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过分美丽[穿书]》 1.初入蛮荒 徐屏睁开眼。 在他周围弥漫着浓稠到化不开的夜色,腥膻诡异的怪味一直渗到了喉咙里去。 他并不在他睡惯了的床上。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里一片潮湿,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浅水潭里,水潭只得半指深,却冷得刺骨,触觉真实,不像是做梦。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 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 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 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 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 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好端端地躺着一把匕首,应该是刚才那个肺痨鬼把自己推下来时塞在自己身上的。 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走去。 越过那焦黑人影身侧时,他不仅没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脚步。 黑影错愕,脱口唤道:“……师兄??”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唤声淹没殆尽。 因此,他没听到黑影叫自己什么。 怪物本来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猎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极,狂吼一声,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对着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将他尽快解决。 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挡。 一声物体被刺穿的闷响传来。 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荡地吹了声口哨。 趁怪物反应过来前,他飞起一脚,把怪物正欲挥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脚下,倾尽全身之力,将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 被肺痨鬼交代用来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没入了怪物的心脏。 徐行之飞快抽出匕首,闪出一丈开外。 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徐行之身上溅满了血点,他强忍恶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满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额心。 怪物经此补刀,抽搐了一阵,终是气绝身亡。 徐行之周身紧绷的肌肉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徐行之一回头,发现焦黑人影竟然已经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抽,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喂!” 那人虚弱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带我去那里……” 说完,他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 面对着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几乎没有多想,就捡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也不管来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托了起来,背在背后,又艰难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残损的右手,把那人的双臂环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确定背得稳妥了,徐行之才往东南方向走去。 东南方向大抵是有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赚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时候再问问孟重光身在何处,搞不好还能在那里遇见他。 ……父亲和妹妹都在家里,倘若他失踪太久,他们必然是会担心的。 他得早点回家。 徐行之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睁开了眼睛。 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后背上,无声地呢喃道:“……师兄……” 2.脱胎换骨 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脚走,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人,行进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这人并不多重,大概是因为被烧得只剩下一具人干的缘故,背起来很是轻松。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3.出师未捷 徐行之:“……” 想到刚才趴在自己背后的是孟重光,徐行之只觉得脊柱和后脑勺寒森森的。 最关键的是,孟重光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阿门。”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阿门’是什么意思?”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小时候是个胖子啊。‘周北南’字拆开是‘门土口北南’,这个外号太绕嘴,删繁就简,我就管他叫‘阿门’了。”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哥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是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 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 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 徐行之:“……” 他觉得原主的品味简直是一个谜。 徐行之想将扇子放回原处,手刚刚挨到床铺,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脚处雷电般窜出,紧紧缠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惊愕:“这是什么?” 孟重光欢喜道:“师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说话,你把这东西放开。” 粗若儿臂的藤蔓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满希望地问:“师兄背我回来时,不是说过,之所以前来蛮荒,就是来寻我的吗?我就在这里,师兄哪里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见徐行之仍不言声,孟重光难掩失望,起身道:“师兄如果当真不愿同我讲话,我便再等一等罢。” 徐行之眼看他当真要走,不禁急声道:“放开我!” 孟重光行至门边,被徐行之的断喝吓了一跳,回过头时,眼眶里竟有泪水隐隐打转:“师兄暂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洪荒实在太过危险,师兄只要留在重光身边,便能安然无恙。求师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现在被捆得动弹不得,单看孟重光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会觉得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那人其实是孟重光。 徐行之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把我放开,我哪里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问道:“师兄是不喜欢藤蔓吗?” 徐行之点头:……“嗯。” ……藤蔓容易生虫,而徐行之本人怕虫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门离去。 徐行之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床头,左手上原本缠着的藤蔓化成了一条坚固无比的金镣铐,端的是一片华贵灿烂。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间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4.刺探情报 背着一个人跑了三十里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索性把链子顺着手臂绕一绕,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凭自己那只残手,持筷拿碗都费劲儿,刺杀这种细致活,看来还得另寻时机。 徐行之睡着后,竹扉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5.蛮荒之主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覆盖在徐行之眼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师兄,没事儿了。” 孟重光的另一只手抬起,由灵力幻化出的蜘蛛瞬间溃散成飞灰。 他指尖一挑,勾住周北南那丝没来得及撤走的灵力,出掌朝前一推。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6.偷梁换柱 一夜过去,徐行之恢复了些元气,虽说下地时膝盖仍有些发抖,但好歹能站稳了。 他腕上的金链已经随着孟重光一道消失无踪,奇的是被绑住的地方半分红痕也没留下,活动起来也没有太强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发现浴桶里放满了热水,还在腾腾冒热气。 他也不客气,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十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褐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块脊椎骨和第五块脊柱骨的连接处明显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7.记忆回溯 曲驰没动,寒星似的两颗黑眼珠直盯着孟重光看。 孟重光露出了些许疑惑,下令道:“……快些去。”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忘八……” “蛋”字还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 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 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 矮个子快哭出来了:“是,是抢……” 青年面色一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扇柄照两个弟子的脑袋上一人一下,训斥道:“抢,抢。抢人家的东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8.人生初见 训话完毕,姓徐的青年照高个子的屁股一脚端了上去:“跟人道歉,然后滚。你们今年的资格取消,后年东皇祭祀礼时再来。” 高矮二人一身淋漓大汗,面如金纸,衣衫尽湿,跪在地上不住叩首:“谢徐师兄,谢徐师兄……求师兄别告诉周师兄,不然我们定然要被逐出应天川……”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徐师兄是风陵山首徒。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甚至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重新翩然。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9.真假掺半 徐行之愣了愣,摸一摸脸侧,不禁失笑,往重光脑门上弹了一记:“小混蛋。” 重光被弹得后退一步,摸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望向徐行之:“……” 看他这样,徐行之怀疑自己下手重了:“弹疼了?” “嗯。”重光眼里隐隐现了泪光,一晃一晃的,嘴巴翘得老高,“……可疼了。”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宝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面上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10.偏执之人 ……这和徐行之话本里的设定一样。 根据徐行之构思的内容,孟重光这一帮人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那把能将他们送出蛮荒的钥匙。 蛮荒仅有一扇“门”可供出入,而蛮荒的钥匙,世上总共只有两把。 其中一把,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藏在某处,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朝外踉跄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在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11.记忆回溯(二) 接下来的话徐行之已然听不清楚。 那股植物清香沿着他的七经八脉钻入,催软了他的手脚,耳畔孟重光的呢喃低语化成了一湾春水,叫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尾鱼,和一只香饵缠绵悱恻。香饵柔软又温暖,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在他的尾巴上小心翼翼地亲吻,徐行之也并不饥饿,只和它盘旋玩闹,任他在自己的鳞片上细细揉蹭。 等到他回过身来时,香饵竟已经延伸出无数细小触手,吸住他的身体,把他往无尽的渊流里拖去。 徐行之想要挣扎,但是触须细软坚韧,他很快被缠得酥了骨头,被那触须拖入一丛柔软的珊瑚之中。 徐行之惊醒过来,腰膝处酸软难当,小腹处稍稍一窝就是一阵胀痛。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12.鬼族后裔 少年陆御九把自己拜入清凉谷的过程结结巴巴复述了一遍。 一个闲散无名的鬼修在凡间游历时,爱上了一个凡家女子。他告别鸣鸦国,与她相伴厮守。 女子产下陆御九,却在月子里落下了疾病,身体愈见衰弱,在陆御九三岁时撒手人寰。 鬼修第一次尝到死别离之苦,悲痛难当,竟抛下稚子,殉情而去。 陆御九母亲家中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将陆御九拉扯到八岁,眼看待嫁年纪将过,因为她带着个半大孩子的缘故,始终无人问津。 小陆御九初懂人事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说要去寻仙问道,便辞别姨母,独身一人离家而去。 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鬼族血脉觉醒,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休息。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便看到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孟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孟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孟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孟重光不服气道:“师兄是我的。你往那边去。” 九枝灯:“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两位,两位,师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再吵就让你们自己下来走。” 于是世界总算安静了,徐行之背着他们,朝一片辉煌灯火中走去。 那灯火渐黯下去,眼看着浓缩成了一点微光,又猛地亮了起来。 徐行之眼皮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仍在蛮荒中。 或许是在蛮荒里做梦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软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个身子来,他才发现周望竟然在他房间里,她背着一双巨刀,靠墙抱臂而立,面上还隐隐有些不满之色。 徐行之忍住头脑的昏沉,出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来救他们的主人了。这次他们打得发了疯。孟大哥叫我在这里看好你,免得出事。” 13.刑讯逼供 外面喊杀声着实不小,听也听得出来,来犯人数众多,与徐行之初到蛮荒那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与那日不同的是,孟重光守在外面。 旁人的战力,徐行之不能算是很清楚,但孟重光可算是他话本里养的亲儿子,有他守戍,就算半个蛮荒的怪物把塔围住,孟重光亦能全身而退。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蛮荒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后,这蛮荒之主便改弦易辙了。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隐瞒下去,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近来得了一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14.机关算尽 兽皮人本已是残废,心神动摇,精神不定,又被徐行之用匕首逼出一道缺口,便成了一座溃散的千里之堤,破罐破摔,满心只求速死,好得一解脱。 他说:“碎片由我贴身携带,在我身上。” 徐行之与周望对视一眼后,他撒开了兽皮人结成一绺一绺的油发,周望则抬脚将匕首送回了靴帮。 徐行之并不急于动手搜查,问道:“你把碎片藏在哪里?” 兽皮人答:“埋在我体内,近胃腹处。” 徐行之眉头一皱:“……你倒是豁得出去。” 不晓得是不是角度问题,此时兽皮人的笑容看来竟略带几分诡谲之色:“在这蛮荒之地,我若豁不出去,怕早就死得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单凭这一枚钥匙碎片,便能招徕一批想要脱出蛮荒的死士为己所用,我怎能不妥帖藏好呢?” 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15.弄巧成拙 陶闲自然不晓得徐行之心中的计较,一路领着他去瞧了陆御九。 推开房门,徐行之话本中的蛮荒诸人,除了孟重光外,皆汇聚其中。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目光纯净如银,看见陶闲来了,便走上前来,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16.高台一梦 ……靠北了。