丢脸吗?” “小伙子,听老人家一句劝,这种女的可不能要!她妈就不听她爸的,她以后也不能了听你的!” 江北嗤笑一声,心底仿佛有一丝怪诞的小喜悦:“我不用她以后听我的。” “这些是你决定的,这都好说。但听夫家婆家话,那是她的本分,这都是传统文化呀!都是好的东西!都让你们现在这些没规矩的年轻人搞乱套了!” 红帽老太帮腔一派说教,反倒给自个激动地直拍掌。 呵,真挺不容易的。大冬天的连个摊儿都没有,露天随机寻找倒霉路人,无偿讲授精品女德课…… 江北最烦这种东西,准备给影响他发挥的棒棒糖拿出来:“您可别埋汰传统文化了,取其糟粕去其精华可真让您二老玩明白了。” “现在这年轻人说话阴阳怪气的,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花袄老太抛出“不讲理的老人见自己不占上风”时的惯用话术。 “您也不是值得让人尊重的那一挂啊!就因为你比我多活了五十年?” “这怎么还有帮的毛丫头说话的!”“女德讲师”红帽老太也开始加入输出:“她就不是个东西!没啥事天天晚上出去玩,抛头露面,就是勾引男人,就不是个东西!” “人家穿得好看自己开心怎么了?刚才你们俩就对人家指指点点,我一开始姑且以为是一个‘村口情报局素质缺位’的简单问题,现在听来可远不止这些,我都……” “她妈也不是个东西!红帽老太竟压了江北一嗓子:“她爸大哥,人家前两个都是女儿,人家家媳妇怎么就这么开明哇,果然,第三胎就是大胖小子!她妈就是脑子不开窍!骂他怎么了?你这毛小子也是听不出来个好赖话,这不都是在夸你们男娃好吗?” 江北冷笑,忍耐到了极限: “你要是想夸我们,大可不必贬低另一个性别!谁生来都不是欠谁的!凭什么那两个女生只配做他们弟弟的铺垫啊!我头一次见有人把重男轻女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建国这么多年了,你们这思想放着不改,留着学沉到河底那乌木万古留香啊?!不过真可惜,乌木值钱,你们这狗屁思想他妈的一分不值!!” 花袄老太太像被噎了一口似的,但也不妨碍她继续嘴硬:“这辈子难点就难点吧,毕竟老的时候谁都不想后悔!” “就是!”红帽老太接上话茬:“这一儿一女啊,凑的可是‘好’字!” 江北一口咬碎棒棒糖,将棍啐地一口吐了出去:“儿女双全凑好字,吊死自己还能凑屌字呢!” 这句话是无比响亮,似是能触碰到夜空的壁再被反弹回来,在所处之地回荡三匝! 第45章 俩老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寂静被汽笛声中止,出租车向江北按了按喇叭。 “碰着你俩倒了我八辈子霉,我物理不及格都没觉得这么晦气!” 江北钻进出租车用力关上门。 蓝白色的剑嗖地消失在夜空中。 第25章 “他给融融夹了虾滑之后呢,之后呢?” 宿舍里—— 正是这学期最后一天的下午,学生都收拾东西忙着离校,整栋宿舍楼吵嚷成一片,也没人屑的在最后一天费力不讨好地维持秩序。 梁广川也正是钻这个空子,以比平日高出不少的音量,扒拉着杨舷的床护栏,一遍一遍地问着。 “之后我们就吃完了,再之后我和师哥就回来了,江北给融融送回家了,再再之后的我就不知道了。” 杨舷敷衍地悠悠道,叠好床单,利落地跳下床,又往行李箱里塞了点东西:“这一小节我讲了好多遍了,你听不腻吗?” “那那那…那江北为什么送她回家?他俩家很近吗?融融家里有人吗,还是只有她自己,?江北最后回去了吗?他俩不会……” 杨舷一连串的“不清楚”“不知道”“你觉得是啥就是啥”打发了梁广川。 尹东涵在楼下等他,他当然不想蹭人家车回家还迟到。 但这个美好的愿望现在已然被梁广川碾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杨舷,我就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梁广川上前,以一个“大”字堵在门框里。 反正也晚了。 杨舷:“嗯哼?” 梁广川低头思忖片刻:“江北这人怎么样?” 杨舷见梁广川这一脸“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好”的真诚神情,心中暗笑。 只是杨舷没有过这种兵荒马乱的情感经历,终究是无法与梁广川同学感同身受的。 “他跟你一样碎嘴子,但是他学习很好,但是他看起来比你还混,但是他是玩电音的,长的还行。” 梁广川的心也一同跟着杨舷的这一串“但是”起起伏伏跌跌宕宕,最终被“长的还行”这一四字“理中客”评论击落在地,声音颤悠悠地问道: “长的还行,是……多行?” “不是最后一个问题吗?”杨舷背上琴盒,抬脚要从梁广川手下钻出门。 “真真真最后一个了!” 梁广川一把拽住杨舷的琴盒背带,将他勒了回来,防止他再溜走似的给他摁到墙上。 顶着这样一个诡异的姿势和诡异的气氛,梁广川直勾勾地盯着杨舷的双瞳:“那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那天可不是没问过你要不要一起去,是你自己说的‘不差这一次机会’。” 杨舷一把推开超过他安全范围的梁广川:“你自己一语成谶了,问我有没有机会?走了啊,下学期见!” 杨舷一个翩然转身,匆匆下了楼。 校门口—— 黑色大铁门正前方最醒目的位置,一辆香槟色迈巴赫横停在门口的希腊雕塑旁边。 尹东涵斜倚在车门上,在等杨舷的出现。 他由于某些原因换了个司机,换了个车,迫使从不在校门口停豪车的他为了让杨舷一眼认出而浅浅改了改低调的作风。 “杨舷!” 尹东涵向校门口跑出来的那个背着方形琴盒的男生招手。 “东涵!” 杨舷朝这边跑来,一边不忘抱怨刚才梁广川的种种: “我本来都收拾好了,梁广川非拉着我一个劲儿问江北和唐融的事——欸,你换车了?” “昂,”尹东涵给杨舷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之前那个司机在我爸那边——不着急,你也没晚多少。” 尹东涵把杨舷的琴盒放到副驾,还贴心地系上了安全带,然后和杨舷一起坐到了后排。 杨舷亲眼见尹东涵轻手轻脚地呵护他的小提琴,佯作一脸醋意和刚坐下的尹东涵打趣: “我这朴实无华的二殿下还能有这待遇,坐少爷副驾还被少爷系安全带啊……” 尹东涵斜睇杨舷,淡笑着调侃:“和我坐后排委屈你了?” “哈哈哈哈哪有哪有……” 尹东涵又往副驾看了看真皮座椅上的“二殿下”,纯黑琴盒属实称得上朴实无华,应是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换过出的“出厂原皮”。 “你家在哪啊?”半晌过后,尹东涵问道。 “北山公园,我爷爷家。”杨舷答道:“我和杨舶平常不住那的,也就寒暑假会被我妈‘赶’到那。” “那还挺近的。” 对话间隙,司机已经开上大道。 尹东涵有意无意地欣赏着窗外的街景:“我家在会展中心后身的别墅区,到你家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北山公园是个平房区,城郊类似的,唯一的好处就是能看到海。杨舷其实很满足了,他以为四季都能被海风眷顾到的地方都是幸福且美好的。 杨舷目光落到窗外:飞驰着向后的树和路灯。 “会展中心”“别墅”“两个还可能更多的司机”…… 杨舷当然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他敏感的心理多少次不受控地驱使他多想,他也总是在斗争,那是因为尹东涵总是会让他很舒服。 就像是一抹明亮的艳色,突然抹到了一副在阁楼上放置了几十年的古画上一样,新鲜的色彩修饰了蒙尘的名迹,奇迹般的与整个画作浑然天成…… 第46章 这种错落感和不协调感扭曲在一起,让他无所适从。 …… 香槟色的迈巴赫驶过一处地铁站,尹东涵的指尖敲了敲杨舷支在座椅上的手,轻声道: “你要是坐地铁的话,到这个最近的站台还有这么远呢。” “嗯,是啊……” “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每次都送你回家?” 杨舷双瞳震了一下,他望向尹东涵,好看的瑞凤眼配合着浅浅的笑意,略略地弯了一弯。 他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眼中看出这种情绪,心头也不由得跟着一颤。 车里开了暖风,所以脖颈上微微升温的感受到底是因何而起,杨舷一时寻不得源头。 “哈哈,”尹东涵笑了笑,大拇指向副驾上的小提琴指了指:“二殿下肯定愿意。” “我…我也愿意的好嘛!” …… 香槟色的迈巴赫拐上盘山小道,驶向一片平房区。 临街的红砖小屋透出橙黄的光,像滋滋烧着的壁炉。平静的海面上,几盏渔火在泛着暗蓝色的天际线忽明忽暗。 海子诗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是这般。 “我到了,在这停就好了。” 杨舷和尹东涵招呼了一声,开门钻出车,见尹东涵也跟下车帮他拾行李:“要不你和我回家?” “这多不合适。”尹东涵从没碰上这种情况,他怔了怔,随即从副驾请出来杨舷的二殿下,见杨舷背着个包还提着拉杆箱,便打算帮他先背着。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比赛上的气定神闲的劲儿呢?” 杨舷提着拉杆箱往前迈着步子,向在他左后方半步走的尹东涵说笑:“而且我爷爷应该会很欣赏你这样的。” “你还和你爷爷提到过我?”尹东涵一时不知该怎么对这句话进行应答。 “那倒没有,”杨舷换了只手提拉杆箱:“不过杨舶肯定会添油加醋地跟我爷爷讲你上次带我俩吃饭的事,然后再胡编乱造一些我们的关系,我得拉你回去自证清白啊。” 杨舶不才…四年级吗?这小孩能懂这些?!这么看来,整顿某种文学低龄化的现象刻不容缓…… 尹东涵心里低语,本着“高低得在杨舷面前克制克制”的心理,强行把这段从脑海里清除: “我和你之间能被胡编乱造成什么关系啊?” 杨舷噗呲一笑,骤然一个加速向前快跑,无畏微微抬升的上坡,路拉着拉杆箱狂奔。 拉杆箱轮在沥青马路上嘎吱嘎吱,轻快而愉悦。 “杨舷,你慢点跑!” 尹东涵介于肩上背的琴盒,像遥遥领先的杨舷高喊:“舍得丢下你的二殿下啊,你琴还在我这呢!” 远处,杨舷立住拉杆箱,转过身向尹东涵得意洋洋地挥手。 “你好狠的心!”尹东涵笑骂,检查了下琴盒,确保稳定后放开步子向杨舷奔去。 杨舷见状,拽着拉杆箱向前狂奔。尹东涵放下什么优雅矜贵的身段,烟灰色大衣向后飘荡,嘴角扬起单纯因畅然而产生的弧线。 两个十六七的半大少年在海边小渔村的沥青路上拖着行李箱玩着你追我赶的幼稚游戏。 他们跑着,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 咸湿的海风掠过他们的发丝,不做任何停留和萦绕,干脆地逸散到更远的地方。学音乐的少年们游走在乐章中,他们本身就是热烈而恣意的音符。 杨舷清瘦,又比尹东涵矮了半头,体能本就逊于尹东涵,再加之一个背包和一个拉杆箱的重量,很快就被尹东涵追到了。 “行了…行了,不闹了不闹了不闹了……”杨舷喘着粗气,将半条胳膊搭在尹东涵肩上:“你怎么跑这么快?” 尹东涵笑了笑,平稳了呼吸,摘下杨舷的背包自己背上,提着琴盒又往上掂了掂绑带:“你这负重拉练和我轻装上阵的能一样吗?” 杨舷嗤笑一声,两人就这么溜溜达达地到了杨舷爷爷家门口。 红砖小平房前是个院子,被刷了白漆的木栏杆围了起来,简洁的撞色让人视觉上很舒服。和周围人家不同,小院里没种清一色的黄瓜茄子土豆白菜,而是各色的“花”,明知是假的,却还是让人在单调的冬日里因捕捉到一抹亮色而心旷神怡。 通向房间的路径上铺着几块不规则的扁石板,在还有些积雪的地面上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像园林池上的汀步。 夏天的这里一定是个莫奈花园,只可惜上苍也嫉妒这的一方姿色,刻意派冬天来平衡这过分的惊艳。 住在这的人一定很热爱生活——这是尹东涵心中的第一感觉。 “爷爷爷爷我回来了!”杨舷没顾上尹东涵,穿过院子径直去敲门。 “哥!” 开门的是杨舶。 “写你的作业去。”杨舷进屋,卸下背包丢给杨舶:“爷爷我回来啦!” 第26章 干瘦的小老头掐灭烟,闻声,从和室外相连的杂物间里走了出来,随手拉上了滑门,将充满尼古丁的灰蓝色烟雾隔在外面。 “哟,我大孙儿回来啦!” 满是皱纹的脸绽放开,高颧骨下松弛的皮肤上布满喜悦的沟壑,他一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 老人见杨舶捧着杨舷的背包放回房间,转视杨舷: “欸,这次你怎么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回来啊?” 第47章 “没有啊,都在外……” 杨舷关了水龙头,在毛巾上蹭干了湿漉漉的手,他刚想说行李在尹东涵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尹东涵还被他晾在院子里。 杨舷半披着棉服站在门口,大声招呼尹东涵:“你进屋啊,外面多冷。” 进……进屋? 我?…… 好怪啊,但是说不上来怪在哪里…… 尹东涵这个不到十岁就开始奔走于各大国际赛区的选手,这次竟有种摸不到底的感觉。他自己都能历历清晰地感觉到他行止上的拘谨。 他一手拉着杨舷巨沉的行李箱,一手背着杨舷的宝贝琴。这种形象实在称不上体面。 他走进屋内,在杨舷爷爷面前毕恭毕敬地站好。 怎么像孙女婿见太岳父一样?这…这不对! …… “爷爷好,我是杨舷的同学,顺路送了他一程。”尹东涵调整出一个端庄的笑。 “他叫尹东涵,我们学校高二钢琴系的师哥,特别厉害!”杨舷顺口夸了尹东涵几句,将棉服挂到衣架上,再从尹东涵肩上取下他的琴盒,收回次卧。 “噢,学钢琴的,小尹同学。”老爷子若有所思:“那你是不是就是上次带他们俩吃大餐的那个,身价好几十亿的小少爷?” 好几十亿?!我这么值钱我怎么不知道…… “是…是有这么回事,但也没这么夸张……”尹东涵尬笑了几声,趁老爷子不注意,侧过头向杨舷比了个口型: “怎么回事?” 杨舷无辜且真诚地摇了摇头,再抬眸看见杨舶正扒在次卧门边,向他挤眉弄眼地坏笑。 杨舷又像传导一样,来了个经典复刻,冲杨舶:“怎么回事?” 杨舶扒着门框,向他满脸黑线的哥哥吐了个舌头,大摇大摆地躲进屋内。 “哎,小尹同学啊,你着急回家吗?” “我……” 尹东涵凭借他敏锐的直觉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妙,但还是没有自作多情地往下细想情节。 “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在我们这吃完饭再走吧!” “不用了爷爷,真不用…” “客气什么,上次你都请他俩了!” “同学之间真的不用算这么清楚的。” “别跟爷爷客气哈,没事没事……” …… 老爷子成功拗过尹东涵,拉门走进厨房,开了灶台上的火,切菜时向杨舷喊着:“杨舷啊,给你同学个水果啥的啊!” “好嘞!” 杨舷很是乐意,挑了半个白白净净的甜瓜,切成小块码进透明的水蓝色果盘里,整整齐齐,又挤了点沙拉酱,从台架旁的调料盒里舀了半勺白砂糖。 尹东涵脱下大衣,叠整齐放在沙发角落,和衣端坐在下陷的沙发上。他给司机和家里各发了条信息,通知他们可能“一时半会到不了家”: {妈,我送同学回家,被他爷爷留下吃饭了,就是说,可能…} 【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好的,了解。(捂嘴笑) “我爷爷这人啊,就是全面体现了东北人最大的优良传统,就是热情。”杨舷给果盘端到茶几上,靠尹东涵坐下,在离尹东涵最近的那块甜瓜戳上牙签,还没等尹东涵尝上,自先戳了一块。 “我在沙拉酱里掺了点白砂糖,巨甜!” 尹东涵尝了一块,太甜了,吃不惯。于是他就只管看杨舷吃得起劲儿。 单看面前这个翘着二郎腿的吃瓜少年,就活脱一个过年回村的小孩,实在难以将他与有关艺术的任何东西挂上钩。 谁在自家不是肆无忌惮的,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尹东涵也很欣慰,自己和杨舷已经熟络到这种可以完全忽视对方存在而不顾形象的程度了。 杨舷翘着二郎腿,离地的那只脚轻松自在地晃悠着。 套在脚背上的棉拖鞋挂在上面摇摇欲坠,顺着褶皱向上出溜出了一段的裤腿露出半截白袜包裹着的脚踝。 本来给尹东涵切的水果,杨舷自己倒是吃了大半。尹东涵见着杨舷风卷残云的吃相,就差上手直接端盘子了。 “我的首席啊,能注意点形象吗?”尹东涵忍不了杨舷嘴角的沙拉酱,笑着皱了皱眉,抽了张纸,要伸手蹭掉。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杨舷抟好了纸团,翘着兰花指丢进垃圾桶:“所以说,学西洋乐根本不会让人变得高雅。” “你在你室友面前也这样吗?” 尹东涵笑着斜睇杨舷:“我开学就把你的真面目揭露给梁广川李文杰苏澄他们,我还要在老林那……” 话说半截,尹东涵手机屏幕亮了 ——【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你小子谈了多长时间了?我都没见着人呢,就跑人姑娘家吃饭去了。 尹东涵不自主笑了笑。 “优雅的钢琴家笑不露齿啊尹先生。” 杨舷“以牙还牙”地向尹东涵坏笑,最终还是没能按耐住好奇心凑到尹东涵手机前:“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妈,”尹东涵给聊天界面亮给杨舷:“把你当成我女朋友了。” 杨舷挪了挪地儿,丝滑地拉开和尹东涵的距离:“需要我帮你证明清白吗?” 尹东涵不语,竖起手机对着杨舷。 “唉唉唉,放下放下别拍啊!……” 第48章 杨舷一翻推推就就后,在快门声响起的前一刻,自觉地一秒完成表情管理,在尹东涵的镜头前比了个v字。 片刻后,保持上身不动: “拍好了吗?” 尹东涵低头打字,半晌才抬眼:“我妈夸你帅。” …… “好喽!” 杨舷爷爷最后端上桌一盘豆角炒肉,笑着拉开简易木桌前的椅子。 靠背上几根钢杆冰冰凉凉,大冬天里根本起不到靠背的作用。 杨舷爷爷从一篮包子笼屉下抽出垫着的半湿绒布,简单蹭了蹭手:“这包子昨天刚蒸的,酸菜馅儿的。” 杨舷伸手抓了个包子,从中间掰开,蓄势待发的热气在包子内部准备就绪,只待褶皱裂开,顺着缝升腾而上。 接触表皮的四个指尖瞬时升温。在头顶灯光的照应下,掰开的两半包子热气腾腾。 杨舷只拿了半个,又将那一半放回去。 没靠住,散出来了星星点点的馅。 “哎呀,不给放好。”杨舷爷爷单纯唠叨一嘴,也没有责备之意。 “没事,这半个给我吧。” 尹东涵捏起外翻的表皮,用筷子把掉出来的几个零星的馅夹回去。 “别啊,来拿个整的!” “不了不了,谢谢爷爷,我晚上吃不了多少的。” “孩子多吃点儿啊,你们学音乐还用身材管理吗?杨舷也是,干瘦干瘦的,你看那小细手腕……” 老爷子说话同时,杨舶的爪子偷摸伸向他哥的“小细手腕”,被杨舷中道拦截,反打了手。 “小尹啊,来我看看你的手,不是算命哈!” 尹东涵电光火石间摘了尾戒,把左手手背朝上伸向饭桌,像是刻意想隐藏什么似的,不管杨舷爷爷怎么摆弄就只展示了手背。 “这练琴的,不管是气质还是手,就是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尹东涵在旁人觉察不出的四分之一秒内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如释重负的微表情。 老爷子感慨着,将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放到尹东涵手的旁边,短粗的手指和尹东涵的形成鲜明对比。赞不绝口道: “真舒展!早知道让杨舷也学钢琴了,而且这没品的弦乐器入门可难!他刚学那几年,我看着他练的,跟锯凳腿一样!” 杨舷跟听热闹似的,丝毫不介意他爷爷给他当年的黑料抖落出来。 他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下小碴子粥。 “学乐器哪有不伤手的,我这人就是毛病多,平时多保养了点。”尹东涵随口一提。 “这怎么能叫毛病呢?你们这么大的孩子,对自己好点多应该呀!” 老爷子扭过头,咳嗽了几声,压下那股劲儿后,又向杨舷努了努嘴: “听到没有杨舷,人家的手是要好好保养的,别天天让人家跟你屁股后面帮你搬行李。” 听到这“热闹”有了自己的戏份,杨舷从捧起的碗后探出双眼睛,随后放下碗和桌对面恰好也在看他的尹东涵对视,略带撒娇意味地喃喃道: “他自愿的嘛,我又没使唤他。” 一句话下来,两人相对着,眉眼起伏,以无声的眉目全程进行着极富情感错落的交流。 “就欺负人家小尹老实。”老爷子凑到腼腆一笑的尹东涵耳边,佯作交头接耳状:“你就惯着杨舷那臭小子吧!” 尹东涵情不自胜,连说着没有没有。 海边的小平房一方米把大小的餐桌两边列坐四人,简到不能再简的物件凑到一起就是最浓的人间烟火气。 尹东涵坐惯了敞亮的大餐桌,反而是奢于这种。 ——似是他生命里的稀缺之物。 生长环境影响着一个人的性格,通常情况下是这样。这也好解释杨舷给他的那种感受:时而自卑,时而洒脱,似乎能在两个极端到水火不容的状态下游走自如。 因为他心里自有一方天地。 杨舷说,他以后会离开连阳,但具体会做什么,他没有细想过。 尹东涵不知道杨舷会不会成为艺术家,但他可以确定,他面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少年,会以沾满烟火气的凡身,在纤尘不染的阳春白雪殿堂中冲撞出一席之地。 …… 晚饭后,杨舷被杨舶软磨硬泡地拽回屋里帮他写作业。 尹东涵见杨舷爷爷摞好空盘空碗端进厨房,自觉地帮忙清理桌子,洗抹布时顺手拾起泡在池里的碗筷。 “唉,小尹啊,我洗就行,这哪能让你洗碗呢?” “没事没事,我应该的。” “我们这又没手套,这洗洁精伤手的。” “啊我没那么金贵,真的……” 杨舷闻声走出房间,见俩“客气人”推推搡搡争着洗碗,绷不住笑了一声,也打算掺和一脚: “要不,放着我洗?” “少来添乱了,带小尹玩去!” 老爷子见是杨舷,三两句给打发走了。 “走吧走吧,我爷爷让我陪你玩去。” 杨舷给尹东涵扭了个个,朝向厨房门的方向,双手搭在他肩上,给他推回了房间。 杨舶正在房间书桌上垫着本数学练习册摸鱼,见他亲哥推着他“干哥”进屋,“很长眼力见”地一溜烟跑了出去,给他亲哥和他“干哥”的友好交流腾出一方自由且无人破坏气氛的天地。 第49章 但从十岁小男孩的目的趋向出发,他这么干只是为了冠冕堂皇的出去看动画片罢了。 第27章 杨舷打开房间的大灯,顺手关了杨舶书桌上的台灯,蹲在床边收拾行李。 尹东涵在书桌前的木质椅子上横着坐下,倚着靠背,散发着在他身上难能一见的松弛感。 他简单环顾四周的陈设:原木色的大橱柜从地板直接抵到天棚。衔接不是很紧密的地板,块与块之间,不时劈开一条缝,还需要用脚推齐。水绿色的床单和暗红色乌木的床头不协调地搭配着。 杨舷关上了门。 门后粘钩上挂着蓝白相间的小学生校服外套和直接套头扯下来还打着结的红领巾。 被门后身挡着的墙面上还挂着本厚厚的老式日历,红色硬壳上抱着锦鲤的童男童女咧嘴大笑,“年年有余”的字样微微晒白掉色…… 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精准生动地概括了“老家”这二字给人的所有印象。 “你盯着它看什么?” 杨舷撕了还停留在昨天的日期,将撕下来的那页空白的背面朝上,压到尹东涵旁边的那沓草纸堆里:“没见过?” 尹东涵笑了笑,不言是否。 他故意地在杨舷这装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让后者在自己的地盘上小小骄傲一番。 客厅动画片里的打斗声音忽高忽低,不时传入尹东涵的耳朵—— 先是音效,后是小孩震天动地的笑声。 “432元买毛巾,八元一条,商店正好搞促销,买六条送一条,最多能买,嗯……54.9?” “哈哈……”杨舷笑了一下,还没收住声,向尹东涵的方向抬眼:”你在看什么呢?” “你弟弟的数学作业。”尹东涵将那张a3大小左上角七溜拐弯写着“4.4 杨舶 8号”的纸全部展开,向杨舷的方向展示。 “哈哈我一直以为‘半拉老太太’只是一个梗……” 杨舷对其弟弟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终极嘲笑”,三步并两步跑到卷子前?“不行,这我得拍一张留作纪念。” 见杨舷对着卷子一个劲儿找没有手影遮挡且光线好的角度,尹东涵正坐回来,靠着椅背,任由身体自然放松地斜睇杨舷: “养弟弟是不是还挺好玩的?” “还好玩?” 杨舷拾掇停当,把腾空的行李箱立到墙根,坐到靠近尹东涵椅子所在的那个床头,倚着叠成“不规则豆腐块”形状的被子上,支着半个脑袋: “要不你带他回你家,你当他亲哥,我当他干哥?” 一门之外的客厅中再度传来小孩大呼小叫的声音。掺杂着热血男主中二的台词破门而入。 闻声,尹东涵道:“别,你留着吧,血浓于水。” 杨舷笑笑,倚在暄暄软软的棉被团上。 尹东涵好奇地翻看桌面上杨舶满是天马行空涂鸦的课本,将侧脸迎向杨舷的目光。 朴素的小房间里,尹东涵清隽的侧脸般般入画,静谧地,溢出岁月静好的温柔。 杨舷在心底藏了快一个学期的那种怪异的感受正微妙地苏醒,像是岩浆不愿再受限于软流层的束缚,正急切地寻一个地壳的裂缝。 他手肘从向下凹陷的被子上抬起,正了正身子端坐好。 这一系列的动作没引起尹东涵的注意,杨舷也是干盯着尹东涵,双唇紧抿,喉结因紧张吞咽口水而上下滚动,想说什么,但像吃了喑药一般,硬是开不了口。 客厅的电视声又大了起来,主角团应该和反派又掐起架了,咋咋呼呼的,也给杨舷本就乱成浆糊的思绪搅得七上八下。 不到一个月前,还在那看谢冰妍的“笑话”,但现在看来,她那“笑话”还是有点水平加持的…… 东涵,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这话我憋了一学期了,虽然听起来有点离奇,但我觉得有必要早点——不行,太磨叽…… 东涵,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尾戒换到无名指上戴?我的意思是,我喜——啊,怎么这么油啊…… 东涵,冒昧地问一句,你会喜欢上男生吗——这么问不变态吗?!! 伴着电视吵闹的背景音乐,杨舷那颗抽离于正常思考范围的大脑给予他的三个提案一一被否,可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在这种一共策划了三个镜头弃用了三个的情况下,“嘴在前面飞脑子在后面追”地率先把那声“东涵”叫出了声…… ——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嗯?”尹东涵合上杨舶的教材,由侧对杨舷到正对着,轻勾了勾唇:“有事?” “……我” {上啊!烈风天翼,精灵力量!!} 杨舷和尹东涵在屋里大眼瞪大眼,或一头雾水或尴尬至极地双双一声不吭。 电视里又热血又中二的台词的唐突插入更是让当前的气氛在坠入“离谱”这一黑洞的路线上一发不可收拾。 “精灵力量精灵力量……”杨舷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中毒了一样重复着这几个字。 “精灵你妹!”杨舷夺床而起,一把拉开房门: “杨舶!你小点声!” “声不大…” “吵着你干哥了!” 杨舷利落地关上门,对杨舶“听话地将声音关小”一事非常满意。 兴致全无的他索性一回屋就给自己摔到床上,任凭自己毫无形象地陷在两个棉被团之间。 第50章 他给自己洗脑:今天天不时地不利,说出来多半也得被拒…… “又拿我去骗你弟弟?”尹东涵望了望平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的杨舷,似笑非笑:“不过你刚才是不是有半截话没说完?” “没事了没事了,我刚才就脑子一抽。” 杨舷连口否认,耷拉在床边的腿悠然地晃着,又干脆甩掉拖鞋,不把尹东涵当外人地踩着床,舒服地翘了个二郎腿。 “神叨叨的。”尹东涵笑骂一句。 有着和同龄年轻人一样的爱好,杨舷点开某短视频软件,声音调到最小开外放—— {当不同专业的音乐生交换乐器……} 杨舷憋笑看完了全程,放下手机,“神叨叨”地盯着尹东涵: “东涵,” “嗯?” “过来 我教你拉琴。” 再看时,杨舷已然跳下床,扒拉开他的琴盒。 “你是不是又刷了奇奇怪怪的短视频?”尹东涵一眼识破,还是配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哪有,就是想让你体验体验我们‘没品的弦乐’入门有多难。” 杨舷坏笑,将弓子扔给尹东涵。 “没品哈哈,”尹东涵故意和杨舷打趣:“你就这么称呼陪了你十多年的‘二殿下’,好狠的心。” “‘二殿下’不就是没品吗?又不是吉他。”杨舷扭紧了琴轴,帮尹东涵架好琴。 见尹东涵出乎意料得熟练架好琴,杨舷还愣了愣,他浑然不知这个“新手”其实有着一年半的基础。 杨舷正打算手把手教他的东涵师哥持弓手型,低头一看: 尹东涵拇指贴着弓库,小指立在弓身上,其余三指自然搭在弓杆上,稳稳持好弓子。 “还…还挺标准……” 杨舷还没伸过去的手顿在半空,讪讪作罢。 “来,教你拉个音阶。” “好呢,杨老师。” 杨舷乐了,想不到平生还能有幸听到尹东涵撒娇。 这声“杨老师”更是喊到他心里了,杨舷一边托着尹东涵持琴的手臂,另一手扶在尹东涵右手手背上,半身搂着他一样。 由于“杨老师”并没有他的“学生”高 二人的脸贴得很近,整个室内弥散着一种诡异又复杂的气息。 “对,稳一点,音准,好,揉……”杨舷仿佛被噎了一下:“你怎么还会揉弦啊?” 尹东涵手上停下来,看了眼正贴在自己肩头,马上就要和肩托腮托融为一体的杨舷。 他动作幅度极小地笑了几声,生怕在这种危险的距离下多动一下,就会和杨舷这个“肩托腮托成的精”亲上…… “我们是否可以稍微注意一点距离?”尹东涵用弓背敲了敲杨舷的脑瓜顶:“你要和我演《断背山》吗?” “……?” 这等新奇的话术让杨舷一个猝不及防。 震惊害臊之余,杨舷将脑海里的黄色废料清除,佯装咳嗽了几声后退,“注意了下距离”。 “说实话,你是不是学过?” “单纯当爱好学过一年半,也就会拉个音阶,和你这专业的可比不了。” 尹东涵给琴还给杨舷,看了眼时间:“我也该回去了,天都黑了。” “哟,你还是‘门禁人’呢?”杨舷将琴小心地收回琴盒。 客厅里,杨舶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动画片。 老爷子秉承着“不理解但尊重的心态”,吹着茶水陪他的小孙子看电视里的“红毛蓝毛绿毛的小子们用花里胡哨的陀螺和别人掐架”的故事。 “小尹啊,不玩了?”见尹东涵和杨舷从房间开门出来,杨舷爷爷放下茶缸。 “是啊是啊,家里人催了。”尹东涵找了个借口,裹上大衣:“爷爷再见。” “这么着急走呢,晚上住这都行!”老爷子笑呵呵地起身进了主卧,不知道要去取什么东西。 尹东涵对镜整理好大衣,坐在门口那个小圆墩上穿鞋。 杨舷也跟了去,凑到门边。 和坐着的尹东涵比,此时的杨舷同学可算是高上一截。 可想而知,他无比珍视这次来之不易的“身高压制体验卡”。 他单手撑着尹东涵上方的墙,让自己的影子全落到尹东涵身上。 “你挡光了。” 尹东涵将杨舷往一边推了推。 杨舷嗤笑一声,又单手撑着墙:“不过,你要不要就在我家呆着?” 尹东涵穿好了鞋,倏地起身,宣告杨舷的“身高压制体验卡”到期。 “我在你家呆一晚干什么,和你演《断背山》?” 这…… 他今天怎么这么执着于这仨字啊?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趁乱表白未遂”的杨舷很难不怀疑自己刚才那阵“神叨叨的”是不是已经被尹东涵看出来了点端倪。 正当他结合自身实际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爷子突然站到他身后穿好了棉袄。他推了推杨舷,示意他腾出换鞋的位置。 “小尹要走了,我去送送。”杨舷爷爷到不等杨舷问,自先开口。 “我去吧我去吧。”杨舷冲回屋内取大衣。 “不用你了,陪你弟看陀螺吧,磨磨唧唧的!” 没等杨舷踅回来,老爷子就推开了门。 “谢谢爷爷,不过我可以自己走的,我的司机……” 第51章 老爷子神神秘秘地向尹东涵扬了扬下巴,小声打断他: “正好有点话和你说。” 第28章 松涛滚滚,这是冬季的晚风在和唯一常青的植物寒暄。 路灯零零落落,吝于光亮,能看见的东西少之又少,放大了听觉。风飐枯枝的声音历历清晰,不绝于耳。 回去的路下行,面向大海。向海的风从身后吹过,轻一阵猛一阵的推背感吹得尹东涵的下衣摆向前飘荡。 杨舷爷爷提着手电,不稳定的光束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高高低低,在斜前方的沥青路上,投了个直径一米的光源。 尹东涵靠在杨舷爷爷右后方半步走,不清楚出门前,杨舷爷爷神神秘秘对他说的那句话语焉不详的话是真有用意,还是纯属客套。 “小尹啊,” 尹东涵才思作罢,那边杨舷爷爷开口问了句:“车停哪儿了?” “在村口,应该还有段距离。”尹东涵答完反应过来:“您就送到这吧,我自己可以。” “这怎么行?送你不得送到头啊!” 老爷子笑呵呵的,像是受着简单的对话的触动打开了话匣子:“你们刚才在屋里都玩啥了?我搁屋外听着挺热闹的。” “我们也就……” 尹东涵噤了声,回想刚才和杨舷除了无端傻乐就是开“断背山玩笑”,思忖一番察觉到竟无一件能体面地搬出来讲…… “我们也就聊了聊在学校的事,什么乐团啊,考试啊,室友啊什么的…噢对了,他还教我拉琴来着。” 可算逮到一件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尹东涵讲出最后一件时声音都变大了不少。 “我还听着了!” 老爷子抚掌感慨:“你们这学音乐的孩子和朋友玩都是能玩出不一样的,他弟弟就只会蹲地上耍那几个花里胡哨的‘地牤牛儿’——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们学校是不是还有个乐团?” 杨舷爷爷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中途易辙让尹东涵先是顿了半刻: “嗯,我们有西洋乐团和民乐团,在全国都能排上名次的,而且我们的民乐团的诞生还有段精彩纷呈的故事呢,我也是听我的师哥师姐们说的,以前我们附中的西洋乐和民乐学生水火不容,民乐生们也不被重视,但是后来几个民乐学生和西洋乐斗琴赢了,双方和解之后到剧院演出得到了不错的效果,附中就把西洋乐和民乐一碗水端平了。” 尹东涵笑了笑,他自己也觉得有趣。平时对学校八卦漠不关心,左耳进右耳出的他单单记住了这段。 “哈哈哈你们这些小娃娃的校园生活精彩的嘞!” 老爷子哈哈大笑,嘴里哈出一团白气:“不过民乐是得重视,上面怎么说,‘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是啊是啊,学民乐真的很酷,传承着老祖宗的东西。” 尹东涵就着这话题和杨舷爷爷交谈甚欢。他的话绝不是违心附和,而是由衷地直抒胸臆。 “那你是乐团的吧?”杨舷爷爷看似随口一问。 “我是,杨舷也是。”尹东涵小有骄傲地替杨舷卖弄道:“他还是首席呢!” “哟,当首席了都,这小崽子!”老爷子喜笑颜开:“首席是不是拉的最好的?” “其实不一定是,首席呢,舞台经验要丰富,要协调弦乐的其他成员,算是副指挥,上台前组织成员调音,还有一些开幕落幕的会场礼仪,我们都会看他的动作。” 尹东涵轻言浅笑,脑海过的全是那个在台上意气风发的“杨首席”的样子: “平时还会在指挥迟到的时候组织我们热手,总之就是很全能的人。” “这么厉害呢!”杨舷爷爷笑叹一声,以作感慨:“他以前啊,当过最大的官,就是小学五六年级的语文课代表……现在都当首席了,管着四五十号人呢,上大舞台的啊!” 尹东涵隐隐品出了这话里别有的味道,单纯凭直觉,感觉这句子不像方才的那些基调明朗。 于是他还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轻松地补上一句:“杨舷还是我们指挥老师破格招进乐团的,免检免考,他真的很有实力。” 这话说出后,对话没来由地戛然而止,话音像是一直被相互抛掷的球,莫名其妙地就落了空。 尹东涵悻悻竖起大衣领子,低头看路,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小尹同学啊,你和杨舷是怎么认识的?”带一阵强风过后,杨舷爷爷冷不丁又开了口。 “我们……就正常认识啊,没什么特别的。” 尹东涵茫然思忖,搜刮了一番所有与杨舷有关的记忆,和所有能给予准确形容的词汇: “其实我在之前就见过杨舷,但正式见面还是开学第一天晚上,他还没有学生证,就跑到我琴房楼下练琴。之后他进了乐团,我们就逐渐熟络了,成了朋友。” 他和杨舷之间可远不止这些,寥寥数语概括不了,就比如海南酒店里,他帮杨舷接“查岗”电话,又比如圣诞那天,杨舷帮他从尴尬的聚众表白中脱身…… “那你们平时在学校里相处的机会多吗?” 尹东涵点了点头:“会和他一起抢琴房录作业什么的,还有就是‘饭搭子’。” 杨舷爷爷若有所思地上下颔首良久,又问:”他和他室友关系好吗?” “应该很好,杨舷原话和我说过,他那些室友除了皮一点,抛开拖累他扫厕所之外,人都挺好的。” 第52章 “那他在学校里有和什么人闹过矛盾吗?” “当然没有了,他那么好的性格,除了刚开学那会有个女生不服他进乐团当首席,和她斗了把琴之外,就没有过什么冲突。”尹东涵又笑了笑:“而且那场斗琴之后,他们也变成了朋友。” “还跟人斗琴了,这孩子……”老爷子咧了咧嘴角,好奇问道:“那他是输了还是赢了?” “当然赢了,还拉了首我没怎么听过的曲子。” 老爷子抬眼望了望天空,高邈深邃,一如他面前的海。 小村庄有幸没有被城市彻夜长明的霓虹灯浸染。这一方土地之上的苍穹,少有光污染,是星辰得天独厚的独舞台。 “小尹啊,你是不是直纳闷儿呢?问了你这么多奇怪的问题。” 杨舷爷爷侧目见尹东涵耳廓通红,为他把刚立起来不久后又倒下去的大衣领子又立了起来。 尹东涵捂紧领口,让领子保持挺括,他摇了摇头。 “其实吧,杨舷这孩子从小就挺内向的,不管是小学还是初中,朋友一直也没几个,别的孩子三五成群的穿堂掠野的疯跑,他就窝在家里拉琴,他妈要是听不惯,他就跑到小树林里拉,怪着嘞!我都担心他会不会有那个,那个什么?网上最近总说的那个…对,抑郁症!我都担心他会不会有抑郁症。后来呀,快初中毕业了,他跟他妈说他想学音乐,他妈没依着他,给他改了志愿,后来他又改回去了,他妈就急了,还是我帮忙劝的呢!”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杨舷爷爷的声音有了些许嘶哑。 他咳了几声,清罢嗓子继续道:“他是真喜欢小提琴,我当然支持,我跟他说,人活着,总要有点爱好吧,单纯喜欢的,无关名利的。” 尹东涵悚然一惊: 人活着,总要有点爱好吧,单纯喜欢的,无关名利的。 ——雪夜,杨舷靠在窗台上,明眸善睐。 两幅画面跨越时光, 交合, 重叠。 …… “所以我就一直担心他这种性格,到寄宿学校会不会……看来是我多虑了。” 尹东涵把手从侧兜拿出来,搓了搓,又放了回去:“杨舷在我们学校也就看起来比较内向,私底下也会和我们一起开开玩笑的。” “杨舷能遇到你们这些朋友真好,尤其是你,小尹同学,你是个好孩子,有礼貌,有教养,落落大方的,长得也一表人才。” 路口,老爷子像是看到了来接尹东涵的车,提前告别状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和杨舷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你们一起上大舞台!” 尹东涵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了一句“谢谢爷爷”。 香槟色的迈巴赫打着双闪,将前车灯打在尹东涵身上。 尹东涵抬眼,见车里的司机正向自己招手。 “爷爷,我的司机来接我了,您快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好好好…慢点哈,有空常来……”杨舷爷爷看着尹东涵上了车。 香槟色的迈巴赫破风前行,冲下盘山公路。尹东涵在车内随着惯性摇摇晃晃。 “和杨舷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你们一起上大舞台!” 像是有余音似的,这句话绕了尹东涵三匝才悄无声息地飞向渺远的苍穹,藏匿到夜幕里。 恰好开经海边,月影打在海面上,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 当晚,尹东涵走后不久,杨舷就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地钻进大棉被里。 床头柜上摆着个盒装牛奶,热气腾腾的外壁还挂着水珠。 杨舷将枕头半立在硌脑袋的硬床头前,惬意地靠着。他戳开牛奶盒,一手拎着牛奶盒,一手调小了音量刷短视频。 大床的右半边,杨舶秉持着“读万卷破书”的理念,捧读着一本封皮天花乱坠的传阅于无数小学男生之手的“逆天玄幻大爽文”,和他亲哥全程无交流。 正所谓:互不打扰,岁月静好。 浮窗飘来条【要上柯蒂斯的我最最亲爱的师哥】的信息。杨舷点开,是尹东涵的视频: “换专业”了的钢琴系师哥有模有样地对着镜头鞠了一躬,架好琴,拉了半首卡农。 “杨老师,您过目。” 杨舷唇角勾了勾,饶有兴趣地看完,把牛奶盒放到床头柜上,腾出双手打字:“继续啊继续啊,想听后面的。”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少顷: “后半段错音太多,没好意思发出来。” 杨舷:要不你捡捡?开学拉给我听好不好~ 尹东涵那边利落地飞过来一个“好”字,几乎片刻不顿。 他答应了?这么果断?! 杨舷又伸手够到牛奶盒,连着吸溜了好几口,另一手上下滑动着之前的聊天记录,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连带着吸管也被咬的扁平起来。 ……手机震了震,显示最新消息。 杨舷下滑屏幕—— “要不你练练《西狂》?开学弹给我听好不好~” “?” 杨舷幽怨地打出“我还年轻,我不想余生陪着腱鞘炎度过”。 还没等发出去,尹东涵那边先发来:好了好了,不早了,早点休息。 杨舷影影绰绰地感到心头一颤,“早点休息”四个普普通通的字属实是有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魔力。 第53章 杨舷抿了抿嘴唇,匆匆回了个“晚安”。 第29章 微妙暧昧的气氛里,另一半床上左右涌动的杨舶显得格格不入。 他把一张画了火柴人的草算纸夹到“逆天玄幻大爽文”里当成书签,给书撇到床头柜上,钻进被窝,又往杨舷那边咕蛹了几下: “哥,我给你讲个我们班的‘大瓜’,我们班马俊和王艺珍谈恋爱,全班都知道!他俩可甜了!!马俊天天给王艺珍带好吃的,我们跟他要他都不给,他只给王艺珍……” 杨舷左耳进右耳出,大概听出来这是个小学生早恋的幼稚故事,便不再深探。 他一遍遍回看尹东涵发过来的拉琴视频,放大了开慢速,细细端详着尹东涵的每一寸皮肤。 尹东涵应是在他房间里,背景是素色被单的大床,穿着杨舷在海南酒店里见过的那身黑睡衣,仍是解开前两颗扣子。 婻楓  他没板板正正地安好肩托腮托,就简单拿个毛巾垫了一下。 视频开录之前,在尹东涵还在镜头前的那几个近距离镜头中,杨舷隐约看到尹东涵肩窝锁骨处洇出的红润——是琴身留下的印记。 看来就这么短短一段,尹东涵他也是录了好几次的。 “而且他俩中午还在一起玩儿!我们不是玩抓人吗?本来是…哥,哥?” “嗯嗯嗯嗯嗯听着呢听着呢……” “本来马俊是抓人的,但是他就是宠着王艺珍,就不抓她,可甜了!而且我们班还有一对,邵俊伟和段晓婷,他俩放假前才谈……” 杨舷嗤笑一声,听不下去了,下床扔了空牛奶盒,又漱了个口。 “你们的谈的根本就不是恋爱,你们谈的那是寂寞。生肖都没轮完一圈呢还谈恋爱…” 杨舷关了灯,钻回被里,对着天花板仰躺着,手背扶额,语重心长地以哥哥教育弟弟的口吻: “什么年龄干什么年龄该干的事,别想了,睡觉。” 杨舶不忿地咕蛹了几下,他才不甘就此罢休。 静默片刻后。 “哥,你有对象吗?” “没有。” “那有人追你吗?” “没有。” 杨舷索性翻了个身,背对杨舶。 “她们都瞎了,我哥这么帅没人追?” 杨舷单给手伸出被子,向杨舶那边行了个抱拳礼。 “我谢谢你。” 杨舶傻乐了几声,像只被管虫一样上下涌动了几下: “哥,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杨舷咂嘴,又“嘶”地一声吸了口气,翻身斜下视着裹着小被子只露了张脸的杨舶: “你有完没完?” 关灯好久了,杨舶的小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能看清他哥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直觉告诉他这个小机灵鬼:问下去!这个问题有听头! “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哥~” 杨舷轻哼了声,在他弟弟的连环切问加撒娇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妥协之后的他兀自拐弯抹角: “我说没有你信吗?” “我去!哥你真的…开始追了吗?还是暗恋啊?” 杨舶活脱一个“吃瓜得逞的猹”,像铜铃一样瞪大的双眼和信手捏来“追”“暗恋”等词汇,很难将他与一个十岁的四年级小学生匹配上。 “你你你你和她表白了吗?” 呵呵,正打算说呢,硬是被你小子一个“烈风天翼”噎回去了。 ——杨舷心里幽幽道 “我还想和他再发展发展,表白这事先不急,反正一个学校的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杨舷平躺过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 “哇…哥,原来你这春心荡漾起来是这个样子呀!” 杨舶读的书确实相较于同龄小男孩能多一些,所以像“春心荡漾”这种以四年级小学生视角来看的“高级词汇”,从他口中冒出来也不足为奇。 杨舶也翻了个身,平躺过来,像他哥一样盯着天花板,端出小大人的腔调,像是在和他身边比他大出六岁的哥哥交流青春期少男的懵懂情感故事: “哥,那她是什么样的,能描述描述吗?好奇……” “他啊,”杨舷轻阖上眼,嘴角自觉弯起一道弧度,他都不用思索: “成熟、稳重、端庄、大气、上进、要强、温温柔柔的,很会照顾人,有时候讲话也很有意思,衣品也好,长的…怎么说呢,顾盼生辉…尤其是台上,他在钢琴前,所有的光灯照向他的时候……” 杨舶像是听出了什么端倪,愈发地感觉不对劲。 不光是这些描述的词汇,更是他哥。 “哥,你这照着我干哥喜欢的?还是你喜欢的本来就是我……” “巧合!巧合懂不懂?会弹钢琴的女生那么多,而且我们还是音乐学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谁。” 这话说的杨舷自己都不信。 他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谁”的半个字音在未出牙缝之前,就让他吞了下去。 杨舷讪讪作罢,翻过身去背对杨舶: “行了,睡觉,困了。” …… 除夕夜,晚上十一点许—— 火树银花此起彼伏冲上天,四散炸开,配合着街道上彻夜长明的霓虹灯,将城市天空染得恍若白昼。 第54章 节日气氛也在一阵阵鞭炮和烟花声中被渲染到极致。 海边,远离了沙滩上的人群,在近海的一块水泥空地上搭着一座炮垒一样的台子。 一旁停靠着的银灰色依维柯上速速下来三个人,合力抬着一个直径一米多的球状物体,球身上还印着几行花体日文。 其中一个穿着长款大羽绒服头发梳的油光铮亮的瘦高男帮其余两个大汉把球状物体抬到炮台边就撒手站在一旁,指挥着那两人“装弹”。 他嘴里絮絮叨叨的,振振有词: “在这放能看见吗?要不再往那边移一点?……这个点了火会不会有延迟什么的?我看它导火线这么长,我们少东家说要零点准时的,这能卡上点吗?……” “肯定能看着!之前我们都算过的,你们阳台是最佳观赏点,而且哥啊,这玩意儿可是‘四尺玉’,绽放直径750米,掰说这一片,半个连阳都能看着!” 其中一个大汉将这颗直径一米五的四尺玉烟花装上擂台,操着一口东北话,向“油头瘦高男”喊应道,试图盖过耳边的鞭炮声。 “这卡不卡上点呢说不准,但是也不能差多少,不过要是你们家那小少爷强迫症,我到时候给你掐个秒表,你看行不哥?” “我问问哈。” “油头瘦高男”自知说了不算,掏出手机拨号…… 欧式轻奢装帧的三层别墅—— 二楼的大阳台上五六个少男少女提着仙女棒,和身后的小型锥筒烟花合影。 彩色的光映在他们脸上,衬出他们笑容的从容与欢愉。 他们都是尹东涵的朋友,从小生在别墅区的少爷小姐们,和尹东涵一样。 一个女孩子从室内拎出相机和三脚架,对着阳台的方向支好。 她凑到相机前,正调试着什么。 “曲灵你等会再拍呗,尹东涵还没上来呢!” “知道知道,我先架好,一会等着拍烟花呢!” 楼梯口,尹东涵一边披上大衣,一边接通电话:“喂,张叔?” “唉,少东家唉,那个烟花最后放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小误差什么的,如果您介意的话,我们就掐着秒表来,但就这样也有前摇和后摇,您看您是想稍微提前个零点几秒还是往后个零点几秒的?” “不用那么麻烦的,大概十二点整就行了。” 尹东涵上了二层主厅,把手机开成免提放到柜上,立起大衣领,围上红色的毛围巾: “精准得有零有整的,发射原子弹啊?” “唉嘿嘿嘿…好嘞好嘞,知道啦!” 管家电话那头笑了几声:“那就一会儿等着看吧,包您和您的朋友们满意!” 尹东涵朗然一笑,挂了电话。他拎起墙角的三角支架,迈向阳台。 阳台上,他的同龄朋友们一人一手仙女棒,滋滋冒着星星点点的火光,被风吹的溅得很远,像是独属于冬日的流萤。 见尹东涵来了,曲灵向他挥了挥仙女棒: “尹东涵你怎么才上来啊?马上就十二点了!” “在楼下陪你们的妈妈们看春晚,虽然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我看着时间呢,又不会耽误了烟花,而且我刚跟张叔通过电话,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 尹东涵笑着应和着,在曲灵支好的相机架边又架上一个三角支架。 “我们都架好相机了!” “没事,我再添个机位。” “哈哈,你要干直播嘛?” “确实。” 尹东涵低首悠然一笑,将手机稳稳固定在三角支架上。 “直播给我一个没能到现场的朋友。” 第30章 杨舷和他弟弟在过年这段时间里回到自己家住个几天,杨舷也没收拾他放在爷爷家的行李,只拎了个小提琴盒和他的人回家了。 除夕夜,杨舷半倚在床头,他身边的杨舶无视窗外五彩大呲花的狂轰乱炸,睡得安安稳稳。 和他弟弟一样,杨舷也在还未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就被他妈妈以“不准熬夜”的理由按到床上。 就熬一个晚上,又不会猝死。 ——杨舷秉持着这个想法,将微黄的台灯头扭到自己这半个床头边,侧躺着,背对着杨舶,静音刷手机。 他上滑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五十多了,想着卡着零点给尹东涵发点什么。 他点开对话框,搜肠挂肚拽了几个字,又长按消除了……如此循环往复了几番,都未达满意。 平常触景生情灵感大发时的得体且精致的文案,和憋在肚子里,自己和自己说了不下十几遍的“骚话”在关键时刻反倒派不上用场了。 杨舷双手捧着手机,两个拇指在距屏幕上键盘上方半毫的位置悬空怔驻,迟迟不落下一言半句。 聊天背景是上次去海南的飞机上,唐融偷拍的他靠在尹东涵右肩上睡着的照片。 别问是从哪来的。 问就是唐融这个“粉头子”把本该出现在她们舍友群里的“内部物料”错发到了乐团大群里,正巧被正主撞到并随手保存了的故事。 杨舷就盯着这个背景相面——但凡他和尹东涵有点什么有趣的聊天记录,他也不至于这样。 往上翻翻,都是尹东涵拍给杨舷的他和满桌“满汉全席”年夜饭、他和那五六个少爷小姐朋友的合照。 第55章 杨舷看完笑了笑,没打算保存下来再仔细观摩欣赏。 手机“嗡”地一震,杨舷给自己定的十一点五十八分的闹钟响了。 再不打字真来不及了,总不能就发个“新年快乐”再加个烟花,跟群发似的…… 刚把光标移到输入框上,下方倏地弹出条新消息:“方便视频吗?” “等等等等马上马上……” 耳机不知道夹在哪个包里的哪一层,反正一时半会拿不到。杨舷打算转移个阵地,抓起手机翻身下床。 推开门,迎面撞上两双如炬的目光——是还在看春晚的杨舷爸和杨舷妈。 “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又在床上躺着看手机呢?明天你大舅、大舅妈、小姨、小姨夫、姥姥、姨外姥姥都要来,你可精神儿的!快去睡觉,出来干啥?” “我上厕所。” 杨舷借位把手机藏在宽大的睡衣后,一溜烟冲进卫生间,麻溜关门,把他母上的碎碎念隔绝在外。 他打字:“好了。” 杨舷耳边清净了,他放下马桶盖坐上去,随即提示音响了。 他透过手机后置摄像头整理了一番仪容仪表以及周围环境,将身后晾衣杆上看起来成隔应人极不美观的抽丝拉线毛巾一劲儿推出镜头外,保证尹东涵对面的视角里只能有干干净净的他。 这一系列准备停当后,杨舷才接通视频。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啊?都快来不及了。” 尹东涵调整了调整手机镜头的朝向,让杨舷得以看到别墅阳台的全景。 “嗯……我……” 杨舷也调了调镜头,让躲在厕所里偷接视频的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尹东涵的镜头对着玄色夜空微微向上。 在阳台边站着一排手持仙女棒烟花的少男少女,满面笑容地交头接耳,掐着秒表: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尹东涵快过来快过来,马上到点了!” “好,马上!” 尹东涵向身后比了个手势,又像视频那边的杨舷笑了笑。未做过多解释,眉目间溢于言表的欢脱感,与他往日的沉稳端庄,似是构成了一种和谐的不协调…… “看好了,一会可别眨眼!” “!”杨舷双手捧着手机,目不转睛。虽然不知道几秒之后会有什么,甚至根本无法想象,但尹东涵方才片刻间的所有表现已然吊足了他的胃口。 就在尹东涵转身跑向阳台那边的那一刹,一粒明黄的火种从远方的地沥然而升。 它拖着长而明艳的光尾,直冲云霄,以一种不紧不缓的速率升上被浓烟夜幕包裹着的苍穹。 火种由内到外镀着一层金灿灿的光亮,在它攀升的过程中也增辉了一径路途。 它越来越高,直至让人仰视。 渐近最高点,放缓放缓……像在给接下来的盛宴蓄势。 “来,尹东涵,给给给……” 他们主动给尹东涵让出中间的位置,引燃一根仙女棒递给他。 尹东涵三指捻着棒尾,向镜头那端的杨舷挥了挥,零零散散的小火星自由而跳脱。 微风拂得尹东涵的红围巾向镜头的方向飘飞,这抹在夜里不点自亮的红,也像是附和着星火,一起与镜头那端的人互动。 杨舷不再含蓄,由内而生的欢愉让他不吝笑颜,向视频那端的尹东涵也招了招手。 火种升到最高点,霎时完全绽开! 绚烂的火花以火种炸开之处为中心,向周围一圈四溅,像是无数盛开的银树,洇亮了那一面的天空。 这一瞬的同时,在火树银花下,尹东涵将仙女棒举过头顶,向镜头高喊:“新年快乐!” 镜头那端的杨舷捂住嘴,他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烟花。 “四尺玉”只有一发,待所有的流火下沉、下坠,潜进夜空里便结束了。 属实是一瞬的五光十色,无比灿烂又盛大。 杨舷的眼中还映射着刚才的火树银花,眸中橙黄光线的影子久久未散。 手机屏幕里的画面在杨舷的主观里被截取在刚才的那几秒,被他那唯心的意识不断在臆想层面重播。 而在现实的彼岸那头,尹东涵的那些朋友们早已收好相机,早尹东涵一步回了屋内,眉飞色舞、有说有笑地截着视频帧,火热朝天地讨论着怎么p图更好看…… “唉,小高,你这张闭眼了,删了哈删了哈……” “别呀曲灵,这张除了他闭眼之外,我们都照的挺好看的呢…” “要不就别截图了,直接导视频吧!” “不行,视频又没法p!” 傲娇的女声和调皮男声之间的斗嘴被尹东涵还连着视频通话的手机完整清晰地收音了进去,生活气十足的对话也因此传入杨舷的耳朵,拉他从往复轮播的臆想中抽身回到现实。 “也就你事儿多要p图,你看尹东涵,哪帧面部表情失控过?” “人家登台不用表情管理啊?练都练出来了好吧!” 尹东涵闻言,向那二人嫣然一笑: “过奖!” 之后,他支好三脚架,端着手机回房呢。途中顺势瞥了一眼屏幕那端的杨舷,见他还挂着意犹未尽的笑容。 “没看够啊?” 杨舷抿唇笑笑,眉眼弯了弯,像是有点撒娇的意味:“嗯……有点。” 第56章 “行,明年给你放两颗,还让你来我家阳台看,第一视角。” 尹东涵笑笑,爽朗轻松,一直远距离和杨舷隔着手机屏幕,现在他凑到屏幕前,得以仔细看了杨舷那边的环境。 他看到了杨舷身后铺着白瓷砖的墙,块块相接的地方还有黑色的明显的缝: “不过,你这是在哪接我视频呢?看着像……你不会是在?” “没没没…我家就是装修风…格……” “杨舷你在里面呆多长时间了?你掉里头了?!” 杨舷半个“格”的字音还未完全展开,就被门外他母上大人的喊声在中间横插了一脚。 门外中年女声高亢清晰,一字不落地收录进了视频里。 见尹东涵“没失控过”的表情管理因笑而崩塌成那般样子,杨舷笃定:他那头,应该一定是听见了罢…… “呃,那个,我妈不让我熬夜,我在屋里看手机,杨舶就睡在我旁边,我接视频怕吵到他,就上这接了呗…” 杨舷尬笑几声:“没事,网线又不传味……” “哈哈哈哈你这不光接视频看了场视听盛宴,还调动了嗅觉,真是多感官运用,可谓身临其境,身临其境。” 尹东涵笑到轻咳几声:“行了,你快去睡觉吧,我也要睡了,明天还要起一个大早去参加一个家宴。” “哈哈好呢好呢,晚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杨舷挂了视频,本着“我跑得够快,你们就看不到我”的想法,从厕所一溜烟蹿回床上。 正打算放下手机睡去,发现尹东涵刚好发了条朋友圈—— 九宫格,是年夜饭和他和他朋友们的合照,并配文: 和你,和你们,岁岁年年。 p5,也就是九图的c位,是尹东涵的单人照。 准确的说,是和杨舷的合照。 照片里,他单手扶着阳台栏杆,向镜头微笑,另一手举着手机,手机里是杨舷的照片。 照片里的杨舷冲着镜头比v字,背景是他爷爷家。 ……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 “我妈,把你当成我女朋友了。” “需要我帮你证明清白吗?唉唉,放下放下别拍啊!……拍好了吗?” “我妈夸你帅。” …… 他竟然还留着。 杨舷无声淡笑,抬指点了个赞。 “和你,和你们,岁岁年年。” 第31章 傍晚的沙滩,落日悬着半边。 在海平面以上的那部分赤橙将丝丝缕缕的光芒撒到海面上,被起伏的波纹晕开。 浮光跃金的海面之上是柔美的苍穹,被散射的光线点染着,天际露出紫色。 杨舷坐在沙滩边的白漆长椅上,他面前尹东涵在沙滩上用点燃的烟花棒摆成了个心形。 他穿着休闲的小西服,手持冒着火花的烟花棒,向杨舷笑着,明眸善睐。 ……他的手真好看,钢琴家的手一定是上苍最满意的杰作。 杨舷一身立然崭净的白衬衫,与周容的这一切是那么和谐又洽然,浑然天成得就像是这氛围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杨舷。” 烟花棒燃尽,尹东涵丢掉了沾着炭灰的细棍,向杨舷歪了歪头: “过来。” “干什么啊?” 杨舷扬着柔和的尾音,小跑来到尹东涵身边。 “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离我近一点。” 尹东涵望向海平面与天际线的交合之处,他远眺着,海鸥在他耳边盘旋啼叫。 “杨舷,你说,海的那边是什么?” 杨舷向远处望着,迎面吹来的风溜进他的袖管,丝丝凉凉,每分每毫的触感都是那么真实。 他笑了笑,刻意拽着斐然的文采,像是练习曲中堂然涉足进来的咏叹调: “是你一切想要的东西,是我们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 海鸥又从他身侧掠过,在除他二人外再无旁人的沙滩上空翩翩然。 尹东涵掩口轻笑一声:“那你愿意陪我去见这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吗?” 杨舷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一丝声音。 周围稔熟的一切开始扭曲,抽象的一切变得具象,像是一团打着逆时针的气旋,在杨舷置身的那一片领域过境,携着他所有的遐思,冲向邈远之地…… ………… “哎新年好新年好!” “新年好哇!” “哥嫂现在这么漂亮啦!” “哪有啊,都老啦……” “嗨!姐!” “哎呀,你让咱妈先进呢,堵门口了都……” …… 开门、关门、拉鞋柜、相互拜年……朦朦胧胧地传到杨舷耳中。他听不分明,只感觉有嗡嗡作响的动静,强行拉扯着他回现实一样。 来串门的一帮亲戚有杨舷的姨姥姥、姥姥、大舅、大舅妈、小姨和小姨夫,杨舷属实是都没怎么见过。 六人除小姨之外,都围着沙发坐好了。 年纪最小还有些孩子气的小姨则和杨舷妈并排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方餐桌前,帮一边擀饺子皮的杨舷妈打下手。 客厅里,杨舶给电视打开了,又端上茶几了一盘花生瓜子虾糖: “姨姥姥新年好!姥姥新年好!” “哟,真乖!” 第57章 小姨闻声,向客厅那望了望,嘴里嚼着口香糖,嘎叽嘎叽的,但却完全不影响她的清晰吐字。 她头向杨舷妈那微侧了侧:“唉,你这小宝挺待人亲的!你大儿子呢?” “杨舷啊?” “啊对!是不是考上啥音乐学院了?上大学了住校?过年都不回家啊?” “上什么大学啊,他才多大。”杨舷妈的嘴往关门的那个方向努了努:“喏,那不那屋呢吗?还没起床呢!” 小姨咧嘴一乐,大红色口红放大了她笑容的灿烂:“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行,我去给你把这死孩崽子叫醒!” 杨舷妈在围裙上抹撒了一把手,走去开门。 这时的杨舷还背对着房门侧躺着,睡得还沉,浑然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哗—— 杨舷妈直冲屋内,一把拉开窗帘:“杨舷,起床!” 杨舷陡然一惊,连带着身上的被子都猛地一颤。他扭过头,大口喘着气,窗外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 他顶着一头凌乱的毛和刚睡醒浓重的鼻音抱怨着:“妈,你不敲门就算了,能不能别吓人啊?” “让你昨天晚上早点睡早点睡,起不来了吧!亲戚们都搁客厅等着呢!”杨舷妈把杨舷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丢给他:“快起来!” 杨舷晕晕乎乎地坐起来,顿时感觉不对。他目光下视…… 大清早、十六七的男高、绮丽朦胧的梦——这仨凑到一块,没点反应都不正常…… “……妈,你先出去一下呗……”杨舷顺顺乱发,眼神飘忽:“我换衣服……” 杨舷妈不耐烦地走出房间,走时还不忘催上一句:“那你快点!” 杨舷平复下来之后,力排万难地避开一屋子亲戚的视线溜进卫生间。 杨舷埋在水池边洗脸,哗哗的水声招来了他亲爱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弟弟杨舶。 杨舷见他就一肚子气:“不是,你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我七点就起来了呀!”杨舶笑嘻嘻的。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嘛~” 杨舷指尖上沾了点水,弹了杨舶一脸:“大过年的,别逼我抽你!” 杨舶抹了一把脸:“哥,你放轻松啦,这都不算什么的,你看客厅里的那一堆亲戚了吗?他们都等着看你表演节目呢!” 音乐生回家过年逃不掉的保留环节——被强行按头要求表演节目。 在附中,面对台下好几百人、各校领导、专业课老师,杨舷握上琴弓就不带怯场的,反倒在自家亲戚面前畏手畏脚,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 “早知道我就不给琴背回来了。”杨舷把毛巾反手搭在晾衣架上,挤了点面霜均匀地在他本就白嫩的皮肤上抹婻楓开。 ”哎,不过我有个招帮你逃表演。” “说。” “你就呆厕所里,别出来,干叫你,你就不出来,装死哈哈哈……” 杨舶说到最后自己都没绷住。 这笑话就像是从跟师傅刚学了两天半就登了场,面对着鸦雀无声甚至在脚趾抠地的观众席,在台上自先笑得横崩烂卷的草包相声演员口中抖出的烂包袱。 杨舷冷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真的想从杨舶那里得到些实际的、可行性强的“真招”。 “大过年的,别说‘死’字,晦气!” 杨舷拧上盖子,擦了擦台面上的水渍,准备出门。 “哥,你干啥去?” “向死而生。” “嫌晦气你还说?” …… 客厅—— 杨舷一推门,撞见满沙发的“未知老太太”“未知阿姨”“未知大叔”,大眼瞪小眼的。那场面,简直无法形容。 “这是你姨姥姥、这是你姥姥、这是你大舅、这是你大舅妈,这还有这是你小姨、你小姨夫。” 杨舷妈给杨舷轮圈介绍着那一圈仰着笑脸的亲戚,等着杨舷上前挨个问好。 就像是不给标准音,还在严重走调了的琴上“哐哐”砸了三个七和弦之后,停了好长段时间才在问你音名是什么一样。 杨舷哪能记得住。 还不想把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于是乎,杨舷大步向前,挂上职业假笑,点头哈腰地连唤了好几声: “过年好、过年好、新年快乐!……” 挺好。 可以了。 够尴尬了。 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只有和他心灵相通的杨舶能看出他的窘迫。 但可是,可但是,我们杨舶小同学转身就跟到杨舷妈屁股后面,凑到餐桌上帮忙包饺子。 “我……我也去帮着包点吧要不?” “别,你别 你去客厅跟人说说话!” “……” 杨舷悻悻作罢,站到亲戚面前:“新年好啊哈哈……” “来,到这坐着啊” 杨舷姥姥挪了挪,腾出了一块狭小的位置。 “嗯……不用了,不用了。”杨舷展开把折叠凳坐到茶几侧面:“我坐这就行。” “哎,舷舷变成大小伙子了,帅的嘞!”大舅妈撕开了一个高梁饴的糖纸,左腮帮倒右腮帮地嚼着粘牙的糖。 杨舷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弯曲食指第二指节,在鼻下人中那蹭了蹭,随手抓起遥控器,将电视音量略调大了些,掩饰他讲不出话的寂静。 第58章 我是不是该对说点什么?那我说点啥呢?怎么办怎么办?谁教我我现在该怎么办?东涵?东…… 杨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手机在床上没拿出来! 得嘞!场外援助也没了。 电视里重播着昨晚的小品,让人觉不出好笑的情节,配上台下观众不真情不实感的捧场假笑。 那种跳脱的荒谬感和杨舷当下的状况发酵出一番独特的况味。 小品演完后是一个歌舞节目,红西装的青年男歌手被给了一个特写,占据了电视的整个屏幕。 大舅妈因而突发奇想:“哎,杨舷啊,你是不是音乐学院的呀?” 杨舷点了点头:“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大舅妈听后,和在座的各位交流了几眼:“来给我们唱首歌吧!” “对呀对呀,唱一个唱一个!大过年的嘛!” 大舅和小姨夫捧着场,沙发正中间的姨姥、姥姥姥也咧嘴笑着附和。 唱歌?! 期末,杨舷录视唱作业。梁广川锐评: 气息不稳,像肾虚一样。 “我是学小提的,我不会唱歌。” “那更好办了,给我们拉一曲!” 就知道,逃不掉了。但某人还想挣扎挣扎: “我从学校回来琴盒都没打开过,要拉的话得现调音 就挺耽误时间的,要不……” “没事没事,我们现在也没啥事。”大舅妈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吐了几口瓜子皮儿:“你调完了再拉 我们等着!” “行吧……”杨舷拉开琴盒,和没练琴就去回课时一样优柔迟缓。 他的琴音是准的,昨天背过来前刚好好调过一次,但他还是象征性地打开校音器,本着能拖一会是一会的意思微扭琴轴…… 再调就不像话了。 杨舷将琴身端到肩上,夹好,拎着弓子站到亲戚们面前:“你们要听什么?” “随便拉一个就行。” 大舅妈摁小了电视音量,单看着杨舷夹着琴往那优雅地一站,就打心底地稀罕得不得了。 随便?那我就真随便了。 杨舷抬手就是一个《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随想曲》——帮他期末考核拿了个全专业第一的炫技神曲,当然最适合拿来吓唬吓唬亲戚。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将近五分钟的曲子,杨舷拉完还未等喘口气,就像疯狂鼓掌的亲戚们深鞠一躬,像他在舞台上谢幕一样庄重且正式。 “学音乐的就是不一样啊,真好听!一个音是一个音的。”大舅妈一个劲拍手,直白且毫不吝啬地夸着她的婆家甥。 “但是你这高级的洋曲儿,我们这几个也听不懂啊,有没有那种通俗点的?” “嗯……要听《新疆之春》吗?” “要不你拉个《赛马》吧?《二泉映月》《梁祝》都行!”他大舅一拍大腿。 “大过年的,拉什么《二泉映月》?” 但立刻提案的其一就被他大舅妈否了。 “那你就拉《赛马》吧!” “?!”杨舷差点没拎住琴弓:“那是个二胡曲子……” “你们搞音乐的不都是,那叫什么,相互融合的吗?你这么厉害,刚才那首那么难的都会,《赛马》肯定也行,是不是?” 大舅嘿嘿笑道,话尾下行的东北口音中有一种不可置否的语气。 杨舷也没法婉拒:“硬拉也不是不行。” 真庆幸,放假前学校民乐和西洋乐的联谊晚会上,杨舷还真和二胡专业的同学深入交流过一番。 但这“四弦扬洋二胡”拉《赛马》属实是有种…有种维托里奥·蒙蒂背井离乡来到乌兰巴托旗和忽必烈策马扬鞭的美感。 杨舷硬着头皮拉完,如释重负地鞠了个躬。 本想着这场好戏大抵也许一定就到此为止了罢,谁知又被卷进了拉《听我说谢谢你》还是《孤勇者》的麦田怪圈中。 最终他拉了首《春节序曲》结束了他大舅妈和大舅之间的鏖战。 “个人演奏会”开完的杨舷同学身心俱疲地回到房间,给琴装好,抓起手机就迫不及待地给尹东涵发语音吐槽刚才发生的一切: “救命啊,东涵师哥!谁能想到?我刚才被一屋子,我根本不咋认识的‘未知老太太’‘未知阿姨’‘未知大叔’强行、按头表演,我大舅最后还非让我拉《孤勇者》!” 杨舷方才匆忙,没来得及关门,门半虚掩着。 杨舷小姨听到房间中有说话声,便推门而入,悄咪咪地站到杨舷后面,幽幽问道: “外甥啊,跟谁聊天呢?” 杨舷神经一抽,捂住手机猝然转身。 小姨见他这般惊慌失措,欣慰又意味深长地笑着:“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小姨都了解,没事啊,很正常的。” “没,他是我一师哥。” “小姨都听到了,东涵是不是?谁家男孩子叫这个名啊,我认识的都叫什么刚啊、什么勇啊、什么强啊的。” “……” “没什么事的,我才不会告诉你妈呢,你也别和你小女朋友聊了,快出来吃饭吧,一会饺子煮好了。” 等小姨从他房间里完全走出去了之后,杨舷又摁亮了手机屏,刚才嗡嗡震了好几下,都是尹东涵的信息 ——一张满桌佳肴的餐桌图,还有一条文字信息: 第59章 “你说什么直接打字,我这边吵,听不见。” 杨舷刚想回一条什么 转念一想 又摁住语音条,使劲喊了一句: “你怎么不叫尹东强呢?!” 【要考柯蒂斯的我最最亲爱的师哥】:? 第32章 年关过后,杨舷和杨舶又回到他们爷爷家,过没有他们母上大人参与的假期生活。 咸湿的海风没有吹散昨夜的硫磺味,像是刻意保留着些许人间烟火气,聊以给这一方小平房区补益增辉。 阵阵悠扬的琴声从并未关严实的窗缝中飘出,自由而畅然地驰骋在天地之间。 次卧的窗扇开了条小缝,冷空气成丝似的钻进屋内。 杨舷就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拉琴,他喜欢在练琴时周围的温度低一点,好让他清醒地沉进曲子中,去感受谱写者融进每一行乐句中那溢于言表的情感。 条件有限,没有谱架,杨舷就把他六页的琴谱全贴到桌对面的墙上。拉到蹩手的部分停下时,隔着桌子将身体凑到墙面前,翘起小拇指支在墙上,其余四指捏住笔尖,艰难地在谱上能减即减地标记几字。 门口传来钥匙从外面开锁的声音,然后是老人的咳嗽声,是晨练回来的杨舷爷爷。 “大艺术家还练呢,该休息休息了,刚洗了几个苹果,出来吃吧!” “哦,好!”杨舷收好琴,啃着苹果,另一手划拉手机。 显示,十五分钟之前【要上柯蒂斯的我最最亲爱的师哥】:在干嘛? 杨舷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晾了尹东涵十五分钟,十五分钟! “刚刚在练琴,现在才看到。” “有时间吗?想请你出来陪我挑件礼服。” ——尹东涵那边几乎是秒回,又加重了杨舷刚才的罪恶感。 “我当然有时间。” “那好,五分钟之后在上次送你回家的那个地方等你。” “!”杨舷三下两下啃完苹果,冲了把手,裹上大衣就开门出去。 “爷爷我出去一趟哈,我同学喊我,大概下午就能回来。” “谁啊?小尹啊?去吧去吧,多和同学出去走走,别老是在家里窝着。” 五分钟过后,杨舷如时钻进尹东涵的那辆香槟色迈巴赫中。 尹东涵把额前的碎发梳了上去,梳成只有在上台演奏时才梳的背头,蓬松的发梢似乎还在定型之前卷了卷。 杨舷向尹东涵凑近了几分,影影绰绰地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 尹东涵正了正大衣下摆,朝着向他凑得越来越近的杨舷的反方向后缩身体: “你非要离我这么近吗?” “我……不好意思。” 杨舷讪讪坐回原位,刚才在尹东涵周身闻到的佛手柑的馥郁香调还残留了些在他鼻腔内,勾引着他的嗅觉。 杨舷整理好思绪,将眼眸中的起伏尽藏在平静的秋波后,抬眼看看向尹东涵:“你喷香水了?” “毕竟是要挑礼服,我就给自己好好拾掇了拾掇。” 尹东涵将手腕露出,抬到鼻翼下方还有些许距离的地方扇了扇腕上的香气,试闻一番后,淡淡问道:“很浓吗?我只在手腕和脖子后喷了点。” 这香前调是佛手柑,中调加之薰衣草、胡椒、八角、肉豆蔻,后调是龙涎香和香草馥奇的香调,清冷凛冽,很适合秋冬。 从清新到烟熏到奶甜,最后留下来的是那种温柔的体香……杨舷闻后一发入魂般地上了瘾。 总不能像变态一样贴着他东涵师哥的衣领闻他喷在脖子后面的香味,于是乎,杨舷轻抓着尹东涵的手腕,也不怎么懂品香的他直接像嗑药一样猛吸了一番: “你这个味太好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 尹东涵无奈地笑笑,扭过头去服气地以手掩面。 他只觉得手腕一阵毛茸茸的痒,也不知是杨舷偶然蹭到的鼻尖,还是他鼻翼下呼出的暖湿暖湿的气息。 “杨舷,行了行了,这也不是什么定制的,你要是喜欢,我回头把链接推给你。” 杨舷讪讪作罢,顶着泛起绯红的脸颊,弯曲指尖蹭了蹭鼻翼下方的那一片区域,似是在回味刚才的香气。 顷刻后,后座的两人从上一话题中走出,安静了一会。 杨舷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街景由海天一色的自然具像变成繁华热闹的林立高楼和商圈。 人多拥挤,车速放慢下来,杨舷得以细细看清每一个路过行人的行止神态。 无不自信从容。 穿着精致的富婆姐姐走出商场门,挎着奢侈品的袋子,挽着她帅气有型的男朋友钻进一辆豪车。 “对了东涵,你说的挑衣服是在这吗?” “嗯,在这个商场后身,是个私人定制的门店。”尹东涵应道。 “唉,少爷的衣服都是定制的欸~”杨舷阴阳怪气地笑着,意在逗尹东涵。 尹东涵笑骂:“你这什么语气?” …… 高端大气的定制门店是复式二层结构,中央悬着个暖光源的大吊灯。起始在吊灯下的旋转楼梯可通达二楼。楼梯扶手下端摆着台复古留声机,黑胶唱片迟迟悠悠地打转,播放着德彪西的《月光》。 ——汲取了印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绘画派技巧的旋律,朦胧且有多重指向性,反复触及听者的联觉,进行着音画重构。 第60章 尹东涵被举止绅士有礼的店员带进试衣间,杨舷则坐到松软的欧式沙发上。 表面强装成熟稳重,但内心实则仍住着条土狗的他甚至不敢靠沙发的靠背,与他身边的抱枕都全然保持着点距离。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瓶精致的香薰,琉璃质感的茶色瓶上插了三根扩香条,檀香的味道难以形绘。 “先生,喝点水。” 精致盘发的优雅女店员给正盯着香薰瓶眼神游离的杨舷递过一杯水。 “谢谢谢谢谢谢……” 杨舷一个受宠若惊,双手接过玻璃杯,比海底捞服务员还客气。 杨舷捧杯喝了几口,唇齿间还留着柠檬水的清香。那一边,尹东涵换好了礼服,拉开试衣间的门。 一旁的店员见状凑上前,又帮尹东涵微调了几下,赞不绝口: “尹先生啊,这身衣服简直和您太搭了!刚才一直没来得及问呢,您这是打算穿出去什么场合呢?” “肖赛。” “肖赛?是……是我想的那个吗?” “就是你想的那个。” 尹东涵对镜正了正白色手打领结,迎上镜中映出的店员的惊愕之状,波澜不惊地予以肯定。 “哈哈,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我可以提前和您要签名吗,大钢琴家?” “上届肖赛入围正赛的87名选手是从全世界各地164名入围初赛的选手中选出的;二轮正赛只有45名;而终轮,则还需要选一首协奏曲,与乐队一起演奏。” 尹东涵看着镜中的自己,停顿了许久,像是刻意整理出一段时间,让自己平复思绪。 “变数太大了,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能走到哪一步。” “先生您一定可以的,我这人看人可准!” “借您吉言。” …… “我可以去那边看一下全身镜吗?” “可以可以,您这边请。” 尹东涵顺着店员的指示站到全身镜前。 透过镜子的反射,他看到大厅沙发上背对着他的杨舷,后者显然是毫无察觉。 “杨舷,”尹东涵缓步踱到杨舷面前,在茶几后驻足,笑意盈盈地看向那人:“好看吗?” 杨舷抬眼时,面前已是穿戴整齐的尹东涵。他眸光闪了闪,仿佛有无数慧星飞掠过大气层,擦出火光后,还留下了长长的尾。 他并非是未曾见过身着燕尾服的尹东涵,但偏偏这次,他却有着一股无可宣之于口的汹涌在内心激荡。 