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 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受到惊吓、产下周望后,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上,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六日后,陆御九从此地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 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 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 陶闲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没错。我本是为了照顾曲师兄才进蛮荒的,可现在却要曲师兄照拂我……” 徐行之不禁问:“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陶闲小声问:“徐师兄当真不记得了?我,我之前是个唱戏的。”他补充了一句,“……花旦。” 17.暗中观察 陶闲的确是个易害羞的性子,还没同徐行之多说两句话便紧张得不行。 徐行之也没难为他:“曲驰在外面陪阿望玩耍。你是要找他吧。” 陶闲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谢过,快步赶向外面。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二五仔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凝眉自语:“……我记得灵沼镜是九枝灯的宝器?”他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来窥探徐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18.记忆回溯(三) 徐行之跌撞着回到屋中,进门后由于视物不清,还险些将一陶瓶推翻在地。 扶住瓶身,徐行之眼前断续的画面便渐渐连贯起来。 但大抵是习惯了这样的晕眩,这次徐行之没有晕倒。 靠在墙根处,徐行之剧烈喘息,眼前飘过大团大团浓郁雾气,翻滚错涌之后,便是一派清明之景。 一条被秋雨刷洗过的街道出现在他眼前。 茶楼对街侧面,看那华灯彩照之景,该是一处妓馆。青楼小筑之内,有女子弹着琵琶戚戚哀歌,掺杂着秋雨沥沥之声,甚是悲凉。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伙计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炼为醒尸,要么是被用来炼魂铸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 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 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 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 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答,先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驰。 曲驰面带微笑,目含鼓励之色,将那串满裹着金黄色糖浠的糖葫芦递过来。 曲驰那些劝慰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眼前这些人里,孩子还是最依恋曲驰的。 半晌后,他咬着糖葫芦上的糖尖尖,小声道:“……我叫陶闲。” 19.突发状况 既已确定鬼修藏身之处,几人便开始策划该如何把那些妖孽一网打尽。 听陶闲说,到山庙中掳走戏班的鬼修约有十数人之众,龟缩在白马尖山内的有多少人马,尚不可知。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 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 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 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周弦动作几乎没有停顿,一枪撩开另一鬼魂的长剑,径直突入洞内,风姿猎猎,只一合便将躲在后面操纵厉鬼的鬼修符箓打掉,把那鬼修一枪劈刺在地! 她收起枪,回首望向温雪尘。 那剩下的恶鬼也已然没了踪影。 周弦温柔一笑,指了指自己鬓边。 温雪尘会意,伸手一摘,从自己鬓边取下一片树叶来。 他微微有些耳热,别开脸去,摇着轮椅想要往里去。 周弦将枪插回背上的枪套,推着他的轮椅,朝洞·穴深处走去。 徐行之、孟重光与九枝灯那一边推入得非常顺利。有徐行之镇场,孟重光与九枝灯几乎不需动手。 他们是最先突入到祭坛深处的一批人。 祭坛如徐行之所料的那样,受此震动,已然裂开,咒阵也已损毁。 镇守的鬼修已经弃坛而逃,他们搜罗来的戏班之人的尸体,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多数人已经被鬼族的咒术腐蚀得不成样子。 徐行之念了声“节哀”,一边唱着《大悲咒》一边检查祭坛,替他们诚心超度。 ……只是这《大悲咒》唱得着实难听,调子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孟重光与九枝灯本打算去看一看那些尸体,谁想到二人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得祭坛中央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炸裂声。 碎石滚溅,石灰漫天,徐行之的身影被彻底掩埋在了垮塌的祭坛之中。 孟重光一慌,不顾石灰肮脏呛人,几步迎了上去:“师兄?师兄!!!” 在一片尘灰腾雾中,一个人跳了出来。 孟重光扑上去拽住徐行之衣袂,上下检查:“师兄,有没有事情?是不是受伤了?” 徐行之腿有些软,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操,有虫子。” 他刚才在献祭的铜鼎里瞧到了鬼族没来得及回收的蛊虫,白白胖胖的环形虫蠕动挤挨,春蚕似的挤满了鼎镬。 见此情景,徐行之的头皮当时就炸了,灵力瞬间失控,连鼎带台子全部给炸开了。 看徐行之哆哆嗦嗦的模样,孟重光有点忍俊不禁,就连九枝灯也微微挑起了唇角。 然而,异变就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个躲在死人堆中的鬼修趁诸人不备,森森然爬起身来。 他面前的赫然是九枝灯不设防的后背。 徐行之目光一转,只看到那鬼修手持咒杖,默不作声,直朝九枝灯后背袭去。 九枝灯正是麻痹放松时,应敌经验又不甚足,听到兵刃破空之声,只来得及转过身去,看到了那闪耀着鲜红烙印的咒杖蛇头。 眼看着避无可避,要被那一记咒印戳中胸口,九枝灯眼前一黑,便被一人护于怀中。 ……蛇头狠狠叼中了徐行之的后背。 徐行之硬接下这一击,动作亦不曾停顿分毫,回身的间隙,折扇就化为一刃流星枪,直中那鬼修下颌,把他挑飞了数十尺开外。 面对着那鬼修倒下的尸身,徐行之唾骂了一声:“敢打我师弟,王八蛋。” 随即他的身形摇晃两下,朝后倒了下去,恰好倒入呆滞的九枝灯怀中。 孟重光再也不顾什么礼仪,扑上前来,手忙脚乱扯开徐行之衣带,将他的后背袒露出来。 一枚蛇头符印清晰地烧烙在了徐行之后背中央的皮肉上,四周肿胀淤血,一道道猩红色的络须向创口四周延展开来,转眼间已经爬遍了他整个后背。 孟重光封住了他几处穴脉,勉强止住了那符印的蔓延。 他的声音里已是带着哭腔了:“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徐行之咬紧牙关,好半天才能挤出一个字来:“……冷。” 20.秋夜夜话 徐行之倒伏在九枝灯怀中,上身衣衫除尽,皆落至腰间,肌肉线条上有汗珠顺势滑落,身体的温度却在渐渐流失。 他低声说:“……银环蛇印。” 鸣鸦国鬼族向来擅长阵咒之法,其中便包括“蛇印”一招。“蛇印”又分为金环蛇印与银环蛇印。前者光呈淡青色,中者身体滚烫如灼,经脉将遭火烧之苦;银环蛇印则呈火色,一旦中招,浑身如沐寒冰,血流凝冻。 虽然在咒印入体之时徐行之便加以压制,然则这一击,那鬼修显然是倾尽全力了的,徐行之再怎样发力逼退,还是难免受了一遭寒狱之苦。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哽,愧悔难当:“师兄,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饿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想得美。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21.梦醒时分 一听徐行之的声音,九枝灯双唇便微微发起抖来。 他扶着墙站起,连看也不敢看徐行之:“……师兄。” “怎么不进去?”徐行之问。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内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22.漫天星海 一提钥匙碎片, 徐行之一个头两个大。 他指着自己:“你要带我去?” 孟重光满眼热切地凑近:“师兄不想跟重光一起吗?” 徐行之原本就是造就了孟重光的人, 再经过这几日相处,徐行之对孟重光的操性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 ——这是一只顺毛驴, 顺毛摸摸尚可,稍有忤逆,他有就可能发疯。 徐行之唯恐自己说过“不想”后, 会被他用银链当场绞住脖子,一边绞还会一边哭着问自己为什么不想。 不过他的确不想去, 一是不愿眼看着孟重光占据钥匙碎片却无能为力, 二是怕蛮荒变数太大, 不等他想办法逃出这里, 自己倒先壮烈了。 徐行之尝试拒绝:“我现在只会拖后腿。” 孟重光笑靥极甜,双手牵住徐行之衣袂, 轻声道:“没关系, 重光愿意被师兄拖着。” 徐行之心口遭了一击, 一时间恍惚起来。 尽管徐行之知道眼前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物, 但此刻看来,他仍是原主记忆中那个纯净无瑕又爱撒娇的少年。 “师兄跟着我, 我才能安心。”孟重光蹭着床沿躺下了, 小心翼翼地扭着徐行之的衣带, “九枝灯的人已经知道师兄在这里了, 他对师兄贼心不死, 定然会想方设法把师兄劫出去, 所以师兄不能留下。” 这理由倒是充分, 徐行之正欲点头,就听孟重光继续道:“……我不会让师兄落在任何人手里。” 想到自己将来总要离开,徐行之试探道:“我要是走了呢。” 孟重光面容一冷:“师兄想要去哪里?去找谁?” 这事儿悬而未决,总是块心病。 徐行之心一横:“若是我要走,你会不会杀我?” 孟重光沉默良久后,轻声道:“……看来师兄还是没有原谅重光。” 徐行之想,这不是当然的吗,原主身受弑师之罪,抽骨之痛,自己到蛮荒不过两日就和孟重光重修旧好,岂不是太假了?原主又不是观世音菩萨。 徐行之说:“此事暂不论。给我一个答案。如果我帮你走出蛮荒,我想去一个任谁都找不见的地方,你会送我去吗?” 孟重光不语,掌心里攥着的衣带微微变了形。 徐行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愿意?到时候你会将我杀掉,还是砍掉我的脚?” “我不会伤害师兄的。”孟重光轻声道,“……我宁可烧死我自己,也不愿伤害师兄分毫。” 徐行之无言。 这算什么回答? 他本想搏一把,管孟重光要一个承诺,叫他在出蛮荒后将自己送回原先的世界,作为交换,自己会告诉他蛮荒钥匙碎片所在。 但仔细想过之后,徐行之发现自己真是脑子进油了。 就孟重光这个狼崽子性格,就算现在对自己满口答应,等到出去后,他哪怕把自己打包绑好关进小黑屋,徐行之也不敢有半点脾气。 气氛一时凝固。 半晌后,徐行之叹了一声:“罢了。” 这“罢了”二字,既是对孟重光讲的,也是对徐行之自己讲的。 谁叫自己造孽,把孟重光写出来了呢。 孟重光也知晓这话题不很令人愉快,便主动将这一页揭了过去。 他的手指顺着衣带谨慎地向上爬动,勾了勾徐行之的尾指,可怜巴巴地示好。 孟重光的确是生了一副老天爷赏饭吃的动人美色,徐行之只瞧了一眼就立即心软了。 他有理由相信,哪怕孟重光顶着这张脸去讨饭,也完全可以靠此发家致富。 僵硬的气氛稍散,孟重光又说:“师兄要是睡足了,就跟我出去吹吹风吧。” 替徐行之解了链子,孟重光领着徐行之出了塔。 在出塔前漫不经心、仍考虑要不要将钥匙碎片所在告诉孟重光的徐行之,只是随便抬眼一望,就被眼前的胜景惊到目瞪口呆。 原本灰蒙蒙的天幕上碎星遍布,星光万顷,光海倒泄,一庭幽冷宛若淡烟流水,将附近的山头冲埋了一大半。 有一片壮丽至极的星海攻陷了附近晦暗无晴的天空。 徐行之还以为是幻觉,发力眨眨眼,才确定所见非虚。 徐行之既惊且喜:“这是?” 孟重光忍不住露出了骄傲的小表情:“这是我为师兄做的。” 徐行之:“……你是如何……” 孟重光答得很轻松:“蛮荒贫瘠,但总会有一些灵石产出的。” 闻言,徐行之脸色微变。 徐行之在进入蛮荒前,兴趣芜杂,读过许多旁门左道的书,再结合原主记忆,他清楚灵石乃仙家修炼必备之物,需天地灵气、百年原石及纯露滋养,三者合一,方能产出一块来。 一般质地的灵石已是难求,十数颗便足够让一名普通修士加速修炼进程,而上好的灵石更是珍稀如宝玉。 灵石的珍稀程度往往通过亮度判明,剔透晶莹、净美无尘,才可称为一品,亮度递减,则价值愈减。 在凡间,一块上好灵石足以成为一家古玩店的镇店之宝,千两黄金亦是难换,饶是如此,还是有无数富人争抢搜罗,想借此吸取灵气,益寿延年。 蛮荒之地作为流放恶徒的监狱,虽已存在千年之久,但天光不足,淫雨霏霏,单这两样,要产出上好灵石便是极难的,更别说此地虎狼盘踞,鬼兽纵横,哪座山头都有怪物守戍,不能轻易进犯。 然而,孟重光却用上好的灵石,在高塔四周做了一大片星空。 孟重光有点讨好地问:“师兄,你可喜欢?” 徐行之只觉照在身上的万千流光温暖无比,那投下的不只是星辉,而是精纯不含杂质的灵力。 或许是这无穷星光天然就容易叫人产生错觉,徐行之竟然有种体内经脉通畅、走珠般运行流转的奇异之感。 过了些时间,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满目期待的孟重光。 徐行之说:“很好,很美。” 孟重光紧了紧手掌,抬手想抓住徐行之的手,但半路改道,只捏住了他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师兄只要喜欢便好。” 徐行之:“……怎么想起来做这些?” 孟重光定定望着徐行之,星光飘落在他双眼里,烁光萦萦,美到令人哑然失声:“师兄不是想要看星星吗。” 徐行之:“……”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在九枝灯手下偷窥他们被发现前,他曾和孟重光抱怨过蛮荒天空无日无月,太过单调。 ……自己不过是信口一提,就得到了一片星空。 徐行之心知肚明,这片星空并不属于自己,这份心意自己受之有愧,但眼见此等壮观的星河,他仍是难掩喜爱之情。 再者说,一想到竭尽心血、四处收集灵石的孟重光,徐行之便联想到攒食攒得很开心的小松鼠。 他不禁轻笑出声:“何必这样呢?我只是提了一句而已。” “师兄的所有话我都记在心里。”孟重光拍一拍自己的心口,仿佛将徐行之的上一句话也顺手收录了进去,“每一句我都没有忘掉。” 徐行之无言,只能学着记忆中的原主,抚了抚他的头发:“我不值得你这般用心的。” “值得。” 孟重光没有细想徐行之话中的弦外之音,他认真地望着徐行之,说:“师兄,我真想和你交换身体,让师兄到我身体里走一遭。这样你便能看到在我眼里的你有多好了。” 徐行之心弦微动,仰头望天,心中不禁为这样的父兄之情感慨万千,同时亦对当年之事疑虑更多。 孟重光见徐行之专心赏星,不理会自己,原先邀功讨赏的小奶狗表情便渐渐收敛,笑容也渐渐消失:“……师兄,星星好看吗?” 徐行之:“好看。” 孟重光委屈了起来:“……师兄,你以前教过我,赏景乐事,景并不重要,陪同观景的人才更重要。” 徐行之在现世也没见过如此浩瀚的星海拾遗,随口接道:“哦,是吗?” 孟重光:“……” 不过孟重光这一提,徐行之还真想起来了一件事:“周北南他们呢?还有周望,叫他们都出来看看吧。” “他们刚才已经赏够了。”孟重光的声音非常不高兴,“我叫他们回房间自行欣赏。” 徐行之嗯一声:“那便好。阿望自幼长在蛮荒,应该是没看过这么好的星光的。” 孟重光暗暗咬牙,仰头又看了一会儿这穹海星辰,再度开口时,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邪异之气:“……师兄,想看更好的星光吗?” 徐行之:“……嗯?” 不等他回过神来,他便觉得耳畔一阵轰鸣,异响不绝,似有山鬼暗啼,继而,徐行之眼睁睁地看着原先在河汉之上澹澹流淌的灵石星空喷出了火山熔岩似的红光来。 星空炸裂,众星陨落,灵石在半空间化为无数片闪烁的碎石尘屑,纷纷下落,在天幕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乳白色的流星尾弧。 直到第一波尘屑飘落至徐行之掌心,他才意识到孟重光干了什么事。 “……孟重光?”徐行之不可思议道,“你把灵石炸了?那是灵石啊!”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天真无邪:“我知道啊。” 即便不是原主,徐行之也有了敲他脑门教他做人的冲动:“败家子么你!” 孟重光不为所动,反倒更加张狂,指尖轻勾之下,又有一片星空像烟花似的碎裂开来,星雨纷纷而下,在即将落地时,稍大的灵石碎片就在下坠中烧成了灼人的石榴红,最后落在青溪白石之上,咝的一声消湮了影踪。 孟重光转头看着徐行之,认真道:“我不喜欢师兄盯着一样东西看太久。” 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真诚又可爱,使得他哪怕说了再荒谬的话也有一种诡异的可信感:“……师兄只需要长长久久地看着我就好。” 徐行之无言半晌,只得感叹道:“……真是浪费。” ……在现世,这相当于把数以万计的黄金打水漂玩儿。 孟重光笑了:“师兄要是还想看星星,我再上去布一次。” 徐行之立刻劝阻:“得得得,别了。万一你再炸一次呢。” “师兄不用担心这个。”孟重光说,“师兄想看几次炸烟花,我就能让师兄看几次。只要是师兄想要的东西,重光无论如何都会寻来。” ……这话的确不假。 徐行之房内的那些摆设自然不可能是蛮荒里现成能找到的,尤其是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周侧的纹路雕饰必然是有人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在原主的回忆中,除了原主,睡过那张床的人便只有孟重光。 而那样的还原度只能证明,孟重光在原主不知道的时候,将那张床研究了千千万万遍,就连雕饰荷花花蕊倾斜的方向都与原物相差无多。 ……徐行之突然有些羡慕这具躯壳原先的主人。 为了分散这种奇怪的情绪,他再度看向天空。 价值连城的灵石仍在一颗颗下坠,弥散开的极纯灵力流泻下来,将高塔彻底覆盖,徐行之四肢百骸无一不被这灵气浸染,就连左手所持的折扇都透出一层温润的薄光来。 不知过了多久,灵石的残辉才在空中消失,只剩下了那朦胧的鲛珠冷月在发光发热。 徐行之待星光散尽才稍稍缓过肉疼的感觉。 他对孟重光提起了正事:“我们何时动身?” 到现在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房中睡了多久。 距离九枝灯的探子被揪住应该也过了不少时辰了,他们要是再不走,恐怕会和九枝灯派来的追兵短兵相接。 孟重光晓得徐行之的担忧,主动牵住了他的手:“没事的,师兄只要睡足了就好。有人敢来,我就……” 话到一半,孟重光骤然收声,面露讶色。 他的手指恰好抵在徐行之腕部的一处大穴上,再也挪不开了。 片刻后,孟重光惊愕地抬眼:“……师兄?” “怎么?”徐行之听出孟重光的声音有些古怪,“出什么事儿了?” 孟重光掐紧了他的手腕,用劲之大让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师兄,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23.意外落水 ……瞒了什么? 那可多了去了。 比方说原主已死, 比方说他就是个冒牌货, 比方说他到现在还盘算着要和孟重光做交易、回到现世与他的父亲与妹妹相会。 任何一件事情交代出来,都有可能让孟重光一巴掌把徐行之拍进地里去抠不出来。 现如今这问题被孟重光直接砸到了徐行之脸上, 徐行之的心脏响亮地咯噔一声,随即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强笑道:“怎么这么问?” 孟重光在把徐行之盯到头皮发麻后,赌气地将徐行之手腕甩开, 言语中也多了几分疏离:“师兄既然不愿说,重光不问就是。回塔收拾东西, 我们即刻出发。” 徐行之:“……” 依孟重光所言返回房中后, 徐行之坐在榻上发呆。 他没什么东西好收拾, 左右那高塔里的哪一样东西都不属于他, 他只象征地拿了那柄被原主起名叫“闲笔”的折扇,来回把玩。 孟重光方才那副气怒不已的样子着实叫人心惊肉跳, 但单看孟重光的态度, 又不像是发现了那几个徐行之极力想要掩藏的大秘密, 倒更像是在赌气。 想想看, 孟重光是在何时态度改变的? 徐行之记得他是在搭上了自己的脉搏之后才变了颜色,因此他也学着孟重光的动作, 用左手搭上右手脉搏, 想找出哪里出了问题。 诊了半天, 徐行之总算诊出了个结果。 ——自己近来因为忧思过度, 肝火旺盛, 应该食药双补、注重养生。 他什么也没号出来, 只觉郁闷, 悻悻甩了甩左手,顺手去拿被他放置在一旁的折扇,想到桌边喝口水冷静冷静。 下一个瞬间,徐行之握扇的左手突兀地往下一沉。 他低头一看,发现原先手中的扇柄竟变成了一只精致描花瓷壶的把手。 除了一只圆壶外,还有一大两小三只杯子齐齐整整地排列在床榻上。 徐行之:……哦豁。 他只在回忆里见过这把扇子移形换状,但亲眼看见还是头一回。 徐行之晃一晃壶,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满的。