尹东涵内搭的翼领衬衫和白色领结精致挺括,不算太刺眼的灯光将亮灰暗面区分得泾渭分明。 尹东涵本就有着少见于东亚人的高面部折叠度,这也让他多出了一分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成熟。 鼻梁高挺,在四分之三侧的角度显得劲弩筋节,而他又偏偏生了双瑞凤眼,直将那凛冽削了几分,给人以恰如其分的、似有似无的清冷。 西方骨相与东方皮相淡妆浓抹总相宜,就像是河海交界处的潮汐,当你把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会交缠波动,像呼吸、像湿草地,是蝴蝶的飞舞,还有蛇的流窜…… 杨舷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错扼之余,他看到尹东涵正向他靠近。 尹东涵比杨舷高上一点,他低了低头,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后者处在同一个平面内。 尹东涵在杨舷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将坠入太虚幻境的那人拉回现实。 杨舷回神,嗓子里哽了几声。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说:希腊众神的欲爱,那是个古老的诅咒,它让人们注定不完整…… “my prince,”杨舷刻意浮夸地模仿着音乐剧的腔调,想将自己从想入非非中完好地抽身出来:“you are synonymous with radiant,elegance,and refinement.” 尹东涵舒然一笑,将杨舷的口语夸了一番。 被他“容光焕发精致优雅的王子”赞誉了的杨舷更是心甘情愿地服侍着这位“王子”,他把尹东涵领到茶几前,承上他刚才那杯柠檬水: “my prince,您喝水。” “你怎么不讲英文了?” 尹东涵只是接过了玻璃杯,在手里晃了晃,杯中的柠檬片像浮标一样上上下下。 “就会这点,刚才那几句已经是我词汇量天花板了。”杨舷自我揶揄:“但这也不耽误服侍王子殿下您呐!” “我可没听说过哪个臣子给王子递他喝过的水。”尹东涵挑了挑眉,似是很享受杨舷刚才那种“很有情调”的小玩笑。 他把玻璃杯放回原处,在杨舷面前正了正衣襟:“你还没说好不好看呢。” “好看好看!” 杨舷心中一阵怦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现在是时机把我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讲出来了”的错觉,他在这种强烈心理的驱使下,脑补着他想象中的情节: 跑上前,握住东涵师哥的手,和这位钢琴家十指相扣,再顺势搂上他被黑色燕尾服修饰的腰身,在他耳畔低语: my prince,i feel my heart surrender. …… “尹先生,那边还有一件,您要试吗?” 店员挂着微笑,轻声问了句,也让杨舷脑海中盛大的浪漫史诗无疾而终。 “试,我一会就过去。” 尹东涵向店员扭头,简单应了声。 他再将目光落向杨舷时,只见杨舷脸上尽是交织着一种复杂的神色。 第61章 就像是即将奔下陡崖的瀑布,无端地中途停住,被强行截断了飞流直下的可能。 只是,尹东涵当前尚不能剖析出这背后纷繁复杂的情感。 尹东涵又向杨舷偏了偏头,扬声问道:“你多高?” “我?”杨舷立刻挺直了身板:“我一米八。” 尹东涵向前凑了凑,见杨舷才到他眉心:“你觉得我会信?我一米八四,你到底多高?我想让你帮我试个衣服。” “我……一米七七,去年测的,说不定今年还长了呢。”杨舷小声嘀咕。 “尹先生,我们这边准备好了。”店员来到尹东涵面前,向他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带他去吧,他帮我试。”尹东涵将杨舷向前轻推了半步:“换来换去的麻烦,也不好比较。” “尹先生这是您的朋友吗?看起来比你小好多啊,我好长时间都没见过这么清秀的男生了……” 店员在尹东涵点头承认之时,领杨舷去试衣间。 “先生,怎么称呼您?” “我叫杨舷。” “好的,杨先生这边请。” 第33章 尹东涵见着杨舷畏手畏脚,极不自在地在热情店员的裹挟下进了试衣间,不觉发笑。 他暗慨:看来以后得多带杨舷出来见见世面。 他从镜前走开,踱到大厅沙发那坐下。 留声机上黑胶碟片的乐曲换了一首,音符曼妙缠绵,忽断忽续,透明复杂,像是骤雨中水珠,沿着蓝色的窗玻璃淙淙而流 ——是拉威尔的《水妖》尹东涵一直很喜欢的曲子。 尹东涵微靠在暄软的沙发靠枕上,使自己不那么紧绷,也不至于全然散漫。 他伸手拿过刚才杨舷递给他的还有半杯柠檬水的玻璃杯,随着留声机那头“水妖”呢喃的低语摇着,杯沿就置于唇边。 他悠然地摇着杯身,像是将要品尝八二年的拉菲。 “尹先生,”精致盘发的女店员见他如此这般:“要不我再去给您换一杯?” 尹东涵手中停驻下来,也并未因自己刚才因耽于乐曲而做出的奇怪行径被旁人发现而尴尬,仍是泰然自若地平淡婉拒道: “不用麻烦了,我就喝一口。” 他双唇附上杯沿,巧合然与杨舷喝过的那个位置完全交叠重合。 冰凉清新的柠檬水进入他的咽喉。 像是在朦胧旖旎的睡梦里,水精灵飘在耳畔,散播着呢喃低语,犹如忧郁而柔和的歌声,忽断忽续…… 留声机上的黑胶碟片转了一周又一周,乐曲与行至尾声,声音毫无征兆地乍然凝滞。 在这间隙中,门轴转动,在停驻的旋律中格外突兀。 尹东涵至时抬眼,几乎与杨舷的开门同步。而后者怔然,站在门前,不太自信地与对面的眸眼四目相对。 尹东涵的眼睛翕乎了一下,他见他正对面、和他隔了半个大厅的杨舷被包裹在挺括的礼服中,始终囿在门块内,逡巡不前。 迎着尹东涵的目光,杨舷双颊连着耳根一片炙热,顾左右而言般的,他讪笑低语: “这衬衫夹套在我大腿根上有点不太舒服……” 他想调整调整,但不知如何才能以体面美观的方式触碰到西装裤下的环套。无所适从的指尖,只得在面料上摩挲几番后仓皇作罢。 “你过来,你站那么远我怎么看?”尹东涵移开视线,带着避重就轻的意味,看着镜中的自己。 杨舷在尹东涵的“教唆”下,也站到镜前。 初显棱角的少年尚不能驾驭好成熟的西装,清澈澄明的杏眼和和稳重优雅的燕尾服碰撞出另一样的火花,全然不同于尹东涵那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杨舷望着镜中的尹东涵,见他也正堪称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他眸光在杨舷身上凝驻了许久,在看礼服也好,在看杨舷也好,都让被打量的那人心头沉顿且余韵良久地一颤。 就像是血珠沁入木刻,残余一抹殷红…… 杨舷又将腰身挺直了几分,让在他身上略显宽大的上衣尽可能地合身一点。 “尹先生,您有打算了吗?”店员殷勤地笑着,端着手来到镜前“:其实对比来看的话,您朋友杨先生这件从设计到做工能更精致一点,我们采用了……只是杨先生比较清瘦,肩膀这个地方不太能撑起来,但我们是高定嘛,您最后要是敲定的话,是不会出问题的。” “好。” …… 之后,尹东涵又和那店员在大厅左边的房间里谈了点什么。 杨舷没有跟去,仍在镜前欣赏着他借着尹东涵的光才有机会试上的不太合身的礼服。 刚才他和尹东涵一同站在镜前,二人黑色的燕尾服……那种比肩感,像是在不到须臾的片刻里有着什么魔力似的,深扎进杨舷的心底某处: 也许我总会和他一起并肩站上舞台,像刚才那样;也许有一束光是为我们打的;也许我应该等那束光…… …… “先生,麻烦抬一下手,谢谢配合…” 裁缝手持软尺,在尹东涵周身比量了一番又一番。尹东涵也是默默配合着,与那裁缝也没多少言语上的交流。 留声器置于大厅,关上房门后,曼妙悠扬的古典乐也无津入室。 房间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裁缝忙碌于尹东涵身前身后的脚步声。 第62章 厚皮鞋跟有节奏地落到地上,延宕错节。 杨舷靠在半人高的柜台上,与正在量体婻楓的尹东涵保持着一种既不言远也不得近的距离,好奇的目睹高定的流程。 柜台抵在杨舷的后腰际,这种恰然的高度让他半倚的姿态显得放松却又不过分散漫。 裁缝解下缠在尹东涵腰间的水平中腰带,迈出工作区取毛壳。 尹东涵也是抓住这罅隙一样的片刻,放松了下。他偏过头看了眼杨舷,嘴角向上弯了弯: “你拿这种眼神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在尹东涵这,杨舷那些反常举动根本无所藏匿,只是从目的趋向的角度考虑,尹东涵想不通什么,也就没有对杨舷的芳心暗涌多加揣度。 但中和了最近发生的诸多种种,包括他自己,包括杨舷……尹东涵也不傻。 无所适从感,像海雾一样包裹着他,劝他不要因着片刻的恍惚而失掉心声。 因为几乎在所有关于美少年的传说里,主角都在啼笑皆非、悲喜交集的荒谬错扼中,仰头向上苍祈求赦免…… 杨舷垂了垂眼睛,眼下弯出浅浅的卧蚕: “东涵,你知道刚才,就我们一起站在镜子前,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吗?” 尹东涵深切地感到心头猛地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念告诫着他不要自乱阵脚: “想什么?” “我在想,”杨舷语出半句字先笑了,忽闪了一下他的长睫毛:“我在想等你以后结婚了,我去给你当伴郎,绝对合适。” 尹东涵嗤笑一声,因精神紧绷而略有僵持的脸也随着笑声放松下来: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会想我们以后一起站上什么舞台、参加什么比赛……为什么是伴郎?你都在想什么?” “主要是,我‘穿上龙袍不像太子’,好几万的东西,让我穿上跟学校那压箱底演出服没什么区别。”杨舷朗然一笑: “至于为什么是伴郎,我就觉得,当花童吧,我又不舍得我这垫三厘米增高垫勉强上一米八的身高…我还可以带着梁广川他们一起,伴郎团哈哈……” “你还是当花童吧,再拉个琴,去技惊四座。” “那不行,那我不就抢了新郎官的风头了吗?” 尹东涵挂着莞尔。带着尾戒,并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算摘的他无法就着杨舷天马行空的想象再发挥点什么,只是淡淡评了句: “想的真远。” “终身大事不得提前考虑。” 杨舷戏谑着,见尹东涵不再接话,便绕道放着量体工具的小台前,自顾自地摆弄着软尺。 耐不了缄默,又打算另开个话题:“不过东涵啊,” “嗯?” 杨舷放下软尺,摆出个只在尹东涵面前才能摆出的坏笑: “我本来在家好好练着琴呢,就这么被你叫出来帮你试衣服,你是不是,也该犒劳犒劳我?” 尹东涵斜睇他,微笑不语。 “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师哥~东涵师哥……” 杨舷好久不以“师哥”这二字单独称呼尹东涵了,今天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还是以这种语调! 尹东涵的单方面心理表示用俩字可以高度概括: 难办。 尹东涵笑叹一声:“那你说吧,要我怎么犒劳你?”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裁缝带着毛壳进了房间。 杨舷见裁缝要给尹东涵试毛壳,识趣地躲到一边。 尹东涵的目光在杨舷的眉眼间反复横跳,刻意使坏地编导着一部精彩大戏 ——毕竟《断背山》《墨利斯的情人》《春光乍泄》看了不下三四遍的尹东涵同学对那种东西还是能多少懂点…… 尹东涵沉沉嗓子,让声音比往日的更低沉磁性些: “你还没说呢,要我怎么犒劳你啊?” 裁缝小哥抬眼,以肉眼可见的愕然神色在面前这位尹先生和尹先生对面的那位先生之间来回打量——职业素养都救不了的那种。 杨舷嘴唇翕张,想开口辩解什么,但突然想到,这种情形下,貌似说什么都会有“调情”的影子。 他只觉得他的声道正处于一个敞开和闭合的叠加态,能听到嗓子眼里隐隐挤出来的干哽声。 没想到东涵师哥还能开出这种玩笑……他怎么看这种东西啊?他怎么连这都懂啊?! 杨舷涨红了脸,低头打字,片刻后将手机屏幕呈示给尹东涵: 出!去!再!说! 人来人往的五层商场—— 瓷白色调统一的装帧并不显得人多嘈乱。二至五层中央贯通,水晶串珠长吊灯在中间垂挂着,琳琳琅琅,精致简约地透露出高级感。 尹东涵敞着大衣,一手搭着杨舷的外套,抱臂倚在扶栏上。 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无语地看着杨舷一从高定西装店出了就兴冲冲地扎进奶茶铺;面无表情,甚至有点无语地看着杨舷提着两杯“犒劳”,满眼雀跃地出了店,蹦蹦哒哒地向他跑过来。 “呐,这是你的冷萃,死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杨舷递给尹东涵一杯,顺手取回他让尹东涵帮他拿的外套,又和尹东涵找了个长椅坐下。 尹东涵借过杯身,也没着急喝。他看着杨舷捧着杯抹茶奶绿,上面还附了层可可爱爱软软萌萌的奶盖…神情微妙又欲言又止。 第63章 杨舷也不着急喝,先给杯子找了个平一点的地儿“恭恭敬敬”地放好,两手倒腾了一番外套,让它呆在不碍事的地方,再“恭恭敬敬”地捧起杯身。 “不是,这就是你说的,嗯……‘犒劳’?” 尹东涵捋了捋大衣上的褶:“这商场这么多奢侈品专柜,我还以为你要狠狠宰我一顿……你就这么好养活?” 杨舷从裤兜里抽出小票,扫了一眼:“他家也不便宜,就我这一杯都好40了,我要告诉我妈花了38块5买杯奶茶,她能整‘死’我!” “行,行行……”尹东涵干笑几声,思前想后,无话可接,撕开吸管套,准备喝他那个“死苦”的冷萃咖啡。 “唉等等!先别插,我拍个视频。” 杨舷也撕开吸管套,将手机横屏过来,打开相机:“我喊三二一咱俩就一起插吸管。” 尹东涵不明所以,还是极力配合着杨舷,将吸管头垂放在腹膜上方,等着“调度室”倒计时的发号施令。 “来,三、二、一……” ——一声清脆的声响过后,杨舷录好了视频,喝着抹茶奶绿,看他的录制成果。 “你刚才那是拍什么呢?”尹东涵吮了口冷萃,饶有兴趣问道。 “这个。”杨舷切了个他收藏的奶茶插吸管卡点转场的短视频:“现在拍这个卡点可火了。” 尹东涵摇头笑笑,总会被杨舷这些奇奇怪怪的脑洞折服。他摁亮手机屏看了看时间: “你一会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我看现在也下午了,要不先带你吃点东西,再看个电影?” 杨舷抬眼一怔,咬了咬吸管:“不……不用了,我告诉我爷爷说我下午就回家的。” “这样啊,”尹东涵眼神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但并不自知的神色:“行,那我一会就送你回家。” 第34章 之后那假期的一个多月里,尹东涵杨舷两人就再也没一起出过门,也就不时在手机上聊上几句。 杨舷只是大概了解到尹东涵在“全国飞”着去考试、比赛,只是隔行如隔山,杨舷也不太了解那些比赛的专有名词,便不加过问了。 召集日当天上午,返校学生拾掇好内务后,各自到规定考场进行专业抽测。 杨舷平稳落弓,将最后一个音符饱满地演绎完毕,向考官老师鞠了一躬后,安静地离开考场。 门外的长凳上,杨舷一边装琴盒,一边平复下来他那颗被考官老师眼神盯得砰砰直跳的心: “菜花徐”那眼神跟要吃人一样……不过话说回来,前面那几个哥们拉的也太拉了吧……整个假期都不练琴的吗? …… 尹东涵靠在楼外的柱子上,为了能等到出考场的杨舷,他还特意将顺序改到了前面,第一个完成了考试。 尹东涵向楼内跂望了几下,仍未见有人影出来,便低头翻手机,掩耳盗铃式地极力否认他不肯承认但实则存在的微妙情绪。 可以说,整个假期他都在忙着预赛,除了挑礼服,在他的自我感觉里,他像是冷落了杨舷一样,实在有种莫名的过意不去。 尹东涵另一手拎着杯茉莉茶奶绿,为谁准备的自不必说。 “我考完了我考完了,你俩在哪呢?” “我也考完了,我现在搁门口等李文杰呢。” …… 杨舷一手握着琴盒背带,一手长按手机下方,在宿舍群里和室友们“交流战况”。 “行吧,你们两个大磨叽,我不等你俩了,我一会吃完饭就直接去琴房了。” 杨舷走下台阶,转角就看到了尹东涵,两人几乎同时抬眼,双方眸光倏地都亮了一度。 “东涵师哥?你怎么在这?” 尹东涵放下手机,没停下来刻意与杨舷站定不动地生硬寒暄,而是随着杨舷的步子自然地和他并肩向前走。 他对杨舷不答反问:“你考完了,发挥的怎么样?能新学期‘开门红’拿个全专业第一吗?” “说不准,就算是第一,也全靠同行衬。”杨舷耸耸肩,他看向尹东涵,也许是好长时间产生了错觉,又也许是奔走比赛使然,他感觉尹东涵好像是瘦了。 “对了,你那个预赛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结果还得再等两天。”尹东涵并不想把他的急切情绪展露给杨舷,违着心淡淡道:“顺其自然就好了,尽人事,听天命。” 两人往前走了好一段距离,尹东涵才重新觉察到手中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对了杨舷,呐,给你带的。” 尹东涵将那杯抹茶奶绿送给杨舷,见杨舷还拿受宠若惊的大眼睛望着他,又为自己补充说明了几句:“上次知道你的口味了,这次精准投喂一下,不好吗?” “你……你好油啊哈哈……” 杨舷眼下流露出了半分异样的神色,对尹东涵对他突如其来的反常关心不明所以,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打趣了一句。 他插进吸管,小口小口地吸着奶茶,尽力不发出声音,让早已小鹿乱撞的自己在尹东涵面前显得尽可能的矜持而淡定。 强抑波澜的后果就是耳根通红。 杨舷急需找个话题“转嫁危机”:“不过你这好学生怎么还带头违反校规校纪叫外卖呢?你不会是贿赂门卫了吧?” 尹东涵轻笑一声,暗暗感激着杨舷冠以他的“好学生”这种正人君子的形象: 第64章 “贿赂什么,直接让他送到西门就行,召集日杂七杂八的事多,没人管的。” 西门没有全天站岗的门卫,只有个高仿的、起威慑作用的假监控摄像头,是“偷摸办坏事”的最佳地点。 ——这还是从梁广川那听说的,一向正道直行的尹东涵竟也知道…… 杨舷心底暗戳戳地坏笑:“那我们一会是去吃食堂,还是你再叫外卖?” 尹东涵顿住脚步,眄视着杨舷,欣然地接着杨舷的玩笑,佯怒着揶揄他:“你都知道违反校规校纪了,还让我再度以身试法,居心叵测。” 看着尹东涵脸上丰富变化着的表情,杨舷不及掩口,向尹东涵坦然展露笑颜: “我才没有,知道你的操行分比什么都重要,我又不会逼良为……” 杨舷象征性地轻咳一声,将那秽字掩去,扼不住的嘴角上扬。他咬着吸管,坏笑着望向尹东涵。 “继续说啊?”尹东涵意味不明,和杨舷对上目光,两人双双憋笑。 “你……你想听什么啊?” “你想说什么啊?” 杨舷太容易脸红了。 本打算向尹东涵暗戳戳地“使坏” 看往日清高自持的东涵师哥羞意难当、满面绯红……没成想,竟遭了“反噬”。 尹东涵总是能用三两句巧妙的易辙攻守之势,让杨舷心底对抗羞涩感的屏障乍然崩解。 尹东涵先笑出了声:“我们之间的话题为什么逐渐变成了这样,我们是不是都该好好反思一下。” “尹老师!” 杨舷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便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两人一同回头,尚未来得即将因刚才对话而挂在脸上的笑容收起。 “尹老师,可算找着你了!” 是任朔,尹东涵的室友,满嘴东北口音的土生土长的连阳寸头小伙,就是上次检查宿舍前把一条烟藏在尹东涵床上的那个小号手: “于主任叫你去趟办公室……我寻思你练琴呢,就搁这楼上楼下好顿找啊,满哪跑了个遍,原来你在这……” 任朔一边喘气歇着,一边夹杂着极富个性的口语碎碎念。 而杨舷听罢,双唇渐渐离了吸管,不免担虑起来,他抬眼看向尹东涵,悻悻问了句:“叫你去办公室,你不会点背到‘初犯’就被抓了吧?”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尹东涵向一脸“是我害了你”之状的杨舷投来了个幽怨的眼神。 而被晾在一旁的任朔正发挥着他为数不多、所剩无几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联系他刚喊尹东涵时尹东涵脸上的表情,揣度着某些深层次的东西: 尹老师……有过笑得这么灿烂且肆无忌惮的时候吗?他脸上除了严肃竟然还会有别的表情?! 怪,实在怪,实在太怪了…… “所以到底什么事啊?”尹东涵在寸头小伙眼前打了个响指,问道。 “啊,我不知道啊,我也没问,我就一传话的。” “好吧。”尹东涵又“严肃”回来,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向杨舷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去吃饭吧,不用等我了”就向办公楼跑去。 任朔微眯双眼,目光在远去的尹东涵和面前的杨舷之间反复跳跃,面上大写着: 我 不 理 解 。 杨舷又吮了口奶茶,低头在宿舍群里发消息,问那两个“大磨叽”室友什么时候考完。 忽然觉得身边多了股烟草味。 杨舷抬眼,见尹东涵的室友,任朔,凑了过来,和他并排站着,斜着脑袋盯着尹东涵最后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个位置,表情是思考许久但惑不得解的那种诧异: “杨首席,我冒昧地问你个事儿哈。” “嗯?” “你是怎么把尹老师掰弯的?” “?我我我没有!别别别乱说啊……” 杨舷倒是很希望这是真的。 但他还是诚恳地看着任朔,又吸了一口奶茶,冷静了冷静: “我真没有。” 任朔见到杨舷这般反应后,表情愈发得怪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摇着头喟然感叹:“不是很懂你们这个群体。” 任朔又拍了拍杨舷的肩,兀自摇着头,点了根烟,吞云吐雾地扬长而去:“尹老师很好,拿捏住他!” 另一边—— 尹东涵一口气冲上三楼,跑着穿过了办公区的一整条走廊。 冷调的大理石和空荡的走廊放大了皮鞋跟触地的声音,清晰得过分。 他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前停住脚,待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后,自若地以第二指节敲门。 “请进。” 明亮的女声从屋内传来。 尹东涵轻手推门而入,见到于主任双手相交地坐在办公桌后,和蔼平静地看着他。 于主任是校领导团体里年龄最小的,只是刚到而立之年。她嘴角自然放松时微微向上,全然没有那种大多中年人令人紧迫的威严和严肃的压迫感。 于主任的桌旁还站着个身着“白立领黑比甲”民乐部校服的学生。 他踩着不太常见于日常生活的皂靴,留着打了层次却不过分凌乱的中发。 他就端庄的站在那,便直让人发自心底的生出“偏偏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感慨。 他听到开门声,伸出骨节分明的纤手上推了推金丝边环包的镜片,望向门口的尹东涵,淡然点头,以示问候,又波澜不惊地正回身子。 第65章 举手投足间的那份儒雅是融在骨子里的,毫不矫揉造作,仿佛真的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佳公子。 尹东涵认得他,是苏澄。 杨舷提到过,说他们宿舍有个“仙气飘飘”的苏公子,尹东涵还一直好奇来着。 “于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尹东涵面对着于主任,背手轻合上门,小步上前。苏澄也向一旁侧了侧,为尹东涵腾出一方和他并排的位置。 “没事,不晚,”于主任笑呵呵的:“本来就占用了你们练琴的时间,我这一主任也挺不好意思的。” 听到这,一股背德感爬满尹东涵的全身: 刚才……也没有在练琴,真是辜负了于主任对我这么高的心理期望值。 尹东涵余光瞥了瞥身侧的苏澄,见他正在低头含笑,便也就打算一笑了之。 苏澄的余光里也并非空然无物,那里也映着尹东涵的一行一止。 两人都对对方略有耳闻,但难能一见,今日撞到时机,当然要好生打量一番。 只是尹东涵和苏澄都是君子之属,这种“打量”也只是藏在汹涌的暗流下,并非赤然地被揭示在炽日天光之中。 “为了不耽误你们的宝贵时间,我就切入正题了哈,” 于主任清清嗓道:“我们两周之后呢,要迎上级的一个参观检查,咱们呢,就需要给领导们留下一个特殊的好印象,肯定是要准备节目的,但怎么演,演什么,我有一个初步构想,需要你们帮我协助完成。你们分别是民乐部和西洋乐部精英,所以我想请你们准备准备,完成一个不用那么声势浩大的展现中西文化碰撞的视听盛宴。” “还有呢,就是……”于主任双手十指交叠,撑到桌面上,将身子略向前倾:“这个任务呢,咱们尽量保密,不用问,问就是我有我的目的……” 第35章 雕栏回廊,古色古香的乐音从合上的扇扇门后像青云出岫一般飘出一行半句,在琴房外的走廊混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清脆优美的笙,清丽缭亮的管,悠扬典雅的萧,声声入耳,伴了尹东涵一路。 他正跟在苏澄身后,打算到琴房后和苏澄商榷商榷那个“要保密的视听盛宴”。 苏澄推开琴房的门,娴熟地摸开了灯的开关,先去到钢琴前为尹东涵掀开遮尘布和琴盖,再翩然坐到那架好的古筝后: “请吧,东涵兄。” 苏澄好像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的,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似的。 尹东涵也受他的感染,轻手扭动门把扣上了门,抑着皮鞋跟触地的声音来到钢琴前,轻拖出黑白键盘下的琴凳。 他本就是个行止端庄的“绅士”,在苏澄这位“君子”的熏陶下更拘谨了。 “还多谢东涵兄的体谅,这么迁就于我,澄,不胜感激。” 所谓迁就,也不过只是尹东涵考虑到如果让苏澄跟他一同到西洋乐部的琴房,他还得背着那么重的筝爬三楼,那属实不合适。 就这点小事,苏公子还真是太客气了。 尹东涵听后笑笑,搜肠刮肚寻了一番,想找一个分量差不多的成语或书面语,体面地回答苏澄这阙古韵犹存的致谢,但这番搜寻终无功而返。 “你太客气了。”尹东涵淡笑,拉开琴凳坐下。 苏澄的古筝横架在窗下,他对着门口坐着,平静地,又不带着刻意地望向钢琴前的尹东涵,像是在陪笑。 “不过东涵兄,于主任让我们准备的那个节目,我思量了一下午还是毫无头绪,”苏澄端坐在古筝旁缠着义甲:“东涵兄若有什么见解的话,澄愿闻其详。” 尹东涵压根思绪不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初赛的结果。他平静地看着面前黑色漆面反射出的自己: “于主任想要中西文化碰撞,难道她想让我们在领导面前斗琴吗,像之前的师哥师姐们一样,也是领导视察,也是中西碰撞,真是似曾相识。” “师哥师姐们……斗琴?”苏澄怔了怔,也大概猜出了尹东涵所言的是个他未听说过的桥段:“我还没听说过这段故事,东涵兄可以讲讲吗?” “很早之前的事了,我也是听我的师哥师姐们讲的。” 尹东涵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腿上,这是他近来第一次以这么闲适的状态坐在钢琴前: “以前的附中貌似不太重视民乐,当时民乐学生也被西洋乐学生歧视,后来这两大水火不容的团体下了个赌注,西洋乐学生们想证明音乐有阶级,而民乐学生要赢回他们自己和民乐的尊严,于是在一次领导视察时,先是一个古筝专业的学生用《广陵散》在走廊里叫阵,然后就引起了旷日持久的斗琴大战。” “《广陵散》婻楓?嵇康若还在世,都要喟然叹一声妙。”苏澄莞尔一笑,顺手推推金丝镜框:“那最后民乐学生可是赢了?” “当然是赢了,不然附中哪来现在这么其乐融融的氛围呢?” 尹东涵心里也是由衷地悦然,他望了望右侧的苏澄,见苏公子竟难能一见地喜形于色。 苏澄感受到了尹东涵的目光,掩了掩溢于言表的欣慰。 “也是,民乐怎么会输呢。”苏澄低眉,将未缠义甲的左手轻覆在筝弦上,指腹轻略过一弦一柱,他目光凝在筝头的雕花上,柔情似水,像是在望他的恋人。 第66章 “我总是会听到有人说民乐不是一个严谨完整的体系,说她缺乏低音部,从编制上来讲是残缺的。但我倒觉得不然,每一件民族乐器,她们本身就蕴含了周容、气度、人世和四方,就像埙是巫术里的悲鸣,萧是书斋里的吟诵,笛是旷野里的清唱,管是院场里的哀欢;再像鼓是大将军的号令,钟是王公贵族的生气;又如琴是老者的苍凉,瑟是壮士的深挚,筝是青年的爽利,阮是文人的温厚;还如二胡是南国的温婉缠绵,京胡是北方的高亢激越,板胡是西部的嘹亮阔远,坠湖是中原的粗犷热烈……所谓编制体系,也不过是近代才有的舶来品,民族乐器不会囿于这种东西,她们可以在自己的设置中大放异彩。我也相信有一天,她们会声称着自己的所谓体系编制飞入海外的寻常百姓家,成就新的意义上的‘紫气东来’和‘新风西送’。” 在尹东涵的印象里,苏澄一直是个寡言谨言的存在,他能如此长篇大论,想必对民乐的那份热爱已经融到了他的骨子里,融进了面前坐着的,这个七尺之身中。 温润的苏公子好似是看出了尹东涵至于他愕然神色,讪讪地垂眸轻笑了下,又推了推镜框。 “所以,以后你是打算出国到海外宣扬民乐,还是留在国内,先在本土发展?”尹东涵也不想让苏澄尴尬,主动抛了话柄。 “我不打算出国,还是先在本土发展吧,要让我们自己先自信起来,毕竟现在还是有好多人也不太了解呢。” 苏澄舒了口气,思忖了片刻:“还有就是,海外……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怕我会失掉初心。” 一直和谐融洽的两个灵魂略略出了一寸分歧。 尹东涵在苏澄的后半句话音落后抬眼,耐心地待他将话说完才淡淡开口: “其实初心这个东西,主要还是看人吧,我学钢琴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过不少,也见了海外很多叹为观止的演奏,他们各有各的光点,但无一不给人一种热情友善的感觉。看他们在台上演出,不会让人有太强的距离感,感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演奏的是音乐本身。但其实更多数人,包括我自己在台上总会有一种架子,好像表达的更多的是自己,带着华丽的辞藻,带着绚烂的光环,而不是朴素纯粹的音乐本身。我不太确定我们所说的初心是否是同一个意思,但就依我所想,初心什么的无关国界,因为音乐是普世的语言。如果有机会有条件的话,我还是更愿意走出去,去看看更盛大更深邃的世界。” 苏澄的笑意随着尹东涵不攻于起伏跌宕和华丽辞藻的言语而愈加展露,他听罢鼓掌: “东涵兄,和你的交流真令我受益匪浅,你的思想澄望尘莫及,深感弗如远甚。” “别这么客气,我只不过是说了我想说的……不过我们貌似是跑题了,还是想想演什么吧。” 尹东涵又正回身子,面对钢琴。 键琴盖上散放着几页简谱,他随手拿来翻看了一番:“要不你选首最近练的吧,我就给你当钢伴好了。” 尹东涵翻看谱子,还顺手将乱了顺序的页码排正。 “《行者》?这是古筝曲子?瞧我这孤陋寡闻的,我都没听说过。” “东涵兄怎么这样讲,这是15年才有的新曲子,当然不如那些名曲知名度高。” 苏澄似乎每刻都挂着抹儒雅的浅笑,平缓的、珠圆玉润的音色让人如沐春风。 他抬眸,望了望尹东涵:“要不,我弹给你听?” “好啊,那真是我的荣幸。”尹东涵速速将谱子整理好,正要帮苏澄支谱架。 “东涵兄,不用这么麻烦,谱子我背下来了。” 苏澄调整了调整凳子,上身挺直端坐在灯前,抬手拉亮了一侧的灯盏。微弱昏黄的灯光并不会为明烨的室内增辉几分。 “东涵兄,可以帮忙关下灯吗?” “好。” 尹东涵走到门边,轻手关了灯。 清脆的塑料开关响过之后,琴房暗了下来,那盏昏黄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那光是从尹东涵背后照来的,将他的影子投到墙上。 尹东涵没转过身。 黑暗,昏黄,仿佛能让周遭在一瞬间变得寂静一般。 身后漾起一阵水波纹样的弦音,隐匿、飘渺……渐渐急促了起来,又像沙丘上干凛的、夹杂着沙土的风,纠缠在一起,又弱了下去。 尹东涵早就听闻苏澄在民乐部的专业能力可谓一骑绝尘,但如此有感染力的音乐,还是超了他的预期。 西域大漠,神秘遥远,风沙渐起…… ——就像是被过境的风裹挟着到了沙漠的边缘,眼睑一开一合,就已然到了瀚海深处。 四下无物,迎面吹来的风缠绕在左右,一遍遍诉说着面前的荒芜。 身侧的灯从斜后方供着光亮,琴码的阴影朝向一致地落在筝面上,像是新月沙丘凹陷出的晦面。 苏澄平稳地递进着情绪。 鸣沙悠悠,恍恍惚惚,像梦境,像传说,起伏着的音乐,一唱三叹。 黄沙飞扬,驼队缓行…… 视线拉远——一个迷失方向的苦行僧,在沙漠里爬行,在他很远的地方,有一堆骆驼商人向他走来。 商人们救了他。 声音在此刻婉转地截止。 尹东涵缓缓转过身。 第67章 苏澄低眉,凝眸于那二十一根弦柱。 暖黄的、像大漠落日的光亮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着他半个身子,将他靠近灯罩的一侧中发镀上金边。 尹东涵起伏极小地控制着呼吸,音乐素养告诉他,这是更为盛大的筵席前为叙事而刻意为之的休止。 ——骤然,银瓶乍破,是势如破竹的行板! 龟兹古国在沙的幻影中浮现。 苦行僧醒了,见到了一个沙漠里繁华的都市,热烈的少男少女,摆动着腰肢的舞伎,满是欲望的行人……城外风沙轻扬,阳光热辣。 他醒后,在都城的街道上狂奔,让周遭的一切先于自身后方跑去。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在极天一色的地方止住脚步,任繁华的街道向后抽离。 像一个人的癫狂。 他在世间不断上下求索,有独行天地的大气,又有见证万物变化的沧桑。 苏澄的表情随乐曲的情绪微妙地变化。他抬指重复着之前的旋律。 面对龟兹古国的遗迹,他与那曲中的苦行僧一样,亲历了全程,感叹时光,叹了三叹。 苏澄只是披着民乐部秋款的中山装外套,但面前的,仿佛是穿着箭袖唐制汉服,在高朋满座的宴席上以琴会友的贵公子。 他始终保持着上身的挺直端正,不因陶醉而失掉仪态,自信冷静地演绎着龟兹古国那个不闻起伏跌宕但见壮阔宏伟的繁华时代。 琴房的门被轻叩了三下,声音很轻,但站在门边的尹东涵听得到。 尹东涵隔着小窗看了看门外,是个穿着民乐部校服的女生,她背着个长条形的黑包,正向屋内跂望。 是艾嘉。 尹东涵为艾嘉开了门,她走了进来,望着尹东涵,惊愕于他怎么会在这。 她嘴唇翕张,正想要说什么,尹东涵就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噤声。 艾嘉轻手关上了门,端端正正地站到尹东涵旁边,看着抚琴的苏澄,满目翻涌着凌于崇拜之上的某种情绪。 苏澄觉察出了艾嘉的存在,薄唇漾起一抹与曲子风格并不相符的笑。 待曲终后,苏澄抬眸,睫毛忽闪了一下,将似水的目光从面下的二十一弦移就到艾嘉那,和她四目相对而无言。 两人隔着尹东涵暗送秋波,让他略有不洽地含唇笑了笑,跑去开灯。 第36章 大灯亮了回来,苏澄也关掉了他身旁那盏复古的立式灯台,他翩然起身,到了艾嘉面前: “哟,你来了。” 若即若离,像是才子佳人初相识时相敬如宾的寒暄。 艾嘉水灵的杏眼眨了眨,仿起了黛玉的语气:“早知苏公子正弹琴鼓瑟陶冶情操,我便不来了,也不知我这唐突的闯入,可有扰了公子那华如绣锦的思弦之声啊?” 尹东涵意味深长地咳了几声,扭头面朝钢琴那边自觉回避。 谢邀,刚才人还在沙漠牵着骆驼在丝绸之路上踽踽独行呢,现在空降茶马古道做起泡在蜜饯里的蔗糖贩子了…… 苏澄听后,羞赧了起来,拉了拉艾嘉的袖口小声道:“别这样,你东涵师哥还在呢…” 艾嘉嗤笑了一声,像背对着他俩的尹东涵偏了偏头:“东涵师哥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尹东涵润了一下刚刚因忍笑而紧抿的双唇,扭过头去调侃苏澄:“苏公子此举不妥,你让我们这单身的怎么活啊?” 苏澄满面羞红地摇头,以手掩面。反而是艾嘉在续着尹东涵的话题:“东涵师哥应该不缺吧,我身边好几个同学都……嗯,如果你想的话。” “算了,”尹东涵笑了笑:“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负责,如果只因为我单方面的意愿就去草率地开始一段感情,只会耽误了对方。” “但两个尚没有能力却两情相悦的人可以为了对方提升自己,然后相互成就啊。” 尹东涵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可置否。 “瞧我又跑题了,”苏澄问向旁边的艾嘉:“你是不是有事找我?方才东一句西一句的,险是忘了问了。” “操场上西洋乐部和民乐部学生在搞联谊,”艾嘉向上扯了扯长条形黑包的肩带,拇指弯向门口:“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苏澄倒是要有兴趣:“东涵兄意下如何?” 尹东涵点了点头,心里暗想: 杨舷也不告诉我一声就拉帮结伙地和人家斗琴…… 操场,升旗台下—— 一个吹着柔和的风的夜晚。升旗台和看台台阶相接的拐角处横摆着一排黑色的乐器外壳,它们的主人们正围成个圈,聚在跑道里侧的绿色草坪操场上。 圈的中心相对置了两把椅子,椅子之间的空地则堆着几柄手电筒,像是篝火晚会时,人们围在中间的火堆。 潘旭,民乐团首席,在人群前亮了个相便端坐到椅子上,将琴筒在腿根处支好,迎着一旁拎着琴弓的杨舷的目光,拉了一首《良宵》。 乐曲平和明朗,听不出一丝带有竞争意味的气焰,这和杨舷之前对潘旭的印象不同。 上学期末也是联谊会,但是《查尔达什舞曲》和《赛马》的“首席互撕修罗场”。 曲终,潘旭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着将舞台中央让给杨舷。 杨舷回了首《降e大调夜曲》,巧妙的曲目安排让围观同学无不为他们两位首席拍手叫好。 第68章 前者是除夕夜里,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在有烟火气的胡同里温文尔雅地相互祝福;后者则是在流丽如歌的花园中,燕尾服白领结的绅士在月下含蓄蕴藉地倾诉爱意。 “我一直觉得二胡和小提琴也是绝配。” 潘旭将二胡琴弓竖过来,和琴杆一同握在左手,右手将椅子摆正了几分,隔着人群的喧嚣和掌声,向杨舷道:“怎么样杨首席,还来吗?” “你要演专场啊?” “也不是不行,只要音域可以,我一个人顶你们所有。” “还是把机会多让给别的同学吧。” 杨舷望着潘旭并不算满足的眼睛,旋即冲着身后喧嚣未止的西洋乐部的同学们喊道: “来,咱们再出个人,举荐也可以哈!民乐首席潘旭‘挑衅’我们,他说他顶我们一个乐团!” “哎我可没说哈,我可没哈!”潘旭三步两步并到西洋乐学生跟前,在一旁幸灾乐祸状的杨舷的注视下连连解释着。 “首席啊,姚哲宇要去!”待哄笑声渐弱了之后,不知谁脱口而出了一句。 杨舷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刚刚幸被提名的姚哲宇半推半就地抱着大提琴挤出人群。 姚哲宇,西洋乐团大提琴首席,沉默寡言但琴技高超的“高岭之花”。 他生得很白,又清瘦,侧分的中长刘海不时会倾下,挡在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前。他甚至满足了附中同学们对“忧郁艺术家”的所有幻想,被几个中二的日漫粉评为“附中碇真嗣”。 “姚哲宇!姚哲宇!姚哲宇!” ——跟爱豆演唱会似的。 杨舷向人群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连商量带哄地招呼着那些疯狂的女生们和那些聒噪的男 同学们: “好了好了,给你们的‘碇真嗣’提供一个安静的演奏环境好吧!” 姚哲宇坐下,侧头甩了一下挡在在睫毛前的刘海,运弓演奏了一曲《巴赫g大调第一提琴组曲》复刻了“碇真嗣”的名场面。 曲罢,姚哲宇微微点头致谢后,缄然退出人群。 “拉的不错,选这首曲子故意的吧?” “谢谢首席,他们都叫我碇真嗣了,我不得满足他们?” 杨舷笑笑,脸上是小有成就的自得之色,他特意转向潘旭那边,拔高了音量:“宠粉是宠粉,就是不知道这让潘旭那边怎么接呀?” “接不了接不了……”潘旭摇着头鼓掌,和煦地笑着。他捅咕了捅咕旁边拎着马头琴的眼镜小胖子: “你去!” “哎……我……旭哥,您这揍嘛呀?” 小胖子被捅咕之后,一脸懵地看着潘旭:“我又不会啥。” “会啥拉啥,随便拉。”潘旭给他推到圈中间。 “真……真随便啊?” “啊对对对……” 于是乎,操场上传来一首与方才所有曲子都格格不入的《安和桥》。 虽然是流行曲,但马头琴独树一帜的音色确实很配,苍凉、悲壮、辽阔、孤独……曲终之后,两位首席带头鼓掌。 主打的就是一个友好的交流嘛。 “潘旭,你冒赖,怎么还带流行歌呢?” “你就说好不好听就完了!” 西洋乐部的学生起着哄,是那种并无恶意的调侃语气。 “要这么说,我这是不是也行……”萨克斯专业的学生骚里骚气地吹了一段《猪猪侠》主题曲的前奏,引得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 艾嘉拉着苏澄跑在前面,尹东涵不急不缓地跟着来到升旗台下的那个略高于操场一米的前伸看台上。 艾嘉在苏澄耳边亲昵地耳语了几句,为苏澄正了正衣领,便下了看台,背着长条形的黑包朝绿色草坪的人群跑去。 尹东涵向上立了立衣领,揍到看台的栏杆边,双肘支在杆上,自然下垂的手与竖直的金属立杆贴的很近,尾戒的银与杆体相互折射着彼此折射的光亮。 “你怎么才来?你是要苏澄还是要我这个伶仃孤苦无依无靠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拉二胡的苦逼首席?” “说的像着乐团离了我得散一样。” “行了行了,下把你上哈。” “?什么我上?” 潘旭没解释什么,自行为艾嘉开道,将她带到人群中央,向杨舷道:“杨首席还来吗?我们选好人了。” “来!怎么不来。”杨舷定睛一看,认出潘旭身后的是他室友苏澄的女朋友艾嘉,笑了笑,恭敬地鞠了一躬:“嫂子好!” 艾嘉羞涩地用手背遮住嘴,向看台苏澄的方向望了望。 “要不嫂子自己挑个人吧。” “我也不认识谁啊。” “首席!谢冰妍想去!” ——和刚才举荐姚宇哲的是同一个人。 “啊?我我我我没有没有……” 谢冰妍被起哄的人群推到中央。 见到谢冰妍,杨舷还是本能地打怵了半刻,但介于她最近也没再哗众取宠地打扰尹东涵的个人生活,杨舷也就没再计较前嫌。 事过翻篇,这是基本原则。 艾嘉优雅地将竹笛取出,转身把黑色笛盒交给了最近的一个女同学。她将垂到面前的几根青丝别到耳后,上前和谢冰妍握手。 “姐姐你真好看!我好羡慕你和苏澄!”谢冰妍主动后退了半步,将正中间让给艾嘉:“姐姐先来!” 第69章 艾嘉吹响一曲《牧民新歌》,浓郁清新的旋律顺着活泼跳动的节奏响彻操场,高亢的声音不用扩音便直达看台处。 苏澄并排站到尹东涵身侧,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远远观望着他沐浴在音海里的女孩,不觉漾起欣慰的笑意。 那双眼睛像是把世间所有的温柔都融了进去,再内化为细腻到极致的宠溺,不吝分毫地给了远处的艾嘉。 艾嘉演奏完毕后,与谢冰妍交换场地,苏澄不由得为她鼓掌。 虽然距离太远,她或许不能听到。 尹东涵在一旁默默看着,再理智的人也不免为之动容。 他自我慰藉似的笑了笑,又低眸瞥了眼套在他左手小指上的尾戒。 从出门到现在,尹东涵一直保持着这个双手支杆,手自然下垂的姿势,太久了。尾戒在小指上锢得很紧,他只觉得小指的指尖在发凉。 “加油啊!”艾嘉给谢冰妍打气,谢冰妍也在这个漂亮姐姐的鼓励下,猛个劲儿地点头。 她抬手举平长笛,吹着《匈牙利田园幻想曲》,乐团初试没能通过的那首曲子,今天她完成地很流畅,与刚刚艾嘉的演奏刚好构成了“田园”和“牧歌”。 两个明媚的意象,和明媚的女孩。 她们回归到人群中,一起获得了掌声。 尹东涵也在远处看着,他认得出谢冰妍。在她连贯的乐曲一气呵成地结束后,他也很是欣慰,微微点头聊以作为对她能力的简单回应。 “你要把目光放长远,当你足够优秀时,就会发现,我也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可值得你仰慕的……” “长笛是个多美的乐器,她的音域那么宽广,所以,我也希望你的目光不会被聚焦在这一隅都算不上贫贱的土地里……” …… 这股声音——他自己曾对谢冰妍说过——在他脑中回荡: 我虽然对你谈不上半点喜欢,但我也衷心地希望你能更优秀,更闪亮,无愧于你自己。 “吹得不错啊,初试那天你要是这种表现,说不定早就进乐团了。”杨舷又单独给谢冰妍鼓了掌。 “哈哈谢谢首席!”谢冰妍咧嘴笑了笑。 她一个不经意的抬头,恰好瞥见了看台上的尹东涵。她还没来得及将长笛收好,便跳起来冲着那边大声招呼: “嗨!东涵师哥!” 尹东涵笑着向她挥了挥手,以示回应。 尹东涵? 杨舷一个激灵,顺着谢冰妍目光的方向望去。 我下午给你发那么多条消息你也不搭理我,不知道的以为你手机被偷了呢! 杨舷从熙攘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小道,快步跑到看台下:“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尹东涵撑在栏杆上,下视着台下仰头看着他的杨舷,还浅浅地单挑了下眉。 “我……”杨舷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发紧的喉咙跟他几乎仰成平角的脖子一样僵硬得发酸。 一共就这两步道,为啥非得仰着脖子说话? 杨舷踅身从一侧的台阶上了看台。 站到尹东涵面前的他只感一股逼仄的气息从尹东涵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怪啊?” 苏澄轻咳了一声,推了推金框眼镜:“我去找艾嘉了,东涵兄,你们好好聊。” 苏澄走后许久尹东涵才缓缓开口:“什么时候说要搞联谊,也不告诉我一声,我错过的真不少。” ——意味深长。 杨舷清楚地看到,从尹东涵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披着“表面意思”的外衣,正冲他狡黠地笑。 “告诉你也没啥用其实,联谊这种东西嘛,你们钢琴生去了也只能鼓掌,除非……”杨舷抬高声音,想着逗尹东涵开心起来:“三百公斤的施坦威,我给你抬操场上去!” “你抬我就弹。” “……” 杨舷一时语塞:“今天谁惹你了吗?” “没有,我有生气吗?……行了,我要回去练琴了。” 杨舷一向很强的第六感失灵了一样,愣是没看出尹东涵这种表现明摆着就是某种ph值低于7的东西摄入过多,需要中和一下。 “……肯定有人惹他了,不是肖邦就是李斯特。” 第37章 当天晚,宿舍里—— 头发半干的男生端着堆放的洗漱物品和毛巾的水盆,单手开门溜达进宿舍。 任朔,上次那个寸头小伙,歪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横握着插着充电线正在发烫的手机。深蓝色的橡胶人字拖摇摇晃晃的,挂在大脚趾上。 “嘎哈去了,这老长时间?”任朔侧了侧头。 “撒尿,漱口,洗脸。” “咋?停水了?” “擦……”那男生笑骂着从牙缝里挤了句,放好东西扭头爬上床。 任朔嗤笑,一手拔掉充电线,起身到门口关灯。 尹东涵端着电脑坐在床上,腿以下埋在被子里,上半身挺直,端正地靠在竖在床头的枕头上。 他戴着那一副无框的防蓝光眼镜,如炬目光凝在屏幕上。 灯被任朔倏地关了,微微泛蓝的屏幕光打到尹东涵的下侧脸上,镜片映出的光亮在黑漆漆的四周尤为显眼。 “?”尹东涵本能地抬眼,向门口那望了一望。 “诶……尹老师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还没睡呢。”任朔又开了灯。 第70章 “没事,你关灯吧,我下去看,我可能还要等到很晚。”尹东涵动身下床,将电脑搬到床下的书桌上,摁亮台灯。 “行吧,早点睡哈尹老师,晚安。” 待任朔熄灯上床后,尹东涵向身后望了望,只觉得自己的台灯光在熄灯的宿舍里太过亮眼,索性拉严实了遮光帘,将自己和外界隔离。 他拔了鼠标,右手中指无声地在触控板上滑动。 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一页半章未成的曲谱,密密麻麻的音符镶嵌在五线谱之间,闪动的光标缀连其后,自然地分离了其前的繁杂章句和其后的空白谱面。 《行者》的古筝谱摆在他手边,尹东涵对着原谱,耳机里循环着他面前屏幕上的这段旋律,在斟酌万千之后,小心地新编着章句。 编曲不是他的专业,这不过只是他难以遏制的灵感加之紧急任务逼出来的技能。 杨舷他们的联谊结束后,尹东涵深受启发,也想着找两首风格或主题相近相似的曲子和苏澄的古筝“中西碰撞”一下,又恰巧在这之前听了苏澄的《行者》。 只是他并没有找到什么与《行者》类似的曲子,还不想让这个灵感可惜地无疾而终,便想着自己改编。 “这想法是好的,只是这么大的工程量,两周之内完成编曲和排演,怕是很难。”苏澄听过尹东涵的想法,如是评道,未有置否。 “没事,我尽量快点,而且保留的古筝那部分不会改动太多,保证不会增加你的练习压力” …… 承诺已经抛掷出去了。 但改编属实不是什么易事。 尹东涵困意上泛,他拧开学校小卖部卖的三块五的瓶装咖啡,猛地灌了一口,清醒点了之后又回视屏幕。他屈着左肘半握拳抵在下颌上,思考着那段棘手的琶音该怎么处理…… 时针转了两圈,尹东涵一直盯着屏幕,直到电脑左下的日期更新。 六页的曲谱,经尹东涵之手改编成了古筝和钢琴的协奏曲。 尹东涵一手摘下眼镜,同时毫不顾忌地向后一仰,将自己反搭在椅背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几乎虚脱了一样。 他愈发地感觉眼睛干涩得难受,活动了活动脖子坐回桌前滴了几滴眼药水。 在尹东涵仰着脖子等待眼药水吸收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了几声。 他眨了眨眼,确认视线不再模糊后查看消息: 两条,dr.关——他的专业课老师。 “恭喜你啊孩子,入围正赛了……准备十月份的那个一轮正赛吧,比赛曲目之前发给过你,一首夜曲,一首叙事曲和两首练习曲,多熟练熟练a小调哈,这首蛮容易翻车的【憨笑】【握手】……” 一条文字信息,另一条就是官网上的入围名单公示。 尹东涵刚想着给老师回复点什么,又不想让老师知道他在熬夜。 但为时已晚,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输入框已然变成了关老师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显示。 “是不是在熬夜呢?【偷看】” 尹东涵对着屏幕尴尬地笑了笑,好在隔着手机,他的老师看不到他的神情。 “……被发现了,刚刚在忙一些杂事,马上睡了。” “快去睡觉,养足精神,明天继续好好练琴。” “好,老师晚安。” 尹东涵放下手机,百感交织地舒了口气。 他故作镇定地将改编的乐谱最后排了排版,保存发送到自己手机里,准备明天印一份给苏澄。 整顿停当后,他关了电脑,翻身上床,想着在睡去之前看一眼公示。 “donghan yin ,china.” ——和其余86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名字排列在官网首页。 尹东涵滑看一番后熄了屏。 翌日早—— 宿舍楼里叮叮咣咣的忙活了起来,贯通楼内的白噪音并不惹人心烦意乱。 习以为常,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别扭。 任朔和另一个男生着急忙慌地去抢食堂,宿舍里就剩下尹东涵和竖琴专业的黄起涛。 作为“名扬西洋乐部,以勇于出柜为著”的小零号,相较于抢那几口饭,黄起涛更在意他能否以一个肤白貌美的状态出现在一众人前。 尹东涵对镜看了看昨晚整夜的结果——黑紫黑紫的,附在他微微显着血丝的双眼下。 也太明显了点吧…… 他透过镜子,见精致的起涛弟弟正描眉画眼。 “黄起涛,嗯……你有遮瑕吗?” “有啊有啊,怎么啦?尹老师今天是有展演吗,还要上个妆?” 黄起涛捏着个小玻璃瓶,翩然来到尹东涵座前。 “没有,昨天熬夜了,不遮一下有点明显。”尹东涵挤了一匝,均匀地抹在眼下的两块黑紫处,盖好瓶盖,还给黄起涛:“谢谢。” 上午,骄阳正好,教学楼内—— 课间,苏澄在饮水机旁接热水,轻手撕开一小包红糖,小心地倒进刚接了半瓶热水的淡紫色保温杯里,又兑了点温水,以中和成适合的温度。 “苏澄。” 苏澄闻声转身,他一直背对着走廊,没注意到尹东涵何时赶来,又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东涵兄上午好。” “好,”尹东涵见苏澄接好了水,正拧着保温杯的盖子:“苏公子这么养生啊?” 第71章 “是给艾嘉的。”苏澄的双颊倏忽地红了一下,随即捡起饮水机旁撕开的红糖包装袋,将其扔进垃圾桶:“女孩子嘛,东涵兄应该是懂的。” “红糖水吗?哈哈,真受不了你……” 尹东涵笑笑,打算直奔主题了,他把谱子递给苏澄:“《行者》,改编好了,保留的古筝部分基本变动不大,只是在最后和中间加了几处合奏,对你来说应该上手挺轻松的。” “这么快?”苏澄不可思议的目光在尹东涵和递交给他的六页曲谱之间来回跳跃。 他翻看着琴谱,尤其过目了一番琶音和点奏部分,小声赞叹:“这都能改……” “你是说琶音和点奏那部分吗?” 尹东涵凑到乐谱前看了看,未注视着苏澄,倒是像在对着谱子自语: “我听了好多遍原曲,尽量向原曲贴合,如果还有不太合适的地方,我可以继续改改,毕竟两周呢,时间够用。” 杨舷拎着水杯走出教室,转角就看到凑在饮水机旁围着几张纸嘀嘀咕咕的尹东涵和苏澄。 尹东涵已经好几天没主动找杨舷说话了,杨舷一问,就是“手头有点事在忙”的“渣男发言”,直让涉世未深、未出闺阁的杨舷体会到了一把近似热恋情侣突然冷战的况味。 合着你忙是吧?你和苏澄忙是吧?你一钢琴专业的和苏澄一古筝专业的凑一块忙是吧? …… 万幸,这种奇奇怪怪的、具有跨越的联结性和非逻辑制约的畅想性的思维没有让杨舷径直冲上前去大喊“尹东涵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为什么和苏澄在一起?” 他步调轻飘飘的,略到两人斜对角的那台饮水机旁,边接水边留了个耳朵。 “不过我一直好奇个问题,东涵兄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行者》这首曲子?” “于主任不是要中西碰撞吗?这是首民乐曲目,但却是有西域风格;再者就是受联谊的启发,改编改编总是要比单纯的钢琴给古筝伴奏强;最主要的是这曲子也好听,那天晚上你弹的,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听到这句,杨舷一个手滑,没握住杯子洒了水,好在不烫,只是沾湿了他的袖子。 呵,尹东涵,苏澄要是个女生,能不能被你最后那几句话撩死?! 杨舷一股子不知道哪来的邪火在他头脑里横冲直撞。 他把纸巾的包装纸撕得哗哗响,一把抽出一张擦他那个被水泡湿的和他一样幽怨的袖子。 杨舷这般大到和冷风过境一样横崩乱卷的动作不可能让人丝毫察觉不到。 听到夸张纸塑声的苏澄向斜对面瞥了一眼,恰好对上杨舷的眼睛。 目光与人相撞的杨舷一怵,乍地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拧好杯盖转身离开。 苏澄明显感觉到杨舷周围的气场不太对,他看了看身旁全然无知的尹东涵,并不打算告诉他什么。 “看什么呢?谁啊?” “嗯,没谁?” 晚上,琴房—— 杨舷还憋着一股子邪火“锯木头”,幽怨的上三白眼死盯着谱架上写着“行者”两个大字的曲谱。 本来悠扬的古筝曲在“邪火”小提琴这,愈发觉得有一袭杀气。 像是把龟兹古国的一行骆驼队牵到了欧洲战场,下一秒就和盟军一起在诺曼底登陆一样。 “杨舷!” “我……” 梁广川在杨舷刚要换把拉行板部分的时候没预警地唐突闯入 ——正愁一股邪火攒一天了没地儿发泄呢: “能不能敲门?!” 第38章 梁广川噎了一下,看着跟炸毛猫猫一样的杨舷,继续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 “gie gie~,首席哥哥怎么凶人家啊?” “我……” 杨舷抄起琴弓就想给梁广川一个大比兜,但想了想,琴弓两千五,死贵,打他不值。 杨舷狠狠瞪了他一眼,拧开松节油瓶盖,索性擦起了琴。 梁广川没心没肺地嘿嘿笑着,一屁股坐到杨舷坐着的那条长条琴凳上,硬是给杨舷往边上挤了挤。 他“撕拉”一声扯开一个雪糕的包装袋,不嫌冰牙地叼着半截冰棍,侧头看了一眼还在还憋着生闷气的杨舷。 这气氛相当不对。 一个学期多了,还没见过杨舷这副样子。 “咋了,谁惹你了?”梁广川收起了嬉皮笑脸,给杨舷提溜过去一根雪糕:“要不,先降降温?” 杨舷瞥了梁广川一眼,又继续擦他的琴:“琴房里不让吃东西。” “嗐,两口炫完了,你不要我一会给李文杰了。” 杨舷没说话,只是将琴放好,向梁广川伸手。梁广川也是知趣地叼住雪糕,腾出双手,将雪糕呈送到杨舷手上。 杨舷笑了笑,傲娇地单手接过。 和梁广川风卷残云的吃相不同,杨舷只是守着一边嗦着雪糕的一角,斯文文的,雪糕的体积半天也没减少分毫。 直接给一旁的梁广川看傻了——没见过哪个男的这么吃雪糕…… 梁广川放肆地翘着个二郎腿,一边咬着雪糕棍,一边进行着一个“关于为什么尹东涵喜欢这样的”的演绎推理,推着推着就忘了他来这的目的。 “哎,杨舷,一会陪我跑圈儿呗?” “?你发什么神经?” 第72章 雪糕最后一块从木棍上向一侧滑掉,梁广川赶忙张嘴含住这一整个大冰块子,冰得他直左腮帮子倒右腮帮子哈气,呲牙咧嘴了半天才回杨舷的话: “下周不体测吗?一千米跑个六分钟,写成绩不好看……是吧?” 杨舷嗤笑,直感不好评价。 “你觉得你这临时抱佛脚后跟沉淀这么一两天能有什么质的飞跃啊?” “能沉淀一天是一天嘛……你到底陪我跑不跑?” “不去,羸弱多病,不想动弹。” 被化在嘴里的雪糕汁呛了一口,梁广川恰到好处地突发恶疾似的猛地咳嗽了一阵,缓过来之后,梁广川突然意识到照杨舷这么说,他这种“羸弱多病”的“娇花”应该也会陪着自己跑个六分钟。 危机感解除之后,梁广川又开始和杨舷扯没用的了,他把屁股往杨舷那边挪了挪,夹着空雪糕棍的那只手搭在翘着二郎腿的腿上: “唉,不过话说回来,我刚进来的时候你怎么那么暴躁啊?没见过你生气呢?还这得是谁啊,能给你惹成这样?” 杨舷小咬了一口雪糕,轻声喟然而叹:“没谁,是我在跟我自己过不去。” “哟~啧啧啧啧啧啧啧……” 一听到这种语言风格的金句,梁广川就像被揪了神经一样激动,他咧了个贱呲呲地笑,凑了过去: “为情所困?让我猜猜,尹东涵,是不是?” 杨舷被梁广川逐渐凑近的贱笑着的脸逼得连连后靠,已经到了琴凳的边缘,再没地儿可躲了,便直接站了起来,长舒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再发火。 “你要是实在闲的没事可做,可以去操场沉淀,从六分钟到五分五十九秒何尝不是一种提升呢?” 见杨舷这番反应,梁广川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假设,更来劲儿了。 他手支在琴凳上,仰脸一本正经地望着杨舷, 苦口婆心, 谆谆教导, 循循善诱: “多正常啊,你俩吧,就该好好交流交流,是,尹东涵他最近忙,他冷落你了,但你也得……” “你……你出去。”杨舷耳廓已经红了一圈,跟他白皙的脸简直不是一个肤色。 他心里已经拦了自己无数次,硬是憋着没有把骂人的话骂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你出去”这三个无伤大雅,甚至有点欲拒还迎的词。 “好,好,我出去,出去哈,你也冷静冷静。” 梁广川站起来,犯贱成功的喜悦感在他脸上不吝分毫地展露出来,最后还不满现状地故装,知性地添柴加火补了一句: “这‘床头吵架,床尾和’……” “滚!!” ——忍不了了。 煽风点火就算了,怎么还句句扇火上了? 杨舷吃完了雪糕,死死咬着空雪糕棍。木材的特殊味道似乎都能从几个深深的牙印凹处渗出,顺着杨舷蒸腾而上的怒气涌进他的感官。 “好,我滚。”梁广川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一个华丽的大转身走到门口开门。 “唉,等等。”杨舷又叫住了他。 梁广川以脖子带动整个身子扭向杨舷,挤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像是洋人剧里的塞提尔醉醺醺的冒出来,嬉皮笑脸地说着“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杨舷将吃完的雪糕棍包在塑料包装里塞到梁广川手中,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滚的时候把垃圾带上,顺道扔了。 “滚。” 门一开一合,梁广川出去了。 总算清净了。 杨舷放松身子,向后一靠,倚在窗台上。 梁广川刚才的话,像是被刻进了碟片里,塞进了一架只会循环播放一个片段的破烂留声机,在杨舷脑子里重复着响个不停。 冷落什么冷落啊?我是他谁啊?他是我谁啊? 想到后来,杨舷自己都乐了。还什么都没开始呢,自先体会到什么叫患得患失了。 比起像伤感文青一样,凭栏大恸一声“啊!暗恋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杨舷还是觉得应该把注意力放到现实上。 他向窗外望了望,恰好看到梁广川和李文杰并排走出楼,应该是梁广川犯贱没够,李文杰照他后背拍了一巴掌。 杨舷把目光放远了点,他看到熟悉的身影——尹东涵还是穿着那件烟灰色的大衣,内搭的制式校服平平整整,右手夹着黑色琴谱,左手揣在大衣口袋里。 气质出众,在什么场合都是,可惜了,是去见苏澄的。 不过尹东涵要去民乐部的话,肯定是要经过这的。 见尹东涵离自己窗下越来越近,杨舷麻利地把谱架挪到窗边,迅速架好琴。他张望了一下,见尹东涵距窗下只有不到十米,抓准时机,倏地伸手拉开窗户。 小提琴声敞亮而鲜明,配合着《行者》紧凑的快板部分,如杨舷所愿地传入了楼下小道上翩翩经过的那“路人”耳中。 杨舷害怕尹东涵听不分明,又或是怕尹东涵觉察不到这出行为艺术是他杨舷一手策划的,便干脆坐到窗台上,几乎把琴颈伸出窗外,一改他往日拉琴的习惯,罕见地闭上了眼。 尹东涵早就知道是他,自打杨舷拉出第一个音时,就笃定是他。只是不太清楚,他又是在搞什么名堂。 尹东涵抱臂驻在原地,向楼上望去。三四米的高度看不清杨舷细致的神情,能确定的只是杨舷没在看他,也没在看谱,像赌气一样。 第73章 尹东涵心里暗笑了一声,神情愈发微妙起来。 他将重心落到左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斜侧着站着,下颌扬向杨舷琴房的位置,像是在为之后两人的目光相撞做着充足的铺垫,亦像是对那个正醋意上头,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年轻小提琴手说:我倒是要看看,你想整些什么花活。 第一幕挂在墙上的枪,第二幕一定要拉响——戏剧中契诃夫之枪原则。 可杨舷却是偏偏刻意地“去戏剧化”,在原曲琶音转点奏的那部分,他要换把,勉强地睁了一下眼。 他的余光感受到了旁侧如炬的炽热,他知道楼下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但他也没有向下看了一眼半眼,仍是闭着眼,陶醉在那首节奏被他拉得越来越快的《行者》里。 我很淡定。 我装的。 东涵现在会在想什么呢?他那么期待我和他对视,但我并没有哈哈,他会不会自省?他会不会很后悔?好好奇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好想看一眼…… 杨舷在这一股汹涌的无边无际的自我云云中结束了曲子,他从窗台上下来,正式到有些刻意地向楼下的尹东涵鞠了一躬,华华丽丽地谢幕。 尹东涵望着楼上的杨舷,总感觉他最近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常。 不过三四米,还不至于看不清楼上那人的脸。 尹东涵肘间夹谱,抱臂斜眼仰视似笑非笑的,也不知楼上的杨舷能不能看清。 尹东涵的这番神情是在杨舷意料之内的。 如果东涵不加表示扭头走了,”敌退我进”,就当即追下去;如果东涵有些反应,但凡有些,“敌进我退”,那就关窗装矜持,让他慌。 显然是后者。 杨舷以足以让尹东涵觉察不到的轻微幅度哼笑了声,直接反手关上窗,再决绝地扭头转身,远离窗户。 端端正正地坐回琴凳上的杨舷,脑补着尹东涵心急如焚的样子,根本忍不住不再往下看一眼。 杨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向窗边逼近,儒艮冒泡似的向窗下打量,结果和楼下尹东涵的目光稳稳地相撞。 “!……” 尹东涵兀自一脚前一脚后地抱臂站着,向正因看对眼而直感尴尬的杨舷仰下巴,像是在示意: 你好,真巧,我也在看你。 杨舷连忙咳了几声,意识到此情此景下这样的反应没有理由,且不合逻辑。之后又上移目光,盯着苍黑色夜空里那颗无辜的月亮。 啊!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啊!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啊!真好看! …… 暂时的麻痹还是无法强大到对抗现实。 尹东涵像是故意似的,硬是在楼下矗着不走,仰着脸看着他。 行了,耗不过你,我不看了,还不行吗? 杨舷反手拉上窗帘,在与尹东涵仅通过眼神对峙的战争中举旗认降。 尹东涵直觉的像是领略了一场小孩子稚气的大戏,他见窗帘后的那个人影晃悠了几下,向屋里走去,也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杨舷的目的,他已然动然出了一二,不过是不愿承认。 那就先拖着,先骗骗自己吧。 第39章 尹东涵快步上楼,较平日加快了许多的步伐让他的发丝飞扬起来,有了些许凌乱。 开门前,他伸手拢了拢头发。 路上在杨舷楼下耽误了点时间,苏澄早就先于他到了,坐在古筝边上带好义甲,等了他良久。 “东涵兄,平日都是提前到的,今日怎么来迟了?” 苏澄帮尹东涵将大衣叠好,放到一边闲置的圆凳上,见尹东涵还在捯饬钢琴盖和谱子,便随口和他闲聊几句,语气轻松畅然的,并没有埋怨的意味。 想到了刚才匪夷所思的经历,尹东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刚才经过杨舷的琴房,他在窗边拉《行者》内涵我,就耽误了点时间。” 苏澄朗然一笑:“《行者》又出小提琴版的了?看来我们这保密工作做的并不太好。” “谁知道他是从哪听的消息?” 尹东涵将六页的曲谱排好顺序,盯着密密麻麻的符干,回想起杨舷刚才的种种,不禁扶额: “而且他刚才的样子你都没看到,可有乐了,阴阳怪气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在内涵我什么。” 苏澄淡淡陪笑了几声。 讲到这,他呼呼的便想起了前几天尹东涵找他送谱子的那个课间,杨舷就在旁边接水,两人谈话的内容杨舷应是全都听了去,尹东涵也没有注意到杨舷的存在。 至于阴阳怪气什么的,苏澄因为没有亲耳听到具体阴阳了些什么,就不好判断。 但单听尹东涵的那番描述,苏澄不由得在杨舷身上看到了艾嘉的影子,还是当自己和同专业师姐师妹长时间一起排练而暂时被冷落了的艾嘉。 梁广川经常在宿舍里开杨舷和尹东涵的玩笑,杨舷每每都是那种带着点欲拒还迎的意味在否认,是个人都不会不好奇点什么。 但苏澄是个还算保守的儒雅君子,知道对人家的私生活和取向猜来猜去不是什么礼貌的事。 尹东涵正弹音阶热手,力度和恰,琴音颗粒分明。 苏澄望着尹东涵的侧影若有所思,他在黑白琴键前十指翩飞,绅士、端庄、疏离。 第74章 让苏澄不禁好奇,这样的一个人会对什么人动心? “东涵兄,”待尹东涵抬手弹完最后一个七和弦,苏澄还是忍不住地开口:“杨舷都阴阳你了,你没和他聊聊?” “嗯?”尹东涵顿了顿,不明所以:“我和他聊什么?” “就什么都行啊,毕竟现在东涵兄你有时间就和我一起排练,和杨舷都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正好有这么个机会,不想和他说说话?” 苏澄可谓是讳莫如深。 “如果我再和他聊几句,会迟到更久。” 尹东涵先笑着打趣,而后轻叹了声,平视向前,凝眸于琴身黑色光面漆上反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算了吧,见了面说不定反倒无话可说了,我相信我们之间还有灵魂上的交流。” “哈哈哈哈不尽山阴兴,天留忆戴公!” 苏澄抚掌大笑,笑声爽朗清举,像是天朗气清之时与三五好友对坐煮茶饮酒的文士,快意当前,举酒嘱客。 尹东涵并不清楚以文人气为著的苏澄苏公子这说的是个什么典故,只是浅笑着看着他,没有当机立断地去问他典故来由,防止显得自己像个文盲。 苏澄任笑意自然散去,语调不缓不急: “当年王徽之雪夜访戴逵,船到剡溪时兴尽而返,而陈师道却不然,反其道而行,‘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就像东涵兄你啊,偏不去拜访你的挚友杨舷,毕竟这样,你就可以一直想着他了。” 尹东涵眸光闪了闪,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的形容他和杨舷之间关系的最恰到好处的话术。 他时至今日都笃定地认为,自己对杨舷超乎于朋友之上,更像是如上所说的那种相知,与相惜。 “我这胸无点墨的,何其有幸被苏公子用这种高雅文人的典故类比。” 尹东涵自嘲着笑了笑,他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排练吧,都好扯上十分钟的闲篇了。” “好。” …… “涛儿啊,走时候儿记关灯哈,上次差点扣分了。” “知道了知道了……” 周末大清早的宿舍里,任朔和另一个室友起个大早不知道干什么去,临走前嘱托黄起涛关灯。 黄起涛正涂着唇膏,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黄起涛眼神一斜,见尹东涵还没醒,翘起兰花指轻手轻脚地摆他那个瓶瓶罐罐。 尹东涵昨晚和苏澄合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又回西洋乐部琴房一直练到十点多,要不是到点熄灯,谁知道他能不能泡在琴房泡通宵。 但粉盒开合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尹东涵,他支着身子坐起来,床的高度可以俯瞰整间屋子——只剩黄起涛了。 “哎,尹老师,你醒了?早啊!”黄起涛歪头看了看尹东涵。 “嗯,早。” 尹东涵扶额,最近总是晚睡,每天早上起来都头昏脑胀的。 他从枕边摸出手机,长按开机,等响应的时候,轻揉着惺忪的眼,问道:“几点了?” “才八点多一点哦,不过今天是周六,不着急呢,再睡会儿吧。”黄起涛正对着镜子夹睫毛。 “算了,我还要练琴,一堆事。” 尹东涵下床简单收拾了收拾,出门洗漱,没过多久回来了。他眼下的那片青紫还没消散,最近连续熬夜又加重了。 黄起涛见他照镜子看黑眼圈,有眼力见地递过去瓶遮瑕和海绵。 “谢谢。”尹东涵笑的有些讪意,在黄起涛愈发闪着别样意味的注视下,用海绵块在他那双因疲惫而稍显黯然的瑞凤眼下拍着,手法并不像黄起涛那么娴熟,但足以让他那个检测某种东西的雷达响了又响。 “尹老师?” 黄起涛收好他散摆在桌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斜倚在墙上: “属性觉醒啦?” “?” 黄起涛向尹东涵翘起兰花指,舌尖抵上颚,弹了个别有意味的弹舌,向他单挑眉: “姐妹?” “……你真会说笑。” 尹东涵实在想不到如何应答,将手里的东西还给他,拿好曲谱,趁着耳根没红快步离开宿舍。 尹东涵出了宿舍楼大门,一眼便看见喷泉池子边背西音史的杨舷。 他拎着几片纸来回踱步,和尚念经一样。 他不会又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吧? 尹东涵本想当做没看见,绕着他点走。他了解他自己,只要一和杨舷见到就无话不说,照这下去还能练成琴? 但思来想去还是打个招呼吧,毕竟真的快一周没说话了。 “迪费,嗯…文艺复兴时期勃艮第乐派,真正确立起了定旋律弥撒曲的题材风格,是第一位采用世俗旋律作为弥撒曲的定旋律的作曲家,并在……!” 杨舷通体悚然一怵,侧目望着不知什么时候闪现到自己身边的尹东涵: “东…东涵?你什么时候来的?” 尹东涵见到惊慌失措的杨舷,就想逗逗他:“《行者》拉的不错。” 又是《行者》,这茬没完了?! 杨舷干笑一声,半卷手里的西音史复习题纲掩口微微后退了几步,迷离的眼神左顾右盼,将自己带入一个被打入冷宫又偶然再度得宠的失意妃子人设: “皇上谬赞了,不过尔尔。” 尹东涵秀气的剑眉拧在一起。 第75章 看来还是不能不理他。杨舷多正常一个男孩,再给他憋出病了怎么办? 杨舷显然是比尹东涵更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没演几秒就笑场了。 他拿题纲遮着半张笑到有点扭曲的脸,只露了双弯弯的眉眼,望着无奈与嫌弃相交织的尹东涵,才看见尹东涵抹了遮瑕的眼周有点怪,但并不明显,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可杨舷就是很喜欢尹东涵那双瑞凤眼。微微上扬的外双和他深邃立体的眼眶碰撞,沉稳、大气,是无论何时都会在第一时间闯进他视线的存在。 “不过皇上,咳,”杨舷清清嗓子,夹出娇滴滴的声音,打算恶心完自己再继续恶心尹东涵:“皇上近日是不是没休息好?一脸疲态呢。” 尹东涵倒是不介意陪杨舷发癫,主动向杨舷凑近了些:“朕刚涂了遮暇,你还看得出来?” “……” 杨舷往后退了退。 我疯可以,尹东涵不行! 虽然刚才那话是诚心的想膈应尹东涵,但他那眼神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样子。 杨舷又恢复了自己正常的声线:“当然看得出来,遮暇只能遮住黑眼圈,但眼睛里的疲惫是遮不住的。” “确实,最近实在有点忙,除了和苏澄排练还有别的事。” 尹东涵心中有种不可名状的感受在横冲直撞。杨舷方才那样的语气,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有在关心自己……所以如果现在把肖赛的事告诉他,肯定会聊个没完没了。 “行了,我去练琴了,你好好背吧。” “哦……迪费,文艺复兴时期……哎,对了东涵,你还没告诉我你忙什么呢!” 杨舷向已经走出去两三米的尹东涵喊道。 “忙着帮迪费写弥撒曲。” 尹东涵与杨舷分别后来到三楼的琴房,进去前先撑在门框上均匀了一下呼吸。 可能是早上没来得及吃饭的缘故,平时一口气爬五楼都不喘一下的,今天就好像大病初愈一样,动弹几下就累。 尹东涵心里自嘲一番,坐到琴凳前弹音阶热手。 尽管他今天身体状态并不是很好,但触见力度却是丝毫未减。 他感觉到了指尖正在逐渐温热。将双手充分热开后,尹东涵按部就班地练他那四首曲子。 不过我刚才为什么要瞒着杨舷?肖赛又不是什么要做保密工作的事,我刚才不跟他说话不就是因为怕聊天耽误练琴的时间?但是他那么关心我,我这么想是不是太自私了? …… 尹东涵很少有这么波澜的内心,尤其是在人际交往上。 性格和“精英教育”的成长环境使然,尹东涵一直以来便是愿景清晰、目标明确的人,胸中有丘壑,带来的弊端就是清高、疏离等一切不符合他这个年龄段孩子的特征。 但杨舷就像是投入幽静水潭里的石子,多是一触即去,但漾起的波纹却一圈扩着一圈,久久不散。 就像,通过杨舷,他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在小土路上狂奔,原来自己也会放肆地不顾形象地大笑……杨舷之于他来说,显然已经是相当重要的存在,空前的那种,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在意杨舷的想法。 尹东涵虽盯着面前的乐谱,但密密麻麻的音符只是经过他的眼睛,在脑中走了个过场,什么都没有留下。 凭着肌肉记忆推进着曲子——练习的时候,这种方式是大忌。台上肌肉记忆无可非议,但练的时候还是要字斟句酌。 “嘶——” 伴着一串不和谐的和弦落下,尹东涵的思绪被先于主观的剧痛拉回到躯壳中。 常年练琴导致甲床后靠,昨天又刚剪了指甲,尹东涵的小指在他大跨度上 攀和弦的时候从黑键上跌下,刮到了两琴键之间。 错位直接顺着短指甲保护不了的游离线切了进去,撬开了他小半个侧甲缘。 止不住汩汩外冒的血滴到了白键上,醒目得刺眼。 十指连心。尹东涵疼到直抽冷气,第一时间想到的却还是血不要渗到琴里。 他含住还在淌血的手指,迅速抽了几张纸吸走琴键上的血迹。 缓了很久,再颤抖着将谱子翻回首页。 第40章 一周后的一个上午。 四月多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逃也逃不掉的体测如约进行。 梁广川和李文杰,一个短袖短裤,穿的好像马上要下河游泳;一个通体一身三道白杠的黑运动服,像个俄罗斯精神小伙。 两个一千米成绩加起来十分钟开外的“显眼包”偏要到人堆前,装得有模有样地热身。 “唉,李文杰!”梁广川用手肘怼了怼李文杰,下巴磕向操场东侧沙坑那边努了努。 尹东涵一身制式校服,端着手写板,和体育老师并排站在沙坑边,应该是在给同学记成绩。 “这活儿不错啊……” “没让你看活,尹东涵!那是尹东涵。” “知道。” “他估计一会儿得过来给我们记成绩。” 两人朝着沙坑那边嘀嘀咕咕,见着尹东涵和体育老师说了几句话,领会意味状点了点头,而后换了张表,夹好手写板向跑道这边走来。 “那咋了?记呗。”李文杰还是没明白梁广川想表达什么。 梁广川刚想放弃和不开窍的李文杰展开这个话题,回头就看见杨舷从台阶上走下来。 第76章 他拉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冲锋衣和下摆解开一两颗扣子的灰色排扣裤,让行走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杨舷到跑道旁的一处阴凉下脱了冲锋衣,挂到升旗台的栏杆上,蹲下系鞋带。 