他试着倒了一杯水,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这水味道清甜得很,只抿了一线下去便叫人神清气爽。 徐行之很乐观地想,好了,就算以后孟重光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将自己弃至蛮荒之中,自己起码还能把自己灌个水饱。 他将这把水壶捧起,仔细研究起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刚才不过是在脑中转过了个“要喝水”的念头,折扇便摇身化为了水壶。 徐行之屏气凝神,遥想起回忆中原主在战斗时使用过的劈山巨镰。 折扇一动未动,安静得如同死了。 徐行之退而求其次,在脑中构想起那柄鱼肠剑来。 折扇照样冷漠异常,不为所动。 经过一通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徐行之可以确定,除去这套茶具,他只能将折扇变幻成一捆绳索,一卷锦绸,一壶老酒,以及一只鸡毛掸子。 鸡毛掸子能打扫卫生,而绳索和锦绸,除了在关键时刻方便上吊自行了断外,徐行之暂时想不到什么其他功用。 ……哪怕给我一把能护体防身的小刀也好啊。 这样想着,满腹愁绪的徐行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聊以解忧。 一饮而尽后,徐行之打量起手头的杯子来。 他本是凡人,不懂修道之人那套调脉运气的复杂法门,但他至少清楚,一个被拔了根骨、灵力全销的人,绝不可能像这样使折扇幻形变化。 他还记得初入蛮荒时,周北南怀疑自己是醒尸,并信誓旦旦道,被拔除根骨之人断无一个能活。 当时徐行之在言语间含糊其辞,勉强搪塞了过去,孟重光也替自己作保,说自己体内已无分毫灵力流动的痕迹,因此徐行之根本没再深想。 但就现在的情形而言,在孟重光下过一场灵石雨、致使灵力四处逸散后,这具身体受到影响,居然歪打正着地恢复了一些力量? 这的确是一桩美事,但也叫徐行之心中疑云渐增。 ……他第一次真切地怀疑起“世界之识”的话来。 按“世界之识”所言,孟重光同周北南等人狼狈为奸,盗取神器,弑杀恩师,是至邪至恶之徒,原主徐行之深受其害,蒙受弑师污名,又因教养不力被拔除根骨,惨死人间。 这本是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故事,然而它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世界之识”给他的这具身体,实际上并没有被拔除根骨,倒更像是被什么人将灵力封存在了体内。 这个漏洞一被揪出,“世界之识”的话顿时不再合情合理。 原主被栽赃了如此罪名,师门怎会轻易放过,只是简单地封去他的灵力就放任他离开? 原主既然未曾拔除根骨,那又为何而死? 或者,原主到底有没有死? 在芜杂的猜想中,徐行之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世界之识”是故意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下手理由。 一方面,孟重光与原主有深仇大恨,另一方面,接替了原主身体的自己又渴望回家,两相叠加,自己杀孟重光就变成了理所应当之事。 想到这一层,徐行之后背突地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来。 不过再如何猜想,这些都只是猜想而已,做不得数。 徐行之将“世界之识”赠给他的匕首仔细别在腰间,却已经暂时不打算用它来杀孟重光了。 手执回归原状的折扇,在塔前与众人汇合时,徐行之留意看了好几眼孟重光。 孟重光神情冷淡,目不斜视。他叫曲驰殿后,自己则走在最前,将徐行之甩得老远。 周望身背双刀,袖手跟在徐行之身侧。她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几回,压低声音去问徐行之:“你和孟大哥吵架了?” 徐行之苦笑。 ……想想看,也难怪孟重光会不高兴。 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明明并没有被拔除根骨,灵力尚存,却装作手无缚鸡之力,明显是对他不够信任,才拒绝以实相告,甚至在被他撞破这一点后,徐行之依旧企图蒙混过关,不愿对他说真话。 ……孟重光那颗玲珑琉璃心经得起这种打击才奇了怪了。 但徐行之自己也满冤枉的。 事先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根骨未除,并非有意欺瞒,再说,他现在可调动的灵力稀薄得可怜,就这么些个变壶变酒又变鸡毛掸子的小把戏,去大街上卖艺都没有人愿意给钱。 徐行之小声回答周望:“他闹脾气呢。” 周望好奇道:“咦,我还没见过孟大哥闹脾气呢。” 徐行之有点诧异,在他看来孟重光这种作天作地的性格,闹个把小脾气肯定得跟吃饭喝水一样频繁:“就没人惹他生过气?” 周望说:“……惹孟大哥生气的人都死了呀。” 徐行之:“……”……突然害怕。 一行人离开高塔不久,苍莽原野上便多了几十道密密麻麻的黑点。 在向高塔靠近时,黑点们逐渐显露出了人形。 领头的是深陷轮椅之中的温雪尘。十三年过去,他的面容仍然清秀冷肃,气质飘如游云,比起十三年前唯一有变化的是他彻底化为皑皑雪色的头发。 在他身后跟随了十数个弟子,服制不同,均属四门之下。 塔内空空荡荡,并无人出来迎战。 温雪尘看来根本没有进去的打算。 他在离塔数十尺开外停下轮椅,弯下腰来,从地上挽起一大把已经灵力全消的星尘碎沙,自语道:“……分明已经同他说过,孟重光他不会把徐行之留在这里,他却非要我来看一看,真是偏执得迷了头了。” 他将手中沙屑随手一扬,调转轮椅欲走。 有一丹阳峰装束的弟子发声问道:“温师兄,难道不再查一查?他们说不定正龟缩在塔中呢。” “此处没有任何灵力流动。”温雪尘淡漠道,“塔内还有一人。不过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个断了脊梁骨的废人罢了,不必进去白白浪费时间。” 另一个着藏蓝袍衫烫金云肩、看服制与温雪尘地位相差无几的应天川弟子怀疑道:“真的?既然没人,进去看一看又有何妨?” 温雪尘抬头道:“那是找死。” 此人怪笑道:“温雪尘,你莫不是还记挂着你同这些忤逆之人的昔日情分吧?” “和谁的情分?”温雪尘反问。 那弟子尚未来得及再说半句话,温雪尘便像赶苍蝇似的,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随性一挥。 他这一巴掌看似落在了空气中没了着落,但顷刻间,刚才对温雪尘口出狂言的人就被一股怪力扇倒在地,脸颊肿胀,耳鼻一齐流出血来。 温雪尘语气冷如寒冰:“你这是在同我说话?” 撂下这句话,他便自行摇着轮椅离开:“不怕死的就进去。想活的跟我走。” 有两个清凉谷弟子对视一眼,赶忙跟上,其他数十人均留在原地,对温雪尘的话不以为然。 那应天川弟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唾出一颗带血的牙:“他妈的!这小白脸!” 另一和他服制相同的人把他从地上扶起:“何必同他争执?他毕竟是当年四门首徒之一啊。” “呸!”应天川弟子愤恨道,“他若是当真厉害,天榜怎么没他这么一号人?” 有知情人道:“当年四门首徒,徐行之与曲驰不分上下;周北南枪法天赋虽不及其妹周弦,但也算枪术翘楚;温雪尘是因为心疾严重,受不住天榜持续十数日的密集赛程,才自愿放弃,不肯参战地。” 应天川弟子冷笑:“说一千道一万,他不过就是爱在我们面前摆架子逞英雄,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货色了。” 说着,他将手臂一挥:“走,进去。我就不信他这套危言耸听。就算他们望风而逃,我们拆了这座破塔也是好的,回去也好向山主交代。” 他手提银枪,率先朝塔前走去,一群人觉得他所说有理,便纷纷尾随其后。 随着他们的靠近,地上那些仿佛普通砂石一样的灵石星沙蠢蠢欲动地浮动起来。 平地卷起一阵风势,一股星沙扬起,落在了带头的应天川弟子脸上。 他被灌了一嘴风沙,不禁气闷,将嘴里砂石吐出,却发现那些沙黏在了他的口中,任他如何吐都吐不出来。 他正惊异间,陡见平地沙起,哗啦啦兜头浇下,他急忙横枪去挡,挥开一片沙子,眯着眼睛勉强一看,骇然发现,那些沙子竟一粒不剩地附在了他的枪身上。 转瞬间,银枪在沙石腐蚀下,发出喀喀的折损声,竟一寸寸缩短、融化,渐归于无。 眼看着要腐蚀到自己的手,应天川弟子惊唤一声,把银枪丢在地上,然而下一秒,他便扯着自己的面皮痛苦得猪一般嚎叫起来。 但不出片刻,他就没了声息,被沙子抽干到只剩下一身衣物。 风沙渐息过后,塔前落了一地的衣裳。 风把弟子们的惨叫声送到了那两个死里逃生的清凉谷弟子耳中。他们被那接连的惨叫声唬得浑身发麻,箭步如飞,却依然赶不过沙子来袭的速度。 眼看他们也会被沙暴吞食,一直慢慢往前摇着轮椅的温雪尘抬起手臂,一枚闪着碧玉光泽的轮·盘自他袖中飞出,一道八卦符光激射而出,将三人笼罩在内。 狂沙在外暴虐地拍打,却不得进入,很快就消了攻势,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两名弟子心有余悸地向塔身方向张望,却只能看到满地滚落的发冠和衣裳,但他们哪里还敢回去替那些死者收殓? 温雪尘收轮·盘入袖,面色也不好看。 刚才的阵法让他虚耗过甚,他的嘴唇发了一层青,又发了一层白,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和两个清凉谷弟子一样,他同样望着塔的方向,凝神发呆。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陶闲和自己拖后腿,一行人自然无法驭器前行;陶闲身子骨又弱,曲驰一路都背着他,因此他们走得并不能算快。 走走停停了半日光景,徐行之与孟重光仍未说过半句话。 徐行之看得出来孟重光也给憋得够呛,好多次偷偷扭过头来看自己,被自己抓了现行后又飞快扭回去,咬着唇那叫一个委屈。 大家在一条小溪边落脚休息时,他独自一个坐得最远,一口水也不肯喝,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哄我”几个大字。 徐行之本想把扇子变成水壶,倒杯水来哄哄他,但一想到在场其他人都认为自己已经被拔了根骨,擅自动用灵力的话还要费心解释,实在是麻烦。 没办法,他只好乖乖取了牛皮水袋去溪边汲水。 注意到徐行之的动作,孟重光再也绷不住了,一张脸写满了高兴,抱着膝头乖乖等着被哄。 周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后,便去找周北南报告自己的发现:“舅舅,徐师兄看了孟大哥一路哎。” 周北南:“嘘,别看那两个死断袖,会长针眼的。” 周望已经通过死缠烂打,从骨女元如昼那里知道何为“断袖”了,捂着嘴笑。 然而,她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就听溪边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曲驰正伏在溪水旁侧规规矩矩地洗脸,突然听到这落水声,不等抬头便带着一脸水急急叫道:“陶闲!是陶闲落水了吗?” 距他不过半尺之遥的陶闲哭笑不得:“曲师兄,我在这儿呢。” 陆御九放下水壶:“谁掉水里了?”他环视一圈,“徐师兄呢?” “除了他还有谁?”周北南看向刚刚徐行之驻足的地方,“……喂,徐行之,那水还没有膝盖深呢,你装什么死?” 然而除了一圈圈荡开的水纹,无人回应他的哈。 在不远处的野果树边采果子的元如昼微微皱眉:“……师兄人呢?” 不等其他人察觉有异,孟重光已经冲到了溪边,四下张望一番后,叫声颤抖得变了调:“……师兄?……师兄!!” 及膝深的溪水很快恢复了安静,连涟漪都消失不见。 ……可这里哪还有徐行之的影子? 24.故人重逢 徐行之睁开眼前, 只觉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 着实不适得很。 他记得他在溪边接水时,背后豁然多了一双手, 将他推下了水去。 那水明明半点也不深,但在徐行之栽下去时,底下却像是凭空添了个漩涡, 把徐行之生生卷了进去。 在那“漩涡”猛烈的撕扯下,徐行之吐了一口血, 失去了知觉。 等他有力气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具毫无遮挡的、白花花的女性胴体。 徐行之的双眼仿佛置身于天府之国, 辣得他赶紧闭拢双眼, 想从地上爬起,身子却麻软难当, 半分气力都使不上, 哪怕稍抬胳膊都是一阵无力至极的酸痛。 那女子娇笑着走到徐行之身边, 抚着他的下巴:“徐行之?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不记得, 谢谢,我能走了吗。 见徐行之沉默不语, 女子笑道:“徐师兄,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师兄? 这是原主的熟人? 徐行之立时记起, 在审讯兽皮人时, 他说自己养了一个美姬, 而这个美姬不仅是自己的熟人, 还知晓自己所有的“烂事儿”。 这美姬口称自己“师兄”, 莫不是…… 果不其然,女子在其后便自报家门道:“想不起来也不奇怪。师兄总是同元如昼师姐,同孟重光和九枝灯厮混一处,大概不会记得风陵山外门的黄山月了吧?” ……她还是原主的同门?而且很有可能是知晓十三年前旧事的人? 徐行之精神稍振,想套出更多的话来:“……当年之事,你也参与了?” 女子摊开双臂:“如果不参与,我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她的声音便黯淡了下来:“那时我若是选对了队站,又怎会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徐行之继续试探:“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对错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够判明的?” 女人许久没有发声。 徐行之本以为她在沉思,孰料片刻过后,一道温软的温度便贴上了徐行之被凉意浸得微微发抖的身体:“徐行之,你想拖延时辰,到孟重光来救你,可对?” 她咬了一口徐行之的耳尖:“你想多了。此处是我自己的一处密室,具体所在,唯有我夫君和我二人知晓。” 闻言,徐行之的心猛地一沉。 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他抛出了一个筹码:“你们的封山之主现在还活着。用我来交换他,可好?” 女子似乎对此不大感兴趣,她将徐行之湿漉漉的衣裳前襟解开,纤细的指尖滑过他胸口的肌肉曲线,引得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住手。” 女子肆无忌惮地亲了一口徐行之的侧脸:“我委身于我夫君,不过是想得一处容身之地。此时封山已有新任主人,我夫君现在是死是活,还有任何意义吗?况且,他现在应该是生不如死吧,你将他还给我,也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活死人。……我说得可对?” 徐行之一时无言,只好任她在自己身上缠绵上下。 他刚才惊鸿一瞥,知道这是个长相不坏、身材曼妙的女子。若她还在正道中,必然早已求得良夫美眷,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在蛮荒中与一妖物相伴。 徐行之心中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来。 反正是挣扎不得,他索性任她在自己身上辗转撩拨,并问道:“既然同在蛮荒中,你为何不去寻孟重光?他收留了如昼,也能收留你。” 女子柔躯微僵,用自嘲口吻道:“如昼师姐自然是比我命好。我一到蛮荒便被我夫君抢走做了姬妾,等到我能脱身的时候……我又能去哪里呢?” 徐行之一时语塞,但是些微的同情之心很快被女子越来越过火的动作打消。 他挣扎道:“……别再动了。” 女子却丝毫不见收敛,嘻嘻笑道:“师兄,你在发抖吗?” 徐行之想,你试试看一头栽进水里,捞起来后又被人扔到这冷冰冰的小石室里,你要是不抖我敬你是条汉子。 说起来,徐行之至今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入女子手里的。 女子动作越发放肆,徐行之被她抚过的每一寸皮肤都绽开了一片片鸡皮疙瘩。他暗自叫苦,竭力想将话题岔开:“你有这样瞬间将我带走的本事,当初要擒拿我时怎么不亲自动手?” 女子将徐行之双肩衣服朝两侧肩头推去,腻声道:“我的确是提出了这个办法的,然而我夫君抵死不肯答应。他说过,如若我再贸然动用此法,他便不要我了。” “为何?” “此招凶险。”女子声音里又沉入了一股异样的疲累情绪,“以前我靠这一手替我夫君杀掉了不少劲敌,然而每动用一次,便会让内脏心肠老上十余岁。” 她笑道:“看不出来吧?我现在的皮囊还算年轻,但脏腑都已经有古稀之年了。” 徐行之一悚,不可置信道:“这是魔道术法?” “师兄见多识广。”女子淡淡道,“不过又何须这般惊讶?师兄以为,像曲驰或元师姐那样,不必转修魔道,便可以在蛮荒存活的人能有几个?” 她又说:“……哪怕五脏六腑都烂透了,也比被人侮辱欺凌来的强。” 徐行之低喘几声,无法作答。 刚才还冷到钻心麻木的身体,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竟见鬼似的灼热起来。 女子也听出徐行之音调不对,潋滟风情地一笑,用手背扫过徐行之的侧脸,娇娆道:“师兄着实是好定力,我刚才那般挑弄,师兄都不为所动。可师兄现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脸红得如此厉害?” 徐行之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下了……” 女子揉开徐行之已然透湿的腰封,放在红唇畔亲吻一下,又俯下身,将腰封轻缚在徐行之双眼之上。 隔着腰封,女子浅吻了一记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当年风姿无双,四门女子少有不仰慕你的。当时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弟子还猜过,是谁能有幸与你结为双修伴侣……” 甜腻的话说了一半,她的语气却骤然间凌厉起来,一把掐住徐行之的下巴,把他的脸都捏得变了形:“当年之事已过,我早就不是那个青春少艾的黄山月。我老了。……我在这蛮荒里好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好容易有了真心对我的人……为什么?为什么孟重光连我这一点最后的希望也要夺去?我帮我夫君除掉那么多敌人,唯独没有对孟重光下手,不就是念在昔日的同门之谊吗?可他却……他……” 她刚才四处引火的举动已然加速徐行之体内药效的发作,而她刚才同徐行之东拉西扯,不过是在等待药物发挥效用。 眼见药物生效,她反倒施施然从徐行之身上爬起,揭过旁边的一件鹅黄色薄衫,望向徐行之,浅笑道:“我要让他至爱至惜之人在我身下哭着求欢,我要让他也体会一下唯一的珍宝被人夺走、欲寻不得的滋味!” 徐行之:“……” 徐行之真是一个操字欲言又止。 ……你若是真要报复就找孟重光媳妇去啊,找他爸爸干甚? 女子一点不留情面地掩门走了,徒留徐行之一人被那药物折磨得辗转不已。 他如今半分力气也没有,骨乏筋软,四肢嫩豆腐似的发酥,身体倒是越来越滚热,难受得徐行之咬紧齿关仍忍不住泄出一两声变了调的低吟,自己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听在耳里就如滚雷一样响亮。 他觉得自己燃了起来,烧成了一堆炽烈的火,而且将永远燃烧下去。 女子掩了门,披了罗衫走到外面来。 此药效力极强,发作起来根本忍不住,女子只需等着药效全面发作,徐行之翻滚喊叫、欲求不得时再进去便是。 她将长发撩于耳后,出声叫侍奉她的小厮:“死到哪里去了?出来,给我再添上一杯暖情酒!” 很快,那小厮从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羊肠石道里走了出来。 他踉跄走出几步,便面朝下栽倒了,大股大股的血自他被割开的喉腔里喷出,刹那间染红了石板地。 一人跟在他身后疾步抢出,一张漂亮的面容已是扭曲至极,眼尾的一线朱砂红到要滴下血来。 “孟重光?!”女子失声大喊,倒退数步,“你怎得知道封山的密室所在?” 然后,她再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来了。 一道粗壮的藤蔓自孟重光身后窜出,径直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微微睁大眼睛,低头看向伤口,似乎想确认一下自己从体内掉出的内脏究竟是怎样一番风烛残年的光景。 可惜的是她已无缘得见。 数十道藤蔓鱼贯涌出,将她生生扎成了一只血葫芦。 孟重光甚至没看一眼女子倒下的身体,便越过她死不瞑目的尸体,往小室走去。 然而走到小室门口,他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小室的门做得极厚,且施了法术,能将一切声音隔绝起来,但这点雕虫小技于孟重光而言,与过家家也没什么两样。 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徐行之艰难又诱人的低喘,从小室里洪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拍打过来。 徐行之倒卧在寒冷的地面上,汗水浸透了面颊。他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亟待喷发的火山,眼前绽开着各式各样的绚烂烟花与彩色条纹,身上的筋肉纠缠着嚣叫着似乎随时打算与这具身体同归于尽。 在他昏昏然时,喀锵一声,门被缓缓推了开来。 徐行之自知逃不掉,反倒有心思开起玩笑来:“终于来了?” 那女子却不说话,与刚才的癫狂判若两人。 “到底……还想折腾我多久,啊?”徐行之一声声低喘道,“师门,师门是怎么教导你的?我是你师兄!你……嗯~” 一声声变调的说教,让门口站立的人脸上竟渐渐露出了奇异的兴奋神情。 来人一句话不肯多说,反倒让徐行之诧异起来。 正不解时,一卷奇怪的东西沿着徐行之的膝盖缓缓攀援而上,像不安分的小手,游走过他所有衣不蔽体的地方,最终停留在他的腕部,将他的双手扯向身体两侧的斜上方,高高地吊悬了起来。 徐行之双眼被腰封遮蔽,现在又被拉开双臂,毫无保留地把湿透了的身体展现在了来人面前,这种感觉比刚才还要糟糕无数倍。 一股莫名的压力叫他喉头发哽,疲软的掌心攥了又攥,汗水顺着脖颈流下,在凹深的锁骨处聚成一小摊水洼。 他颤声问:“是谁?” 来人没有说话。 他稍稍燃起了一点希望:“孟重光?” 不对,不会是孟重光,那女子刚刚说过此地隐秘,除了她与原来的封山之主外无人知晓。 ……难不成是那女子想换一种方法折磨自己? 不等徐行之多想,那一群奇怪又柔软的细手竟然束缚住了徐行之的脚腕,并趁机向更深的腹地处进发! 25.冰释前嫌 徐行之周身烫到发抖, 如一棵在煮沸了的沼泽里招摇的水草, 身下的碱土已经被浸得发暖发热.他胸中有一把急怒的烈火,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 烈火愈烧愈急, 徐行之气血翻腾,晕眩得几欲呕吐。 此时,徐行之神志烧尽的大脑中只剩下一个人名还在火焰中抵死挣扎、负隅顽抗。 他是自己在蛮荒里唯一的庇佑者, 也是承诺过绝不伤害他的人。 “孟重光!”徐行之颤抖着喊,“……孟重光!!” 已经在他腿间吸饱了水, 晃动着、缠绵着准备长驱直入的怪物霍然一顿。 不出片刻, 那一团粗壮的怪物不甘心地卷一卷须叶, 竟然撤退了, 徐行之被高高悬起的双臂也得到了解脱。 他脱力地朝一侧倒下,不过还没等他摔倒在地, 就被接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像是溺水之人哗啦一声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徐行之耳朵轰轰鸣响了许久, 终于能听清声音了:“师兄?师兄醒一醒!” 徐行之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浑身酥软地靠在他肩上哑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先不提这个。”孟重光把徐行之湿透了的衣物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又把自己的衣裳解开, 披在徐行之肩上, “我带师兄出去解毒。” 徐行之脑中最后一根还算完整的弦在听到这句话后乍然崩开, 身体和胯部柔软地贴合在孟重光身体上, 顿觉清凉异常, 便积极地缠绕上去, 贴在孟重光这棵老树上缓缓揉蹭攀援。 孟重光的喉咙里极响亮地滚动一声, 双唇生生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师兄!” 徐行之理直气壮:“热。” 孟重光忍得脸都绿了:“师兄乖,不要乱动……”他将徐行之的手臂交叉着拉扯到自己的颈部,“抱着我。手放在这儿……” 失去双臂支撑平衡,徐行之坐不住地往后一倒,孟重光急忙去护他的后脑,却被他带翻在地。 两双唇凶猛碰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直起腰来,只见徐行之的唇被磕破了一处,有血珠涌出,那沁出的血珠又大又圆,悬在被渴望染成醉红色的唇角边,将滴未滴。 孟重光再也忍受不住,将徐行之的下巴狠狠捏紧,逼得那昏迷的人微微昂起头来,再发狠地亲吻下去。 随着孟重光情绪的汹涌,有无数藤蔓拔地而起,哗啦啦地野蛮生长起来,在二人四周织就了一道野性的牢笼。 牢笼里的野兽细细品尝着他捕获的猎物,双唇双舌浅浅蹭着双向滑动,享受着这样露骨的亲密碰触。 但野兽却不肯趁机伤害猎物分毫。 他喜欢清醒的猎物,而徐行之现在昏迷不醒,不会哭,不会叫。 他喜欢干净的猎物,而徐行之身上满是陌生女人的脂粉气味,身上或许还有她抚摸过的指印,实在是太脏了些。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最喜欢以前会抱着他说“孟重光有本事你就操·哭我呀,呸”的可爱师兄,最喜欢了。 ……然而师兄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他要等到师兄原谅他之后,再与师兄享受这世间最最上等的欢好。 ……不过,如果师兄犯了错,比如想要杀掉自己,比如提起了那该死的九枝灯,那么自己在梦里对师兄加以小小的惩罚,还是可以的。 徐行之惊醒过来时,眼前蒙着的腰封已被扯去。 他正坐在一眼温泉里。温泉上洒满了粉色与红色的花瓣,显然是女儿家的品位。 徐行之活动了一番身体,气力已经回来了,体内逼人的灼烧感此刻也消失无踪,除了腰眼处酸得厉害,身体并无什么明显不适。 只是徐行之记得分明,自己昏过去前,曾被几条柔软又坚韧的怪物捆绑纠缠起来,那怪物还如饥似渴地把他的身体当做了画布,勾皴点染,动作非常之臭不要脸。 当时的他烧得发了昏,根本没猜到那是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竟和他春宵一梦中曾三次出现的藤蔓触感颇为相似。 ……再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徐行之站起身准备将水擦干净时,突然有一只大猫从后头窜上来,不顾他这一身淋淋漓漓的水,一把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师兄!” 要不是徐行之底盘还算稳,孟重光又不是很重,俩人必然是免不了一齐栽进水里变成落汤鸡的下场。 饶是如此,徐行之也差点被他勒吐血:“水,身上有水。” 孟重光抱着他不肯撒手,还变本加厉地撒娇:“不怕。” 他把侧脸压在徐行之肩头:“师兄身上带水的样子真好看。” 说着,他趁徐行之不备,非常之小心地探了一点小舌头出来,偷油老鼠似的在徐行之深得能放下数枚铜钱的锁骨里偷了一点点水喝。 徐行之无奈:“能不能先让师兄把裤子穿上?” 一提裤子,孟重光还没怎么反应,徐行之自己倒脸红了。 孟重光从徐行之身上跳下,乖乖地涉水到岸旁,取了自己的外袍来,丢给徐行之,自己则坐在岸边,认真地看着徐行之。 徐行之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扯过衣服擦了几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毛巾呢?” 孟重光抱着胳膊答得利索:“那女人的东西都不干净,师兄用我的就好。” 左右这也不是孟重光的贴身里衣,外袍而已,徐行之也不是那么穷讲究的人,凑合着擦一擦也无所谓。 他一边擦一边问:“这里是她的浴池?” “不是啊。”孟重光指着距此数步之遥的另一处热气腾腾的泉水,“这里是我新挖出来的,引了热的山泉水来注满。还有,花瓣也是我自己摘的。我想着师兄醒来看到这些,必然觉得赏心悦目。……师兄可喜欢?” 徐行之:“……真费事,为何不直接用她的浴池?” 孟重光笑靥如花:“脏兮兮的,不用也罢。” 徐行之把身上的水擦干,将衣服丢还给了他:“我穿什么?” 孟重光手上戴着一枚道门储物用的戒指,闻言,他将戒指上镶嵌的独山玉掀开,顿时有一片银辉荡开,从那光芒中,孟重光将藏于其中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放置在温泉岸边。 那竟是一套完整的风陵山弟子服,干燥柔软,一看就是崭新的。 徐行之本以为这是孟重光的,但他穿上后,却觉得除了亵裤稍有宽松外,衣裤都非常合身。 孟重光眼睛亮亮的:“师兄还是穿这一身最好看。” 徐行之拉拉衣襟,又回身看看后摆长度,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计较:“挺好。……对了,这是我的衣服吧?” 孟重光睁眼说瞎话:“我的。” 徐行之敏锐地指出:“只有亵裤是你的吧。” 孟重光没想到徐行之一眼就能识破,一张好看的脸涨得通红,低头剥指甲,沉默不语。 猜对了的徐行之却并没有很开心,尤其是裆部的宽松感,对一个男人来说简直是再直白不过的嘲讽。 ……不过算了,只要干净,穿谁的亵裤不都一样。 徐行之把里衣穿好,借用了黄山月放在此处梳妆用的铜镜整理头发,孟重光则在他后面乖巧地帮忙。 从刚才起孟重光就乖得没话说,但这并不代表徐行之就不会盘问他。 徐行之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孟重光替徐行之梳理头发的手指一顿。 徐行之正以为他又要撒谎时,他撩开了徐行之的头发,在他脖颈上轻轻一点:“我在师兄的这里埋设了一点灵力。师兄走到哪里,都有一根线连着重光。” 徐行之背过身去,撩起长发,果然从铜镜窥见自己后颈上的一点朱红,在隐隐透着微光。 ……然而那玩意儿的形状却有些不对,徐行之怎么看都觉得那是用嘴唇吸吮出来的痕迹。 他晃晃脑袋。 被那女子的□□一调弄,他现在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 徐行之又问:“那我后来是如何……” “是我帮师兄解决的。”孟重光的声调软绵绵的,听起来还有点懵懂和害羞,“师兄憋着对身体也实在不好。重光冒犯了师兄,罪该万死,不过……师兄看起来好像很舒服的样子,我……” 徐行之老脸忍不住一红,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好了,别再说了。……那黄山月人呢?” “黄山月?”孟重光这回怔了怔,再开口时,腔调便不大对劲了,“……师兄果然是招女子喜欢啊,短短的时间,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关于她师兄还晓得什么?一并说了吧?” 徐行之:“……她是风陵山人。你刚才见到她,难道没认出来?” 孟重光倒真没什么反应:“风陵山里我只知有师兄,其他的人我都不认识。再说,是她先下手要伤师兄。不管她是什么人,哪怕她是风陵山山主,我也要取她性命。” 听他的意思,黄山月是已经死了的。 尽管这女人把自己掳了来欲行不轨,但听到她的死讯,徐行之心里却并无快意。 他低头搓捻着衣角,心中仍有心事。 自他入蛮荒后便怪梦不止,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忧思过度,才春宵连连,惹得身体不适,可就在他中了那□□,辗转难受时,那突然冒出来束缚住自己手脚的藤蔓,竟和自己梦中怪藤的触感相差无几。 每次他做梦时,都有孟重光在卧榻旁酣睡,而这一次,藤蔓也是和孟重光前后脚出现。 此事巧合太甚,不得不让徐行之怀疑自己那些糟心的梦境是否与孟重光有关联。 徐行之正出神间,却觉一双手臂自后面圈来,把自己紧紧圈束在他怀中。 孟重光这回的声音很轻,还带了几分温软的央求:“……师兄,我们以后不要再争吵了。这次若不是我们起了龃龉,我绝不会放你去接水,害你被人掳走。这回全是重光的错……” 那具贴在他后背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连带着他的语调也抖动起来:“……你死了,我真的会疯,师兄……” 徐行之登时心软得快要化掉,拍了拍他交握在自己胸口的手:“好了好了。别难过。……还有,我并不知道我的法力有所恢复。大概是那场灵石雨的缘故吧,我也说不清。但是,在这件事上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 孟重光一愣,继而声音朝上一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师兄,你肯向我解释这么多?你居然肯……” 他松开了手,声音和身体一分一毫地软了下来。 最后,他跪在了徐行之背后,脑袋抵住徐行之的后背,一手紧揪着他的衣裳,另一手圈住了徐行之的腰。 徐行之惊讶:“……孟重光?” 孟重光像个小孩儿,略有委屈地低声道:“我并不是因为师兄欺瞒我而生气。” “我只是……只是想着师兄曾被拔去根骨,就替师兄疼,疼得要命……后来发现师兄体内仍有灵力流动,我就觉得自己太蠢了……” 孟重光喃喃道:“是重光脾气太差了。对不起,师兄。” 若不是现在身体药力尚存,有些无力,徐行之怕是会忍不住回身去把孟重光抱进怀里揉揉头发。 这孩子委实是招人疼。 徐行之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疑窦,也被这一席话给挥去了。 ……他何必要怀疑孟重光对原主的真心呢?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对原主的身体做出不伦不敬的事情来? 两人既已解了误会,便准备上路,与大部队汇合。 孟重光领着徐行之,在羊肠石道间七拐八绕,最终居然和他一起从一棵千年枯树里走了出来。 徐行之回头打量着那棵枯死的老榕树,啧啧称奇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沙土弥天,狼风咆哮,和徐行之被带走时的地貌山水相比,简直是换了一番天地。 徐行之诧异回头:“这是哪里?” 孟重光答:“封山西山山麓。” 徐行之:“……距我们的来处多远?” 孟重光想了想:“三四百里之距吧?” 徐行之:“……那你是如何赶来的?” 他记得自己从醒来到药效开始发作不过短短一炷香工夫,孟重光就算能靠着自己颈后的印记确认自己的所在,又如何能来得这么快? 孟重光一笑,并不作答,伸手扶住了徐行之的后颈,又揽袖遮住了徐行之的眼睛。 徐行之:“你干什……” “么”字尚未出口,徐行之便觉一阵厉风从耳边呼呼掀过,四周景象疯狂扭曲了一番后,重归正常。 孟重光的袖子刚刚放下,徐行之便听见了周望欣喜的声音:“舅舅你别急!你快看!徐师兄和孟大哥都回来了!” 徐行之惊愕,回头去看孟重光,却见他眼含笑意地摊了摊手:“师兄,我说过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26.了却残局 几人重新上路后, 周望一直在盘问徐行之究竟是被哪路神仙掳走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道:“一个长满胸毛的大汉。” 毕竟差点被一个女人霸王硬上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徐行之认为,如果把自己的丢人事迹如实说出, 周北南能拿这事儿嘲笑自己一年不带重样的。 周望好奇:“他为何劫你?” 徐行之对答如流:“他是那位封山之主的属下,想为旧主报仇。” 周望:“那你为何又换了一身衣服?” 徐行之:“原先的衣服滚脏了,孟重光取了他的衣物给我穿。” 不等周望再问, 徐行之就抢先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既然那人抓我回去复仇, 为何我身上毫发无损?” 周望点头。 徐行之将刚刚遗失在溪岸边的扇子啪地展开, 嫌弃道:“你问题真多。” 周望:“……” 从刚才起一直在听二人对话的陆御九忍不住:“哈哈哈哈哈。” 周北南从后头赶来, 对周望说:“你别跟这人多说话。他那张嘴就欠缝。” 徐行之:“……我可听到了啊。” 周北南嗤笑一声:“我还怕你听见?” 徐行之从地上捡了块土坷垃, 回身朝后一丢。 周北南下意识伸手去挡,土坷垃却径直穿过了周北南的手背和脑袋, 在地上跌了个四分五裂。 周北南皱眉:“徐行之, 你无聊不无聊!?” 徐行之笑道:“看你心情不好, 就说些闲话喽。不过是想叫你开心些罢了。” 周北南:“……滚滚滚, 谁心情不好?”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后颈处那一处吻痕一样的红迹:“自你出塔,要么就沉默不语, 要么就怪腔怪调。……你以前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儿的?” 周北南没再接徐行之的话, 独自一个走到队伍最前端, 一个人负枪前行。 徐行之正纳闷间, 陆御九赶了上来。 他轻声对徐行之道:“徐师兄别介意, 他就这么个少爷脾气。” “没事儿。”徐行之扬扬扇, 他根本不会计较这种小事情, “他有什么心事?” 陆御九将声音压低,答道:“……他当年就是在虎跳涧出事的。” ……难怪。 徐行之皱眉:“你可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晓得。”陆御九答,“我捡到他的时候就是在虎跳涧附近。那时,他的魂核已然离体,只差一口气便要消散。我将他救下后也问过他,可他大概是受到过很严重的刺激,灵体分散,关于死前的这一段经历他竟是分毫也记不得了。也因为他灵体不完整,这些年他的灵力也残缺了一大半,始终无法恢复当年之力。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所以自从知道这次的去处是虎跳涧,他就有了些心结。” 说到此处,他合拢双手,轻声道:“徐师兄莫怪他,他其实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徐行之笑:“你倒是护着他。” 陆御九抿唇,在鬼面之下露出的半截娃娃脸变成了半只微红的豆沙包:“我与他……其实更多时候是他护我。” 徐行之看着陆御九这憋不住炫耀的小表情,不禁失笑:“你不是还有几个鬼奴吗?我来蛮荒第一日的时候见过。他们都穿着清凉谷的服制,可怎么不见他们像周北南一样成天闲逛?” “那是我找到的几位师兄的残魂。”说到这里,陆御九脸上红意减退,仍圆润白嫩的包子脸认真地鼓了起来,“周北南已经是我手下鬼奴中最完整的魂魄了,不需耗费精元,他便能自行维持形魂不散;而师兄们的魂核损耗太甚,连显形都困难,平时若是让他们随意出来,我要消耗的精元便太多了。” 徐行之知晓,鬼奴与鬼主是共生关系,一方需得打上烙印、对鬼主宣誓效忠;一方则提供精元、供鬼奴生存衍息。 鬼主修炼愈精进,能供养驱驰的鬼奴数量越庞大,而在鼎盛时期的鸣鸦国,许多精于此术的鬼修甚至能够撒叶成兵,呼唤百万鬼军。 相比之下,陆御九旗下的小猫两三只着实是寒碜了些。 徐行之开了个玩笑:“清凉谷规矩大,你任意驱使师兄,就不怕温白毛训斥?” 提到此人,陆御九突地沉默了。 徐行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御九的反应。 这话当然是他故意问的。 在原主记忆里,当年四门同辈之中,徐行之、周北南、曲驰跟温雪尘可称翘楚。而在其中,温雪尘极厌恶非道之人,行事正直刚硬,不似原主行事不羁,不似曲驰性情柔软,也不似周北南冲动易怒。 若让徐行之说出一个绝不可能参与十三年前盗窃神器之事的人,温雪尘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人。 但单凭原主断断续续的回忆,要想补全当年真相恐怕难之又难,所以徐行之很想从陆御九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情报。 温雪尘有没有参加当年的反叛?此时,他是藏身在蛮荒某处,还是留在了蛮荒之外? 半晌过后,陆御九闷声给出了一个答案:“我想温师兄应已不在人世间了。” 徐行之这回是真的诧异了,声调微微提起:“嗯?” 陆御九反问:“师兄在外面十三年,从未听过温师兄的音讯吧?” 徐行之心说,我要是听过就见鬼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陆御九面具下的双眸略略黯淡下去:“……是吗?我想也是的。” 不仅没要到答案反倒被弄得一头雾水的徐行之也不好再问,只好目送着陆御九往前追赶周北南去了。 他正打算反刍一番从陆御九这里得到的讯息,就被一只手从后头牵住了左手衣袖,而另一只手则从他背后绕来,抚住了他的下巴。 孟重光对着他的后颈小声说话:“师兄和他聊了很久啊?在聊些什么呢?” 徐行之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搔得发痒不止:“……随便聊聊而已。” “随便一聊,便有那么久的话可说。”孟重光委屈不已,“可师兄都不愿和我多说话。重光也要跟师兄聊天。” 徐行之一巴掌拍上了他逗弄着自己下巴的手背:“没大没小。好好好,同你聊便是。想听什么?” 孟重光高兴地从徐行之背后绕到前面来,背着手问:“想听听看师兄和陆御九刚才聊了什么?” 徐行之:“……我们没聊什么。” 孟重光更委屈了:“师兄骗人,你们俩刚刚聊了周北南,聊了鬼奴,还聊了温雪尘,怎么能说什么都没聊呢?” 徐行之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你既然都听见了那还问什么?” 孟重光眼睛里满是真诚的潋滟波光,煞是动人:“我想叫师兄再跟我讲一遍,我想听师兄的声音。” 徐行之想,这老妖精真的娇气得没边没沿的,谁惯出来的臭毛病。 他一边想着一边开口道:“刚才陆御九来跟我说,不要同周北南计较……”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说着,几人又走了近三个时辰。 周望年岁小,担负不起寻找钥匙碎片的重任,之前一直留在塔中守塔,这回是她第一次出塔。 她见了许多之前未见的景色,尽管四周薄雾蒸蒸,贫瘠昏黄的皴裂土地一眼望不到边际,她仍欢快地跑来跑去,折了几色花瓣,笨手笨脚地编了花冠,给曲驰和陶闲分别戴上。 最终,一行人决定在崖下的一处山洞中休整,睡过几个时辰后再出发。 大家从四处寻来蒲苇枯草,准备铺床。 曲驰出去约一刻钟后,拖回来了一只已经断了气的、口里生了人牙的鹿形怪物。 他对陶闲说:“给你。” 陶闲失笑:“都是我的?” 曲驰点头:“都是你的。” 陶闲耐心劝说:“曲师兄,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要不然分给大家一些?” 曲驰环视一圈众人,坚决道:“不管,这就是你的。” 说罢他又转了出去,拖进两只更加奇形怪状的怪物:“……这才是他们的。” 他神神秘秘地凑到陶闲身边,把声音压低,和陶闲说小话:“你的这只比那两只好看。我特意给你打的。” 然而他这样放低声音半分作用都无,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 见一旁的徐行之忍笑忍到脸绿,陶闲一张小白脸涨得红彤彤的。 他也学着曲驰的样子,压低声音郑重地回道:“……嗯。谢谢曲师兄。” 曲驰温和地笑笑,摸了摸陶闲的头发。 虽说修道之人需戒除口腹之欲,在场的除了徐行之和陶闲外的人也早就辟谷成功,然而聚在一起为吃上一顿饭忙碌半晌,亦是尘世间难得的幸福。 周望与骨女点起了火堆,徐行之则与孟重光出洞去,挑挑拣拣,选了几枝果木香味浓郁的树枝。 用此物烤制肉类,一旦熏烤入味,便是人间至味。 徐行之又从一处附近的一处盐湖里接来许多湖水,用孟重光戒指里存储的锅具架上火蒸烤。 随着湖水的沸腾,淡白色的颗粒逐渐在锅沿处析出。 徐行之将那凝结的盐粒用洗涤干净的树片刮下,拿到周望眼前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望摇头。 徐行之笑道:“你自小辟谷修炼,自然不晓得这是什么。