梁广川见杨舷目光没向尹东涵那边撒么,眼珠转了转,一把揽过李文杰,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他俩看样还没和好呢,待会儿这剧情肯定比电视剧还炸裂!” “啥玩意儿?他俩啥时候吵架了?”李文杰一边扒拉开梁广川的手,一边问。 “还不明显,现在这是冷战的!——不是你活在真空里吗?” “你可是真闲啊……” 梁广川自诩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打算去攒齐攒齐杨舷。 杨舷在树荫下简单地拉伸几下,视线从未从跑道边那个端着手写板的身影上移开。 尹东涵逆光站着,影子投到板夹的名单上,好让艳阳之下的白纸不那么刺眼。 曦光从他身后透过,绽放在天地间。 尹东涵低着头,几根碎发垂到他额前,发丝的影子随着微风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摇曳,岁月静好的。 他浏览了下名单,似是发现了什么,莞尔一笑,向跑道外的人堆扫了一眼。 杨舷对上那个以他为目的的眼神,也垂眉笑了笑。 梁广川还没来得及和杨舷闲扯上几句,就该测验了。 杨舷拧开矿泉水瓶,含了一口水,同时一把扯下排扣裤,干脆利落。 灰色排扣裤内是刚及膝盖的宽松黑运动裤,与白色中筒袜上下配合着,只露出了中间一段白净纤细的小腿。 杨舷的小腿不是空有骨感的那种干瘦,而是精瘦有力,阳光下区分出的阴影,让小腿肚上微显的腱子肉立体起来。他走出树荫,站上跑道活动了活动脚踝,完美的跟腱在白袜下隐约可见。 “哟~我们杨首席的大白腿!” 梁广川挤到杨舷旁边,站到起跑线后,一脸奸笑。 “……有病。” “嘿嘿,开个玩笑,一会儿跑慢点等等我哈!” 哨声于杨舷的回应先一步到了,梁广川拽着李文杰在哨响的同时飞窜出去三四米,远远把杨舷落在后面。 第一圈就跑这么快,又遇到傻子了…… 杨舷波澜不惊地保持着他自己的速度,在前两圈一直处于队中的位置。 果不其然,梁广川李文杰俩二傻子第三圈跑不动了,呼哧带喘地在队尾“竞走”,杨舷也渐渐赶超了很多人,紧跟在领跑之后。 “我去!梁广川,你看他怎么还有劲儿啊?” “别…别说……我没劲说话了!” 尹东涵站在跑道外,全程盯着领跑身后那个高瘦的身影。 在杨舷每完成一圈后看一眼秒表,仿佛那串正在不断递增的数字带给他的骄傲感要多于带给杨舷的。 领跑进入最后一圈,杨舷紧随其后。 看着快要结束,体育老师和尹东涵讲了讲一会怎么记成绩。 “知道了,老师。” 尹东涵抬眼看了看跑过半个操场的杨舷。 体育老师见他望跑道望得出神:“东涵啊,你先全心准备比赛吧,体测没时间咱就不整了,我给你写个大约模的得了。” “不用了老师,等过几天我感觉好点了一定补测。” 尹东涵应答道,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个转头有点猛的缘故,他觉得眼前疏忽黑了一阵,用力眨了眨眼,又恢复如常。 “第一,3分36…第二,3分40。” 体育老师在领跑和杨舷过线时,分别按下了秒表,向尹东涵道。 3分40,杨舷你深藏不露啊。 尹东涵笑笑,为杨舷添上成绩,再抬头时,刚才的眩晕感加剧了,他不得不扶额缓解一下,又换了只脚撑着身体。 到终点后的杨舷双手支在膝盖上,缓了缓直起身子大口喘气,胸膛起起伏伏。仰头时,精劲的脖颈充分拉伸,在阳光下,有着如希腊雕塑般的劲弩筋节。 “5分58、6分整。” 李文杰梁广川先后挪过终点线,一脸下一秒就要挂了的神情,一瘸一拐地蹭到树荫底下。 “你就摁这儿,反着名次的顺序写,时间都能对上。” 体育老师将秒表塞给尹东涵嘱咐了几句:“我先去那边把沙坑填平点,你全登记完了把表还给我就行。” “嗯,明白。”尹东涵的不适感再度加剧,一句话半句气声,还强装着无事的样子,只想赶快录完成绩去休息。 “哎啊妈啊孩子啊……” 梁广川鬼哭狼嚎地一屁股坐下,像八二年的丧尸一样伸出颤悠悠的手向李文杰要矿泉水。李文杰也是没剩啥力气了,抄起半瓶水朝他随手一丢。 猛灌了两大口梁广川觉得自己冒烟的嗓子又能说话了,后仰着,双手支地,扯着嗓子向不远处的杨舷喊道: “杨舷不是让你等会儿我吗?不是你不累啊?” 杨舷穿好排扣裤,扣上裤腿下缘最后一颗扣子,嫌弃地看了一眼四仰八叉的梁广川和李文杰,一手挑过搭在栏杆上的冲锋衣,甩到肩上就要回宿舍,还不忘揶揄他俩: “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 四月还没热到要穿短袖的程度,料峭的风还是凉飕飕的。 杨舷披上冲锋衣,敞着怀往宿舍走。 第77章 尹东涵登记好了成绩,最后核查了一遍。抬头,步子还没迈出半米,眼前再度一黑,晕眩感袭来,较前几次更加剧烈,难以遏制。 他不得不蹲下单手撑着发沉的头,浑身使不上力气,任凭晕眩感肆意夺袭着他的周身。 “哎尹老师?” “尹老师你怎么了?” 附近发现异样的同学聚拢过来将他围住,关心的声音此起彼落,在他周围立体环绕,呜呜喧喧的,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没…事…都散了吧,我自己缓缓就好了。” 尹东涵泛白的双唇颤抖着,有气无力道,字与字仿佛是相互搀扶着被说出口的。 聚拢的人群吸引了杨舷的目光,他透过人群的缝隙,见中间围的是尹东涵,忘了他刚跑完一千米一般冲进人群,挤了一条小道来到尹东涵跟前,焦急地抚着他的脊背: “东涵你怎么了?” 尹东涵没有立即抬头,但听出了杨舷的声音,像是急需寻一个支撑一样抓住了杨舷的小臂: “我头晕…眼前一片黑……” 杨舷挪了挪位置,为尹东涵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让尹东涵深埋的头稍微动了动,这才见到他面色煞白。刚才被尹东涵握住的小臂上也湿漉漉的——他在冒虚汗。 “大家都先散散吧,他好像低血糖了,我照顾他就好。” 杨舷为尹东涵擦了擦额角洇出的密密匝匝的薄汗,又顺手拢了拢他凌乱的碎发。 “把这个,给老师。”尹东涵递出手写板,名单因为刚才的挛团翘起了一个折角。 杨舷见尹东涵虚弱的样子,实在抽不开身,接过手写板后随手转交给正要走的同学: “同学,麻烦交给体育老师。” “谢谢……” 尹东涵像是吊着不剩多少的气力,向那同学轻声道谢。 杨舷暗暗心动了一下,东涵他都这样了,还这么待人有礼。 他抿了抿嘴,在尹东涵耳边轻声道:“要不我先带你去阴凉地儿坐着?你能走吗?” “我…能…” 尹东涵不甘示弱地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但重心不稳到差点摔到杨舷怀里,更别说走上一步半步。 “你还是别能了吧。” 杨舷将尹东涵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半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尹东涵来到最近的一处树荫下的长椅上坐着。 新萌生的枝丫嫩绿嫩绿的,好像要将影子也染上一层新生的色泽。迎面吹来的风,清凉干净,让人仿佛置身透明的水中,望着投映在地上斑驳的树影,荇藻交错。 杨舷给了尹东涵一块糖,亲眼看着他含着,望见他双唇渐渐恢复了血色,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寻得了一处安稳的落脚点。 “你好点了?”杨舷见尹东涵的气色恢复了大半,自语一般小声嘀咕:“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低血糖的毛病?” 尹东涵望着因为自己而担心成那样的杨舷,笑了笑:“我也才知道。” “你…你自己的身体,怎么跟闹着玩似的?” 杨舷见尹东涵不以为意地笑着,竟然有一种不知名甚的特殊情感在脑中一闪而过,让他别过头去,不想理尹东涵,又让他扭回身子,控制不住地去关心这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孩。 “你是不是最近忙着练琴?没好好吃饭?” 尹东涵淡笑,还是有点虚弱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你还好意思说!” 杨舷声音明显提高,但考虑到冲一个“大病初愈”的“弱势群体”大喊大叫有些不合适,又将语气放平和了点: “不过你到底在忙什么?问你好几遍了都,什么事啊,值得你这么殚精竭虑?” “肖赛。” “肖赛?你入围正赛了,什么时候的事?这么好的消息你不告诉我,瞒着干嘛?” 杨舷小有不满,而在尹东涵眼里,这种小情绪和娇嗔没有区别。他又想逗逗杨舷,佯装一脸诚实加委屈: “前几天你不和我冷战的吗?坐窗台上拉《行者》内涵我,也不怕掉下来,难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暧昧到需要用非语言的形式进行交流了?” “谁谁谁跟你暧昧?”杨舷微微别过脑袋,良久后:“总之还是恭喜你,不过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你这种以身体健康为努力代价的作风应该改改了。” 杨舷转过身来,义正言辞道。 他觉得只有态度强硬点,才能让尹东涵听进去。 尹东涵怔了怔,他是听进去了,而且这句话像是牵动了什么隐匿处的机关,让他尘封的记忆颤动起来。 相似的话,他在三年前听过。 三年前,他十四岁。 天赋异禀的琴童也会因为手小处处受限。权衡利弊后,他做了手术,剪开了虎口。 明知尹东涵十四岁正叛逆,劝了也无济于事。dr.关还是在见了尹东涵紧缠绷带的双手后,受了不小的震愕。 十四岁的少年目光坚定得像利刃,就像那切的并不是切切实实长在自己身上的虎口,而是阻挡他通往某处向往致敬的桎梏。 术后恢复还需要些时日。尹东涵手上的绷带缠了两周,拆开的当天下午,他便坐回琴前。喜悦全然包含在上扬的嘴角中,他能跨十二度了。 但手术也有代价,那就是动过刀的肌肉组织并不能像原生的那样有力,无法支持在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弹奏,内侧也会留疤。 第78章 上千的去疤药膏已经将那两道可怕的疤痕修复得差不多了,能将他与正常人区分开的,也就只是每两个小时必须中断一次的琴声。 dr.关每次见尹东涵按揉他的虎口,还有一点显色的疤痕在灯光下映得立体,都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尹东涵是他一手培养的学生,坚定上进。他不忍心看他做伤害他自己的事。 “孩子,苦难不是勋章,阻碍你身体正常吸纳知识表达内心的都是毒药。我们崇尚让艺术更珍贵的努力,但要拒绝一切伤害自己的东西。” …… 尹东涵并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相反,他太了解自己了。 他习惯于以一种压倒别人的悲剧英雄心态学音乐,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忒斯庇斯,高奏着苦楚又神性的山羊之歌。 尹东涵望了望杨舷,后者还是眸中带着关切,他云淡风轻地笑笑:“恐怕这作风一时半会不太好改过来。” “怎么讲?” 尹东涵长舒了一口气,挽了挽袖子,将两只手整个展示出来,置于杨舷眼前。 他终于打算把这个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告诉杨舷。 “你好好看看我的手,能发现和正常人的有什么不同吗?” 杨舷摸不到头脑,茫然地摆弄着尹东涵好看到堪称艺术品的双手,第一眼就发现了卷着创可贴的小指。 “那是我几天前练琴不小心刮到的,和它无关,再看。” 杨舷再看,就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钢琴起源于欧洲,琴键的宽窄自然也是依照欧洲人的手长设计的,而亚洲成年男性平均也就能跨九度十度,少有十一二度以上,过小的跨度不仅会限制曲目的选择,而且对手指的灵活性也有不小影响,所以……” 话音未落,杨舷恍然将尹东涵的手翻过来,掌心向上,仔细观察了他的虎口:还留有痕迹的疤痕分明可见,从拇指的第一关节下方一直延伸到指根…… 这还是修复之后的样子,难以想象刚开始这么长这么深的伤疤会是个什么可怖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虎口是不能切的嗷 第41章 “你做过那个手术?” 杨舷的瞳孔震了震,不确定又看了看那越看越清晰的两条疤痕,愕然久久,不能平复。 “嗯,三年之前剪过虎口。” 尹东涵淡淡道,就仿佛那只是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小事:“恢复的不错,现在其实没什么感觉。” 杨舷不由自主地微微摇头。原来这双完美的艺术品并非上苍创造的原生杰作,而是有人为干预。但此刻,他更希望这双手是它与生俱来的样子,尽管那样它就不再完美。 杨舷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过尹东涵的疤痕:“你为什么要剪虎口?就为了多弹那几个键?你不疼吗?” “也就术后疼个三四天,现在真的没有感觉了。” 尹东涵将手张开,抻拉着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十二度手: “而且跨度小真的受限,之后拔技术上难度也是很困难。” 杨舷现在只要见到尹东涵抻开的虎口,就自动脑补虎口开刀的血淋淋的手术过程。 他不敢再想,一把握住尹东涵抻开的手,将他拇指和小指合拢。 尹东涵指节突出,很骨感,紧握着还有点硌。 杨舷张开手,比在尹东涵的手前。拉小提琴的手,比那双常年游走于黑白琴键上的那双要小上一圈。 “我手小,我照样能拉帕格尼尼,我十四岁也能拉帕格尼尼。什么受限不受限的,你不是怕你技术不好,你只是怕别人觉得你弱。音乐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所以你没理由迁就它!” 尹东涵就势握了握杨舷的指尖,风轻云淡地平复着杨舷心里那份不明来由却不可遏制的焦急: “有可能,我早就把它当成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了,所以才会为它做一些傻事。” “这件事上,我实在没法认同你。”杨舷叹了口气,后悔刚才的情绪失控。 他是真的看不了尹东涵对苦难甘之如饴,但自己尚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干预什么。 杨舷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因刚跑完一千米又和尹东涵长篇大论了一通而干得发涩的嗓子。 “杨舷,我也想喝水。”见杨舷拧上瓶盖子,将矿泉水瓶放到脚边,尹东涵轻启有些干裂的双唇。 “我给你买瓶去。” “我就喝一口,你的给我就行。” 杨舷屁股刚离长椅又被尹东涵摁回来。他亲眼看着尹东涵拿起他喝的只剩半瓶的水,仰头,与瓶口离了不少距离。白衬衫领子上露出的喉结,因咽着水流而咕咚咕咚地上下滚动。他脖子后倾,几滴水珠流出嘴角,在唇角和下颌之间划出一道直线。 尹东涵喝了小半瓶,单手拧着瓶盖,另一手屈着手指,用第二指节沾掉嘴角的水珠,静静地望着杨舷。 杨舷目光闪躲,游走在尹东涵周围,就是不敢聚焦。他怕现在与尹东涵对视,无论是多清白的眼神,都会发酵出色与神授的意味。 操场上,男生们在踢球,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可杨舷却偏偏听得到自己那强烈到荒诞的心跳声。 变态吧,我是变态吧……有什么可看的,你自己不长喉结吗? 杨舷狠狠眨了眨眼,将那些东西从脑中清除。本来还对尹东涵的“自虐式努力”生了点气,现在心里除了那种波澜之外,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第79章 “那个…东涵,你虎口剪了就剪了吧,以后别再干伤害自己的事了……我指的是所有,包括你要好好吃饭,再低血糖晕了怎么办?我又不能保证以后每次都在旁边陪着。” “行,听你的。” 杨舷拧开矿泉水瓶盖,后倚在靠背上,仰头把剩的小半瓶一饮而尽: “身体健康是1,什么技术名誉声望金钱成就,这都是0。1都没了,要那么多0干嘛?” 尹东涵嗤笑一声,出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原因。 “你想哪儿了?” 都老大不小了,懂的都该懂了。 杨舷推了一把尹东涵,笑骂:“笑个鬼啊,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尹东涵夸张地伸出两指头抵在太阳穴上,戏精上身地:“别动,头晕……” 杨舷一眼识破他拙劣的演技,继续怼他的腰窝,两人笑着打打闹闹。 “你还装上了。”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连阳一中—— “7887,7887!书桌洞要调过来…这排多出来俩桌子,一会儿给搬走廊外面去哈……” 江北校服拉链不拉,敞着个怀,一手叉腰,一手提溜个折叠教鞭,站在讲台上,像个包工头一样指挥五六号人排桌椅。 市级征文比赛决赛,现场限时命题写作,考场就选在了连阳一中的多功能教室。 连阳一中换了个新校长,“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可是一点不沾。前有用高三学生假扮高二糊弄市局领导评外语特色校,后有主动腾出多功能教室当作文比赛考场。 江北抖着腿,转笔似的玩弄手里的教鞭,自诩着尹东涵的高瞻远瞩,心里已经朝这个学校的领导层比了一个大大的中指。 加上上周社团活动无故取消,江北更是一肚子怨气。 “北哥,这凳子构造下陷!”眼镜小胖子招呼着江北过来。 “啥玩意儿?” 不学地理,没听懂。 江北到小胖子指着的凳子跟前,轻踹了一脚,凳子吱嘎一声,凳面向后倾斜了不少角度。 “你换一个不就完了,这点事还来问我?” “不是说凳子规格要一样吗?上次有个考试,就因为有个考生分到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桌椅,坐得不舒服,没考好试,回头就上招办给我们举报了。” “纯他妈闲的!” 是非当事人都觉得荒谬的程度。 江北一手给“构造下陷”拎出来: “不用管,换!看看到底是坐色不一样的凳子考不好试,还是坐摇摇椅考不好试。” 小胖子屁颠屁颠地去换了把凳子。江北走上讲台,看了眼讲桌上的说明,还要写黑板。 见没人有空干这活,便抓起粉笔亲自动手。 江北的字不丑,就是有点和他本人性格相像——在黑板上写更放大了这种,嗯……跋扈。 “题目……时间……主办方……” 江北背下要写的内容,方便往黑板上誊写时不用看着单子,正好留着那几片纸扇风。 “北哥!” 刘晓竞拿着一沓参赛选手小卡走进教室,刚一口气爬五楼的他气喘吁吁地推了推眼镜: “这些东西是按座位号贴到他们的桌角,还是等那天选手都入场,让他们自己整?” “不是你去开的考务会吗?这事你问我?”江北漫不经心地扇着风。 刘晓竞白了他一眼。以他和江北的关系,说话根本不用客气: “那单儿你手里攥着呢!” “啊?昂,”江北翻到正面,见到标题《考场布置要求》,背下了最后几条信息,将单子塞给刘晓竞:“呐呐呐还你还你,自己整去吧。” 刘晓竞嘁了一声,翻看一番。江北扭过身子继续写粉笔字。 “嗷这上说不用管,等他们来了自己发,放这就行。” 刘晓竞给一打小卡片放到讲台上,没事可干,就随手拎了个椅子坐着看江北写字: “你这粉笔字写得还不赖,横是横竖是竖的。” 江北知道刘晓竞没诚心想夸他,比刘晓竞刚才“嘁”的那声还大地嘁了一声:“留一手以后给女朋友写情书。” “最终解释权归连阳市作家协会……我去,作协啊!” 江北写完最后一行退下讲台,总体看了看,又翻过单子,读着刚才没来得及细看的内容,自言自语道:“9至14岁,这还是个青少年组的考场,现在小孩这么卷了吗?” “对啊,就是,”刘晓竞一旁插话:“不像某个理综状元,不管是啥主题的作文,结尾必须来一句‘冀以晨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你,”江北给单子卷成纸筒,照刘晓竞头顶就敲了一棒槌:”阴阳怪气谁呢?” 几棒槌不痛不痒的,刘晓竞继续:“就你这文笔,还是别写情书了。” “你大爷……” 排桌椅的同学陆续忙活完走了,只剩刘晓竞和江北在门口贴封条。 “现在就封吗?明天是不是社团课还要用这个教室?”虽然是这么说着,刘晓竞还是给江北搭手递封条。 “就上学期那个社团课,一学期的加起来不够两个小时。”江北扯出来一大截胶带,用牙咬断:“他明天要是有社团,我回去就把物理大本吃了!” 江北最后一巴掌拍到贴着封条的胶带上,把封条贴得严严实实。 第80章 晚上六点多,附中—— 食堂后门外的小树林里,尹东涵靠在木栈台上。面前稍高一点的木栈台上,放着两个白色托盘,盛着的餐食还冒着点丝丝缕缕蒸腾而上的热气。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但已点了灯。远处渐紫渐暗的晚霞和近处的灯光投射到白墙上摇曳的树影配合着,幽静宁谧。不远处,共进晚餐的几对小情侣低声细语地卿卿我我。 尹东涵看了眼时间,划开锁屏,见杨舷还没回消息,聊天页面还是以自己那句“我在食堂后身的小树林里”作结。 “东涵!”杨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冷不丁喊了一嗓子。见周围小情侣都往自己这边看,尴尬地咳了声,麻溜窜到尹东涵旁边坐下:“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在食堂里找了一圈。” 显然,他没看见发的消息。 尹东涵也不想计较,把筷子放到杨舷的托盘上: “食堂人太多太吵,这清净点,说话不用扯嗓子喊也能听到。” 旁边女孩子依偎在她男朋友怀里,撒着娇让男孩子喂她鱼丸。杨舷自觉地因不小心看到这一幕而感到冒犯,接着尹东涵的话小声嘀咕: “你确定,这……清净?” 尹东涵平静地看了一眼那边“相逢”的“金风玉露”,再望望杨舷:“想谈恋爱了?” 那边女孩子又撒着娇笑骂男生不给他挑出香菜叶。 “不谈,麻烦。”杨舷直来直去道,对尹东涵莫名其妙的问题并未多想。 “你这就偏见了,”尹东涵帮杨舷剔出碗里的碎八角:“今天下课晚了?” “没有,”杨舷用筷子拌了拌炒面:“下课之后‘菜花徐’和我聊了聊下周去天津比赛的事——对,我下周要去天津了!而且我们比赛在天津大剧院里,特别有排面!我回来也可以给你带点东西,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吗?” 天津尹东涵去过好多次了,但还不想扫了杨舷的兴致:“我先想想吧。” “那你快点想啊,尹少您想要啥关系着我带多少经费呢?” 杨舷捧起碗,咕咚咕咚喝着半凉的汤。 尹东涵不怎么太愿意别人叫他“尹少”,杨舷除外。 “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三。” “那你就看不到我和苏澄的联动了,”尹东涵搅了搅汤,汤勺避开浮在表面的油花,舀了一勺小口喝着:“下周三上级来参观检查,还需要几个同学当群演配合。” 杨舷听尹东涵的语气小有失落,心里暗笑,突然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正襟危坐起来。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到桌上前还晃了晃,就像他带着个横过来比他手腕都粗的大金表: “知道你想让我陪你表演,但是我也有我的工作要忙,没办法满足你的愿望,实在抱歉,但我在天津也会时时挂念着你的,我的尹少。” 尹东涵喉咙发紧,持汤勺的手僵在空中。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尴尬地抿着嘴,伸手遮在眼前,支着前额,将头偏到别处。 杨舷尝到了点甜头,又不满于自己刚才并未臻于完美的演技,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声,只可惜他清澈的少年声线压不出又沙又油的气泡音: “怎么,感动了?” “……” 尹东涵半晌才扭过头,向杨舷挤了个哄小孩的笑:“要不你别拉琴了,去学表演吧,考中戏。” 透过窗户看,食堂的人已经不多了,门口叮叮咣咣倒餐盘的声音不绝于耳。 尹东涵看了一眼还在傻笑的杨舷: “快吃,吃完回去练琴。” 第42章 “明天早上七点半,别忘定闹钟了哈!” “知道了老师。” 杨舷插卡进房,开门之前还信了网上的“封建迷信”,敲了三下再进门。 房间的灯分区依次亮了,是干净清亮的黄白色,照在浴室的玻璃砖上,反射得晶莹剔透。 大落地窗对着海河,被霓虹灯装饰着的天津之眼在远处依稀可见,斑斑点点倒映在水面上。 杨舷把他的琴盒安安稳稳地放到床边的小软沙发上,来到落地窗前。他双手插进休闲裤的侧兜,有意无意地效仿着尹东涵平时的站姿。 河对岸高楼林立,橙黄的霓虹灯勾勒着建筑的轮廓。海河间或有观光游轮驶过,划开一道波波荡荡的水纹。 杨舷望这夜景望得出神。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一眼,倚在宣软小沙发上的琴盒金属拉链折着窗外街上的光亮,像幽夜里的精灵一样,跳跃着闪烁。 像游轮驶过扰动了水面一样,杨舷心里也惊起了几宕波澜。 他笑了笑,关上窗帘,拉亮对着小沙发的钓鱼灯,踅身去冲了个澡。 另一边的附中—— 才迎接完市里的参观检查。苏澄在晚会后被单独叫走了,尹东涵便如常去练琴。 上午杨舷走之前和他商量好到酒店了打视频,他就没把手机静音,简单熄了屏,放到谱架上。 杨舷裹了件宽松的开衫,顶着吹得蓬蓬松松的头发扑到床上,顺手给尹东涵打了个视频。 那边秒接。 “东涵,我到啦!”杨舷盘腿坐在大床上举着手机,让自己在视频里显得脸小一点:“今天的巡检怎么样?你俩发挥的不错?” “嗯,正常发挥吧。而且来的还有外国人,算是进行文化输出了。”尹东涵向后拢着头发。 第81章 琴房里的网速慢,但每次卡顿都恰到好处。尹东涵的每一帧表情管理都是自然又出色的,带着掠影的画质还平添了不少氛围感。 “那还不错——来,给你看看我的‘总统套房’。”杨舷脚蹬到地上没找到拖鞋,光脚踩着地毯,举着手机对着房间一顿拍,还跑到窗边拉开窗帘: “这还是个大落地窗,对面是海河,出来比赛还能体验纸醉金迷的生活。”杨舷通体放松,将自己摔到宣软的床上。 视频通话的镜头对着天花板,尹东涵虽在那边看不到杨舷的人了,但他脑补杨舷这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孩享受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画面却很是鲜活。 “起来,先别纸醉金迷了,你一个人住?”尹东涵冷静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杨舷慵懒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侧躺着,捧着手机让自己的脸再次出现在尹东涵的视线里: “菜花徐和另一个女生在隔壁,这屋就我。” “你一会挂了视频之后关灯,用手电筒检查一下房间里有没有针孔摄像头,插座、遥控器、通风口,还有一些对着床的地方,都是重点区域。再检查检查卫生间里的镜子是单面镜还是双面镜,手指放到镜子前面,和镜中的手指之间有空隙的是单面镜,说明没有问题;如果没有空隙就很有可能是双面镜,最好找前台问问,实在不行换间房。还有晚上睡觉把门锁好,拿两个衣架挂到门把手和防盗链上,门把手上再放上茶杯……” 附中琴房的网也是真会赶巧,尹东涵这一大通安全知识输出可是一不带一点卡顿,长篇大论像他练的最熟练的钢琴曲,如涌如流地灌进杨舷耳中。 “我说尹少,您有被害妄想症吧?我就一学音乐的,要钱没钱,要那啥没那啥,谁会对我感兴趣?” “安全意识强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你……” “不好意思,你先等等哈,我这有个电话。”尹东涵话说半截,精彩的后半句悬崖勒马般的被杨舷横道拦截。他见来电显示是他妈,麻利地坐起来。 “那我先挂一下了,接完了给你打回去。” “嗯,好。” “喂,妈。” “哥,是我!” 杨舷顿时感觉耳朵中了一箭,他耳廓离听筒很近,根本来不及躲杨舶响亮的大嗓门。 “嘎哈?”杨舷没声好气道,亲哥对他亲弟说话从来不用客气。 “哇,哥哥,你说东北话好帅啊~” 正题切入之前先犯两句欠儿登,这是杨舶一贯的保留节目。 杨舷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冷笑:“有话说有屁放。” 杨舶在那边嘿嘿笑了两声:“哥,周六我有个征文比赛,是决赛,上午九点半,全校就我一个进决赛了,在连阳一中,咱妈加班,你带我去呗?” 杨舷暗许这小子出息了,小声叹了口气:“这回真不行,你哥我现在在天津呢,周六我赶不回去。” “那我怎么办?我又不能一个人去吧,我又不认识路,我还不敢单独打车,我再丢了怎么办,哥?” 还没变声的小男孩的嘹亮童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叽叽闹闹的。 杨舷随手给音量调小了两个格:“悄悄的,别闹,” 杨舷声音温柔了点:“先别着急哈,我是没时间,但我可以帮你问问你干哥有没有时间。” “干哥?明天可以让干哥送我吗?好啊好啊!” 不用看他的脸都能感受到他瞬间变了脸,跟刚才那个杨舶判若两人。 你喜欢你干哥是吧?巧了,我也喜欢你干哥…… 但杨舷更多还是直感“小棉袄漏风”,他僵笑了几声:“还不一定呢,你干哥比我还忙,人家准备肖赛呢。” 杨舶不甘心地哼唧了一声,那动静和上一秒被通知明天春游下一秒就被通知春游取消的小学生如出一辙。 “不过放心,肯定不能让你走丢,都能给你安排好。” 杨舷向后一仰,靠在枕头上:“我一会跟你干哥商量一下,有结果了告诉你哈,先挂了。” “……” 杨舷刚挂了杨舶的电话,转头从行李箱中摸出来个充电器,充上电后又给尹东涵打回去视频: “东涵,” “怎么了?刚才谁给你打的,阿姨来查岗了?”尹东涵那边的网稍好了点,他每一个表情都流畅清晰地通过屏幕呈现在杨舷面前。 “没,是我弟,他明天有个比赛,想让我陪他去,上午九点半,在连阳一中。” 杨舷随意地把手伸进发缝里弄着他刚洗完还蓬蓬松松的头发,小声念叨: “从附中到我家附近,再从我家到连阳一中都挺远的,再堵点车,还要提前点到,八点就得出发……所以,你有时间吗?” “上午八点啊,我有专家课,”尹东涵那边翻看手机日历上的备注:“不过你刚才说在哪,连阳一中?” “对啊,你又有时间了?” “我没时间,但我能给你找个有时间的人 ” …… 周六,早上八点半,连阳市第二十二小学门口—— 唐融站在树荫底下,在昨天和杨舷商量好的地点,等着接他的“文豪弟弟”。 起个大早,唐融心里骂骂咧咧了一路。本来就不怎么稀罕人类幼崽,还是这个十来岁狗都嫌弃的年纪。但招架不住杨舷买通尹东涵,一个首席,一个钢琴首席,低三下四地来求她。 第82章 她向四周环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一个类似杨舶的小孩,便点开昨天和杨舷的聊天记录,只有一张他弟的怼脸丑图…… ——“嗯……他长这样,这张是我在他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抓拍的,算是我手机里存的他最好看的了,不过图片仅供参考,可能表情比较狰狞和现实有点出入,你关注着点你身边的小孩…… 或者,你也可以跟他对个暗号?” ——“算了,你还是告诉他我长什么样吧。” ——“我跟他说了。” ——“你说的什么?” ——“长头发漂亮姐姐。” ——“……” 永远别想从男生嘴里听到既契合又耐听还生动的描述。 唐融在校门的左面树荫下,杨舶从校门右边的小路来到校门右边的树荫底下。两人隔了串台阶,双双不向对面看上一眼。 唐融看了一眼时间,八点四十了,寻思这小孩迟到也不能迟到这么长时间,就向她一直都没想到看的右边眺望一眼,还真有个小孩背个书包站在那。 间歇性社恐。 唐融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情况下不会和任何一个陌生人开口说话,将认错人的风险降到最低,哪怕对方只是个十岁的小孩。 她拍了一张杨舶的照片发给杨舷,打字:“你看看这是你弟吗?” 又过了五分钟,没回。 这离连阳一中还十四公里呢。 唐融等不起了,径直走向地小孩:“喂,小孩,你是不是有个叫杨舷的哥?” 杨舶瞪着两个车厘子一样的大眼珠子,怔愣愣地望着唐融。 “问你话呢,我不是人贩子。”唐融秀气的柳叶眉拧了拧: “你那个远在天津的哥让我送你去比赛,你再不吱一声,迟到了我可不负责哈。” 杨舶听到这恍然大悟:“奥,你是融融姐姐!” “我叫唐融,别融融姐姐融融姐姐的,我听着寒碜。” 唐融又给杨舷发了一句“没事了,接到了”,然后切换页面叫了辆车。 和他哥性格互补,杨舶天生的爱说爱动。 等车时,不时地侧过小脑袋撒么唐融,对他哥的同学,这个话少的高冷姐姐充满好奇: “哎,姐姐,你怎么和照片上的不太一样啊?” “什么照片?杨舷给你发过我的照片?” “是啊,他怕我认不出来你,就发了一张,那张是这样的……”杨舶没有手机,昨天晚上和杨舷聊天是在他妈妈手机上的。他凭着记忆模仿了一下那张照片上唐融的动作表情。 “……” 杨舷!我等你回来的! 车到了,两人挤上后座。 快九点了,路上早就没了早高峰时的拥堵。路况极好,出租车顺利上了高架桥。 杨舶拉开书包,最后看几眼作文素材,跟着掉出来的几页耍单篇儿的作文稿和他在学校的作文本。 唐融好奇地翻开作文本看了看,结构难言美观的方块字还显得稚嫩,但写出来的文句却成熟得与这种字体相背违。 “临行前望着他去的方向,恍惚之间,我似乎读懂了他……”“坚守着心中高贵的善良,坚守着心中的随遇而安,坚守着如同骆驼一般甘愿骑行沙漠之间的坚韧……”“他坚忍、宽柔、绵延如山,是泥土、山川,是庞大的力量,和孕育一切的神明……” ——是一篇诗性的游记。 唐融前后翻了几页,有公园里剃头的大爷,路边卖饼的阿姨,还有他自己的一些经历,无一不是细腻精致的文字和深刻到令人动容的升华。 “你写得真的不错,平时应该看了很多书吧?”唐融合上已经有点显旧的作文本,小心地给它塞回包里。 “那确实,嘿嘿……”杨舶倒是泰然接受夸奖,这点属实难得:“我都是看我哥剩下的,有些他还不让我看呢。不过我哥作文写得也不错,中考作文67(连阳中考语文作文满分70)呢,他以前可文青了!” 唐融回忆起他对杨舷的初印象,思来想去还是他亲弟弟锐评的“文青”二字最为贴切: “看出来了。” 连阳一中—— 校正门led大屏上滚动播放着放之四海皆准的迎宾词,中间一小块坏了不知道多久的灯板夹在迎宾词的字间,发着不合群的光。 江北套着志愿者标志的红袖箍,在引导牌和涌涌入校的选手和家长之间穿梭。 他嫌校服裤子丑,就换了条左右腿加起来不止五六个口袋的工装裤,但还是依着学校要求拉好校服拉链,给人一种似乖非乖的不协调感。 “青少年组走这边,沿着图书馆东侧楼梯上五楼,再跟着指示牌走就行…卫生间右拐亮灯的就是…家长不可以上楼的,家长在阅览室里等候,我们就一个小时,不会很久的……” 等这一波选手和选手家长进去后,江北终于插空喘了口气。 刘晓竞,你清高,你去上数学课,把活儿推我这,让老子忙得跟孙子似的脚打后脑勺! 另一边的出租车里。 唐融正在后座抻着脖子向前看。一路没怎么堵车,快到学校了,反倒红成一片。 “师傅,前面离连阳一中还有多远?” “有个二百来米吧,你要是着急就现在下吧,前面估计堵死了。” 唐融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十五。 第83章 “走,杨舶,下车。” 第43章 唐融领着杨舶下了车,狂奔了两百米,没用上一分钟就到了连阳一中。 离比赛开始还有段时间,但门口陆续往里进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给人一种迟到了的假象。 “你快点进去,迟到了我没法和你哥交代。”唐融把书包给杨舶背上,正要和他一起上楼。 “孩子自己进考场,家长不可以陪同,家长请到阅览室等候。”江北只放了杨舶上楼,拦住了唐融,npc背台词一样地和她讲规定,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唐融。 ——她怎么会在这? “哦,好。”唐融径直往那边走。 ——她没认出来我吗? 当然认出来了。 唐融找了个两面靠墙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跟世界隔离,想着为什么会在这遇到江北。 她又想起昨天尹东涵忽悠她的话,说“去了又不会有什么坏事,说不定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了。 九点半了,校门一关,准时停止入场。 江北摘下了红袖箍就来阅览室唐融。他手指敲了敲唐融面前的桌子,招呼着她跟自己出来。 他带着唐融来到学校对面的奶站坐着,随手点了点东西,吹空调。 “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唐融后靠椅背,保持着上身挺直,和面前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和江北见过好多次了,但上次见面还是在很久之前。 “里面人多,还那么安静,在里面讲话多社死。”江北撕开包装小勺的袋子,在刚端上来的两盒冰淇淋中随手拿了一个,打开狂炫了两口: “刚才那个,你弟弟?” “杨舷弟弟。”唐融揭开盖子,简言答道。 “杨舷?就是经常和尹东涵粘一块那个?”江北向后一倚靠背,腾出点地方翘二郎腿:“那他弟跟他哥长的真不像,杨舷白白净净的,他弟黢黑。” “小孩子嘛,长开了就好了。”唐融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帮这小孩说话,真的只是本能地脱口而出。 “也是,还得再长长,我小时候可丑。” “你现在也没好看到哪去。” 江北嗤笑一声,凑到桌前,双手支着桌面,见唐融小口嚼着冰淇淋上的糯米糕小料,足足嚼了十八口才咽下去。 他也就真是闲的,实诚地盯着人家一口一口数。 唐融听江北不再说话了,就下意识感到“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一抬眼就正对桌面的江北,这个角度,唐融瞪他时是个标准的上三白眼。 “不看了不看了,你继续吃……”江北三口两口给剩下的那点扒拉完,起身去扔垃圾。 精致傲娇,还带着点不飞扬跋扈的小贵气,她这小脾气在江北眼里可爱得很。 江北实在忍不了无话可谈:“不过为啥是你帮杨舷带孩子,尹东涵呢?” 这话说的有歧义,但这歧义属实是起到了还不错的艺术效果。 唐融绷不住,笑了一声,本着不能把江北这个直男变成她同担的原则,让自己说的话在尽可能多的表情达意的同时,又能做到隐匿而贴切: “他两口子可忙了,杨舷上天津比赛了,他的东涵师哥还有课,来不了。” 江北:“哦哦。” “而且啊,”唐融竟把手肘也支在小桌台上:“昨天是他俩一起来求我的,一起来的!” 江北:“哦哦。”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一直内向,如果有,那一定是你没法进入他们感兴趣的领域。 唐融貌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人设突转转得有点五光十色,乖巧地收回手,捧着她那碗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意犹未尽: “就是…你不觉得……” “不觉得很好磕是吗?”江北的表情就像那个景德镇陶瓷博物馆的无语菩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们班也有,磕我和刘晓竞,还在进行一些不可称之为艺术的文学创作,美其名曰同人文,我都看麻了。” “想看,咳……”毕竟不是自家一个宿舍的姐妹,唐融还是收敛了点,反省一番,感觉刚才自己还真是有点冒昧: “你……你不反感这些吗?” “我无所谓啊,反正假的也不会被写成真的,至于真的那些人嘛,天生的,也没办法,只要别犯法,别妨害别人,待在自己圈子里过自己日子,也没啥可反感的。” 江北笑了笑:“咋了,尹东涵跟你出柜了?他不好意思直接跟我说,让你跟我委婉的转述一下子?哈哈没事,你告诉他我不嫌弃他,让他和杨舷好好…” “没没没没没……” 唐融赶紧打住他,八字没一撇的事怎么可以乱讲:“你怎么比我还能演绎呢?” 江北听话地不再继续延伸,支着脑袋看着唐融将剩的那几口吃完,贴心的为她递了张纸: “一会你有什么安排,要不一起吃个饭,下午再带他去玩玩?“唐融起身去扔了个垃圾,又回来: “别人家小孩你还是别乱给人家溜了,说不定人家下午还有课呢。” “小学就去补课?真不至于,我上这么多年学,从来没补过课。” 见着唐融鄙夷的神情,江北轻咳了声,本以为音乐生不太在意文化课什么的: “我是说他这么大的小孩,就应该让他多玩玩,轻松点,以后有的是机会卷呢。我小学同学,学委,可认真了,一补补全科,你猜最后怎么着?重抑中焦,现在都退学了。” 第84章 唐融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江北以为她又不想听自己的“花式凡尔赛”了,要找别的事做,便知趣缄口,换了个话题,问道:“是不是快到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接孩子?” 接孩子?这怎么说的像…… 唐融恍惚了一下,跨上包先江北一步匆匆出门,耳廓在将近正午的阳光灼烧下烫得明显: “现在就去。” 连阳一中门口—— 江北挤在一群接孩子回家的家长中间,185的身高让他在周围的中年人中脱颖而出,因此获得了更广阔的视野。 杨舶的青少年组考场在最顶层,下来还有段时间。 江北无所事事地四下观望,他见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从他眼前经过,找到自家爸爸把书包交给他,小孩的妈妈在马路对岸的楼阴等着他们,全家汇合后上了车。 江北向树荫那边望了望,没见到唐融的人,大概是被人挡上了。 接杨舶之前唐融和他商量好了,她说她“间歇性厌人”,讨厌在人多的地方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挤来挤去,让他去接杨舶,自己在树荫下等着他俩。 唐融刚想发消息问杨舷下午怎么安排他弟,杨舷那边先有了动静: ——“抱歉哈哈才看到,早上醒得太早,在车上又睡着了,现在刚到音乐厅。” ——“你弟比完了,下午他还有什么安排吗?江北也在,他想带杨舶出去玩。” ——“他作业没写完呢,送他回家写作业就行了。” 另一边—— 等了有十分钟,江北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小黑脸: “杨舶,这边!”杨舶不明所以地朝江北那边望了望,江北又挤出人堆,一把拽住杨舶:“别怕,我不是人贩子,我叫江北,你们入场的时候,我是指路的那个,带红袖箍那个,想起来了吗?我还是尹东涵以前的同学,尹东涵认识吧?和你哥关系可好了。” “你还认识我干哥?” “我不光认识你干哥,我还是你她融姐姐的男朋友呢,准男朋友。” 江北见着杨舶瞪得提溜圆的小眼睛,就知道他有话想说,便先他一步在他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低调……” “唠,接着唠,磨磨唧唧没完!”唐融用路边发的广告单卷成棒子,照江北脑袋锤了一下。 “哎我c……”江北凭借强大的自控力,在少年儿童面前做好了表率作用,隐了那句“芬芳”的后半截音。 唐融敲完江北转身就走,随手给皱皱巴巴的广告单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江北拉着杨舶的小手快跑了几步,跟了上去:“怎么样怎么样?想好了吗?一会干啥?” “带他吃饭,下午送他回家写作业,”唐融将聊天界面举给江北:“杨舷说的,他还说带他吃点好的,回头他给报销。” “报什么销啊,非得整那些个金钱利益关系。”江北蹲到杨舶面前,向他嬉笑着挑了个眉:“想吃啥?” …… 桌上盘子几乎空了,唯一还剩着东西的就只有一个桶装的橙汁。杨舶捏着个小杯子品茅台一样品着普到不能再普的橙汁。 周六,餐厅小孩比平时多得多,吱哇乱叫的,唐融又开始“间歇性厌人”:“吃完就赶快走,别在这故意赖着。” “没喝完呢没喝完呢……” 杨舶哼唧一声,又想再倒一杯。江北怕他提不动橙汁桶,先手帮他倒橙汁。 看不了,看不了一点。 唐融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水。满地乱窜的小孩消停了,隔壁桌母女又吵吵起来了。公众场合不可能有时间会是安静的。 ——这地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唐融把包挎好:“走,回家!” “我没喝完……” “那么大一桶,你想全给喝完,你是水牛吗?跟你哥商量好了,让你乖乖回家写作业,你哥还说了你要不服管我有那个权利揍你!” “唉唉唉怎么还能揍小孩呢?” 江北夸张地护着杨舶,就像下一秒唐融能变成大马猴把杨舶吃了一样:“尊老爱幼,懂不懂?” “你别搅混水哈!” “嘶——吓死了吓死了!” 江北想到刚进门时在店门边看到的冒着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光的抓娃娃机,拉着杨舶就往那边跑: “你融融姐姐现在在气头上,一点就炸,咱俩躲她远点,‘西狩去’,我带你去抓娃娃。” “好!” “快溜快溜!” “……沆瀣一气”唐融表示,这很难评。 她无聊地滑看手机。江北带杨舶去抓娃娃之后,少了一个噪声源,隔壁桌母女的对话,却是听得字字清晰。 两人字正腔圆,还没有口音,想听不清都难。 “养孩子多有意思啊,天天都有不一样的故事儿,你也不小了,不能天天只围着工作,没体验过抚养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觉得我现在的人生挺好的,自己赚钱自己花,不用依靠谁,也不用天天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转,养小孩会牵扯我太多精力,而且现在男的成分复杂,找个三观契合的正常人太难了。” 吃瓜还是挺快乐的嘛。 唐融心早就不在手机上了,跟着耳朵飘到了那两人的对话那—— 第85章 “怎么会?那都是个例!你没看刚才隔壁那桌,人俩小年轻带孩子不照样挺欢乐的吗?人家怎么就没你这么多毛病?” “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他们才是个例好吧……” 沉默呵,它震耳欲聋! 唐融不明白,为什么她上一秒还是吃瓜的下一秒就变成卖瓜的了…… 她麻利收拾好东西,拎上杨舶剩了半瓶的橙汁,在旁桌母女还没将话题完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之前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江北凑到抓娃娃机前,握着滑杆,让杨舶去机器侧面“添一个视野”,想着“我装了物理知识的脑子一天不用就得报废”,测算好了距离,正要下爪: “哎我艹!” 感觉腰被什么玩意捅咕了一下。 再看时,机械爪已经回到了原处,什么也没带下来。 唐融拎着橙汁桶,冷冷地盯着江北,懒得计较他刚才在杨舶面前“口吐芬芳”: “回家!” 第44章 “哥哥姐姐,我到家了,谢谢你们。”杨舶开门进屋。 “哦,不谢,那我们走了。” “这就走啦?” 杨舶只是放下书包,换了个拖鞋,大门还没关。唐融和江北的交谈声被楼道拢了音,扩大了好几倍,传进杨舶家中。 “要不你们留下来陪陪我吧,我妈下午四点才能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 杨舶扒在门框上,主动去拉看起来有点动摇的江北进屋,又招呼门口迟疑的唐融:“来嘛来嘛!” 他家里不算大,简单的看不出风格的家具不算特别精心地陈列着,房顶挂着仿水晶质感的吊灯,沙发却罩着花里胡哨的单子。 这算是栋老房子了,在邻着马路的非封闭小区里,关了窗还能听到隐隐的汽笛声。 唐融换了拖鞋,踩着深色木质地板走到窗边。 四楼几乎可以看到这小片区的全景,都是清一色的上世纪风格的老楼。又黑又粗的电线,像用抽丝了的钢丝球一样,先在电线杆上缠了几圈,而后耷拉着穿行在房与房之间。 江北倒是没那么拘谨,拖鞋都不穿,踏着双深色袜子溜达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头后靠在沙发背上,举着手机仰头回消息。 ——“北哥,下午打球来吗?” ——“不去,在帮人带孩子。” ——“?” 杨舶从乱糟糟的卧室里捡出他的作业,摆到餐桌上。他把皱皱巴巴马上散架的练习册摊到桌面上,左手支着小脑袋不情愿地动笔。 沙发小,江北又坐在中间,左右挤挤虽是能坐三人,但唐融还是有点介意。 她向屋子紧里头的小卧室看过去:大书柜,书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一堆杂物,形似卷子的废纸团从大张口的书包里掉出来,滚了一地。这应该是杨舷以前的卧室,只是他常年住学校不在家,被他弟弟占领了吧。 “杨舶,我能进去看看吗?” “去呗去呗!”杨舶咬着铅笔尾,扬声应答唐融的话。 唐融绕过地上零散的纸团走进屋内。 房间采光并不是很好,只有一个朝南的小窗,还开在内嵌的楼檐下。从客厅就能看到的大书柜上整齐地摆着一排奖杯奖状。 唐融也没走近细看,毕竟杨舶有个学小提琴的哥哥,他自己写作方面也有天赋,获奖多点多正常。 唐融的目光下移,又被书桌下的床头柜吸引。 红木色的双层小柜,老气横秋的,俨然成了杨舶衣服书本的殖民地,台面上还摆着张相片,被挡得只剩一角。 唐融从一众杂物中把它拾了起来。 背景是一片近岸的海 海水拍上青黑色的礁石,白花向镜头方向迸裂。老爷子甩起来的鱼线像海蚕吐出的丝,配合着浪花飞溅的张力;杨舶捧着盛着鱼的塑料桶,冲着镜头大笑;杨舷伸手遮着四溅的水花,低头含笑。 照片右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了。 “哎,杨舶,你这电视遥控器在哪啊?” 江北放下手机,无事可做,在茶几上翻寻电视的遥控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被我妈揣包里拿走了,怕我回家不写作业看电视。”杨舶从一堆作业里探头向江北那望了一眼。 “那你家有网吗?” “没有。” “……那我能在你家睡一觉不?” “那沙发可能有点小。” “……” 江北闲得无稽六受的,忍不住了下地走走。 深色袜子也不怕脏,他没穿拖鞋满地溜达,最后拉了把椅子坐到杨舶旁边,清了清面前一方桌面上的橡皮灰,手肘支在桌上,看着杨舶写作业: “哎,要不我帮你检查检查作业?我好歹也是市重点的,我……” “这个是我写完的英语,还有这个,语文抄写,我觉得没啥用,要不你帮我写了吧?” 杨舶听后两眼放光,将两大摞呲毛撅腚的教辅练习册作业本拍到江北面前,都没等江北把话说完。 江北的僵笑挂在脸上。 早知道就不该多这一嘴…… “行,反正我也没啥事儿干——不过你就该硬气点,你觉得没用那就不写,用抄写那时间干点什么不好,我小学抄写从来没写过。” 江北摊开a6大小的小学生标配的米黄内页的横线本,在杨舶笔袋里捡了支笔杆掉漆的自动铅笔: 第86章 “不过我是不是还得仿着点你的字体啊?被看出来了怎么办?” “没事,老师都不看,就查个数。” 江北轻笑了声,就当回应了。 他正运笔呢,全身气脉贯通着。写不了连笔字,可给他憋得别扭。 “你干什么呢?” “!” 江北见是唐融。 她刚参观完了卧室出来,走路连个声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后边的。 “你怎么还替他写作业啊?” “没没没!我给他检查呢,检查!”江北抓来一本英语练习册,仓皇盖在作业本上,用笔尖指着黑粗体标题狡辩:“看着没,看着没,model 6 unit 1,单项选择!” “你就惯着他吧。”唐融怎么可能被蒙住。 但江北那拉垮到滑稽的带着东北口音的英语口语却是让她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她白了他一眼,也拉了个椅子坐到杨舶旁边。四方的餐桌,正好是江北的对面。 “你检查了个什么?这第一题就错了。”唐融倒着看江北手里的练习册,指尖敲了敲第一题的选项,干脆将练习册抽了过来,一脸嫌弃道:“你还是给他抄语文吧,英语我检查,你不靠谱。” 杨舶胳膊肘撞了撞江北,坏笑着小声道:“江北哥哥,你好像被你女朋友嫌弃了欸……” “嘘,”江北瞟了一眼唐融,确保她没反应:“这是激将法,现在你有两个人帮你写作业了!” 座那头两人的骚动顺着桌板的共振传到了唐融这,她抬眼瞥着哑言雀跃的江北和杨舶: “说 啥 呢?” 江北杨舶猛个劲儿摇头。随后便安静了一段时间,只有桌上三人的沙沙铅笔声。 “杨舶,”唐融检查完了:“过来看看,你这里有几个错误。” 江北比杨舶先抬的头,他用手肘推杨舶示意他过去看看,自己也在旁边支了个耳朵。 “先看这个第一题,这个词组呢是就远原则,就是它的单复数选择要看前面的这个词,所以就选什么?” “选b。” “对了!那同理,看这道题,重新选一遍,选什么?” “那就是……d。” “不错,我剩下圈出来的都是拼写错误,你再翻翻书,自己改改,总体做得挺好的,而且你这种字体很好看,上初中上高中写作文都是很吃香的。” 桌对面的江北单手支颐听着,手下那个字描描画画半天也没写完。 唐融讲英语的时候怎么这么温柔啊?和唐平时一点都不一样,唐早上还讨厌小孩呢…… 唐融的长发顺着她凑到桌前微低的头垂了下来,她为了不挡视线,将左边的头发都拢到了右边。如瀑的青丝披散在她的右肩上,仿佛再凑近点就能闻到发间的清香,她侧看向杨舶的时候抻出的美人颈连着精致的下颌和耳垂的间罅。 江北不好意思再看,他能感受到他唐突无礼的目光在烧灼。他便低下头,不想让那目光影响到唐融分毫。 唐融又检查了一遍杨舶二改后的英语作业——全对了。 她刚打开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消息,也是放松一下。 “我好奇个事儿哈,”江北支着脑袋,向唐融凑得更近了一点:“你们学音乐的是不是英语都特别好?” “还好吧。” 她怎么又冷淡回来了?好想她一直像刚才那么温柔,让我穿回四年级重修也愿意—— …… 江北递给唐融一本教辅和另一个a6大小的米黄内页作业本。 “那你也别看手机了,帮我抄点,他这太多了,抄完生字抄古诗的…这个抄第四单元的古诗文,记得模仿点他的字体。” “我知道。” 唐融嫌江北絮叨,最后再给杨舷发了条消息,说她和江北在他家帮他弟弟辅导功课后,接过本就动笔。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江北抬手将书页向后翻了翻,确定抄完了,边搓着右手蹭上的铅笔灰边骂着怎么这么多。 “江北哥哥,”杨舶见他抄完了,用笔尾捅了捅他:“江北哥哥,你能帮我讲讲这道题吗?我不会。” “你等会儿哈,你江北哥哥腰疼……”江北站起来,双手反扣腰窝抻了抻:“我站起来活动活动…啊……” 唐融咂嘴“嘶”了一声,鄙夷地瞪着江北,让他把那声又油又骚的鬼动静收回去。 被剜了一眼的江北讪笑着向唐融比手势示意不再出声了,乖巧地凑到杨舶的作业本前:“哪个不会?” “这个,我们老师留的思考题,不让硬算。” “这个啊,简单,你看着,”江北站在杨舶侧面,找了个不挡光的位置,左手支着桌子: “你看这个,它能拆成它减它的形式,分数运算你们学过吧,然后同理,把它们都拆了,这样你就会发现,减、加、减、加,都消了,就剩头尾两个了,那答案,就是这个……” 江北的刘海垂在眼前,随着他头的动作小幅地摆动。 唐融的眸光像是失去了聚焦的能力一样,越是迫切却越是将餐桌布上的碎花看的分明。 她心里那份不可名状的悸动在震颤,为那些虚幻的、让她感到慌乱与错愕的一切提供了动能。她举起手机颤颤巍巍的录了个视频。 “哇,好神奇!” “这方法放高中叫裂项相消,解数列经常用,会了吗?明天拿到学校跟同学装逼去吧!” 第87章 江北转着笔坐回座位,再抬眼发现唐融的摄像头,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你怎么偷拍我?” “谁稀的拍你?我发给杨舷,让他看看他弟。” 唐融心照不宣道,她只是发了几张照片过去,那整段的视频却是稳稳地存在相册里。 天津大剧院大厅—— “杨舷,别看镜头!自然点,要那个氛围感,抓拍的效果……” “好了吗?其实拍几张就行了……” “好了好了!” 比完赛的杨舷只是请同学帮他拍几张“打卡照”,他好拿回去和尹东涵显摆。 谁能想到他“精益求精”的同学直接拉他拍了套影集。 杨舷谢了那同学。翻看照片时,唐融发来消息: 【图片】 x 2 “江北还给你弟讲题来着。” 杨舷打字:“那替我好好谢谢他。” 他点发送的手又迟疑了: 江北,他是不是还和尹东涵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啊? 思忖片刻,他删掉重新敲字: “可以把他推给我吗?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 尹东涵只身来到空无一人的自习室。 周日,可以说整栋教学楼都见不着几个人影。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sat和雅思的资料,将端着的冷萃放到桌子的左上角,计了个时,奋笔疾书起来。 中间休息时,他重新调好时间,方便下次计时。小口喝着冷萃看杨舷发的消息 ——是他昨天在天津大剧院里的“打卡照”。 杨舷瘦瘦高高的,黑礼服修饰着他的身材,根本不需要修图,只是简单地二次构图一下,再调个滤镜就发过来了。 杨舷:天津大剧院返图,好看吗好看吗? 尹东涵笑了笑,打字回道: “礼服配不上你,你下次再有比赛礼服找我借就好了,学校那压箱底的货也就只能站远了看看。” ——“尹少大忙人回我了!!你在干嘛?” ——“准备一些出国需要的考试,你什么时候回来?” ——“三点的飞机,应该一个多点就到了。” ——“那我去接你。” ——“好啊好啊!” …… 咚咚咚—— 空荡的教室,敲门声也会被放大。 尹东涵抬头向门口望去。 第45章 “东涵兄,”苏澄轻扣三声门,步子没迈进自习室,只是在门口向内跂望:“我可以进来吗?” 他还是那么客气,即使相互熟络了,也还是一样。 尹东涵点了点头。苏澄轻步走近,在尹东涵旁边的位置坐下:“怕是打扰到你了。” “没事,我这课间休息呢。”尹东涵放下手机倒扣过来,又将桌面上散放的笔盖笔帽。 苏澄在尹东涵盖笔帽时瞥了眼桌面上的材料,不同字号字体的英文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看来东涵兄下定决心要出国了。” “你怎么知道?” 尹东涵顺着苏澄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自嘲地恍然一笑,再进一步解释了解释:“最近在准备雅思和sat考试,申请国外好多高校都需要这两个指标。” “东涵兄是想考柯蒂斯,对吧?” 尹东涵整理着桌上的资料。从苏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一瞬间是震惊的。 他不清楚苏澄找到自己是想聊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自己的理想。 尹东涵深知自己与玲珑的苏澄来场心理博弈胜算不大,最好的选择就是在半知半解的情况下装糊涂。 他轻笑了声,微侧着脸看向苏澄:“杨舷告诉你的?” 苏澄也忘了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者真的是从杨舷那了解到的,又或者是之前排练某个休息的间隙,尹东涵自己说的,只是他不记得了。 但这都不是重点。苏澄淡笑,搪塞了过去。 “柯蒂斯要求雅思6.5到7分,sat阅读500分以上就可以了,这些对我来说基本不成问题,每个周日上午按部就班地准备准备,保持下语感就好了,我现在主攻的方向并不是这个。” 尹东涵如实说着。他现阶段还是以准备肖赛为主,同时兼顾柯蒂斯的申请曲目。 苏澄缄默了片刻,见尹东涵重新调着计时器,想着再迂回下去怕是会让他失了耐心。 “东涵兄,”苏澄思绪再三:“你知道来参观检查那天晚会之后,于主任把我单独留下说了什么吗?” 尹东涵抬眼。 “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那还有参与检查的那位外国友人,她是柯蒂斯毕业的,她对我们的表演给予了高度赞赏,尤其是编曲,她说,能把这么具有民族风味的古筝曲和西方古典乐结合得这么好,一定出自高人之手,我就如实告诉了她,这编曲都是和我搭档的那位钢琴手完成的,她夸你前途无量。” 尹东涵讪讪笑了笑:“谢谢。” 苏澄继续道:“最主要的是,六月份有场演出,在连阳音乐学院的小金色大厅,名额给了我们学校一个,那时会有不少国内外的专业音乐人士来观看,含金量很高,是想出国留学的音乐生们的一个很好的跳板。” “那很好啊,”尹东涵还是对苏澄的中心观点一无所知:“正好你有机会让民乐走向世界了。” 第88章 苏澄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你,准确的说,是你和杨舷。” 迎着尹东涵愕然的、凝滞的目光,苏澄推了推眼镜,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平和: “我在想啊,既然我们附中本来就是西洋乐见长,那为什么不在国际级的演出上展示我们最好的一面呢?而且人家是看中的是东涵兄你的编曲和技术,这次名额的获取,本来也就和我没太大关系吧。最后就是,我才和你搭档了多长时间啊,你和杨舷更有默契吧。杨舷什么出身,你应该了解的比我更多,多带他见见世面吧,你们学西洋乐的要有世界眼光。” 尹东涵数次欲言又止,对此刻的苏澄尽是一种超越了年龄层面的敬重。 这样的苏澄就像是韬光养晦的不凡之士,在尹东涵未曾设想过的思维领域开拓。 “不是你……那也是你争取来的名额,你为什么会情愿让我独吞了所有的成果,还要让渡给别人?虽然杨舷也不是别人……就是……就是我不太能理解你是怎么想的,机会这个东西对任何人都很重要,尤其是我们音乐生。” 尹东涵再三严谨了措辞,但还是深感刚才那几句说的词不达意、七零八落。 他心底自诩他这十七年奔走国内外,见多识广,却是从未见过苏澄这样的人。 苏澄垂眸掩口含笑,还是那个朗然如山间清风般的笑声: “就因为像东涵兄你方才说的,机会对音乐生太重要了。我今天临走前其实还在犹豫,包括我上了楼、在自习室门口向你打招呼时,我都在犹豫,但当我看到你桌上资料的时候,我在那一刻骤然就下了决心,你是要出国的,但我并不,我要这个机会并没有用,它更适合你,适合杨舷。” 尹东涵扶额,长舒了口气,心神凌乱地揉着眉心: “我是看重机会,但我更希望我的每个机会不是别人施舍,而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相信杨舷他也是这么想的。” “这怎么能算是施舍呢?本来这功劳你也占了大半,理然接受自己争取来的名额,再和挚友共享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苏澄见提及“挚友”二字时,尹东涵眼眸中闪出笑意,知道他动摇了,便进一步软硬兼施起来: “东涵兄,你就答应了吧,我那边话都说出去了,你不答应我也不好办,你也不想让我在外国友人那边违约吧?” 尹东涵根本扛不住任何一个人对他撒娇,况且还是平日高岭之花一样的苏澄。 “那行,我下午去机场接杨舷,我再和他商量商量。” 机场—— 航站台的落地窗是微微倾斜的角度,将西北方向橙红色的光全然收容进来。黄昏的色调被光面瓷砖折射,浸染了整片室内。 “你是在t2吗?我已经到了。” 尹东涵捧着一束碎冰蓝,微微仰了点头,站姿笔挺,卓然而立,一件寻常的薄风衣也不妨碍他临于常人之上的特殊气质。 “嗯,对对……啊老师再见……” 杨舷偏头夹着手机,这边回应着尹东涵,那边和老师再见,手上还调着琴盒背带的长度: “我马上到了……我出来了,你没举个牌什么的吗?” 杨舷被人群裹挟着向前,见着一群呜呜喧喧的人举着灯牌,像是在给什么明星街机一样。 “我很好认。”尹东涵向右边环视了一圈,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还在转圈找人的杨舷:“我看见你了,你朝左看,我在你的十点钟方向。” “十点……”杨舷猛地向左转身。 当尹东涵的身影进入他的视线时,他眸光倏地亮了。隔着人海,他对上了十多米开外那双也希望看见他的眼睛。 尹东涵知道杨舷已经看到了自己,温柔地注视着他,含笑,故意问道:“你看到我了吗?” 听着尹东涵电话那头的声音,杨舷没有着急应答,也不着急挂断电话。 他握紧了手机,仍让听筒凑在耳边,像是想细细品鉴尹东涵在这一时间里的气息声。 尽管人来人往,步履嘈杂。 他拉着他的拉杆箱,背着琴盒,穿过行色匆匆的人向尹东涵跑去。 尹东涵也立刻懂了他要干嘛,保持着通话状态没有挂断,耐心地等他跑过来。 “我看到你了。” 杨舷稳稳地站到尹东涵面前,一眼就看到了尹东涵手里的那一大捧碎冰蓝,将信将疑地摆弄了摆弄包装纸: “你这……给我的?” “不然还能给谁?我又不追星。”尹东涵这才挂断电话,连带着手机,将不捧花的那只手揣进上衣口袋。 “你怎么还带花来?”杨舷羞赧地笑着,像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他手里东西太多,捯饬一顿手忙脚乱的,刚给手机安顿好,又伸手去接花。 尹东涵主动接过杨舷的拉杆箱,拉上往前走,让他有闲手捧花。 杨舷好奇地摆弄着花瓣,还在研究这种色的玫瑰,是天然长的还是人工喷的。再抬眼,尹东涵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他连忙碎步跟上。 “你是想直接回学校,还是带你转转再回去?”到停车场后,尹东涵将杨舷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直接回学校吧,你晚上不还要练琴呢吗?”杨舷将琴盒稳稳地放上副驾,照着上次一样给“二殿下”系上安全带。 第89章 尹东涵拉开后座车门,发现杨舷已经捧着花坐那了,又看了眼副驾上乖乖被系上安全带的琴盒,笑着摇了摇头坐上后座: “你怎么这回不和你的‘二殿下’抢副驾了?” “后面舒服,”杨舷偎在刚坐下的尹东涵的肩上:“借我靠会儿。飞机上我在中间那个座,左右都是女生,我规规矩矩地坐她俩中间,一动不动一个多点。” “嗯,你很绅士。”尹东涵将那捧花也放到副驾上,腾出更大的空间让杨舷歇着。 杨舷也是来者不拒,从尹东涵的肩头到臂弯,在索性一路滑到大腿,又嫌尹东涵大腿瘦得能枕到骨头,有点硌,脑袋向上拱了拱,倚在他腰侧的软肉上。 杨舷头不老实,随着车的颠簸一直在动,蹭的尹东涵腰侧酥酥痒痒的。但尹东涵并不是怕痒的体质。 他撑在皮质座椅上的那只手的手心不受控地冒汗,涔涔地洇了出来。 他抬手摇下车窗,看到自己刚刚在座椅上印下了一个淡淡的手印,草率地蹭了蹭。 杨舷歪着头选他上午在五大道的照片。 每次去外地比赛都会安排点时间让学生在当地玩玩,连阳音乐学院附中一贯的传统。 “东涵,你觉得这两张哪个好看?”杨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个姿势偎在尹东涵身上的,把手机举给尹东涵的时候才发现。 刚被夸过“绅士”的杨舷直感刚才那个状态过于轻佻,立刻坐正回来:“那个,不好意思……” “没事,你累了就躺着吧。”尹东涵轻手抚平身上衣服的褶皱。 “算了算了,不合适哈哈……”杨舷讪笑着,还向窗边靠了靠。 他又把手机递过去,手伸得可长,还是问那句:“东涵你觉得这两张哪个好看?” 还没等尹东涵凑过去看上一眼,杨舷又收了回去:“算了,我还是发给你吧。” “那行,我再帮你修一下图。” 杨舷把图片发过去后一直用余光偷瞄着尹东涵,好在他专注修图,没在看自己。 杨舷舒了口气,懊悔着刚才自己唐突的行为打乱了他原先和自己协商好的“小火慢炖”的攻势。 尹东涵那边也难称平静,他以修照片为由掩饰心里那阵尚不能解释的异样。 杨舷心神乱了,坐立难安的,想吹吹风冷静冷静。 高速行驶的车上敞开两边窗户形成的穿堂风太过强烈,在杨舷摇下车窗的那一刹就拍到他脸上,几乎把他左侧的刘海一并掀到右边,微分碎盖秒变二八侧分。 不行,这风太冲。 杨舷速速将车窗摇上去,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瞄了眼尹东涵,好在他没注意到刚才的事。 两人各坐一端,都在品鉴着二人共享的但却自以为着自己独有的那份焦灼。 宿舍里—— 杨舷刚洗完还半干的头不能粘枕头,就盖着被子坐到床上翻手机。 上次让唐融把江北推过来忘加了,到现在才想起来。 杨舷点开他的名片,他头像是个丑了吧唧的表情包。他又看了眼对面和李文杰卷着一个被子看小视频笑得四仰八叉的梁广川 ——这家伙应该和他俩有共同语言…… 杨舷发过去申请,等了一会才有回复。 “你谁来着?” 杨舷坐起来好好打字:“我是杨舷,前几天谢谢你对我弟弟的照顾,实在是麻烦你了,有时间的话……” “刚才刚从自习室出来没看手机,现在上车了,有啥事你说吧。” 杨舷打字刚打了一半,江北就发了一条,语言风格一如他往常,只是杨舷会过度解读成他不耐烦了。 杨舷将那条删了几个字句,精简了一遍发送过去。 “嗷杨舷啊,嫂子别那么客气!”江北后面跟了个坏笑的表情。 “?”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别太当真,唐融那天跟我宣传邪教来着,我就说嘛,你和尹东涵清清白白的。” 信息量过多。 杨舷理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舒了口气:吓死了,还以为哪天梦到尹东涵时说的梦话被人录音发出去强制出柜了呢…… 杨舷:……你快回家吧,我们这边也要熄灯了。 江北:行行行,你以后想了解尹东涵的任何事,找我打听就行,我跟他可熟。 杨舷:嗯嗯嗯。 第46章 “杨舷~那他俩一起回家之后都干什么了?” “帮我弟弟检查作业。” “那他们在一起呆了多长时间?” “我不太清楚,我妈下班之前他俩应该就走了。” 下午文化课上完之后,杨舷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宿舍歇一会,然后去抢琴房。 只是上午随口谈到的上周江北唐融一起帮他照顾弟弟,就被梁广川刨根问底了一路。 烦心,真正的心烦。 “有什么细节吗?你知道的。” “我那会在天津,我怎么知道什么细节?” “那……” “你脑子是《马勒第六交响曲》最后一排那个鼓吗?让锤子砸了?”杨舷顿住脚步,不耐烦地向梁广川喊了一句。梁广川闭嘴了。 杨舷又怕语气太冲,延宕一句作为缓冲:“你那么关心她就直接问她啊,缠着我有什么意思吗?”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愈发地急促。 第90章 “下雨了,快跑!” 梁广川显然是没受杨舷骂的那句影响,没心没肺地招呼杨舷和他一起横穿瓢泼大雨。 “唉梁……” 只是犹豫了半刻,雨就不由分说地大了起来。 杨舷将手里仅有的那几本书举过头顶,四下望了望,一头扎进旁边的亭子里,正好撞见同在那躲雨的尹东涵。 “东涵你也在啊,好巧。” 尹东涵将湿了的袖子挽上去,不想在杨舷面前表现出淋了雨的狼狈样子:“你今天下课晚了?” “没有,下课之后被梁广川拖着问上周江北和唐融的事。” 杨舷抖落书皮上的雨滴,小有嗔怪的意味:“要不是他耗着我,我现在早在宿舍了,根本赶不上这场雨。” 尹东涵将手伸出亭外察了察雨的大小,雨丝还是密密匝匝的:“没事,这是阵雨,下得急停得也快。” 杨舷拧着他淋湿的袖子,因捧书的不便而显得有点笨拙。 尹东涵见他头发也湿了一点,成绺的湿发噙着水珠垂在额前,水滴顺着他的额角淌了下来,便掏出纸巾帮他擦了擦:“回去记得把头发吹干。” 这…这,东涵? 杨舷攥袖子的手又紧了几分。 这“小火慢炖”的攻势真的全然崩塌了? 仔细想想也是,最近东涵对我好像真的变好了很多,又是接机又是送花的。雨天、凉亭,就我们两个,这不该说点暧昧的…… 杨舷喉咙发紧,喉结上下滚动着,想要脱口而出些什么,又不好意思自己先主动开口,刻意埋着头,等待从尹东涵嘴里听到他期待听到的那种话。 “杨舷,我六月有场演出,你想不想和我……” “我愿意!” 尹东涵还愣了愣,疑惑地歪头看着他笑着,不知从何开口:“你这…这么迫切的吗?” “我……哈哈哈哈嗯。”杨舷尴尬到无地自容,只祈求着尹东涵别听出来他的隐藏含义。 你脑子才是《马勒第六交响曲》最后一排那个鼓吧! 听完了吗? 那么着急干嘛啊! …… 尹东涵没细究:“上次参观检查反响不错,学校把赢来的这个名额让给我了。受邀的还有国内各地的音乐附中,国内外的业界人士都会来,对我们以后的生涯规划、留学升学都能产生不少影响。” 尹东涵刻意隐瞒了苏澄将名额让渡给他和杨舷的事,想着事情过去之后再和杨舷细详解释。 毕竟以杨舷的性格,和他实话实说,他肯定不会答应,还会对苏澄抱有亏欠之意。 这肯定都不是苏澄想看到的。 还好尹东涵没察觉到,还能和他以正常的身份正常地交流…… 杨舷斜眼望着尹东涵笑:“这么高大上的演出,你怎么就挑中我了?” “怎么,你觉得你配不上高大上的?”尹东涵也斜眼望着杨舷调侃,而后者则讪笑着回应。 尹东涵听雨声小了,又将手伸出亭外探了探:“晚上来302找我,选选曲目什么的——雨停了,你快回去吧,别忘了吹干头发。” 当晚—— 杨舷校服都没换下,甚至还打着领带,就急匆匆地来到了302宿舍门口。 他向里面看了看,没见到尹东涵,便徘徊在门口不敢进去。 “哎,首席搁门口杵着干哈呢?”最靠近门口床位的任朔向门外歪了一眼。 “我找东涵有点事。” “他洗澡去了,你进来等呗!” “还是别了。” “进来吧进来吧,多大点事儿啊!” 杨舷抿了抿嘴唇,恬淡地笑着应了声“好”。 他轻手轻脚地踱到尹东涵的位置上坐下,四处打量着尹东涵的宿舍。 他整套被单都是烟灰色的,被子方方正正的,叠好摆在床的一角。他桌面上的物品也是少而精,大多都被收容进了桌子抵墙的那个凹槽里放的两个黑色透明收纳盒中。摆在台面上的只有亮着电源键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他冲咖啡常用的磨砂质感的玻璃杯。 真看不出他学艺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性冷淡的高精尖科研工作者的桌面。 杨舷还在找尹东涵的台灯藏在哪,就感觉有人突然从身后将自己搂住。 “姐妹哈喽!我是黄起涛,你就是杨舷对吧?” 杨舷被黄起涛搂着,动不了太大幅度,扭着脖子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有点娇娇弱弱的男生:“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呀!撞号了姐妹,来来来,你到我这儿,我和你好好唠唠!”黄起涛勾住杨舷的肩,揽着他来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他挤了点眼霜,对镜抹着,用两指捏着眼霜在杨舷面前晃了一下:“来点不?” “不了,谢谢。”杨舷慭慭地笑着,像被抓进盘丝洞的唐僧一样,不敢动弹一下。 “别那么拘谨嘛,”黄起涛抹完眼霜涂水乳:“趁着尹老师还没回来呢,我可得告诉你,我怀疑啊,他根本不纯!前两天天天找我借遮暇,过得越来越精致了,最主要的是,我之前还旁敲侧击地问他来着,他欲盖弥彰的。你盯紧着点他,别让他变成0.5!” 黄起涛说话那噙噙洽洽的动静和飞舞的兰花指让杨舷有点不适应,再者,杨舷也没太听懂他说的是啥。 第91章 “这也没什么吧,他精致点不也挺好。” “啊?你不介意的?!”黄起涛满脸夸张的吃惊表情,凑到杨舷眼前盯着他,将他的每根睫毛都看了个遍:“你俩不会是互攻吧?” 杨舷被黄起涛盯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后脖子:“你想多了,我们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喜欢他就说出来嘛。”黄起涛挂起“懂的都懂”意味的笑容,亮出二维码:“来,你加我,以后咱俩就是闺蜜啦!” 杨舷半推半就最后还是从了。 之后黄起涛就揽过他的肩,给他挨个展示最近撩到手的190黑皮体育生。 洗漱好的尹东涵回到宿舍,去阳台晾毛巾时,恰好看到杨舷和黄起涛凑在一起。 “你俩什么时候玩到一块的?” “东涵?”杨舷一惊,倏地站起。 尹东涵换了身抽绳的宫廷风睡衣,没有扣子,领口开得很大,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立体突出的锁骨。 他见杨舷还穿着校服的白衬衫,扣子立立正正地系到了最上面一颗,还规规矩矩地打着领带,便将大开的领口向上提了提,又披了件薄外套,遮了下露出的大片皮肤。 “过来挑挑曲子。”尹东涵打开电脑,晃动了下鼠标,点开了个文件夹:“这都是我之前存下的现成的奏鸣曲谱,我都行,你挑个喜欢的。” 尹东涵发丝还在滴水,又见杨舷挨个文件打开浏览,看样子还需要些时间。 “你先看着,我去吹下头发。” “嗯。” 杨舷滑动鼠标上的轮滑向下翻越着,那边传来吹风机的轰鸣声,他忍不住偷瞄几眼。 尹东涵用风吹着发根,顺着风向将碎发向后梳拢,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侧对着杨舷,高挺的鼻梁和微微扬起的头构成一幅养眼的剪影。 杨舷正看得出神,突然被黄起涛的口哨声打断。 黄起涛挤眉弄眼朝杨舷意味深长地笑着,他便避嫌似的赶忙将眼神落回屏幕。 也不知道是碰到了哪,电脑突然熄了屏。 “东涵,东涵!” “你叫我吗?”尹东涵关掉吹风机,绕到杨舷身后:“怎么了?” “熄屏了。” “密码是1017,”尹东涵解锁了电脑,斜靠着墙理了理因刚刚吹头发的动作而下掉的领口:“有选好的吗?” “这首吧,我之前还会过,捡起来应该不算太难。” 杨舷点开《第五小提琴奏鸣曲24—春天 f大调》。 “行,”尹东涵将电脑屏向自己的方向转了转,贴着杨舷的肩侧,握上还留有他手心余温的鼠标:“我发给你了,有原谱和做了调性分析和情感分析的谱子,你把原版的打印下来,明天下了自习我就在你教室门口等你,我带你去顶楼那个隔音效果最好的琴房,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没有了,保证完成任务。” 杨舷愈发觉得突然严谨认真起来的尹东涵很是可爱。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会关注一些奇怪的问题,就比如“1017”这串涉嫌含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他走到门口,又踅了回来:“哦,不对,还有个问题。” “说。”尹东涵刚把电脑收起来,跟杨舷到门口。 “你电脑密码是谁的生日啊?” 尹东涵哭笑不得,单手撑门框站着,松垮的领口顺势滑到他较低的那一侧肩。 他微微向杨舷挑了个眉,一字一句道: “我 自 己 的。” 杨舷回到自己宿舍时已经熄灯了。 他小心推开门,踮脚走进宿舍,借着手机的光亮,端出洗漱用品,又摸黑换了睡衣,再轻手轻脚地出去。 “嗯,是,我早就从天津回来了……比赛结果得再等几天。” 水房这个点已经没有人了,杨舷没有什么顾忌地和爷爷通电话。 他接满了水,关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 “而且我还有个好消息,您大孙子,我,马上要‘名扬海外’啦!六月份我有个很重要很重要的演出,名额可难得了,而且含金量特别高,有好多外国专家都会来……” “就你自己呀?” “和东涵一起。”杨舷嘴角噙着一抹笑。 “我就说嘛,你俩要当一辈子的朋友,一起上大舞台。” 杨舷听电话那边爷爷咳嗽了几声,开玩笑道:“爷爷您少抽点吧,人家大舞台都是禁烟的。” “哈哈哈哈臭小子。” 杨舷也笑着。他看向镜中反射出的身后的走廊,黑漆漆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灯牌还亮着幽幽绿绿的光。 属实还是有点害怕。 “爷爷您早点休息吧,也不早了,我们这边都熄灯了……嗯,晚安,您先挂。” 杨舷挂了电话,尽可能缩短闭眼的时间。他往脸上草率地拍了几把水就匆匆回了宿舍。 第47章 “拿好哈,一共八张。” “谢谢阿姨。” 杨舷下课后去打印室取完谱子往教室赶,尹东涵还在那等他。 “这么多啊…嗯,这是什么?” 杨舷随手数着页数,翻到最后一张是一个表格,表头赫然写着《连阳市第一中学 高一上学期 期中学业水平检测成绩汇入》下方小字“八班 尹东涵201106806”。 为什么东涵连阳一中的成绩单会混在这里? 第92章 杨舷好事儿地从头到尾看了看:语文116、数学52、英语144、物理38、化学45、生物56、历史48、政治89、地理84——还是高一没完全分科之前的九科大轰炸。 好家伙,偏科战士。 杨舷看乐了,掏出手机计算器轮番算了一下语文英语成绩各是数学的多少倍,以及数理化这四个磕碜的分数加起来够不够语文英语两科。而后对尹东涵进行了一番“惨无人道”的嘲笑,直到预铃响了才想起来那个“偏科战士”还在教室外面等着呢。 “你拿个谱子,这么长时间啊?” 杨舷只顾闷头往教学楼里跑,没注意到尹东涵已经出来了,抱臂从门侧的柱子后面冒了出来。 “嗯,顺道看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杨舷现在没法做到看见尹东涵不笑出来。 他期待尹东涵知道自己知道了他在连阳一中的成绩后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东涵,你物理就38啊?” “?” 杨舷见尹东涵那张清秀的脸上已然浮现了点变化,索性掏出那张乱入的成绩单,照着详细地分析一通: “你看你数学52、物理38、化学45,这三科加起来都赶不上你英语一科144。” 尹东涵夺过杨舷手中的成绩单,看了一眼后,连忙对折三次揣进兜里,轻咳了声,以缓解尴尬,实际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它就在你昨天发给我的pdf的最后一页。” 杨舷也不确定尹东涵现在是个什么状态,说话都放小心了点:“你还,好吗?” “没事,你看了就看了吧,”尹东涵一笑付之,领杨舷往琴房那边走,自嘲一般道:“勇敢地从废墟中走出来的都是胜者,反正我现在也不用学这些了。” 杨舷松了口气,还好他开得起玩笑,不然真给他惹不开心了,也不知道怎么哄。 他整理了整理曲谱,快步凑上去,扬着长腔: “看来上帝都是公平的。我算知道你弹琴弹得这么好长得又这么帅是什么东西换的了,理科成绩。” “你夸我呢?”尹东涵向杨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个嘴角:“谢谢。” 杨舷狡黠地笑:“等我哪天再偷溜进你宿舍里翻你电脑,说不定还有别的考试成绩单。像连阳一中这种市重点学校,什么月考、周测肯定少不了,我看看你是日常偏科,还是就这一次。” 尹东涵到琴房门卫那填了个登记表样的东西,扭头拉着杨舷上楼: “你再这样我改密码了。” “你改成什么?” “还没想好。” “你要不改成我生日?”杨舷还在故意逗他,在楼梯拐角向上斜望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尹东涵。 “你生日什么时候?” “嗯,十一月二十三。”杨舷一怔,止住脚步难以置信地望着尹东涵:“你真要改啊?” 尹东涵脚步放慢了点,眼神忽闪,手指以一种他自以为不明显,但旁人都看得出来的幅度点动,半晌才说话,一脸严肃认真状看着身后的杨舷: “原来你就比我小一个月。” 他东涵师哥这“暧昧气氛收割机”一样的话属实是给杨舷噎得不轻,让他有如一口吞了个发面馒头,噎到说不出话的感受。 杨舷被尹东涵也整的不自信了,也掰指头数了数,确定自己无误后,笃然地注视着尹东涵: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比你小一年零一个月?” “啊,是吗?”尹东涵难得表露出来的慌乱神色让杨舷一览无余。 “我比你小一届,咱俩差着一年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呆在一起时间长了,由此产生同届的错觉。反正杨舷还是很费解,为什么尹东涵这都能算错? 他叹了口气,揶揄面前这个偏科严重到影响正常生活的小少爷: “终于知道你为啥四个理科成绩放到一起,看不出来哪个是150分制的了。” “行,行了,知道了,快走吧快走吧……” 少有的羞涩在尹东涵脸上漾开,他快步向楼上冲。杨舷也双跨台阶步步紧跟。 …… “到了,就是这。” 琴楼五层就一间房间,很少有人来。 仿古罗马万神殿的穹顶设计,还原了拱券建筑的典型特征。半圆形上拱的层顶内部做了深深的凹形方格,在视觉上拉高了天棚,形成恒定深邃的效果。穹顶中央的圆洞也做了还原,只是今天天阴,采光作用并没有发挥到极致。 杨舷轻手关上了门,细细观察着墙壁上的浮雕。 过了一个学期了,第一次知道学校里还有这种地方。 见房间里有些暗,尹东涵按下灯的开关。 灯管嵌在墙体相接的缝隙和凹形方格的内陷处,点亮时并不会破坏房间整体的艺术风格,还会平添不少光影加注后的立体效果。 “如果今天是晴天的话,下午的阳光从那个圆洞照下来,会特别美。” “那下雨了怎么办?” 伴着尹东涵那边的话音,杨舷抬头,想说的话困在嘴边,到头来却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有玻璃罩,”尹东涵按下灯旁边的开关,又按了下,刚伸出的一块玻璃片变成了茶色:“还可以遮光。” 在杨舷惊叹之时,尹东涵掀开蒙在三角钢琴上的防尘罩,准备好后试了个音准,并没有跑音。 第93章 他自语道:“我之前给学校礼堂捐了架施坦威,这是替换下来的原先的那架,音色还不错。” “这么好的琴房,怎么都没见有人来过?”见尹东涵已经做到钢琴前,杨舷拉开琴盒取琴,边校音边问道。 “之前这是合唱团的排练厅,现在声乐生都迁到新校区,就不常用了。”尹东涵耐心地等着杨舷校好音再热手,怕现在弹音阶会干扰到他。 杨舷校好了音,调节着谱架的高度。他透过黑色铁栏的间隙,看向钢琴前的那个人。 尹东涵踩着弱音踏板,弹音阶热手。手指一如既往的稳健灵活,小臂一侧的肌腱又贲张起来。 杨舷掩护在谱架后,像是在窥伺着他心里如神明般肃穆的爱慕之人。心里的波澜汹涌都化成了浪漫又克制的赋格——他只想和那世上最明亮的眼睛单独相处一会。 如果今天是晴天,那么阳光应该会从那圆洞泻下来,一部分照在钢琴上,再顺势而下地泻到黑白琴键上,爬上尹东涵骨节分明的手,为他的尾戒点上点光亮;另一部分则会洒向他的脸,把他的发丝都镀上金色的光…… “你准备好了吗?”尹东涵向杨舷偏了偏头。 “嗯,好了。”杨舷仓皇地应了一声,回神之后,他竟有那么一丝不敢直视尹东涵的眼眸。 就像刚从镜花水月中抽身,人还是湿漉漉的。 办公室里—— “于主任,你看这事这么办真不合适,虽然这就是义演,我们给人家合唱团伴奏,但你这把我俩首席挖走……也没这么办事的!” 听着林风致那边直跳脚的抱怨,于主任战略性地摇茶杯盖,盖子打着杯沿叮当作响: “你说的这事儿吧,人俩孩子你情我愿的,怎么能叫挖走呢?再说,人家是给学校争荣誉,我们必须要支持啊!虽然义演也是在给学校争光,但毕竟那个安排先了一步,我们当然要保证两个孩子可以全身心投入准备。林老师,你看我再给你挑俩孩子,暂时当一下首席好不好?你们那个二提首席唐融,我看就挺不错的。” “于主任这……” 林风致一脸的作难神情:“那我的尹东涵谁能替啊?我就实话讲了哈,就目前来看,咱学校真还就挑不出来一个能赶上他的。” 于主任抿了口茶水,吸溜吸溜地吹着热气:“这确实,但据我所知,这孩子还在准备肖赛,咱还是别给人家添负担了吧。” “可是……” 没等林风致讲完,于主任就放下茶杯,压了压手掌,示意他先别吭声,随后从桌侧抽出来一张大名单,指着一个靠上的名字对林风致道: “林老师,你看这个孩子也不错,次次专业成绩都是第二,应该也差不了多少,让他暂时接一下钢琴部分,你看行不?” “于主任,这不是一回事儿……” “于姐,晚上好呀!”“菜花徐”拎着个锃亮锃亮的金色奖杯,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着清脆的咯噔咯噔声:“呀,这不老林嘛?干嘛来的呀?吃饭了吗?” 徐老师讲话时带着和蔼可亲的上海口音。 多半是那个大奖杯使然,她比往常雀跃得多。 她嚼了个口香糖,还递给林风致,但后者显然没这个心情和她一起嘎叽嘎叽嚼口香糖。 “哟,这咋了拉个脸?”徐老师绕过他,把奖杯捧给于主任,小有炫耀的神色:“呐,看这个于姐,金奖!” “厉害啊,天津那场?” “那可不啊!”徐老师给奖杯捧回自己的工位,拾掇拾掇腾出一片空地暂时放着,看来看去稀罕得不得了:“就说杨舷这个孩子,平常不咋说话,却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人家孩子的奖杯让你给捧回家了。”于主任嬉笑着和她打趣。 “我明天就还给人家了,先欣赏欣赏的不行呀?” 林风致见婻楓谈话主题逐渐不在自己这了,看了看徐老师桌上杨舷的奖杯,又缠着于主任借题发挥起来:“于主任,你看我这么优秀的首席,可不能被挖走!” “林老师啊,你看你又来,我不都说了吗……” “啊?什么,谁要挖走杨舷?”徐老师坐着带轱辘的电脑滑椅,蹬了一脚滑到于主任桌旁,看着脸拉老长的林风致,又看了眼正在吹水的于主任:“咋回事啊?” “咱学校西洋乐团不是打算和分校合唱团排个义演嘛,现在尹东涵和杨舷紧着准备六月份在连阳音乐学院那场国际演出呢,时间冲突了,我寻思再给挑俩孩子暂时替一下东涵和杨舷的位置,林老师也不同意,和我呛呛好半个点了。” 于主任拎出茶包滤了滤,和于老师进行一个娓娓道来。 “哎呀,这好说的!” 徐老师站起来:“老林啊,我就问一个事啊,那合唱团演出,你们去给伴奏,是看你们还是看合唱团?肯定是人家是主角的嘛!配角的场还动用你这两个优秀的首席,你不有点亏吗?” “但是那是《布兰诗歌》,乐团也很重要的。” 徐老师一顿输出根本顾不上林风致说了什么: “那老林,我再问你个事啊,孩子们以后艺考是要个人表演还是乐团一起表演,肯定是个人的嘛!六月份那个国际演出相对来说肯定还是对孩子更有益的,还能锻炼锻炼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我们应该一切为孩子着想的嘛。” 第94章 林风致被徐老师一套唠家常一样的话术绕得有点动摇。 徐老师本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想法,乘胜追击地最后补上一句: “而且你的尹东涵和杨舷一起准备正好也能相互促进嘛,除非你不信任他们。” “我当然信任他们,他俩在一起我最放心了!” “这不对了吗!”徐老师一拍手:“去通知那俩孩子吧,也好让两个孩子多点时间准备。” 林风致和两人客套了几句,心满意足地走了。 见着林风致哭脸进笑脸出,于主任摇了摇茶杯,赏识地斜睇了眼徐老师:“有两下子。” “嗨,没有我唠不赢的嗑。”徐老师坐回她的位置:“不过话说回来,这俩孩子真挺不错的,关系还挺好,还都是那种闷声干大事的人。” 于主任笑了笑:“优秀的孩子都是会相互吸引的。” 第48章 翌日下午—— 杨舷背着琴盒冲上五楼,在四楼五楼转折平台时抬头看向五楼楼梯口,尹东涵背光站在那,抱臂倚着门框下视他: “你来的可真早。” 杨舷的讪笑声和喘气声融在一起,扶着扶手爬上最后几阶,跟着尹东涵来到“万神殿”。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从圆孔泻下来,为阴影占多的室内添了一方光路。 “下课之后‘菜花徐’让我去她办公室领奖杯,我又回宿舍放了趟奖杯,才紧赶慢赶地过来。”杨舷擦了擦汗,从墙角拖出来个藤椅:“我今天要坐着,站着累死了。” 杨舷这埋怨的小语气在尹东涵听来和撒娇没什么区别。 他主动帮杨舷将谱架调整到适合他坐着时看的高度:“你直接带着奖杯上来不就好了,还非要回宿舍一趟,我还想看看那奖杯长什么样。” “奖杯那东西你不比我多了去了,再说,我拿着那么亮个东西招摇过市,我才不要当显眼包。” 杨舷揪着白衬衫的领口扇风,宽松的衣摆在阳光下掠动,衬衫下纤细的腰身隐隐可见。但他扣子却系得严严实实,只有喉结和其上的一小段脖颈露在外面。 “现在天气热了,可以不用打领带,你怎么还记风纪扣?” “啊?”杨舷下意识捂住领口,而后又反应过来没必要这么过激,扭捏作态反而会引起怀疑:“我不全系上没有安全感。” 尹东涵将领子正了正,也伸手系上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任白衬衫遮上他锁骨前端漂亮的胸锁关节: “那我也系上陪你。” 穹顶之外是温暖敦厚的五月,它像一个已然经过轰烈青春的人,渐渐落入过日子的寻常与平稳中。脸上的表情喜悦平和,不再积极的去表白。 而穹顶之内却是流丽如歌的大好春日。 在尹东涵钢琴分解和弦的衬托下,杨舷的小提琴直接切入主题,优美流畅至极,宛如沁入人心的汩汩清泉。 《第五小提琴奏鸣曲op.24—春天f大调》创作于贝多芬到维也纳最初的十年,与真正古典主义音乐相比还是不同,它充满自信乐观的精神信念,绚丽甜美如春光灿烂的乐章,表达了成长起来的中产阶级思想情感和精神风貌。 阳光绕着天穹上的圆孔推移,杨舷的影子被映在旁侧的墙上,和尹东涵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随着越来越小的太阳高度角,偏移、拉长、分离。 杨舷的余光里,永远有着尹东涵的一席之地。 《春天》本就是自然柔和的f大调,暖意融融。 而在杨舷眼里的尹东涵则是如上行音阶中升高半音的第四级一般的存在,在他心里那片早已草长莺飞的原野,高吟着利底亚调式的歌。 舒朗,明快;空前,正好。 此后的每天,他都对正午之后的那段时光有所期待。 他会早早地收拾好东西,先一步到尹东涵的教室门口等他下课;会串通好梁广川叫外卖时给尹东涵带他最喜欢的冷萃;会像小孩一样藏在三角钢琴后,突然冒出吓他,做着“无聊幼稚”的小把戏…… “有他的日子就像升高半音的利底亚四度,我和他在初夏一起演奏春天。” 杨舷在信纸上虔诚地写下这句话,偷偷塞进“万神殿”那座钢琴的琴凳下。 希望它能在某个不算燥热的下午重见天光,也希望它能带着自己尚不能宣之于口的爱意,永远尘封于此。 …… 六月。 晚风在入夏的夜里穿堂而过,如织如绸的夜幕尚未被此起彼落的蝉鸣声浸染。 外面世界的喧喧嚷嚷,与顶楼的琴房只有薄薄的一层穹顶之隔。 杨舷蜷在藤椅上,他擎着的硬纸板上夹着掩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的作业。 排练结束后,尹东涵说他周末有专家课回课,还想再练练,杨舷便坐那陪他。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恐怕要练到熄灯了。” “没事,我边写作业边陪你,大不了和你一起摸黑回去。” 杨舷咬着笔尾,久久未落下一言半句。 东涵快三个小时没休息了,这么看来他的虎口确实是恢复得不错……专家课、肖赛、申请曲目,还有演出,他好忙啊…… 他要是以后真的出国了,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或者说,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可能……他那么忙,他哪顾得上这些,我要是…不会耽误他吗…… 第95章 嘶—— 像细而长的钢针横穿太阳穴一样,杨舷的头毫无征兆地一阵抽疼。 强大的痛楚让他浑身一颤,没拿稳的笔摔到地上。 他眉头紧锁着,闭眼缓了好一阵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捡笔。明明就在脚边,却因余痛带来的重影而难以触及。 马上要碰到笔杆时,一只指尖微微泛红的手出现在他的视野,先他一步将笔捡了起来: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尹东涵将笔别到杨舷的书页上,见他脸色难看,关切地问了句。 刚才那几秒内痛楚几乎将杨舷与一切隔离了一般,所以他也不清楚尹东涵是什么时候走来的。 “没……没事,刚才头突然疼了一下,现在好了。”杨舷在尹东涵担心的目光下故装无事地笑了笑。 尹东涵顺了顺杨舷有些凌乱的碎发:“那你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反正也快熄灯了,不差这一会儿。”杨舷在本上随意划了几道试试刚才那支笔有没有摔断水,没有想提前回去的意思。 “你之前还告诉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怎么你现在自己都不听你自己的话了?”尹东涵淡笑,打算让杨舷依着他自己的意思。 不想走,那就不走吧。 他想回到琴那收拾收拾陪杨舷回去,还没走到,室内的灯就一并倏地灭了。 尹东涵凭着肌肉记忆在黑暗中摸到放在谱架上的手机,借着手电的光折好七八张曲谱。 “行了,熄灯了,我也不用练了,回去吧。” 杨舷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十点十分,这点宿舍早就熄灯了。 他往常很少在琴房待到九点之后,并不知道琴房还有到点熄灯一说,也是才知道平常同学之间当玩笑一样开来开去的“大不了今晚睡琴房”可以真实存在。 新鲜着呢! “万神殿”并非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穹顶上的圆孔将星光月光输送进来。一束光柱淡淡地垂直落下,照着皮面琴凳,微微泛着清冷的蓝光。 杨舷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将书本捧到身前略有渴求地望着尹东涵,小声问道: “可不可以…嗯…不回去?” “不回去,你要睡这啊?” 尹东涵哂笑了声,没把杨舷的话当真。他收拾好所有东西,夹着黑色谱夹,背上杨舷的琴盒就要走。 杨舷给手里的书撒手放到藤椅上,跑上前拽住尹东涵的手,也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理,不由分说地向他撒娇: “我害怕。” “?” 杨舷听被他拉着的那人静默了,尝到了点甜头,继续撒娇:“那楼道里连个灯都没有,走廊里还冒着绿光,跟鬼屋似的,再说,说不定都锁门了,到时候还得再摸黑回来,就,就在这呆一晚上吧,别回去了……” 从圆孔下来的光打在杨舷的左后方。 这个角度的打光为他真诚的小眼神添了不少期盼的味道,有种让人被迫心生怜意不然就会自责的美。 尹东涵见他眼睛晶晶莹莹的,快哭了一样,又想到之前江北一起玩的那个密室里他被吓得站都站不稳 ——万一他是真的呢,就当他是真的吧。 …… 得偿所愿的杨舷把琴盒放到藤椅上,高高兴兴地在墙角用几本书铺了个摊儿,抱着帆布包“抱枕”和尹东涵半坐半椅在墙角,望着圆孔看星星。 尹东涵看了看杨舷,叹了口气,摇头笑笑。 ——有床不睡琴房住,琴上椅子人打地铺,他还挺开心…… “这还挺凉快的,不是吗?”杨舷脑袋正后方的墙砖刻着浮雕,他便向尹东涵那边歪了歪。 “后半夜就冷了。” 尹东涵仰头望着穹顶,四周都是被月光照得冷白冷白的砖石,光滑金贵,像是不尽人气的汉白玉。 “那就把琴上那块防尘布掀下来当被盖着。”杨舷都能感受到旁侧尹东涵鄙夷的目光,便自先笑得前仰后合。 笑够了再靠回墙壁,假装握着话筒伸到尹东涵嘴边:“采访一下以后享誉世界的大钢琴家尹东涵先生,如果回忆起学生时代和师弟杨舷一起在琴房打地铺,会有什么样的感触呢?” 尹东涵还配合地往杨舷的“话筒”前凑了凑:“陪他玩个行为艺术罢了。” 杨舷笑了,眼角都染上了点点星光。 晴朗无风的夏夜,两人席地而坐,望着圆顶上一点洞天里的星汉。它们闪烁着,将亿万斯年前的掠影带给今日的人。 杨舷想靠在尹东涵的肩头数星星,但他尚不敢于让这臆想化为现实,只能偏一偏头,枕上凸出来的一角冰凉的浮雕。 “东涵,”杨舷将双手枕到脑后“ “你说,会不会几千年之前也有两个罗马男孩像我们一样,看着同一片天空数星星?” 尹东涵也将头靠向身后的墙,和杨舷一起望着“万神殿”的苍穹之眼,低语着: “他们会不会数星星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们应该会一起看一场玫瑰雨。” “玫瑰雨,那是什么?” 杨舷凑近尹东涵的眼底,伺得了个靠近他肩头的好契机。 敏锐的钢琴家自然是捕捉到了这不占半拍的弦外之音,将肩膀向那个小脑袋递了递。 感受着右肩上多出的重量,尹东涵勾了勾唇角: 第96章 “在罗马,每年复活节后的第四十九天,为庆祝五旬节,礼拜天早上,他们会在万神殿举行仪式,由六人爬到圆穹的顶部,通过万神殿的圆孔撒下万千红色玫瑰花瓣,大堂里下着花瓣雨,直到整个地板都被红色覆盖。就像他们说的,‘不朽的玫瑰与浪漫化为我身的血液,而我虔诚地亲吻主神圣璀璨的光辉。’” “那真浪漫。”杨舷靠在尹东涵的肩头,感受着他的起伏。 “嗯,”尹东涵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似的:“而且意大利现在也还保持着这个传统,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门外的强光手电透过小窗向屋内扫了一圈,然后提着手电的门卫排闼直入,看到缩在角落的杨舷和尹东涵后怔了怔,还惊得向后退了一小步。 两人麻溜地站起来,和门卫大爷面面相觑。 “你俩怎么还在这?都熄灯了,再不回去就锁门了。” “我还以为……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快点哈快点哈,抢琴房也不带这么抢的……” …… 啊——嘶—— 半夜。 那种钻心的痛感又莫名其妙的袭来。 杨舷怵地惊醒,反手用枕头蒙住他剧痛的头,痛苦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感觉就像亿万钢针从脚心刺入,横冲直撞地贯穿了他整个人,生生挑开他每根敏感至极的神经,将最难忍的痛生灌进他的大脑。 “杨舷,你还好吗?” 杨舷床板晃动的声音惊醒了苏澄,正要找眼镜下床看他。 杨舷掀开枕头,强迫着自己睁开眼,他看见对床坐起来的身影慌了神:“我没事,刚才小腿抽筋而已。” 杨舷声音都战栗着,他艰难地控制着呼吸的幅度,待苏澄躺下后,下床喝了口水再回去躺下。 那口凉水将莫名的头痛压下去了不少,但还是留有余悸。 杨舷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到身上,睁着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从今天下午开始就不时地有这种感觉,毫无征兆的,突然来这么一阵,到底是为什么…… 盯久了,总觉得那天花板正缓缓地向自己压下来,逼仄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的冲向他。 就像足以摧毁一切的强气旋呼啸过境,中心的低压强烈到让人喘不上气。 杨舷合上眼,不敢大口呼吸。 第49章 小男孩举着红色绒绸面的奖状站在讲台上,在语文老师温柔的目光中向同学们鞠了一躬,伴着久久不止的掌声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杨舶,连阳一中大吗?” “作文比赛是怎么比的?是一群人在一个教室里一起写吗?” “杨舶…” …… 周围同学趁着任老师和班主任在门口谈话,七嘴八舌地朝杨舶问道,甚至有人想从他手中抢过奖状来看看。 杨舶将奖状随手递给了旁边一个伸手够奖状的同学,刚想开口,班主任就迈回了教室。 迈出教室就是和任老师笑脸相迎,迈回教室就是对着学生板着个脸: “有些同学啊,得了奖是件好事,但是也要全面发展,偏科是要不得的,光一个语文好,或者具体点说,光一个作文好,没必要太过雀跃,还是得……” 可能铃声也听不下去,卡着班主任意犹未尽的点儿响了,她也只能恹恹作罢。 “就雀跃就雀跃!气死你!作文拿市金奖就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刚才拿奖状的那个同学向班主任走的方向做了个鬼脸,把奖状还给杨舶。 “就是,她除了会内涵别人还会干什么?” …… 同学你一言我一句的为杨舶打抱不平,萦绕在杨舶耳边,也没经过他的大脑。 “对了,杨舶,你哥哥是不是最近去了天津比赛,也拿了个金奖?” 杨舶小有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堂姐也去了,在那个获奖名单上看到了你哥哥的名字。” 杨舶笑笑回应着他,望向校门口,模模糊糊地看见一辆银灰色面包车停在马路对面,他妈妈站在掉漆保险杠前的马路牙子等他。 我爸回来了? 杨舶没来得及和同学们说再见就飞奔出校门,手里擎着奖状:“妈妈!” 杨舶妈却显得反常的淡定,甚至是淡漠,招呼着杨舶去后排坐着。 “你们怎么今天都来接我了呀?”杨舶先给书包丢上车座,再爬了上去。透过后视镜确定开车的那人真的是他常年在外地的爸爸。 他的问题没有回应,但这并不能打消他刚获金奖的喜悦。 黑瘦黑瘦的小手把红绒绸面的奖状往前递了递:“我作文比赛是金奖,快看啊!” “嗯,挺好的。” 杨舶的小手在空中悬停着,半晌才默默地收了回去。 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只有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 车后座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却有种遇见强烈的逼仄在扩散。即使开着窗,流动的风穿过车堂,这种逼仄也无从排解。 黑压压的云环在远处苍青色的山头,围上了最后一点余晖。 杨舶无处安放的小手抱紧书包,他望向窗外掠过的树与楼——是他没见过的模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带到了这不熟悉的街道。 “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杨舶怯怯的问了句,他确定这不是回家的路。 第97章 当然,他没有得到答复。 …… 直到他踩上青石灰色斑斑驳驳的地板砖,消毒水的气味和各种仪器滴滴答答的机械音悖着他的意愿,强行闯入了他的鼻腔耳膜。 “杨正鸿的家属是吗?这边。” 杨舶被挡在他爸爸妈妈的后边。病房的门开了,他也只能艰难地向里望望。 “已经是晚期了,现在已经出现胸腔积液,而且肿瘤已经在全身多处转移了……” “那大概还有几年?” “这个真的不好说……要不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爷爷……爷爷…… 医生在门口和杨舷爸妈小声碎语,杨舶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他碎步跑到病床边,定睛,但不敢承认白色被单下干瘦的小老头是他的爷爷。 为什么?为什么过年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这才半年,为什么? “爷爷!” 杨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想去牵就在他眼底的那只手,但它现在干瘪僵麻,皮包骨的手背上遍布着横横纵纵的青紫血管。高挂床边的吊瓶,顺着针管滴滴下落,被缠在手背上的胶布遮挡了它们后半程旅途。 病床上的老爷子似乎也看出了他可爱的小孙子的难处,笑呵呵的,用不输液的左手摸了摸杨舶的小脑袋: “哟,我小乖孙来了。” 刚拿了作文金奖的小才子欲言妄言,干说不出一句话,可眼泪却是扑簌簌地下掉。 “不然还是联系小王那边吧,提前看看风水什么的——你们家那边也没有祖坟什么的吧?” “咱爸不是说要海葬吗?公墓还是别了吧。” “海葬像什么话?古话那叫挫…再说还要办手续申请什么的,也不容易。” “你也有老人,你也有这么一天,都是前后脚的事,都这种时候了,怎么就不能依着点老人家的想法呢?” …… “好了好了,这些话不适合当着老人家面说……” 医生最后的那句话直接冲破杨舶幼小心灵的最后一道防线。 为什么?为什么要当着爷爷的面商量这种事?为什么? 杨舶的眼前因为满眶的泪水而模糊,他颤抖着伸出小手捂上爷爷的耳朵。 肺癌晚期的人,感官的敏感程度会下降不少。 病床上的小老头僵僵地抬手,抚摸着握在自己耳朵上的小手手背,满脸幸福地向杨舶咧嘴笑。 “患者家属,这…咱们出去说好不好?出去说出去说……” 杨舷爸妈被医生请了出去,医生在走时还随手带上了门。 杨舶缓缓地把小手放了下来,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得声音太大。 “小乖子,你哥哥呢?……哦,对啊,我们跟他保密来着。……”爷爷笑呵呵地自言自语 “我哥…我哥他不知道的吗?” 杨舶的书包肩带只是松垮的套在他的肩头,并不牢固,书包便因他颤抖着突然垂下的肩掉落下来,侧面网兜里的水杯触地,发出响亮的一声。 老爷子笑笑,声音里像进了沙砾,磔磔的不再清澈:“你哥哥有个非常重要的演出,他上周才和我说的,对他特别重要,咱们不能打扰了他准备,我都和你爸爸妈妈说好了的。” “可是什么演出能有那么重要?” 老爷子将杨舶拢了过来。杨舶的头埋在白色被单里,呜呜咽咽地哭,直到他面前的被单洇湿成一片。 “好啦好啦,”老爷子用不输液的那只手顺抚着杨舶的头。 小学男生剪的飞机寸头摸起来并不是毛茸茸的,但老爷子还是温柔至极的,一如之前杨舷和杨舶在他膝上各枕一边时,他抚着两个小脑袋看星星那样。 “你头发和你哥哥不一样,他头发软,滑溜溜的,你头发硬,所以你会是个坚强的孩子吧。” 杨舶不想枉了他爷爷的一片希冀,抬起头向上抹眼泪。 “你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这是我们之间说好了的秘密。”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丰富而刻意,就像是要在黑云压城的迟暮气氛里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你可以保证不说出去吗?” 杨舶哽咽,他不敢开口说话,他怕一开口就是难以遏制的哭腔。 “必须保证。”老爷子艰难地笑着替杨舶答了。 刚才一下说了好多话,老爷子有点累了,伸手揪了揪竖靠在床头的枕头,向下躺了躺,双眼愣看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半晌过后。 “你还记不记得,有个跟你哥关系特别好的同学,之前还来咱家,他叫什么来着?” “我干哥,他叫尹东涵。” “哈哈,都叫上干哥了。”杨舷爷爷双手交叠着,放到身前,又过了半晌才开口:“那你有他的电话吗?” “我应该是有的,我找找……” 杨舶拉开书包翻笔袋,大开口的书包倒在地上,里面的书和乱糟糟的卷子斜躺着。 他从笔袋夹层里抽出了一张便签条:“找到了。” 杨舷爷爷指了指床头柜上放的纸笔:“写…写那。” “哦,好。”杨舶照着便签条誊写了一遍。 那支黑油笔并不好用,动不动就断水,还要再描上几笔。没有任何东西垫着,直接贴着桌面写字的笔划也是轻而细。 杨舶为了爷爷能看清,又加重描了几遍,所以这段时间很长,长到杨舷爷爷的目光可以周游一圈杨舶躺在地上的书包。 第98章 在一堆卷皮翘边的书本练习册之间,他一眼就被一个红绒绸面的东西吸引: “你包里那个红色的是什么啊?”见杨舶合上笔盖,杨舷爷爷问道。 “那是我作文比赛的奖状,是市级的金奖。”杨舶把奖状从书包里抽出,在床头柜的花瓶下寻了一处地方放了上去,也同时压住了写了尹东涵电话号的那张纸条:“要不我就把它放在这儿吧,而且我哥也拿了个金奖,还是个大奖杯。” 杨舷爷爷笑意盈盈地望着奖状和旁边的杨舶,“荣誉证书”四个烫金正楷字发着影影绰绰的光。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附中食堂后身的小竹林—— 杨舷和尹东涵两个喜净的人总是会端着餐盘到人少清静的小竹林里吃晚饭。 夏夜的风习习清凉,竹林里除了蚊虫较多之外少有弊端。 啪—— 杨舷拍着眼前一闪而过的重影。未果,悻悻作罢。 “这飞虫太多了,要不我们下次还是进去吃吧。” “行,只要你不嫌吵。”尹东涵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杨舷挥散了耳边不时凑过一阵的虫鸣声,低下头,喝了口汤,有意无意地揽了揽缠在勺子上的鸡蛋花:“我一直以为时候还早,这转眼就到六月中旬了,下周我们就要上台了。” “放轻松点,以我们最近几次排练的效果来看,正常发挥应该不成问题。”尹东涵将桌上摆着的七零八落的碗碟摞起来,简单地收拾了收拾桌子:“如果你要实在放不下心,要不加长点排练时长,我和学校申请一下不上下午自习?” “不要不要不要,”杨舷放下碗,煞有介事地看着尹东涵:“我最近身体不太行。” “你怎么了?” 见尹东涵真的严肃了起来,杨舷讪讪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前几天有一阵动不动就头疼,劲上来之后那头就跟要炸了一样,在楼顶‘打地铺’那天最明显……但也就那几天,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尹东涵也没细听杨舷这又当又立的长篇大论,他只记下了“我头疼”这三个字。在杨舷说话的同时,滑动着手机屏幕,将一张满是主治医师头像和时间的页面呈给杨舷看。 “这什么?” 杨舷一头雾水地接过手机,看见那一屏幕的白大褂秃顶老头和鸟窝头老太太清一色地朝着镜头笑,就知道这是一般人很难约到的专家号。 “周末带你去医院看看,你挑个时间吧。”尹东涵将屏幕往下滑,滑示意杨舷底下还有。 不管怎么滑动,大标题上“神经科”那仨字都赫然在目。 “我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杨舷给手机扭了个个还给尹东涵:“我不去医院,万一真查出了点什么,我可接受不了。” “你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尹东涵还是郑重其事的。 “哎呀不要,东涵~师哥~”杨舷被他自己这动静恶心够呛,他就不信尹东涵能忍得住让他说完。 “说不定就真的是练习太久,一直盯着谱子看累的,而且最近真的没有感觉了……我真的不想去医院,感觉那医生盯着我,我没病都能被盯出来仨病,师哥啊~” 杨舷这声缠绵宛转的“师哥”属实是很招睐,在竹林里常驻的那几对小情侣都不由自主的向这边投来看戏的目光。 尹东涵“清者自清”地危坐在那,向他们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行行行,不去医院,不去。” 尹东涵连哄带劝地让杨舷小声点,比噤声手势的同时还拇指外翻着指向旁边几桌,用手语说着“旁边一堆人在看,你先消停点行不?” 杨舷见好就收,向尹东涵得意地笑,再接着埋头喝他剩了个底儿的那口汤。 “你要再有不舒服的感觉一定要告诉我。” “嗯。” 病房里—— 又是一个明媚的下午,正午后的两点左右,阳光正烧灼。 护工轻步走进屋内,拉上了窗帘。 窗帘是蓝色的,拉上后屋内顿然变得清凉。风拂得窗帘微微摆动,连带着映在白墙上的影,像是置身高原上不封洞的咸水湖,湖水冰凉,澄明如镜。 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杨舷爷爷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关节与关节间变得越来越僵硬,现在连扭头翻身都成了婻楓件难事。 护工不知道杨舷爷爷已经醒来,来到床边给那一方小床头柜收拾了收拾。 “小心着点,那花瓶可沉 。”听到护工拎起花瓶时与柜脚相撞的叮咣一声,杨舷爷爷小声提醒了句。 “您醒了呀。”护工姐姐二十左右的年纪,挂着那种温和有耐心的笑容。 “刚才就眯了一会儿,也没睡太沉。”杨舷爷爷向摆在柜上的奖状努了努嘴: “看那奖状,我小孙子的,作文比赛是金奖!我还有个学音乐的大孙子,前两天也得了个金奖,上天津比的赛呢!” 护工笑呵呵地听着老爷子满眼幸福地讲着两个宝贝孙子,她又发现了压在奖状下写了电话号的纸条: “哎,这是什么?” “那个千万别丢,我等挑个周末,还得打给他呢。” “哦,这样啊。”护工又将纸条稳稳地压回去:“那您什么时候想打电话可以随时叫我,我可以帮您的。” 第99章 第50章 周末的宿舍里没什么人。 任朔和他朋友早不知道上哪玩去了,黄起涛也一大早就去和他刚撩到手的190黑皮体育生面基。 杨舷站在门后的镜子前,好生端详着穿着尹东涵的礼服的自己。 “这挺适合你的。”尹东涵从杨舷身后走来,为他正了正上身,让肩膀那里更服帖一点:“或者再垫个垫肩。” “算了吧,垫了垫肩之后,我肩托应该放不稳。”杨舷又扎紧腰带向上提了提西装裤,让裤脚刚好触达脚背。 尹东涵靠在柜门上,往衣架上挂着他的其他衣服,斜睇着杨舷揶揄:“你就不能再长高点?” “你以为我不想?”杨舷坐下脱鞋,他穿着那个垫了能有四五厘米增高鞋垫的皮鞋,单脚根本站不稳。 他又躲到窗帘后换了衣服,把换下的那身西服挂好,和一旁水熨着自己礼服的尹东涵聊天:“不过话说回来,假期那会我陪你去试的那身还没到吗?” “人家还没做好。” “真就现做啊?” “那你以为高定的是什么?”尹东舷见杨舷少见多怪的样子笑了笑。 杨舷知道他的东涵师哥从来不会有嘲笑他的恶意,刻意凑近装傻: “从养蚕那步开始吗?” 尹东涵嗤笑一声: “从种桑树那步开始。” 尹东涵将冒着水蒸气的水熨斗递交给杨舷,扭头把鞋子装好:“回去记得熨一下。” “嗯,好。”杨舷缠着电线,就听桌上尹东涵的手机嗡嗡直响。 常年不是上课练琴就是演出,尹东涵没有铃声,手机响了永远是震动。 “东涵你电话。” 尹东涵见来电显示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犹豫着要不要接,但杨舷却以为他是有碍于自己在这,便以回宿舍送礼服为由,先知趣地走开了。 尹东涵还是接了:“喂,你好。” “这里是连阳医科大学附属二院,您认识杨正鸿吗?”年轻的女声从那电话那头传来。 “你确定你没有打错吗?” “你是尹东涵同学对吧?” “是我,但是我并不认识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电话那头有了点躁动,唔咙唔咙的,好像是那个女孩在和一个老人对话。 尹东涵拧了拧眉,不着急挂电话,反而是试图从电话那头杂乱的人声中捕捉信息。 “你应该认识杨舷吧,他是杨舷的爷爷,他想见你。”许久电话那头才又传来清晰的人声。 杨舷?! 但这句话却是像滚石在头顶訇然中开,爆炸的碎片将包裹着尹东涵的混沌戳破。 尹东涵下意识地向门口望了望——不见杨舷回来。 他背靠在门上压低了声音问道:“我认识他,他是我朋友,你刚才说他爷爷想见我,什么时候?麻烦你让爷爷接一下电话。” “……他现在说话挺费劲的。”电话那头的女生也在压低声音说话:“您现在有时间吗?他真的很想见你,我瞧他几天前就把你电话压到床头柜上了,还特意挑了个你应该不忙的时间给你打电话。” 尹东涵感觉自己心跳东飞快,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萌发扩散。 “我有时间,二院是吗,我现在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的尹东涵换了身日常的衣服,边换鞋边通知司机,抓起手机开门出去,在楼梯口恰好碰上上楼的杨舷。 “你打完电话了,出什么事了?干嘛去啊?” 尹东涵的脑中飞速理顺着这件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 爷爷为什么不直接叫杨舷?为什么单独叫我过去?应该都是有目的的,而且,以目前状况来看,情况应该不太乐观。 尹东涵将慌乱的表情收了收,佯装着一面风平浪静,语调平和道:“我的申请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去看看。” “这么突然的吗?那你快去吧。” 尹东涵在楼梯拐角目送杨舷安安稳稳地回到宿舍才匆匆离开。他飞奔到校门,利落地钻进副驾,反手扣上安全带: “快去二院。” 蓝白相间病号服的人从身边慢慢扶墙向前挪步,折叠床、氧气瓶摆在墙根,每走上几步就能看到。 暮气沉沉的环境,反而衬着尹东涵这个健步如飞的人像个异类。 家里有私人医生,医院这种地方他确实不常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常人都觉得压抑的、根源于生死的肃穆之感才会在他身上作用得更加强烈。 就像千钧之重的物件吊在他脆弱的咽喉上,喉结滚动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让他不敢放肆呼吸。 病房外—— 深蓝排椅上坐着的护工女孩见到尹东涵旋即站起,哪怕她没见过他,语气焦急地问:“你是尹东涵吗?刚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 尹东涵恍惚的眼神在紧握着自己胳膊的护工和她身后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之间游跳,不敢脑补门后的情景。 他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恢复发声的能力:“是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名医生护士推着戴着氧气面罩的病人匆匆而过,打头的护士高举着吊瓶,在折叠床前开路,向走廊来往的人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护工拉着尹东涵来到墙角避开。 “老爷子肺癌晚期了,最近状况一直不太好,他大孙子最近有场重要的演出,他不想影响到他孙子的心情,就一直瞒着这件事,老爷子知道你和他孙子关系好,就想……”护工顿了顿,好久才找到了个合适的词:“先和你聊聊。” 第100章 刚才那插着氧气瓶的病人被推进了手术室。 亲眼目睹了生死时速的尹东涵心里早已乱得七荤八素,深知自己没有能力坦然接受这个“使命”,但是强做着淡定。 他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那场演出我和他孙子一起,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怎么和他瞒这件事,我要怎么面对他?” “来都来了,”护工压低声音,平复着尹东涵的心绪:“进去吧,他真的很想见你。” 尹东涵放空了自己去开门。 杨舷爷爷正输着液,吊竿上挂着三四瓶叫不上名的药物。 他见到了尹东涵,扯了扯干裂的嘴角,笑着:“小尹啊,你来了。” “爷爷。”尹东涵挪步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在嘴边打转,但讲不出一个字。 “这么瘦啊……”杨舷爷爷握了握尹东涵露在中分袖外的小臂,上次见他还是在冬天:“那演出,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我们准备得很好,下周就要上台了。”尹东涵握了握杨舷爷爷因输着液不能多动而冰冷的指尖,指腹蹭过粗糙的皮肤和老茧。 杨舷爷爷笑着,只是咧着嘴角,喉咙一哽一哽的:“我还能看到你们的演出吗?” “能一定。能您去不了现场,我们就录下来。”尹东涵看出杨舷爷爷听的有些困难,便蹲在床边,离爷爷的耳朵更近了点:“杨舷拉琴可帅了,他在台上会发光,您一定要看。” 杨舷爷爷长叹一声,眉目间是尹东涵无法解读的神情:“他干着他喜欢的事,他能不发光吗……从小他妈就反对啊,要让他好好学习,考第一,考好学校,看他看得特别紧。他爸常年在外地不回来,也不咋管他哥俩,他和我感情最深了,不光是我跟的他时间最长,还就是我支持他的爱好,无条件的,支持他想做的所有事……他是个好孩子,我只要他快乐,学音乐这条路确实不好走,” 杨舷爷爷又顿了顿,舒了口气,看着床头柜上杨舶的奖状:“孩子们的爱好,咱得尊重,至少他们自己选的路,他们走成什么样都不会后悔。” 尹东涵也看了眼烫金正楷字写着“荣誉证书”的奖状,眉眼弯弯地笑着:“杨舷和他弟弟真的很幸福,有您这样的爷爷。” 杨舷爷爷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又随即迷散在他望向天花板的目光中:“那你可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他,让他永远这么幸福快乐下去。” 尹东涵的呼吸都随着他震愕的瞳仁一沉。 十七年,他一直滋润地生活在象牙塔里,优渥的物质生活为他自由追求所念提供了充足的基础。他从不会被“责任”“义务”之类的话题缠身,也因此不曾思考过这种东西。 他从未想过这些词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到他身上——在一位临终老人的病榻前。只因老人的孙子是自己的挚友,老人便将他托付给自己。 尹东涵陷入他从未有过的慌乱错扼中。 他像被卷入海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亚特兰蒂斯一同沉下,海浪一宕一宕的在他头顶…… “我尚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负责”。 哪怕他是杨舷,哪怕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负责。 “别,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任务。” 老爷子浑身颤了颤,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了一起。 他握着尹东涵的手,抚着他光滑手背上微微突出的青筋,无比眷恋地在桑榆已晚的年纪最后触摸着年轻的身体: “小尹啊,别这么说,你这做得不是挺好的吗?他那种内向的孩子,能那么快适应环境,和同学好好相处,不都是你的功劳吗? 他经常和我打电话说他在学校的事,他说你在他身边,他总会安心很多,不管是什么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他还说,他真的很谢谢你,能给他那么多机会见世面,托你的福,他见到了四尺玉烟花是什么样子,他知道了高定西装的流程,他终有机会走上国际舞台。他怕你会觉得他孤陋寡闻,但你并没有,你始终把他当做平等的朋友,让他在音乐学院不会感到自卑……我真的很谢谢你小尹,我也很庆幸,你们能是这么好的关系,你们的灵魂那么契合。” 老爷子眼眶红了,缓了口气,继续道: “小尹啊,我相信你一定有这个能力,我不会看错。你们将来一定会登上更大的舞台,到那时候啊,我就在天上看着你们,带着天国的那些老头,一起给你们鼓掌。我还会骄傲地告诉他们,那个拉小提琴的,是我的宝贝孙子,他旁边那个弹钢琴的帅小伙是他还在上学时就认识了的,跟了他一辈子的好朋友。” 尹东涵的右手紧攥着床单,爬上鼻尖的酸意告诉他不能眨眼,否则眼泪会夺眶而出。 “小尹啊,我再最后找你帮我个事儿呗。”老爷子艰难地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无视着告急的、负载的关节,头晃动着,示意不用尹东涵的搀扶:“你帮我录个像,我想再和杨舷说点话,但要在你们演出完再给他看,行吗?” 尹东涵点点头,在起身背对杨舷爷爷的那一小段时间试了把泪,站到墙根找好角度。 他看见取景框里老爷子背手过去,竖起靠枕,坐在床上,装着神采奕奕的样子,望向镜头僵僵地伸出不输液的手,比了个不规整的ok。 尹东涵整理好了思绪,摁下红色的圆键。 第101章 “嗨,我大孙子现在在干啥呢?” 尹东涵擎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做足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还是难敌本能的生理机制。 情绪夺袭了他的大脑,他的眼眶再也噙不住滚烫的眼泪。泪水顺着他的鼻侧滑下,他忍着一路的痒,兀自不动地举着手机。 “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啊,说不定,你就见不到爷爷了。很可惜,没能让你见到爷爷最后一面,爷爷只是担心会影响你准备的心情,演出对你很重要,他关系着你的大好未来,爷爷比不了,所以原谅爷爷的私心,爷爷只是想让你走得更远一点,让你的未来更光明。 我的小乖子,你和杨舶我都这么叫,你们在我这里永远不会长大。你出生在一个并不算富裕幸福的家庭,爷爷其实也对你和杨舶有亏欠,能支持着你闯荡出属于你自己的未来是值得爷爷骄傲一辈子的事。 爷爷和你爸爸妈妈商量好了,他们会把爷爷的骨灰洒向大海。爷爷喜欢大海,你知道的,所以爷爷也要变成大海,让足迹遍及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七,如果你想爷爷了,就朝着大海拉小提琴吧,爷爷会听到的……小乖子,别哭啊,你要抬头,往前跑!” 尹东涵咬着他的下嘴唇,强忍着啜泣声,直到紧抵着牙关的舌尖尝到了血的铁锈味。 “往前跑” ——老爷子咧嘴笑着,向镜头伸了伸手。 尹东涵录好了视频,舌尖舔着刚才被他自己咬破的下唇。 像是将要沉入海底的人被乍然出现的漩涡温柔地托起,囫囵地被带回平静的海面。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录好视频的杨舷爷爷躺了回去,没剩多少力气,招手着尹东涵过来:“一定要演出之后再给他看,一定一定。” “好,我一定会的。”尹东涵又上前为杨舷爷爷正了正枕头。 几日后的连阳音乐学院—— 小金色大厅仿着维也纳金色大厅的构建,上台前必经的走廊两面都镶着全身镜。 杨舷看着镜子整着衣领,眼眶和鼻侧打上修容的阴影拉近了他的眉眼距,也让他头一次在自己这张柔和有余阳刚不足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英气。 刚定好了发型,他不敢大幅度地动。 尹东涵掀开帷布,从后台来到走廊。 高挑的身材被燕尾服修饰得更加完美。他受过专业的仪态训练,只是款款几步就走出了优雅矜贵的气质,像是古堡中走出的王子,将要牵着他心爱的王妃的手,盛装共赴晚宴。 “准备好了吗?”尹东涵翩翩来到杨舷身后。 “嗯。” “一会可是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 第51章 在海边,在太阳落山之前。 演出结束后,在回学校的途中恰好赶上了日落。 坐东的大海,夕阳不会像杨舷想象里的那样悬着半边,但赤红的色泽可以染上卷起来的浪尖。 尹东涵让司机停在路边,自己和杨舷下车,靠在栏杆上看海。 没有沙滩,只有波光粼粼的海水打着堤岸,将暮色拍成金子,带到近岸的地方。 傍晚,刮着陆风,夹带着白昼时分陆地上温暖的气息,牵着两人的衣角,向渐渐暗下去的海面飘荡。 尹东涵单手开了瓶酒。 夏天特有的惬意感,尽数融进了他拉开拉环的那一声。聚集许久的气泡活跃地一涌而上,溢出了罐口,再推搡着消散下去。 “我也想喝。”杨舷眼巴巴地望着咕嘟咕嘟冒着的气泡。 “你还不能喝酒,我去给你拿瓶可乐。” “就喝!”杨舷理不直气也壮,一手给尹东涵那瓶开了口但一口没碰的酒抢了过来。 尹东涵拿他没辙,回车里又拿了一瓶:“刚才的演出你还满意吗?” 气泡还是很充足,尹东涵只能小口抿着。 “嗯,总体还是比较满意。”杨舷斜眼笑着看尹东涵,见他的喉结因咽酒而上下滚动,在身后腥红色夕阳的滤镜下,鼓动着一股年轻的张力:“就是我的钢伴长得太帅,抢我风头。” 尹东涵嗤笑一声,双手搭在栏杆上,右手握着易拉罐的上半截自然下垂。从后方来的橙红光线将他手上的骨节、青筋勾勒得晦暗分明。 在聚光灯下、黑白琴键上大放异彩的手也从不停辍地在日常生活中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瞬间里散发魅力。 “我怎么成你钢伴了?” 杨舷洋溢起得逞了的欢脱的笑,就当尹东涵欣然接受了那声夸赞。 海边的风总是不定向的,东奔西走地给人惊喜。 演出结束后,尹东涵换了身日常的衣服,少有的看起来像和杨舷同一个年龄段的人,但身上的香水味还在,被突然转了方向的风不由分说地送进杨舷的鼻腔,那股清冽的香能盖住一切燥热。 他本该是遗世独立的那种高高在上,但却失手了似的,唐突地扎进杨舷的怀中。 杨舷的发丝迎着风,在他脸上清扫,感官和心理上的酥痒感涌涌滋生,残存的理智控诉着他近乎荒诞的乞求: 我现在离他这么近,他什么时候能真正属于我? …… “东涵,我们是不是快期末了?”杨舷手肘抵在栏杆上,单手托腮地望向海天一色的地方望着:“感觉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来这个学校一年了。” 第102章 尹东涵侧目。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杨舷竟然在感慨生命和时间这个永恒的话题。于是他也借着微乎其微的酒劲加入了他的感慨:“也是,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准备出国的事了。” “你不是还有一年吗?这么着急?” “我不会等到高中毕业了才走,大概明年二月就出国,所以给我的时间也就半年多,这段时间我还要准备肖赛。”尹东涵又仰头咽了口酒,伴着入喉的轻微辛灼感,小声叹了声:“还挺忙的。” 尹东涵说话时,杨舷一直在喝酒,晚风会自然地将尹东涵的声音刮进他的耳朵。 酒精在他血液里活跃起来,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渐趋被一种甜腻的朦胧包裹。 “那也就是说,我们就剩两个假期了,这两个假期我再不把你拿下就没机会了。” “你说什么?什么机会?” 也许是尹东涵的声音里天生带着股不容亵渎的清冷自持,冷静到可以化作匕首,划破包裹杨舷的那层名为想入非非的躯壳。 杨舷还没有醉到记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只感觉自己刚才说了半截话,就被酒精夺了舍,现在紧需镇静下来和酒精夺回身体。 “啊,没有,刚才脑子不太清醒……我是说,要不这个假期你也跟我到爷爷家呆几天吧,夏天的花全开了,我爷爷院子就是个莫奈花园,特别漂亮。” 尹东涵猝然一惊,他宁愿杨舷继续趁着酒劲胡言乱语。 那视频存在尹东涵的手机里,像是已经引燃了导火索的炸弹一样。只不过引信过长,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但火星正朝着炸弹奔来。尹东涵则是一个被固定在旁侧的角色,被迫着将要在安全距离内目睹引爆的全过程。 明明可以保证身为局外人的他片甲不伤,但谁知隔岸观火才是他最难忍的事。 况且他并非完全隔岸,因为杨舷还绑在那个火药桶上。 尹东涵滞在那,手中的易拉罐被他捏的有些形变,铝制罐身的吱嘎声替他讲出了焦灼。 他见杨舷眼底的双颊蒙着一片绯红,醉笑着看他。 十六岁的男生第一次体会到了酒精带给他的快感,他不忍心让他从云端坠落,又跌入谷底。 “好啊,有机会我一定去。”尹东涵顶着难释的重负,云淡风轻地笑着答应。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他们西装革履,在高朋满座的金色大厅共奏“春天”时,有一颗星辰永久消散在了还未触及到春天的暮冬。散场后的音乐家望着平静赤橙的海面,期盼着还未到来的明日,但有人永远的留在了今天。 “爷爷喜欢海,所以爷爷也要变成海。” …… 天暗了,随着地平线渐渐模糊的轮廓已经被涨起的潮水淹没了大半。 远处的跨海大桥亮了灯,绚丽的霓虹灯将海水也染的缤纷。天上的皎月被拍成了碎银几两,随性地散在海面上。 陆风更强了些。 杨舷背过身,用手肘撑着栏杆,三指捏着空了的易拉罐上半身,晃着空瓶,惬意地迎面吹着风。 微醺放大了他此情此景下的幸福感,皎皎月光照在他的前额、颧骨、鼻尖、下颌等突出的地方,更立体了。 “晚上的跨海大桥可好看了。”尹东涵怕微醺的杨舷直接对着风吹会感冒,想让他转个身背着点风:“反正也不着急回学校,我再带你去桥上看看!” 杨舷像梦呓一般呢喃了声,缓缓地转过身,望了望远处的大桥:“这地方看还挺不错的,但还是比不上我家门口,我爷爷家门口。这全是灯光,太现代了,我家那儿就原汁原味的,还是峡湾平替……据说那最近被投资商看上了,要开发成景点,叫望鱼山……” 杨舷头晕晕的,站不太稳,双手撑着栏杆,继续道:“那挺适合当景点的,很有诗意。那还有一个通往大海的步梯,刻意修成破旧的工业风,可以顺着步梯下到礁石上,和大海近距离接触。而且就那块石头,我和爷爷,还有杨舶,之前还在那拍过照……但是那张照片,我给放哪儿了来着?……我放哪儿了?” 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些,已经成了习惯了似的。 他和他爷爷感情太好了,我怎么会忍心告诉他这件事?还是先让他半梦半醒地醉着吧…… 尹东涵扶着杨舷回到车里。晚上风越来越大了,再这么吹,非感冒不可。 杨舷屁股刚沾到座位,就往车门那边一歪,倒头就睡。尹东涵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明白为什么才八度的酒他能醉成这样…… “醒醒,别睡。”尹东涵摇醒杨舷,关了他头顶呼呼往车内灌风的车窗:“喝够了吗?要不要再来点?” “不要……”杨舷揉着额前的穴位:“我再喝回不了学校了……” “你也知道你这样回不了学校啊。”尹东涵让司机去拿了瓶酸奶,拧开盖子递给杨舷:“喝了,醒酒的,到学校就清醒了。” “东涵,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东涵,我自己上楼梯没问题的……” “东涵,她们都在看我们……” “东涵……” …… 本以为杨舷喝了酸奶就能清醒点,但谁知道他这体质特殊的,也不知道是酸奶对他没有作用,还是他对酒精太过敏感。就凭他下车之后踉踉跄跄走的那几步,差点左脚踩右脚给自己绊摔,尹东涵根本不放心让杨舷脚沾地。 第103章 尹东涵背上他就回了宿舍。好在他宿舍在二楼,好在杨舷不沉,就当锻炼了。 咚咚咚—— 尹东涵还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听到屋里梁广川尖个嗓子喊了声“进来”才开门。 他先把杨舷从后背放下来,帮他脱了个鞋再抱上床,之后再向幼儿园宿管阿姨照顾小孩午睡一样给他盖好被子。 大抵是喝急了,杨舷脸上的红晕还没消散干净,脑子也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 他看着和他一样吹了一整瓶的尹东涵如履平地啥事没有,想着和尹东涵自嘲一下自己酒量太拉,但不巧赶上了“糊涂”的那阵,说出口就变成了:“东涵……我是不是不行啊?” “第一次正常,你就是喝得太急了。”尹东涵为他拉好被子:”今天早点休息。” 梁广川一直没把他俩当回事,直到听到他俩最后这段不联系上下文就会解读变味的对话。 而梁广川,好巧不巧,就是喜欢断章取义的那号人! 他和同样大受震撼的李文杰对视一眼后,直接从床上翻下来,赶在尹东涵出门之前挡上他: “婻楓我靠,尹老师!你们你们……这干嘛了这是?!杨舷他……他还好吗?” “他没事,就是喝醉了,你们照顾着他点。” 澄澈如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尹东涵如是说。 等尹东涵离开后,梁广川又没事找事地凑到杨舷床边。 尽管杨舷侧身背对着他,摆明了不想和他讲话。 “哎,杨舷,尹东涵给你灌酒了?我去!你俩现在这么刺激了吗?!还有什么细节没有?” 你是细节成的精吗?怎么这么喜欢听细节? 杨舷想骂他几句,但现在他后知后觉的酒劲正上头,又怕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再说出什么变味的话,便干脆蒙上被子息事宁人。 尹东涵回宿舍后将两身礼服挂起来水熨。 晚上喝的果酒没什么太难以令人接受的浓烈酒味,他就没有先去洗澡。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着亮了屏幕,尹东涵见来电显示是几天前那个护工,拿起手机去走廊接听。 “尹东涵同学对吧?我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个护工。” “嗯,你好。” “其实严格来讲,我现在没有这个身份了,也没有这个权利再给你打这通电话。” 电话那头护工女孩的话尹东涵听不太懂。还在他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时,那护工又继续道:“我想问一下,那个视频,你给杨舷看了吗?” “还没有,今天才演出完,回来的时候陪他喝了点酒,他现在已经休息了。我想找个更合适的时间好好和他说这件事。” 走廊里人来人往,尹东涵把自己关到楼梯口接电话。 这里空阔有回音,所以他尽量地将声音放小:“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视频的事?爷爷也和你讲了?” “嗯,在你走了之后,他说他当时抱着最坏的打算录的视频,但想不到现在……” 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颤抖着带上了哭腔。尹东涵所有不好的预感在那一刻放大,他已经大致猜到了接下来她会说什么: “现在,一语成谶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爷爷已经,已经走了?” 回应他的只有默然。 尹东涵深知他不想那么早就把视频给杨舷看除了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间,更是对那概率极小的奇迹发生抱有一丝希望。他想等着爷爷转为安之后和杨舷一起到医院看他。 “那葬礼是什么时候?” “已经……今天下午,海葬,也是依了老爷子的愿望了。那个视频你尽早给杨舷看吧。” 尹东涵缄默不语。 本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局外人,但强大的共情能力带来的情绪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不敢想象杨舷看到这段视频后的反应,但他也无能阻止什么。 他想尽可能多地保护杨舷,但总有一天要拨云见日,火要烧破纸。 “喂?喂……尹东涵同学?” “嗯嗯,我在。我还在等一个好一点的机会,我也得想想和他怎么开口。” “最好尽快说吧,他总要去接受的。” 第52章 七月初的下午三点左右,阳光已经不再像正午时分的那般毒了,但还是威风不减。好在还有茵茵茂盛的绿草,中和着地面翻滚的热浪。 琴房三楼楼梯口的拐角,尹东涵靠在那,看着楼下背琴盒的杨舷步步拾级而上,万千思绪堵在他心间翻滚着 ——那视频握在手里,像定时炸弹一样…… “东涵?”杨舷见到他,一如往日畅然无事地惊喜:“你怎么在这?等我呢?” 尹东涵勉强着勾了勾嘴角,跟杨舷到琴房。 琴房的大窗户正对着南面,阳光正脸迎着窗户,对峙着,将窗帘的轮廓方方正正地拍到地板上。 “这屋里真热!”杨舷还背着琴盒就急匆匆地去开风扇。他向下扽了扽拉绳,落灰泛黄的扇叶转了起来:“还是楼上那个‘万神殿’凉快,我们能不能一直占着那?要不,你再去和学校申请一下?” “好像不太行。”尹东涵看着站在强风挡风扇下如获新生的杨舷,喃喃地应了句。 他学不会迂回,但也不敢贸然开口。 风扇机械的轰鸣声响彻整间狭小的琴房,催促着,让他更加心乱如麻。 第104章 “杨舷。” “嗯?” “我……”尹东涵对上了杨舷的眼睛,所有胆量的积攒都在那一刻宣告土崩瓦解。 杨舷眨着眼,不解地望向他。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总闪有一环高光,点缀在饱满的瞳仁上。 这眼睛也将也必将直视暴雨。 “抱歉,我一直有件事想和你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一直拖到了现在。”尹东涵注视着杨舷的瞳孔,逼着自己不再后退。 “怎么了?”杨舷紧张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尹东涵。 尹东涵食指点了“发送”,盯着页面上一圈一圈转着的加载符号:“视频正在上传,你一定要冷静。” 杨舷的眼神闪了闪,方才还洋溢在眉眼间的那份欢愉一散全无:“是……关于什么的?” “你爷爷想和你说的几句话。”尹东涵话音落下的同时,视频完成了上传。 杨舷的手机提示音响了,在只有电扇轰鸣的琴房里刺耳而突兀。 尹东涵缄默着低下头,他不忍目睹他心爱的那双眼睛黯淡下来——太残忍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杨舷。 “嗨,我的大孙子,现在在干啥呢?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啊,说不定你就见不到爷爷了,很可惜,我没能……” 熟悉的话再次在尹东涵耳边响起,视频并没有压缩音质,几乎将那天的所有都还了原。 电扇在杨舷头顶轰鸣,掩盖住了他显有起伏的呼吸声。他双手捧着手机,画面通过他的眼睛投射上了他的神经中枢,但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痕迹。 进度条过半,他还是木讷着,一面麻痹自己这真实的东西并非真实,一面填平心里被挖开的、林林总总的、宽而深的沟壑。 因为那些画面虽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痕迹,但那有毒的汁液会溶淋下渗,让伤口溃烂在内部。 “小乖子,别哭啊,你要抬头,往前跑。” 这是视频的最后一句,尹东涵记得。 他抬眼见杨舷双手捧着已经黑了屏的手机,默然在原地,淡定得反常,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但反倒是这样尹东涵更担心,就像车祸之后最严重的并不是断手断脚,而是那些看似无事的人。 “杨舷,你还好吗?”尹东涵想看看他的眼睛,但杨舷头垂得很低,根本不给尹东涵这个机会。 “对不起,那天我骗了你,根本不是我档案出了问题,是你爷爷让我去医院看他,我到了之后,他让我录了这个视频,还嘱托我一定要演出之后再给你看,可我一直不敢跟你提起这件事,我一直在找机会,我怕你会……对不起,瞒了你这么长时间。” 杨舷抬眼,将手机揣进兜里。 也没有带着泪痕,他只是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也不知是真的想要滋润一下,还是想掩饰不止颤抖的双唇。 多次欲言又止后,他平静地望着尹东涵:“我现在想一个人回去看看,还来得及吗?” “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 尹东涵掩耳盗铃似的答着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术。 “还来得及吗?” 杨舷像是用尽了浑身解数去压制某种强烈到空前绝后的情绪,混着气声的低哑声音不像是从他这具身体中发出来的。 尹东涵往旁边退了退,让出门口: “来得及,都来得及。” 杨舷横冲直撞地闯出校门,不要命了似的,强行穿过校门口车来车往的主干道,招了辆出租车钻进去: “去二院。”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紧绷了一路的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那一股一时无法接受的失重感在他千疮百孔的躯壳里粗暴地横冲直撞,紧需寻一个集中的出口发泄,不然就会连带着软流层的岩浆一并连地壳都撞的粉碎。 “杨正鸿!你们有认识杨正鸿的吗?他在哪?”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听说过。”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他!” “先生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院。” “我知道,所以他一定在你们这,你们肯定见过!这这这……这是他的照片,你们看看!”杨舷将视频的截图举给护士。 他用力撑着护士站桌台的那只手的手腕内侧爆起可怕的青筋,他下车直奔住院部,还背着没来得及放下的琴盒。来往的人见他精神恍惚,都退避三舍。 平常在人群中能不吱声就不吱声的杨舷清醒着看着自己发疯,变成他自己都不敢认的样子。 “真不认识,您再这样我们叫保安了。” “不……别,求求你们了!再看看,就再看一眼!”杨舷和护士长死缠烂打的同时,一个推车的小护士斜眼瞧了下那张照片,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和旁边的同事嘀咕了几句。 杨舷正处于精神负载的状态,他的耳朵现在灵敏得吓人。他旋即转身把手机举给旁边交头接耳的护士:“你见过?你见过他?” “嗯,是一个肺癌患者,但是前几天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杨舷骤然冷却下来,和之前不管不顾撑在护士站桌台上的他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照常忙着自己的事,唯有他正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 住院部的每条走廊都是那么相似,每扇门、每盏灯整齐地排列着,在透视的作用下仿佛能无限延伸似的。 第105章 消失点上似是升起了巨大的漩涡,它向杨舷狰狞地笑着。杨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吞噬却无能为力。 他背着黑色琴盒,还穿着附中的校服,大吵大闹一番之后就这么杵杵站着,像是捆在聚光灯下被众人目光凌迟的小丑。 他腿上的肌腱抽搐着,受不了这般情景,匆匆蹿下楼。 他哽咽着,跑到楼后身的停车场。 那没什么人,高大的蓝灰色的楼一本正经地矗立在那,连影子都饱含着铁青色的苦楚。 杨舷坐在墙根,把他自己放在楼荫下,那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 杨舷先后拨打了他爸他妈的电话,一个关机,一个久久无人接听。他把听筒放在耳边,一阵一阵的忙音像是在给他心上唯一幸存的生灵敲响着丧钟。 他挂了电话,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附中琴房里—— 尹东涵头一次面对着琴键心不在焉,前所未有、接二连三地弹错音。 在最后一串不和谐的和弦落下后,尹东涵也意识到这么和心理抗衡不是办法。 他人坐在琴凳上,心却被杨舷牵引着,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尹东涵坐上副驾,还是不止地给杨舷打电话——没有关机,没有忙线,打通了,只是长时间响铃,干晾着无人接听。 杨舷,杨舷,你一定要没事…… “师傅,您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和我一样校服的男生,十六七的样子,还背着一个黑色的琴盒,他来过这吗?” 尹东涵敲了敲二院保安亭的窗户。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过,但他已经走了。”胖保安吹风扇嗑着瓜子,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尹东涵感觉并不是很靠谱。 “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他进楼之后从停车场出来的,打了个出租车往那边走了。”胖保安指了指左边。 尹东涵心头一沉,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连阳医科大附属二院正好在市中心的老闹市区,左边能去的地方多了,而且下个路口就是个立交桥,四通八达的,谁知道他能去哪? “谢谢您。”尹东涵一如之前,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他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再打电话还是不通。 杨舷离开学校时的那个状态太反常了,很难让人放心得下。 就怕他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尹东涵给手机摁灭丢进车门上的框里。 山路崎岖,杨舷在出租车的后座,头和身体随着颠颠簸簸的山路左摇右晃。 “前面路太破了,不好开上去。”出租车司机在山脚下一个急刹,杨舷差点没撞上前座。 司机熄了火,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明显着没有想继续开的意思:“要不你就搁这下吧,我真不是贪那两步道的路费,要不我给你抹个零,给我三十整得了,也是……” 杨舷没心情听他絮叨,干脆利落地转过去三十一块九。 杨舷走着蹩脚的土路爬上半山腰,他看到了家门口那条不算平坦的小柏油马路。 迈上的那一刻,他看着幼年的自己从他身旁掠过;接着是小学时的自己,抱着还不能自己走稳的杨舶;然后是初中,这时的杨舶已经能跑能跳,皮肤黝黑的小学生拉着他哥哥的手,朝家的方向狂奔;最后是高中的他,背着琴盒跑在前面,身后跟着替他拉行李的尹东涵…… 杨舷喉头泛上一阵酸涩,他缓缓地抬眼,在路的尽头,爷爷站在那,满脸笑容地向他挥手,容光焕发,鹤发童颜。 杨舷也抬手挥了挥,但爷爷的身影却慢慢虚化了,和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 杨舷伸手,却连些光线都抓不到。橙红的光染红他的指尖,再从手指的缝隙溜走…… 杨舷推开院门,木栏杆吱呀一声。 他走进院子,“莫奈花园”已经杂草丛生,野草从汀步下一簇簇成堆成堆地冒出来,肆意生长着。 杨舷迈进屋内 ——这么快就搬空了? 他满屋绕了圈,脑海里还还原着搬空的每一处原先都放着什么。 被门后挡着的墙面上还挂着那本老式日历,红色硬壳上抱着锦鲤的童男童女依旧咧嘴大笑,“年年有余”的字样不但晒白掉色,还落满了尘灰。 上次这个日历晚了一天忘了撕,这次晚了快两周。 杨舷不再强迫症地一定要把它撕到今天了,就让它停在那个时候吧,别让时间过到今天。 杨舷缓步溜达出房子,顺着原路下了山。 他沿着木栈道漫无目的地游荡,好在咸湿的海风还能抚慰一下他这个丢了魂魄似的人。 木栈道建在嶙峋的怪石群上,道旁的树也是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种,个个骁勇,张牙舞爪地伸着枝,仿佛再生得凶煞些就可以吓住海边的烈风。 杨舷的手机响了,在兜里嗡嗡直震,他直接无视,向海那边走。 又一个电话没打通。 尹东涵心如死灰地把手机摔到后座,一下瘫仰在车座上不说一字。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镇静全然在这不足半天的时间内化为乌有。 “少东家,”司机从后座把尹东涵的手机拎回来,上车交给他:“你先别着急,冷静下来想想你这个朋友平时都爱去什么地方,或者他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地方?” 第106章 特别的地方?望鱼山! 尹东涵松开紧抓着头发的手: “去望鱼山,沿着海边的路走,记得开慢点。” “好。” 天色暗了下来,原生的海岸线未经过多修葺,也没有花里胡哨的灯。黑色的断崖山兀立在破碎的海岸线旁,悬崖峭壁上没有护栏,只有嵌在山体上直通大海的铁步梯,锈迹斑斑。 杨舷在断崖山上放好琴盒,单拎着琴和琴弓,顺着步梯下到那块礁石上。 傍晚,上下天光,尽是一面浓郁的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幽蓝。 杨舷双目无神地面对着阴郁的大海。 