你尝一尝。” 周望看着他举到眼前的白色晶体,谨慎地沾了一点送到口中,微微皱眉,想要在所有感官中寻找一种合适的形容来概括这东西的味道。 一番犹豫后,她终于找到了近似的味道:“……苦。” 徐行之拍拍她的脑袋:“徐师兄教你,这个叫‘咸’。你不必刻意去记,以后我再多做几次菜,你便知道什么是咸了。” 说罢,他又自言自语:“这蛮荒里的花蜜苦得很,入不了口。我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甜味的东西,到时再教你什么是‘甜’。” 周望一愣。 她没有想到徐行之会把这件教她何谓“咸”和“甜”的小事放在心上。 半晌后,她才轻轻道:“……谢谢徐师兄。” 孟重光蹲在火边,望着徐行之的目光比火还要炽烈几分。 骨女也跟着一齐微笑,顺道把柴火喂到吞吐的火舌里,柴火发出了哔哔啵啵的燃烧声。 陶闲则坐在山洞里侧,和曲驰一块铺床。 无事可做的陆御九看了一会儿,便走出山洞,径直沿山道走上了不远处的一截断崖。 周北南果然在上面吹风。 听到脚步声,他便猜到了来者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陆御九微微抬起下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当然知道我的鬼奴在哪里。” 周北南笑了笑,没再说话。 “我也不是关心你……”陆御九拿脚心蹭着砂石地面,“你如果不愿来虎跳涧,我和你一起作伴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周北南一脚跨在断崖上,一脚垂在断崖下,和周望习惯的坐姿一模一样:“我当然要来。哪怕要被徐行之嘲笑一辈子,我也想知道当年我究竟是怎么死的。” “知道这些又能干什么呢?”陆御九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词汇,在周北南身边坐下,“若不是记忆太痛苦,你的灵魄不会破碎……” “可总像现在这般只剩小半灵力,又不是长久之计。”周北南望向陆御九,“你是我的鬼主,我总得给你长点脸不是。” 陆御九:“……我才不用……” 话音未落,他便被周北南一把抱在了怀里。 陆御九猝不及防,说话都打绊了:“你……你,你干什么?” 陆御九的个子实在太小,被人高马大的周北南揽进怀里时,周北南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把下巴搁在他的头发上。 周北南的声调不再那么暴戾,听起来像是被潮湿的水雾装饰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外壳:“……我想补一补精元。” 陆御九想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却被他轻声喝止:“别动。” 陆御九:“补精元需要我调出符箓来……” 周北南说:“抱着你就够了。” 陆御九登时变成了一只蒸熟的虾子:“……你,你大胆,我是你的鬼主。” 周北南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是你的鬼奴。……我早不再是应天川的大公子了。” 陆御九一下没了词,支吾半天,索性自暴自弃地一脑袋拱进了周北南怀里,闷闷道:“……只许补一会儿啊。” 周北南笑了:“好。” 他的目光越过朦胧的天色,落在虎跳涧的方向后,便再也没有挪开。 此时的风陵山大殿。 温雪尘单手揉按着太阳穴,面色极冷:“……就是这样,我只带回了两人。那里已经人去塔空。我用灵力试探过他们有可能前往的地方,孟重光却在四面八方都留下了灵力的痕迹,因此我无从判断他们的去向。” 身处高位之上的九枝灯仍是昔日装扮,缥色长发带将他一头云发衬得漆黑如乌木,而他的脸也在这样的反衬下变得愈加苍白冰冷:“师兄当真不在塔中?” 温雪尘反问:“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 九枝灯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你再去一趟蛮荒。” 温雪尘:“何事?” 九枝灯认真地清点起来:“你去送一些瓜子点心,再送一些干净的绀碧色和白色的布料,师兄最爱这两色,就放在那高塔门口。” 温雪尘:“……你这是要干什么?” 九枝灯有些冷静不下来:“他们总要回去的。师兄喜欢这些东西,他只要一回去便能用到……” 温雪尘并不说话,只在轮椅上默默直视着九枝灯。 在那掺杂了无限冷意的目光中,原本有些焦躁的九枝灯总算稍稍收敛了激动的神色。 他坐回位置上,思忖半晌后才道:“……暂且不用了。” 温雪尘才刚松了一口气,就听九枝灯说:“我亲自下蛮荒去寻师兄。” “你不能去。”温雪尘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你入蛮荒,眼下四门的事务谁来处理?徐行之他在孟重光身边,难道孟重光还会对他不利?再说,你可知他们的去向?蛮荒茫茫,你要去何处找他?” 九枝灯冷声道:“师兄留在孟重光身边哪怕一时一刻,我都觉得恶心。” 温雪尘见九枝灯态度坚决,眸光冷沉了一段时间,才硬邦邦抛出两个字:“……我去。” 言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惨然一笑:“当年我未能亲自动手除奸。十三年过去,也是时候了却残局了。” 27.仁义之心 在即将进入虎跳涧境内时, 徐行之曾提议, 不要把自己和陶闲这两个不通法力的拖油瓶带上,只需把他们安顿在某个避人的地方, 等待孟重光他们回来即可。 孟重光率先表态:“师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曲驰学舌:“陶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俩人是重要战力,若要从鬼王手里夺回碎片,缺了哪个都不行。 而说服孟重光和说服曲驰的难度不相上下, 一个是痴儿,一个是疯子, 个顶个的固执。 徐行之只好举手投降:“好吧, 当我没说。” 虎跳涧境内雾多, 且多盐水湖泊, 空气里咸腥味极重,越接近目的地, 岩石与土壤透出的莽莽苍苍的灰白色越多。万里的盐碱地上草木不生, 万物枯怠, 处处可见干枯的骨骼, 既有人骨,也有兽骨, 均已被蒸干透了, 只要朝上踏上一脚便会化成碎渣。 众人休整时, 徐行之闲来无事, 用树枝在干裂的灰岩上一笔一画地写道:“徐行之到此一游。” 写到这里, 他提枝片刻, 问周北南:“今年的年号是什么来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蛮荒, 亦不知道“世界之识”在发现他是个草包后会不会将他强行抽离这具身体、丢回原来的世界,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杀孟重光,因而他想至少要留下一些他来过这里的印记。 周北南用鬼枪支着身体:“你比我们进来晚那么久,你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年号?” 徐行之催他:“废话那么多呢,快点儿说。”他又转向孟重光,“你记得吗?” 孟重光迟疑着摇头:“我不记得了。” 周北南搔搔脑袋:“如果我们进洪荒时的那个儿皇帝还在位的话,今年该是天定十六年。” 徐行之手指微微一顿:“……嗯?” 自己所在的现世年份,恰好也是天定十六年。 他本来不想惹人怀疑,才特意问周北南他们此地年号的,却不想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不过再想一想,徐行之便释然了。 他是话本的作者,书里的时间历法与自己那个世界相同,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在他一笔一画地写下“天定十六年”时,元如昼皱眉:“这雾越来越浓了。徐师兄,重光,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 徐行之撂开树枝,把放在身侧的折扇插·进腰间,拍拍屁股准备起身,左手便被孟重光理所应当擒住了。 孟重光说:“师兄,我牵着你,小心走失。” 徐行之非常欣慰地用梨花木右手摸一摸孟重光的脑袋:“谢了。” 孟重光舒服得直眯眼:“还要。” 徐行之:“……” 其余数人:“……” 徐行之:“……别闹。” 孟重光固执地:“……还要。” ……没办法,这老妖精简直是属猫的。 徐行之叹了一口气,对其余几人说:“头都转过去。” 孟重光毕竟是这帮人里的老大,这副贪宠撒娇的样子若是都被他们看去了可怎么得了。 徐行之好好摸了好几圈孟重光的头发,还按他的要求摸了下巴和脖子,总算把这娇气的老妖精哄得挪了步。 孟重光牵着徐行之的手,心情极好地走在最前面,而其他人都跟随在他们身后,一时无言。 显然除了不明所以的曲驰及周望外,其余几人都沉浸在牙酸之中不能自拔。 前方道路越走越逼仄,雾气浓稠得似乎能一把抓握住实体,白雾沉凝,山岳潜行,四周岩壁像是一群又一群在沉默里窥伺的野兽,不露牙齿,不泄声息,却恐怖莫名。 周望本想泄出一丝灵力,好观测附近有无异动,却在刚调动内丹时便被身后提前感知到的元如昼攥紧手腕,示意她不可暴露。 恰在此时,几人走到了一处由两块高耸石壁构夹而成的“一线天”。 此处极狭,宽度约合一个半成年男子的肩膀,根本无法再并排前行。 他们索性一人牵一人,鱼贯进入了那条窄小异常的通道。 前面孟重光的身体挡住了从另一侧透来的光芒,徐行之几乎等同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一不小心便一脚踩上了一块石头,脚下打了个滑。 他才刚站稳步子,身前的人便出声提醒道:“曲师兄,小心脚下。” 听到那个偏文弱女气的声音,徐行之喉头一紧,反手抓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手感。 那过于纤细的触感让徐行之的心活活凉了半截:“陶闲?” 被他抓住的人回过头来。 借着他回头时从前方出口泄出的微光,徐行之确确实实地看到了陶闲的脸。 “……徐……师兄?”陶闲终于也发现了不对,“你不是一直在前面吗?我拉着的明明是曲师兄……” 徐行之也记得,孟重光是第一个进入一线天的,自己紧随其后,怎么这会儿工夫,打头的就换成了陶闲? 徐行之还未应答便想到了另一件事,头皮登时炸开了花, ……拉着自己左手的是陶闲,那现在正拉着自己右手的又是谁? 而且,既然走在自己前面的陶闲过了这么久都未能察觉异常,那么……又是谁在拉着他的另一只手? 电光石火间,徐行之咬牙将右腕狠狠一拧,梨花木右手便从他断腕处脱开。 他的左手探至腰间,厉声喝道:“贴墙!” 陶闲虽已吓得容貌失色,但至少足够听话,徐行之命令一下,他便立刻把自己压缩到了一侧的石壁上去。 徐行之用“世界之识”给他的匕首,一个横步,从陶闲空出的地方闪到前面,对着那黑暗狠狠刺了下去! 一声女子的利嚎活像是指甲紧贴着徐行之的耳膜剐了过去! 徐行之右臂长袖一振:“拉住我!跑!” 吓呆的陶闲看到那飘飞到眼前的素白袖子,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了过去,和徐行之一起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来。 身后凄厉的鬼哭之声骤然炸响,狂蜂也似的追着二人的步伐蜂拥着往前袭来。 那出口竟也是越缩越小,原本能容一人半的洞·口眼看着竟渐渐减到了一人宽,且还有进一步缩小的趋势! 徐行之扯着陶闲一路狂奔到出口,陶闲受到连续不断的惊吓,眼瞧着已到了离外面不足一米的地方,他一个腿软,竟然要往前扑倒下去! 徐行之大骂一声,强行回身,左手扯住陶闲的领子,侧身把纤瘦的他强行拽拉到前面去,顺道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背,生生把他踹出了只剩半人可过的石缝! 徐行之自己伏下身,就地一滚,终于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外面。 他再回头一看,刚才的一线天竟已彻底消失在了滚滚雾气中,残留在地上的是大片大片被挤成碎片的尸骨。 其他人不知被那诡谲的一线天吞没、送去了哪里,留在此地的唯有陶闲和徐行之二人。 陶闲跪在地上,背后有一个蛮清晰的脚印。 徐行之略有心虚,伸手擦了擦他的后背:“你怎么样?” 陶闲胡乱抹了抹脸,爬起身来:“多谢徐师兄,要不是……” “周望话这么多肯定是跟你学的。”徐行之径直打断了他的废话,左手将匕首翻转反握,“此时不是叙闲话的时候。咱们别往前走,哪里都别去,就在这里等他们。” 陶闲贴靠着徐行之的手臂,唇色惨白:“他们都去哪儿了?曲师兄会不会有事?” 徐行之安慰道:“放心。我们两个在这儿死上个三百回他都不会有事。” ……这等贴心的安慰让陶闲瑟瑟发抖。 徐行之一边警戒着四周波涌的雾气,一边故作轻松道:“你可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和我凑了一对。” 陶闲:“……徐师兄,我……” 徐行之横袖将陶闲护在身后,警惕着四周,稳声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有一诺,在我死前你绝不会死。” 陶闲眼里含了泪。 隔着浓稠的雾气,他仍能隐约看到有液体从徐行之的右袖口里落下,滴答有声。 ……徐行之右腕原先长好的断口又被脱落的梨花木右手磨伤了。 陶闲颤声道:“师兄,你的手……” 徐行之却会错了意:“怎么,怕我一个残废护不住你吗?” 他抬起自己完好的左手,在陶闲面前晃了一晃:“手不在多,一只足够了。” 徐行之话音刚落,便见前方数道鬼火漂游而至,似是鬼市里点起的灯笼,颗颗人头大小,青蓝交泛,上下鱼翻。 徐行之握紧匕首,心中仍不免慨叹。 “世界之识”给自己这把匕首是让自己用来杀孟重光的,结果,自己第一次动用匕首是为了护着孟重光,第二次则是为了护着孟重光手无缚鸡之力的部属。 ……自己真是个离经叛道的反骨仔。 可是那又如何呢? 徐行之做出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乐意而为,千金不改。 须臾间,鬼火已涌至二人面前,将他们合围起来。 从遥远处幽幽卷来了一道雌雄莫辨的缥缈鬼音:“蛮荒之人,若想得见鬼王,需得回答三个问题。回答错误,挖出心脏;撒谎不诚,挖出心脏;妄图逃离,挖出心脏!” 徐行之问:“我们二人都需得作答?” 鬼音怪笑一声:“一人回答即可。” 徐行之眉心稍稍一皱,屏息片刻,不假思索地:“你问吧。” 陶闲慌张地扯扯他的后背衣裳:“……师兄?” 徐行之回过半个脑袋,悄声同他耳语:“我们不答,难不成此刻掉头就走?你看这些玩意儿,难道像是什么吃素的善茬?” 陶闲紧张:“可若是那鬼王刻意刁难,出些难题,叫我们回答不出……” 徐行之说:“答错总比马上拒绝要死得晚些。且听听看再说。” 一道虚影在距徐行之三尺处隐隐浮现:“第一问,公子贵庚?” 徐行之:“……” 陶闲:“……” 徐行之现在怀疑这个鬼王是特意来选婿或是选夫的,其本质和高台抛绣球差不多,只不过方式更血腥些。 刚才坍缩的一线天,是用来测试他们是否健康或灵敏,至于那些身手不灵活的、反应慢的,已经七零八落的躺在那儿了。 至于现在的三问,不过是相亲面谈时的提问而已。 徐行之依着原主现在的年龄答过后,虚影再次发问:“第二问,公子有何嗜好?” 徐行之:“……” 这两个问题一个赛一个地像丈母娘盘问即将上门的女婿。 徐行之答道:“我除了爱看美人外,并无不良嗜好。赌酒嫖三样皆不沾染。” 听到前两个问题都是如此简单,陶闲面色轻松了许多。 鬼影含笑片刻:“第三问……这位公子,若是你和你身旁这位公子之间只能活一人,你会如何抉择?” 徐行之猛然一怔,回头看向陶闲。 陶闲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如鬼,他朝后倒退一步,形状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 徐行之转身朝向陶闲,手里的匕首颠动两下。 鬼影又道:“请公子勿要犹豫,用行动告知吾辈答案便是。” 徐行之无声地朝陶闲迫近两步,将匕首在手里挽了一朵漂亮的光花。 陶闲跌坐在地,满面绝望:“徐师兄,求你……” 徐行之活动一下脖颈:“陶闲,你莫要怪我。” 而在徐行之身后,一双枯白如死木的骨手也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他的后心位置,尖若小刀的指甲若有若无地擦上了徐行之的衣裳。 徐行之冷笑一声:“……这便是我的答案了。” 他高高举起手来,反手一甩,将匕首直直钉入了在他脑后浮出的骷髅头! 那骷髅大抵是见过无数次同伴相残的场景,显然未料到会有如此之变,被闪烁着灵光的匕首楔入脑门后,它跌撞两步,才摊开双手,仰天怪啸起来,不一会儿便扭动着身形,惨叫着灰飞烟灭。 徐行之转过身去,面对着被逼得神魂俱散的骷髅,一把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痛快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与此同时,陶闲面上惧色尽收,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他虽说胆小,但心中始终还是信徐行之的,刚才得过徐行之的承诺,他便不会再对徐行之疑心什么,方才接触到徐行之意有所指的眼神,他便立即明白过来要配合徐行之做一场戏,好麻痹那怪物的警戒心。 二人不敢在此处淹留,在发狂鬼火的追逐下齐齐奔向浓雾深处。 陶闲边跑边气喘吁吁道:“师兄,他们并不是想要问什么问题!他们只想要心!我刚才看见那怪物就在你身后——他想要取你的心!” 徐行之咬牙。 他们先问年龄,再问嗜好,在这之前又测试他们的身体,哪里是为了什么劳什子选夫选婿,为的只是找一具合适的心脏容器! 不管他们答对答错,不管他们最终是否会杀掉自己的同伴,怕是都要落得个被剖胸取心的下场! 徐行之正欲说些什么,便猛然刹住了脚步。 浓雾豁然散去,出现在二人眼前的竟是一座石头搭制的宫殿内景,一切石雕精细如画,用来装点宫殿的多为人俑,个个栩栩如生,但徐行之不敢多想这栩栩如生的人俑里面又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一个目光如炬、风华俊逸的男人身处上位,长发未梳,翘腿慵懒地垂目看向突兀闯入他宫殿的二人,唇角的笑容莫名地让人联想到吐着红信子的可怖毒蛇。 “答得很对。” 男人的声线也如他本人一般,慵懒如卧猫,他看着徐行之,柔和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进我幻境中,却没有为了回答那第三个问题而杀掉同伴的人。我喜欢你的这颗仁义之心,将它献给我吧。” 28.王与王妃 徐行之二话不说, 扯住陶闲转头便逃。 只逃出两步, 他便被迫再次站住脚,缓缓朝后倒退几步。 原本在王座上侧卧的男人竟已站在他面前, 垂发如瀑,手里还端着一杯果酒,一线酒液自他嘴角滑落, 被他信手揩去,在素白的手背上留下一星酒渍。 他笑着问:“你要去哪里?” 徐行之本能向身后望去, 却见王座上那男人仍在托腮冲他浅笑。 他再度回首, 脖颈却被一只手卡紧。 双脚离地后, 徐行之顿觉呼吸困难, 刚想动用手上的匕首,便觉手上一轻。 “好匕首。”男人轻松掂了掂被他夺于手中的匕首, “刃锋面薄, 削铁如泥, 是除鬼伏妖的好东西。” 徐行之挣扎着试图推开男人的手, 可那手臂却浑如钢炼,分毫不动。 陶闲扑上来想同他厮打, 但男人甚至不屑对陶闲动手, 随袖一摆, 陶闲就被一阵罡风轻飘飘地刮起, 撞上了一只人俑, 再滚下来时已然不省人事。 男人将匕首反手向外一掷, 匕首在空中打出一声尖长的唿哨, 扎入另一只人俑的肩膀里。 人俑内部发出了古怪沙哑的惨叫,在空旷的大殿上闷闷地回荡开来。 “这些都是曾经让我不开心过的人。”男人显然不想让徐行之立即死在眼前。他把浑身无力的徐行之放倒在地,贴着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道,“现在他们的魂魄都被拘在这泥陶里,不管他们甘不甘愿,他们都得日日与我相见。如果不想叫你的朋友当我的人俑,你就得听我的话。” 徐行之咳出了一嘴血腥气儿,心中早确信这人就是虎跳涧之主、掌管万千阴兵鬼卒的鬼王:“……我听你的话,你能放他离开虎跳涧吗?” 鬼王审慎地思考一番:“我会直接杀掉他,让他少受些苦楚。” 徐行之说:“你可真善良。” 鬼王听得出徐行之话中的讽刺,笑一笑,不欲作答。 徐行之又咳了几声,四肢才逐渐有了气力。 他爬起身来:“……你需得答应,等我死后再处置他。” 鬼王饶有兴趣,反问道:“哦?为何?” “我与他有承诺,他不会先于我而死。”徐行之道,“你不是说欣赏我这颗‘仁义之心’吗?那就稍微成全一下它,可好?” “你和他……?”鬼王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奇异,“你和他是何关系?” 徐行之摸着被掐出紫印的喉咙,心算一番,给出了个相对较为准确的数字:“我认识他总共十来天了吧,算是熟人。” 鬼王不信,嗤笑出声。 徐行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鬼王渐渐收起了笑意:“……你想救他?” 徐行之用仅剩的一只手撑住身体:“怎么救?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鬼王:“有人在闯我的二十七阵,想要救你们。你想拖时间,等到他们来?” 徐行之抹一抹从唇角渗出的血沫,又肆无忌惮地在鬼王华服的襟摆处擦了擦手:“我怕是等不到了,可他说不定还能等到。” 自从进入蛮荒,徐行之便总觉得自己命悬一线,现在那柄悬在他头顶的剑已经斩落下来,他若不趁机让嘴痛快痛快,死后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岂不亏哉。 “虎跳涧中有二十七迷阵,蛮荒至今无人能破。进入最深的只有一人,现在还在第十三关的幻境里疯疯癫癫。”鬼王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打量着徐行之,“……你的同伴死定了。” 徐行之漫不经心地答:“哦,那很厉害哦。” 鬼王:“……” 沉默半晌,鬼王挥起一拳,毫无征兆地把徐行之砸翻在地。 这一拳着实了得,徐行之有很长时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了。 他再次能看清东西时,已经被拖进一间内室,被捆绑在一张床榻上,手脚不晓得中了什么迷毒,已然麻痹瘫软,动弹不得。 ……自进蛮荒以来,徐行之几乎时时刻刻得不到放松,不是被绑,就是被铐,就连这十几日赶来虎跳涧的路上,孟重光都要用银链将他绑在身边才肯入睡。 