波浪撞击礁石后在他脚边破碎,水渣般的泡沫向后滑去,给青黑色长的苔藓的礁石蒙上一层乱糟糟的水膜。 浪升高时带来的海水没过杨舷的脚面,早就浸湿了他的裤脚。 另一头的尹东涵仍不死心,一遍又一遍拨打着杨舷的电话。他紧盯着窗外,盼着能在海边看到杨舷的身影。 你在哪?你到底在哪?你接电话啊!你不能有事,杨舷你不能有事! 杨舷架好琴,一动不动地站在礁石上,他听到铃声响了,其实已经响了一下午了。 他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但他也明白自己没必要把消极的情绪迁到尹东涵身上。 两个同等无比真切的愿望在他心里对峙着,左灯右行。 最终,他把琴弓放到左手,右手摸出手机。 “杨舷!” 电话终于通了! “你在哪?你怎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我要急死了!” “……” 杨舷在那头默不作声。 尹东涵只能听到海浪拍打着礁石,一涨一落,像是沉静的呼吸。 他肯定在海边,还站在礁石上。 “你在那别动,我马上去找你。” “……你…别过来了。” 第53章 涨潮了。 海平面爬升到了堤岸的第四格。 波浪升高时,波腹在破碎的低浪上筑起一面光滑而龟裂的厚玻璃墙,尖锐白色的泡沫破碎着,和着杨舷的琴音,一同发着悲鸣,哀哀无告。 杨舷拉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 他心中的国度遍野狼犬,脆弱的城墙乍然崩解,而他自身则独守孤城,孑然高歌着蜀离之悲。 也许是衬衫太过单薄,杨舷感觉自己已经浸在冰凉的海水里,像是块糖,渐渐在水里融化。 他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大浪拍着礁石,细碎的泡沫零零散散,早已沾湿了他的衣摆。 “如果你想爷爷了,就朝着大海拉小提琴吧,爷爷会听到的,爷爷喜欢大海,你也知道,所以爷爷也要变成大海,让足迹遍及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七……” 杨舷颤抖着运弓。 顺着脸颊下落的泪积在腮托上,聚成一小汪清泉。他合着眼,不曾察觉涨起的潮水已全然没过他来时还裸露在外的零散的一群小礁石。 但即使察觉到了,他也会是一样的反应,他会拉琴拉到涨起的海水将他脚下的礁石淹没,再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小提琴的音色不再明艳华丽,它像海一样深沉。 尹东涵在望鱼山附近下车,沿着海岸线在没有护栏的断崖山边奔跑。 半开发的景点在太阳落山之后跟荒郊野外没什么区别。 他甩开了司机,独身一人,随时有走失坠崖的风险。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只在乎杨舷的安危。 杨舷!杨舷! 电话还是通了也不接。 杨舷!杨舷! 尹东涵不甘让杨舷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别过来了。” 礁石上的杨舷将那首《葬礼进行曲》拉了一遍又一遍,像是重章叠唱的丧章,不厌其烦地复沓同一个旋律。 尹东涵来到那块最大的断崖山,一眼认出了躺在旁边的黑色琴盒——它就那么草率地被丢在山崖边,大开着口,杨舷平日对他的琴盒爱护有加,这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尹东涵拉好琴盒拉链,顺着铁步梯快步而下。 杨舷! 他一秒都不能耽搁了。 尹东涵下到礁石上。宽平的黑青礁石已经被涨起的海水淹没了大半,只有杨舷站的那块相对高一点的位置还突在海面上。 杨舷面海,依旧拉着琴,也不知这是《葬礼进行曲》响彻这片海的第几遍。 海边的风狂烈而咸湿,蛰得尹东涵的双眼蒙上一层泪雾。 他微眯起眼看向杨舷的背影:他就孑孑地站在那,以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弥补缺憾。 尹东涵没有再着急去喊他,只是在背后远远望着。 至少杨舷现在是安全的。让他如愿吧,否则他这辈子心上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目前来看,这片海是宁静的,除了左面山根下的浅滩上停着的那艘地标性质的破船,连个船影都看不见。 远处塔台上的巡航灯忽闪忽闪,光束转着圈,照着附近的海面,但距离太远,根本照不到这边。 可偏偏大海在一阵劲风后不由分说地发起了狂,汹涌的波浪逐渐带上恶意,波腹的颜色越发暗惨惨下来,它们变成了难以对付的东西,狰狞地扑向杨舷所站的那块礁石。 “杨舷!” 尹东涵大喊一声,正要向杨舷奔去,但他的皮鞋无法敌过潮湿的、遍布苔藓的礁石,刚迈一步就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礁石上。 第107章 他手掌被坑坑洼洼的表面划破,海水渗进血淋淋的伤口,难忍的灼烧感爬上他整个手掌。 他支着礁石站起身,顾不上遍布全身的伤口正火辣辣地发疼,趔趄地奔向杨舷。 杨舷在巨浪向他袭来时兀自不动,只是抬了抬左臂,让琴身不沾到海水。 那宕汹涌的浪直挺挺地拍到旁边的海蚀柱,水渣凭着惯性飞冲上天,七零八落地二次击打了柱顶,再像被乱刀斩下的首级一样四散落入海面。 杨舷疏忽间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待波浪缓下去后转身。 尹东涵见杨舷完好无事,眼底的欣慰泛起,向他笑了笑。 尹东涵的双膝爬上麻意,疼得他有点站不稳,才后知后觉地料想到刚才应该也摔到了膝盖。 杨舷拎着琴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他望向尹东涵被海水打湿的脸和被吹的不成形的乱发,还有他流血的手掌,双唇颤了颤,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东涵……你流血了。” 尹东涵将他受伤的手向身后藏了藏,勉强地笑着,又向杨舷靠近了几步。 杨舷心跳得绞痛,数不胜数的矛盾心理在他心里无视任何规则地冲撞。 他见尹东涵离他越来越近,瞳仁一沉,往后倒退了几步,语气又冷了下来: “都说了你不要来找我了。 我不想回去!” 杨舷情绪再一次失控,在海浪重拍海石柱、水花迸溅的同时,向后退了一大步:“我回去了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尹东涵堂然一步飞跃上前,趁着下一波大浪还没有到来之前抓住了杨舷的手腕,果断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 “你冷静点!” 杨舷在尹东涵怀里拼命想要挣脱,像是被缠进渔网但还一息尚存的鱼。 尹东涵扶住杨舷的头,让他埋进自己的肩窝。 另一手沾了血,只能用小臂和手腕钳着杨舷的腰身,不让手上的血染上杨舷崭净的白衬衫。 杨舷在尹东涵肩头挣扎了几下就作罢,任自己埋在他肩窝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风把忧伤和痛苦吹进他的身体,好在他现在可以在尹东涵的怀里宣泄。 尹东涵轻抚着杨舷微微弓起的脊背,像乐师拂过每一处凹凸的琴弦。杨舷的白衬衫被海水打湿,大片贴上他一节一节突出的脊椎。 每个人的心率都不一样,相互拥抱三十秒以上心率就会变得趋同,所以伤心时紧紧抱住对方就能让他安定下来。 杨舷的头深埋在尹东涵的肩窝,抖着肩膀抽噎到不能再哭出声音。 从一开始的挣扎排斥到现在变得无比依赖,仿佛尹东涵在那一刻成了他生命里的全部。 尹东涵之于他,就像虔诚的信徒手里那串每日不停细数的念珠,早已难割难舍。 他的心紧贴着尹东涵的胸膛,在一阵阵有力的心跳中,如真安定了下来。 四下是深邃的蓝,没有完全黑下的天,呼啸的海风和拍打着暗礁的海浪,还有远处不停转着的巡航灯。 尹东涵听见他怀里杨舷的抽噎声越来越小,呼吸趋于平静,最终消散在海风中,伸手顺了顺杨舷的乱发。 “回去吧,涨潮了。” 怀里的杨舷一动不动,见状,尹东涵松开了他,杨舷又就势倒在尹东涵肩窝。 “杨舷?杨舷?” 他大抵是哭的太久,晕了过去。 尹东涵看了看躺在自己怀里的杨舷。他睫毛上沾着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海水。 海水又涨高了不少,眼瞧着脚踩的这块礁石也要被淹没,必须尽快离开这。 但杨舷手里还握着琴,尹东涵无法直接把这样的他带回岸上。 “少东家!少东家!” “张叔?” 管家一路小跑到礁石上,见到尹东涵平安无事,松了一大口气:“你可吓死我了!好在司机刚才给我打的电话,这……这谁啊?” “我朋友,心情不太好。”尹东涵简单答道,转手将杨舷的小提琴和琴弓交给了管家:“张叔,你先拿好这个上去,琴盒在上面,上去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装好,它们对我朋友很重要。” “好好好……”管家小心翼翼地双手接来,正准备上步梯又猝然扭头: “少东家,那你朋友……” 尹东涵揽住杨舷的膝窝,将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横抱起来:“没事,我能抱动他。” 睁眼。 杨舷发现自己在甲板上。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情形:一艘挂翻的动力老船才告别海港,扬起帆。海面上还蒙着层朦朦胧胧的海浩,将眼前物体的边缘都虚化了。 是初晨,空气中还夹带着昨夜如水的凉意。杨舷向日出的方向望着,大如车盖的红日悬着半边,羞赧地藏在海平面以下。 杨舷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游逛。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他步子不稳,这种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真实又虚幻。 他游离失焦的目光散在无际的海面,从清晰变得漫漶,再由漫漶变得清晰。 他隐隐看见老人的身影立于船头,定立不动。 杨舷一怔,旋即飞扑上去。但那影子倏地散开,一宕大浪涌来,船身剧烈晃动,扑空的杨舷站不稳脚,向海跌落去…… ! 真实的失重感将杨舷从梦境中抽身出来。 第108章 他抽搐了下,骤然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气,看着周围的环境,没有船,没有甲板,没有广阔到吓人的无边无际的海面,好在刚才都是梦。 猛的起身和大口喘气让他的大脑暂时有了些缺氧的感觉,晕眩感后知后觉地袭来。 杨舷又缓缓躺回一团乱糟的被单里,像是从泥潭中拔丝而起,后又坐回到一片泥泞中。 他后背和身下的床单早已被汗塌湿,他双手从上到下抚了一把满是虚汗的脸才定睛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个陌生的房间。 极简风的灯正对着床,吊在天花板上,和床头柜上摆着的那盏方方棱棱的小台灯一样,让光线在低饱和的房间里变得更加冷淡而矜持。 床尾正对着衣柜,一面熟褐色的柜门沉稳地站在那。 飘窗前悬着两层窗帘,风从外开的窗吹进来,拂起深色的绸面外层,露出藏在里面的浅棕纱帘。 杨舷见到窗边折叠杆上晾着的自己的校服,才发现自己现在正穿着件冰丝睡衣。只是领口开得大,在被褥间拱的滑到了他的右肩。 杨舷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赶紧裹好衣衫不整的自己起身下床。 他怯怯地扭开门把手推门出去,好奇又小心地打量着这间陌生的房子。 窗外是一条走廊,贴着低饱和度的素色墙纸,和墙上简约的装饰画碰撞出恰到好处的高级感。 光滑的瓷砖反射着天棚上的灯,让整条走廊洋溢着干净的轻奢气息,比刚才的房间里还要敞亮。 这是哪?我还在梦里吗? 杨舷依旧一片茫然,他在走廊里恍恍惚惚地踱步,就像在梦里的甲板上一样。 “小同学,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不知从哪冒出的住家阿姨轻拍了拍杨舷的肩膀,见杨舷愣愣地点头,继续道:“下楼去看看吧,少东家在那等你呢。” 少东家? 这个印象里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名词在杨舷脑海里被他一遍遍地重复着。 他望着住家阿姨拖着吸尘器远去的背影 ——这是东涵家? 杨舷沿着走廊向前挪步,隐隐地听到有钢琴的声音。 缥缈的琴音被素色墙面和瓷砖冷却后溢散在空气中,灵动地东躲西藏。 杨舷找到了下楼的螺旋步梯。他现在还隐隐地头晕,只能把着扶手慢慢迈步。 琴声越来越清晰,他听出来了,这正是演出的那首流丽如歌的《春天》。 杨舷下到一楼,绕过超大屏的电视和l型的沙发,循着琴声来到客厅的东角。 尹东涵坐在三角钢琴前,熹光照着他半侧身子,蓬松的发丝微微泛光,几缕自然的垂到眼前。 松松垮垮的衣袖被自然的挽到了手臂八分的位置,露出穹劲有力的腕关节。 他光脚穿着纯白的棉拖,裤腿挡不住的脚踝在他每一次落脚踩下踏板时贲张出极富张力的筋腱。 他就那么舒朗地在清晨坐在琴前弹着《春天》,和着窗外的蝉鸣鸟叫,不带一丝扭捏的粉饰。 少年身上自然的松弛感有如雨天窝在家里喝着热可可重温老电影的舒服。 杨舷站在尹东涵琴边,静静地等着他弹完。 最后一个降si落下,尹东涵落手,和煦地笑着,望向一旁的杨舷: “你醒了。” 第54章 杨舷眼神忽闪了下,他看见了尹东涵右手手掌上的伤口,消毒后涂了碘伏,表面还留着些黄褐色的药痕,不禁对尹东涵抱有了一丝内疚。 他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不想与尹东涵的目光相对。 尹东涵站起身,走到杨舷面前。膝盖处缠着的纱布透过长裤,被走路时膝盖的一直一弯勾勒出了轮廓。 他提了提杨舷有垂感的睡衣领子:“我不知道今天降温了,穿这件你要是觉得冷就告诉我。” 想到昨天是尹东涵帮他换了衣服,杨舷就顿感羞涩,在尹东涵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锁骨时,反应过激地向后缩了缩 尹东涵知分寸地收了手,还是温和平静地向他笑了笑,踅身回到琴前,手支在琴盖上:“我刚才弹的那首曲子,你应该很耳熟吧?” 他语气温柔,像是在轻声安抚着一只淋湿了毛的小猫。 小猫打着寒噤,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尹东涵知道杨舷刚受了重创,才清醒过来,身体里的情绪调节系统为了保护他才让他变得这样沉默寡言,便没有刻意地逼着他说话。 “《春天》创作于1801年,这你应该是知道的,自信昂扬的乐观精神是这首奏鸣曲最令人为之动容的地方。但实际上1801年贝多芬的身体已经很不健康了,耳疾戕害了他好多年,一直没有治愈,反而愈加加剧,这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痛苦。但我们的乐圣并不因此而悲观失望,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艺术家是一团火,他是不哭的。’” 尹东涵坐回琴凳,抬手,让十指再次落上黑白琴键。 这次,是如花岗石河道里火焰巨流般的《热情》【1】 f小调无声无息地循环,连装饰音都是挣扎;神秘的拿破里和弦如影随形;四声低沉的敲门声仿佛是来自遥远世界的声音,如脉搏般忽然闪现,再隐藏。 杨舷本来已经宕机的身体重新复苏起来,只因为那是尹东涵在专为他演奏。 他专注地望着尹东涵,不愿错过演奏的一频一闪,一如当年聆听这首曲子的陴斯麦 第109章 ——尹东涵最适合他的神经。【2】 恶魔般歇斯底里的咆哮狂怒地拍打着琴键,极致的力度对比放出了被困的奇美拉怪兽,喷着火舌撕碎整个身体。 第一乐章强烈冲突的两个主题搏斗着,关于破灭的理想和光明的渴望。三连音无声息地转变为连绵的和声。 第二乐章淳朴的赞歌式的主题在三个变奏后又活跃起来,在另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颤抖的灵魂鼓起勇气,继续于苦难进行顽强的搏斗。 “但愿我的决心能坚持到底,直到无情的命运之神将生命之线割断。”【3】 第三乐章号角般的引子、暴风雨般的第一主题和反抗挣扎的第二主题,肉体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撕裂,灵魂在地崩山摧的颓势中重生。 低音长达两个八度的攀登,尹东涵袖管遮不住的那段小臂上凸起经络,蓬勃生机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流。 重重的和弦落下,一槌定音一般宣告英雄赞歌奏完了终章。 长达二十多分钟全情投入的演奏后,尹东涵已是气喘吁吁,他的胸膛在杨舷的角度起起伏伏,任狂澜般的情感慢慢平复下来。 如果我能在他低迷溃烂的心上鼓弄出但凡一丝起伏,那这二十多分钟也将会成为我最引以为傲的一次演奏。 杨舷久久不能平复的心加速跳着,他知道尹东涵这是出于什么想法。 《热情》创作于1804年到1806年,是贝多芬创作的成熟时期,但却是他人生较悲惨的时期。从作者本人到公论都认它为“登峰造极”的奏鸣曲。 “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吧。”——他本人如是解释着它的内容。 而《暴风雨》中有段人尽皆知的名句,叫“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但杨舷还是需要更多的时间自愈。 尹东涵盖上了琴盖,温和地再向杨舷投去目光,杨舷也一如之前躲开了。 他翩闪的睫毛像是经停花瓣的脆弱的蝶,但凡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地呼扇着翅膀飞走。 “走啊,我陪你去花园里走走。”尹东涵轻声道。 杨舷跟了上去,从身后轻轻牵上了尹东涵的手。 虽然爷爷离世的创伤让他暂时变成了少言寡语的人,但他内心深处还是对尹东涵热烈又温柔的拯救无法抗拒。 尹东涵替他跟学校请了假,趁着家里没人,把他留在身边,好随时安抚他的情绪。 他们会在晚上一同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闻着秋千旁鸢尾花淡淡的香味。 每每这时,杨舷又会想起《暴风雨》,不过是另一个名句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黑夜也变成了清新的早晨。” 一个午后,尹东涵陪杨舷坐在喷泉边。 清澈的水流从池中央女神雕塑手中托举的瓶口泻下,哗哗水声中和了些许仲夏聒噪的蝉鸣。 尹东涵戴尾戒的左手握着杨舷的手,只是简单牵上,没有十指相扣,但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杨舷虽然话少了很多,但却是很乐意和尹东涵进行一些尹东涵常日肯定不会允许的肢体接触,比如像这样的牵手。尹东涵也愿意依着他,只要他情绪能稳定下来。 “杨舷。”尹东涵将右手伸进喷泉的水帘,让指尖沾上水,再幼稚地甩向杨舷。 杨舷浅笑着向旁边扭头躲了躲,只躲了一下,后面尹东涵再怎么往他脸上甩水他也不再配合着玩这个小孩子的幼稚游戏了。 尹东涵见杨舷意兴阑珊,把手甩干,拨了拨杨舷垂在眼前的刘海:“怎么了?我甩到你眼睛里了吗?” “没有,”杨舷摇摇头,挤了个咽泪装欢的笑:“我是不是扫你兴了?” 杨舷的声音细若蚊呐,不敢直视着尹东涵的眼睛小声嗫嚅。 他受创后像个楚楚可怜的易碎品,让尹东涵心底头一次对他萌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保护欲。 “怎么会呢?”尹东涵拨弄着杨舷细软的发根,柔声道。 他细看了看杨舷的眼睛,见到眼球泛着密布的血丝,眼周的青紫也诉说着疲态。 “你最近没休息好吗?” 杨舷的上眼睑垂了垂,长睫毛盖住灵动的眸光:“最近……我晚上睡不着,只要我一闭上眼,我脑子里就会被我不想回想起的东西塞满,我没办法忘掉它们……” 听到杨舷的声音里又有了一丝哽咽,尹东涵怕他再次情绪失控,赶忙双手握紧杨舷的手,让自己手心的温度尽可能多的传递给他一点。 不料杨舷却更是遏不住汹涌的情感,所有的委屈在手被尹东涵握上的那一刻一涌而进他的大脑。 他用微不足道如杯水车薪般的理智与哭腔抗争:“对不起,东涵……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 情绪反扑的时候,他自己都恨自己。 “没事没事,不用道歉的,没事……”尹东涵把泪如雨下的杨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他的背柔声安慰:“你在我这没有什么好忍的,想哭就哭出来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关介哥,杨舷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尹东涵瞥了眼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沙发扶手上的男人,给他倒了杯水。 “放心吧,他应该问题不大。”关介白皙修长的骨节手握住杯壁,抿了一口就放下,因为是凉水。 “我从他房间里出来之后,他还拉琴来着,你不是说他是你音乐学院的同学吗,这说明他对他的爱好兴趣不减,这是件好事。” 第110章 关介是想喝水的,但尹东涵递给他的那杯凉得发冰,他只能把杯子握在手里,让杯沿徘徊在嘴边。 尹东涵那边也没再说话,他在思忖着杨舷的事。 关介推了推银边眼镜,轻手将杯子放回茶几:“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怎么都爱喝冰水?” 尹东涵缄然笑笑,给他关介哥沏了点热水,一面继续问道:“杨舷晚上总是失眠,还动不动就控制不住的哭,也吃不下去多少东西,他会不会得抑郁症?” “不可能的,抑郁症才不会这么好得呢。”关介接过尹东涵兑好的热水,满意地吹了吹热气,镜片顿然起了一层白雾: “他这也只能算是抑郁情绪,因为具体某件事情的影响和刺激产生的焦虑、自我否定之类的情绪,通常会持续一到两个星期。抑郁症是没有具体病因的。不过如果他失眠很严重的话,你可以给他泡点酸枣仁茶,没事你就多陪他说说话,也好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你家这么大,带他逛逛多好。” “那行,谢谢你。”尹东涵向关介淡淡笑了笑。 关介眼镜上的雾气散去,他得以清晰地看到尹东涵眼底翻滚着的一丝凌于普通同学情亦或友情之上的少有的特殊的情感,便别有深意地与他打趣道: “别一提到失眠就想到什么抑郁症,我最近还睡不着呢,也不关心关心我。” 尹东涵斜睇他,哂笑:“怎么了?带高三了,压力大?” 关介摇摇头,又端起杯子吹水:“怎么说呢,最近搬了个家,隔壁是个聒噪的小孩,还专挑半夜闹那种动静……行了,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 “不吃个饭再走吗?”尹东涵送关介到门口。 “不用了,谢谢,好好关注你那个小同学的情绪变化,有什么问题再随时问我,那就回见了。” “嗯,关介哥慢走。” 晚上。 尹东涵冲了个凉,换好睡衣。他本就练琴练到很晚,冲凉之后已经是十点半了。一楼大厅熄了灯,只有二楼走廊还亮着。 他让住家阿姨和管家们先休息了,也怕他们跟着自己熬到太晚。 尹东涵来到吧台前,唯独张阿姨还没睡,正在灯台后擦着杯子等他。 “少东家,你的酸枣仁茶,还热着呢。” “谢谢。”尹东涵提了提泡在杯里的茶包,热气就腾腾地往上蹿:“杨舷睡了吗?” “刚才看他屋里灯还亮着呢,但是房间里没有动静。”张阿姨一下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你这是给他的吗?早告诉我呀,我就直接送到他房间里了。” 尹东涵付之一笑:“你快去休息吧,我送给他就好。”他端着茶来到杨舷的房间。 “杨舷,我可以进来吗?” 虽然是在自己家,虽然和杨舷已经十分熟络,尹东涵还是懂得分寸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 杨舷靠在床头,半盖的被子下隐隐显着他纤长的腿的轮廓。他腿上摊着本硬壳精装的《百年孤独》,见到尹东涵进了屋子,他将书倒扣了过来。 尹东涵将盛着茶杯的托盘放上床头柜,坐到杨舷旁边,打量了打量倒扣着的那本《百年孤独》: “你看得懂这个?” “看不懂,所以拿来催眠。” 屋子里没开大灯,只有床头柜上如豆的一盏泛黄的夜灯。 不算明烨的光照映着杨舷的侧脸,将他睫毛颤动的幅度放大。 像是幼小的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三代长子阿尔卡蒂奥【4】,负载着千钧的孤独坐在火光中。 好在有尹东涵在他身边,让他不至于同阿尔卡蒂奥一样,用一生治愈童年的不幸。 “还睡不着?”尹东涵端起杯子,尝了口茶水的温度再递到杨舷嘴边:“来,把这个喝了,酸枣仁茶,今天下午来看你的那个关老师说对缓解失眠有效果。” 杨舷的手指伸进杯把,指尖碰到了温热的杯身,心上却随着一同升温。 他闪躲的眼神看着浮在茶水中间的小茶包,捧着杯子久久未喝下一口。 “我尝过的,不难喝。”尹东涵见杨舷这副神情,耿直地向他笑了笑:“还想我喂你喝啊?” 杨舷摇摇头,红着脸一口喝下整杯酸枣仁茶。 好在茶水的温度可以作为幌子解释着他没来由就泛起绯红的脸。 杨舷放下茶杯,在尹东涵温柔似水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适从,便找了个别的话题:“那个,东涵,我想问问今天下午来看我的那个关老师是什么人?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单纯好奇而已。” “他叫关介,是我钢琴老师的弟弟。”尹东涵将杯子放回托盘,擦了擦不小心挂在床头柜上的水珠:“自学的心理咨询师,主业在高中教语文,还是在二十四中,厉害吧,而且他今年才二十六。” “才二十六啊,我看他那么成熟。”杨舷缓缓躺下。 尹东涵就坐在他身边,灯光黄澄澄的,惬意的氛围中流淌着旖旎。 刚喝了杯暖茶,在配合着这样的氛围,杨舷如真生起了一丝困意。 “也许是职业本能吧。不冷着点脸就对付不了学生。”尹东涵见杨舷躺下了,便起身为他拉了拉被子:“好了,快睡吧,不早了,但愿这杯茶能有点效果。你自己关灯吧,晚安。” 尹东涵把那本《百年孤独》放回书架。 第111章 【作者有话说】 【1】音乐评论家罗曼·罗兰曾称赞《热情》:这首作品是“在花岗石河道里的火焰巨流” 【2】据罗曼·罗兰《贝多芬传》:铁血宰相奥托·冯·俾斯麦最喜爱听这首曲子,他说贝多芬最适合他的神经。 【3】出自贝多芬《海利根施塔特遗书》 【4】很缺爱的一个角色)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小时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童年时代起一直折磨他的恐惧感消失了。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冗长的指控,甚至没想到去展现自己刚刚获得的勇气。”——《百年孤独》 第55章 清晨。 尹东涵轻步走进杨舷的房间。昨天晚上茶杯落在了床头柜。 尽管尹东涵动作极轻,但杨舷还是在他开门时闻声惊醒。 “嗯,东涵?”杨舷睁开惺忪的眼,在床上动弹了下。 “我就来拿个杯子。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事,我也正好要起床了。” 杨舷昨晚睡得很好,从神色上都能看出来他和前几天相比精神了不少。 夏凉被轻轻薄薄的一层,盖着的地方如果要支出来什么东西的话会很明显,也让血气方刚的少年在清晨的那股羞于启齿的反应无所遁形。 尹东涵轻咳了声,目光做着无济于事的回避:“看来你昨晚休息得很好,大清早就这么精力充沛。” “东涵……”杨舷屈起腿,向背着尹东涵视线的另一侧偏了偏。 见杨舷对这种有点荤味的小调侃脸红心跳,尹东涵对他的精神状态终于放下了点心,他笑笑:“你解决,我回避。” “不是,我……” 尹东涵没给杨舷把话说完的机会,端上空杯子就撤到门口,扒着门缝向杨舷面无表情地说着最语焉不详的话:“纸在抽屉里,需要的话自己拿,我在楼下餐厅等你,记得好好洗洗手。” 怎么我最近情绪低迷,反而东涵他性格转变得这么大,大得吓人…… 杨舷才不是那种白日宣淫的人,他下床活动了活动,待桅杆自然落下后就洗漱下了楼。 尹东涵坐在餐桌前,翘着二腿等杨舷。见杨舷下了楼,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他随手给杨舷倒了杯热牛奶,还不忘有始有终、首尾呼应:“你这么快?” “嗯,对,身子弱,不能太久。”杨舷装得有模有样地回应道。 尹东涵掩口笑着。他知道杨舷用不惯刀叉,便拿了双筷子搭在他餐盘上:“行了行了,不开玩笑了,那酸枣仁茶确实是有点效果,你昨晚是不是睡得不错?” “嗯,至少睡着了。” 杨舷吃东西斯斯文文的,和在学校截然不同。尹东涵虽然更希望杨舷变回之前那个样子,最好当这段时间无事发生,他的杨舷还是那个笑容灿烂的男孩。 但现在这般的杨舷他也并非是不能接受,好像几天下来,他也习惯了杨舷这样低声细语,温柔而破碎。 这样的杨舷不如之前的那样适合做朋友,而是适合发展一些一直埋在尹东涵心底,他尚不敢告诉任何人,甚至在传统思想下有违常理的另一种关系。 这一念头,在尹东涵心头一闪而过,但却强大到空前。 可他说服自己不能这样,因为这对杨舷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趁人之危。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关照杨舷的情绪。 “等你吃完我带你在家里逛逛,你来了也有几天了,我还没带你参观过我家呢。” 尹东涵将刀叉摆上空餐盘。 “这是我的琴房。” 尹东涵推开门,向杨舷做了个请行的手势:“客厅里那架琴是在家里来客人时我给他们表演用的,我平常练琴还是在这。” 杨舷进琴房环视了一周,目光一下就被墙角的谱架吸引了。 学钢琴用不上这个。 果然他又在谱架旁发现了个形状熟悉的琴盒。 得到尹东涵的允许后,杨舷拉开琴盒,取出里面久久未动的小提琴,尝鲜似地拉了几下:“有点走音了,但是是把好琴。” “我年前拿他给你拉过《卡农》,之后就再没校过音。”尹东涵帮杨舷把琴装回去:“我学这东西没天赋,所以,你知道你有多厉害了吧?” 尹东涵又带杨舷去了另一间房。 推门,一股像是十四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般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肃穆的石膏头像摆在门口。 “这没什么可看的,画具我基本上都送给曲灵了。”尹东涵自嘲地笑笑:“我画画也没天赋。” “曲灵是谁?”杨舷戳了戳墙上油画干了的厚颜料块,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是我一个美术生朋友,以后打算去日本学动漫。”尹东涵又走到门口:“走吧,我带你去楼上看个新鲜的。” 别墅三层是个阁楼,尹东涵打发走了房间外的管家,带杨舷进去。 “你怕蛇吗?”尹东涵开了门,突然问了句。 “只要没毒我就不怕。” “那就好,过来。”尹东涵放心了,掀开恒温二十九度的玻璃箱盖子,让里面那条纯黑小蛇绕上自己的指尖:“他叫索恩,是一条一年零一个月大的墨西哥黑王。” 杨舷虽然不算怕蛇,但见到尹东涵手上攀着蛇向他靠近,还是本能地向后退了退。 小黑王蛇通体黑鳞,顺滑的体表反着光,绕在尹东涵修长而富有力量感的手上。 第112章 弹钢琴的富家少爷手上攀着条贵气优雅的黑王蛇,别有一番特殊韵味。 “它的尾巴在鼓弄我的戒指呢。”尹东涵手指动了动,索恩就在他指尖上扭动着身子,悠闲地将尾巴缠上尹东涵的手腕。 “他漂亮吗?我的荆棘王子最喜欢别人夸他。” “漂亮。”杨舷眼中闪过欢愉,他也很是喜欢这条听话乖巧的小蛇:“他还是小男孩吧,他成年了会长成多大?” “成年的话…一米五?”尹东涵单手比划了下:“大概这么粗。” 杨舷讪笑,小蛇可以,大蛇……他还真得花点时间接受: “那他还是别长大了吧。” 尹东涵朗然一笑,把头凑到小蛇的眼睛前,有模有样地和索恩说话:“怎么办?你杨舷哥哥不想让你长大。” 杨舷像是在今天见到了一个全新的尹东涵,包括他竟然养蛇,包括他竟然哄宠物时是这样的语气。 杨舷刚把自己从未展露过的一面展露给了他,也算是相互意义上的重新认识。 杨舷对他现在和尹东涵的这种相处模式很是满足,亲密又不失分寸,彼此依赖又留有边界。就像形影相随的挚友,在硝烟散尽的废墟上建起一座城堡,安安稳稳地一起生活在那。 “东涵,我可以摸摸他吗?”杨舷见索恩在尹东涵手上乖巧的样子,也来了兴趣。 “当然可以。”尹东涵靠近杨舷的手,引着索恩爬上杨舷的手背:“他很温顺,是个小绅士。” “哈哈那也是随主人。” 杨舷感受着冰凉的蛇鳞划过自己的手背、指尖,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索恩虽绕在杨舷的指尖,但这灵性的小黑王认主,脑袋总是偏向尹东涵。 杨舷便短暂地体验了把“撸蛇”的乐趣后,将索恩引回尹东涵的手上。 “不过蛇怎么区分公母?”杨舷还是杨舷,照旧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这个……有方法的。”尹东涵笑着将索恩送回恒温箱,搭着杨舷的肩和他一同走出阁楼:“但是不可以展示的,人家小绅士会害羞。” 翌日早—— 听到杨舷房间里传来琴声,尹东涵敲了三声门: “杨舷?” 杨舷正坐在靠窗的床边拉琴,循声回头。 尹东涵坐到他旁边:“今天学校最后一天了,我一会儿要回学校收拾东西,你都有什么要带回来的?我帮你一道拿了。” 这都最后一天了…… 杨舷大梦初醒一样,直感时间都在背着他偷偷流逝。 “那我们期末检测,不就没成绩了?” “我特意问过学校,我们那个演出可以抵期末成绩,这个你不用担心。” 尹东涵站起身望向窗外,他还没怎么从客房的窗户欣赏过外面的景色:“你就告诉我需要我帮你带回来什么吧。” “嗯,我柜子里所有的衣服,鞋最好装盒子里带回来,然后我书桌上笔筒旁边放着的耳机,左面摞着的那摞书,还有右面三个放谱子的夹子,这些都装行李箱里。然后我所有的文化课资料都放在我挂在椅背上的那个书包里,如果你在收拾的时候看到我床上还有零散的书的话,都塞我包里就行,应该,没了……啊,还有琴油和松香,应该都在桌面上,松香拿一个就行……” 杨舷给小提琴放到床上,握着琴弓比划着方位。 “这东西你不随身带着吗?” 尹东涵说的是松香。 “怕碎。”杨舷讪笑着:“我东西好像有点多,麻烦你了。” “你也知道啊。”尹东涵斜睇他笑。 尹东涵出门上了那辆眼熟的香槟色迈巴赫。杨舷在楼上看着车在盛夏茵茵的绿树下时隐时现,再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坐回床上向后一仰,躺着望向天花板。 放假了,我也该回家了吧? 以前的假期都是在爷爷家过的,但是现在也回不去了。 杨舷不想回到他家里,他一踏进那个家门就直感气愤凝重。 他无比珍视他线下的这段时光,能和尹东涵朝夕相处,就好像…就好像真的在一起了一样。 但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几天,他总是要回家。 于是杨舷又开始臆想下次会怎样让得到这个机会,食髓知味一般。 不过希望下次是一种更体面的方式。 杨舷练完琴,下到了一楼的客厅,觉得无聊便四处逛逛。 楼梯口通向客厅的那一小块区域的两边全是放着各种大小奖项的玻璃展柜,前几天竟没发现。 “筑梦模拟联合国大会 美联社 最佳媒体” “第十八届连阳模拟联合国大会 古巴导弹危机 自由撰稿人” “斯坦福cgcp学生写作竞赛 银奖” “iol国际语言学奥林匹克竞赛 初赛三等奖” “中国钢笔书法大赛优秀奖”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证书” “who证书” …… 这些夹杂在尹东涵那些各大钢琴比赛的奖杯奖状中,一眼就跳落了杨舷的视线。 想不到东涵还是个全面发展的“六边形战士”,如真像学校里同学们调侃的那样“尹老师的钢琴只不过是他诸多才能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少东家真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闺女要是能有他这一半的水平,我都能把家谱撕了,从她那页开始写!” 第113章 管家张叔突然出现在杨舷身后,和他站成一排,一起面对着玻璃展柜感慨。 杨舷只是笑着附和。 他来到客厅,见忙完手头活的住家阿姨们聚在沙发那闲聊。 尹东涵平时对家里的阿姨管家很亲和,所以见到这一幕也不是什么怪事。 她们见到杨舷,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杨舷突兀地坐在沙发上,融不进阿姨们的话题:“嗯,可以帮我开一下电视吗?谢谢阿姨。” “想看电视啦?这就给你开开。”张阿姨为杨舷打开了大屏电视:“呐,这个换台,这个调音量的。” “嗯,谢谢。” 杨舷也不知道看什么,茫然地换着台。他刚换到了一档他爱看的综艺,没过几秒就插入了广告,又只能继续换台。 杨舷余光瞥见几个阿姨眼睛跟他一起盯着电视屏,这感觉尴尬极了。 “唉,这个好看!” “哎呀小崔呀,你咋让人家男孩陪你看霸道总裁肥皂剧呢?” 沙发角的两个年轻点的住家阿姨相互调侃着。 电视上正演着古早的国偶剧,戗驳领西装的帅气霸总男主在写字楼的大落地窗前向下睥睨,大有商务精英纵横排阖的味道。 杨舷握着遥控器,向崔阿姨不失礼貌地僵僵笑笑:“那就看这个吧。” 杨舷本是抱着陪阿姨们看个乐呵的心态,谁知这土甜的剧情越看越上头。 见剧里那些仆人们对少爷男主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看得最带劲的崔阿姨有感而发:“哎呀,咱们少东家就没这少爷脾气,和善的很呢!” 周围那些阿姨你一句我一句地随声附和着,杨舷心里也藏着小有骄傲的自得之色: 他就知道他喜欢上的东涵一定在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温润的样子。 剧情进展到了微妙的阶段。酒店房间里浓稠如脂的暗红色灯光忽明忽暗,杨舷有预感接下来要演到些什么,自先羞涩地捂上眼睛。旁边阿姨们一阵一阵的起哄声也验证了他预料的正确。 待阿姨们的嘘声散下,他估摸着羞于直视的剧情过去才将手从眼前放下。 “看给孩子害羞的哈哈……” 杨舷陪笑,他倒不介意阿姨们拿他打趣。 “哎张姐啊,你说以后东涵要谈恋爱了带个女孩回来,咱是不是也能电视剧照进现实一下?” 年纪最小的崔阿姨爱说爱笑,模仿着那些个传统金句:“好久没见到少爷这样笑了……你是少爷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 “你又发什么疯,人家同学在这儿呢!” 崔阿姨咯咯地傻笑:”要是小杨同学是个女孩,说不定就已经照进现实了呢!” “行行行你做饭去,别在人家孩子面前发疯。” 张阿姨胳膊肘怼了怼崔阿姨,见谈话中听到自己名字的杨舷正朝这边望,赔了个笑脸:“别听她瞎说哈,她人就这样。” 杨舷淡淡笑笑。 我倒是也希望这样,毕竟我不甘心和东涵只做朋友。 杨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玻璃放大了震动的声音。 杨舷拿起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他妈妈。 第56章 “喂,妈。” “杨舷,你们学校是不是也今天放假呀?” 杨舷妈永远只会直对着电话收声部分大声说话,杨舷调小了声音还往后靠了靠:“是,今天下午就清校了。” “那就好,你快点回来别磨叽,我临时有个去重庆的培训,得一周呢,你在家好好看好杨舶哈,他明天就开始上课外班了,这次给他报的一期,还是在原来那个地方,过两条大马路呢,你得接送他哈……” 什么课外班一放假就开上了…… 电话那头嘈嘈杂杂的风直往电话里灌,杨舷妈应该已经坐在飞驰向机场的出租车上了。 都说了总要是回自己家的,不过还好,只有自己和杨舶在家,氛围应该也会轻松不少。 “嗯,好,知道了。”杨舷挂了电话,回房间换了衣服。 “真的不用我送你吗?你这些东西可是挺沉的。” 尹东涵在送杨舷去地铁站的路上。他替杨舷拿着所有的行李,只用杨舷背了个不算太沉的小提琴琴盒。 “不用了,我还要去接杨舶放学呢,校门口人多,你回来的时候再赶上晚高峰,肯定堵车。” 两人到了地铁站的扶梯口。 杨舷从尹东涵手上拿回自己的行李箱:“谢谢你送我到这。” “路上小心。”尹东涵向站上扶梯缓缓下降的杨舷最后挥了挥手。 杨舷这段时间情绪恢复得不错,放他走应该是没问题了。但总会有种不舍得他离开的想法,莫名其妙 ——你根本就不是担心他,你只是单纯的想让他留下来吧。 尹东涵不想再给自己东搜西刮些遁词,骗自己有什么用呢?也并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当他对追求他的女孩们全然无感时,当他津津有味地看《断背山》《春光乍泄》之类的电影时,当他不止一次对杨舷产生心悸的感觉时,他就已经在和隐藏至深的那个真实的自己招手了。 他学了十多年的钢琴,是游走在艺术殿堂的人,但却一直学不会支撑着艺术的那股名为浪漫的灵气。 而杨舷却像是代替众神降临的使者,在赫利厄斯的太阳河中逃脱,襟怀裹挟即将倾倒的四季,在未经造物主的允许下,执意要把这种能力赐给尹东涵。 第114章 这一切都润物细无声地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以致给了尹东涵一种他无师自通的假象。 当他幡然醒悟过来时,杨舷却笑语盈盈地暂时走开了,在他心上落下了一个尖锐的属七和弦,等待他去解决。 杨舷走进那个简陋破旧的不封闭小区,开门关门,将临街马路上的汽车轰鸣声隔绝在外。 家里一切如故,只是客厅里堆了很多杂物,是从爷爷家搬出来的,让本就狭小的客厅拥挤得更加难以落脚。 杨舷放下行李,拍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今天天热,一路走到地铁站,他出了一身汗;上了地铁站后,二十三度的强冷空调就在他头顶吹;出了地铁站,他就顶着午后两点正烈的太阳回家…… 经过这么一番快十度温差的折腾,他觉得他已经有点不舒服了。 他倒了杯温水一饮而尽后收拾了行李,打算睡一觉再去接杨舶,又突然想起来小学最后一天会提前放学。 校门口—— 杨舶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手里捧着个正面印着小蜜蜂的小柜箱和他同学们等着红灯唠闲嗑。 小孩还是小孩,不怕太阳晒。 他脸直冲的太阳也照讲不误:“偷偷告诉你们,我那个假期乐园答案偷拿了一份!” “早都被班长看到收回去了。” “啊?不能吧……” “不过你们都自己回去吗?” “我爸来接我。”“我姥姥一会儿来。” “杨舶你呢?” “我……”杨舶看见马路对面的杨舷,顿时两眼放光:“我哥来接我,哥!” 杨舷也看见了对面咋咋呼呼的杨舶,等信号灯变绿了就小跑过来。 他穿着宽宽松松的t恤,灰色抽绳收口长裤,白运动鞋,简单清凉的穿搭和青春的气质对杨舶同学们这个年龄段还灰头土脸对长大充满渴望的小学生是一种莫大的吸引。 杨舶在同学们羡慕的目光里把书包交给杨舷,杨舷鄙夷地瞥了眼他,但还是在他同学面前给足他面子,接过书包,单肩背上: “小朋友们放学了就快点回家哦,注意安全,那我们先走啦。” 杨舶被杨舷拽着往家走,还不忘扭头和同学们做了个神气的表情。 “我也想要哥哥…”“我也是。”…… “哥,你怎么今天来接我?”杨舶捧着小蜜蜂箱子,歪个小脑袋。 “咱妈…咳,”杨舷扭过头咳嗽了声:“咱妈去重庆出差了,得去一周,让我在家看着你。” “太好啦!自由啦!”杨舶蹦哒起来,“小蜜蜂”也跟着他上下颤抖了几下。 杨舷照杨舶的“小蜜蜂”翅膀拍了一巴掌:“好屁好!我还得给你做饭!” “那就吃外卖嘛!” “你吃一周外卖,你胃不要了?”杨舷的咳嗽声越来越频了,爬了个四楼又加剧了不少。 他进屋后从卧室拿了条毯子,枕着抱枕横躺在沙发上。看眼表才四点: “你先去写作业吧,想吃饭了叫我,我先睡会。”杨舷裹上毯子,靠左面侧躺过去。头昏昏胀胀的,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再次恢复知觉。 “哥,哥,哥?我饿了哥……” “……嗯?”杨舷头昏脑胀地撑起身体,声音先于他的意识应答了沙发边正扒了他的杨舶。 睡了一下午还是那样,好像还更加重了。 杨舷感觉自己脚踩着地板,灵魂已经飘上了天棚。就像踏着浮在水面上的王莲叶,这一秒还能站住,但说不准下一秒就会跌到水里。 杨舷见冰箱里还有点隔夜米饭,就顺手拿了半截胡萝卜,几根蒜苔和俩鸡蛋进了厨房。 “没剩什么了,我给你炒个米饭行吗?”杨舷嗓子的炎症上来了,声音沙哑低沉,还混着很重的鼻音。 杨舶愣了愣,跟进厨房,见他哥手上的动作有些发虚:“哥,你感冒了?” “应该有点吧,被地铁上那空调吹的。”杨舷背过身咳嗽了几声,出去拿了个口罩戴上。 他放了一把洋葱炝锅,一股夹着油烟味的火苗噼里啪啦地蹿出来。 杨舷盖上锅盖:“你出去等着吧,马上就好。” 杨舷被呛得轻泪纵横,端出一盘香喷喷的炒饭,摘了口罩瘫在沙发上,口罩闷的有点喘不过气。 就他们两人在家,也就没拉开折叠餐桌,简单地在茶几上凑合吃。 杨舶也坐在沙发上,撅着才能够到低矮的茶几。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往旁边瞟一眼杨舷,见他哥一脸疲态地坐在那: “哥,你不吃吗?” “没胃口。” 杨舷起身,蹲到电视柜下面翻药箱,没找到任何东西。算了,小病能忍就忍吧,也不能总是吃药。 “你吃完了把碗泡在水池里就行,一会我刷。” 杨舷正打算回房间里再去躺会,刚迈出半步,就被堆在客厅里的那堆杂物中旁逸斜出的一个不明物体绊了一脚。 “要不我把这收拾一下吧,这堆着多碍事,咱妈没说不让动什么的吧?” 杨舶摇摇头。 杨舷手背拭了一下额头,已经很烫了,但他还是蹲下收拾那摊残局。 都是他爷爷剩的些遗物,钓鱼竿、收音机、葫芦丝……还有一些泛黄掉色的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书。 第115章 杨舶吃完饭,听话地泡好了碗,一溜进了房间,也不知道是写作业还是在干别的,杨舷也没力气管了。 杨舷把碗刷好,上楼下垃圾站要了两个大纸盒箱子扛上楼,将那堆杂物分了个类,把暂时没用的全放进纸箱。 阳台只有细而窄的一溜,也没个灯,天黑之后只能借着窗外路灯勉强照明。 杨舷从阳台角落里薅出来不知道哪年放进去的已经沾满灰的报废拖布扫帚晾衣杆,把纸箱摞放在腾出来的那块地方,又下楼扔了个垃圾。 鼻子已经不通气了,呼吸就必须经过像吞了刀片一样的嗓子。 杨舷每喘一口气都是受罪。他检查了一眼煤气灶,攒着最后一点气力踢踢踏踏地回房。 “我先睡了,实在难受得不行,你自己关灯吧。” 是夜—— 尹东涵来到杨舷曾经住的那间客房,拉上窗帘,出门时正撞见管家。 “看来少东家还是挺舍不得那个小同学呢。”张叔见他刚从客房出来,笑着调侃几句。 “我一个人在家也挺无聊的。” “下周先生太太就回来了。” …… 尹东涵关门,回到自己房间就接到“杨舷”打来的电话。 这大晚上的…… “喂,杨舷,怎么了?” “干哥是我!你还没睡呢吧?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哥现在烧得不低,我刚才叫的他都没反应……”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就有点症状了。” 尹东涵把手机开成免提,放到床头柜那边,开始麻利地换衣服。 “你哥他吃药了吗?” “我们家没有药。” “把你家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可我打不开他手机。” “?那你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我哥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了。” 尹东涵怔了怔,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他手机密码是1017,你打开之后给我发个定位,然后呆在家里哪都不要去,等我过去,知道吗?”尹东涵排闼直出,门外管家的鼻子差点撞上突然弹开的门。 张叔见尹东涵又换上了出门穿的衣服:“少……少东家?这大晚上的,你上哪去啊?” “帮我叫辆车张叔。” “司机都睡了……” “所以是‘叫’辆车,我真的着急。” “好好好。” 尹东涵照着杨舶发来的定位下车。 老式小区,大晚上的人都睡了,本就照明设施有待补阙的楼与楼间更是暗到阴森。 小区那算不上大门的大门旁有个亮着青白色微弱光线的歪头老灯,两三只灰扑棱蛾子在白惨惨的灯光下忽闪翅膀。 歪灯后身是个贴满小广告的破旧电箱,半开着门,成团成团的电线裸露在外,电箱下堆着几个系扣垃圾袋,它们摊在已经干巴在砖石人行道上留下轮廓的不明汤汁上。 杨舷原来就住在这啊…… 尹东涵心里暗暗惊慨,也仅限于,在心里,暗暗,惊慨那么一声…… “杨舶,我到小区了,你们是几号楼?” “我们在40号楼,就是吧……我们这栋楼的门牌号有点怪,三号门洞和五号门洞和位置是反的,然后四号门洞在一号门洞后面,我们在二号门洞402。”杨舶在电话那头的语气明显比刚才更急切了些。 楼牌号没有固定的位置,几乎是随机贴在楼身上的。 尹东涵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楼侧的墙身,才勉强看清生锈楼排上的数字。 “马上了,我正在往40号楼那边赶,你别挂电话。” “我在我家阳台摇手电,你看到了吗?” 强光手电筒的光束从一扇泛着青灰绿色冷光的小窗户中投射出来。 尹东涵抬眼看到了阳台上晃手电的小男孩:“我看到你了。” 杨舶回屋等着尹东涵,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他开了门:“干哥小心!那节楼梯中间……” ——少一块。 尹东涵踩空,往前顿了一下,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扶上扶手才没摔倒。 “你哥呢?” “在屋里。” 尹东涵没来得及穿鞋就直奔卧室。 床上的杨舷侧躺着裹紧被子,但没出汗,脸烧得通红。 尹东涵伸手探了探杨舷的额头,仅碰了一下就直觉得烫手。 “杨舷?你现在什么感觉?” 杨舷意识朦胧地又裹了裹被子,将身体蜷缩起来,虚弱地哼了声。 尹东涵的愁绪爬上眉梢,他问杨舶借来体温计,看了刻度,甩了几下。 “嗯……” 水银头刚伸进杨舷的衣服,他就躲开了,在床上不舒服地扭着。 “没事没事,乖,测个体温,就测个体温……” 杨舷发着高烧,肯定对这些冰凉的东西格外敏感,体温计肯定也不能直接放进去。 尹东涵用手捂热了水银头,再甩回35度以下你。这回杨舷没有刚才那么激烈的反应了。 ——三十八度七。 尹东涵的愁眉扭在一起,他放好体温计,又叫了辆车,打算带杨舷去医院。 “唔嗯嗯……冷……我冷……” 尹东涵刚掀开杨舷的被子,他就哼哼唧唧地酸呻。 第116章 尹东涵只好从他衣柜里翻出件长袖秋装给他披上,像上次在礁石上一样,将他横抱出卧室。 他好像又轻了…… “杨舶,你哥烧得挺厉害的,我得现在就送他去医院,我带了钥匙,你在家关好门不要出来,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们。” 第57章 一路上杨舷都处于一个清醒和晕眩的叠加态,感觉自己的意识和灵魂像一个氢气球一样,被绳牵引着飘在头顶上方三尺的位置,而自己只是一具不听自己摆布的躯壳,浑身塌软着被尹东涵抱上车抱下车再抱进医院。 浓烈的消毒水味刺进他的鼻腔,直接刺激到他鼻子短暂地通了气。 杨舷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他正坐在医院光滑的连排椅上,椅子倒逼着他清醒,不然会滑下去。【1】 杨舷又往上动了动,仰头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躲着天花板上对他来说算得上刺眼的白光。 他的头僵僵地向旁边歪了歪,朦胧漫漶的视线里出现了尹东涵的身影 ——他在跑前跑后地为自己交报告拿药。 夜里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尹东涵的脚步声历历清晰,清晰到可以传导到杨舷的心上,形成跌宕起伏的声波。 杨舷望着尹东涵的背影,虚弱地勾唇笑笑。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他已经把他自己托付给了尹东涵,他们过着自己的二人世界,朝夕相处,彼此依赖。 杨舷又将披在身上的外套裹紧了几分,像是这样就可以把这份幸福感永远留住。 尹东涵处理完事务,来到杨舷身边,见他睫毛颤着:“你醒了,刚好要带你去挂水。” 在胳膊被尹东涵揽上他的脖颈时,杨舷才回过神来,抽回胳膊裹了裹外套,喃喃道:“我自己走,可以……” “好吧。”尹东涵向杨舷温柔笑笑,搀扶着他到输液区。 没什么人,尹东涵便坐在他旁边的输液椅上。 杨舷的手瘦得骨感,青色血管经络分明地附在手臂的骨架上,针很轻松地扎进去了,尹东涵还担心杨舷会疼,还做好了捂住他眼睛的准备。 “他手瘦,血管还滑,容易跑针,你看着他点,别让他乱动。”护士调节了下吊瓶的低速,端着铁托盘走了。 “别乱动,听到没?”尹东涵将杨舷输液的右手平放到输液椅的小桌板上,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 杨舷自然地把头靠在尹东涵的肩上,哑着嗓子小声问道:“杨舶把你叫过来的?” 尹东涵嗯了一声,他握住杨舷右手的指尖,那手正输着液,不能乱动,时间一长就会发冷。 “真麻烦你了,大晚上的让你跑过来。”杨舷感觉得到尹东涵的手捏着他发酸的后脖颈,力道很舒服。 “杨舶睡了吗?他明天还要上补习班。” “嗯,我让他困了就睡,不用等我们。” 杨舷细软的头发在尹东涵露在衣领外的那段脖颈上无心无意地蹭来蹭去。 像亲近人的小猫带给人的酥酥痒痒的感觉。 尹东涵用手顺了下这只虚弱的猫猫的茸毛:“明天要不我送他?说来也是,你妈不在家吗?” “她出差了,一周之后才回来咳咳……” 尹东涵拍拍杨舷因猛的咳嗽而颤抖的后背,让他少说点话,若有所思良久后才开口:“要不你再上我那住几天,一周也没个人照顾你。” “算了吧。”杨舷艰难地咽下那股想要咳嗽的劲儿:“我也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你,再说我总住你家,像是被你包养了一样……” 尹东涵面露羞涩地笑笑,佯装一副郑重其事的思虑:“我一场商演是能赚不少,但我还得出国上大学,现在的话…不太行,不过以后也许可以。” 杨舷笑了,又是笑声和咳嗽声混在一起。 尹东涵怕他动作幅度大了跑针,连忙淡笑着安抚着他。 偌大的输液室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对老夫妻。老太太从用掉色塑料袋装着的保温饭盒里夹出饺子给打吊瓶的老头吃。 尹东涵怕杨舷见了这幕又会想起爷爷,便以“这风有点大,我们换个位置坐”为借口带杨舷到背对着老夫妻的另一头坐着。 “你饿吗?”尹东涵闻到顺风飘来的饺子香,向靠在自己肩上的杨舷问道。 “有点儿……我没吃晚饭。”杨舷小声道。 “为什么?” “没胃口。” “不吃饭怎么有抵抗力?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手别乱动啊。” “知道了。”杨舷扬声向尹东涵应道。 他就趁着我生病把我当小孩哄。 杨舷认身子一松靠上椅背,他仰脸看了眼墙上的数字时钟,红光显着23:59,“秒”位置的数字还在不停跳跃着。 医院的表会慢上两分钟,现在应该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多了。 想不到第一次和尹东涵熬到通宵竟然是在医院。 吊杆上挂着两瓶吊瓶,正输的那瓶已经见了底,护士便过来给杨舷换药。 “是你哥哥吗?他对你可真好。”她边给杨舷换药瓶边问道,口罩遮着大半张脸,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不是。”杨舷心头一颤,眼底闪过只有他自己能懂的不甘——什么时候才能自信大方的把那三个字骄傲地向外人说出口…… “他是我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第117章 “真羡慕你们。” 护士又调节了下滴速:“这瓶可以稍稍快点,但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告诉我,我再帮你调。” 护士走后不久,尹东涵便回来了。 杨舷见他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不止一个盒子,眼神还是倏忽地闪了下光。 他也并不是完全没胃口嘛。 “大半夜找口热乎的还挺难。”尹东涵说笑着把塑料餐盒的盖子打开。 看见盒里白花花的东西,杨舷眼里的光又四散全无了:“白水面条啊。” 尹东涵给他挤了点酱油,拌着几根毫无食欲的黄瓜丝搅了搅:“你现在得吃点清淡的,这还有汤。” “我要吃烤冷面。”杨舷囔着声音,佯作娇嗔。 “等你好了再吃。”尹东涵见杨舷右手输液不方便,靠近了他点喂他。杨舷也是口嫌体直,很开心地接受了尹东涵的投喂。 “那还有汤呢,别凉了。” 尹东涵把吃饱喝足打完点滴睡着了的杨舷抱回家,自己就在杨舷家沙发上将就了一晚。 尽管昨晚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但尹东涵已经成型了的生物钟还是让他在早上六点半就自然醒来。 他见房间里的杨舷正酣睡,轻手关上了房门,替他把杨舶送到补习班,回来时还买了点菜填上杨舷家空了的冰箱。 他关上冰箱门,听到厨房有声音,就跑去看看,见杨舷正双手拎着暖壶倒水。 “你放下我来。”尹东涵怕他现在还没什么力气会烫到,便替他倒水,然而暖瓶里是空的。 “你先回去躺着,我给你烧水。” 杨舷轻声咳嗽着躺回床上。 昨天晚上像做梦一样,回来的时候都几点了?东涵…他一晚上没回家吗? 那边水烧开了,水壶在灶上尖锐地叫嚣,随即就是熟练的关火、提壶、倒水声。 尹东涵端着杯子走进杨舷的房间,刚烧开的水相当烫,杯把都能传递热量。 “有点烫,要不你再等等吧。” 杨舷抿着泛白干裂的嘴唇,轻轻点头。 发了一晚上的汗,他快虚脱了一样,口渴难耐。 尹东涵看见杨舷紧抿嘴唇,喉结上下滑动,知道那是个拼命从口腔中搜刮口水下咽的动作。 他端水去了客厅,找了个空杯子,把刚烧开的水倒进空杯子里,再从空杯倒回原先的杯里……如此循环多次,直到水温慢慢下降。 杨舷听着水在两个杯子里流调——这声音他很熟悉: 他小时急着喝刚出锅的清汤,爷爷就会再找来个碗,用这样的方式让汤降到可以直接喝的温度。 一些细枝末节处的微小情景,却足以把他带回到记忆深处,久久无法完好的回神到现下。 以至尹东涵端着倒好温的水拿着药坐到他床边许久后他才回过神。 尹东涵将胶囊挤出铝板,平摊到手上,送到杨舷眼下。 “水温能稍凉一点,因为你要吃药嘛,你先尝尝,如果嫌凉我再去给你沏点热的。”杨舷接过后两口咽下了药,又小口喝着水顺嗓子。 尹东涵在杨舷喝水时看向他床头柜上摆着的相片:他、杨舶,和爷爷,背景是那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礁石和那片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海。 杨舷喝的一点不剩,浑身舒服多了。烧退了以后他还是在咳嗽,说明还有炎症,大概怎么也得有一周才能康复。 他松垮的领口处可以看到他两条清晰的锁骨,随着他一阵一阵的咳嗽愈发立体起来。 “东涵,杨舶呢?”耳边没有了小男孩一天到晚“哥哥哥哥”的叫唤声,杨舷好奇地问了句。 “我送他去补习班了,看你这样子多半下午还得是我去接他。” 杨舷眼底闪过讪意,沉默许久: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了,你也有那么多要忙的事,但还要天天围着我这个麻烦转……” “没事,别这么说,”尹东涵把药装回药盒:“大不了我白天回家练琴,晚上再回来照顾你。” 杨舷又咳了几声,但他还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也厌恶自己现在这个病怏怏的样子。 “这段时间确实事情比较多,给你添麻烦了呢。从一开始就是我想不开,跑到海边那么危险的地方,还让你受伤了,之后赖在你家里赖那么长时间,现在终于回家了,还发烧大半夜的把你叫过来,也没睡好觉……我和我之前相比变的太多了,我也不想这样,我也讨厌我现在这样,我以后尽量不再麻烦你了,我让你省点心,对不起……” 杨舷初愈本就虚弱,所以眼眶但凡泛起一丝红都会特别明显。 尹东涵怎么可能会怪他麻烦,他对现在的杨舷只有怜惜和心疼。 他翻找手机放了首他很早之前弹的《a小调圆舞曲》,强弱对比还略显稚嫩:“这是我十三四岁弹的,弹得不怎么样,当个笑话听吧。” 尹东涵摁灭手机: “我记得我刚开始准备肖赛的时候,dr.关和我说过,肖邦16岁时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首夜曲,但他决定将它烧掉,连带着自己的其他作品也一同烧掉。然而,他的朋友朱利安把它们保留了下来,并在肖邦去世后发表出来,这才有我们现在看到的《a小调圆舞曲》。设想一下,如果不是有朱利安,我们将损失多少好的作品,肖邦这个形象又将少了多少完整?所以我的意思是,杨舷,在我这里,你的脆弱和你的坚强一样优雅。” 第118章 杨舷是相当感性的人,低谷时期、暗恋的人、如浓茶般温柔治愈的话…… 他攥紧被角,克制着喷薄欲出的强烈情绪,低声向尹东涵喃喃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杨舷本不想让尹东涵听到这个问题,故意地近乎小声嗫嚅。 尹东涵可却偏偏听到了这个可爱的问题:“因为我是你的紧急联系人啊。” 杨舷一怔,随即双颊不由得发烫:“你知道了…那你是不是也看到我给你的备注了?” 这个没看到。 但此时此刻弥散在这一方室内的暧昧气息却是让尹东涵坐立难安,像是无数横生的水草缠绕上了他的心,逼迫着他现在就说出对杨舷的爱意。 “要不我去给你做点东西吃,你饿了吧?我回来的时候还正好买了菜。”尹东涵急迫地找了个理由,狼狈抽身。 “好了。” 尹东涵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拉开折叠餐桌,又摆了两个凳子。 见杨舷迫不及待地伸筷子,讪讪道:“我第一次做饭,尝过了,没什么味……” 杨舷尝了一口:“好吃!” 尹东涵觉得杨舷是在安慰他,逼自己享受他初次下厨鼓弄出来的没啥味儿的失败品。 “要不你拌点酱油?” “拌酱油都串味儿了。”杨舷吸溜着咽下一口面:“你怎么那么喜欢往面条里加酱油啊?” 尹东涵笑而不语,伸手撩起挡在杨舷眼前,将要和他抢碗里面条的碎发。 这岁月静好的温柔感一旦萌生就会无止地发酵逸散…… “东涵,我想嫁给你。”杨舷没来由地戏谑着。 尹东涵弹了他一个脑门:“等下辈子的。” 说者和听者都是有心的,却双双心照不宣地装成无意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1】医院的椅子故意设计成滑溜溜的铁质,如果坐在椅子上的病人晕倒,就会很自然的滑下来,然后就会被别人发现,及时叫医生,还方便消毒。 第58章 “停。” 尹东涵的食指在琴上怔住,再缓缓放下。 旁侧是他老师灼灼如炬的目光。狭小琴房内,尹东涵能听清关老师压着愠意的呼吸声。 他双手不由得攥起来,身体像绷紧的弦。 他也知道他刚才节奏七零八落,踏板的踩放也是乱了,音与音黏糊糊的连在一起,更不用说什么情感色彩。 弹成这样,在他自己那都过不去。 关老师跟着他发愁,叹了口气,向椅背后一靠:“你自己说说吧,你有什么问题?” “节奏、踏板都乱了,强弱变化没有处理好,情感色彩也不到位。” 尹东涵盯着黑漆琴身中反射出来的自己,开学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自己大不如前,假期也没少练,但还是没来由的生疏。 就像是练习量已经饱和,再往里灌不进去,硬塞只会不进则退。他遇到了所谓的瓶颈。 “东涵啊,你好好练练吧,我看你这学期回来就不太对劲,刚才那是你弹的?那是你的水平吗?” 尹东涵垂下眼帘,觉得现在映在钢琴上的自己的身影都很刺眼。他上高中以来头一次感到这么难受,但是他只会恨自己,恨铁不成钢的那种。 “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没用,我能替你去肖赛吗?我能替你考柯蒂斯吗?” 关老师见尹东涵还是那样的神情,也不忍狠下心骂: “你就剩半年多了,没给你多少时间,这个学期你还要准备肖赛,比完回来你还要准备申请曲目,你得更上点心了,你刚才那样,去了华沙都见不到乐团【1】行了,我就……” 本不想继续批评,尹东涵放在琴盖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声。 尹东涵心脏骤停了一般——他忘静音了。 “不……不好意思老师。” 他手忙脚乱地上滑快捷栏找“静音”,可越急越做不好什么,最后只能匆匆忙忙地关了音量。 尹东涵僵僵地把手机放回去,他已经预料到关老师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了。 “你现在上课,手机都不静音了吗?” “……我忘了,对不起。”尹东涵屏息凝神地对峙着暴风雨前压死人的宁静。 “不过,以你之前来看,除了你爸你妈和我之外都是免打扰,就算不静音上课也不会一直嗡嗡响啊?” 尹东涵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坏事会接踵而至,他不敢吭一声,低头静待着dr.关对他说出令他更加如坐针毡的话。 黑云摧城的压迫感快把他碾碎了一般。 关老师喟然叹了一声,攻势变得看似柔和了起来: “东涵啊,老师也没想怎么狠批评你,你是老师一手带大的学生,教了你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性格老师也了解,自尊要强有上进心,能掂量明白轻重缓急,你在老师心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你最好不要自己给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抹黑好吗?还有就是啊,你是个很优秀的男孩,有些事不用着急。” 欲盖弥彰似的,尹东涵猛地心头一颤: “老师我没有。” “没有那当然更好。” 奇怪了,他怎么还没回我消息?他还没下课吗? 杨舷看着久久没有回信息的对话框,把手机摁灭揣进兜里,往尹东涵教室赶。 第119章 “多说无用,你还是自己好好练着吧。” 杨舷脚步一怔,刚向屋内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背贴着墙躲过去,听到屋内关老师的脚步声,连忙躲到走廊的另一边,亲眼看着他下了楼梯才敢出来。 久久不见尹东涵从屋里出来,杨舷从小窗往里望了望,见尹东涵坐在琴凳上缄默着。 他被骂了吗?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事。 快月测了,本来是想过来问问他有没有时间接个钢伴的,算了吧,他也快比赛了,少给他添麻烦好了,上个假期给他添的麻烦还不少吗…… 杨舷背好琴盒,也没和尹东涵打声招呼就原路返回了。 晚上宿舍里—— 杨舷坐在床上,翻看手机乐团群和学生群,全是飞来飞去的“招钢伴”的消息,而他和尹东涵的对话框还保留着下午那个原样,一句也没有添过。 梁广川李文杰依旧在若无其事地双排。从没见他俩着急过。 杨舷在相册里翻出上两次全校张部的成绩单,放大滑看钢琴专业的那部分: 尹东涵永远毫无悬念地稳居榜首,而他之下的二把手也是个霸榜的新人,叫贺卓航。 贺卓航? “李文杰,”杨舷爬下床,见李文杰正和梁广川专注地打着某个开了局就不能退出否则就会被举报掉星的游戏,先试探性地问了句。 “咋了咋了?”李文杰一手摘掉了一边耳机。 “你是不是跟贺卓航还挺熟的?” “嗷,他是我之前邻居,有啥事吗?”李文杰那边手忙脚乱地帮梁广川打龙。两波共十个人在龙坑打起来了,一面混乱的技能音效从他漏音的耳机传到了杨舷耳朵里。 杨舷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被听到,就等着李文杰结束混战再说。 “对面打野交惩了,可以抢。”杨舷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跟了一句。 男生毕竟还是男生,一点游戏不沾的还是少数。 “哈哈aced了。”屏幕一黑,李文杰抬头向杨舷讪笑。四十多秒的复活时间,李文杰终于能腾出空说话了:“哎,你刚才是不是想问我啥事来着?” “嗯,你认识贺卓航是吧?就是……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他还有没有时间接钢伴,我想让他帮我录个作业。”杨舷双手搭在李文杰的床护栏上。 “啊,就这事啊,行!不过你怎么不让尹东涵跟你录了?” 杨舷轻松一笑:“他快比赛了,我怕牵扯他精力,还耽误他准备。” 梁广川一旁打着游戏当塞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退了游戏从床上下来:“不是杨舷,你俩吵架了?” “没有,就是怕他分心。”杨舷笑笑,伴着梁广川别有深意的啧啧声爬回床上。 “我和他说了,他说有的是时间,你就晚上七点之后上二楼走廊尽头那个琴房找他就行了。” …… 杨舷依着李文杰的话,吃完饭后直奔二楼走廊尽头的琴房,他敲了三下门。 “请进” 是一声有些发怯的应答,给人一种说话这人很是认生的感觉。 杨舷推门而进,见到了坐在琴凳上的贺卓航。 他一头中发,微微带着点不好打理的自来卷,厚刘海长到能遮住眉毛。一双厚重的黑框眼镜压在他不算高挺的鼻梁上,眼镜腿架上耳廓,还将他两边的碎发顶得微微翘起。他眼镜明显是松,动不动就要推一下。 贺卓航每推一下眼镜,杨舷都有机会观摩一下那双皮包骨一样的手——过分的骨感,过分的脉络清晰,一点也不像尹东涵那样的精瘦得恰到好处而不失力量感。 “杨舷师哥好,我是贺卓航。”贺卓航又推了下眼镜,向杨舷低声细语。 “你好你好。”杨舷见贺卓航比自己还腼腆,便多夸了他几句:“你弹琴弹得挺厉害的,才来这个学校一学期不到都学会霸榜了。” 贺卓航也是理应得到这种夸赞,他是今年校考唯一一个专业课成绩满分录取的学生。 以连阳音乐学院附中的严格标准,专业课成绩满分录取的人每年都是寥寥。去年是杨舷,前年是尹东涵。 “那杨舷师哥,需要我怎么帮你?”贺卓航坐回琴凳,双手垂放在腿上,相互抠着手指。这是个很不自信又表达焦虑的状态。 杨舷把谱子摆到贺卓航的谱架上:“这是钢伴谱,你看看你大概需要练多长时间?” 贺卓航扫过一眼慢吞吞地问道:“我视奏,现在就可以。” 他又见杨舷向他投来惊异的目光,又怕杨舷不信任他:“要不,我先试试?” “行啊。” 贺卓航推推眼镜看了眼谱,弯腰让头靠近键盘,像是疏忽间变成了北极冰虾一样瞬间矮了下去。 ……这,也许是个人的演奏习惯吧。 杨舷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也许是他经常看尹东涵弹琴,本能地以为弹琴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尹东涵除了重音需要身体借力向下砸,或是情绪调动之外,上身总是端正的,顶多也只能算上微微前倾。所以他弹琴才会有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鲜明的优雅矜贵,毕竟那集了视听之娱。 贺卓航的手用起力来青筋暴起,血管像蚯蚓一样爬上他瓷白的手背。 还好他没有挽袖口的习惯,长衬衫袖子可以盖全他整个手腕,不然真的不敢直视他现在布满贲张血管的小臂。 第120章 虽然他弹琴的样子独树一帜,但该说不说,这视奏确实很流畅。 杨舷在贺卓航弹完后满意地给他鼓了个掌,而且刚才他弹琴的样子在也在杨舷脑子里激荡出了些什么: “卓航啊,没人说过你像有马公生吗?” 贺卓航刚才还阴翳不散略显低沉的眼睛顿时变得不一样了起来:“有马公生?杨舷师哥你也看日漫吗?你会不会也是比较现充的二次元?” 杨舷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知道这些不过只是因为乐团里有人说尹东涵和他是有马公生和性转板的宫园薰…… “啊哈哈哈没有,只是恰好了解这个而已。”杨舷尴尬地笑笑。 “你原来也看《四谎》啊?我也特别喜欢《四谎》,我们好有缘啊!” 杨舷陪笑着,看着现在的贺卓航和几分钟之前的贺卓航已经有点不一样了。 果然人在见到喜欢的东西时面相是会变的。 “好了好了,干正事干正事了。”杨舷架好琴。 尹东涵一遍一遍过着那几首曲子。上次“翻车”之后,他慢弹的次数多了,趁着比赛之前再好好正正节奏。 “尹老师尹老师,” 慢弹的曲子形成不了能将尹东涵和外界一切声音隔绝的厚重的音墙,他听到了敲门声: “进。”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拿个谱架就走。”是隔壁琴房的和他同专业的女生。 “你用得上吗?”尹东涵随口问了句。 “哎呀这不月测了吗?我给人家当钢伴的,我用不上,但我那个吹萨克斯的‘金主’用得上啊。”女生扛起谱架退出门,又向尹东涵挥了个手:“走了哈尹老师。” 尹东涵点了点头。 是啊,还要录作业。 他因为要准备肖赛,学校准他免检,所以也几乎忘了检测这事 尹东涵翻开那天杨舷唐突发的那几条消息…… ——“东涵师哥”“下课了吗?下课了吗?”“问问我们尹少是否有时间再当回我的钢伴呢?”“【动画表情】” 那一头—— 连着合练了一个多点的杨舷打算休息休息,他给琴和琴弓放在椅子上满地溜达,见贺卓航还是个不怎么累的样子,又想到了每次陪他录作业时的尹东涵 ——你们弹琴的都体力这么好,不会累的吗? “不过卓航啊,你弹琴弹得也不错,为什么没人找你当钢伴呢?”杨舷支在窗台上随口问问。 “可能我是新生,他们还和我不太熟吧。” 杨舷思忖他刚到附中那会。总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社恐的人,但仔细想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破格进乐团了,也不像贺卓航这么天天畏畏缩缩。 “我刚来那会儿也一样,或者你可以参加乐团招新,可有意思了,出外省比赛就是公费旅游。” 贺卓航只是笑笑:“乐团我能去的位置还有东涵师哥,我又比不上他。” “也是。”杨舷点头,不可置否。 尹东涵的琴技放在整个学校都是一骑绝尘,而且学校目前没有意向组建双钢琴的乐团。 “你东涵师哥确实很优秀,而且他人也很好,特别会照顾人。” 贺卓航似是能读懂杨舷的内心,他可以透过杨舷眼底品察到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特殊的悸动。 所以他的眼眸也会疏忽地失神了一下。尹东涵去原先杨舷常在的那个琴房,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杨舷又和贺卓航练了一会,正要走的时候:“哎,杨舷师哥,这是你的笔吧?” “哦,对,谢谢。” 尹东涵恰是走到琴房前的那扇小窗,恰是见到了杨舷越过贺卓航的肩,一手支在琴上,头和贺卓航离得很近…… 尹东涵手都放上了门把,却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没有扭开。 “走了哈杨舷师哥,明天见!” “嗯,明天见。” …… “啊?东涵师哥晚上好!” “嗯,好。” 杨舷一惊 ——东涵? 【作者有话说】 【1】肖赛每五年一届在波兰的首都华沙举办,在最终轮参赛者会选一首协奏曲与乐队一起演奏。 所有关老师这句“去了华沙都见不到乐团”就说尹东涵照这样进不了决赛,是句气话啦~ 第59章 尹东涵缓缓走进琴房,背手关上门,背靠门上的小窗,不让外面人看见屋内发生的事。 然而人也走的差不多了,这又是走廊的最后一间房,更不会有什么人发现。 杨舷举重若轻地把琴凳排回原位,不敢看尹东涵一眼。 “我还正纳闷呢,你录作业也不找我了。” 尹东涵故意等杨舷把手头能做的诸如推琴凳盖琴盖蒙琴布等杂事都做完再开口,让他不得不仔细听着。 “东涵……”没了手上的事分散过于集中的注意力,杨舷一时无所适从。 尹东涵并没有因为杨舷的神情而消下一丝半点的气,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像是看不得杨舷和别人走得太近,但还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吃醋,因为杨舷和他室友们呆在一起时他就不会这么想。 就好像这种感觉只是针对贺卓航的一样。 “他弹得比我好是吧?” 杨舷的心狠地向下一顿,浑身血液仿佛凉了一般。 第121章 他没见过这样的尹东涵,没见过他这么说话,也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没……我不是看你……” “我是瓶颈期了,但我不是不会弹琴了!”尹东涵没给杨舷说完话的机会,唐突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我我我不是怕耽误你时间吗?你要比赛了,我不想再给你找麻烦……” 杨舷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停揪攥着蒙在钢琴上的防尘布。他不知道尹东涵今天到底怎么了,只知道之前无微不至照顾他循循善诱开导他的尹东涵突然冲他发火,他很委屈:“你这么凶干什么?” 