所以此刻,尽管如同死猪一样被人捆住,徐行之也能保持情绪稳定。 鬼王自上而下俯视着徐行之。 他面上已经没了表情,道:“……除了他,没人能和我这么说话。” 此人喜怒无常的本性在几个照面间就暴露无遗,但徐行之照旧我行我素。他用舌头顶了顶口内被牙齿撞伤冒血的创口,含混不清道:“那你真可怜。” “你这人很有意思。”鬼王再度露出毒蛇一般冷森的邪笑,“多说些话吧,洗魂过后,你再想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怕就没有机会了。” ……洗魂。 徐行之读书品味向来芜杂,早不记得自己是从哪本犄角旮旯的志怪书籍上瞧到过关于这种秘术的记载,但他至少清楚地记得,“洗魂”是鬼族常用的术法。 此术要将一缕不完整的残魂余魄,放入一具灵魄完整的躯体内,再用术法催动,让残魂中的记忆逐渐渗入完整的魂魄,很快,残魂会生出枝枝蔓蔓,缠抱着完整的记忆,补全自身,并顺势洗去原本完整魂魄中的记忆。 鸠占鹊巢之后,施术者只需动手,引魂离体,连同躯壳里尚温热的心脏一起换到残魂原先的尸体之中,便能成功使那人活过来。 简而言之,鬼王设置关卡,精挑细选,是想用一颗心脏和洗魂术,来复活一个人。 不待徐行之有所反抗,鬼王便迫不及待地从左胸怀中掏出一方边角已经磨糊了的麻纱手帕,平整摊开。 手帕中心的一片干花趁势飞起,飘飘荡荡落在了徐行之的胸口。 在手帕中躺着的是一只小小的锁魂玉壶,还有若干已经干枯的罗汉花花瓣。 鬼王珍视地将镶嵌玉链的壶盖旋开,用掌心护着,将微薄得只剩下一线的魂灵倾入了徐行之的额头。 在残魂入体的刹那,徐行之的额头如同巨斧穿凿而过,他挺起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重重光影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众多模糊的细节得以在时间的磨洗淘漉中变得清晰起来,徐行之在摸索过扑朔迷离的开头后,终于迎来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故事。 接下来,徐行之做了一个长梦。 而梦在一开始便告诉他,在这个梦里,他叫做叶补衣,而梦境中的另一个人,叫做南狸。 叶补衣是在十三年前背着一具尸体时遇到南狸的。 南狸在生满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着自己的笙,偶一低头,便看见了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背着尸体行路的小道士叶补衣。 叶补衣双眼哭得红红的,像只鲜嫩欲滴的小桃子,他也不怕坏了眼睛,还在不断用袖子擦拭。 南狸注视了他很久。 叶补衣却没有注意到他,他走累了,便将尸体平平整整地放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重新把尸体背起,准备继续赶路。 南狸突兀地出声提醒他:“前面是虎跳涧,你还要往前去吗?” 叶补衣突然听到人声,吓了一跳,抬起眼睛看他,桃子眼鼓鼓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 和南狸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叶补衣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蛮荒住民。 他哆哆嗦嗦地拔剑出鞘:“你,你别过来。” 南狸纵身从崖上跳下,叶补衣吓得一闭眼,可等他再睁开眼来,南狸却消匿了踪影。 正纳罕间,叶补衣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差点握不住剑。 南狸负手打量着他背后的尸身:“这是你的什么人?” 叶补衣飞快倒退几步,贴着崖根,紧张地捏着剑柄,答道:“……我也不认识。” 南狸好奇:“不认识,你背着他作甚?” 叶补衣小声道:“同道中人,伸出援手是君子应为之事。……这是徐师兄教导过我们的。” 南狸笑:“那你们徐师兄有没有教导过你,与人说话时要看着别人的眼睛,也是君子应为之事?” 叶补衣觉得有些道理,想看南狸,却被他端方无比的俊美面庞逼得再次转开了视线:“……你,你是蛮荒里的人?” 南狸仔细打量他躲闪的眼睛,不作声。 见南狸只一味盯着自己看,叶补衣的脸有些发烫:“我要走了。” 南狸却擒住了他的手腕:“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叶补衣很紧张,道:“你快放开我。我在现世听说过,蛮荒的虎跳涧里有鬼王栖居,他在这里住了成百上千年,我怎么打得过他。” 南狸问:“你背着一具尸首,打算走到哪儿去?” “走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叶补衣天真道,“我要把这位道友好好安葬。” “那你恐怕是要忙到死了。” 南狸嗤笑:“这些日子倒奇怪得很,不少修道的都被陆陆续续投进了蛮荒;前一阵子这一带还死了六七个修士。” 叶补衣睁大了眼睛:“真的啊?……那他们的尸骨谁来收殓呢?” 南狸:“蛮荒没有埋人的习惯。” 叶补衣:“……为什么?” 南狸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耐心地给叶补衣解释:“总有些道行低的、争抢不到食物的鬼怪妖魔,这些死掉的尸体便是他们的大餐。你埋了人,它们还得费心巴力地刨出来,你这不是给别人添麻烦吗。” 叶补衣紧张道:“那这位道友要怎么办才好……我不能弃他不管的。” 南狸想了想,说:“我知道虎跳涧里有一处淡水湖泊,周围有山水草木,风景宜人。你若是信我,就随我来。” “虎跳涧中有鬼王……” “我与那鬼王是熟人。”南狸说,“如果我替你说些好话,他必然会答应你的请求。” “骗人。”叶补衣黑漆漆的眼珠转了转,“……你骗人,你就是鬼王。” 这次换南狸一怔:“你怎么知……” 他话一出口,叶补衣便大惊失色,背起尸体撒腿就跑。 南狸会意,一个闪身,就让那小兔子般打算逃跑的叶补衣结结实实撞在了自己身上,差点摔个屁股蹲儿。 他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小道士,你敢诈我。” 叶补衣手里拿着的剑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眼睛里蓄满了泪珠:“你别过来,你……” 南狸嘲笑他:“没有人教过你拿剑吗?” 叶补衣哆哆嗦嗦:“我是个外门弟子,天资不佳……” 南狸强行忍笑:“那你在你们那些个仙山里能干什么?” 叶补衣带着哭腔:“……扫除。” 南狸乐出了声来。 他索性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地开了条件:“我给你一处容身之地,并让这位陌生道友安然入土。但是你必须要跟我走。” 叶补衣本能拒绝:“不要。” 南狸反问:“不然你能去哪里?去找你那死了一地的道友们?还是被什么蛮荒鬼妖掳走,折腾到死?身入蛮荒,能得一处庇护不易,我看你合我眼缘才收容你,你别不识抬举。” 叶补衣想想也是有理:“……可是,事先说好,你绝对不能逼我亲手杀道友……” 他进来前便听说蛮荒之人凶残异常,这些流放的犯人都是受了道门制裁才身陷囹圄,同道门结怨良久,一旦有犯了大错的道门弟子被投入其中,必然会被他们玩够逗够了再加以残杀。 他很怕南狸把他带回去是图谋不轨,别有居心。 南狸:“……你放心,你这点三脚猫剑术,只有被他们杀的份儿。” 叶补衣又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嗯!” 南狸看着他这副呆愣愣的样子心情就好了起来:“……傻道士。” 叶补衣又提问:“……可我这副样子又能帮你干什么呢?” 南狸一把拍上了他的脑袋:“扫除。” 南狸把稀里糊涂的叶补衣拐回了虎跳涧,并陪他在那处风景极佳的涧湖边安葬了那位陌生的道友。 当夜,叶补衣在南狸房里做了一夜扫除,也哭了整整一夜,又把两只眼睛哭成了小桃子。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吃了个大闷亏的叶补衣不愿再理南狸,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南狸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乖。” “你骗人。”叶补衣哭诉,“原来你带我回来是因为你要,你要……” 叶补衣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此刻的情景,气得两腮发白:“……你,要遭报应的。” 南狸拍着床畔笑得不能自已。 叶补衣把潮红的脸埋在被子里,糯糯地说:“骗子。” 南狸趴在他背上,掐着叶补衣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以后不骗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叶补衣不信:“那拉钩。” 南狸问:“……拉钩是什么?” 叶补衣手把手教他,于是,很快,两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缠一番后,大拇指又互相交叠,盖了印章。 叶补衣自己先为这般暧昧的动作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但南狸却夹着他的手不放。 南狸问:“再来?” 叶补衣吓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狸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叶补衣在虎跳涧住了下来。 他只负责打扫鬼王南狸的房间,一打扫就是好几天起不来床。 南狸待他很好,也从他这里知道了许多事情。 叶补衣本是某个大商户家的庶子,从小身子孱弱,他父亲听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说辞,认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亲不远千里,身携重金,把叶补衣送进了天下闻名的四门之一,应天川。 可叶补衣在应天川从五岁呆到十七岁,什么像样的法门都没学着,身体倒是因为天天打扫卫生而强健了起来。 虎跳涧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带回的这个穿着藏蓝衣袍和烫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稳重一点的,对叶补衣毕恭毕敬,个性跳脱些的,私下里则会叫他王妃。 每次听到别人这样叫,叶补衣的脸都是通红通红的,撒腿跑掉,窜得飞快。 他偶尔会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来时,总会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束从湖边摘来的花给南狸:“送给你。” 南狸接过来:“为什么?” “因为……”小道士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放在我们家里很合适。” 南狸笑笑,不置可否,将他揽入怀中亲一口额头。 于是小道士的脸又红了,唯唯诺诺地跑开去院中深呼吸。 南狸有时还会带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凫水。 南狸最爱随手往湖里丢下去些零碎的宝贝,再叫叶补衣跳进水里找。 叶补衣不会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着气在湖底摸索。 这种无聊的游戏并无什么特别的意义,若一定要讲出点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南狸爱看叶补衣为找回他的东西而焦头烂额的模样。 每当找到南狸扔下的东西,叶补衣就会骄傲地翘着小尾巴爬上岸,湿漉漉地炫耀:“南狸南狸,你看!” 在此时,南狸就会按住浑身透湿的叶补衣,以天为盖地为庐,粗暴又野蛮地要他,把他翘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来,寒至暑往,不知不觉间,叶补衣已在虎跳涧中度过了三年光阴。 某一日,他抱着他亲手洗好的南狸的衣裳,趁着难得的好天气走到院中准备晾晒,却听到了一对鬼怪的对话。 他们在言谈中提及了“王妃”。 叶补衣起先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开,便听到其中一个鬼奴慨叹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还在世……” 另一个应道:“也是,若是他们还在,王也不会这样自暴自弃,成日同一个男人混在一处。” 叶补衣浑浑噩噩地抱着湿漉漉的衣服离开了。 他捂着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点声息,惊扰了那两个鬼奴。 南狸之前有过妻小吗?怎么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呢? 叶补衣将衣服晾在别处后,心思烦乱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间,索性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聊以安慰。 在路过一间富丽的石头宫殿时,叶补衣站住了脚步。 南狸曾在床笫之上半开玩笑地对他下过命令,虎跳涧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东边的这间石头宫殿不能进。 当时的叶补衣好奇地问:“我进去了会怎么样呢?” 南狸笑眯眯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种旖旎氛围下,叶补衣只当他是在玩笑,可现如今他瞧着眼前的宫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窜起凉气来。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座尘封的宫殿。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苍白地从殿中走出。 殿里满满当当,林林总总,都是南狸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腹中能生出孩儿来的女人。 ……而他是个男人。 她是与南狸青梅竹马的女子,是一只鬼。 ……而他是一个人。 她很爱笑。透过那占满一面墙的、绘着她笑颜的壁画,叶补衣恍然觉得自己能够听到她脆生生的笑声。 ……而他那么爱哭。 她的传记写明,她是一个在灵力水准上同南狸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个修了十二年道也没修出任何门道来的废物。 叶补衣唯一能与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两人的眼睛轮廓惊人地相似,以至于叶补衣在面对那巨大的壁画时,只觉得仿佛被镜中的自己注视,浑身寒凉。 回房后,叶补衣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狸总带他去玩儿的那个往湖里丢东西的游戏。 南狸这次丢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叶补衣想要替他找回来。 没人教那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该怎么喜欢一个人,于是,他开始学习那个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学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蓝色的衣服。 他为了学针绣把自己一双手扎得千疮百孔。 他学着不露齿地微笑,看起来大气又宽容。 叶补衣的变化如此明显,南狸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南狸在发现这一点后,却对叶补衣冷淡起来,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时常来逗弄他。 叶补衣越来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练习针绣,试图从各种植物里寻找到可以织就柔软织物的品种。 某日,南狸来看他,才说了两句话,他就皱起了眉:“你为什么背手?” 叶补衣慌张道:“没,没,没什么。” 南狸不再由着他的性子,将他的手拉出来一看,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叶补衣的手心手背都肿了起来,满布着有毒植物的蛰伤红肿,新的叠着旧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叶补衣慌得不敢看南狸:“我……我……” 少顷,他听到了南狸含着厌恶的评价:“真恶心。” 叶补衣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眼来,呆呆地看着南狸。 南狸心情极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狸走后,叶补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后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图把那些红肿的痕迹从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蛮荒里的皂角是用动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炼就的,粗糙异常,在持续半个时辰的剧烈摩擦下,叶补衣双手麻痒疼痛得厉害。 他一边洗手,一边疼得掉眼泪。 ……然而他却弄巧成拙,把一双手洗得更红更肿了。 叶补衣沮丧地回到房间,来回兜转几圈,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从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给南狸的麻纱手帕,飞快往南狸的宫殿跑去。 ……他想要讲和,他不想让南狸讨厌他。 但是临近宫殿时,叶补衣却清晰地听到从里面传来的摔砸声,以及南狸近侍祝东风的安慰声。 叶补衣一下没了进去的勇气,徘徊两圈便要离开。 可就在他转过身去时,他清晰地听到了殿内南狸的声音:“……你知道吗?他居然想变成云华。” ……“云华”是南狸王妃的名字。 叶补衣鬼使神差地贴到门上,侧耳细听。 祝东风说:“鹦鹉学舌,东施效颦,他是不配的。” 南狸很烦躁:“他和谁学不好?为何要贴着云华学?他难道以为这样我就会喜欢?他难道是女人吗?我最厌恶这样惺惺作态学女人相的男人!” 叶补衣张张口,却发现自己失了力气,半丝声息也发不出来。 ……他努力地想要变成南狸真心喜爱的那个人,想要让南狸高兴一点点,但南狸却为他下了这样的评语。 真恶心,恶心。 南狸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听到里面又传来南狸气怒至极的声音:“说白了,他和云华也只有一双眼睛像,其余简直是天壤之别。若他没有那双眼睛,任他死在蛮荒哪里我都不会管他!” 南狸当真是气急了。 在他发现叶补衣开始学习他亡妻的种种行为举止时,他便知道,叶补衣必然进去了那个自己不允许他进去的宫殿。 南狸最讨厌有人悖逆他,更何况这次是对他最为言听计从的叶补衣。 但他不愿承认,在得知这件事时,他非常害怕。 说起来好笑,堂堂鬼王竟然会害怕一个蹩脚的小道士。 可云华就是云华,叶补衣就是叶补衣,他不喜欢叶补衣变成任何一个人,更不愿他变成云华。 在这样的情绪驱使下,他甚至阴暗地揣测起来,叶补衣是不是想要靠着模仿来要挟自己,暗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着自己向他解释? 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笑话自己焦躁异常的样子? 他是不是以为他对自己当真有那么重要? 南狸极其厌恶这种被威胁的感觉,可在刚才对叶补衣发过脾气、恶语相向后,他的心情不仅没有丝毫转晴,反倒更加恶劣。 ……他看上叶补衣,的确是因为那双眼睛。 但是谁会因为一双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离地过上三年? 南狸吞下一杯苦酒后,把银质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满心被烦恼填满,甚至没有留意到有一个灵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门口站了很久。 还是祝东风注意到了虚掩门缝中那一道单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惊疑道:“……王妃?” 南狸霍然抬头。 门口的小道士倒退两步,转身便跑。 来不及想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南狸脸色大变,振袖一挥,力量一时没能控制住,叶补衣猝不及防被这袖风扫倒,重重跌在地上,当即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南狸站起身来,手里的酒杯竟然没能握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地低语:“……叶补衣?” 南狸很爱骗叶补衣。 他有的时候故意使坏,骗叶补衣说他往湖里丢了东西,但实际上那东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着叶补衣撅着小屁股尽心尽力地为自己忙碌,他就觉得很有趣。 叶补衣也抱怨过南狸骗他,抱怨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着他。 然而这次,叶补衣的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为,这次他的确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了。 “……南狸,你真的是个骗子。”叶补衣抹了抹唇角,从地上缓缓爬起,喃喃道,“……你这些年都在骗我。” 29.失智之人 南狸不顾叶补衣的抵触和抗拒, 把吐了血的叶补衣扛上肩, 带回房间,并粗暴地甩回了床上。 叶补衣流着眼泪要跑, 南狸又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回了床上:“叶补衣,你别不识抬举。” 叶补衣总算不动了。 南狸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叶补衣小小声地说:“南狸, 你放我走吧。” 南狸本就喝了不少酒,醉意上头, 闻言火蹭地一下冒起来, 强自忍耐道:“……你想去哪里?你能去哪里?” 叶补衣不说话。 南狸冷笑:“你没有我, 能在蛮荒里活过一天?叶补衣, 你有没有良心?” 叶补衣眼圈通红地看着他,低声抽噎道:“南狸, 谢谢你。但是我求你了, 放我走吧。” 南狸气得五官扭曲:“你做梦。叶补衣你给我听好了, 你就算死, 也得给我死在虎跳涧。” 叶补衣发起抖来:“……凭什么?” “凭我救了你一条小命。”南狸怒极反笑,“要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在蛮荒活到今天?” 叶补衣双唇雪白, 鼓起全部的勇气才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你根本不是想救我。你只是因为我长了一双和你亡妻相似的眼睛。” 当初看到南狸亡妻的壁画时, 有点傻乎乎一根筋的叶补衣甚至根本没想到自己是个替代品, 只顾着自惭形秽。 ……她那么好, 被南狸挂念也是应该的。现在换自己陪在南狸身边, 就该多学着南狸喜欢的样子, 叫他能开心一些。 他把南狸当做全世界, 但南狸却只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 而听到叶补衣这样拆穿他,南狸霍然暴怒,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本就性情暴戾,唯有在以前的叶补衣面前才会稍加收敛,叶补衣也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生气,怕得瑟瑟发抖,往床角缩去。 “你应该谢谢你父母把你生得像了点样子。”南狸冷笑,“不然见面第一天,你就该和你那道友的残魂一样死在我身体里。” 叶补衣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靠什么修炼的?”南狸并没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你那道友死去,魂魄已是无用,我取他的魂魄来修炼又如何?相比之下,我待你够好的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叶补衣望着南狸,目光陌生得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你,你吸了他的魂魄?你不是答应过会将他下葬……” 南狸觉得叶补衣简直不可理喻,嗤笑道:“他不是已经下葬了吗?不然湖边那座坟是哪里来的?” 叶补衣提高了声调:“可你说过,我随你到虎跳涧来,你,你会好好安葬他。你为什么要……” 南狸反问:“我说过不吸他的魂魄了吗?” 叶补衣的嘴张了张,最终颓然地闭上了。 南狸的气这才顺了些,想要摸摸他的脑袋,却被叶补衣躲开了。 叶补衣流着眼泪说:“第一次的时候,我们拉过勾,盖过印章。你说过以后都不会骗我,会好好待我……全都是骗人的……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原本被压下的火焰在叶补衣的言语刺激下顿时有了燎原之势,气急之下,南狸口不择言道:“真心话?你想要,可你配吗?你们配吗?” “本就是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道士送我进了蛮荒,我操了你这个小道士,是你活该!” 叶补衣怔在了原地。 这话像是一把锋锐的冰锄,生生砸进了叶补衣的心脏,他的骨头缝里掺进了冰碴子似的,又麻又凉,疼痛欲裂。 不知呆了多久,叶补衣终是痛得弯下了腰去,一下下用脑袋撞着床沿,撞得咚咚作响。 以前他只当所谓心痛是一种形容,事到临头才知道,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闷痛,疼得他一脑袋都是冷汗。 撂下气话后的南狸,心里不仅半分快意都没有,反倒胸闷得发胀,又见叶补衣这种反应,他立即伸手护住他的额头:“你干什么?!别在我面前装疯。” 话音未落,他便听到腰间的短剑被拔出鞘的滑动声。 南狸撤步后移,只见叶补衣手持那柄短剑,眼圈红红的,像是只被激怒的小兔子,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怎么?想杀了我?”回过神来,南狸有些后悔刚才对叶补衣的恶毒之语,但他当惯了王上,要让他当即承认自己有错、把话咽回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你胆子见长啊,叶补衣。” 他是当真以为叶补衣会过来捅自己一刀的。 短短几瞬,南狸已经构思好了他扑过来之后的情景。 他不会躲,任他捅上一剑便是,左右自己是不会被这么个小东西弄死的,等他捅过这剑消了气,自己再慢慢往回哄一哄,他的小脾气再怎么样都会消的。 南狸自觉自己很了解叶补衣,所以,当叶补衣被切断的小指从床上滚落下来时,南狸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数秒之后,南狸大骂一声,上前一把把短剑打落在地:“你他妈疯了吧叶补衣?” 叶补衣蜷在床上抱住手,右手尾指断裂处血如泉涌。 他的肩膀抽搐不止:“疼……我疼……” 南狸拉过他的手,动用力量为他止血:“现在知道疼了?你有气你捅我啊?往自己身上下刀子你他妈真有本事啊。” 叶补衣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呼吸极轻,但他却竭尽了全身力气把南狸往外推:“脏。” 南狸气极:“嫌我脏?所以你把指头剁了?那你他妈里里外外都被我碰过,你怎么不去死呢?” 听了这话,叶补衣愣了好半晌,才小声说:“……没错,我脏,是我脏。求你让我走了吧。” 南狸发现这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又看他的血已止住了,便一甩袖子:“要滚就快些滚,你这一身血腥味,出了虎跳涧就是个死。” 撂下这句话,他负气离去。 被冷风一吹,南狸的酒意稍稍醒了一些,他在门口烦躁地徘徊一圈后,便听到屋内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 渐渐的,啜泣变成了饮泣,再演变成了嘶哑的痛哭。 南狸没听过人能哭得这么痛,像是眼睁睁地看着身体的一部分被人硬生生扯掉,又无能为力,只能疼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南狸被他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想要推门进去,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他暂时无法面对叶补衣的脸,只好转身离开,把那磨得他心脏发痛的哭声甩在了身后。 这一夜他喝掉了七八坛陈酿的存酒,和衣宿在了主殿的王座上。 谁想第二日,他再回到屋中,却不见了叶补衣的踪影。 ……他什么都没有带走,包括那截断指。 他抓来守关的鬼修质问,得到的回答是,昨夜叶补衣出了虎跳涧,说是鬼王令他出去的。 得知消息,南狸在殿中走了好几圈,扬手砸了一个人俑。 人俑内里传来的惨叫声不仅没让他平静分毫,反倒叫他更加躁郁难耐。 很快,遍地都是人俑裂开的破片,南狸站在一地的碎片中,喉咙哽得发痛。 小道士跑了? 他怎么敢跑? 他连剑都拿不稳,昨夜还斩了自己一根手指…… 他不敢再想下去:“祝东风!滚出来!” 祝东风从殿外走来,看见这满地的狼藉,不禁错愕:“您……” 南狸指着殿外:“你去,去把小道士给我抓回来。” 祝东风自然不会违逆南狸的意思:“……是。” 南狸犹疑片刻,又把祝东风叫回,细细叮嘱道:“他受伤了,该是走不了多远。找到他后,你告诉他,叫他别闹了,我昨晚是……是喝多了才说那样的混账话;他若还不肯回来,你就把他扛回来。注意千万别拉扯他的手。” 祝东风满面无奈,领命离去。 南狸在殿里坐卧不宁了整整一日光景,才等来了来复命的祝东风。 “没找到?”南狸咬牙切齿,“他一个修为低劣的小道士,和凡人有何区别?你们连一个凡人都抓不住?” 祝东风汗颜:“王上,我们搜遍了附近,可实在是找不到王妃。” 南狸愈发心慌。 蛮荒茫茫,他能去哪里? 他强忍着满心的惊惧,愤然起身:“一群废物!我亲自去找。” 一日过去,三日过去,三个月过去了。 南狸惊慌地发现,他当真找不到叶补衣了。 他尝到了夜夜不得安枕的滋味儿。 当年,他的结发妻子云华是死于一个道士之手,而南狸也被此人送入了蛮荒。千百年过去,云华成了他心口的一粒朱砂痣,好容易盼来了一个叶补衣,但现在,他却化成了一根针,一根刺,楔入他的心脏,叫他寝食难安。 他唯有在梦里才能看见叶补衣一面,因此他愈加凶猛地饮酒,好在酒醉过后去寻找叶补衣。 这一日,他又梦见了叶补衣和他过去发生的事情。 他们照例在湖边玩捞东西的游戏。玩过好几轮后,叶补衣嚷着累,爬上岸来趴着不动了,潮湿的衣服勾勒出他圆滚滚的臀线,甚是可爱。 他伏在地上,摆弄着那些捞上来的东西,并对其中的一样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那是一块碎片,还会发光,像是从某样装饰物上掉落下来的, 叶补衣把那东西放在胸前,比比划划:“把它做成链饰一定很好看。” 南狸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取笑他道:“链饰?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喜欢这种发光的东西?跟个小姑娘似的。” 叶小姑娘不说话,把碎片在掌心里拨来拨去。 “真有那么好看?”南狸握住他拿着碎片的手,“……别看了,看我。” 叶小姑娘看了他一眼,低头抿唇的害羞模样更像小姑娘了。 “看一眼就这样?你有多喜欢我?”南狸忍不住逗他。 叶补衣脸红红地咬着唇想了想,才认真答道:“就是……想当新娘子的那种喜欢。” 南狸很满意这个答案,亲了亲他的唇:“好啊。我把这东西做成链饰,等我哪天想办个婚礼热闹热闹,就叫你戴着它嫁给我。” 说完这句话,南狸就醒了过来。 他睡在叶补衣的床上。 睁开眼后,空荡荡的房间也在一瞬间把他的心清空了。 在他抬腿准备下床时,祝东风敲门,走了进来:“王上。” “何事?”南狸懒懒抬起眼睛,“找到小道士了吗?” 祝东风停顿片刻:“是,找到了。” 南狸根本没有做听到好消息的准备,听到这样的回禀,他精神一震,赤着脚跳下了地,兴奋难抑:“当真?他在哪里?可有受伤?可有瘦了?” 祝东风面露不忍之色:“主上……节哀。” 南狸沉浸在满心喜悦之中,甚至没能听懂祝东风的话:“节哀?节什么哀?” 祝东风对门外一示意,两个鬼奴抬着一卷白布进了门来。 布卷摊开,里面是七零八落的骸骨,明显有野兽的啃噬拖拽痕迹,大多数筋肉已经不见踪影,仅有他的手臂没有被啃咬太过,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残损的右手掌呈握拢状。 ……那里缺了一截尾指。 “王妃其实并未走远。”祝东风解释道,“一个鬼奴在虎跳涧不远处的断崖底下发现了他。那里的野草生得很高,因而我们刚开始搜索的时候未能发现王妃。” 南狸盯着地上的骸骨,目光很是新奇。 他根本不相信这堆骸骨就是他爱哭的小道士:“他去那里做什么?” 祝东风:“王妃似乎是从崖上跌下来……我们发现王妃的时候,他身下散落着这些……”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布包,一层层展开。 干枯的罗汉花瓣飞起几片,落在了骸骨上面。 看着这些花瓣,南狸记起来了。 ——他与叶补衣第一次见面时,就坐在一片生满了罗汉花的断崖上调笙。 那断崖孤零零的,没有可直接登上去的山路。叶补衣在离开虎跳涧后,从那里徒手攀援上去,大概是为了摘一朵罗汉花,留做纪念。 他喃喃自问道:“……是那处断崖吗?” 祝东风语塞。 他不明白南狸指的是什么。 南狸看着地上的尸骨,又问:“……死了?” 祝东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南狸指着他的尸骨,欲笑不笑:“他死了?就为了摘一朵花?” 他看向那尸骸,轻声道:“……连那条给你做好的链饰都不带,偏偏跑去摘花,真是个傻道士。” 话音落下,他咳嗽几声,只觉口中唾液增多,呛得他难受胸闷。 他引颈想要去吐出唾沫,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叶补衣所有的记忆终结在了血落在尸骸上的那一天。 而在叶补衣的残魂尽数入体后,徐行之缓缓睁开了眼睛。 鬼王南狸见状,露出了狂喜之色。 眼前这人是他十年来难得寻到的一个上佳之品。 自他吐血,大病一场后,南狸便在虎跳涧里落下二十八道迷阵,捕获来往之人,只要有人闯入谷中,他便要费心测试一番。 首先,来者的身子骨不能太孱弱。叶补衣从小身体不好,尽管长大后强健了许多,但还是有些弱不禁风。南狸不希望他在复活后还是一根病秧子。 其次,来者的年龄需得合适,也不能有一些奇特的不良嗜好,免得弄污了叶补衣的魂灵。 最重要的是,来者必须要有一颗像叶补衣那样仁善到有些傻气的心。 只有这样的心才配得起叶补衣。 而眼前此人,基本符合南狸所有的期许。 ……洗魂一旦结束,徐行之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叶补衣的记忆覆盖。 南狸只需把魂魄自徐行之体内引出,再挖出心脏,送去他珍藏的叶补衣尸骨处,动用他毕生法术,必能叫叶补衣带着全部的记忆起死回生。 叶补衣失去的骨肉委实难再塑造,但只要他的小道士肯回来,即使只能得到一具会动会说话的骸骨,他也没有分毫怨言。 他抚摸着苏醒过后的徐行之的脸颊,把声音放到最轻最柔:“能认出我是谁吗?小道士?”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认得出。混账王八蛋一个。” “……小道士?”南狸微怔半晌,幡然醒悟,“你??还是你?你不是他???” 徐行之仍是头痛欲裂,但面对此等人渣,还是礼貌地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怎么?认不出你的叶补衣了?” 南狸脸色剧变,一把将徐行之从台上拖下,掐紧他的前襟:“怎么可能?洗魂怎么会失败?” 徐行之讽刺道:“也许是你的小道士不想再见到你了吧。” 南狸哪里肯听徐行之的满口胡言,一掌运起灵力,抵在了徐行之额头上,闭目发力,催功试探。 片刻之后,南狸惊愕地睁开眼睛:“你曾被洗……” 不等他话音落定,殿外便响起一阵彻天震地的炸裂声,仿佛共工一头撞上了不周山,一道澎湃的妖力横推过来,把暗室的门都掀飞了开来。 南狸蓦然回首,面色一瞬间降至冰点:“谁?” 祝东风跌入了暗室,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鬼枪! 他口中咯咯有声,但还是血肉模糊地挤出了一句话:“……主上,二十八阵……都被破了……王上,请王上快些离……” 他背上的鬼枪被霍然抽离开来,响亮飞溅的血肉声把他已经虚弱下去的尾音彻底掩埋。 一道流星也似的枪光扫至,直指向了南狸后颈处。 周北南的命令声从他背后传来:“……把他放下。” 南狸听到此声,倒也听话,一把将徐行之推至墙壁上,目光再一转,便有四枚鬼钉凭空生出,分别钉在徐行之的双肩与裤脚处,把他生生挂在了墙上。 困住徐行之后,他方才回过头去,恰与周北南撞了个面对面。 瞧见这张脸,周北南微微蹙眉,似有些困惑。 南狸却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是你啊?你还没有魂飞魄散么?” 周北南愕然:“你认得我?……” 南狸凌厉一笑,猝然抬手握紧了周北南的枪尖,面色丝毫不改,手指稍动,周北南手中的鬼枪竟眼睁睁地化为了一抔飞灰! 尘埃飞扬间,周北南被南狸掐住了脖子,一把按倒在地。 他显然已被刚才的失败激得理智全无,此时更是把全部的怨怒发泄在了周北南身上:“我是鬼王。区区一只残魂,也敢在我面前舞刀弄枪?” 南狸越发用力,地砖破碎开来,周北南被一寸寸生生地按入了地底,魂体也隐约起了明暗变化,显然是无法与这样压倒性的鬼力抗衡。 南狸耐心全失,神情可怖,双眼血红血红:“不记得我了?嗯?真可怜,连你立下的豪言壮语都记不得了?你可是说过,要一枪捅碎我的心,要亲手把我挫骨扬灰,你不记得了?” 周北南睁大了眼睛:“你——是你……” “你连你濒临生产的妹妹都护不住。”南狸恶意地露出微笑来,“我还记得你的名字,周北南,你简直是个废物。” 他收紧手指,竟是要把周北南的灵体活活掐灭! 但是他才刚刚发力,整个人便横飞了出去,撞在了一处墙壁之上,生生将暗室的墙壁砸了个四分五裂。 孟重光自室外踏了进来。 他眼尾和额心朱红如血,眸间的红意几乎要滴落下来,一头黑发披散开来,被纵横捭阖的鬼力激扬飞起。 他立在那里,活脱脱是一只发狂了的艳鬼。 但他根本无心同南狸战斗,只虚茫着一双眼睛寻找徐行之的影迹:“师兄?你在何处?” 尘埃迷蒙间,南狸摇晃着爬起身来,从腰间抽出短剑,亦奔着徐行之的方向而来。 见到有人在自己视线中晃动,孟重光眸光一厉,一脉飞虹从他掌心飞出,直奔南狸而去。 南狸挥起剑刃格挡,只闻金铁交击,声如爆豆,南狸只勉力招架几个回合,便觉口中甜苦难耐,索性弃了剑刃,生生领受了孟重光的一记重击。 他的一条胳膊被剐飞而出,而他反倒借着这股冲力,飞身直朝徐行之扑去,未至他身前,他便动起仅有的那一只手驱动鬼力,试图把还留在徐行之体内的残魂吸出。 但是他搜遍徐行之全身经脉,也寻不见那一缕被他珍藏多年的魂魄! “还给我!”南狸嘶声咆哮,“把他还给我!” 然而,那缕小小的魂魄没有应和他,藏在徐行之体内,不肯再出。 像许多年前一样,叶补衣不肯应他,不肯理他。 南狸被这样的联想刺激得张皇失措,煞白着脸色正欲再搜寻一遍,两只鬼奴便破窗而入,一边一个扯住了发狂的南狸:“王上,快些走!” 南狸嘶声喊道:“我不走!他还在这里,他……” 其中一个等级较高的鬼奴趁南狸发狂,心一横,一掌击在了南狸的后颈上。 南狸正是血脉激涌之时,吃了这一掌,血气冲脑,竟昏了过去。 这鬼奴将南狸推入另一个鬼奴怀里:“带着王上快些……” 未能语毕,这鬼奴就从中央生生炸了开来,灰飞烟灭,分毫不留! 经历过二十八阵,孟重光心智与官能已失,根本辨不得东西南北,似醉汉,似困兽,在房间里团团打转,一旦听到何处有异响传来,二话不说便是一记精纯的妖力推去。 这鬼奴便做了南狸的替死鬼。 另一鬼奴惊得浑身瑟缩,哪里还敢逗留,悄悄扶着南狸,穿墙而过,眨眼间便消匿了踪影。 周北南扶着喉咙,咳嗽着从地上爬起。 才刚刚爬起了半个身子,他便有所预感,飞快地就地往侧旁一滚。 转瞬之间,他刚才躺着的地方就被孟重光的灵力炸出了一个巨坑。 周北南大骂一声:“孟重光你看清……” 不等他说完,孟重光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又是一掌,生生把暗室轰塌了半边! 周北南使尽全身气力,连滚带爬地逃到暗室已经不复存在的门口时,恰好见背着昏迷陶闲的曲驰自外走来,陆御九、周望、元如昼亦在其后不远处跟随。 周北南大喊:“快些跑!孟重光他疯了!” 孟重光听得这一声异动,掌心再聚起一道磅礴的猩红妖力,嘴角勾起一缕狞笑。 眼看着孟重光即将出手,被刚才南狸的鬼力侵体、折腾得头晕眼花的徐行之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哑着嗓子叫出了声:“孟……重光!” 只这一声,孟重光眼中的重重杀机与灰败之意便渐次褪去。 他像个小孩儿般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总算看清了被钉在墙上的徐行之。 他整个人登时有了活气,锋芒锐减至无,直奔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腰,撒娇小奶猫似的一声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险些被杀的周北南见此情状,目瞪口呆。 徐行之头晕目眩,勉强喘息两声,看到眼前梨花带雨的孟重光,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快放我下来。” “师兄,抱歉,对不起……”孟重光慌张失措地用手背擦着脸,“我,我有没有吓着师兄?重光不是故意的,不是……” 他一扬手,钉住徐行之衣袖的鬼钉便尽数溃散。 失去了力气的徐行之往他肩膀上软软倒去。 在接触到孟重光的身体时,他便仿若跌入了一道黑暗幽深的峡谷,意识全消,昏厥过去。 或许是拜南狸那见鬼的力量刺激所赐,徐行之的脑海中终于又多了一段完整的记忆片段。 30.记忆回溯(四) 应天川位于九州东海入海之处, 渌波泛泛, 天公翦水;三岛合抱,星岛棋布。 解剑岛是访客来至应天川必经的第一站。顾名思义, 凡要上岛之人,均需得解剑缴兵,免得让刀兵锐气伤了应天川千百年来养育的道性灵气。 然而总会有例外。 五年一度的天榜大比已开, 在此期间,参加大比的修道之人可过解剑岛而不交兵刃。所谓的天榜大比, 是专为道门弟子而设的, 若有年轻弟子能在天榜大比中崭露头角, 哪怕不能夺得魁首, 亦能声名大噪,扬名天下。 四门门规森严, 行不得赌博斗牌之事, 但那些旁门弟子总会偷偷开设赌局, 以灵石为赌筹, 押注各个名次将会花落谁家。 其实前三名几乎无甚悬念。连续两次蝉联榜首的曲驰今次仍是夺冠热门,人数和押徐行之获胜的人数不相上下, 而应天川周弦已夺得三届天榜第三。这三人的赔率持平, 仅仅会小幅度地上下浮动, 差别并不很大。 叫大家赌得热火朝天的, 反倒是第四五六名的归属。 应天川有一后起之秀, 名为程顶, 善使花枪, 枪术一流,天赋极高,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押程顶能进前六,即使究竟排名在第几位尚有存疑,但他的呼声已然盖过了周北南,甚至大有进逼周弦地位之势。 