比赛,像是某种隐藏的机关一样,直连着尹东涵过分敏感的神经: “对,我天天围着肖赛转,我就这么个人!我需要你们天天看着我的脸色,我需要天天被你们照顾着,被你们特殊对待,现在还反咬一口对你们耍脾气,是我的错!我有问题行了吧!” “你……”杨舷被尹东涵莫名其妙爆发的情绪劈头盖脸地砸了个遍:“要不是我前两天发消息你不回,我去教室看你,看到你被关老师骂,想着你也只是个能力有限的普通人,没多大能耐,没那个精力准备肖赛又干别的,你以为我想天天围着你转,我闲的啊?” 话既然都说开了,那也没什么端着的必要了。 “对,你不想天天围着我转,那就恳请你不要在我上课的时候发消息。如果没有你发的那两条消息我老师也就会仅仅对我琴技停滞简单批评几句,我也认了,你发完那个消息他就往上升华变着法骂我!那按你刚才说的,你可是真闲的。” 他生气是因为我发的那几条消息吗? 杨舷忐忑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不占理了。 他见尹东涵狠剜他一眼开门出去,便从尹东涵身侧挤着出了门框,挡在琴房外。 尹东涵比他高上一点,他拦在尹东涵身前仰视着尹东涵淡漠阴冷的眼眸,在心里排练好的话变成了磕磕巴巴说不出口的抱歉: “我…对不……” “你让开,我要回去,你挡到我的路了。”尹东涵不想听杨舷的解释,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不屑一顾。 杨舷和他东涵师哥冷战的第一天。 唐融端着餐盘坐到室友们为她占好的座位上,她自然平视向前的视线里出现了杨舷的身影:他从窗口打好饭,端着餐盘坐到一个四周无人的角落。 唐融纳闷,和室友们打了声招呼,就端着盘子坐到了杨舷对面:“嗨!杨首席难能一见啊!” 杨舷垂眼,没应一声。 唐融没多想什么,正常聊天一样?“你怎么不和尹老师去小树林吃了?你俩吵架了?” 杨舷闷不作声,盯着自己盘里的饭点了点头。 唐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语气柔和了点,凑近杨舷又低声问了句:“你惹他了?” 杨舷摇头。 “他跟你吵的?” 杨舷点头。 唐融往后退了退,大有大受震惊:”不是尹老师那么个温润绅士的人,会突然主动和别人吵起来,这得是个什么样子……” “他温柔绅士?”杨舷闷声半晌,猝然猛的一拍桌子,吓得包括唐融在内的方圆五米之内的同学像腿抽筋的一样一颤。 杨舷现在倒是不怕成为吃瓜群众的焦点了:“是,他对外人他温柔,他绅士,然后攒一肚子邪火对我没理由地发疯!” 杨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食堂回荡,重复了好几匝,让他被迫听了不下四遍。 果然喊出来就舒服了。 他拍案而起之后倒了餐盘,匆匆走了,就留唐融在他刚坐的位置的对面瞠目结舌。 “不…不会吧,我磕的cp要be了?” 杨舷和他东涵师哥冷战的第一周。 两人一周内双双躲着对方。或许根本不用刻意躲,如果不是之前关系太好,干什么都要一起,两个跨年级跨专业的人根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 其实过了一周,杨舷起初的那股怨气早消了,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拉不下脸,主动和尹东涵和好。 他一直拖到了下午,等着专业检测结束,他可以不用再去找贺卓航了。 也许这个特殊条件满足之后,尹东涵会主动回来吧。 然而并没有。 晚上—— 杨舷一直在原先的琴房待到快熄灯,始终没有等到尹东涵。 看来还是低估了他憋着生闷气的能力…… “杨舷才回来啊怎么啊?我还以为你又学上次睡琴房了。”梁广川正上门关灯,扭头就碰见了刚回宿舍的杨舷。 杨舷看了屋里熄了灯,苏澄和李文杰都躺好了,拉着梁广川到了走廊,顺手关上了宿舍门:“你出来一下,我想和你说点事。” 梁广川顿时变得比杨舷还要机警,嫌走廊保密性不好,又拉着杨舷去了楼梯间,关上楼梯口的门,背压上去,认真地望向杨舷,准备听他“说点事”: “咋了?” 杨舷见梁广川很是珍惜他这次“直抒胸臆”似的,反而下决心的话又有点不敢说了。 最终,在梁广川期待的目光无声地追问下:“有件事我一直没公开挑明了说,我好像喜欢男生。” “啊,就这事啊!”梁广川一笑松了气,不紧靠着门了,背在墙上轻松随意地随着他笑的动作拱蹭:“早看出来了,我们早就猜到了,放心,我们不会歧视你的,我们宿舍主打就一平等、博爱、包容。” 第122章 “你等等,”杨舷见梁广川要回去了:“我今天又不只是想跟你出个柜,刚才那就是个背景、铺垫、剧情前提。” 貌似只有说的生动点才能留住梁广川。 “我是想说,我好像把东涵惹生气了,他已经一周没理我了,我还拉不下脸当面和他提这事,你有什么比较委婉的方法?” “不是你这,”梁广川叉个腰笑笑:“你这就不印度人问非洲人怎么开虎式坦克吗?我一没谈过恋爱,二不是男同,我上哪给你支招去?” 杨舷抿了抿嘴,往楼梯口铁门那走:“那算了。” “你回来回来,能支,能!” 梁广川见状,又有点于心不忍。一手拉回杨舷,拉着他坐到台阶上,自己正对杨舷盘腿席地而坐:“来来来,你给我讲讲你俩到底咋回事,我听了才知道怎么帮你嘛。” 说的也是。 梁广川这人虽然咋咋呼呼的,但情商什么的也还不低,人也挺仗义的。既然都打算说了,那还不说个彻底。 杨舷和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面对面的促膝长谈也让杨舷观赏到了梁广川比这故事还要跌宕起伏的表情变化。 “就这?”梁广川难以置信地问了声杨舷。 不清楚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杨舷也就如实点了点头。 梁广川坐久了,原地咕蛹了几下,硬石板砖硌东他有点腚疼。 “要我说,他冲你发火主要俩原因,其一是他吃醋了,你俩粘了那么长时间,他肯定也是对你有感情的,突然冒出来个贺卓航,还跟你走那么近,他不生气才怪!” 杨舷听得很投入,他还没见过梁广川这么认真地分析什么。 “其二啊,我不知道这个说的对不对哈,你听听就行。” 梁广川有模有样地压低了点嗓音: “以我对他的印象,他是个相当要强的人,受不了外界对他一点负面评价,但他又不会对外界怎么样,他只会闷头折磨自己,而且他现在瓶颈期了,心情又不好,你又那么跟他说你是不想分散他精力才不找他的,他肯定不舒服,而且嘿嘿……” 梁广川邪笑了声:“他对专业都这样了,他对感情更是,一直争强好胜没怎么输过,突然有天发现自家宝贝被别人拐走了,这不堵上加堵了吗?” “别乱说,我和他还不是那种关系。”杨舷面露羞赧地把头撇向别处:“而且要是这样,我以后怎么和别人接触?难道我现在单独和你聊天被他知道了他也要吃醋吗?” “对啊,这就是他的不对啦!”梁广川先和杨舷达成了统一战线,随即脑瓜灵光一现:“唉,我有个招帮你治治他。” 杨舷听完梁广川那个自诩“绝妙到无与伦比的招”,半信半疑地睇他一眼:“你这能有用吗?他马上就去波兰了,我就只想赶在他出国比赛之前和他平静一点地和好。” “你俩现在这样平静不了!”梁广川一摆手:“有平静的招啊,你要拉下脸在他那示个弱,也能平静点,你不拉不下来脸吗?所以得倒逼他一下。” 杨舷看着手舞足蹈,比划着的梁广川又低下头,沉思了一番:“行吧。” “卓航,你是不是还没来过三楼呢?”杨舷晚饭后约了贺卓航一起去琴房。 梁广川说的那所谓妙招,不过是让杨舷和贺卓航表现得更亲密一点,故意让尹东涵看见,营造出一种他有了“新欢”的假象,让尹东涵有种危机感,从而倒逼他主动挽回杨舷。 听起来就蛮奇怪的。 杨舷根本不想堵上他和尹东涵的未来去检验一下这种狗血桥段放在现实里好不好用。但思来想去总比硬耗着强,就像有题不会可以瞎蒙,但一定不能空着一样。 临时组队的学生和钢伴“一搭”之后基本就各忙各的了,除了原本就认识,能成为朋友实属罕见。 贺卓航对此也是略有耳闻,他在杨舷身边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 “是啊,他们都说三楼大部分都是些很厉害的师哥师姐,因为上面的琴房都比较安静。” “那也不一定,我有个吹黑管的特别能炸呼的室友,也经常出没在三层,不过他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他喜欢的女孩在三楼。” “哈哈哈哈……” 琴楼有东西两道楼梯。知道尹东涵习惯从东侧上楼,杨舷故意带着贺卓航走西侧,就是为了加大迎面撞上他的可能。 而如今这个别有用心的安排起了效果。 尹东涵沿东侧楼梯上了三楼,横穿过走廊,向这边走来。 杨舷的目光盯着他,不肯后退。尹东涵亦是。 东涵师哥晚上好!”两人对峙的死寂被不明所以的贺卓航打破。 尹东涵点头回应,又像是刻意等杨舷说出什么话似的,始终没把视线从杨舷身上移开。 “卓航,我带你去我琴房吧,我们今天还一起练好不好?”杨舷搭上贺卓航的肩,顶着尹东涵的目光,当他不存在绕了个道走了。 尹东涵也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径直走进自己的琴房。 杨舷谨记着梁广川的指导,不回头,不回头,要果断,笃定,决绝,但还是…… 送贺卓航进了琴房后,杨舷又折了回来,但早已看不见尹东涵的踪影。 “杨舷,这都快一周了,他怎么还没和你说话?”下课后,梁广川将杨舷堵到门口,见杨舷眼神色凝重,对出馊主意的事有些慌神,小声嘀咕着,试图减轻点自己的罪恶感:“不能吧,按照剧情……不应该这么发展啊。” 第123章 “没事,我晚上去看看他,我还是直接和他说吧。”杨舷强迫自己淡定,本就是带着点冒险性质的事,也怪不上梁广川。 当晚—— 杨舷回宿舍时稍早了点,单独往尹东涵的302拐了一趟。 “首席好啊,咋了?” “我找一下尹东涵。”杨舷还是站在门口。 “呀姐妹你来啦?”黄起涛推开挡在门口的任朔,想拉杨舷进宿舍里坐坐: “尹老师今天下午就走了,他走的时候都没告诉你一声吗?谴责他!来,咱别生气了哈,我进来给你看看……哎,杨舷?” 杨舷顿感心头一凉,扭头跑开了。他一直呆在三楼下二楼的楼梯口,打开手机看了眼日期,往墙上一靠,缓缓地蹲下去。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去波兰了…… 机场—— 尹东涵和dr.关正坐在北京飞往华沙的飞机上。 连阳无法直达华沙,需要先在北京中转。 这一行程大概需要九个小时,注定要在飞机上过夜了。 尹东涵坐着靠近舷窗的位置,外面的天全然黑了下来,远处的灯忽明忽暗地闪着。 他脱下大衣盖在身上,看了眼没有任何消息的手机。 “……为了保证飞行安全,请您确认手机和各种电子设备,包括具有飞行模式的电子设备都已处于关闭状态……” dr.关侧头瞥了眼尹东涵:“有心事?” “没事。” 尹东涵关机,将手机倒扣在腿上。 第60章 李文杰紧抿着嘴,陪梁广川并排站到杨舷床下:“杨舷……” 梁广川被李文杰用手肘怼了下,吭哧瘪肚地开口:“那个…真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他会……唉,要不我请你吃一周饭吧,也好道个歉的。” “没事,反正我们也没正式开始,就当及时止损了。”杨舷背着他们侧躺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那面白墙。 “别及时止损啊,唉……” 李文杰见平时不掺和他仨这些事苏澄过来了,一把把梁广川拉回去: “杨舷,其实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正好东涵兄出国,你们可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独自思考下,先冷静下来,等他回国再好好沟通。” 苏澄站在杨舷的床下,仰头向他说着,满眼的诚恳:“而且,你和东涵兄这么难得,各种意义上的,半途放弃了多可惜。” “对啊,多可惜!我还没在我身边看见过真gay……”梁广川又被李文杰怼了下,忙改了话锋:“我是说我赞成苏公子说的,你等他回来的,说不定他在波兰玩嗨了回来就把这茬忘了。” 杨舷背着身一直默不作声,也没什么可说的。 似乎只有他和尹东涵清楚,他们其实并没有在一起过,他现在也不过是追求一些越界的东西,还没有达到那个关系,却以那个关系的标准赋予自己权利,施加给尹东涵义务罢了。 这边听着室友们为他从未有过的爱情修修补补、出谋划策,那边揶揄自己凭什么这么恬不知耻、心安理得。 “谢谢你们,先睡吧,不早了。”杨舷将被子裹紧了几分,床下那三人也闷声回到自己的床位。 关灯后,杨舷把手机静音 蒙在被子里查了今天连阳到华沙的航班。 需要中转北京,而尹东涵坐的那班应该晚上八点在北京起飞,九个小时才能到。 他要在飞机上过夜吗?那能睡好吗?他到了华沙是不是还要倒时差? 杨舷又查了波兰。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东欧,全年都是湿漉漉的,十月更是阴冷而多雨。 手机屏幕在蒙黑的被子里亮得刺眼。杨舷关了手机躺好。 但他可以去肖赛,可以去肖邦的故居了,他会很开心吧,至少会比和我在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冷战强。 波兰,华沙—— 和中国大陆六个小时的时差让尹东涵重新经历了一回午夜。从机场到酒店已是快十二点了。 “尹征先生就是阔绰,”dr.关在两室一厅的大套房里转了一圈,回到尹东涵的主卧,摸了摸他房间里原木色的三角钢琴:”还考虑到他儿子要练琴。” 尹东涵笑笑,把礼服挂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六个小时的时差,杨舷那边快天亮了吧? “老师,我想先休息。” “行,好好休息,倒好时差,后天就一轮了。”dr.关以为尹东涵还芥蒂着前几天批评他的那几句话,又补充道:“没事,放松点,你已经比下那么多竞争对手了,能来华沙的可没有闲人。” 十月的风,已经开始带上了哨音,吹在身上,薄凉。 多雨的东欧平原久久未见这样的晴天了,明净的蓝,绸缎一样抖落开,一铺千万里,像海洋,深不见底。 尹东涵在阳光尚没来得及灼烧地面的清晨整装待发,坐上开往华沙国家爱乐厅的专车。高定礼服限制他只能端庄地坐在后座。 天边飘着几片云,丝丝缕缕,像落在水面上的白菊花瓣。 他望向窗外,手指在腿上敲着他一会要率先带上台的夜曲。他脑中只有曲子和杨舷,很安全,可以让它放空,自由驾驶着这具躯壳。 一直维持到他到了音乐厅,dr.关拍拍他的肩告诉他加油。 他按序候台。 第124章 候台区的全身仪容镜前,尹东涵正了正白领结,离远镜子看了个遍被黑燕尾服包裹着的自己的全身,一如之前。 ……一如之前吗? “my prince,you are synonymous with radiant elegance and refinement.” 他还能记起试衣时,杨舷围在他身边故作刻意地夸他,用的都是那些当时不明所以现在后知后觉的措辞。 “my prince, i feel my heart surrender。” 你的心当时就对我臣服了吗?但我现在好像如梦初醒地把你丢了…… 他再凑近一些,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向后梳起的头发,每根碎发的位置都留有精心设计过的痕迹;化着提气色的妆容的脸,眼窝眼眶的阴影高光衬得他鼻梁高挺到有了点混血的味道 尹东涵想对镜中的自己笑笑,但生扯着嘴角笑不出来。 这番样子,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吧。 国内正是七天的国庆长假,杨舷回了自己家。陪杨舶写作业、练琴、等尹东涵的消息…浑浑噩噩过了七天。 返校的前一天晚上—— 杨舷坐在床头擦琴油,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杨舶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 原木色琴身上了油,在不亮的青白色灯光下也熠熠闪闪,像是收藏家手中敝帚自珍的老物件,没过多长时间便会在它执着的主人手中焕发新生一次。 杨舷随手拨下g弦,它依旧紧致,俏皮地响了一声,以作为对它主人的回应。 “哥,”杨舶卷起被子滚过来,但床小,他不巧踢了杨舷一脚:“我干哥呢?这假期我都没见着他,你俩不出去玩吗?” 不想再被踢了。杨舷端着琴到椅子上坐,他拧好琴油,等着面板上光赠赠的油晾干:“他在波兰,在比肖赛。” “你咋不和他一起去?”杨舶趴在床上,撑着个小脸歪向杨舷,童言无忌地问着:“他不干什么都要带着你吗?” 杨舷趁着背身放琴管理着自己的表情。在小孩面前万不能表露出来什么,他知道,也坦然接受了自己注定会是某种少数。 但杨舶不能。 “肖赛是比钢琴的,我去能干啥?” “给他加油打气。” “没钱出国。”杨舷拉好琴盒拉链,给杨舶头朝枕头扭了个个:“睡觉。” 不觉间,尹东涵到华沙已经两周了,他渐渐适应了这里,阴晴不定阴冷多雨的天气,也适应了一轮二轮三轮正赛之后次第减少的和他站在一起的华人选手。 他是来自世界各地十二位入围决赛者之一——mr.donghan yin china。 选琴试音结束后,他坐上回酒店的车。 此时的天阴沉下来了,远处起了雾,将楼宇路灯全然蒙进潮湿的氛围中,一拧就会滴出水一样。 快下雨了。 尹东涵摇下车窗,让湿润的风钻进车,歇在发上、肩上、膝上。尹东涵习惯挽起半截袖子,裸露的手臂上有了冰凉之感,他便放下了袖子。 “东涵,你还是选了那架九尺的法奇奥里f2a78吗?” dr.关怕尹东涵吹猛了风,越过他把车窗向上摇了摇:“你还和技师说了几句?我还怕你语言不通呢,现在都无障碍交流了。” “假期刚考的雅思,8.5。”尹东涵含笑不露:“技师说施坦威遮错,因为音色厚重,但法奇奥里能更轻盈一点…我其实也想迷信一下,沾沾‘冠军之琴’的光。” dr.关笑笑,轻抚尹东涵的头,笑他看似成熟稳重的学生心里还住着天真纯良的小男孩: “冠不冠军的到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今天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正常发挥就行。明天比完赛之后呢,咱们也不用着急回去,我带你去看看圣十字大教堂、萨斯基花园、皇家城堡…或者你还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对这也不熟悉。”尹东涵淡淡道,还是一副别有心事的样子。 杨舷那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这始终牵着他的心,挥之不去。 这番不闻不问就像是自己奋战了三个回合,孤立无援 他都不清楚他这种满是“杂念”的脑子是怎么支持着他比完了三轮正赛再顺利杀进决赛的。 肖赛决赛那天,正好是他十八岁的生日。他不想把十七岁的遗憾平移到十八岁,但他情场无知,无计可施。 “对了东涵,你是不是快过生日了?”dr.关翻了翻日历,比尹东涵还要激动似的:“就是明天!十八岁生日赶上肖赛决赛,这是个多难得的巧合啊!” 尹东涵抬一抬眼,也随之一惊。 他知道明天是决赛,知道明天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却忘了将这两件能在他一生中排进前几的重要事情叠合到一起。 “你的十八岁都是肖邦陪你见证的。”dr.关拍拍尹东涵的肩:“你明天一定会一切顺利,因为你本来就是为艺术而生的。” 是日夜—— 窗外的雨在尹东涵回酒店后就变得倾盆。他在房间的琴上最后排演着明天的那首协作曲。 雨点打着窗棂,噼里啪啦的,忘乎所以,似是刻意地要将尹东涵的视线往这边吸引。 尹东涵担心会有雨潲进来,起身去关了窗。 他刚洗过澡,睡衣外披着件外套,站在窗边还是能感觉到凉。 落地窗外是维斯瓦河,破碎的河面将周围街道的灯光斩截成有长度的线段。它们被藏在厚重的雨幕后,像年代久远的dv,已经失了真。 第125章 尹东涵心底平静着泛起波澜 ——那是在1838年,在地中海马尔岛,在一间古老的寺院里…… 尹东涵回琴前,面前的谱架上只有他黑了屏的手机。他和着窗外的雨声,抒情地弹起了《雨滴前奏曲》。 低声部重复的单音仿佛雨滴滴落在他心上的频率,十二个小节的众赞歌后,低声部的八度双音跳进着增强了力度。 我不敢自比几个世纪前那位出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艺术家的灵魂一丝半毫,但我却可以真切体会到他当时的心境。 再现部仅有一个乐句,音乐的雨声渐弱,尹东涵从他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现下。 他见到不知何时来到他房间的dr.关正坐在他琴边的大维纳斯椅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尹东涵把眼神落回琴键,一股内心被洞悉感缠绕着他的全身。 “你是不是有心事?”琴凳是长方形的,dr.关坐在尹东涵身旁:“我见你试奏选琴回来时就不对劲。” 尹东涵微低着头,看着琴身反射出的坐在他身边的老师。 洗完澡刚吹干的头发,中长,微卷,被一条光面的墨色丝带绑在脑后。 灯光掩映下,他的半侧脸确实像位优雅细腻的艺术家,很亲和。30岁的年纪,和尹东涵亦师亦友,但尹东涵却不知为何并不想与他坦明自己心里早已迎来惊蛰的春季。 “我……我有什么心事,不过就是这么重要的比赛,决赛前一天有点紧张而已。” “《雨滴》是舒缓,希望它和它的故事可以一起让你平复下来。”谁没经历过那份少年事呢?dr.关轻笑一声:“你在等你的乔治桑吧?” 尹东涵下意识地看了眼摆在谱架上的手机。 他之前从没让手机在他练琴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放上谱架这种习惯也是在他认识杨舷后才养成的。他想拿下来,但已经晚了,在dr.关眼里这无非是欲盖弥彰。 “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么重要的比赛之前还想这个。” “想吧,我还能不让你想吗?你多在乎他啊。”dr.关看看尹东涵,宠溺地笑,像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你明天才成年,但也不差这几个小时,算算时差的话,在你的乔治桑那边,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他还不是我的。”尹东涵小声喃喃自语。 dr.关掩口笑着,搭上尹东涵的肩语,重心长道:“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他们不会属于任何人,不会依附任何人,所以就算你们以后在一起了,结了婚,他永远是他自己的。” “我们不会结婚,至少在国内不会。”尹东涵下视着自己的指尖。 “他是……男孩子?”dr.关并没有旁逸斜出地新增话题:“我不好奇你们未来的打算,我只想听听你认为的爱是什么?” 尹东涵抬起头,他知道他应该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长谈:“是我会把他放进我未来的规划里。” “嗯,还有呢?” “是聆听他向我袒露自己的野心和梦想,是欣赏他在我面前骄傲自如地炫耀自己的才华与实力,是对他取得成就时的欢欣鼓舞和对他受挫时的安慰,是永远支持他向上向前闯荡天地。” dr.关很欣慰尹东涵能和他说这些,他轻抚着尹东涵的头:“希望你可以像你说的这样,但维持一段成熟的感情,你还要学会不再把爱夸张到声嘶力竭,褪下骄傲愿意低头。” 尹东涵听出了dr.关话里有话,没料想到他能看透这么多。 dr.关起身:“别赌气了,主动和他示个弱吧,晚安。” 圣十字教堂—— 决赛结束的第二天,dr.关带着尹东涵周游了华沙。 尹东涵一身长风衣,走进肃穆的教堂。他站在进门左边的第二根立柱下,对那位浪漫的“音乐诗人”进行虔诚的朝圣。 “东涵,看镜头。” 尹东涵转身,dr.关只是抓拍了一张他的侧脸,模糊平添了氛围。 “我的小王子真帅。” 尹东涵踅身继续看那立柱,其上刻着《圣经》里最著名的一段话: 心,永远要在最珍贵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心,永远要在最珍贵的地方 (最喜欢的一集) 第61章 杨舷两天没怎么看手机了,不想一直冷战对峙着,但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开口。他照常输着手机密码:1017。 1017? 这是东涵的生日。 杨舷想着,自己现在是十六,尹东涵比他大上一届。 那他不就成年了吗? 杨舷翻开他攒了几天没看的朋友圈,堂然看到尹东涵10月18日早发的九宫格—— “很荣幸,能让华沙这片土地见证我的十八岁;很荣幸,肖赛是我的成人礼。” 图片里的尹东涵,萧萧肃肃,一席黑色的燕尾服。 杨舷下滑了很长一段,才划完了这一条的点赞评论。 他从来不缺祝福吧,鲜花和掌声会自行排山倒海地涌向他。 “杨舷师哥!”贺卓航见到坐在花坛边的杨舷,好奇地凑了过去,见他正翻看着尹东涵的朋友圈,眼神亮了亮:“你还不知道呢吧?东涵师哥拿了半个肖赛冠军!” “半个是什么意思?” 杨舷一边问一边翻官网,应该是刚公开的消息,学校还没有大规模地传开。 第126章 贺卓航等着杨舷加载出网页,伸手上滑屏幕:“呐,他虽然是亚军,但是冠军的位置从缺了,他不就是第一了嘛,所以我们说他是‘半个冠军’。” 肖赛以严格著称,每个奖项都力图实至名归,如果选手达不到标准,那就宁缺勿滥。 杨舷知道,以尹东涵的性格,无论是亚军,还是这所谓的半个冠军,他一定不会是很甘心的。 “杨舷师哥,明天下午我们钢琴系的师哥师姐们组织了接机,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接机? 这听起来像个好机会。 但杨舷还是迟疑了下,他不想在一众同校学生面前和尹东涵进行一些未和好的交流,而且在机场那种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下,也不可能有效地说上什么话。 “我就不去了吧。” “为什么啊?你们关系那么好,你不去祝贺一下他吗?” “就是因为我们关系好,才不会在乎这些吧。他也希望我能围着点自己的事转,别耽误我练琴的时间去给他接机。”杨舷学着顾左右而言他,但还是会想到尹东涵伤过他的每一个字句。 “那好吧,”贺卓航也没听出来个所以然,掏出手机看他们专业群,他从不在群里说话便像自言自语地一样问道:“不过接机是不是要准备花啊?杨舷师哥,你说我带什么花去啊?” “我不太了解,或许你可以上网查查。” 宿舍里—— “你去啊!为什么不去啊?”梁广川听完杨舷的话,拎个衣架上窜下跳地“传教”:“苏澄不让你俩冷静冷静吗?你俩这都冷静一个月了,得说话呀!多好一机会:你看哈,年少有为的肖赛亚军回国,和他来机场接机的同性恋人破镜重圆,这不秒秒上头条吗?那时候肯定会有一堆长枪短炮对着你俩,你就当着镜头面,强吻尹老师……” 李文杰向杨舷满脸黑线,一脚给梁广川踹下凳子:“他说着说着就抽风,你别往心里去。但是杨舷,我觉得他有句话说的特别对,你俩冷静这么久了,得说话,就算说不上,远远望一望也可以。” 梁广川给衣架挂回去:“苏澄在就好了,苏澄一劝他肯定听,毕竟人俩是相同的处境,咱俩就没啥实战经验还爱瞎给人出主意的狗头军师。” 杨舷放下手机倒扣过去,他刚刚在查一些花语:“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们,这次要是实在和好不了了,那我就陪你们一起单着,把压力给到苏澄。” “别别别别别,这可别:有福同享就好了,难你就别跟我们同当了。” 翌日下午机场—— 尹东涵肖赛亚军的事早就传开了,航站楼里挤满了尹东涵的同专业校友、其他学校的同学,还有关注这些的带着自己家孩子的琴童家长。 “这届冠军从缺,这第一不就相当于冠军吗?” “咱连阳这回可在全国都出名了……” “这孩子还这么低调,坐的经济舱!” “据说他家不差钱,是个少爷!” “这种孩子也就富裕家庭能培养出来……” …… 杨舷耳边萦绕着琴童家长们的闲言碎语,他捧着一捧淡紫的三色堇,穿行在涌动的人潮中。 他远远望着穿着黑马甲白衬衫校服的附中学生,拉着红底黄字的横幅,不敢凑得太近,只能换上自己日常的衣服混在家长堆里。 他倒希望尹东涵能看到自己,但不想让贺卓航他们知道自己来过。 杨舷看了眼时间,尹东涵那班飞机应该已经落地了。 凌晨从华沙起飞,还要在北京中转,他也是挺辛苦的…… 杨舷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捧三色堇,还是如初的娇艳欲滴。 他取了它花语中“思慕”和“想念”之意,它又是波兰的国花,杨舷想着这也可以为刚从华沙凯旋的东涵接风洗尘。 “看他出来了,出来了!” 杨舷跟着呜呜泱泱吵吵嚷嚷的家长一同望向出口。 “恭迎我校尹东涵同学斩获肖赛亚军凯旋!” 杨舷清晰地听到同校学生高喊了句。 靠出口最近的那里,举横幅送花的同学一哄而上围住尹东涵鼓掌。 而周围围观的群众家长,还有一些不久刚来的媒体并没有搞清楚刚才那是尹东涵的同学,以为谁都可以接近他,也学着一哄而上。 杨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像浮标一样,被推得左摇右晃。 “尹先生,您对您这次经历有什么评价吗?” “尹先生,听说您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对‘以肖赛作为成人礼’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东涵给个签名吧!” …… 尹东涵被镜头和热情过头的人们逼得连连后退,将行李先交给来接机的同学们。 “谢谢谢谢……我理解大家的热情,但我不是明星,大家还是把这些热情留给更优秀的人吧。” “他说话了,让他再多说几句!” 尹东涵刚想拉着dr.关撤离,就又被一圈长枪短炮围住。 “尹先生再说几句吧,您能获此殊荣,是我们连阳人民的骄傲,有什么想对正在学琴的小朋友们和将要像您一样考学的音乐生们说的吗?” “兴趣至上,当你真正爱好一个东西时,付出再多都是不知疲倦的。”尹东涵无可推卸后,大方体面地站在镜头前:“客观评价我这次的表现,其实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因为某种不太方便透露的原因。五年之后我将二战肖赛,弥补我这次的遗憾。同时也希望,那时我会是以柯蒂斯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的名义站上华沙国家爱乐厅的舞台,谢谢。” 第127章 杨舷力排万难地挤到了最前一排,他看到了尹东涵的脸,就在他对面。 还是那样,一眼就会让他沦陷。 这个视角尹东涵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到他,可尹东涵却偏偏在他刚站稳脚的那一刻被同学拥护着,撤离了现场。只留下dr.关在尾打发着意犹未尽的媒体和家长。 杨舷怔在原地,双腿像负重千钧一般迈不出一步。他望着尹东涵离开的方向,久久未眨一眼。 怎么可能会看不见呢?我就站在你对面啊…… 不过半年前,几乎相同的地方,我从天津比赛回来,航站楼人来人往,步履嘈杂,你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 杨舷逆着人群的方向往学校跑,能跑多快跑多快,不想让他的眼泪落在娇艳的三色堇上。 整个学校都在奔走相告尹东涵肖赛亚军的好消息。 梁广川在食堂炫完晚饭,耳朵磨了一层茧,他都快听到“尹东涵”这人是谁都不知道了。 杨舷下车飞奔向宿舍,手上那捧花他不舍得扔,直接放到了学校花园里那座肖邦铜像下,正巧撞见梁广川。 “哎,杨舷,你不是去接机了吗?”梁广川意识到事情不对,让同行的李文杰等人先去琴房,然后追了上去。 杨舷回到宿舍,没有开灯,摸黑爬上床,用被子蒙上头。 他放空了脑子刷手机,麻痹自己。 一连几条全是和尹东涵有关的消息,包括他在机场被采访的那段视频。 杨舷看见在学校见过的、还相当眼熟的同学在尹东涵身后抢镜。 如果现在我们没有冷战,或者已经平静地和好了,我有可能也会出现在他采访的镜头里吧。而不是就作为一个“不太方便透露的原因”被一笔带过。 杨舷并不是想借着尹东涵的光让自己抛头露面一番,只是幻想着哪天可以被尹东涵敞亮地公之于众。 本来就遥不可及,现在更是了。 杨舷关了手机,将自己完全蒙上。 在人群远远看着你,就想啊,以前这个人和我这么好,怎么突然就什么都不是了? “杨舷?杨舷?”梁广川轻开宿舍门,见着乌漆麻黑就开了灯。 “关灯。” “唉,好。” 窝在床上的杨舷喊了一声,梁广川就乖乖关灯。 梁广川关上门,小心躲避着地上“横生”的垃圾桶来到杨舷床边,组织措辞半天:“你,没见到他?” “见到了。”杨舷背着身,简言答道。 “那他没看见你,还是他看见你了装没看到?”梁广川听杨舷那边不吱声:“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唉,他有可能就是真没看着,我下午看见同学拍了返图,全是人,乌乌泱泱的,没看着也正常吧。” “那为什么他之前就能看到?他为什么一个月了还要和我这样?我昨天给他点赞,他不可能没有看到,我怕他还不明白,今天还去给他接机。我摆明了要和他和好,为什么他连机会都不给我?” 杨舷末字发颤,已经带上了哭腔。 “唉,你别哭别哭啊,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男人还不好找吗?” “我没哭!” “好好好,没哭没哭……” 梁广川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安慰人的能力有待提高。他倏地脑瓜灵光一现,顺着梯子爬上杨舷的床: “来,你往那边腾腾地儿!” “干什么?下去!”杨舷收紧他的被子,不想让被角被梁广川压住:“不让混床,你快下去!一会再让老师看见。” “哎呀,没事,看不见我在你床底下扒着护栏探个头像个土库曼斯坦大沙鼠一样,多别扭啊!” 梁广川主打就一死缠烂打,杨舷拿他没辙,就让他躺那了。 梁广川平躺:“其实吧,你和尹老师就是平时关系太好了,所以一吵架就会非常难受,不像我和李文杰这种普通朋友,平时就你一拳我一脚的,吵一架第二天就好了。” “但我们不是普通朋友……” “不是吗?”梁广川明知故问:“我记得你俩好像还没有正式表白在一起吧?所以你们现在就是朋友啊,关系再好也是朋友。你现在之所以这么累,就是因为你们实际已经突破了朋友的关系,你已经拿下一个更进一步的标准要求尹老师了,但是他没能达到你的要求,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尹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轻点晃,我床要塌了。”杨舷终于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 梁广川一说话就激动得手舞足蹈,但却说的完完全全贴合了杨舷的心之所想,让他为之一颤。 旁人都看的这么明显,东涵不可能浑然无知。 “好好好,我悠着点……”梁广川给自己的手抱在胸前,像木乃伊一样将自己固定好,又娓娓道来:“所以现在你俩要想彻底化解矛盾,就不能就事论事了,唯一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把你俩的关系再升一步。” 杨舷也不是没有想过,他只是没来由地抗拒这事。 他担心的东西太多了,他担心尹东涵还没有喜欢到他喜欢尹东涵的那样,担心尹东涵不是和他一样的那类人……尽管他觉得一直暧昧下去也不是办法。 梁广川在黑暗的环境下无法看到杨舷的表情,杨舷也一直默不作声,他只能通过杨舷呼吸的频率推测出他此时此刻的犹豫。 第128章 “你在担心什么?尹老师不喜欢你,还是大家接受不了你俩?尹老师在你家里出事时的表现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他真的是在认真走心地关心你,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应该最清楚。至于后面那个顾虑,虽然吧,连阳是个二线城市,没有北上广深那么包容多元,但现在社会上对你们的接受程度也是越来越高了,再说,我们这是开放的音乐学院啊!允许一切可能的存在!你俩要是真成了,我们肯定都会祝福你们的!所以怕什么呢?” 杨舷心上的一方巨石早已涣然冰释,他也有了一丝感动:“那这么说,我应该向他表白吗?” 杨舷家庭的因由让他习惯于优柔寡断,但好在他除家庭之外的每一个环境都是这么包容他。 能有这样的舍友,是他上一辈子修来的福分。 “表白这事儿怎么轮上你呢?” 他听着梁广川话里有话,还想矜持地对心上的触动遮掩一下,用脚怼怼梁广川的膝窝:“你下床,下去。” “别踹我,我下去!我自己下去……”梁广川开心地跳下床,听到杨舷的语气明显轻松。 杨舷起身见梁广川穿好鞋,逆光站在门口那,门外的光勾勒着他脸上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你干什么去?” “我还能去干啥?”梁广川提上鞋:“两头不当人呗!” 第62章 “肖赛亚军!亚军哥!” 梁广川离开宿舍,直奔三楼,梆梆的敲尹东涵琴房的门。 气势汹汹“上门讨”债的样子跟一众诸如“尹老师刚回国不倒时差就练琴真刻苦”的夸赞声格格不入。 梁广川不是被一堆人盯着就紧张尴尬的种,反而是将人群目光视作兴奋剂的人来疯,见尹东涵久久不开门又提高了嗓门:“尹东涵,把门给爷开开,别我夸几句就飘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尹东涵倏地一开门,梁广川差点跌进去。 “吵什么吵,你来报丧的吗?”尹东涵满眼厌恶地下视着梁广川。 他见外面走廊上站着很多人,一把将像抢不着食就跳脚的麻雀一样的梁广川拉进琴房,迅速关上门。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的多了!” 梁广川毫不芥蒂地坐上尹东涵的琴凳,翘着二郎腿随机乱翻着架上的谱子,鼻里冷哼一声:“琴弹的真好,人倒是真渣!” 尹东涵看着梁广川像个大闹蟠桃会的猴一样,在自己琴房里上窜下跳的,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轮得上你来教育我?” “你干什么了你心里清楚,给人家撩撮起来了扭头出国,跟他妈睡了小姑娘提裤子就跑路的渣男有个毛区别啊?” 梁广川像转手绢一样转着擦琴布,在随着渐强的语势卡着最后一个字音将擦琴布照着尹东涵的脸甩出去。 “你没完了,你说话还能再难听一点吗?”尹东涵挡了一下飞来的擦琴布。 “能!怎么了?嫌我玷污你了?看你那股金贵劲儿,我就一嘴没把门的性情中人,你看不惯我正常。杨舷也是吗?他也能玷污你?他跟你站一块能给你拉下神坛吗?他犯得上你刻意躲着他吗?” 梁广川蹭地站起来,步步逼近,咄咄逼人的攻势让尹东涵不觉地后退。 杨舷? 他大张旗鼓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杨舷? 尹东涵被逼到门边,再无退路。 提到杨舷,他根本无法反击出一声,但还是不想在杨舷室友面前拉下脸。 困兽犹斗似的。 “我和他的事你少管。” “你以为我想管啊?”梁广川也比尹东涵矮上一点,贴得越近,头仰得越高。他嫌一直抻着脖子累,往后退了退: “我就是看不了他天天在宿舍里那样,他什么性格你比我清楚得多,他之前家里出事的时候不是你着急忙慌地跑前跑后吗?现在你倒是不关心他的情绪了,就这么天天吊着他,让他内耗,你就不怕他再出点什么事吗?你不想让他天天围着你转,他也不想啊,那他开始依赖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推开呢?你比我聪明多了,你不可能看不出来吧。” 尹东涵沉默不语。 孤独的人总会迫不及待地向与他邂逅的人伸出手。 杨舷是这样的。 所以尹东涵才会将杨舷对自己的那种特殊的感情视为他内心泛滥的爱。 杨舷不会警惕,所以尹东涵便自诩着要替他警惕。 但他现在也逐渐意识到,他已经离不开杨舷了。决赛时,他的九尺法奇奥里就在一提首席的斜后方,他总会不经意地看到那个神情、年龄、气质都和杨舷十分相像的首席。 他无比清楚,这就是他不方便透露的原因之一。 接近他就注定无法抽身,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遏制地喜欢上了杨舷。 而这种喜欢,在平静的湖面,不止在失控的雪山之前。 梁广川循序渐进地语气平缓了一些,意味深长地冷哼一声:“你就跟他闹吧,你们这朋友没法当了。” “我不想和他只做朋友。” 梁广川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语言风格,心里暗许着: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你要真是个男人就主动去和他表白,反正他是我室友,我倒不介意弯一次把他拐跑。” 第129章 “你休想。”尹东涵开门,把梁广川推出去。 翌日中午。 在食堂炫饭加聚众演讲的梁广川怎么也不会想到尹东涵会郑重其事地把他单独叫走,郑重其事地请他帮个忙。 他当然很乐意,这无疑是宣判他临时“无证上岗”的兔儿神发挥了点作用。 “你这是带我去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梁广川带杨舷来到三楼,还不时疏散着周围看热闹的群众。 这地杨舷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与陌生,自打和尹东涵冷战后,他上三楼就没往这边拐过。 “快进去吧,”梁广川把杨舷推进琴房:“追求你一直不敢追求的。” 杨舷被推进琴房后还是不明所以,门就已经被梁广川关上了。他当然知道,这间屋子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另一个人。 他缓缓将视线上移到坐在琴前的尹东涵——他还是侧着脸,和记忆里的一样。 就像这是个平常的晚上,他们之间没有经历过那么多意料之外。 尹东涵抬手,弹了段轻松随意的爵士,旋律在琴键间流淌着。最后一个音落下,琴房的灯倏地灭了,琴房里只剩下窗外映进来的幽幽蓝蓝的光。 屋外的梁广川将一张蓝色水波纹的透光纸遮上小窗,用手电筒从内向外打光,屋内灯时又平添了份缥缈的氛围。 这个环节没在尹东涵的设计内,他也诧异地向窗外望了一眼。梁广川便早有预料地向窗户那投了个“v”的手型。 这是他自己临时设计的吧…… “杨舷,”尹东涵不给自己留有周旋的余地,组织好措辞就叫出了杨舷的名字: “我很开心,你能站在这给我说这些话的机会。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把准备比赛的压力发泄到你身上,随意地对你发火,践踏了你对我的关心,还赌气和你不说话,让你伤心那么久。对不起,我会控制的。相信我,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其实一直都没想和你生气。”杨舷目光左右不定,轻声说着。 第一步迈完了,即将迎来更加艰难的第二步。 尹东涵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轻轻地舒了出来:“你不生气了就好,我还要想和你道歉的。我不该一直吊着你,不敢戳破关系,却一直做着属于那层关系的事,让你一直自责、内耗、患得患失。你以前生活的环境,我不敢妄下评价;是什么造成了你这样的性格,我也不敢随意猜测。但我想说,你的过去我无法见证,但你的未来,我想参与。” 杨舷缓缓抬眼,无意地做着吞咽的动作,喉结随着翻涌的思绪上下滚动。 尹东涵对上杨舷的双眼,眸光中是不肯后退的坚定:“我不会再让你患得患失了,杨舷,可以让我获得在人群中名正言顺牵起你的手的权利吗?” “东涵……” “东涵……”杨舷扎进尹东涵怀中,紧紧地环着尹东涵的脖颈。 那一刻他泪声俱下,切切实实地以恋人的身份拥抱着他爱了很久的男孩。 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肖赛亚军,而是和他一样,在如春光般灿烂的年纪,情窦初开的少年。 尹东涵稍怔,杨舷行动上突如其来的答应让他有了些许恍惚。但这是他开的场,再怎么也要淡定地按原计划进展下去。 他想就势将手攀上杨舷的腰,那腰身很纤细,就贴在他身前。 但爱是克制,是浪漫而矜持的赋格。 尹东涵温柔地松开杨舷,笑着牵着他的手,坐上琴凳:“你也坐。” 杨舷懵懂地望着尹东涵,手扶上并拢的双膝,不由自主地抿着嘴唇。 尹东涵望着黑漆琴身,他在这里看过赤橙的晚霞,也在晚霞里看到了辽阔的杨舷。 “握上我的手,左手” “?” 杨舷见尹东涵已将双手架到了黑白琴键上,不解了片刻,又怔愣愣地将右手手心朝上,与尹东涵撑在琴键上的左手十指相扣。 尹东涵淡笑着,微微颔首。 落指,是一首欧美流行歌。 全曲在e大调的基础上降了50个音分,这种处理让整首曲子天然就带上了一份疏离与陌生感。 淙淙流水般的部分让人感觉像掉落进了琴键里不属于那十二个音的地方。 “i don’t need no light to see you shine.it’t your golden hour ……” 尹东涵弹下九对双音,进入副歌,顿然有一层灵魂突然间脱离肉体飞升的断裂感。 杨舷怕自己的手耽误了尹东涵的触键,刻意往上抬了抬,尽量让手背远离琴键。 但这就正是牵手弹琴的好处,因为这样就会把恋人的手握得更紧。 杨舷坐在尹东涵身边,听着他刚在肖赛斩获亚军的恋人专为他演奏。 他们用手心交换着彼此的体温。 人们在无序迷乱的世界行走迷茫,扑面而来的时候,却又总有爱、阳光。此刻的美好紧紧抱着我们。 “you slow down time .in your golden hour ……” 我想把这个时刻停下,不停拉大,直到以微秒为单位,再不舍得按下播放键…… 尹东涵落手,以一个不和谐的属七和弦作结,刻意安排着的。 “你怎么弹属七不解决啊?听着多难受。”杨舷笑着捏了一下,握着的尹东涵的手。 尹东涵笑笑:“等你解决。” 第130章 “我还是会两下的,虽然我专业不是这个。” 尹东涵望着杨舷“跟音不动,三上五七下”的转位,就像杨舷他自己一样,总会根据着趋向,把所有不稳定向稳定转化。 “杨舷,”尹东涵揽上杨舷的肩,和他一起看向窗子,过了良久再开口,就像是金色大厅的交响乐,戛然而止,又重启新章。 “还记得,我正式见到你的第一次就是在这扇窗下,你在楼下的小树林里拉《一步之遥》,我在楼上和你合奏。” 杨舷靠上尹东涵的肩,伸手触摸透过窗格洒进来的光线。 尹东涵微微侧目看向他,被清冷月色笼罩的黑暗中,他心里的撒斯姆一时占了上风 ——他想做一些大胆的事。 他抓住了杨舷高举的手,将手心向内遮到杨舷的嘴上,凑近轻吻了杨舷的手背,蜻蜓点水一般,触之即去。 杨舷怔愣在原处,久久望着尹东涵:“东涵……你刚才……” 虽然隔着一个手掌,但却是同样近的距离。从杨舷的视角来看,也和直接接吻没有什么区别。 杨舷缓缓将手从自己嘴前移开,舔抿着嘴唇。 那不如来次真的。 杨舷手撑在琴凳上,生疏地将自己送向尹东涵。他闭上眼,期待和尹东涵双唇相碰,但却感觉突然被捏住了下巴。 “?” 尹东涵面庞上泛起红晕,像初晨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迎入杨舷的眼眸——他在害羞。 “不合适,我们还穿着校服……” 杨舷见尹东涵纯情羞涩的样子,噗嗤一笑,正回身子面向他,举起手亲了一下手背他之前吻上的那个位置。 几日后的排练厅—— 要不是要准备元旦晚会乐团,好久没有再聚齐这么多人了。 “哎,你们说尹老师和首席真的在一起了?” “谁懂啊,我磕的cp是真的!” “嘘,小声说,你们觉得谁是……”女同学手指环成圈,比了个懂的都懂的数字。 “首席!”“唉,所见略同……” 杨舷和尹东涵事先说好,在一起归在一起,但考虑到两人在学校的身份地位,一个乐团首席,一个刚拿了肖赛亚军的好学生,还是要注意影响,平时低调点,在人群前和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手都不可以牵。 唐融站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一眼看见了一起走进排练厅的尹东涵和杨舷,咳了几声,周围一圈的女生们也知道这正主来了,跟到唐融身后。 “哟,”唐融坏笑着,把刚进门的两人上下扫了个遍:“我们这西洋乐团的帅哥都内部消化了。” “喔~~~~” 尹东涵躲在杨舷身后偷笑。这种反差感无疑让起哄声又响了个度。 “瞎起什么哄,当在德云社看相声呢?趁老林还没来,赶紧去热手!”杨舷打发散了吃瓜的同学,扭头见尹东涵还在他身后站着浅笑着看他,官威没发够似的: “你也去。” “好,听你的。”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他刚才宠溺地对他笑诶啊……” 唐融和她旁边的女生扇着谱子无声地狂欢,直到杨舷坐到他她身边。 杨舷开琴盒时感到有眼睛看着他,他本能地撇向钢琴那边。 “转过去,避嫌。”杨舷隔空向尹东涵比口型。 【作者有话说】 好!!好 第63章 十一月下旬。 天气凉多了,空气中已经带上了些许北国的干燥与寒意。 大课间,杨舷拎着空保温杯去水房接水。他刚拧紧盖子,就感到被人从身后环抱住了腰身。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避嫌。” “又没有人。”尹东涵不愿松开,鼻尖在杨舷脖颈上蹭了蹭。 “有监控。”杨舷娇嗔道。 被酥酥麻麻包裹着,他感觉自己在尹东涵怀里变得特别柔软。 “那个摄像头是坏。” 杨舷扭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挂着的那颗像蜻蜓复眼一样提溜圆的大探头,确实没有亮红灯。从尹东涵怀里钻出来“嘶”了一声:“你挺了解啊,这还没过冬天呢,你就打算春意盎然了?” 尹东涵嗤笑一声,抚平杨舷衣服上被他刚才亚出的褶皱:“你回教室穿好衣服,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这么长的大课间,别总是在教室里呆着。” 天朗气清,喜鹊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穿梭,磔磔云霄间。道旁是低矮的冬青丛,被长青不落的叶子遮挡住的根部,还留有昨晚下的未融化干净的小雪。 杨舷用棉服裹好自己,拉链拉到最顶端还缩着脖子,耳朵冻的通红也不想戴帽子,因为那帽子连着衣服,戴上会减少余光的视野,他就看不到身边尹东涵的侧脸了。 杨舷只将一手插进衣兜,另一只靠近尹东涵一侧的手甩在外面,有意无意地蹭着尹东涵的手背,迟迟不敢牵上。 “想牵就牵,犹豫什么?”尹东涵一把握住杨舷的手,十指相扣。 尹东涵的手也不是很热,但握上后杨舷却有了种突然的安心。 他感受着这双手突出的骨骼,将嘴埋到高高立起的衣领下,喃喃道:“东涵,我怎么觉得我们在一起和之前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区别可大了,以后再带你慢慢探索,但是今天,”尹东涵侧眼看了看杨舷闪动的睫毛,轻笑快走几步,面向杨舷站到他身前:“生日快乐!” 第131章 “!” 这突如其来的语意转折惊得杨舷一个猝不及防。 他上个生日就忘了过,还是爷爷给他转了两百的红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长了一岁。 尹东涵当着杨舷的面输入“1123”解锁了自己的手机,又点开了日历,放大了标注着“我家首席的生日”的11月23日:“你不会自己都忘了吧?” “才没有!”杨舷讪笑,害羞地上拉了拉衣服领子:“你还记得,我有点惊喜……” 尹东涵笑着把手机放回去,从另一侧的口袋里掏出随手带着的护手霜。 “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吗?用了一半再送我啊……” “你……你怎么这么有意思啊?”尹东涵被杨舷逗笑了,挤了一点护手霜蹭到杨舷的手背上,替他抹开,前调的忍冬和小苍兰旋即逸散: “礼物我已经放到你宿舍了。刚才觉得你手有点干,回去好好保养。” 午休—— 原本还想在尹东涵面前矜持一下,但杨舷的好奇心一旦被激发起来就无法遏制。 他一下课就一个人偷摸跑回宿舍,饭还没来得及吃。为了避着点尹东涵,他绕了一大圈。 开门就见到了他桌上的箱子。 他关好了门,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剪开封带。 箱子很重。 当他将这个礼物从箱中拿出来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意大利手工琴盒musafia的顶配高定,杨舷略有耳闻。据说这个琴盒的工期有六个月之久。 六个月之前我在干什么?那时候刚接到和东涵合演的邀请,我也是在那时候随口告诉了他我的生日。 他那时就…… 琴盒内部是至精至臻的丝绸绣花,杨舷细细观摩着每一处细节,绑带、温度计、加湿器…他想把放在琴盒中间的证书拿走,看看放琴处的凹槽。 在刚拿起的时候,一张夹在证书里的纸飞了出来。杨舷好奇地展开看: roses and thorns grow across the ice fields above the alpine meadows ,and in the favor of apollo, they intergrated i婻楓ndividual movement and stillness ,sadness and joy into the whole world.——elijah【1】 elijah是尹东涵的英文名,杨舷曾在他的邮件上看到过。 意大利斜体简洁工整,每一笔都有压着腾霄而出的跋扈而刻意控制的感觉。而杨舷印象里,尹东涵的字体一直是帅气飘逸的行书。 他正感动着,手机上显示尹东涵发来的一条消息 ——就知道你会忍不住提前上来看。快去食堂。还有惊喜呢。 食堂—— “嗨!杨舷!”梁广川见了杨舷,跳着向他招手。 在梁广川周围聚了很多人,见到杨舷都自觉地让路。 杨舷走近,见中间堂然摆着一个多层的大蛋糕。 “这这是东涵……” “那不然呢?”梁广川揽上杨舷舷的肩,把他带到人群中央,试了个眼色,李文杰和苏澄就各执一边地把生日帽为杨舷围上。 杨舷望着围着他的同学们,有室友、乐团成员、同专业师哥师弟、还有些他不认识的,眼前多了几点晶莹,他从没有经历过这么隆重的生日。 梁广川就这还并不满足,他站上椅子,响亮地拍了几声手,大喊:“全体目光向我看齐,我宣布个事儿!” 食堂里爆发出哄笑。 听了这个开头,路过的同学都以为梁广川要模仿网络上没什么营养的土段子,都驻足期待着他要搞什么名堂。 梁广川刻意停顿着,想将杨舷也拉上凳子和他站到一起,但杨舷还是腼腆地放不下脸。 梁广川也没有强迫着他适应自己的人来疯,一切依着寿星的意愿。 他继续高呼:“今天是我室友杨舷的生日,大家祝他生日快乐!” 杨舷感动到说不出话,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与祝福中,也踩着凳子站上去,双手合十掩在嘴边,热泪盈眶地笑着:“谢谢……谢谢……” 尹东涵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后,清晰地看着杨舷的快乐。 他见食堂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人,料想着也挤不进去,就不打算再凑个热闹了。 梁广川发现了二楼的尹东涵,招呼着手让他也赶快下来。 他见尹东涵摆了摆手,趁着杨舷点蜡烛的时候和尹东涵手舞足蹈地隔空传话。 他像是问了尹东涵个什么事,尹东涵那边耸肩答应。 “也祝,”梁广川赶在吹灭蜡烛的前一刻又喊了一嗓子,最后望了一眼二楼微微扬唇的尹东涵:“杨舷和我们肖赛亚军、校西洋乐团钢琴首席、高三西洋乐部钢琴专业的尹东涵尹老师比翼双飞、百年好合!” 杨舷掩面背过身去,羞涩的喜悦顺着他勾起的唇爬上他的眉梢眼角。 他在迟迟消退不下的掌声和祝福中吹灭蜡烛。 十七年,他第一次有机会这么疯过。 他也才知道原来生日可以是风风火火,花团锦簇,可以让整个学校的同学和他共享幸福。 “来,切蛋糕,先给我们的寿星!不用担心哈,尹老师订的蛋糕可大!见者有份……” 杨舷坐下,笑着看梁广川李文杰苏澄三人帮自己分蛋糕。 他不经意地抬眼,望见了二楼落地窗前,一直温柔注视着他的尹东涵。 “生日快乐,我爱你。” 第132章 杨舷看懂了尹东涵的口型,趁着刚被调动上来的热情,直率而袒露地向尹东涵比着心。 他一直循规蹈矩的长大,他们是他的出格。 连阳一中—— 高三不论是第几节,上午还是下午,只要一下课,那必然是睡倒一面。 “北哥,你昨天那导数卷借我瞅一眼呗?” 江北哼了一声,将一沓卷子撇给刘晓竞。 “我去,你今天的也写完了,这么快?” “中午乐队排练,没空写。” 社团招新时,一帮高一新生不满足学校现有的这些社团,现组了个乐队,还竟然被这个榆木成精古老死板的学校批准了。 江北一边感慨着“宣父犹能为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边从他那个子虚乌有的推理社跳槽去了乐队当键盘手。 他之前和尹东涵“混”的时候剩的那些钢琴功底还没完全还回去,也因此大受乐队主唱的青睐。 连阳一中也是个百年老校了,一百年校庆正好赶上元旦跨年。 还是那些新生,鼓动着要举办新年联欢,校方那边还“梅开二度”地答应了。说是排练不影响学习就可以。 江北常感生不逢时:我就剩一年了,你现在倒是给我精彩纷呈的校园生活了? “江北,王主任在门口找你。” “嗷,马上来。”正要去盯着点刘晓竞别让他抄作业的江北悻悻作罢,意思意思拉了半截校服拉链出了教室。 “王主任,您找我?”江北还是那洋洋散散的动静。 王主任应是嫌教室门口太吵,带着江北来到挂了荣誉墙的四班门口的那块相对较大的空地。 但现在是下课,这也安静不到哪去。 有可能这是他的个人语言习惯吧,站到荣誉墙下才能说出来点话…… 王主任站在那低头划了几下手机。 江北就无聊地看着墙上的光荣榜,想着为什么他那张剑眉星目阳刚帅气的脸能被照的像刚从缅北抓回国的通缉犯一样 ——物理类 江北 648 第四名 “江北啊,我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说你那个走高水平艺术团的事。” 提到正事,江北就认真起来:“我昨天回家填好了电子表格,现在正在准备报名材料。” “我是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我听你班主任说你要考清华的?” 王主任比江北矮上好多,还不愿仰视学生,只能上翻个眼。 在江北的角度看,俩眼睛白多黑少。 江北不想看着王主任的眼睛,他怕忍不住笑出声来,便把目光移向他的脑门:“我还报了北航和东南大学,我还不至于傻到在清华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的意思是,以你这个成绩,如果不再琢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专心投入到学习上,还有半年,很有可能不需要这些旁门左道就可以正常地考进清华。” 尹东涵肖赛亚军的事上了头条后王主任也是受了不少触动,对这个两年前还对他高喊了一声“好,您尽管拭目以待”就扬长而去的怪学生心服口不服,却也有暗暗决定不再对任何一个学生的任何正当合理的选择带有偏见地指指点点。 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改不了。“清华去年理科最低682,如果在500到555的分数段,您告诉我半年提高40分,我倒是会相信,可是我现在已经640了,不掉就不错了,我在往上提40分,那是比上天都难,我这辈子就是不可能单凭文化课清华。高水平艺术团不是杂七杂八的旁门左道,也不是不正常的方式,我有我的特长,而且它还能帮我考进更高的学府,这有什么不好的?” 江北一开始也没打算“翻旧账”提起尹东涵:“而且您之前各种看不上眼的尹东涵,老是说他弹琴没用,他不是也照样拿了肖赛的亚军吗?” “行,你想好……你以后不后悔就行。”是上课铃给了王主任个台阶下:“你回去上课吧。” “课代表把这个发下去哈,咱们先看物理大本,讲一下昨天的作业……” 夹杂着连阳口音的物理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本就尖锐的嗓音经过小麦克风的放大完全遮盖住了江北的敲门声,他就直接猫着腰溜回座位。 “哎,北哥,小王刚才找你干啥去了?” 江北哼笑一声,翻开刚发到手的物理大本,看了一眼昨天作业没有错题,就翻到下一页赶今天的作业:“商量考清华的事。” 几日后—— 江北照常来到学校,和平常同样的时间,但教室里的人少了很多。 “咱班今天怎么这么多请假的?”江北放下书包,随口问着前座的班长。 “他们都是艺体特长生,学校的请假制度改了,他们不用一直跟着我们到九点下晚自习了,就都去集训了。” “据说条都是小王签的。” “他之前不还歧视八班那群体特吗?整的人家文科班都要起义了。” “就是,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了?” …… “安静!快回座学习,一会老师来了。” 江北耳边的议论声渐渐停了,他也回坐寻思了寻思,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和自己昨天说的话有关系。 “北哥,是不是你?”刘晓竞侧头歪了江北一眼。 “什么是不是我?” “是不是你前几天跟小王吵了一架,完了他性情大变?” 第133章 江北不屑一顾:“我真闲的!” 刘晓竞笑呵呵地叼着笔:“对了,你那个煮了半天还是生米的准女朋友是不是也要艺考了?我听说艺考生一忙忙好几个月,得等明年四月才能消停,你再不行动,她可能就没空了。” 江北的笔写了几笔没水了,他扭开换了个笔芯,顺势撇了刘晓竞一眼:“你少操点闲心吧。” “咱那跨年晚会,你不还有节目呢吗?你可以让她过来啊,偷偷混进来,没人会发现的。”刘晓竞不善罢甘休道。 江北倒是迟疑了:“等哪天我问问她。” 【作者有话说】 【1】玫瑰和荆棘横生在高山草甸之上的冰原,他们在乐神(阿波罗)的恩宠中,与天同乐于动,与地同悲与于失。 第64章 连阳音乐学院附中分校区—— 尹东涵刚结束跨年音乐会开场的那首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鸿篇协奏曲,还没换下礼服就到洗手间接了一池凉水。 他挽了挽袖子,将发烫的手指浸泡在凉水里。 杨舷偷偷溜到他身后,趁着尹东涵毫无防备,蒙上了他的眼睛。 “杨舷。”尹东涵凭感觉向围在自己身后那人弹了一把水:“我都在镜子里看到你了,幼不幼稚?” 被识破的杨舷嘿嘿傻笑。 分校区是新校区,各种硬件都是顶配。洗手间像五星酒店一样,还熏着香,台面也擦得干干净净,没有水渍。 杨舷转了个身,倚坐在洗手台上,一点也不怕他那身便宜不搂搜还贼扛造的校供礼服起褶:“你刚才那结尾那段华彩好帅啊!” 尹东涵半边挑眉,佯装了个似油非油的眼神:“只有华彩帅吗?” “……你干脆把后半句也说了得了。” 杨舷嗤笑一声,想往尹东涵脸上甩水,但想着一来他俩现在是西装革履的音乐家,干这种相互往对方脸上撩水的事有损西洋乐高雅端庄的形象;二来尹东涵今天穿着他肖赛的那身高定礼服,从头到脚比他半条命都值钱,可不兴沾上水,便乖乖单纯倚在洗手台上。 尹东涵从凉水中抽伸出手,指尖挂着水珠,滴滴下落,微微泛红的指关节和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迸发出一种特殊的张力。 他抽了几张纸擦干手:“我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学校乐团成员的身份和你一起站上舞台了。” 杨舷的长睫毛闪了闪,刚才还轻轻松松的,怎么下一秒话题就变得这么凝重了。 “你是要出国了吗?也是,你是不是过完年就要走了?” 尹东涵理解杨舷的心情,谁都不会接受和刚在一起半年不到的恋人分开,还是那么远的距离,那么长的时间。 他把纸团成团丢进纸篓,轻松地笑笑:“其实也没有那么着急,大概来年三月吧。不过乐团我应该是要退了,按照之前的惯例,高三的师哥师姐们不都是要‘光荣退役’的吗?我能逾期两个月,还是因为上次社团招新没有合适的替换人选。” 杨舷也知道他眼前的恋人无法挽留——他注定要远走高飞。 “那你找好接替你的人选了吗?你这个校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钢琴首席走了之后,新人接班得多有压力啊,而且那个可怜的新人肯定也是要被老林嫌弃一阵了。” 杨舷刻意装着释然的样子,又倚回洗手台,顺手帮尹东涵放掉了他的洗手水,盯着下漏的漩涡,暗暗思忖。 “我把这个位置让给了贺卓航。”尹东涵又回到杨舷身前,猜到了杨舷会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他: “我觉得他专业能力挺不错的,每次都是第二,第一走了,第二不就自然而然变成第一了吗?而且他还是你看中过的钢伴。” “我……”杨舷慌乱地低下头,一时语塞,他怕尹东涵到现在还在介意这事:“东涵,我没…那时候就是……” “我知道。梁广川给你出的馊主意,让你俩联合起来演我。”尹东涵双手插兜,笑叹一声:“行了,都过去了,不说这些。我选贺卓航还有一个原因,他挺自卑的,进了乐团,他就有的是机会大放异彩,而且你在乐团还能照顾着点他这个新人。他专业素质那么强,如果因为性格的原因而无缘更大的舞台,那不是太可惜了?” “机会”这个东西对于音乐生们太重要了,所以优秀的他们都是惺惺相惜。 杨舷在尹东涵说这番话时似乎也看到了当初在乐团扶持他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首席的东涵师哥的内心活动。 这是种至真至纯的友爱。 而它是在经历了很多之后才渐趋演化成了现在他和尹东涵的这种爱,根本无法复刻。 所以他也无需疑神疑鬼深想什么。 杨舷装着痞里痞气的腔调,笑着:“你人还怪好的嘞!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他这么多的?” “我都和他同专业了。大兴调查研究一下还不简单。” 尹东涵很欣喜他的杨舷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行了,换了衣服回去吧,我还想继续看表演。” 另一边的后台—— 唐融和她的几个闺密还不舍得换下礼服,围在化妆镜前拍照。 “帮我把头发p多点,给我发缝p没” “一拍照就往后缩,宝宝你怎么那么心机呢?” “唉,你们说尹老师和首席现在在干啥呢?” “会不会是在……” 第134章 唐融边p着图边听着耳边哦来哦去的起哄声越来越大,咧着嘴角象征性地指责了几句:“唉,行了行了,人俩纯爱战士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那个?” “也不快了嘛,都两个月了。” 江北突然打来个电话。 手机铃响着,唐融将屏幕倒扣过来,不让围着她的闺蜜们看见她给江北留的那个暧昧不明的“江某人”的备注,匆匆起身: “我出去接个电话。” “好,那你修完图快发给我。” …… 唐融到后台后身的温室,那里寂静无人,只有仿中古西欧古堡风格的路灯发着橙黄橙黄的光。 “喂,什么事?” “你怎么才接?刚刚看见你朋友圈了,你是又去演出了吗?”江北不答反问。 听着他那边背景音很安静,想他应该是在难得在家。唐融顺了一下长裙在长椅上翩翩坐下: “算是吧,我现在在我们分校区,参加学校的跨年音乐会。” “哦,那挺好的。”江北确实在家,守着他闪着紫蓝光泽的电竞键盘,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鼠标。 刘晓竞点醒了他,得趁着学校新年联欢会的这个机会,不然他就有可能会永远错过唐融。 为了这个百年校庆加新年联欢会,连阳一中“阔绰”地包下了少年宫来弥补学校的场地局限。 会场在室内,会开暖风,避免了大冬天裹里三层外三层活脱像西伯利亚的熊一样的状况,能让江北体面地表白。 他平时吊儿郎当惯了,反倒在这事上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刚才看照片……那几个女生里你最好看。” “拒绝雌竞好吧,女孩子要夸一起夸!” “是是是,你们都好看!” 隔着电话,江北也不知道唐融是真生气还是佯怒。 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地组织过措辞:“你那条黑裙子也好看,特别衬你的气质。” 唐融笑笑,故意扬声调侃着江北:“你看上我裙子了?行,我改天送你。” “我不要裙子!”江北像靠背上一仰,难得听到唐融和他开玩笑:“我又不是杨舷,穿上裙子兴许还能被尹东涵夸上一句宝宝真美,我穿上之后只能被刘晓竞骂变态。” “你怎么也知道他俩在一起啦?”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尹东涵拿了肖赛亚军,我这边消息也不闭塞。我前两天还让尹东涵成了我‘杠’我们学校主任的论据,我要考清华高水平艺术团,他就死劝我别去,我把尹东涵搬出来了,他就服气了,现在他对我们学校艺体特长生可客气了,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歧视。” “你刚才说……你要考什么?”唐融在江北的长篇大论中捕获了关键词:“清华?” “的高水平艺术团。”江北知道唐融现在肯定是震惊的,便继续道:“我之前也学过,当然和尹东涵的水平差的多了,但是也可以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减回到至少十级的水平。我凭裸分又考不上清华,我有这个特长,我干嘛不试试呢?” “那你,是要准备艺考吗?” 唐融心情不明,但也有因江北看似要成为和自己一个战壕里的人而一闪而过的喜悦。 “应该不算艺考吧,顶多就是特长生,还是主要看文化课分数的,和你们还不太一样。” “哦。” 那也还好。 唐融一直以央音为目标,如果江北如愿顺利考上了清华,一起在北京也不错。 唐融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她再不回去,肯定又要被闺蜜们拉着刨根问底。 “你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江北刻意将战线拉得这么长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周旋的余地,心里想着曲线救国,行动出来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王八拳。 眼看着机会将逝,他终于叫了声她的大名:“唐融,” “嗯,你还有事?” “你周六有时间吗?下午六点,少年宫,我们学校的百年校庆,兼新年联欢会。” 江北蹦豆一样叠着罗列出了几个名词,满心期待。 唐融稍怔,她隐隐能觉察到江北的意思:“我是有时间,但你们的校庆,我去的话,会不会……” 时间这个硬件满足,剩下的就是情愿的事了。江北便开始软磨硬泡:“那有什么的,你有时间就来嘛,还有我的节目,就当来捧个场了。” “那好,我去。”唐融淡笑。 “行,我到时候让刘晓竞帮你混进来。” 少年宫大体育馆的后台—— 江北一身金属饰品天花乱坠的打歌服,还用一次性喷雾给自己本就不羁得狼尾喷了个蓝紫挑染。 他对镜左右照了照,对这样的自己很满意。 “北哥,”刘晓竞偷偷溜进后台:“我靠,你今天真帅!” “嗯,我知道。”江北斜睇刘晓竞一眼,将搭在椅背上的校服交给他。 因为活动是在校外,学校为了方便管理,要求所有不参演的学生都穿好校服。 他们事先商量好,唐融到后告诉刘晓竞,刘晓竞就潜入后台,拿走江北的校服去门口接她进来,不耽误一点时间。 “不是北哥,你这校服也太大了吧,你给她穿保安看了不会怀疑?” 刘晓竞披上江北的校服,发现自己的手伸不出袖子。难怪江北平时在学校喜欢挽袖子。 第135章 “要不我穿你校服,再把我的给她?” “不行!”江北一把把披在刘晓竞身上的自己的校服薅下来:“我绝对不允许你那破布头子套在融融身上!” “好好好行行行……” 江北向刘晓竞走的方向隔空踹了一脚。 主唱换好演出服从帘子后走来,一件带着铆钉的黑皮夹克,打着发胶踩着双高帮的马丁靴,虽是比江北小一届的学弟,但基本和江北一样高。 “北哥,刚才有人来过吗?” “哦,刘晓竞,闲的没事进来瞅一眼,刚才已经走了”。江北笑着圆过去:“咱俩怎么商量的你还记得吧?” “嗯,不就是最后几句留给你唱,当然记得。”主唱搭上江北的肩,意味深长地笑着,看破不说破。 他们要唱的是《love story》,最后几句是什么,他们都是玩乐队的,应该都相当清楚。 门口—— 刘晓竞噔噔噔下楼梯,见唐融躲在石柱后面和地上的阴影融为一体。 她还挺聪明的,还懂得避着点保安的视线…… “融姐!唐融!” “刘晓竞?” 刘晓竞捧好校服,猫着身子沿保安亭的视线盲区溜出去,站到唐融面前抖了抖刚才团着的江北的校服: “你给衣服脱了。” “?干嘛?” “换校服,不穿校服不让进。体育馆里有暖风,肯定不冷。”刘晓竞一手接过唐融换下的大衣,一手把校服递给她:“这是江北的。” 刘晓竞见唐融把江北批上,规规整整地拉好拉链,想到江北在学校从来都是敞个环“招摇过市”,自顾自地开了句玩笑:“原来江北这校服拉上拉链是这个样子……好了好了,咱赶紧进去,快!” 唐融跟在刘晓竞身后飞奔。 音乐学院的裙装制服快束缚了她三年,强行压着少年人的天性,让她变成了一个优雅的淑女。 现在粗布运动服套在身上,她短暂地体验着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的快乐。 上一个语言类节目比预计时长短两分钟。 江北见着贝斯手正在主持人转场解说时忙忙碌碌地往抬上搬音箱,焦急地扫着台下,见唐融和刘晓竞坐上观众席才放下心。 他笑着望向唐融,调了调麦克的位置,准备就绪,和主唱交换了个眼神。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第65章 唐融放松着,和周围身着连阳一中校服的同学们一样席地而坐。她看着舞台聚光灯下的江北,电钢琴后,虽然在主唱的旁边,但在她心里已经是主角了。 虽然江北在她耳边骂过连阳一中千遍万遍,但此时此刻的这种氛围,她不可置否地享受。 是她一直以来缺少的那种疯狂的青春。她喜欢人生嘈杂,喜欢畅意而放肆。 她看着台上的江北,那是她内心想着却不敢做的自己。 “……and i got tired of waiting, wondering if you were ever coming around……” 主唱向江北那边瞥了一眼,歌曲进行到这个位置,离他“预约”好的那一句不远了。 他顺着江北聚焦的目光看到了观众席的唐融,主唱并不认识她,但崇拜和爱慕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romeo save me i’ve been feeling so alone……” 主唱一个突转,让鼓点弱下去,伴奏的音乐弱到几乎像清唱一样,为江北别有用处的那句提前做好铺垫。 “……he knelt to the ground and pulled out a ring and said,” “marry me juliet you’ll never have to be alone……”江北在主唱收声的同时,握起了架在电钢琴前的麦克,目光大胆地直视着前方观众席上他想直视的那个地方。 “i love you and that all i really know. i talked to your dad go pick out a white dress.it’s a love story baby just say yes.” 台下观众欢呼着,都简单以为这只是个乐队绝妙的设计,而只有唐融夹杂在喧嚷的人群中,缄默地心动着。 她远远望着台上的江北,心里的将信将疑不断放大着她的瞳孔,大到仿佛可以容下亿万斯年、整个世界。 周围的种种像是纵向虚化模糊了一样,偌大的体育馆只留下了她和江北两人。间奏里,江北又将手握的麦克架回去,继续在键盘上弹着旋律。 他满意地向主唱送了个眼神,又向唐融的方向大大方方地挥手。 这样的氛围又会有多少人怀疑呢? 唐融绽放笑靥,也不加修饰地向江北坦然直接地招手回应。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的爱意说到尽兴,只清楚这是她最疯狂最开心的一天。 江北凑近麦克弹着和弦,在主唱的和声中将这盛大的剧目华丽圆满地完结: “cause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江北退场后,唐融被刘晓竞拉到后台,却被他莫名其妙地“丢”在去后台的走廊上。刘晓竞告诉她沿着走廊往前走便跑了。 唐融对这地也不熟,不过好在少年宫布局规整,走廊也不是像附中那样七拐八拐。 唐融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上贴着“后台 闲人勿进”的标牌。 “江北?”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正准备压下门把手。 “找我吗?我在这儿呢!” 声音从身后传来,唐融惊然转身。 第136章 江北渐渐向唐融走近,他还没有换下演出服,还顶着个蓝紫挑染,镂空黑西服上的银色配饰随着他的步调铮铮闪光。 唐融见江北在距自己大约两米开外的位置止住脚步,靠在门上期待江北给她个惊喜。 凭直觉,她认为会有的。 “唐融,”江北喊了她的名字。唐融强装淡定地咽了咽口水。 江北略了眼她的眸光,勾唇笑笑:“把校服还我。” 就……就这? 唐融的微表情在四分之一秒内迅速失望下来,但傲娇的小天鹅不会低下头。 她将搭在手上的校服外套摔给江北,擦着他的肩头,头也不回地朝着原路返回。 一面复刻着刚才的表现是否体面,一面还是多有不甘心。 如果就是这么件事,你干嘛要把我带到后台?你干嘛要在舞台上往那种方向上引导?你干嘛还要让我来校庆? “江北你欺骗我感情!” 江北背对着唐融站在原地,默默数着她的步数,估摸着她快要走到走廊的另一端,突然转身: “怎么可能?我多真诚啊!” 唐融站住脚步,没有转过身,只是朝身后扭头看向江北。 “唐融,我喜欢你!”江北隔着整条走廊向唐融热烈地喊道:“等你考上央音,我考上清华,咱们一起去北京。” 唐融转过身,长发和酒红色的风衣下摆翩翩然地随之甩起,像是定格动画中构图完美的每一帧连贯地单放出来。 她嫣然一笑,扬声向走廊另一头的江北娇嗔:“什么表白啊连花都没有。” “怎么可能会没有。”江北背过手去打了个响指,“潜伏”已久的刘晓竞就从墙角的犄角旮旯里飞蹿出来,帮江北撤走碍事的校服,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捧花。 “现在有了!” 玫瑰、文心兰、尤加利叶、满天星,浅蓝的飘带和纯白网纱随着江北迈步向前而带起的风向后轻盈地飘摇着,他来到唐融面前,捧花单膝跪地,深情地望着她: “marry me ,juliet.” 年三十早上—— 大清早的,杨舷就被炮仗和被炮仗吓得扯嗓子直喊警笛的轿车轰的睡不着,干脆起来帮杨舶检查作业。 高中数学从来没及格过,但对付小学五年级还是绰绰有余。 “不是,你这解一元一次方程,解到最后x能让你消没了,你都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杨舷放在桌上的手机一直嗡嗡震动,他没注意到,但杨舶注意到了: “哥!哥!” “别哥哥哥的,你是我哥!”杨舷把作业摊到桌上,还对手机浑然无知。 “哥,手机。” 杨舷这才看到,讪笑着瞥了一眼旁边得意洋洋的杨舶。 “喂,东涵?” “你怎么这么久才接?”尹东涵低沉的声音竟带着一种于他来说少见的撒娇意味。 杨舷笑笑,他都能脑补的到尹东涵在电话那头委委屈屈的小表情,便故意逗他的东涵师哥:“我故意的。” 尹东涵轻笑:“要不要去我家?我的车就在你家楼下停着。” 杨舷到阳台向楼下看了看,隐约能看见一辆白银色的车被挡在烟花爆竹燃放点的牌子后,只漏了半截车尾。 刚才杨舶就一直在偷听他哥和他干哥讲话,小孩子当然不懂他干哥即将变成他“哥夫”,只是凑个热闹好玩罢了,便也悄咪咪地跟他哥到了阳台。 杨舷扭头见杨舶跟他腚后,扒着窗框傻乐,握住话筒,像撵小鸡一样向杨舶比了个“去”的口型。 “可是今天除夕,我又不能一直在你家呆着。” “天黑之前肯定给你送回家。”尹东涵坐在后座的一头,将即将坐上杨舷的另一头的座椅垫又正了几分,像是很期待着杨舷答应一样:“怎么样,来不来?” “我现在下去。”杨舷挂了电话,披上外套,在镜子前梳了几下头发:“杨舶,咱妈回来问我上哪了,你就说我上你干哥家了,晚上回来,你在家好好写作业。” “真快啊你。”尹东涵照旧为杨舷拉开车门,护住棚顶,让他坐上后座。 车内开了暖风,杨舷自然地拉开外套的拉链,他等尹东涵也上车,怪声怪气地问道:“这大过年的,你把我骗回家去是想干什么坏事啊?” “你说我能把你带回家干什么。”尹东涵斜眼看着他。 杨舷夸张地佯作惊恐状:“啊?你不会……是要那个吧?” 尹东涵战术性地咳嗽一声,在一起之后,杨舷确实变得开放了不少,但这事先毫无征兆地加大尺度还是有点猝不及防…… “我带你回家见我妈。” 杨舷如雷轰顶地一愣,登时收起了嬉皮笑脸:“这么快啊?我还没怎么准备好……” “也不是今天就要坦白,就见见我妈而已。”尹东涵见杨舷对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从头发到衣领地整理仪容仪表,不禁笑了一声,伸手把杨舷的相机关掉,握上杨舷的手,望着他的双眸认真道:“不用照了,你什么样子都很好看。” 杨舷微有羞涩地垂眼笑笑。 “不过东涵,我是不是得带点什么礼物,总不能两手拎俩空爪子就去吧。” 还没等尹东涵回话,杨舷抓住他的手就开门下车: “不行,你得陪我去挑个礼物。” 第137章 杨舷和柜台里的白金首饰相面,尹东涵就看着他和柜台里的白金首饰相面。 如果不是尹东涵围巾、长大衣、黑皮鞋的一身“成熟男人”的穿搭,柜姐也许已经把他俩“温和”地请走了。 “杨舷,”尹东涵看了眼时间,见杨舷已经相面十分钟了:“其实我妈不怎么太喜欢首饰。” 这店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是四位数起步,尹东涵也担心杨舷是不好意思主动和他提到价格的问题,才这么一直耗着,便委婉地替他开脱。 “而且她柜子里有一堆银镯子,忘了好好密封,全氧化了。” “啊,真的?”杨舷信了尹东涵刻意夸张的话,讪讪地离开柜台。 展柜里围了一圈冷白冷白的灯光,盯久了再看别的地方会眼前泛粉,杨舷眼眨了眨眼,盯着尹东涵的深色大衣缓解一下眼睛。 “当然是真的,不用考虑礼物了,我们回家吧。” 杨舷被尹东涵送到门口,垂眼笑着尹东涵着急带他回家的样子。 门口单独放着个展柜,半边木色圆顶笼外随意散着几片装饰性的玫瑰花瓣和羽毛,笼内罗马柱圆台上放着一双对戒,玫瑰和荆棘。 杨舷的目光一下便被门口的这处展台吸引,他望着那双对戒出神,隔着玻璃,已然脑补出一片弘大而浪漫的史诗。 自以为将目光隐藏的很好,却浑然不知自己的内心已被尹东涵洞察出了一二。 尹东涵握上杨舷的手,为他冰凉的指尖传递一点温暖:“你喜欢吗?” 也许是在现在的这个特定的环境下,杨舷会格外关注到戒指有关的东西。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尹东涵摘下了尾戒。从认识尹东涵起,就留意到了他的尾戒,而现在那个小指上什么都没有。 “戴尾戒象征独立自由,就表明在对别人说‘我此时很享受单身的生活,就不要再浪费时间,费尽心思地追求我啦。’” 是啊,他现在也不需要了。 “我……我就看看而已。”杨舷在尹东涵在他眼前挥手时回过神来,讪讪笑着,又像赶快支开话题一样,拉上尹东涵离开那家店:“要不我送个果篮过去好了,走吧走吧。” 尹东涵裹着大衣抱臂,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一处相对人流不是那么密集,又靠近杨舷的地方。 他虽然也想在老头老太太见多的生鲜超市里入乡随俗,不那么“独树一帜”,但还是和一筐一筐散放着的水果蔬菜看起来不像在同一个图层…… 他看着杨舷拎着俩塑料袋子,满场挑挑拣拣,还不时不时操着连阳方言和人家讲价,不觉笑笑,不由自主地就被私下里这样有烟火气的杨舷迷得七荤八素 。 杨舷攥着没有提手的长条塑料袋称重,尹东涵上前接过杨舷手里提着的几个已经粘好了标签的袋子。 袋子很重,单拎着有点勒手,尹东涵往上扽了扽,拖着底部,顺势看到了称重台旁边摆着的装好了的果篮:“那边有装好的,你为什么还要自己挑啊?” 杨舷撇了一眼,将付款码在机器上扫一下:“你看那装的都是什么菠萝,蓝莓,火龙果,都是反季的,而且自己挑才能看出来这个水果好不好嘛,那些就那么几个,包装起来就卖五十多,我还不如自己买好了去隔壁花店整俩包装,一样的效果还更健康。” 杨舷半边脸被照着摊位的保鲜灯投上的一抹光亮,睫毛在眼下投上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眉眼温润柔和,在不动声色中就流露着让人想和他安安稳稳居家过日子的舒服和踏实。 “好,都听你的。”尹东涵又接过杨舷手里的袋子。 杨舷提着包装好的果篮和尹东涵一起走在回他家别墅的路上,吸气收腹,提前彩排着仪态管理。 他终于理解了一点当时自己热情的把尹东涵接回爷爷家,尹东涵为什么会那么拘谨了 ——换谁谁不是? 何况还有个管家笑得意味不明地跟在他俩旁边,感觉他下一秒嘴里就要蹦出来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少爷把一个男孩带回家”…… “东涵,”杨舷换了个手提果篮,快跑几步,挽上尹东涵的胳膊,头凑过去小声道:“我还是有点紧张怎么办?” “没事,我妈应该很喜欢你。” 啊,等等,怎么觉得在哪听过呢? “要不你和我回家?” “这多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而且我爷爷应该也会很欣赏你这样的。” 第66章 “妈,我回来了。” 尹东涵换好鞋后帮杨舷把被套挂上衣架,见他“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还没有出现,进屋之后又喊了几声。 杨舷坐在门口换鞋的小圆凳上,见着尹东涵私下里其实这番回家就喊妈的可爱样子,不禁莞尔。 “喊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 淡黄色睡裙的女人扶着扶手下了楼梯,踩着纯白的棉拖款款而至。浓密顺滑的长发别着鲨鱼夹盘在在脑后,露出天鹅颈,显得优雅端庄。 杨舷没有擅作主张地在有家长时随便走进尹东涵的家,换好了鞋也兀自坐在小圆凳上,探头向里面打探情况。 钟鸣鼎食之家,和他想象中的尹东涵的家庭状况没有太大出入:有气质不显年龄,又可以和儿子基本无代沟说说笑笑的妈妈。 第138章 “我爸还没回来吗?” “得等今天晚上。” 杨舷一直默默听着,他像个小偷,觊觎着别人家庭的幸福。 尹东涵知道杨舷内向,便引着妈妈到玄关:“你看谁来了?” 杨舷腾的从凳上站起,提着果篮赶上前去:“阿姨好,我是东涵的同学,我叫杨舷,这是我……” “舷舷啊,我之前就听东涵总是提到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啊,快进来快进来!” 东涵妈热情地拉杨舷进客厅,让他坐上沙发,给他倒水。 杨舷端着水杯看着对面撑在沙发靠背上满脸挂着“看吧,我就说我妈会很喜欢你”的得胜笑容的尹东涵,混着气息朝他小声问道: “我们一会去干什么?” 尹东涵没听清,不解地歪了歪头。 “我说,”杨舷又将口型夸张了几分:“我们一会去干什么?” 也不知这回尹东涵听没听清,反正他是直接来到杨舷身后,双手撑在杨舷坐的那个位置后的靠背,微微低头凑近杨舷的耳廓,语调中夹着似笑非笑,像是严肃场合中面不改色的调戏:“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沙发靠背不是完完全全的硬质,尹东涵还有一只手撑在靠枕上,宣宣软软的枕头因他的支撑而下陷,顺其自然地为他靠近杨舷提供机会。 “你…先离我稍微远点……”杨舷被耳边温湿的气息撩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他慌张地四下扫眼,确保东涵妈妈没有在附近。 在一起三个月了,尹东涵知道杨舷并不是还羞于这些亲密的举止,只是怕被看到,还想守守柜门。 “我故意的,我其实听清楚了。”尹东涵折身绕过来,坐到杨舷身边:“要不我们一起做饭去?” “你家做饭还用你亲自动手?” “过年了,还不给阿姨们放假,什么资本家压榨剩余价值?”尹东涵眸光闪烁,小有渴求地挑了眼杨舷:“你来吗?” 杨舷笑了,被尹东涵判定为默认。没等放好杯子就被尹东涵拽进厨房,围上了围裙。 “东涵你先把菜洗一下。” “好。” “虾线需要剔的,你放着我弄。” “要不我试试?” “你别试,你去切菜。” 自己干什么都能八成无师自通的尹东涵头一次在厨房这个特定场景中感觉自己就是个花瓶,切实明白了做饭和帮厨的区别。 杨舷做饭,他帮厨,还不一定能帮上。 “东涵你别切到手!”杨舷见尹东涵切黄瓜的手以一个奇特的姿势抵在案板上,不知道为什么要伸出去的食指就在刀前刀后反复横跳,直接一个飞扑夺刀:“你要自断前程吗?你还是旁边站着给我加油打气吧。” “我四根手指照样能弹,大不了再接一个义指。”尹东涵一旁嗤笑,继续嘴硬着。 “说什么胡话?”杨舷小声嘀咕,切着尹东涵留在案板上切了一半的黄瓜。 在一起后,尹东涵的玩笑一天比一天花哨,他也习惯了。 杨舷将切好的黄瓜片码到旁边的彩色磁盘里,又从水池上的网罩里捞上来个粘着水珠的新鲜的胡萝卜。 尹东涵靠在台面上欣赏着此刻人妻感爆棚的杨舷,随手从彩盘里捡黄瓜片吃。 杨舷听到身侧传来清脆的咀嚼声,就知道某人在偷偷作祟:“尹——东——涵——” 没等杨舷的责备站住脚,尹东涵旋即往杨舷嘴里塞了一块,像哄老婆一样眉眼弯弯地向杨舷赔笑。 杨舷顿住手上切菜的动作,齿间衔着黄瓜片,脖子像定格动画一样一帧一帧地扭向尹东涵,盯着也在盯着他的那双眼,面无表情地将黄瓜片嚼碎咽下。 从来没想到过这话能是他说给尹东涵的:“你怎么这么幼稚?” 尹东涵倒是很喜欢偶尔当赖在杨舷身边的幼稚小孩,又给杨舷递了一片:“其实我在你面前一直挺幼稚的,你没发现而已。” 尹东涵低沉磁性又酥又温柔的声音说出这种话,杨舷一时真的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整什么花活 ——是我跟他回家他太兴奋了吗? 根本无法想象这人三个月之前还在肖赛上拿了个亚军。 杨舷摇摇头,又接受了尹东涵的二次投喂。 尹东涵端着彩盘围在杨舷身边。 映在厨房玻璃门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也浑然无知,直到脚步声接近。尹东涵对他妈妈的脚步声自然很是熟悉,他可以确定…… “东涵我不要了……哎,对不起对不起!”杨舷不小心咬上了尹东涵给他送黄瓜块的手指,怕他会疼还给他舔了舔。 完了! 尹东涵急忙把手指从杨舷嘴里抽出来,讪讪地站好,面向和张阿姨并排站在厨房门口的“不年轻但貌美的闫女士”。 “妈……” “!”杨舷像兔子被揪住耳朵一样,僵僵地扭过身:“阿姨……” 刚才……刚才没看到吧? 杨舷斗胆抬眼,打量了打量门口站着的两人: 东涵妈挂着浅笑,目测应该是很淡定;旁边的张阿姨则是一脸语焉不详,目光在杨舷和东涵妈间反复游走。 杨舷觉得她马上要趴在东涵妈耳旁说“他今天赶舔少东家的手指,明天就敢舔别的”一样。 但这只是杨舷脑洞大开的猜测而已。 第139章 “你俩搁这捣鼓啥呢?” “做饭。”尹东涵悻悻答道。 “人家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还让人家做饭?”东涵妈帮杨舷摘了围裙,拉他出了厨房:“这事交给张阿姨就好了,他使唤你你就做啊?” 杨舷慌乱乱的,大气不敢出,也听不出来这话是褒是贬。 “没有阿姨,我自愿的……” 尹东涵猜出杨舷现处的这个尴尬的境地,正要上前帮他突围,就被他妈妈抓住手腕,还往后扽了扽,明显是有话和他说。 杨舷眸光闪动,见机开口:”阿姨,我能上楼看看吗?” “我陪他去。” “你留在这。”东涵妈又将尹东涵往后拽了拽,向杨舷笑笑:“去吧,用张阿姨陪你吗?” “都可以……” 杨舷上楼,走前和尹东涵双双向对方皱了个眉,以示“祝好运”之意。 “妈?”尹东涵跟他妈妈来到客厅,见他妈妈在沙发上坐下,规规矩矩地站好。 “你坐。” “别了吧,我站着就行。” “你坐下,长那么高我还得仰头才能看你。” “……” 尹东涵把僵笑挂在脸上,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踟蹰的样子全然没有肖赛现场上的气定神闲。 比在华沙国家爱乐厅的聚光灯下被一排评委目不转睛地盯着还要焦灼。 “东涵啊,你给舷舷带回家怎么还让他做饭啊?你不带他参观参观?” 听妈妈用“舷舷”称呼杨舷,尹东涵暂时松了口气。 至少她目前对杨舷不是反感。 “我之前把他带回家过,就上次我说的那个家里出了点事心情不太好的同学。” “哦,你上次说的就是舷舷啊。”东涵妈妈扬唇笑笑,调侃着他儿子:”这么说,你还挺关心你同学的。” 尹东涵垂眸,笑而不语,还在想着怎么就着“同学关系”顺理成章地聊下去。 “那当然了,我马上就要离开附中了,当然得留下点好印象。” “你拿了个这么有含金量的奖,不用刻意留好印象,你们学校自然会以你为荣。”东涵妈歪歪头,看着那双有在刻意闪躲的眼睛:“你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 “没……没有。” 就像绷紧的弦被人用力弹了一下,尹东涵通体一怔,抿了抿嘴笑着解释:“附中这学期看得挺严的,男女生都不让同时出入一个琴房,晚上琴房的巡检也多了不少。” “所以你就给我谈个男孩回来?” 如果刚才是弦被人用力弹了一下,那么现在弦就是彻底断了。 尹东涵直觉得有个高渐离在他头顶击筑高歌,把他脆弱的弦根根挑断。 他心里烟熏火燎,柜门开的像被《闪灵》里的jack 斧子劈了一样措不及防…… 但他还是想在命悬一线的时候给苟延残喘的自己原地治疗一下,诘诘讷讷道:“妈,我…没……” “你喜欢舷舷是不是?” 东涵妈语调平和,圆润带笑的脸也没有脸敛住笑意,却让尹东涵局促不安地张皇起来。 事已至此,直接坦白好了。 尹东涵像被说破心事的怀春少女,双颊上的烫感携着羞赧在脸上如风传播,蔓延至耳根。 他将绯红的脸深埋下去,点了点头。 东涵妈欣慰地淡笑,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为自己儿子敢于大胆承认而骄傲一样。? 她又凑近尹东涵几分,柔声问道:“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你和他表白还是他和你?” “也没多长时间,”尹东涵喃喃低语:“我从波兰回来之后就和他表白了。” 东涵妈抿唇微笑良久:“这么看,你还挺主动,不愧是我儿子。” 之前所有的忧虑并没有成真。或许这本就不是件羞于启齿的事。 尹东涵怔愣愣地抬眼:“妈…你同意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不呢?”东涵妈轻松地一耸肩,这是常年呆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你也成年了,当然有选择喜欢什么样的人的权利,这是你作为一个独立的人与生俱来的一种自由。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对舷舷的不一样了,张阿姨和我讲了你上次把他接回家的一些事。我一开始也挺震惊的,一直以为你不接近女孩子,是因为你被我们教育要有绅士风度,想不到是因为你喜欢男生。” 一股难言的滋味在尹东涵心头蔓延,他十指搓抠,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也不是你的错,或者这根本就不是错。是你的基因,早就替你安排好了,让你为这个和你性别相同的孩子动心。” 东涵妈靠近尹东涵些,抚着他的后背:“舷舷他坚强又上进,温温柔柔的还有礼貌,他是个好孩子,他配得上你对他的所有喜欢,但是我有几个条件,你要答应我。” 尹东涵端坐好,脸上的表情也和他一起正襟危坐。 “第一,你比舷舷大,你是哥哥,你更应该好好照顾他,多关心他的感受,毕竟人家也是顶住了家里和社会上的压力才和你在一起的;第二,你们在一起也不要忘了好好提升自己,势均力敌的感情才是最长久的。”东涵妈妈握住尹东涵的手:“如果这些你都敢接受的话,那就握紧舷舷的手,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吧。” 尹东涵拱起手背,轻拭着洒出的两行泪,眼眶泛红地笑笑。 第140章 就像他力排万难地和杨舷告白后得到了整个世界的祝福一样。 杨舷在三楼,隔着玻璃看索恩。 三个月,它长大了不少,盘在玻璃柜的假山石上吐着纯黑的信子。 他还是通体的亮黑色,黑曜石般的眼睛对上杨舷的双瞳,像是高贵又阴郁的王子,在高座上俯瞰着即将由自己接受的王国。 “!” 腰突然被人从身后搂住,杨舷吓得差点叫出一声:“你怎么又走路不出声?” “害怕什么,除了我还能是谁?”尹东涵松开杨舷,撇了眼索恩。 而高冷的荆棘王子像是懂得回避主人亲热一样,扭头爬到了假山石后面,只留了条左右甩着的尾巴,说着“非礼勿视”。 杨舷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他只关心自己的“命运”:“你妈妈都和你说什么了?” “我坦白了。” “啊?你不是说再等等吗?怎么突然……” “我本来也没想说什么,但她一脚把我柜门踹开了,我能怎么办?”尹东涵挽上杨舷的肩,把他向自己拉近了点:“不过放心,我妈支持,她很喜欢你。走吧,下楼和她好好聊聊。” “啊,不行了……再来我真要吐了……” 刚从时速120千米的过山车上下来,杨舷扶着海边的护栏干呕。看着洁净的海面掀着可爱的小浪花,不想对不起良知,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要喝一口吗?”尹东涵轻轻顺抚着杨舷的后背,递了瓶水:“不是你说的要带我在出国前玩点刺激的吗?” 杨舷猛地摇了摇头,现在再往他翻江倒海的胃里灌一瓶水,他保不准就真“违背良知”地吐出来了。 他虚弱地瞟了眼旁边的尹东涵,除了头发被吹得有点乱,剩下真的看不出来他刚经历了什么,就连放在大衣外的卫衣帽子也是整齐的。 杨舷想到自己刚才就跟个被不小心扔进洗衣机里的鞋一样,就不知道该说点啥:“不是,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啊?” 身后的垂直过山车呼啸而过,尖叫声被甩在后面,在空中滞留了少卿。 尹东涵故意逗逗杨舷:“想玩这个吗?” 杨舷撑着护栏直起腰,一脸幽怨地望着他:“玩完你就没有男朋友了!” 第67章 “好,现在请放下头上的保险杠,并系好铁链,一会儿会有工作人员进行检查……” 尹东涵当然不忍心再带杨舷坐垂直过山车。 他系好了铁链,向杨舷那边望去。 飞椅由里外两层交错了点角度,他在里侧,杨舷在外侧,他也在杨舷的后方。 杨舷料想到他的东涵一定会在飞椅升空之前看他有没有系好安全带,便拉着安安稳稳扣上保险杠的铁链一端向尹东涵撇嘴挑了个眉。 “好,我们现在开始了,全程两分四十五秒,升至最高处时,您可以张开双臂感受一下飞行的乐趣……” 飞椅渐渐升高,旋转的弧度也愈发舒展起来。 杨舷先是握紧着垂在身侧的两条铁链,在适应了风从耳边轻盈拂过后渐渐展开双臂。 二月,风还像从常年风动不化的雪域高原来的清泉一样,融了流域内五湖四海的大小支流,清冽而又温存。 他拥抱迎面吹来的风,发丝轻扬,冬天厚重的衣装也挡不住少年人肆意张扬的轻盈。 他冯虚御风。 尹东涵在杨舷的右后方,因是在里侧,他不会像杨舷荡得那么高,但也不是随着杨舷亦步亦趋。 就像是日后杨舷远走高飞,和属于他的世界骄傲自如地交手,而他会首在杨舷身后做他最坚强有力的后盾。 最贴合的还是他自己说的那样: 我永远支持他向上向前闯荡天地。 尹东涵望向杨舷伸开的手臂,指尖仿佛就在他眼前,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他尝试着向左前方伸手,两排座椅之间稍有些远,左前方的少年也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尚浑然无知。 喊名字就没意思了。 杨舷,这次换我追逐你。 尹东涵拼尽全力地向前伸手,最长的中指指尖不经意扫到杨舷的指尖。 杨舷似是察觉到了萦绕在自己指尖的丝丝点点。他一个回眸,几根碎发荡在眼前,又随即顺着风向后飘摆。 这惊鸿一瞥,让尹东涵一时间觉得所有的罗曼蒂克史诗都黯然失色,是用不可方物惊世骇俗来形容都不可称之为溢美之词的惊艳。 杨舷笑靥绽放,先是惊喜于见到尹东涵这么主动地在这种时候还要牵他的手,而后配合地将手向右后方递了递。 可还是太远了,两个指尖只能将将就就地蹭上,随着飞扬着上下略动的飞蚁,若即若离。 像发生了黑滴效应的两个影子,有着相互靠近的渴望,却无法将对方拥入怀中。 冬天,两人的指尖都是冰凉的,却有种暖融融的电流在他们指尖每一次的触碰时传播。 杨舷向尹东涵笑。而尹东涵在他眼里看到的是封冻又一霎间破冰的河,寂静,再奔流。 趁着尚有天光,他们坐上摩天轮。 连阳的冬日昼短夜长,不过才下午,落日便上了岗,天边也有暗下去的倾向。 杨舷坐在尹东涵对面的座椅上,双腿微微分开,惬意地倒在夕阳里。 他扣上帽子,将头靠上玻璃。黄昏的阳光温柔得像游丝,缱绻地缠绕上他微眯的睫毛和眼帘。 第141章 他玩了一天,也有些疲惫,依在那里,和黄昏一样松弛而闲适。 摩天轮缓缓上升,跟根金属支架会不时反射着光柱,刺眼的光总是猝不及防地在眼前闪跳一下。 杨舷为躲着刺眼的光而忽闪睫毛,没有诚心想对尹东涵暗送秋波,但后者却窥见了他眼中的盈盈爱意。 “杨舷,据说在摩天轮顶端许下心愿会很容易实现。”看着撑着自己这间的杆渐与地面垂直,尹东涵坐到杨舷同侧,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快到顶了,你许愿吧。” 杨舷在尹东涵肩头转了个个,半躺着,扬着甜腻的娇音:“你先。” 尹东涵摘下杨舷的帽子,指尖划过他的下颌、耳后和连着脖颈的那条突出的筋腱,冰冰凉凉的触感缓解了琴吻处的疼痛。 “我希望我的杨舷一直健康快乐,永远奔跑在追求热爱的路上,带着小提琴和对爷爷和弟弟的爱,站上更大的舞台。” 杨舷埋在尹东涵肩窝 简单揩了揩控制不住的眼泪。 “该你了,再不说就不是摩天轮的最高点了。” “那我就希望我的东涵可以用上天赠予他的天赋,让世界听到他的声音,成为享誉世界的大钢琴家!” 杨舷大声喊出了最后那句。 少年的愿祈和他们一样热烈,风华正茂。 杨舷白皙的脖颈被高高立起的领子围着,两点琴吻轻轻点在下颌的位置,像是一层层砧人肌骨的雪上落梅留下的吉光片羽。 尹东涵心上的原野提早进入了惊蛰,无需经历惊雷和谷雨的唤醒,杨舷自是给了他整片海的浮力,任他所有萌动的心绪上浮。 “亲爱的,”尹东涵凑近杨舷的脸,近到几乎要触碰到他的鼻尖。 但他却不想显得自己太过卞急,怕杨舷觉得唐突。 “我以后可以这么叫你吗?” “我都可以。”杨舷恬淡地笑,颧肌因笑意而上提,连带着眼角也有了弯弯的弧度。 尹东涵抿了抿嘴唇,唇齿间还留有上摩天轮前含下的薄荷糖的清香。他缓缓抬手捏住杨舷的下巴,将他的唇抬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 燧石以风作引,妄想着撞出火星。 杨舷无措地盯着自己燧石一样的爱人——身后的夕阳掩映,他真的像是从火光中走来的一样。 “亲爱的,我可以吻你吗?” 这不像是请求。 杨舷控制不住自己无序急促的呼吸,也忘了回答尹东涵,害羞地闭上了眼,浑身小幅打着颤,直至尹东涵附上他的唇瓣…… 他不敢出声,苏麻的电流顺着他浑身的经脉,畅通无阻地直抵每一个神经末端。 尹东涵松开了捏着杨舷下巴的手,垫到他脑后,防止他撞上身后的铁扶手。 尹东涵将杨舷的鼻尖抵在自己鼻下和唇上之间的位置,只是轻轻碰了杨舷的上唇瓣,就感觉身体里有一股胜过宿醉后上头快意的暖流,在他周身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为他心间的摩尔曼斯克港增温增湿。 已经忘了上次为杨舷脸红心跳是什么时候,但对杨舷有这样欲罢不能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对杨舷,他像飞鸟叼着落霞一般,在涌动的苍穹上布下一枚螺旋的吻和一道道时间的丝绸。 街边—— 烧起炉火,炭烤得发红。 一串串混浊的烟从沾了黑红黑红碳渣的炉中腾升至空。 露天烧烤摊上,杨舷和尹东涵在背烟的位置坐着。 简易临时支起来的桌板、印有可乐广告的塑料椅、被铁丝随意挂在头顶几乎低到能烤到脸的灯泡…… 尹东涵从忙前忙后顾不上端盘子的烧烤师傅那端来他们点的最后一盘烤串,摆在中间,正好堵上桌中央为夏天插阳伞方便而留的洞,顺手拿了一串,拉开椅子,翘着二郎腿靠上椅背坐上去,一口啤酒一口串的全然没有他之前的架子。 杨舷端着半碗烤冷面,翘着将小腿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的那种更加张扬放肆的二郎腿,隔着满桌空了的易拉罐窃笑:“是谁啊,还嫌这不干净来着?” 尹东涵将空签放回铁盘,抽了张纸擦擦嘴角,斜睇着一脸得意的杨舷:“真香。” “这顿我可是以大餐的标准请你的。”杨舷不放过任何一片小香菜叶,直到把整盒烤冷面连汤都不剩的吃干抹净。 盒外套的塑料袋上挂着冷凝留下的水珠,杨舷抽了张纸,擦干净湿漉漉的手,又瘫回座位拎起酒瓶:“但是冬天没有夏天爽,夏天的露天烧烤才叫地道!” 尹东涵见杨舷眼眶泛红,把刚端到嘴边的酒瓶放下。他担心自己和杨舷一起喝醉。 “杨舶特别喜欢我接他放学,因为一般我都会带他过来撸串…有时候,不,我一直挺羡慕你的,如果我要有你的条件,带他吃的大餐就会是在西餐厅里……” 杨舷向后一仰,头悬在椅背的边缘,以与上一秒截然相反的情态笑谈:“不过也好,咱俩的经历可婻楓以互补,你带我体验纸醉金迷,我带你感受人间烟火。在你去美国之前,再好好和连阳这片北国故土亲近亲近!” 他上次喝醉之前也是大开话匣。 尹东涵知道杨舷这番话应是憋在心里很久了,正趁着酒劲一股脑吐露出来,心头默默沉了沉。 但他还是更关心杨舷,天寒风冷,别再感冒了。 第142章 尹东涵简单收拾了收拾,拉起杨舷准备回家。 杨舷却粘在椅子上,醉意醺醺地望着牵着自己手的尹东涵,撒着娇耍赖:“我头晕,走不动。” 桌上摆的空易拉罐多半是汽水,而且杨舷妈妈在家,尹东涵猜他也不敢往醉里灌自己,一猜便知杨舷在装醉。 但明察秋毫的读心师还是心甘情愿地上套。 尹东涵扶住杨舷的腰,一个打横,稳稳将他抱起。 他果然没醉,体温还是正常的,没有因为酒精而升高。 “得逞”的杨舷覆在尹东涵耳边借着上头的微醺感,晕乎乎地喃喃说着他在清醒状态下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口的话:“东涵,拿走我的初吻就要对我负责,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他都是从哪学的? 尹东涵轻笑:“好啊,我现在不就是在负责地送你回家吗?” “这刚开学就走了吗尹老师?”黄起涛把椅子插回桌洞,给尹东涵收拾行李提供更大的空间。 尹东涵拉开抽屉,将那一沓谱子装进文件夹,塞进行李箱的侧网边,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也不想,但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 “那杨舷应该也会很舍不得你吧?” 他话没说完,任朔就用手肘拐了他一下,比着嘴型“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尹东涵默不作声,再最后检查了遍还有没有东西落下。 他内心是百感交织的,虽然初来时就已然预感到了离别时的隐痛。 他想着的杨舷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他宿舍门口,只是探了个头,戳了戳任朔冲着门口的背:“该走了。” 这么小声应是不想让尹东涵察觉,但尹东涵还是向门口掠了一眼:“杨舷?” 杨舷招呼着任硕先去楼下的排练厅,自己站在门口,向楼梯口那边侧了侧头:“还想单独请你来着,一起走吧。” 排练厅灯火通明,在已经熄了灯的琴楼里有出一种独特的视觉体验。 黝黑的走廊尽头亮着微暖的光,宛如丛林中别有洞天的一方秘境,走进去就会迎来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 杨舷在进门前松开了尹东涵的手,和他一起迈进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林风致还是站在指挥台上,撑着台边在灯光下晶晶亮亮的扶手:“东涵,过来。” 杨舷默默和其他同学坐到一起,取出琴垂放在腿上,看着林风致将尹东涵请上指挥台,和他一并站着。 “今天大晚上的把同学们召集来,是想让大家一起为尹东涵同学送行。杨舷应该也和大家说了,东涵要留美求学,为他的未来铺上更广阔的康庄大道。他是我们附中西洋乐团永远为之骄傲的钢琴首席,也会是将来站上国际舞台的华人钢琴家。”林风致的双手拍了拍尹东涵的肩头,在一声声感叹中表露了万千思绪。 “东涵,风鹏正举,锋芒毕露。” 他对尹东涵留下最后一句话,走下指挥台,只将尹东寒留在上面,他走到乐团前,深吸一口气:“同学们,校歌。” 林风致举起双手,停在半空中做静止状,万籁俱寂。 四五十双目光聚焦在前方中心,在起拍动作不带任何犹豫停顿地果断落下时,一并整齐地发出第一声音响,如洪贯耳。 尹东涵第一次不以参与者的身份与乐团接触,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往昔和他并肩作战的同伴们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音墙,隔断念旧的他再折回来的路,并告诉他大胆往前跑。 曲罢退场时,他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握手。 杨舷呆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装琴。 这种修饰也太假了。 尹东涵和最后一个同学握完手,向杨舷走去,杨舷也背上琴盒向门口走去。两人恰好在钢琴前相遇。 排练厅灯光奚落,只留了指挥台顶的三角舞台光,一点点余亮也分给了钢琴这边。 离别前做什么都会蒙上一层伤感的滤镜。杨舷在原地默然。 “杨舷,你还没和我握手呢。”尹东涵从衣兜里摸出来个盒子,在灯光下笑得含蓄而隐晦:“那就戴上再和我握手吧。” 他打开盒盖,是上次展柜里的那双对戒。 两个环槽空了一个,因为那枚“荆棘”已经环在了尹东涵的左手中指上。 “我放在琴盒里的那句话你应该也看到了吧,玫瑰和荆棘,”尹东涵轻轻牵起杨舷的左手,将“玫瑰”缓缓套上他的中指:“横生在高山草甸之上的冰原,他们在乐神的恩宠中,与天同乐于动,与地同悲于失。” 杨舷右手手背轻掩在嘴前,笑着抽泣。 “现在可以来握我的手了吗?” 杨舷顺势转手,五指扣进尹东涵的指缝,让相贴的两枚金属戒指吻得叮当作响。 “风鹏正举,锋芒毕露。” 第68章 尹东涵吹干头发走进房间,关了卧室的大灯,点开了床头发着微弱黄光的小夜灯。 中世纪西欧复古风灯盏里透出橙黄的光线,为房间平添了一丝旖旎的气氛。 飞往美国的前一天晚上,恰好赶上了周末,杨舷答应了和尹东涵一起回家。 尹东涵掀开被子钻进去,睡衣被他解开了三颗扣子,穿出了深v的效果。 杨舷已经躺好了,见到尹东涵,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了点位置。 第143章 在自家的房间里,和杨舷躺在一张床上,同床共枕,盖一条被子。 夜的呓语低声呢喃,但尹东涵并不想卞急地跻身夜色,就像蝶不愿在夜晚沾上露水,否则翅膀沉了就飞不远了。 尹东涵的房间虽是次卧,可床也不小,两个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也不用挤挤攘攘地贴在一起。 尹东涵舒舒服服地躺下,在被窝里摸索到了杨舷的手。 之前开了会儿电褥子,杨舷的手心暖呼呼的。 尹东涵抓住了杨舷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拽了拽:“杨舷,你靠近点。” 杨舷有些羞涩地靠近了些,迟疑地缓缓将头靠到尹东涵的肩上,盯着天花板,睫毛微微发颤,进行一些复杂的心理活动。 尹东涵伸出微微颤动的手,在杨舷周身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揽住他,若即若离。 没有经验,两人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地躺在一起过,这个姿势呆久了自然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杨舷滑出尹东涵揽着他的手臂,向左侧侧过身躺着,带着腼腆笑意的声音小声呢喃: “那个……不太舒服。” 尹东涵也朝同侧侧躺过去,伸手揽上杨舷微微塌下去的腰身,和他贴得很近。 杨舷笼罩在自己耳后尹东涵温热的气息里,心里一阵电流似的酥痒蔓延而生。 尹东涵心里装着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开口,思虑片刻后,在杨舷耳边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 “嗯?”杨舷大脑宕机,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尹东涵心血来潮说起了哪里的话。 “我明天就,”尹东涵欲说还休,轻叹一声:“之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我们,才在一起不到半年,你…我真的……” 强烈的情绪冲撞着,让尹东涵语无伦次。 杨舷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尹东涵担心的事他也曾担心过,但他相信尹东涵是长情的人。 最终,还是信任在与顾虑的较量中占了上风。 他释然地笑:“这有什么,毕竟我也不能阻挡你去奔向更好的未来嘛,而且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学音乐就得出国深造。” 尹东涵打算不再克制,深深搂住杨舷的腰。 杨舷,如我生命一样珍贵的杨舷。 还有一堆想说的,但开口之后全部都没了下文,最终只憋出来几个字: “对不起……” 杨舷隐隐能听到尹东涵染上了哭腔的喉咙在一梗一梗,侧身盯着窗帘上的暗纹,不出一声。 他还记得在琴房的那个晚上,尹东涵故意留了一个不和谐的属七和弦让他解决。 也许那时候他就是在对我委婉地表达,我有那个能力,一种仅对他奏效的能力,根据着趋向,把所有不稳定向稳定转化。 他也明白自己将要和尹东涵一起面对这个无关命数的选题,一起解决一个“根音不动,三上五七下”无法套用解决的属七和弦。 过了良久,尹东涵才又出一声,他埋进杨舷的脖颈后,声音被朦胧了几分:“我这么抱着你不难受吧?” 婻楓 “不难受。”杨舷摇摇头。 “那就好,多抱一会,后天就抱不到了。” 尹东涵又将杨舷往自己怀里埋了几分,仿佛现在抱紧他,就能将他永远留在身边。 杨舷的后背紧贴着尹东涵的胸膛,他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于是眸中闪过一丝怅然,但仍是撑着轻松的语气:“连阳和费城差了十二个小时,所以你觉得我什么时候查岗比较合适?” 俏皮风趣的话,总是能给七上八下的心与一丝慰藉。 尹东涵淡笑:“你这边的晚上七八点吧,正好我刚起床。” “为什么是这个点?”杨舷好奇。 尹东涵轻轻亲了亲杨舷的脖颈,娓娓道来:“因为在东八区的你先于我见了这个世界十二个小时,所以作为等价交换,我应该把我的清晨献给你。” 杨舷将红得发烫的脸埋到被子里,讪讪笑着。 每每这时,尹东涵都特别想亲眼见着杨舷害羞的模样,喜欢见他为自己讲出的情话而面红耳赤到无地自容。 他把杨舷扭过来,和自己面对面,望着杨舷的眼睛,攥紧那双手,不由自主又轻恰自然地摩挲着杨舷常年按琴弦而磨出的琴茧:“你会一直爱我吗?” 杨舷一个大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笑着:“啊,救命你好油,受不了啦!” 尹东涵也被逗笑了,浅笑的眼眸宠溺地望着浮夸的杨舷,继续问:“会吗?” “会,当然会。”杨舷又翻回身侧躺着,望着与自己仅有两三厘米距离的尹东涵,由方才的玩笑状态逐渐变得正式而深挚。 他又在尹东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疏忽间亲了他的脸颊,再迅速蒙好被子侧对着尹东涵躺好,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睡觉啦睡觉啦!” 尹东涵给杨舷多分了点被子,见他真要睡了,就不再动手碰他,好让他安安稳稳地入睡。 尹东涵平躺在杨舷身侧,他心里没有难填的欲壑,始终坚信着身体太早碰撞灵魂就不会相遇了。 但他也不想这么早就睡去,总觉得这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过得有点太平淡。 尹东涵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的灯,回忆着今天放学后,他直接在琴房门口接到杨舷,之后就把他带回了家,印象里杨舷还是背着琴盒来的。 第144章 有个想法在尹东涵心里暗暗打着草稿。 “亲爱的?”尹东涵没有扭头对着天花板,向杨舷试探地问了句:“你睡了吗,杨舷?” 没有回应。 尹东涵侧了侧眼,杨舷一动不动地侧躺着,呼吸的幅度小而轻,但呼吸声绵长而轻柔,是装不出来的。 确定他睡熟了,尹东涵轻轻掀开自己那边的被角,不说有声,连风都没有掀起一点。 “哎,少东家你?” “嘘——”尹东涵用身子挡上门缝,尽量让门外的光亮少进去些,再下压把手,轻合上门。 机场—— 这是今年第多少次来到这个地方了? 杨舷不由觉得好像哪次他和尹东涵大事小情的开端都是在机场。 怎么形容这个地方最为贴切呢? 是他从天津回来尹东涵的那捧碎冰蓝给他带来的感动,是满心欢喜地奔向了夺了肖赛亚军回国的尹东涵时被不小心的忽略的失落,还是当下跨了半个地球、两个国家、四年甚至更久,一万四千公里的长跑的起点…… 如果上苍也书写世态人情,如果他和尹东涵的故事可以被有幸编写成册,那么他就可以在求同存异之后笃定地回答出 ——这就是那条线索,贯穿了他们故事的始终、头末。 杨舷为一袭黑风衣的尹东涵围上围巾。 两人相顾无言。 机场落地窗透来的清凉的蓝色光线笼罩着他们,二人挺拔的影子倒映在光滑的地面上,被拉得很长。 杨舷看着尹东涵快要哭出来的眼睛,伸出双手扶在他两边脸上。 左手中指上套着的戒指贴着尹东涵的右脸颊,玫瑰花瓣上方就是尹东涵右眼卧蚕下那颗平常不细看就很难看见的泪痣。 杨舷罕见地哄他:“哎呀,我们又不会因为异地恋分手,几天之前咱们商量好的原则你不会忘了吧,‘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我不喜欢强行煽情。” 尹东涵就势握上杨舷的左手,在他手心里浅浅落下一吻。 他一直就很喜欢杨舷的左手,喜欢他握上琴头,在四弦间压按游走的样子,轻盈灵巧。 而且这只不可方物的左手中指上还带着自己送的戒指。 仅有十八岁的尹东涵涉世未深,尚无从准确地讲出这种特别的悸动。 如果硬要解释的话,那就是,他觉得他占有了一件艺术品。 “东涵,保重。” “你也是,等我。” …… 杨舷目送着尹东涵登机,目送着他飞向世界的另一端。 就像是一场梦一样,这么来去匆匆的。 几个小时后,飞机跨过了180度经线。尹东涵倚窗,下眺云海。 杨舷,之后就是你比我先见到这个世界了。 杨舷回校后久久不能平静,就像是偶像演唱会散场后刚从场馆走出来的歌迷,戒断反应强烈到阻碍他如常回到现实生活中。 他足足缓了一个上午,下午才回到琴房,取出他两天都没有碰过的琴。 他拉开琴盒的那一刻,又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了。 这一幕他似曾相识,不过这次是一封手写长信。 那信封精致,还是用火漆印做的密封。 杨舷不忍破坏那块徽章一样圆润华丽的火漆,只想让它完完整整的,便从侧面小心撕开了信封。 他蹲坐在角落里,靠着墙角。 展信佳,见字如晤。 我秉笔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你正熟睡;而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又或许还在飞机上,向下望着云海,还有可能因为晚点、天气,滞留在了中转的北京……这一切都取决于你何时打开琴盒,何时发现我捧出的这一抔待收的真心。 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我真的是要和你好好道歉,但每次说出口都情难自己,也许这就是在提醒我要写下这封长信。 对不起,我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感,这么冒失地和你开始,让比我年纪更小的你经历一场异国恋。我曾经信誓旦旦地扬言,说,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对任何一个人负责,如果只因为我单方面的意愿就去草率地开始一段感情,只会耽误了对方。我那时那么透彻,只可惜,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当时的我失望吧。 这段感情里,我注定是亏欠更多的那一方。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有什么对现状的不满,就敞亮地提出来吧,不论是出于对你的歉意,还是我身为你的爱人的责任,我都会尽力迎合你的。 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我爱你,我爱你拉琴时的一止一容,一颦一笑,我爱你对理想的执着,我爱你面对着现实的凌落狼狈,孤注一掷被逼到墙角仍不放手的信仰。你还是个哥哥,这也是我一直最钦慕你的地方,你总有种与生俱来的担当,需要我几乎用上毕生去学习。我也希望我可以再去经历更多时间的沉淀,然后尽早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值得你依赖。 杨舷,我会全力以赴做一个配得上你的人。 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生活在光亮里,并不代表所有人如是,我是幸运的人,我更应将我享受的光亮播散出去。谢谢你教会我如何去收敛尚不可称之为锋芒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成就。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谢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靠近你,就像我以火的思想,在风里登基。 第145章 杨舷,我亲爱的杨舷,我承认我现在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我有个缺陷,当情绪一涌上头时,就会毫无逻辑,想到哪说到哪,我不想活得这么详略不当,于是写了信,但想不到平移到了笔尖也还是这样,见笑了…… 杨舷,那我们就回到当下,再看眼前的事。 四年,或是更久,像赌注一样。但你大可放心,各种方面的。我会忠于你,也会忠于我的理想。 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你在连阳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焦虑,回头看看,你身后永远有我。 前程似锦的话说烂了,但这永远都是最真切的祝愿。 风鹏正举,锋芒毕露,同样送给你。 杨舷,如我生命般重要的杨舷。 音乐对我说,真实,开放,自由,忘我,杨舷,我对你,也是这四个词。 楮墨有限,不尽欲言。 顺颂时祺,肃请夏安。 你的爱人 尹东涵 第69章 [我到了亲爱的,这边现在是凌晨,但有人来接,你那边是中午吧,下午好好上课,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还有乐团排练。] 杨舷回复之后,心里一阵空落。 乐团排练,我要怎么接受钢琴前坐的不是你? 杨舷还是顶住心结回到了乐团,他是首席,是这个集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烂柯人回到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的桑梓。 “首席下午好!”“下午好啊!”“下午好呀首席!” …… 杨舷坐回自己的位置,旁边再也不是唐融了,和尹东涵一届的同学全部“光荣退役”了,现在的乐团除了和他同届的之外,都是些素未谋面的新鲜血液。 他校了个音,目光本能地落到钢琴上。 未见往日的身影,他小有失落。 可贺卓航并不知道杨舷的所思所想,只是单纯以为他的杨舷师哥在看他,便热情地向杨舷招了招手。 林风致持指挥棒的手悬在左斜方,半晌了,那面还是一片无动于衷的静默。 弦乐组奏完乐章,钢琴的solo部分迟迟没有接上旋律。 “贺卓航!”林风致询问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厉色:“你在干什么?” 贺卓航如梦初醒一般,慌张地翻了翻谱子,指尖抵在每行的音符上扫着。 林风致见到贺卓航推着镜框凑近看谱,不小心都能看串行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直以来,尹东涵都没让他这个指挥操过这种心。 他将指挥棒往前一掷,双手撑上台面,鼻里冷哼一声:“我们现在是第四页,你别告诉我你连页码都看错了。” 贺卓航厚镜片上蒙上一层雾气,额角的汗珠滴落到琴键上,只感觉自己在向周围的空气易散热量。 鼻尖洇出的薄汗让眼镜托站不住脚,他只能不停地往上推。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林风致的话,因为他面前摆的谱子的的确确不是第四页。 “对…对不起老师,我下次不会了……” “真看错页了?”林风致扬声反问,气笑了一样,下面同学们也爆发出一阵哄笑。 而杨舷攥着琴弓默然无声。他喉结上下滑动着,明明和自己无关,却不知为何跟着贺卓航一同紧张。 强大的共情能力不支持他高高挂起,他只会将自己带入贺卓航。 “别笑!”林风致眼神示意杨舷组织纪律,自己走到贺卓航旁侧:“你说你以后不会了,那上次和管乐抢旋律的是谁啊?你现在是在乐团,你是一个声部,你要有集体意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秀场!你的前辈,师哥,尹东涵,人家去过肖赛,拿过亚军,在乐团里不照样是顾全大局,你怎么就不能和他学学什么叫韬光养晦呢?” 其他同学安静了下来,也让林风致训斥贺卓航的声音更突出了。 “你东涵师哥在乐团里从来没让我操过心,更别说像你这种低级错误,你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学学呢?你是他推举来的,你不想打他的脸吧,这几天排练,你接二连三地出错,你反思下,你对得起他吗?” 贺卓航深埋着头,无处安放的目光暂时停靠在踏板上,试指攥在一起,相互抠搓,一开口就不争气地控制不住呜呜咽咽的腔调: “我我会尽力……我会尽力的。” “说你几句就委屈了?”林风致应是不太能接受这种落差感,今天说的话尤为重,句句带刺。 “行了行了,我们现在从第二乐章开始,看好了哈,这一页!这一行!”林风致刻意将谱子翻得哗哗响,盖住了贺卓航的抽泣声。 “好了,我们继续,杨舷给标准音。” 琴房—— 贺卓航还是躲在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小琴房,平常根本不会有人向这边拐一脚。 他手机横屏过来,支在谱架上,放着尹东涵肖赛现场的直录回放,品鉴他的每一个神态和表情。 光滑的琴身上映出他模仿时的滑稽模样。 东施效颦的样子,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贺卓航?”杨舷透过小窗向里望了望,还是礼貌地敲门询问:“我是杨舷,我可以进来吗?” 贺卓航慌乱地关了视频,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丢上琴盖:“进进来吧。” 杨舷轻手开门,进来后倚在门上,给足贺卓航消化自己思绪的安全空间。 第146章 他在门口小窗向里望时就已经看到了贺卓航在看尹东涵比赛的视频,心头一沉,感觉贺卓航和他太像了,都是那么在意别人的评价。 别人有意无意的一句,自己却会在心里记很久,太难熬了。 他深知林风致不是那种刻薄尖酸的人,就凭他将自己破格拉进乐团就可以确信,只不过今天是赶了巧,又加之尹东涵刚走。 那么优秀的一个钢琴首席离开了,他这个指挥怎么可能不缓一阵子? 杨舷也理解。 他抿了抿嘴,组织好语言,不想让自己切身的经历再在贺卓航身上复刻一次:“那个,卓航啊,今天老林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大家也没有诚心嘲笑你,我们平常出错了也都会相互调侃几句。” 杨舷双手插兜,倚靠在门上。他印象里尹东涵和他轻轻松松闲聊时,就是这个姿态。 “你不会这就接受不了了吧?” 贺卓航把袖子挽下来,他之前有意模仿尹东涵撸了上去,但不久还是觉得放下来自如。 他低头,刘海蓬松地挡在眼前,喃喃道:“没有,其实他说的也都是对的,我确实和东涵师哥比差了好多,我也确实看串了谱子,总是漏旋律、抢拍……” 杨舷低头,唇角扬了扬,柔声道:“都是要慢慢来的嘛,谁进乐团不得磨合磨合,我也不是刚来就是个被受信任的首席,还有不服找我斗琴的来着,但是我赢了之后她也变成我的好朋友了。” “你其实也没必要和我说这些。”贺卓航把手机放回谱架:”我能力不足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你们习惯东涵师哥,不太习惯我吧。” 杨舷目光一怔,果然贺卓航是什么都知道的。想避重就轻绕开话题也不太可能。 “嗯,说实话的……是。” “也包括你,对吗?”贺卓航抬头,坦然地向倚在门边的杨舷看过去 杨舷想在贺卓航面前稍作掩饰,他谨记自己是来开导贺卓航的,不能也不想新增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释怀的锚点。 就像在本就详略不当颠三倒四的文章中,在插叙一段不知所云的话。 可他又望着贺卓航的双眼——它目光波动,分明地说着“告诉我吧,我想听你袒露心扉。 “我……”杨舷长舒一口气:“我和你东涵师哥也算低调,但是你们或多或少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之间真正的关系,我们才在一起不到半年他就去留学了,还没怎么开始呢就异地,说我不想他肯定是假的,但即使是这样,我也强迫自己在他不在的这或者四年或者五年或者更多的时间里,不把所有和他相似的人都认成他。” 杨舷时刻关注着贺卓航的表情:“其实我有那么一刻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就想,你是他该多好,但是我不能,如果我这么想了,是对你的不尊重,毕竟谁都不想活在别人的影子下,在别人的眼中,当另一个人的替身。” 贺卓航缄默着,低头看琴键。 “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老林和乐团其他的同学们应该也不会差很多,他们暂时排斥的不是你,只不过是他们心中的那个习以为常,但这个习以为常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他们也会慢慢接受你的。”杨舷轻笑,自己都打心底佩服自己能说出这番话。 也算是医者自医。 “好了,别不开心了,为了开导你,我都和你出柜了,”杨舷轻松地笑:“你只管好好练琴,把剩下的交给时间。” “杨舷师哥……”贺卓航推了推眼镜,仰脸:“我突然觉得你好勇敢,你可以大方体面地说出你和东涵师哥还不是主流的感情,你还可以放心和你爱的人分开那么远那么久。” 杨舷浅笑,并非全然不知自己在贺卓航那里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杨舷想着快点离开,他已经隐隐嗅到了一丝异样,他看着贺卓航的那些反应,就像在镜像里看着一年前被尹东涵拯救过的自己。 “别羡慕我了,快练琴吧,我不打扰你了。”他开门,将要出去。 “谢谢你,师哥。” 杨舷出门的脚步顿了顿,转头:“你还是叫我首席吧,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别叫师哥,听着怪别扭的……” 抽离感影影绰绰,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七月—— “万分感谢唐融女士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她柔弱不能自理的老公回学校取档案!” 江北将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到唐融对面,揪着领子呼扇风。 唐融提前点好了菜,等菜上齐后江北也正好回来了。 她搅了搅上下分层的港式杨枝甘露,让浮在顶上的几块冰充分在杯里游弋。 “取档案不用交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吗?你那双面彩印怎么还在手里?” “这个啊,”江北特意把带着校徽和学校大名的那面朝外,忽闪在脸前扇风,刻意又自如地炫耀:“哈哈,我多印了几张。” 唐融翻了个白眼,也不见怪了。 至少在她昨天接到江北大晚上打来问她如何在复印录取通知书时印上旁边立体的二校门和封皮上紫荆花暗纹时的电话,就应该料想到他一定会在今天拎着他的双面彩印做一个显眼到不能再显眼的显眼包。 江北抽了双筷子,拌了拌已经有点发坨的面条:“你们录取通知书还没到?” 第147章 “昨天看了,才开始发。”唐融含了一口杨枝甘露咽下:“再说,本来你们高水平艺术团就是要比我们提前批录的早,急什么,反正我们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江北猛地点头,闷了一口冰水才让自己冷却下来。 国内顶尖学府、和女朋友一起去北京——电影里才有的美好情景竟在他的现实里发生了。 “你那个助攻,跟你关系特别好的那个,刘晓竞,他考哪了?”唐融舌尖不自主地转着吸管,随口问了句。 “他啊,”江北嚼着脆骨咽下去后再回道:“考了一个省内的双非一本,他自己挺满意的。” 唐融微微颔首,并不是想单独关心刘晓竞什么,只是单纯期待身边人都能得偿所愿。 “那你这个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我啊,学车,然后去我二舅的店里当兼职dj,白天985男,晚上酒吧舞男…咳,你呢?” “我要和我姐妹去川西” “川西好啊,给我狠狠拍照,我要云旅游” …… 凌晨五点—— 杨舷隐隐在梦里听到手机铃在响,醒后还能听到。他翻了个身,飞出一只手抓起手机:“喂,你谁啊?” 杨舷刚睡醒,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慵懒的声音撩得视频那头的尹东涵心痒痒,他好想隔着屏幕捏捏杨舷的脸颊肉。 “你老公。” 尹东涵的声音里漾起宠溺:“以及,我打的是视频,我现在只能看见你的左耳朵。” 杨舷登时清醒了,一个蹬腿借力坐起来,顺便理了理被睡觉不老实的自己踢的乱糟糟的像水蛇一样缠在腰上的被子。 尹东涵刚到宿舍,将手机支到桌上,自己坐到床边。镜头刚好可以拍到他的全身。 杨舷平举着手机,捯饬几把呲毛撅腚的头发,见尹东涵背景是个独立小房间,身后还是张铺着白色被单看起来就宣宣软软睡起来应该很舒服的床。 “你到学校了,那这算是开学了吗?” “算一半吧,也没有完全开。”尹东涵推开身后的窗户,又坐回到镜头前收拾行李。 杨舷揉了揉眼。卧室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日出前的光,从不完全拉严实的窗帘缝钻了进来。 他这边正是初晨。尹东涵那边刚推开的窗玻璃上映出赤橙的光线,他那边是黄昏。 他们像是各自生活在两个时间线恰好对称的世界。 五点多醒,确实还有点困。 杨舷娇嗔,嘟嘟囔囔:“你之前不说要把你的清晨献给我吗?怎么现在来抢我的清晨啊?” “我不是也想让你尽快看看我的宿舍吗?”尹东涵眉心微动,略略蹙了一蹙,委屈巴巴地望着杨舷,微扬的嘴角却是噙着分明的笑意。 “你别给我摆这样,不好使。”杨舷小有恃宠而骄道。 尹东涵垂头哑笑,遮掩了一下自己眼底的柔光,嘴角的笑意径自蔓延而开。 他举起手机在宿舍里转了一圈,给杨舷看了每一个角落:“那你看看我的宿舍吧。” 杨舷盘腿坐直,凑到屏幕前细看:“这么好?还是单人间。” “而且学校的设施也很好,钢琴和学生的数量成比例,我再也不用抢琴房了。”尹东涵正说着,便听到有人敲门。他平握着手机去开门。 “hey ,elijah!” “嘘——”尹东涵指了指那只手里的手机。 叫门的是尹东涵隔壁学大提琴的罗马尼亚小卷毛frank,立体深邃的长相,墨绿色的瞳仁。 但这异域帅哥身体里却住着个梁广川一样逗逼的灵魂。 尹东涵二十分钟前才有幸见识到他社牛地和每一个见到的人搭讪。 杨舷在视频那头伸脖子,想看看尹东涵的外国同学,但屏幕里只有尹东涵在“死亡角度”下仍旧好看的下颌角。 “东涵,那是你同学吗?” “嗯,他在我隔壁。” “hey bro!”frank听不懂中文,但凭直觉认为杨舷是想认识他:“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 too!”杨舷在没看到frank一点影子的情况下热情地回应着。 尹东涵被夹在中间,满脸黑线,哑口无言。他感觉frank已经嗨了,不想让这个显眼包继续显眼下去,便打算温和地支走杨舷:“亲爱的,要不今天先到这?你先挂吧,回去睡个回笼觉,等我明天再把我的清晨献给你……” 等杨舷那头先挂了视频,尹东涵面无表情地盯着frank。 “sorry…… but…but your friends is lovable.”frank耸了耸肩,满眼真诚。 “he is not my friend ,but my partner.” “don’t be kidding ,i heard that all ,it’s a boy.” 尹东涵看着frank冒着直气的墨绿双瞳,半晌后似笑非笑: “can't a guy be my partner?” 【作者有话说】 【小彩蛋】 尹东涵平静地看着frank墨绿色的双瞳正大幅度地地震。 “um……you know, i’m straight ……yeah, i’m straight!” “so?” “so you…… btm or vers or tp?” 尹东涵斜眼看着他,淡笑: “tp.” ———————————————————— 英文部分都是些简单词汇,应该不用翻译吧) 第70章 桌旁立着的台式风扇嗡嗡作响,扇叶和围着的网罩都生出了一层黄蒙蒙的东西。 第148章 大晚上七八点钟拉琴,杨舷不想扰民,强忍仲夏的燥热,关着窗户开风扇。 他把手机立在桌前,和尹东涵开着视频。 一个多月以来,每天如此。 费城那边是清晨,尹东涵也是早早起床,在上课前和杨舷打着视频写作业。 悠扬的琴声和敲击键盘的清脆机械音顺着网线跨越了半个地球,在两人的耳周交换,却互不打扰。 尹东涵手边放着热腾腾的现磨咖啡,他不时抿上一口,端杯的同时再偷瞄一眼视频那端全神贯注练琴的杨舷。 他不会轻易打断他的琴声,仅仅是默默望一望。 杨舷最近练得很勤,脖子上的琴吻也愈加明显了很多,在白皙的皮肤上,红得殷殷点点,格外醒目。 尹东涵也做不了,什么眼巴巴地隔着屏幕心疼。 “不练了不练了,啊…脖子僵疼。” 杨舷抬起夹琴的左颌,脖颈锁骨和肩托腮托相连的地方登时露出殷殷泛红的痕迹。 杨舷放琴,左右扭头放松脖子。 “你那个脖子,快去上药,看着都疼。” 捧着电脑赶作业的尹东涵带着副防蓝光的无框平面镜,镜片上反着蓝蓝紫紫的光,配合着他白皙的皮肤,一股清冷感扑面而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带上了点不容置否又不失温柔的指令感。 “没事,我都习惯了,一点都不疼。”杨舷不以为意,凑近镜头下拉领口给尹东涵展示他之前的琴吻:“这都我之前的,你看,这还有……” 尹东涵眉毛略略上挑,无奈笑笑。 “唉,二殿下一点也不温柔……都怪他,我脖子上全是红印,没一块好皮!”杨舷狡黠地笑,蘸了点琴油擦琴。 “少开点车吧,”尹东涵盯着电脑,嘴角却漾开笑意,漫不经心地调侃:“你还没有到考驾照的年龄呢。” 杨舷嗤笑:“原来你能听懂啊,还以为以后要和你搞柏拉图了。” “懂的真多,不过我可搞不了柏拉图,我也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只不过某种基因还没有觉醒而已,说不定哪天就觉醒了。” 尹东涵仍是看着电脑,坦然正色宛若平常谈话。 “你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的啊喂?”杨舷像是被什么东西呛了一口,面红耳赤地咳了几声才缓过来:“写你的作业!咱俩到底是谁在开车?” 尹东涵噙着笑意,时不时偷瞄一眼杨舷。 杨舷把装好的琴盒挂上椅背,起身开窗。 “东涵,我们下周要提前开学,说高三要集训,怎么没见你之前集训过?烦死了……” 手机在桌上固定不动,收声的大小完全取决于杨舷距手机的远近。 他走过去关窗再回来,尹东涵那边听到的声音也是忽大忽小。 “因为我不走国内的艺考,应该就不用集训了。”尹东涵淡淡答道,又紧跟着问了句:“那你要集训的话,我们还能打视频吗?” “不知道,”杨舷拎着手机仰躺到床上,通体放松:“如果不行的话,我就算好时差,再找个别的时间打过去,也不占太长时间,就看看你跟没跟别人跑就行了。” “行行行,我随时接受查岗。”尹东涵垂眸莞尔。 杨舷的手机平摊在床上,画面里只能看到天花板和棚顶不太亮的灯。 但尹东涵也能将杨舷讲出那句话时娇俏的模样脑补出一二。 旧木床板有些松散,杨舷翻个身都会吱嘎作响,他便干脆不动了,听着尹东涵那边滴滴答答敲键盘的治愈声音,渐渐合上眼小憩一会。 杨舶洗澡还没出来,磨叽得寻思他掉下水道里了。 “跟你说了也白说!天天的都不知道在干什么,一年能回家几次?还不是也挣不了几个钱!” 一串中年女人连吼带骂的声音骤然响起,没有前面模模糊糊小声碎语的铺垫,传到杨舷耳朵里就已经到了疾风暴雨的程度。 杨舷缓缓撑起身体,床板吱嘎响了一声,被手机收了音,传到尹东涵那里。 尹东涵没太在意,向镜头扫了一眼又看回电脑。 “就会把烂摊子砸给我,也就过年回来一次,家里出事了回来一次,你平常回来过吗?我就纳了闷了,你在那边挣不到几个钱,为什么就那么不愿意回家?” 杨舷听声音比刚才大多了,听着他妈情绪还处于一个上升的趋势,估计还没吵到最激烈的部分。 “东涵,”杨舷犹犹豫豫地拿起手机,挤出个云淡风轻的笑脸:“要不今天先到这吧,我有点累了,想早点睡。” “好啊,我正好也快要上课了。”尹东涵摘下眼镜,合上电脑,对视频里杨舷藏在风平浪静表现之下惴惴不安的心绪毫无察觉:“那明天见。” 杨舷挂了视频,把电话丢回桌上,光脚不出任何声音,侧耳伏在门上。 “物质支持精神支持你一样也不占,杨舷要高三了,又要集训又要艺考,那飞来飞去的机票钱你出啊?还有杨舶的补课费,哪个不要钱?什么,你有精神支持?你一年回来几次也叫精神支持?!哦,你支持他的理想了,还不如不支持呢!你要不是对他瞎改志愿姑息纵容,杨舷现在要是听我的上个普通高中,安安稳稳地念三年,考个本地的大学,哪能有这么多砸钱的地方?” 杨舷眸光一沉,像是被水泥浇筑的模具,僵僵地将他刚听到第一句时就凝重起来的表情拓印在脸上。 第149章 他不敢大口叹气,垂下头去,揉捏着眉间的软肉。 热爱是热爱,生活是生活。两年前毅然决然改掉意愿的时候,他对自己遵从了内心而骄傲;而两年后的现下,他竟因缘产生了痛斥当年自己无知的冲动。 但他还年轻,理想至上的业火不会被浇熄,它顽强到即使倾盆大雨过后依旧可以死灰复燃。 杨舷倚着的门突然开了,他险些倾倒出去。 “哥……”杨舶洗完澡换好了睡衣,开门望着一脸错愕神色的杨舷,稚嫩的童声也有点因为前所未有的恐惧而微微发抖:“妈妈好像在和爸爸吵架,好像说咱家的钱不够用了……” 明明自己也心乱如麻,却还要充当一个安慰者的角色,因为他是哥哥。 杨舷连忙把杨舶拉进屋内,关上门搂上他不由得打颤的肩膀:“没事没事,你先去睡觉。” “那我们会不会……” “不会,快去睡觉吧,你不用想这些。” 杨舷把杨舶一个打横抱上床,柔声打消他小小脑袋里的所有顾虑。 “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一个小时140,双休节假日150,有提成的可能,工服到店里现换就可以,皮鞋自备,最好打扮打扮化个妆来,因为我们在市中心商业圈里,来的大多是年轻人,谁不喜欢长的帅的?知道你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出来干兼职,曲目你自己安排就行,我对你的专业能力相当放心,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嗯……没有了。” 踩着高跟鞋的女经理轻盈地走在前面,边带杨舷在两层西餐厅里四处参观边和他讲着兼职工的一些须知事项。 杨舷跟在后面,有些怯怯地小步蹀躞。 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孩第一次尝试与世界交手的正常状态。 女经理喷的香水逸散在他身前身后,太过浓烈热情的香气让杨舷有些不适应。 他不想大口呼吸全是香水味的空气。 女经理一个转身在杨舷眼前拍手:“既然这样的话,你打算什么时候上班?” “今天晚上就可以。” “那太好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麻利。” 食堂里—— 梁广川诧异地看着杨舷平均半分钟一抬眼看表的反常模样,一时不确定他究竟是在食堂和他朝夕相处两年多,可以确定精神正常的室友共进晚餐,还是在1944年法国诺曼底的沙滩上目睹着同壕的战友争分夺秒地对付完晚饭再着急忙慌地去炸碉堡。 梁广川怔愣愣地滞望着杨舷,递了瓶水过去:“别别着急,你别再噎着。” “谢谢,不用了,我赶时间。”杨舷婉拒了梁广川的水,端着餐盘匆匆走了。 从学校到那个西餐厅不远,只需要公交车坐上四站,但晚上六点多正赶上晚高峰,堵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好巧不巧杨舷就被堵在了路上,向前望一片红灯,比过年彩灯装饰了的街道还要红。 好在上车的地接近始发站,他还能摊上个位置坐。 杨舷给尹东涵打过去个视频,那边很久才接。 “亲爱的,我刚醒,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尹东涵只露了个脸和还穿着睡衣的上半身,看角度应该是手持,还没有来得及支好手机。 他平时利利整整向后梳着的刘海现在三七侧分地垂在了额前,频频忽闪的睫毛也为还有些惺松的瑞凤眼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慵倦。 是杨舷从未见过的样子。 杨舷小幅吞咽着口水,在公众场合尽力做着表情管理。 外面杂音很多,他戴了耳机,又将麦克风向自己嘴边贴近:“我以后晚上七点到九点要出去上课,就和你打不了视频了,所以就提前了一会。” “好吧。”尹东涵低头,用被角掩了掩打了个哈欠:“那我以后也早点睡,早点起来和你打视频,适应你的生活节奏。” 杨舷抿唇轻笑,对眼都不眨一下就骗了尹东涵而尹东涵又不假思索地信了有一丝愧疚。 他只好麻痹自己: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出来干这个的,他一个人在美国要忙的事多了,我只是不想让他担心而已。 公交车在堵得水泄不通的机动车道上咕咕蛹蛹地挤上车站,随即广播里响起清脆的播站声。 杨舷抬眼看了路线图,还有一站。 “你怎么坐着公交车去上课,这么勤俭持家的吗?”尹东涵听了那声播报,笑着调侃。 “我这是‘骑单车去酒吧,该省省该花花。’”杨舷笑道,他看了眼时间,婻楓马上到七点了,而车也马上到了下一站。 上一站上来的人不少,在他周围一圈一圈围上,再不往门边靠靠可能就下不去了。 “东涵,我马上到了,先挂了哈。”杨舷攥着手机,将琴盒护到身前。身高体型都不咋占优势,只能握住吊环慢慢蹭到门边。 还好,早就料想到是这种情况。他背的是之前那个黑色琴盒,磕磕碰碰也不太心疼。 杨舷混在人群里被推搡着下车,跨好琴盒,穿着硌脚的硬底皮鞋飞奔到西餐厅。 经理让他打扮打扮,但他“清澈愚蠢”不会给自己化妆,只涂了个粉底,跑过来时满头大汗,换好衣服已经掉到没剩多少了。 杨舷穿好套在身上就浑身不自在的工服,站在餐厅中央的水晶台上。 他运弓的手都有些紧绷,也不清楚是衣服的缘故,还是他就不适合这种环境。 第150章 像精致的八音盒中间那个一打开盖就会闪光转圈加唱歌的小人偶一样。 杨舷感觉汗透了他一身,曲子也拉得机械僵硬,空有流畅而失了感情。 但经理还告诉过他,如果客人望向你,你也要回视他们,然后微笑。 “我以后才不要让我的二殿下跟着我受这种罪呢,别人坐着我站着,别人吃着我看着,还得给他们当背景音乐……当然,如果我到时候交不起房租就差睡桥洞了另说。” 两年前,自己的这番话犹言在耳。 怎么才两年就有了时过境迁的仓皇感了呢? 两个小时之后的九点,两百八到手的杨舷拖着疲惫的身体换下工服。 穿着不合脚的皮鞋连站两个小时,他脚后跟酸痛。 “小杨同学,”经理叫住了杨舷,给他倒了杯水:“辛苦你了,第一天上班什么感觉,还适应吗?” “谢谢您。”杨舷也渴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当然累,但是他不能说累。 “嗯,还好,就当练琴了——经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没有没有,别紧张,我就是有个小建议,你以后可不可以多拉点流行歌啊?你也看到了,来我们店里的都是年轻人,所以……” “啊,当然可以。”杨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搓搓着琴盒背带,他笑呵呵地答应,百感交织。 杨舷这兼职一周就休一天,还是在周一。 “你这课上的挺清奇的,周一放假啊?”尹东涵那边的键盘声鼠标声和话音一并传来。 杨舷就势应道:“我也奇怪呢。” 两人连着视频互不打扰,杨舷分了个屏,用手机看一些流行歌的谱子。 “最近怎么你的‘菜花徐’变口味了,让你们拉流行曲啊?” “没有,我这就觉得好听,自己练着玩的,顺便为过年给七大姑八大姨表演节目提前准备着。”杨舷挂着最近几天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假笑。 尹东涵喝了口咖啡,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杨舷淡笑:“别告诉我你要拿这个应付抽测。” “才没有呢。” 第71章 杨舷望着按在四弦上的左手,以便准确换把。 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起伏,目光也只会落在琴弦、手和弓子上。 八点到九点的后半场,店里的人渐渐少了,但杨舷被探视的那种感觉却愈发强烈。 一直以来就有。 从今天七点多,水晶台右斜方的双人桌坐上人之后就开始有。 杨舷不想自作多情地以为有人盯上自己了,但揉弦的手指却在发颤。 “付姐,浩子哥那边人摇好了,七八个呢都齐了,咱啥时候走?” 黄发女生翘着二郎腿,一掀长发露出打了不下五六个穿孔的耳朵和脖颈处大片妖艳张扬的蛛网纹身。 付姐,是她对面的那个染海王红打唇钉的女生,画了浓妆的脸看不出具体的年龄。 她掏出镜子补口红,漫不经心地哼了声“不着急”。 她用镜子折光,在杨舷身上扫了扫,成功将杨舷的目光吸引过来。 她歪头向他挑眉一笑,杨舷怯怯地点头回应,眼神四处躲闪回避,不敢与她们有任何交集。 不是外表,更是行为举止。杨舷下意识觉得他她们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他继续拉琴,想赶紧熬到下班。 “您好,我们这边要关门了,您可以……” “好好好马上走。” 她们怎么还在? 那个付姐三句两句打发走了服务员,翘着脚向杨舷抛个媚眼“帅哥,你过来一下呗。” 杨舷一怔,踟蹰着来到她们桌前,学着其他服务员的样子,双手在体前交叉,虎口相对,向两人鞠了个三十度的躬: “您好。” “付姐”和她对面的黄发女孩交换了眼神,两人不时扫上杨舷一眼,窃窃私语。 杨舷抿着发干的嘴唇默不作声,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因为欣赏和挑逗是可以通过眼神看出来的。 他感觉有一丝被冒犯到,强压着不适,挂上僵愣愣的职业假笑。 “您好,我不是服务员,你找我还有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要下班了。” “几点下班呀?九点?” 杨舷不予应答。 那付姐扬唇轻笑,晃了晃手机:“你多大了?加个微信吧。” “别,不合适。”杨舷抬起左手,亮出了他提前改戴到无名指上的戒指,面不改色:“我已经结婚了。” 杨舷也不知道自己这天衣无缝的谎言是哪里出了破绽,“付姐”听了后和对面的黄发女生一起大笑:“不可能,你绝对不超过二十!” 她从包里摸出一张身份证,手指挡住身份证号举给杨舷:“别那么害怕,我不过才高中毕业,跟你差不了几岁,都是同龄人,瞧你那惊嘘嘘的样!” 证件照上的女生还是纯黑的发色,素颜,很清秀,全然没有面前这般飞扬跋扈的劲儿。旁边是她的名字:付佳。 “是这样的,”付佳将身份证放回包里,端起杯子,用长而尖的美甲敲着玻璃杯壁:“我呢,有个朋友 今天过生日,我和瑶瑶马上要赶过去,我那朋友也挺喜欢音乐的,我见你拉琴不错,不如和我们一起去。” “别了吧,我又不认识你那朋友。” 第151章 “没事儿,我们都可自来熟了,就当去给个排面,那要不…”付佳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我给你四百的出场费?” 见杨舷无动于衷的眼眸中有了点起伏,她直接抽出两百拍到他手上:“先交你两百定金,可一定要来哦!” 不给杨舷思索的机会,付佳带着那个叫瑶瑶的黄发女生拎包就走。 我……怎么办?我不去,她们以后会来堵我吗? 杨舷换了衣服,趴在更衣室的窗户向外看,见到付佳两人点了根烟,叉着脚站在路灯杆下,左右张望。 杨舷长呼一口气,握紧那两张百元大钞,一头扎出店门,径直来到两人面前:“钱还给你,我不能和你去,抱歉。” 付佳将烟随手一丢,踩灭了烟头,也没理会杨舷递回的钱,反而扯着杨舷的琴盒背带,让他只能跟着自己的步子亦步亦趋。 她又让瑶瑶贴在杨舷身后走,赌他大晚上不敢和两个女生在大道边明目张胆地推推攘攘。 “你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来都来了,跟我们走吧,去了就当交个朋友嘛!” 深夜酒吧里夜景诡谲,暗色占多的室内,五光十色的灯光飞速划过,闪得人在近乎癫狂中晕头转向。 打碟台的dj放着phonk风格的迷幻电子音乐,强节奏、细噪、近乎失真的鼓点,给人一种脱离现实迷幻沉醉的感觉。 离歌台最近的半弧形卡座里,飞机头黑t恤银色十字架项链的精神小伙围着五六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像磕了药一样卡着鼓点摇头,动不动扯上一嗓子和音响比比谁声大。 “浩子哥!”付佳让瑶瑶驾着杨舷,不让他逃走,自己将包朝卡座一丢,揽上程轩浩,也就是那精神小伙,掠过他手里的酒,向瑶瑶招手:“把他带过来。” 杨舷被一推上前,围在一周灯红酒绿之间,他僵愣着不敢动弹,下意识搓挲着琴盒背带,机警的目光对峙着凝视。 但一圈不怀好意的目光却像狼群一样将他团团围住,任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哟,这谁啊?看起来挺小的,付姐教坏小孩啊……” 围在桌台边的女生嘻笑,都尖着嗓子想盖过噪闹的鼓点,浓艳的口红放大了她们的笑容,在暗色灯光下宛若血盆大口:“是你男朋友吗?” “现在还不是,但说不定一会儿就是了!”付佳摆摆手,让别人往旁边挤一挤,给自己腾出个地,翩然转身翘着二郎腿坐上去,高跟鞋尖指着杨舷挑了挑:“帅哥,过来呀!” 杨舷不觉后退半步,但抵上了身后拦着他不让他走的程轩浩。 周围的起哄声和音响里砰砰直跳的音乐一样大到刺耳,杨舷也不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 付佳见杨舷愣在原地,起身将他一把揽来推到皮面软座上,膝盖抵在他微分的双腿之间,端着杯长岛冰茶,富有侵略性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将杨舷扫视个遍。 座位是软的,杨舷这个姿势根本无力挣脱,只能尽力后靠。 脂粉、香水和酒气混搅在一起,在他鼻尖前二寸的位置发酵出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味道。 杨舷手抓皮椅,迫切地想找到一个支力点,手汗印在皮面上,每动一下都粘得黏黏糊糊。 付佳小抿一口,舌尖轻点了下唇珠,让刚刚补了唇釉的唇瓣更剔透些。 她压着磁性甜腻的娇音,直勾勾望着杨舷的眼睛:“我给你个主动的机会,亲我。” 杨舷哽着喉咙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不想显得那么错愕。他向上挺挺腰身,不想让自己那么软塌塌地被付佳凌驾其上,正色凛然道:“你那个过生日的朋友呢?” 付佳勾唇轻笑,拈着酒杯的高脚摇了摇,将剩下的两百拍到杨舷手里:“哪有什么过生日的朋友啊!我就是想让你陪我们喝点……” 付佳坐回杨舷旁边,故意借拥挤蹭着杨舷的胳膊,将一杯蓝绿交叠花里胡哨的酒端到杨舷嘴边:“喝!” “我不能喝。”杨舷将钱丢回桌上,一起身就有五六个人跟着他。 付佳不紧不慢地起身,扭着曼妙的腰身,拨开一排围在杨舷身前的人,站到杨舷对面。 看起来她像是这一行人里最“位高权重”的一个,身后的都是她的小弟。 “我说能,你就能。”付佳食指中指夹着钞票,弹扑克一样弹给杨舷。而杨舷笔挺地站着,两张栾成卷的红钞票就像枯叶一样徐徐飘落回付佳脚边。 “请你自重,也请你给我自重的机会。”淡定坚毅都是装的,杨舷嘴唇都在打颤,他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付佳冷哼一声,舌尖在牙槽打转,她已经带上了点愠神,和正对着她的程轩浩使了个眼色。 “我说兄弟,你这就有点扫兴了,都是出来玩的,咋还急眼呢?”程轩浩右臂上的纹身从带着金表的手腕一路延伸进黑t恤的袖管,他的大花臂压着杨舷的肩,故意将他的领口向侧面扯:“兄弟,你这脖子都要被亲烂了,还装什么啊?” “你嘴放干净点!”杨舷一把挣脱,将衣领扯回去:“这是我练琴练的,你别眼脏看什么都脏!” 付佳自然不想有人在自己的场上大动干戈,端着酒杯横插在杨舷和程轩浩之间:“别吵,烦死了!” 她甚至为杨舷理了理被扯掉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子:“把这杯喝了,我就放你走。怎么,怕我下药啊?” 第152章 付佳当着杨舷的面喝了一口,给杯口转了个个再递给杨舷:“放心啦?喝吧!” 杨舷看着蓝绿交叠花里胡哨的酒水犹犹豫豫,但为了息事宁人,也只能行此下策。 一杯而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你说话算话。”杨舷深吸一口气,仰头端起杯子 ——苦艾和炸裂的气泡围殴着他的味蕾,喉结每一次地艰难滑动都是他抗争的具象化。 光线、鼓点、烟味、烈酒,还有空气中的燥热……他的五维感官全部被动超负荷运作。 眼泪混着汗液,从杨舷的眼角滑进耳窝,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被带到这种地方,为什么会让身体做着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活了将近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么委屈。 “我艹兄弟牛逼啊!‘七口颠’都能一口闷,这不挺能喝的嘛!”程轩浩看了眼付佳的眼色,揽住杨舷不让他走:“继续呗?” 杨舷受到强烈重击一般,骤然泛上一阵眩晕,满脸通红滚烫,却一直冒着虚汗。 他有气无力地推开烟酒味交杂的程轩浩:“我喝完了……让我走!她刚才说的……” “在我的场还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你…不行……让我走!我要走!”杨舷一阵反胃,强烈的身体不适也让他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他推开程轩浩,踉踉跄跄地横冲直撞。 “你找打是不是?” 杨舷在强烈鼓点中晕头转向,忽闪不停的光柱也让他眼前稔熟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他抬眼,见到打歌台上的那个身影有些眼熟,确认之后,咬着最后一股劲,像没头苍蝇一样扑过去: “江北!江北救我……江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杨舷拼尽了最后一股力气喊着。 江北吓了一跳,摘了耳机,一脸愕然:“杨舷?你怎么在这?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他们骗我来的,还灌我酒……”毫无气力的杨舷向全身的骨架都软化了一样,瘫在墙根,刘海被汗水浸湿,像条码一样乱糟糟地贴在前额,虚脱得似是能任人摆布。 江北剜了眼台下张牙舞爪的程轩浩和背后气焰不小助阵的“姐妹团”,把杨舷护到身后,抄起空酒瓶冲台下那窝人大呵: “干什么干什么?找事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店老板是我二舅,你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江北一挥手,将瓶底剩的星星点点的酒甩了程轩浩一脸。 程轩浩抹了一把脸:“你丫的少多管闲事!” “哟,这谁啊?”江北歪头,向程轩浩身后瞄了一眼,眉间跃上几分别有意味的神色——他认出了付佳:“这不是我那个前任吗?撒泼也不看看地方,在我的台下就敢公然拉人了?托你的福,跟你分手之后我过得特别好。” 江北擎着手机给付佳展示他清华的录取通知书:“认识吗?” “清华的怎么了?你又不是真考进去的,还不是依靠一些旁门左道。” 付佳扭过头去冷哼一声,画了眼睑下至的下眼角让她的大白眼在江北的角度看丑得吓人。 “我再说一遍,高水平艺术团不是旁门左道!老子也是考了655的,你好意思说我吗?把我分倒过来减两百还能比你高三分!” 江北把手机、酒瓶子等一切影响他输出的东西全撇到歌台上,叉个腰轻装上阵: “你和你那个精神小伙过的怎么样了?他现在是不是还只会开着鬼火带你满连阳遛圈完了被交警追,俩人三天凑不出来一杯奶茶钱啊?祸祸完我又来祸祸杨舷了?纯情男高正合你口是不是?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那粉底白得就差直接往脸上涂修正液了,拍恐怖片都不用额外请化妆师!你看你和你身边那两个,长得跟那个西伯利亚大土豆、西伯利亚大鲶鱼、西伯利亚大灰熊似的,往那一站跟那个一米二的安娜贝尔放家门口一个效果——既碍事又晦气!也不知道你是用什么甜言蜜语把杨舷骗到这个地方的,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狗掀门帘子——就靠一张嘴!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处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你离杨舷远点,人家有对象!人对象现在在国外,他的人我帮他护着,听到没有?” 江北把话送到付佳眼前,猛地提高了音量,猝不及防: “赶紧滚!”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江北高光时刻 第72章 付佳、程轩浩带着小弟们一哄而散,夜店里的喧嚷也没有因为他们的离开而削减几分。 江北从上到下抹了一把全是汗的脸,揪着衣服领忽扇风,看着付佳他们走远。 “兄弟,你帮我看着点场。”江北把耳机挂到歌台同侧的另一个dj脖子上,环顾一周,寻找缩到角落的杨舷。 杨舷蜷在几个音响箱之间,浑身颤抖着,呼吸急促。 “没事了哈,没事了……那群人让我撵走了!”江北原以为杨舷不停发抖是在害怕,直到见他蔫头耷脑侧身干呕。 “杨舷?杨舷?”江北见他没反应,二话不说扛他去了卫生间。 杨舷撑着厕所隔板,把本就没多少东西的胃吐了个干净。江北靠着洗手台,背过身去,紧皱着眉头听杨舷干呕的动静都替他难受。 杨舷实在没东西可吐了,失了重心一样,扶着墙一点一点下滑,隔板上随之留下一条汗手印。 第153章 “哎,你你你别……这地儿脏!”江北上前,伸手拢在杨舷前后,却不敢碰他身半分。 杨舷被虚汗塌湿的白衬衫贴在身上,被扯掉一颗扣子的领口豁着,狼狈的样子他自己都厌恶。 趁着意识一息尚存,他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台,拧开水龙头,往自己脸上拍水。 酡红的面色、纵横着血丝的眼睛、挂在脸上滴滴下落的水……落难王子总会激起人那种天生的保护欲。 江北见杨舷双手架在洗手台边,垂头大口喘气,想他大抵是恢复了点意识,顿了顿:“那帮人纯畜牲!就打头那个,染红毛的,叫付佳那女的,我认识,高二就辍学了,高考300多分就混个毕业证,之前寻衅滋事进过局子刚出来,你怎么能答应跟他们喝呢?” 杨舷抽了张纸,蘸了蘸看起来涕泗纵横的脸,露出了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们说,我喝了就放我走。 江北匝嘴叹了口气,大有哀其不争的意味:“那他们给你灌了多少?” 杨舷揉了揉额角,失笑道:“也就一杯,蓝绿蓝绿的那个。” 江北大概猜出了杨舷说的那个“蓝绿蓝绿的”是什么,双手搭在杨舷肩上,望着他懵懂的眼睛:“你知道你喝的那杯基酒是什么吗?白兰地、伏特加、龙舌兰,单拎一个出来都能让你不省人事!” 与此同时,两个黄毛纹身小伙嘴里叼着个烟,推搡着进了卫生间。 江北见有人来了,用手背顶起杨舷的胳膊,在尽量减少肢体接触的情况下将他扛出卫生间。 “淡盐水,醒酒的,喝了胃里也能舒服点。” 江北把杨舷带到歌台后的休息室,相当隔音的房间给了杨舷一个和他天生就畏惧的嘈杂迷乱环境有效隔离的机会。 杨舷小口抿着,任丝丝凉凉的淡盐水安抚着历经磨难的喉头。他人也跟着平静下来,急促的呼吸渐渐舒缓。 “这儿还有香蕉葡萄啥的,饿了就垫点。”江北端上个晶晶亮亮的果盘,摆到杨舷面前的茶几上。 江北上扯裤子,分着腿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卷了个裤腿。 聚酯纤维面料的工装裤不透气,将他刚才跑前跑后热出的汗闷在裤筒里。 他忍着也不敢将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怕几乎浑身湿透的杨舷再吹出什么毛病。 杨舷眼前重归清晰,他看得见江北满脸的汗,捧着杯子讪讪道:“谢谢你江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敢想我现在会经历什么……” “我也不敢想!”江北打诨,剥了个香蕉,三口两口咬下去大半:“说说吧,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啊?你现在也没开学也应该在集训吧?” “我……”杨舷一时不知自己这离奇的故事该从何讲起,只能攥着杯子,在玻璃杯壁上留下几个带着手汗的指纹: “我在餐厅拉琴做兼职,然后就见到付佳了,她说她有个朋友过生日,让我去帮她捧场,我一开始没答应,但她们一直赖着不走,还等到了我下班,说给我四百当出场费,还当时就给了我两百,说是定金……但是我没要,我还想还她来着……就被强行带过来了。” “不是,四百搁我们这连个男模都请不起!……”江北听得呲牙咧嘴,心直口快地拍案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此话欠妥,又扇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 现在能安安全全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和江北谈到这些,杨舷已经很庆幸了,他伤感地笑笑,像是自嘲一样。 “那尹东涵知道你在外面干兼职的事吗?”半晌后,江北再次开口。 杨舷摇摇头,沙哑道:“我怕他担心。” “……” “你别告诉他好吗?我求你了……”杨舷睫毛频闪着,似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剧增了音量,遽然道。 “你都出这么大事儿了,你还不让他知道?非得等你真被人那什么了才和他说吗?……不好意思!”江北又扇了自己一巴掌,情急之下就会口无遮拦。 他坐在杨舷旁边,耐下性子用他平生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娓娓道来:“你这事不能这么干,尹东涵他是在国外,他是有好多事要忙,你为他着想,不让他担心你,对吧?但怎么说他也是你男朋友,他有权利知道他对象在国内的状况吧?我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唐融要背着我干这种危险的事,我肯定不好受,尹东涵应该也会是这样。” 杨舷哑然失笑,却是不急不慌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和唐融在一起了?” “嗯,对。”江北垂眼讪笑,简言应着。 这话触及到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但他还是将这不合时宜漾起的暖流压了回去:“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我还好奇个事儿,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干兼职?” 杨舷心头一撞,虚弱地揉着眉心,哑声道:“这是我家里的事,我不想多说什么。” “行行,不想说咱就不说。”江北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那个刺探别人隐私的癖好:“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舷放下杯子,一股难受又上泛起来,仿佛他的精神在那一刻溘死了一般:“我想先回去睡一觉,头好晕……” “行,我叫个车送你回去。”江北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下去过,环顾一圈也没有发现一个类似外套的东西,便扯下靠背上的沙发巾,裹上杨舷湿透的全身。 第154章 “那个……我抱你上车,你不介意吧?” 杨舷没有应答。 时候也不早了,大抵是昏睡了过去。 “尹东涵对不起了。”江北背起杨舷,拎上他的琴盒,从人少僻静的后门出去。 “你说说…你俩没一个让我省心!” “饼在锅上面那层腾着呢,起来自己热着吃哈!碗什么的也记得给刷了!听到了没有?” “嗯——” “走了哈!” “嗯……” 过了耳朵不过脑子。杨舷任残存的意识飘在他躯壳的上空替他回答。不知睡了多久,他才再醒过来。 一束光照进客厅,正好打在杨舷脸上,他本能翻了个身,但那光却跟长脚了似的,跟着他流转。 杨舷醒了,这才发现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满嘴苦得像黄连的味道让他每吞一次口水都是折磨。 他揉了揉被结痂了的汗水泪水蒙蔽了双眼,让眼前模糊的光点变得清晰。他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竟一觉睡到了上午十点多。 信息栏尹东涵给他打来的未接听视频提示堆在那,成摞成摞的,几乎每半个小时就有一次。 杨舷躺回乱成一团的沙发巾和被子间,闭上眼,不想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宿醉醒来之后的一身烟酒味让他觉得他的灵魂在腐烂发臭。 手机又响了,是语音通话。 杨舷接通后,将听筒放到耳侧。 “你现在方便开视频吗?”尹东涵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 杨舷一骨碌起身,身上还搭着被子:“我……能是能,就是怕我现在这个样子吓到你。” “没事,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尹东涵淡言,是海阔天空的温柔,最平淡的话语却一字一句抚平即将溃烂的疤痕。 杨舷犹豫豫豫地打开镜头,只露出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瞳仁中黯淡无光,他忽闪着睫毛,似是在躲闪什么。 见到杨舷完完好好的,尹东涵也算是松了口气,就感觉从怀中抽离出的心脏又安然无恙的地稳稳落回胸腔。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尹东涵的声音略微放轻。 “还好,清醒多了。”杨舷虚弱地笑:“你都知道了?” 尹东涵漠然,面色晦暗。 “江北和你说了?”杨舷按捺住心里复杂的滋味,轻笑:“我骗了你,对不起。” 尹东涵恨他为什么和杨舷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杨舷所有的事他做到的只是知情,而不是参与。 杨舷的屏幕里现在只剩了尹东涵那边的天花板,因为尹东涵放平了手机,不想让自己不争气的眼泪被杨舷看到。 “没事,没事……是我该给你道歉,我没能保护好你。”良久,尹东涵带着沙哑哭腔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强抑着自责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像刚开了刃的匕首,剜刺着杨舷的心。 杨舷泛滥的思绪在他心中左冲右突,却安之若素道:“我觉得江北有些事应该是没有说清楚,我的兼职不是在夜店里陪人喝,我是在餐厅里拉琴,被付佳他们盯上了而已……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遇上这事全是我倒霉。” 尹东涵又支回手机,眼眶泛红地出现在杨舷的视线里:“你为什么一定要干兼职?” “前几天我听到了我妈和我爸吵架,那时候我在和你打视频,怕你听到就提前挂了,之后我就趴在门口听。” 杨舷将脸埋进掌心,声音也变得呜咽:“集训、艺考、飞来飞去的机票、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还有杨舶的补课班……凑到一起,对我家来说真的不是一笔小的花销,我不想家里天天为这点事鸡飞狗跳,也不想让杨舶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里复刻我支离破碎的童年……所以,不论是作为所有这些事的始作俑者,还是杨舶的哥哥,我想,至少为我曾经的决定买单。”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在这个年纪就与凶险的世界交手。 尹东涵听了杨舷如实讲了事情的前因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你没必要一个人扛下这么多,你还有我。” 杨舷仰起头,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喉结上下酸涩地滚动:“我知道你比我家的条件好太多了,我不想让你施舍我,我不想让我在我们这段感情里始终扮演一个弱势的角色……对不起,我这话说东有点重,但我真的……” “没事,我知道。”尹东涵沉吟片刻:“所以你就在本就为难你的世界里变本加厉地为难你自己吗?” “对不起……”杨舷离开镜头前,抽了张纸擤鼻涕。 一段时间冷了场。 尹东涵实在不忍杨舷再哭,尤其是在他碰不到的地方。 “好了,亲爱的,别哭了,你哭我也跟着难受。” 杨舷噙着眼泪淡笑,让尹东涵的哄有点效果。 “还有,你那个兼职,先辞了吧。” “不行,我……” “你先别急,听我说。”尹东涵绝不可能是将杨舷的话置之罔闻的人,他也知道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才能让杨舷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你要做兼职的话,我知道有一个活,你接不接?还和你的专业有关。” “嗯?” “我之前在连阳有个朋友,还有个妹妹,八岁,学小提琴的,你可以给她当陪练,如果你愿意的话。”尹东涵真诚地望向杨舷,等待着他的回应。 第155章 一周后—— 杨舷一身简洁大方的夏装,顶着出门前刚洗好的头发,被一群管家们簇拥着下车。 管家们分列在门的两侧,杨舷也算是体验了一回他东涵师哥的生活。 他这朋友也是个大小姐吧,果然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起去…… “思佳,快出来和你杨老师打个招呼!”红睡裙大波浪的女人请杨舷坐上沙发,向二楼那招呼着。 闻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就噔噔噔地跑下楼梯,站到红睡裙女人旁边,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杨舷。 杨舷向小女孩招手笑了笑。 “思佳就拜托你了,杨老师。” “我不过一个学生陪练,‘老师’的称呼还是难当。” “你是小尹推来的人,我当然相信你。” …… 杨舷跟着曲思佳来到她的琴房,找了个椅子坐下,耐不住好奇四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见着屋内角落里还零零散散放着些画板画架之类的物件。 “你还学画画?” 曲思佳拉开琴盒,用稚嫩的声音回着:“那是我姐姐的,她现在到日本留学去了。” 留学?日本?学美术? 杨舷脑中有个名字一闪而过:“让我猜猜,你姐姐是不是叫曲灵?” “你怎么知道?” 杨舷望着小思佳澄澈的双眸,当然不能说“因为你姐姐是我男朋友的朋友”这样的话,于是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抱臂打诨逗小孩玩: “因为我料事如神!” “!” “好啦不开玩笑了,有我这个‘神仙’哥哥给你当陪练,还不赶紧好好练琴?” “嗯!” 第73章 杨舷是吗?你上音的?” “嗯,对。” 一年后—— 杨舷考入上音,从连阳这个二线小城市只身跻入魔都,他很是满足他这个结果。 假期他也一直留在上海,住在尹东涵朋友一个闲置的出租屋里,在做一些兼职维持生计,至少养活他自己,让家里能有足够的物质基础供杨舶上一个不错的私立初中。 异地两年,他和尹东涵的感情如初得好。也许是受爱的滋润,又加之到了上海这个开放包容的大城市,他开朗了很多,和新舍友见面时也不像在附中那样腼腆社恐。 试衣间里狭小拥簇,把室内开的暖风全部笼了进去。 杨舷一身职业正装,掀开帘子,从燥热的试衣间走出来,照着镜子整理领带,吸吮着外面清凉的空气。 “嗬,杨老师真帅!” 正被化妆师围着喷发胶的同事见到整装的杨舷,笑着夸了句。 “谢谢啊,我也这么觉得。” 杨舷大方接受了同事的夸奖,笑着坐到他旁边的空座上,等着化妆师准备好。 他不是要上台演出,现在只是在拍证件照。 杨舷兼职在艺考机构当老师,假期带带艺考生什么的。 一年前,他被尹东涵介绍去给曲思佳当有偿陪练,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开始旋转了,他当时不会想到,迫不得已的境况下选择的一个兼职能为他今天打下这样的基础,他也不会想到他和“老师”这个职业能这样结下缘分。 估摸着化妆师一会才能来,杨舷随意划看着手机。 刚才手机一直放在一堆衣服里,尹东涵连发几条他都没有看见,了。杨舷上滑着一条条未接的视频电话和问号,笑叹尹东涵那边应该很着急。 “你干嘛去了?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啊?” 杨舷回拨回去,立刻就收到了尹东涵霸总一样的“质问”,他都听乐了。 尹东涵也拿他没招,机械地陪笑。 杨舷见化妆师来了,便将手机支在梳妆镜前,微仰着脸配合化妆,浅浅勾着唇角:“人家忙着呢,对不住啦大钢琴家。” “忙什么?”尹东涵看到镜头那边化妆师小姐姐在杨舷身边穿梭来穿梭去,一头雾水。 “面试夜店男模。”杨舷坏笑,旨在故意气尹东涵。 尹东涵刚喝下一口水,听后咳嗽一声,差点呛着,气急反笑:“你到底在干嘛?快说。” 杨舷被化妆小姐姐指使着配合化妆,他闭着眼,被蓬蓬松松的化妆刷扇巴掌,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勉强和视频那头的尹东涵回话: “我不是最近找了个班上嘛,就是带艺考生的,之前也和你说过,然后他们组织我们老师拍职业照,还给我们报销,我就浅浅来个‘男明星体验卡’。” 尹东涵虽然知道杨舷刚才那“夜店男模”是个开玩笑的话,但由于之前他出过事,尹东涵还是在听完他这番话之后才放下心来: “行啊,看来你要比我先找到稳定工作了。” 化妆小姐姐暂时走开,去拿点别的东西。杨舷趁着这会凑到梳妆镜前,看了看自己这张被改造了的脸。 他被修了修眉,眼窝也打上了深邃的阴影,眉眼距缩小之后,他的这张脸上有了点难能一见的攻气。他也凑到电话屏幕前,像是特意把这张自己满意的脸炫耀给尹东涵看似的: “哪有,你接一个公演就顶上我教一年的了,柯蒂斯的大钢琴家怎么还愁找不到工作?说吧,现在有几个乐团抢着要你呢?” 尹东涵噙着笑,他见到杨舷妆感加持的脸愈渐有了血气方刚的成年人的样子,越来越能驾驭得起他身上那件成熟的西装了。 第156章 “行了,你继续化妆吧,人家在后面等着你呢。” 不提醒杨舷真的没有发现化妆姐姐正站在他身后,耐心等他和尹东涵聊完:“哦,真不好意思。” “没事。”化妆小姐姐往前上了上,调高杨舷的椅子,小指无名指微翘,托起杨舷的下巴:“闭眼。” 梳妆镜前围着一圈明晃晃的补光灯,杨舷隔着眼皮都觉得亮得刺眼。 闭眼久了,杨舷再睁眼时眨了眨,缓了很久才适应亮到砭人肌骨的雪一样泛白的环境。 “好了,您看一下,有什么需要调整的没有?” “挺好,挺好的。”杨舷抻脖子对镜扭来扭去,也不知道咋评价,只知道镜子里这张自己的脸是从未有过的精致。 化妆师姐姐将桌台简单拾掇了一番,站到杨舷身侧,终于让出了他刚才给杨舷上妆时一直挡着的镜头。 电话那头重见天日的尹东涵凑近屏幕,细细端详:“左边那个修容太过了,上镜之后你的这张脸就会显得太瘦,能不能…再圆润一点?” 化妆师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但没往视频通话那方面想,一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便茫然地望向杨舷。 杨舷讪笑,指了指桌台:“我和人打视频呢。” 化妆师姐姐向视频那望去,尹东涵和他招了招手。 化妆师小姐姐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眉眼弯弯的,抿着的嘴唇都能咧到耳根,眼神在尹东涵和杨舷之间反复横跳,但矜持的内心活动还仅是停留在“哦吼帅哥,哦吼两个帅哥,快乐翻倍”的表层状态。 杨舷乖巧地坐直:“嗯…按照他说的弄吧,左边再改改?麻烦了。” 化妆师小姐姐忙着手上的活,一边听着尹东涵那头的指导,一边拦不住好奇地开口向杨舷问道:“你这怎么还自带场外指导的哈哈……那个是你哥哥吗?” “哈哈哈,不是啦。”杨舷腼腆地笑,瞄了眼视频那端的尹东涵,见他摆着难以言喻的微笑,双手交叠坐在镜头前,一脸“我很是期待你怎么回答”的样子。 杨舷:“嗯…朋友。” “男朋友。”尹东涵那边听得清清楚楚,旋即补充着。 “来……好,不错哈,看这里看这里……来,笑——” 杨舷调了调反光板,身板坐直,注视着前方摄像机上一拳的位置,吸气,微笑。 又一年后—— 大二的杨舷穿着迎新的红马甲,坐在作用慎微的遮阳棚里,脖上挂的风扇嗡嗡直响,但徐徐微风却难敌上海这个亚热带季风气候城市的九月。 烈日透过蓝色的棚顶,让棚下的世界也变得瓦蓝瓦蓝。或许是俊俏的长相,来杨舷这里办登记的新生尤其之多。 但杨舷“清澈愚蠢”,在大一新生满眼都是“哦吼学长哦吼学姐”,大二学长满眼都是“哦吼学分哦吼学分”之中,属实是一股清流,直觉得自己是流水线上月薪三千的卑微员工,刚上大学一年就体会到了进厂的“乐趣”。 他刚歇脚,给尹东涵拍过去一张他乱糟糟的摊儿,就又来了人。 “录取通知书和证件放这里,这边填下表格,两寸照给我……” 杨舷接过照片,在背面涂好胶后翻回正面。中发、微卷、黑框眼镜——这张熟悉的脸一下就撞上了他的记忆深处。 他盯着新生握笔在表格姓名那栏写下“航”的最后一笔横折弯钩,顿然抬眼: “贺卓航?” “杨舷师哥?”贺卓航也是一惊,随即喜出望外:“竟然是你!” 杨舷暂时放下写字的手,看着眼前的贺卓航,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欣慰感——两年多,他连样子都没有变。 “真…真巧啊。”杨舷笑笑,他很是好奇贺卓航在乐团的经历,好奇后来林风致是怎样接受了他,好奇他高三一年准备艺考的历程,好奇他为什么会想到来上海…… 杨舷有的是想和贺卓航细细聊着的事,但就在他怔愣这不足一分钟的时间内,排着队等着登记的新生就不耐烦地频频向前探头。 贺卓航知趣地捧着办好的手续退到旁边,让出队头的位置。 “嗯…你这什么时候结束啊?我想等你有空了再和你好好聊聊。” “……这边填下表格,两寸照给我……啊?” 杨舷从忙碌中抽身,赶场似的向贺卓航笑着:“我一会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但是还要吃饭,要不你下午六点之后找我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嗯,好。” “今朝哪嘎捏呃,舷哥辛苦侬啦!” “才蛮好。” 杨舷和他一个本地的同学客套几句,端着盒饭坐到树荫下的绿化带台沿,挂脖小风扇续航时间长,吹了一上午还有电。 杨舷掰开餐盒盖子,附在盖顶的水珠伴着塑料开啮的清脆一声崩到手上。 他用塑料袋垫着餐盒放在腿上,用没沾上水珠的另一只手拎起手机拍了张图发给尹东涵。 “[图片]男明星上午场结束啦,以及我今天迎新,看见贺卓航了,他什……” 费城那边正值零点前后,料想尹东涵也回不了,杨舷正打字,同时手机震了声: 【我远在费城的钢琴家老公】:吃的不错。 杨舷:? 他把“以及我今天迎新看见贺卓航了,他什么时候考上的上音?”发了出去,又盯着尹东涵那条秒回的消息,紧跟了条:“不是你怎么起夜还看手机呢?” 第157章 【我远在费城的钢琴家老公】:……我在赶due。 杨舷缩着筷子尖,笑,将收音孔凑到嘴前,瓷声瓷气道:“果然是铁intj,少熬点夜,掉头发。” 【我远在费城的钢琴家老公】:你刚才说贺卓航来上音了?也好,你终于不是“南漂”上海无依无靠了。 看这信息,短短一条,但标点符号运用的规范到离谱。 杨舷一猜便知尹东涵现在肯定是电脑连着微信,小窗挂着和自己的聊天框,手机被关了静音,远远丢在书桌之外的地方,没那闲暇的精力在赶工和聊天之间切换文风。 杨舷为尹东涵方便,继续给他发语音:“别把我说的那么可怜好吧,你赶工吧,我这边也马上要继续忙了,早点休息,晚安。” 【我远在费城的钢琴家老公】:午安。 下午六点半,杨舷如约推开转筒玻璃门。 开了冷气的咖啡厅里,飘渺的轻音乐静水一般流淌,雅静而富有格调。 “杨舷师哥,这儿。”贺卓航向杨舷招了招手。 他换了件复古的竖纹衬衫,系着条花色领巾,挎着斜挎包,中长微分的头发也有好好打理过。 见杨舷走到桌前摘下来扣在脑后的卡其色贝雷帽:“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哈哈……” 杨舷坐上贺卓航对面的沙发,笑的有点讪意——第一次赴约就迟到。 九月的下午六点半,还没有到日落的时候,但咖啡店的茶色玻璃将室内和明烨的街道分为两个世界,方便的店里暧昧的灯光起到烘托氛围的作用。 杨舷端起桌上加了冰的柠檬水,小口抿着,目光落在对面的贺卓航身上,暗慨:这小师弟一年不见会打扮了,这么一拾掇,还挺有艺术家气质的。 “这次我请你吧。既当是为我的迟到补偿,又当是为你来上海接风了。” 贺卓航向上推了推眼镜,腼腆地抿唇,无处安放的手搓挲着斜挎包的背带。 这样的反应每出现一次都会让杨舷产生对面坐着的是曾经的自己的幻视。 “没事,我也没等多久。”贺卓航垂下眼来,浓密的睫毛在柔软的光线里轻轻颤抖,手中玻璃杯壁上密密的浸着狭小的水珠。 半晌后,他敛开笑意,轻声说:“杨舷师哥见到我很惊喜吧?” “那确实,”杨舷抽了张纸,垫在刚端上桌的热咖啡下:“我今天还和你东涵师哥说来着,他说我终于不是‘南漂’上海无依无靠了。” 听到“东涵”这二字,贺卓航的眸光微不可觉地敛了敛,热腾腾的咖啡让镜片蒙上一层漫漶:“你们真好,异地恋很辛苦吧?” “还好,我们每天都会打视频,但也招架不住我还是很想他。” 咖啡上升腾的水汽挟走了他的遐思,杨舷垂眸轻笑,不想在自己师弟面前显得这么柔情有余。 就像受同学们尊敬而又亲和的年轻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自己的爱人,会不好意思。 “换个聊换个聊,你怎么会想到考到上音来啊?” “因为你在这啊哈哈…”贺卓航天真地笑,眉眼清澈,笑起来还有酒窝:“咳,是这样的,我特别崇拜东涵师哥,但是他太厉害了,我不可能考到柯蒂斯,就只能换一个更好接近的目标,上音我还是可以试试的,那我就来上音找我的偶像的对象吧,也算半个追星成功。” 杨舷一声嗤笑,摆出一副伤透了心的样子:“原来你眼里一直都是你的尹师哥,我只是你退而求其次的plan b……” “哈哈哈哈没有没有,”贺卓航笑着:“你和东涵师哥都是我特别崇拜的人!” 杨舷嘴角噙着笑,看了眼手机还没有尹东涵的“查岗”消息。 想到他应是昨天通宵赶due,现在还在补觉,便不急不忙地再和贺卓航聊天。 这钢琴系小师弟多半也是个i人,熟了之后的氛围轻松自如,杨舷一点也不抗拒。 两人又点了点心,打算在这对付完晚饭。 贺卓航拣起蛋糕尖上沁着水珠的蓝莓,主动渐渐打开话匣:“其实我来上海上学还有个私人目的,你猜是什么?” “这我哪能知道。” “当然是方便看展子了,他们都说,上海二次元的浓度比空气里的氧气都高!哎对了,杨舷师哥,” 贺卓航摁亮手机,打开一个花里胡哨的页面擎给杨舷:“最近正好有个漫展,在新世纪博览中心,我们一起去啊?” 杨舷怔了怔,心里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期期艾艾道:“我…也不太了解这种东西。” “没事,你就当陪我去嘛,我一个人没意思。”贺卓航手肘支上桌:“要不…你的门票钱我出?” “别别别!”杨舷终是在贺卓航难却的盛情中妥协了:“我也算半个经济独立的人,和我师弟出去玩怎么还能让师弟花钱?” …… “让我查查攻略哈,去漫展都要准备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舷舷:(打了视频和师哥聊天)我要去漫展了 师哥:漫展?你是打算去cos宫园薰还是严莉莉 舷舷:……我去漫展是去看cos不代表我一定要去出cos,你真行 师哥:(笑)行,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我与时代脱节。不过我下课时候问过frank,他说他们那边的漫展挺烧钱的,你要钱不够了告诉我 第158章 舷舷:我现在也算是半个经济独立的人啊喂,我又不用你包养我~(小有恃宠而骄) 第74章 “杨舷师哥,你快点跟上嘛!” “杨舷师哥,你先帮我排个队,我去那边看看……” “杨舷师哥,你帮我拎着,我要去和那边的‘蝴蝶忍’集邮!” …… “不是卓航啊,咱能不能先找个地儿坐会儿?我走不动了……” 插卡开门,杨舷别说换鞋,挎着的包都没来及放下,便仰身躺到床上。逛个展比爬山都累,杨舷没那精力再在他师弟面前维护形象了。 贺卓航说,晚上六点会有面基,一群为爱发电的coser会在这酒店的一楼大厅举行个漫展结束后的“补叙”联欢会,对峙展子结束后的戒断反应。 现在才下午三点,还早,贺卓航就用杨舷的身份证开了个标间,先在楼上歇着。 杨舷平躺在床上,麻了的双腿耷拉在床沿,头离枕头还有段距离。他躺在床中,微微下陷,柔软的弹簧床垫贴合着他的腰身。 他向下拽了拽衬衫下摆,遮上露出的一段腰,侧目望向贺卓航,装腔作势:”还得是你们年轻人,都不嫌累的。” 贺卓航挨个释下横一个竖一个挂在身上的从漫展现场扫码抽奖就送的超大号袋子,将里面的场贩周边倒到床上摊开一面,脱鞋跪上床细数他的“战利品们”,一边回杨舷的话: “其实一场展子下来我也脚疼,但还是热爱支持我战斗到了最后。” 如真是喜欢啥像啥。 贺卓航刚才那番话加上说话时的动作神态,活脱热血日漫的男主。 杨舷干笑,翻了个身,只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勒着自己的脖子,扭头一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背着漫展现场领的特大号袋子。 尿素袋子的大小,再加上斜挎上肩的宽背带,主打就是一个雅俗共赏,让人获得“挂着绶带的选美小姐大包小裹赶春运”的独特体验。 杨舷把这个设计独到的“尿素选美袋”摘了下来,看着地上摊放着不少诸如此类的袋子,从床上坐起来,边替贺卓航收拾边吐槽:“不过你去漫展就去漫展,你带回来这老些袋子干什么?” “不要白不要嘛,而且这袋子也是周边的一部分。” “你怎么跟那个抢超市促销散装鸡蛋的老太太一个心理?”杨舷揶揄一笑,见贺卓航脱了鞋,穿着小白袜在不知道多久才会彻头彻尾清洗一次的地毯上踩着,给他踢了双拖鞋过去,坐上床沿,随手摆弄贺卓航一字排开的大小手办盒: “我还没来得及看,你这都买回来了些什么,灶门……这…?” 杨舷的话音中道崩粗,他反复确认,他大抵也许一定是,不认识“祢”这个字…… “灶门祢豆子。” 贺卓航翻出上午和蝴蝶忍coser集邮的那张照片:“她们都是一部番里的,我特别喜欢看这个……哎对了,杨舷师哥,你把上午拍的返图发我呗……” “哦,行,差点忘了。” 杨舷这边上传的图片,那边翻着他刚从展厅出来发的朋友圈——一张人满为患的展厅鸟瞰图,一张是他挎着“尿素选美袋”的对镜拍,配文:陪人看展现状。 【苏澄(附中室友)】:《年少万兜鍪》 “我哈哈哈哈……”杨舷拎了个枕头蒙住头,而后忍不住狂笑。 “怎么了怎么了杨舷师哥?艹哈哈哈……”贺卓航笑地摘了眼镜在床上打滚:“不是不是,这人怎么这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我高中同学,平常不怎么爱开玩笑的人,一鸣惊人了属于是。” 杨舷一挺坐起身,也意识到和贺卓航像吸了一氧化二氮一样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大笑有点不合适,踩着拖鞋抖搂开团在电视柜下的“尿素选美袋”,摆在身前和他自己的身形对比: “但是这个袋子!未免有点大到离谱了吧?我感觉…我感觉它能把我装进去。” 贺卓航像是被人故意挠了痒痒肉一般,依旧笑得不能自己。 杨舷给袋子撇到一边,站在电视前,双手交叠抱臂,听着隔壁间续有不好描述的声音传来:“这酒店隔音不怎么好,你小点声笑,别再吓到人家。” “哈哈哈哈哈杨舷师哥,你说话好有意思啊……”贺卓航嗫笑,看见了拖鞋也故意不穿,让只穿了小白袜的脚在地上踩来踩去。 他单手解开扣子,另一手摁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四点,时间早着呢,我先去冲个澡。” 贺卓航摘了眼镜再去脱袜子,看不太清而弯下腰,开了两颗扣的衣领处隐约露出锁骨,理所当然又带有某种刻意。像是横生的细而长的游丝,在猎物尚以为一切寻常时,将它们向深水区引导。 杨舷嗅到了一丝异样,但也不敢妄下将贺卓航污名化——在杨舷印象里,他是绝对澄澈的,甚至让杨舷一度怀疑是自己想的太多。 他只能宽严得宜地管好自己的目光,不让它旁落到不该落的地方。 “行,你去吧,我帮你收拾收拾你这些宝贝手办。” 贺卓航关门进了浴室。 “卓…卓航,你怎么不拉帘啊?”杨舷抬头,愕然喊了声。 明明领口已经开到可以套头直接脱下,贺卓航偏要让它经过肩胛渐渐滑下去,似是想故意让正在床上收拾杂物与自己只有一玻璃之隔的杨舷看见自己白皙的肩头。 第159章 杨舷敲门后进来,贺卓航旋即让眸光染上几分澄澈的茫然,隔着水雾慌乱地望着杨舷 俨然变成毫不知情不明不白的懵懂样子,仿佛这一切变成了他意料之外的事。 他睫毛翕忽,讪笑着:“不好意思啊杨舷师哥,我以为……外面看不见里面的。” 杨舷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记得进房间后,他仰躺到床上,一眼就注意到了浴室里的大浴缸 ——很明显吧,这玻璃明明两面都是透明的。 他知分寸地将目光定在洗手台的水龙头上,替贺卓航摁下控制帘子升降的开关。只是笑笑: “……你也是真不把我当外人了。” 晚宴上,贺卓航挨桌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网友们觥筹交错,杨舷守在桌旁,默默隐藏了他的社交功能。 两年前的事记忆犹新,所以他不管是什么酒席,只要在场陌生人超过百分之三十,他都会不由得提防。 再者,明天还要上学,不能喝醉,至少让保持他和贺卓航有一个是清醒的。 贺卓航已经不清醒了。 “……最后一杯了,我实在喝不了了……” “唉,算了算了……”杨舷上前盖住贺卓航的杯口,下压酒杯就势夺过来,冲向贺卓航敬酒的那人讪讪地笑:“我们明天还要上学,也不能太晚回去,他现在已经醉了,要不这杯我替他吧?” 说罢,杨舷向那人点头示意,护在贺卓航身前,仰头替他挡了一杯。 “你和小贺是同学啊?”那人也倒是不计较。 “嗯,是。” 酒水浓度不高,温热地入了喉,杨舷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他答应道:“我高中和他就认识我。我们现在在上音,我是他不同专业的师哥。” “那你是学什么的?” “小提琴。” “真的?那太酷了!我家oc也是拉小提琴的……斯密马赛,浅代了一下,ky致歉!” 杨舷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着。一句话爆出他四个知识盲点,他一时不知从何接话: “那个…oc是什么?” “‘original character’,就是我个人原创的二次形象。” “这样啊……” 杨舷还是一知半解,聊得投入,一时忘了贺卓航还在他旁边醉着。 一只绵软无力的胳膊突然搭上了杨舷的肩,杨舷向那人失笑道:“不好意思。” 杨舷把晕乎乎的贺卓航扛到卫生间,一路上听着他在自己耳侧醉后的呓语,暗慨两年前江北视角下的自己竟是这般难办的样子。 贺卓航关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从上到下抹了一把脸。 没有戴眼镜,贺卓航眼睛看起来比平时大了不少。 他虽不是那种惊艳的长相,但白白净净,眉眼柔和,在男生里也算得上是中上的水平。 “呐,你的眼镜。”杨舷又从旁边抽了几张纸递过去:“你把脸擦干,然后我们收拾东西退房回学校,明天还上学,总不能回去太晚。” 贺卓航洗脸时被打湿的发丝还在往下滴水,让他眨着的眼睛在忽闪间变得迷离。 面前是他“觊觎”已久的杨舷师哥。酒精上头,他变得无所畏惧,借着接过递来的纸而接近杨舷的手,碰上后骤然发力,紧抓住杨舷的手,将他直直地抵到墙上。 “卓航,你干什么?” 杨舷没被擒住的右手还提着贺卓航的眼镜,用不上什么力,刚抬了抬就被贺卓航一把抓住,绕到头顶的墙上,连同着左手一起被死死钳住。 钢琴专业出身的贺卓航,手劲和尹东涵不相上下。 杨舷挣扎几番未果:“卓航,你松开我。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你适可而止。” “我没有在开玩笑!” 贺卓航泛着猩红血丝的眼睛正视着杨舷,如炬目光似是能引燃他的睫毛。 两人身高相仿,贺卓航夹杂着酒味的湿热气息就拍在杨舷眼前一寸的位置,没干的水滴滴下落,沾湿了杨舷的衬衫领。 贺卓航沉下声,哑着嗓子:“舷哥,我喜欢你。” 杨舷一阵恍惚,但也有股谶言成真的玄幻感。 他头向旁处侧了侧,摆着轻松的语气,让自己强做淡定:“我刚才替你挡酒,只是单纯怕你喝醉了回不了学校。别想太多,快松开我……松开!” “舷哥,不只是刚才!”贺卓航唯恐他的杨舷师哥生气,听话地松了手,却仍挡在门口,迫切道:“我从小就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我也是那种人,你应该看的出来。还在附中的时候,我就对你有好感了,你开导我的那些话,我现在都忘不了,你那时候就像我的光一样。之后我拼了命了逼自己和你考到一起,知道我在迎新那天看看到你是多激动吗?我…我真的很开心,你赴了我的约,你和我一起来漫展,你支持我的爱好……” 贺卓航喉咙哽着,戴好眼镜,流盼的目光又回落到杨舷身上:“舷哥,东涵师哥在美国,你们隔了那么远,还有时差,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天天打视频不辛苦吗?” “贺卓航!” 杨舷疾言,厉声叫出了贺卓航的大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贺卓航一怔,随即扑到杨舷怀里:“舷哥?你生气了吗?我说错话了?舷哥你别生我气!你别生我气……” “我没生气。”杨舷皱着眉推开贺卓航,满眼是冰冷的怨怼和疏离。他深吸了口气:“你现在喝醉了,很不清醒,我和你生气也没用。” 第160章 “我很清醒!”贺卓航往后趔趄了几步:“因为我要清醒地等你亲口给我一个答复。” 杨舷脸颊的肌肉不由得紧绷,他掸了掸衬衫的褶皱,站到门口,端正又恰然地正视贺卓航: “我一直把你当成师弟而已,如果之前我有什么不恰当的行为,让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误会,那么我向你道歉。你想听我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那么我今天在这里申明,我谢谢你对我的喜欢,但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东涵的事,对不起。” 杨舷刻意将最后一句说的字字清晰,不等贺卓航回个一言半句,径自跑回房间拿好东西,丢下房卡,下楼就叫了辆车,匆匆赶回学校,头也不想回一下。 他摇下车窗,让清凉的风激醒自己。 就像刚下了一场压抑的雨,满池塘的鱼都浮上水面,争抢着呼吸。 晚上七点四十。 尹东涵准点打来视频。 “早上好。”杨舷举重若轻。 “你这是在哪呢?看你脸色也不怎么好,出什么事了吗?” 尹东涵一下便注意到了杨舷的背景,和他脸上藏不住的心绪:“你不是说今天和贺卓航看展吗?” “展下午就结束了。”杨舷头绞痛。 贺卓航,又是贺卓航。 “我刚才陪贺卓航在他朋友的晚宴上喝了点酒,现在正往学校赶,马上就到了。” “你喝酒了?” 不知是不是杨舷的错觉,尹东涵的动作顿了顿。 “嗯,但是我现在还清醒。” 杨舷一番心理较量,最终还是打算开口: “刚才贺卓航他喝醉了,突然和我表白……我拒绝了。” “贺卓航?他竟然是…想不到。”尹东涵的情绪是杨舷想象不到的稳定:“那他醉了,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 “他用我身份证开了个房,他有地方呆,你别管他了。”杨舷无措地抓着头发:“东涵我怎么办?我还和他在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怎么和他相处啊?……我怎么看你一点都不急啊?” “我自己的男朋友被别人勾搭了我怎么可能不着急,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你心里肯定比我更乱,如果我要表现出来的话,你不就更手足无措了吗?” 尹东涵淡笑,平静地道来。 一如春日里从新生枝芽穿梭而来的温柔光晕。 “你放心吧,怎么和他沟通的事交给我,你回去之后早点休息,别想太多。”尹东涵笑着。 但那笑意并不能从嘴角处直接看出来,而是随着他眼角的眸光,一层一层渗出来。 想要捕捉,还需有探骊得珠的本领。 “frank?” 尹东涵坐在琴前,余光瞥到手持相机的frank歪头比了个ok的手势,调整了下坐姿: “ok, let's do this。” 他弹了首《梦幻曲》。 曲罢,他面向镜头: “我的勃拉姆斯,你可以让克拉拉做你的精神缪斯,去创作最美好的旋律,但也请你把她还给舒曼。” 【作者有话说】 【关于最后一个情节的解释】 勃拉姆斯舒曼和克拉拉是一个神奇大三角的关系,舒曼是勃拉姆斯的老师,克拉拉是勃拉姆斯师母。 勃拉姆斯爱上了他的师母,将深情转化为旋律。20年时间,一直在做一件事,完成献给克拉拉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 他说:“我最美好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 尹东涵作为贺卓航钢琴专业的同门师哥,把他自己比成舒曼,把舷舷比作克拉拉,然后把贺卓航比作喜欢他师母的勃拉姆斯。一方面是对贺卓航琴技的肯定;另一方面就是告诉贺卓航,你跟舷舷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你注意点分寸() 省流:老子吃醋了 第75章 (终章) 两年后—— “手粘纸板上了?你揉弦怎么这么硬呢?” “你那俩音分手了?你自己听着不别扭吗?” “你回去练没练?” “得得得要不你去吹唢呐吧……” “少奶奶慢慢慢慢慢点……停停停!我说停……” …… 杨舷身心俱疲地倚在靠背上。连带着上午的课算,已经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掐人中。 “老师你怎么又凶我?隔壁沈老师可温柔了。” 他学生不过十五六的样子,和差三个月满二十二的杨舷基本可以亦师亦友。 “老师?老师?杨老师?” “别喊老师了!你没老师了!”杨舷拎着一沓谱子盖住脸,仰天长啸状:“我没教你们之前比隔壁姓沈的温柔得多,天天就被你们逼出内伤!” “杨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听有人敲门,杨舷一骨碌坐直,摆出一点老师的正色与稳重,和颜悦色地向门口微笑。 “杨老师,楼下有位先生找您。” “现在吗?” “嗯,我和他说您在上课,他说没事,他可以等您。” 杨舷嘴边荡开一抹笑,暗笑这位先生的执着:“行,我下楼看看——你继续练琴!” 一个月前—— 时隔五年,尹东涵二战肖赛夺冠。圆了他五年前的梦想,“以柯蒂斯音乐学院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站上华沙国家爱乐厅的舞台”。 第161章 二十三岁,这位年轻的华人钢琴家风华正茂。 尹东涵一身及膝的浅色柴斯特大衣,挺阔的收腰西裤,休闲又风度翩翩。他戴着黑口罩,成为视觉中心的那双瑞凤眼映着炯炯有神的光。 他只是不张不扬地坐在那,就有学生会认出他: “你…你是那个肖赛冠军?” “嘘——” 尹东涵抬左手比出噤声的手势,中指的戒指在黑口罩的背衬下晶晶亮亮、熠熠生辉。 那学生凭着戒指认出了尹东涵的身份,压着的声音里是汹涌的激动。 他慌乱地从手肘拎着的还印着广告的批发无纺布袋中掏翻一顿,半天也没找到个像样的东西,只从袋里拿出了个夹着零散曲谱的蓝皮收纳夹。 他又翻了根记号笔,面露羞愧地递给尹东涵:“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就签这吧,谢谢……” 那学生翻开第一页,没有夹牢的皱皱巴巴的曲谱旁逸下落—— “erudes,op.25 no.11” ——《冬风》。 尹东涵虔诚地在那学生的谱夹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功成名就的钢琴家回溯到了他的儿时,抚慰着曾经蓬头垢面坐在钢琴前的那个小琴童,隔着被羽化了边缘的时光,浅笑着和他说:你啊,会在未来穿堂略野,你可以成为任何人。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五,想考上音附中。” …… 杨舷下楼,还在楼梯口处就望见了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涩。 五年我竟然熬过去了。 大钢琴家,别来无恙。 “不用谢,去吧,好好练琴。” “嗯!” 杨舷远远望着,却在尹东涵送走曾经的他自己时不由得走近他。 像是站在梦与现实的交合口,一脚踩在灰烬里,一脚踩在时光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步,就可以摆脱五年昏沉艰难的梦魇。 他是杨舷,是杨首席,是舷哥,是杨老师——他可以是任何人。 他是尹东涵,是东涵师哥,是elijah,是肖赛冠军——他也可以是任何人。 尹东涵早就料想到了他身后的那人会是怎样的表情。 他了然自是地将双手插回衣兜,脚带着身子缓缓转身。本不想有过多的情感流露,但久别重逢的喜悦却悄然跃上他的眉梢,眼角化作了他温热眼眶中噙不住的泪。 他吸气,绷出一个泪光盈盈的笑容:“杨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尹东涵先生。” 五年,一千八百二十六个日夜;连阳和费城,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尹东涵变了又没变,还是杨舷爱的老样子。 或者说,杨舷会爱他的所有。 尹东涵将戒指改带到了无名指上,细微的动作负载了千钧重的意义。他牵过杨舷的手,只是触碰了指尖,将他的右手托起,也为他改带了戒指。 尹东涵望着杨舷像蝴蝶振翅一般因羞涩而频频忽闪的长睫毛,密密的眼帘遮住他垂下的眼。 人前,他不好做什么,只是用炙热而温柔的目光,将他的爱人拥吻个遍。 “你还要上课吗?” “嗯,还有半个小时。” “那我等你。” 杨舷开门,把钥匙丢到鞋柜的盆栽里,给尹东涵找了双拖鞋。 “这是你租的房子?看起来挺不错的。”尹东涵将大衣脱掉,挂上衣架,打量着杨舷才四十平的小出租屋 进门右手边就是排简单的小厨房,靠着灶台的那侧贴了格子纹的墙纸你。往里走,是门边提篮里挂着香薰的小卫生间,磨砂质感的玻璃墙简略做了个干湿分离。 尹东涵跟杨舷来到里屋,没有床架厚床垫直接放在地上,奶灰色的被子随意的盖在床上,像是不由造物主置喙自由生长的浓积云,周身散发着让人舒服的慵懒气息。 房间里没有电视,只有一个正对着床的大荧幕。 “房东是你之前让他来联系我的那个朋友,你忘了?”杨舷拉上窗帘,点开落地灯,将自己疲惫的身体放倒在沙发上。 暖柔的灯光从下到上为光源范围内事物的下轮廓蒙上金边,像阑珊的火,静水流深一般为一切蒙上明烨的松弛。 灯光掩映下,乱团团的被子更像积云了,暗面如云层相互遮挡的阴影,生动逼真。 “亲爱的,我能坐你的床吗?” “坐呗,你躺那都行。” 被子中卷着投影仪,尹东涵将投影仪放到柜角,抚平了被子下皱巴巴的床单,稳稳坐下。 他看见床头趴着个嫩绿与纯白相间的菜狗抱枕,与低饱和度暖色系的床品配起来略有违和,便好奇拿来看了看:“亲爱的,你这是个什么东西啊?” “我学生送的。” “还挺可爱的。”尹东涵捏了捏软乎乎的抱枕:“当老师也挺好的吧?” “啊对对对!”杨舷直接一个双重肯定表否定,然后后仰着脑袋吊着一口气详言:“我本来以为这群学生和我弟弟差不了多少岁,应该能好对付点,谁知道根本不听你话啊!女生还好点,就那小子,我是真不知道他是对小提琴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帕格尼尼有意见……不过也还行至少这群小孩没有什么坏心眼。” “那你打算教到什么时候?”尹东涵轻笑。 室内温度渐渐升高,他脱掉了西服,只剩一件薄薄的衬衫。 第162章 “教到他们考上附中,然后我就会获得一批新的小崽子——唉,看你脱了我也觉得热……” 见尹东涵起身挂西服,杨舷套头脱了卫衣,随手往床上一丢:“对了,刚才忘了问,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年末有个巡演,第一站定在上海,正好你也在这,就想给你个惊喜。”尹东涵面对着衣架匿了匿笑意。 他走到杨舷的书桌前,发现了桌上摆着几本之前没有留意到的德语书,随意翻看,着问了句:“lernst du deutsch?(你在学德语吗?)” “ja.(是啊。)”杨舷本能地脱口而出,而后解释道:”我最近争取到了一个出国的名额,大概率毕业后会到柏林艺术大学读研。” “那真好,我正好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尹东涵轻笑,将书放回原处,没等杨舷好奇地多问上他句“为什么也会德语”自先迫不及待地道来:“我考上乐团了,柏林爱乐。” 他语气那么平常自然,却让杨舷在心里缓缓默念了好几遍, “柏林爱乐” … “柏林” …… 他凑近尹东涵,望着他眼中豁然缀上苦尽甘来的光:“柏林,那是不是说,我们可以一起出国了?” 尹东涵用手指轻轻梳理杨舷额角的发,担心戒指会夹上碎发,特意用的右手:“是啊,我们一起去柏林,生活在那,永远都不会分开了。亲爱的,这五年辛苦你了。” 杨舷低眉,一头扎进尹东涵怀中,感受着他爱人那颗热烈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他看不见尹东涵的表情,只能感觉那只常年游走在黑白琴键上的手生疏地扶上他的背,再将他整个人嵌进怀里。 “我们到那定居,你好好上学,我进乐团,周末的时候就牵着你的手在街上逛逛,柏林的街道很宽,我们可以一直走到日既西倾、华灯初上。等你研究生毕业,你也考乐团,来找我,我开车,我们一起上下班……还在附中的时候,你就是坐在我右后方的小提琴手,现在我们要共同进退。” …… 月亮如同一颗粗粝的盐,躲进夜的唇齿,缓缓受潮。 与月辉同致的缱绻感,深似宇宙,阔如大海…… {oh,to see without my eyes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 荧幕上是意大利的夏天。 湖水拍打岸边,少年在翠绿的山坡追逐奔跑,遇到高高的台阶便一跃而下,再牵起另一人的衣摆。 房间里细小的灰尘在投影仪的光束中显形,成了这狭小空间中丁达尔效应的组成部分。 那光柱像夜晚海面上带着光亮的浮标,上下跌宕,连带着荧屏上的电影。 杨舷在那刻成了最名贵的施坦威——他在被演奏 独奏者敲击黑白琴键,其后的音锤锤击钢弦,弦身猛烈震动,极富韵律节奏。琴音清透,富有连接感和方向感。 演奏者全情投入,抬指落指间,细腻连贯的触键方式也是随着曲子的进程而变化着感情色彩。 杨舷再也受不住秉气凝神的状态,咬紧下唇,强迫着自己不要破坏音乐的整体性。直至他微不足道的声音融进这靡靡之音,成为与它水乳交织的一部分。 夜的呓语,总是太轻,两人唇齿辗转,将对方的名字囫囵吞下…… 翌日—— 赶着迟到前一分钟开门进教室的杨舷穿了个高领白毛衣。 由于他讨厌“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束缚感,他衣柜里没几件高领的衣服,这件还是借尹东涵的。不然他顶着个不止琴吻的脖子来给十五六的大姑娘上课,他自己都觉得不太合适……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拉着帕格尼尼,杨舷表面摆着严肃的冷脸,只在她拉好技巧音时微微点头予以肯定,实际不停微调着坐姿。 “老师,你怎么了?” “别管,我睡落枕了。” “睡落枕了扶腰干嘛?” “……言多必失话多分少!再外路精神考不上附中……拉你的琴!” 三年后—— 杨舷研究生毕业后也考进乐团,和家里还算顺利地出了柜,和尹东涵在柏林过着平淡幸福的同居生活。 尹东涵买了车,闲暇时考了驾照,周末带着杨舷兜风。 不管什么季节还是天气,杨舷总喜欢坐在副驾,将车窗完全摇下去,和迎面吹来的风对峙着高呼: “hallo,deutschland!” 第一次排练结束后,白胡子男人走下指挥台,和前排的长笛首席叽叽咕咕讲了几句。 这位意大利裔指挥的德语像是正在卸货的骨碌骨碌的一大堆小土豆,杨舷还需要些时日才能做到听说无阻。 他装好琴盒转视这异国他乡排练厅里的另一张亚裔面孔——尹东涵正用绒布擦琴键,发觉到杨舷的目光,亲昵地一向杨舷的方向一瞥,扬了扬下巴:“走啊,带你去个好地方。”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西北欧,全年都是阴阴冷冷的。 尹东涵带杨舷来到一家小酒馆。 推门,暖流比吧台前眸光深邃、瞳孔蔚蓝的日耳曼酒保那声“guten abend”先一步到达他们身前。 尹东涵和那酒保寒暄几句,拉开椅子让杨舷先坐下,脱下大衣搭到椅背上。 他内搭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精致的小放量版型隐隐展现了他上身的轮廓,有了些禁欲的束缚感。亮银色的毛衣链吊在身前,随着他的步频左右摇晃。 第163章 尹东涵用手指将头发向后随意梳了梳,凌乱松弛,在古木装帧的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下,像是浪漫老电影里的一帧,多年之后仍会被拿出来重温。 他擦着杨舷的肩经过,留给了他的爱人一个如那周围灯光般沉静却爱意汹涌的微笑。 杨舷懵懵懂懂地看着尹东涵这些让他不明所以的行径,直到他见尹东涵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圆凳。 尹东涵一脚踩着檀木色的地板,一脚搭在圆凳下一圈一圈的铁环上,手扶着还连着线的麦克,在细如游丝、渐渐放大的前奏中与杨舷深情相望。 像是流畅的希区柯克变焦,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在两人身侧流转,而作为故事主人公的两人,从始至终一成不变…… “du wirst leuchten……(你定会闪耀)” 杨舷喉咙无声地哽咽。 尹东涵的碎发几根垂在眼前。此番情景又模糊了今夕何夕: 当年十六岁的杨舷不会想到,在将近十年后,那个他力排万难爱着的男生会在异国他乡如此这般深情低唱;如今,二十五岁的杨舷也不会想到,在这风华正茂的年纪,他可以看到他二十六岁的爱人一如从前。 …… 杨舷的酒量还是那样,总是在正戏还没开始前先醉倒在酒桌上。尹东涵扶他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又将大衣盖到他身上。 尹东涵没有喝酒,因为他要开车,带杨舷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杨舷盖着尹东涵的大衣,在副驾上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一身纯白的西装,捧着花,远远望着黑燕尾服的尹东涵向他款款走来,将要牵过他的手,去往更远的地方。 …… 再睁眼时已是翌日清晨,杨舷看向车窗外——是晨雾萦绕的莱茵河,天际还是泛着鱼肚白的天青色,映到莱茵河面上,将河畔都笼上一层清冷。 杨舷下车,见到尹东涵凭栏向河面远望。 “东涵,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尹东涵向杨舷侧了侧脸,笑而不语。 对岸是科隆,还能隐约望见科隆大教堂锁在晨雾里的晦昒身影,像是一幅肃穆的素描,庄严地伫立在那,唱着洛克利亚调式的歌,将“哥特”的高耸神秘描绘到了极致。 杨舷被尹东涵引导着向河面看去,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旋即不言而喻。 趁着风来,尹东涵在杨舷颊上轻轻落下一吻:“亲爱的,你去后座看看。” ——是他的小提琴。 杨舷颤抖着架好琴和琴弓,面向蓝色调的莱茵河,拉响了他和尹东涵初见时的那首《一步之遥》。 运弓时的不经意间,他偶然抬眼对上不远处尹东涵的含笑注视。 …… “亲爱的,我们到霍亨索伦桥上走走吧,在上面挂把锁,再把钥匙丢进莱茵河。” “好啊。”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致敬九年爱情长跑的尹东涵先生和杨舷先生; 致敬世间所有相爱的灵魂; 致敬所有困兽犹斗、拔节生长、无惧风雨的少年; 致敬音乐; 致敬艺术; 致敬这个盛大的世界上所有不会速朽的东西。 ——左肃 wb还有一点,算是最后的一点小礼物~(手书和車补) 感谢一路陪伴,师哥和舷舷的故事不会结束,他们会在我们的平行时空好好生活。 结束语 《属七和弦》终于平稳地完结啦!!!先撒个花~ 2022年10月1日,还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高三生的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听着歌,尹东涵和杨舷这两个名字像烛火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故事的雏形也伴着旋律逐渐清晰。 2022年10月2日,我开始在本上虔诚写下楔子、第一章 ,想以手稿的形式保留下他们的印记。他们也就这样伴随着我度过了大半个枯燥乏味又麻木不仁又满怀热忱的高三。 2023年1月6日,我拥有了第一个忠诚的粉丝,哈哈哈哈我的同学,和阅文无数的她分享了好多脑洞呢~ 2023年2月12日,我开通了长佩作者号,准备高考后把纸上的文字变成铅字。 2023年6月5日,我高中毕业了,终于脱离了那个曾经“想逃又逃不掉”的“地狱”,我开始考虑把文字变成铅字以及之后的事。 2023年8月1日,开始正式在长佩发文,还开玩笑的说,我10.1开始写,8.1开始发,这俩崽子根正苗红的适合去军乐团(?哈哈哈哈) 2023年10月3日,签了非商广播剧,我的尹东涵杨舷终于要有自己的声音了。 2023年12月21日,历尽千帆的两位年岁逐渐大过我的已经可称先生的“儿子”的故事终于暂时拉下了帷幕,他们也将转到幕后,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了。 …… 回顾一下整个创作历程,真的就像一场盛大灿烂的电影,我不舍得它完结的那种。 谈谈我的写作史吧,初中的时候,好像是初二下学期写到了初三,我写过一篇<a href="" target="_blank">古言,算是我的开山之作了哈哈哈哈,现在看也还行,之后应该会精修精修发出来。我不算是有灵气的天赋写手,只是单纯喜欢在放空时让天马行空的灵感填满脑子,貌似这样会被一种莫名的安逸感包围。 谈到我自己,写作之于我,是平淡生活的出格,就像我长佩的个签,“我在现实里无法自由,但我的精神在旷野上驰骋”,现实里的我不过是21世纪后批量生产的所谓人才的其中之一,从市重点前五甲高中高开低走的中流211大学生,过了18年中上的生活,我无法,至少目前无法体验我所想的各式各样的生活,写作是我抵牾平淡生活的唯一路径。我在方寸之间 透过这小小的屏幕,看笔下人物徜徉在这广阔天地,屏幕的光照在我脸上,就好像这样恣意的人生也照进了我平淡的生活。 第164章 扯远了扯远了,还是感谢能够包容我欠佳的文笔一起聆听了属七的朋友们。 我不知道未来属七又能给我带来什么惊喜,我不知道我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如果那天我真的得到了能让今天的我骄傲的小成就,再回顾来路时,会第一时间想到,若干年前,我蓬头垢面坐在挂满鸡血条幅的高三教室,趁着下课的十分钟窜到朋友们前,眉飞色舞地和她们说“我那本小说的男主叫杨舷……”。 当然有可能不会实现哈。 现在的我窝在宿舍里,面对着堆满书桌的传播学提纲准备期末,空闲时敲出了这么一篇莫名其妙的感言。 不知道未来命运的齿轮该怎么转动。 最后的最后,引用尹东涵在给杨舷的信里的十六字结尾: 楮墨有限,不尽欲言。 顺颂时祺,肃请夏安。 还有, 风鹏正举,锋芒毕露,同样送给你。 送给你们。 番外会不定期掉落 第76章 番外:快问快答 这是l大新传学院毕业生左肃同学记者生涯的一次不可比拟的特殊职业体验,她远赴德国柏林,将要去采访柏林爱乐乐团钢琴首席尹东涵——一位旅德钢琴家,和他的爱人杨舷,现在跟随着镜头,即将开始正片内容。 (敲门) 尹东涵:(开门)guten morgen! 左肃:(凭借着残存的跟李姓先生学的散装德语听出来了这是在打招呼)说中文就好啦,是这样的,我们是应粉丝要求来跟二位进行一个独家专访,邮件里也提到了的,真不好意思打扰了二位的美妙早晨(奸笑) (小提琴声从房间传来,尹东涵颔首笑笑示意我们的左肃记者,转身走向那个房间,不久后带着舷舷来到记者面前) —————————————— 左肃:那我们就开始啦! q1:怎么认识的呢? 尹东涵:开学第一天他在我琴房楼下的小树林拉《一步之遥》 杨舷:我初中的时候到连阳一中的礼堂比赛,正好撞见他刚跟他们主任打了一架,还被他撞了(尹东涵捂脸)当时就…就只是觉得这人一身反骨(尹东涵os.黑历史别看别看!!!) q2:什么时候对对方有好感的? 尹东涵:(思忖须臾)不好说,只记得有个圣诞节他帮我从一个尴尬到无地自容的聚众表白里脱身,那之后我就对他有好感了(笑)还有他主动邀请我去他爷爷家啊、他陪我选穿去参加肖赛的礼服啊……他真的会让我在不同时候反复心动(浅笑) 杨舷:(脸颊绯红)这个我…不太好意思说嘛~ 左肃:说!粉丝们肯定爱听! 尹东涵:说!我也想听(…!) 杨舷:(舔嘴唇)去海南比赛住酒店的时候,他…黑睡衣、半干头发,一身香味从我面前经过在我面前擦护手霜…哎(捂脸///) q3:对对方的称呼?以及想让对方称呼你什么? 尹东涵:我在乐团里直接叫他名字,私下嘛…(速速在杨舷耳后轻吻一下)亲爱的~ 杨舷:(待绯红散散)我…都叫他东涵…之前叫师哥,犯欠的时候还会叫他尹少 尹东涵:嗯?(看向杨舷,眼中带有另外的意味)不止,说… 杨舷:(///)那…那个的时候,也…也叫老公…(脸涨红低头///) q4:对方的优点? 尹东涵:木头锯的不错哈哈…咳…(正经)很上进,有责任感,热爱生活,独立,自强,待人温和,顾全大局 杨舷:成熟,稳重,大气,内敛,很有信念感,温柔…好啦夸不完的嘛~ q5:那对方的缺点呢? 尹东涵:他睡觉不老实,踢被子,打军体拳,攥着我手腕练揉弦… 杨舷:(mmp)说话太损……还不懂得好好爱护自己 {左肃:好的,磕到了} q6:最佩服对方的是? 尹东涵:文化课,578分的文化课(眼神中闪过幽怨,转视杨舷)你当年考的是上音中文系吗?! 杨舷:(讪笑)学语言的天赋,中英德三语无障碍交流 q7:对方干过什么让你觉得无语的事? 尹东涵:刷一些奇奇怪怪的短视频还让我给他翻拍 左肃:(好奇宝宝os.)可以展开说说嘛? 尹东涵:(翻手机,递)他让我给他拍这个{编者按视频内容:开幕大字——音乐生如何用自己的专业耍酷,然后就是一个小同学掀开钢琴盖用小提琴琴弓拉钢琴后的弦} 杨舷:(肆无忌惮地大笑) {编者按由于杨舷同学没有对师哥无语过(千真万确),这条我们转场} q8:吵过架嘛,最近一次是因为什么? 尹东涵:没有 杨舷:没有 {左肃:(呵呵os.)漂亮} q9:惹对方生气了怎么办? 尹东涵:送他松香哈哈哈哈….而且一般我都不会惹他生气,毕竟我比他大嘛,都是会让着他的(笑,正经)咳,如果我真的就,就惹到他了,我会趁他睡了给他擦好琴,给他熨好衣服,偷偷在他琴盒里写个小纸条…… 左肃:!!纸条上写什么!?(星星眼) 尹东涵:(笑)错了亲爱的,能不能在排练结束后得到首席原谅的亲亲呢~ 杨舷:在他练琴的时候从后面抱抱他,在他耳边说“错了~” 第165章 q10:对方在你们心理的封神名场面? 尹东涵:还是在附中那会儿,他和唐融斗琴 杨舷:去年跨年音乐会他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协华彩,给指挥都惊艳到了 q11:觉得对方做过最浪漫的事? 尹东涵:(看向杨舷,会心一笑)雪天,维瓦尔第,冬 杨舷:在附中的琴房跟我表白,带我去莱茵河畔看日出,在科隆大教堂下接吻…..没有最啦~ {左肃记者表示有点齁得慌,故打算转变画风} q12:觉得你们在恋爱中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尹东涵:现在来看应该没有了(握住杨舷的手)以前的话,距离,还有时差,各种不确定因素啊…… 杨舷:(点头){示意同上} q13:有为对方吃过醋吗? 尹东涵:(淡淡笑笑)多久之前的事啦,不提了不提了 杨舷:有! 尹东涵:?我…你…(小声)我怎么了~什么时候的事~? 杨舷:(小傲娇os.)附中之前,你和江北不就不说了;附中那会,你和苏澄天天粘在一起排练不告诉我;还是附中那会,你总是和一个学定音鼓的男生一起进出教室;还是附中那会,你给唐融当过钢伴……还有你和柯蒂斯的那个罗马尼亚的大提琴卷毛小老外,我和你打视频的时候他总是入镜,还在镜头前比v字…还有昨天排练你和那个小号首席眉来眼去的… 尹东涵:(欲哭无泪地笑笑)亲爱的,那个小号他抢拍了,我看指挥指挥不理我,我不看他看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环住杨舷的腰)亲爱的~我错了~ {左肃:///!!!!#@¥%%!?!!!} q14:你们的恋爱关系身边人知道吗? 尹东涵:身边人应该不知道吧,但是家里人和以前同学知道 杨舷:同上同上~ q15:哪一方更在意对方? 尹东涵&杨舷:(相视一吻)这还用问吗? 左肃:(¥@……&)…..好好好不用问不用问….(这就出刁钻问题,哼唧~) q16:请问杨舷,东涵和你弟弟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游泳论谁近救谁论不成立!! 杨舷:……(看看尹东涵)救他,毕竟杨舶还有他的小腐女女朋友咳… 尹东涵;(掩口缄笑) q17:请问尹东涵,如果有天杨舷问你“我和钢琴谁重要”你怎么回答? 尹东涵:曾经我给他写的情书里提到过这个…但是我也想重新组织组织语言(思忖片刻)我爱进骨子里的人和事不会冲突,至少在我这是,但如果一定要选最优解的话,我会让我爱的人也爱上我爱的事。 【 】 q18:最喜欢对方身上的哪个部位呢? 尹东涵:(有一种虚晃一枪的恍惚感)这问题怎么又正常回来了?….嗯…喜欢他的脖子,他拉琴的嘛,有块筋{编者按,胸锁乳突肌}特别好看…还有他的锁骨…腰也好细 杨舷:手!!十二度手太好看了~~ q19:最想去的地方&最想做的事? 尹东涵:亲爱的,你先说 杨舷:嗯…(沉思)去见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 尹东涵:那我就是,陪他去见平生未见的山川不朽 q20:对未来的打算? 尹东涵:亲爱的,(做了个绅士的谦让手势) 杨舷:就先在乐团做好本职工作啊哈哈……然后呢,定期回国看看?还有呢,攒钱环球旅行……最重要的是,和东涵一直一直好好的。 尹东涵:(浅笑,宠溺地看着杨舷)和他共进退,永运无条件地支持他对未来的所有打算。 q21:第21个问题送给今年21岁的杨舷,你最想和你的东涵师哥说什么? 杨舷:一开始我从没想到我们能有今天,真的是一点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和你,差距那么大的两个人,竟然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以一腔热忱和对音乐的热爱,克服万难走到现在,本来就是个意料之外的事,所以,我无比珍惜现在的一切。你就像我的g弦一样,珍贵、明亮,永远满是流光溢彩,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有充足的底气不再羡慕别人。我一直循规蹈矩地长大,你是我的出格。 q22:最后一个问题啦,22岁的尹东涵,第22个问题送给你,想对杨舷说什么呢? 尹东涵:我不像他,“上音中文系”,文采斐然。我只想说,我们的恋爱,是从朋友开始,是在了解对方的三观后,是在听完对方的遭遇后,是和他一起经历了很多事以后,依然选择为他心动。 我喜欢聆听他向我袒露自己的野心和梦想,喜欢欣赏他在我面前骄傲自如地炫耀自己才华与实力。我永远支持他向上向前闯荡天地,我们会是彼此最坚实有力的底气后盾。我永远欣赏他的强大。我不需要他为我委屈而改变失掉自我,不需要他在我面前伏低做小装蠢充弱,不需要他故作不懂问我问题以此满足我的自尊虚荣。 我们同样优秀,任何角度都势均力敌,我们之间没有段位高低,没有手段套路,坦诚较量。就像是两个炽热的傻子坠入漩涡, 心甘情愿被彼此征服。 over 最后的话: roses and thorns grow across the ice fields above the alpine meadows, and in the favor of apollo, they integrated individual movement and stillness, sadness and joy into the whol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