在大家为程顶的排名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这个天之骄子却正在拨给各家弟子使用的演武场上,用花枪枪柄死死压住眼前人的脑袋:“我说滚出去。听不懂?” 过了几年,九枝灯已经长成了高挑清癯的青年,身姿如琴,骨节如弦,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拭雪刺刀似的锋利。 九枝灯说:“请你把枪拿开。” 程顶颇觉好笑:“你这是在同谁说话?我问你,你是谁?” 九枝灯:“风陵九枝灯。” “不错,还晓得自己是谁,那你就该清楚,这里不该出现在这里。”程顶嗤笑,“这演武场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能用的?滚出去!” 九枝灯正欲辩解,就被一阵巨力压顶,他咬肌一紧,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没被压得弯下腰去。 程顶手腕加力:“我不喜欢你比我高。” 九枝灯双拳紧攥,双目微微转动。 有不少弟子在旁围观,却无一人愿上前来帮他说上半句话,其中甚至有许多是风陵山弟子。 他咬破舌尖,硬是独自勉强扛住了那股怪力,没有拔剑,亦没有反击,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膝盖不肯弯上哪怕一弯。 他咬牙低声道:“……我是风陵山人,我不必向任何人低头。” 此时,孟重光正抱着剑在场侧打瞌睡。由于男女被分在不同演武场训练,几个别派女子只能凑在一起,遥遥相望,双颊绯红地对他的容貌指指点点。 已成年的孟重光单卧在那里便是一道天然的烟雨美人图,手,唇,耳珠,颈项,脚踝都是极美的,惹人遐思不已。 听到近处有两人絮絮议论起那边有热闹看,孟重光才睁开惺忪睡眼,醒了一会儿神,打着哈欠往人群处凑去。 见被围着的是九枝灯,孟重光便失了兴趣,正欲转身,便听得程顶讽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莫不是那个徐行之?” 孟重光神情一凝,站住脚不再向前。 程顶笑道:“好极了,一个与狗争食的小混混,被清静君看中,野鸡变了凤凰,怪不得他能与你这种人惺惺相……” 听他提及徐行之,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众风陵山弟子齐齐变了面色。 话音未落,程顶便被人群里的一只脚狠狠踹中了后背,他一个不察,往前一跌,与此同时,九枝灯腰间的剑铮然而出,剑柄直直撞进了程顶的肚子。 程顶吃痛,趴跪在地,狼狈地抬眼:“是谁?” 话音未落,一张用来拭汗的毛巾便飞出来扔到了程顶脸上,程顶想挥开,可那毛巾上似乎沾有某种植物汁液,粘稠至极,一上脸就扯不下来。 就在程顶挣扎时,他背上挨了好几下拳脚,显然并不是来自同一个人。 连吃了几下暗亏,程顶终于起了怒意,摸到花枪,一枪圆抡出去,那下黑手的几人察觉不妙,纷纷退开,而来不及退开的孟重光被枪风扫倒在地,脖颈处亦被枪尖残光划破了一个口子。 他咳嗽几声,弱不禁风地低声喘息,眼圈都憋红了,茫然的样子像极了被欺负却又不知怎么还口的小奶狗。 九枝灯却不再愿与其争斗,收剑入鞘:“刚才你辱我师兄,我还你一击,算是扯平。你若是再敢信口中伤,我便以死相搏。” 他的口吻冷淡,却愈加触怒程顶,在他转身至极,程顶突然出手,一棍顶上了九枝灯的后膝弯,随后双手持枪,一道紫红烟霞顺势而出,枪尖携裹着淡金流光,直朝九枝灯肩窝搠去! 围观弟子惊呼之声还未出口,便闻听铿然一声锐响,荧荧花火迸溅开来。 徐行之单手持扇,以扇面阻拒住程顶枪尖的去势,唇角含笑:“……应天川程顶?” 程顶不肯收枪,双眼紧盯徐行之:“你便是徐行之?” “是。”徐行之痛快地自报家门,“小混混徐行之。” 背后说人不是却被当事人抓了个正着,即使傲气如程顶仍不免露出了一瞬的心虚神情。 好在他自恃出身世代修道之家,平日里与周北南切磋起来亦是有来有往,因此他并不很把和周北南齐名的徐行之放在眼里:“话是我说的没错。你若能让我诚心拜服,我便向你道歉。” 徐行之简洁明了道:“此事与我无关,你得向我两个师弟道歉。” 程顶根本没把倒地的孟重光放在眼里,他不可置信地指向九枝灯:“他?不过是一个……” 徐行之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侮辱之词:“不敢?” 程顶少年意气,怎经得住激将,一个冲动便应了下来:“谁说我不敢?放马过来!” 徐行之一颔首,将折扇收拢在手,程顶则挺枪迎战,满心想要领教一下这把名为“闲笔”的兵器是何等神奇。 谁想他眼前霎那间腾起了一股灼人的白雾,不消片刻,程顶双眼便疼痛难当,流泪不止,弃了花枪,满地翻滚起来。 他忍痛大叫:“这是什么?是什么?!” “……这叫石灰粉。”徐行之袖手而立,无耻道,“小混混在街头打架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我就给你上一课。不收你钱。” 语毕,他四下张望,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瞧到了一个拿着笤帚,神情茫然的年轻应天川弟子:“受累打听一下,应天川戒律殿在何处?” 那小弟子受宠若惊,放下笤帚,拱身一揖,紧张得有点结巴:“弟子愿领徐师兄前往……” 徐行之一边伸手逮住那程顶的后领,一边将“闲笔”变幻为一盘长绳,麻利地把程顶绑了起来:“受累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弟子激动得脸颊泛红:“弟子名为叶补衣,仰慕……仰慕徐师兄多时……” 话说到这里,他才注意到徐行之手里提着的是谁,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捂住嘴巴,声音低了下来。 程顶哪里还顾得这个,当他灰头土脸地缓过神来后,竟发现自己被捆得结结实实,这个结局令他狂怒不已:“你放开我!!” 徐行之把多余的绳子挽在手里,毫不客气地一拉:“别乱挣。这叫猪蹄扣,捆猪用的,猪都跑不了,你就更别想了。” 他拉扯着程顶过去,将孟重光从地上拉起,又继续对程顶道:“……顺便教你一句民间谚语吧,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记住这句话,对你以后有好处。” 应天川戒律殿。 刚才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程顶面上已难掩得意之色,而押送他至此的徐行之却面露讶然:“荣昌君,你这是何意?” 荣昌君是应天川戒律殿之主,他冷着一张面皮,冷然道:“弟子切磋,又怎能说是斗殴滋事?徐行之,你并非首次参加天榜比试,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徐行之抬杠道:“恕弟子的确不懂。弟子只想问,切磋之时可允许用真刀真枪?他用真枪伤我师弟,又言语辱及我另一名师弟声誉,我需得为他们讨一个说法。” 荣昌君粒粒数着手中念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榜之比,事务繁杂,岂能被这些细枝末节所扰。程顶,你现在回去闭门思过两日,再与那两名被你所伤的弟子道歉便是。” 程顶答了声是,起身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得意又愤恨地剐上徐行之一眼。 目送着程顶离去,徐行之抿唇一笑,抬头直面荣昌君:“荣昌君,据我所知,在天榜之比期间寻衅滋事,按您所谓的规矩来算,是要取消天榜之比的资格的。难道在荣昌君看来,那么多弟子亲眼所见之事,竟不能作数?” 荣昌君说:“只不过是青年人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徐行之看着他:“……说白了吧,因为他是应天川今年的竞选热门,您就不打算管了,对吧?” 荣昌君瞪大眼睛:“你这是何态度?咆哮戒律殿,该当何罪你可知晓?” 徐行之懒得同他虚应故事,随便一揖,大踏步出了戒律殿,气得荣昌君面皮发青,只顾一味喊着“不像话”。 徐行之出了戒律殿,守在外面的九枝灯迎了上来:“师兄,他们可有为难你?” 徐行之反问:“你怎知我会被为难?” 九枝灯神色如常,答:“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了。于四门而言,我是个异类,他们又何必为我去惩戒一个如日中天的弟子?” 徐行之不言。 他目光一转,发现孟重光正坐在殿外石狮下,耷拉着脑袋,捂着脖子,委屈得直哆嗦。 徐行之走过去:“重光,伤口叫师兄看一看。” 孟重光捂着颈部不肯撒手,双眼里清凌凌地泛着渺渺泪光:“……师兄,可疼了……” “娇气。”徐行之嘴上如此说,可在强行把他的手掌拉开后,瞧见那伤口,表情便立即变了,“不是用过药了么,怎么还止不住血?” “重光不知道……”孟重光卖力地贴过来,环住徐行之的手臂,“……要师兄亲一亲才能好。” 九枝灯一脸厌弃,把脸扭到一侧去,不想去看孟重光的惺惺作态。 可这回徐行之却没有满足孟重光的要求。 他把孟重光推开:“小灯,照顾好重光的伤,我去去便回。” 孟重光不意会被拒绝,一下变了颜色:“师兄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若是有旁人学作孟重光这般撒娇扭捏,定然是不忍直视,但偏偏孟重光把这种娇态媚态演到了骨头里,很难惹人反感,反倒叫人忍不住满心的疼爱,想要多摸他几把。 徐行之的心也软了些,揉揉他的发旋儿,亲切道:“师兄要去做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 他拔足欲走时,恰与闻讯赶来的周北南撞了个面对面。 周北南问他:“听说程顶惹事了?” 徐行之:“你听说得挺晚啊。” 周北南见徐行之是动了真气性,也收了往日与他拌嘴时的不正经劲儿:“惩处如何?” 徐行之说:“你自己去问。别挡着我。” 说罢,他拂开周北南的手,大步而去。 周北南一抬眼看见孟重光与九枝灯,心中清楚徐行之对他这两个师弟是如何宝贝,一时间亦无言以对,只能破了礼节,朝他们拱手行礼,待二人回礼后才撩开步伐,进了戒律殿。 听荣昌君说了事件前因后果,周北南不禁哭笑不得:“您只罚了程顶两日闭门思过便罢了?” 荣昌君莫名其妙:“那又如何?难不成为着那个九枝灯去罚程顶不能入赛?再者说,徐行之已经让他受过教训了。” 周北南:“……徐行之此人睚眦必报,他方才动手教训程顶不过是趁势报复,否则的话,程顶刚才还能站着进戒律殿吗?” 荣昌君并不信周北南的话:“他能如何?他再猖狂,还能跑去对程顶下杀手不成?” 周北南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外头一阵骚乱。 程顶衣衫褴褛地闯入殿来,花枪已丢,脸色刷白。他用袖护住头脸,拜倒在荣昌君面前:“求,求荣昌君为弟子做主!徐行之……那风陵徐行之……” 荣昌君见他如此失状,气恼之余也不免惊愕:“你怎得这般慌张?从何处闯来?简直丢尽我们应天川的脸!将袖子放下,好好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顶颤抖着放下袖子,只见他一头原先挽得好端端的长发青丝,竟被剃得只剩下了短粗的毛茬茬。 “他从后头赶上来,不由分说便剃了弟子头发……”程顶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弟子从未见过如此无耻之人……” 周北南忍笑忍得浑身抽搐。 “开眼吧,小子。”徐行之一步踏进戒律殿,将手里把玩摇晃着的银质剃刀重新变回折扇,握于手中,坦荡荡地跪下道,“此事为弟子一人所为,甘受惩处。” 荣昌君气到须发直抖:“你,你竟敢……现在可是天榜之比!你如此兴风作浪……” 徐行之利索道:“此事是我这个青年人一时义气而为,又有何不能宽宥的呢?” 荣昌君无言以对,狠狠拍了数下蒲团:“荒唐!荒唐!……北南,速速去请清静君与广府君来,教他们来看一看他们风陵山教出来的好徒弟!” 31.贪生欲念 下过令后, 荣昌君袖手冷声对徐行之道:“且等着吧。清静君嗜酒如命, 现在怕是正同哪位道人居士饮酒作乐。你就在此跪着,等清静君来此, 再行商……” 不等他话音落下,徐行之便闻得一阵酒香飘窗而过,振袖声一响, 一名身着天青色便服的修君从外疾步走来。 清静君进戒律殿的第一眼便落在跪在殿中央的徐行之身上,见他衣衫完好, 并无遭受责打惩戒的痕迹, 他的步速才慢了下来。 清静君虽做了多年风陵山山主, 年岁几何早已不可考, 却仍是青年模样,湛然若神, 有冠玉之貌, 沐浴在日中阳光下, 却有一股床前明月的澄净气度。 然而这张脸偏偏长了一双下垂眼, 眼尾懒洋洋地下堕,顿时将他清冷的气质自瑶台拉下, 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荣昌君有些无措地起身迎接:“没想到清静君来得如此之快, 请上座。敢问广府君何在?” 清静君路过徐行之身侧时, 着意扫了一眼他的膝下, 慢了半拍, 方才迷糊着应道:“……您刚才说什么?” 荣昌君:“……” 徐行之没忍住闷头笑了一声, 惹得荣昌君怒意勃发, 将置于案头的一只象牙笔筒朝徐行之掷来。 徐行之并没打算躲,但笔筒却没能落在他脑袋上。 谁也没看清清静君是何时出手将那笔筒抓在手中的,一晃眼间,清静君就已经在用袖口擦拭那笔筒了:“小心小心,砸坏了多可惜啊。” 荣昌君火气再盛,也无法对一团和气的清静君发,只好压着怒意问:“广府君何时能到?” 清静君:“莫急,我师弟腿脚比我慢一点。” 徐行之身体往清静君方向靠了靠,小声提醒道:“……师父,鞋履穿倒了。” 清静君这才发现不对,低头一看,立即不好意思地致歉:“失礼,失礼,是我赶得太急了。” 荣昌君:“……” 说话间,广府君总算到了。 广府君本也是年轻样貌,但面目比起清静君就肃正清明得多,五官生得紧凑,天然带出一股严厉苛薄的味道。 广府君一来便拱手致歉:“荣昌君,晚到片刻,请恕罪。” 说罢,他目光一转,便看到被剃成了秃毛鸡的程顶,顿时大怒,一脚踢上徐行之后背:“逆徒!做的什么龌龊事情!” 徐行之下盘倒是稳,被踹了一脚也没晃上一晃。 清静君拉住了广府君,慢吞吞地打圆场:“师弟,你别急,坐下再说啊。” 两人上台,各得了一枚蒲团,方便跪坐。 广府君坐下后,先向荣昌君解释:“师兄正在与扶摇君下棋,闻听徐行之闹出这等荒唐事情,便觉大有不妥,立即赶来处理,不敢怠慢……” 一旁的清静君将刚才一直攥在手心的一枚黑子默默放在了桌案之上,又窸窸窣窣地从膝下取出一枚蒲团,丢了下去,恰好丢到徐行之身前。 广府君扶额:“……” 荣昌君惊愕:“清静君,您这是何意?” 清静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徒弟有点畏寒。这地面颇凉,跪着伤了身体总是不好的。您说可是这样?” 说完,他还对荣昌君笑了一笑。 荣昌君:“……” 旁听的周北南羡慕地看了一眼徐行之,不说话。 徐行之得了个蒲团,跪在上面,听荣昌君义愤填膺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讲述了一遍。 末了,他不满道:“剃发之耻,实难容忍!此事一出,定然传遍四门乃至整个道门,我应天川弟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广府君狠狠瞪了徐行之一眼,又转向荣昌君:“您想要如何处置?” 荣昌君客气了一把:“我请二位来,就是想商量出一个合适的处置之法。” 话是如此说,荣昌君的目光却一直放在广府君身上。 广府君干脆道:“徐行之当众致歉,并退出今次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不等荣昌君应承下来,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旁边安静地搓捻衣袖的清静君便插了话:“……不大好吧。” 荣昌君:“……清静君有何看法?” “我认为,这件事情责任该是对半拆分,不能全怪行之一人。”清静君的腔调如往常一样放得很软很慢,“行之他也是为同门弟子出气,冲动了些,不至于让他退出天榜之比。再说,同样是犯了规矩,程顶还能参与天榜之比,行之却不能参与,行之他多委屈啊。” 广府君忍无可忍:“师兄,徐行之他不是十二岁的小孩子了!若不是您一直纵容他,他也不会做出这种羞辱道友的恶事!” 清静君无辜道:“我哪里有纵容他呢。” 广府君:“……出了这等事,进门后您训都不肯训诫一句,这还不叫纵容?” 清静君想想也是有理,便朝向徐行之,语调温吞如水地训道:“行之,你以后做事前该多加思量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不得,要是实在气不过,你悄悄打他一顿便是了,何必要这般闹得不可收场。” 荣昌君:“……” 广府君:“……” 周北南:“……” 程顶的脸都绿了:“……” 徐行之咳了一声:“……是。” “是什么是?!”广府君拍案而起,“师兄,您再这般优容下去,哪一天他非招惹出大事端来不可!” 清静君啧了一声,捏了捏鼻梁,小声嘀咕道:“……我就是不想罚行之行不行,你们好烦啊。” 荣昌君简直是不可置信:“……清静君,您说什么?” 广府君一个倒噎,只能将说教暂止,转而打起了圆场:“荣昌君,师兄他来前喝过酒,神志不清,并非此意,请不要误会。” 清静君叹了一声,语调还有几分委屈:“算了,师弟要罚便罚吧,我不管了。” 广府君不防从天而降一口锅,分辩道:“这怎是我要罚?” 清静君立即打蛇随棍上,道:“师弟,我就知道你也舍不得。” 广府君:“……” 眼见调解不成,周北南在一旁打了个圆场:“师伯,师叔,晚辈有一个妥善处理此事的办法,不知可否提一提?” 荣昌君压抑着火气:“……你说便是。” 周北南说:“徐行之动手剃发,其情可谅,但毕竟有损我应天川颜面。不如罚他学程顶一样剃去头发,此事便从此扯平,双方均能参与天榜之比。您看如何?” 徐行之抬头瞪着周北南。 ……周胖子,你害我是不是? 周北南读懂了徐行之的眼神,灿烂一笑。 ……怎么会呢。 广府君与荣昌君对视一眼,对此折中之法还算满意:“行。” 清静君:“不行。” 广府君看起来恨不得把到现在还在唱反调的清静君的嘴给缝上:“师兄!醉话连篇,不可再说了!就按此法来。” 说罢,他转向荣昌君,请求道:“请务必让我亲自动手,以示风陵山之歉意。” 话说到此,清静君只好不情不愿地受了,趁广府君临下台时,他还扯住广府君衣摆,小声叮嘱:“别剪太丑。” 广府君:“……”师兄你可闭嘴吧。 不多时,风陵山弟子都听到此讯,赶来了戒律殿前等待处罚的结果。 半晌后,戒律殿大门敞开。 周北南带着程顶从后门离去,三君则从正门而出。 广府君负责送仍有怒意的荣昌君回邸,清静君则留在门口,等待徐行之出殿。 走远后,荣昌君才与广府君抱怨道:“赤鸿君当年怎么会选清静君做风陵山之主?” 听到荣昌君背地里谈起师父师兄,语气还颇有不满,广府君微微皱眉,不卑不亢地为清静君说话:“师兄乃吾辈翘楚之人,剑术超群,曾连获六次天榜魁首,由他出任风陵山之主并无问题。至于风陵山俗务,自有我来操持,荣昌君不必为风陵山烦忧。” 荣昌君讨了个没趣,只得闭口不言。 待二人走远,徐行之便顶着一头短发从殿内走出,落落大方,丝毫不避。 他五官本就俊朗出挑,放眼四门间,若说要找出一个最俊俏的男子,十人有十人会指向徐行之,此时他长发一剪,不仅不古怪,反倒将他的面目更衬得清爽俊逸。 数个女弟子望着他发了呆,唯有元如昼在回过神来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徐行之哈哈大笑,摸了摸毛茬茬的短发:“凉快!” 清静君望着神采飞扬的徐行之,不觉微笑:“行之,饮酒去?” 徐行之:“去。师父请我,我自然得去。” 清静君说:“好。” 于是师徒二人挥散众人,相携而去。 路上,清静君主动提起了一事:“行之,你最近是不是瞒着师父做了什么事情?” 徐行之装傻:“哪有?师父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我怎会瞒着师父呢。” 清静君笑:“你把你的灵石全押给了九枝灯,赌他能获天榜第四。一比三的赔率。可对?” 眼见被师父拆穿了小九九,徐行之摸摸后脑勺,这才承认:“……嗨,这不就是玩吗?……您没告诉广府君吧?” 清静君:“这是咱们师徒之事,不告诉他。” 徐行之乐了:“师父真好。” 一路尾随而来、隐于暗处、想与徐行之说句话的九枝灯闻听此言,站住脚步,满面惊讶。 随即他抬手掩住了心口位置,双颊透红,唇角亦兴奋得微微发起了颤。 他从暗处看向徐行之的背影,心生欢喜,目光灼烫地追随着他步步远去。 渐渐的,那目光便浓缩成了浓烈的渴望与熊熊燃烧的占有之欲。 笑过后,清静君惯性搓捻着衣袖,问道:“你很看重九枝灯?” 徐行之解释道:“小灯他的确有剑术天赋,近年来剑术突飞猛进,我赌他获胜,也不是无的放矢。” 清静君微叹,说话一如既往地缓慢温柔:“行之,你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对旁人太过用心:我赠予你的天才地宝,你拿去给孟重光修炼;我让你用来加强‘闲笔’的灵石,你拿去赌九枝灯获胜。尤其是孟重光,你把那些东西给了他又有何用?我早告诉过你,他是……” 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嘴角便不自觉扬起:“师父,我心里有数。但重光实在是个好孩子,与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有我守在他身边,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的。” 清静君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你与他……可有什么?” 徐行之没能听懂:“什么?” 清静君说:“你提起他时,与提起九枝灯时神情很是不同。” “有吗?”徐行之对此浑然不觉,反倒兴冲冲地讲起自己的发现来,“……对了,师父,咱们风陵山并不禁止双修,对吗?” 清静君点头。 徐行之:“……我近来发现,重光与小灯似乎关系不错。他们从小就打打闹闹,但今日小灯被程顶刁难,重光却有出面维护,岂不是一对欢喜冤家?” 徐行之一提起这对师弟,话就没个完。清静君耐心地听他说了许久,才缓声道:“行之,关于这些顺其自然就好。但是我有一言,你得记住:不管何时,你心中都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徐行之爽朗道:“我这不是关心后辈么。不过师父说得有理,弟子记住了。” 清静君笑了开来,不再提及此事:“我那里还有些灵石。今日若是我先醉倒,灵石便归你,也省得你输了之后,灵石亏空。” 徐行之大笑:“师父,这是你说的啊,咱们一言为定。” 傍晚时分,徐行之方归。 风陵山弟子集体安歇在东殿,见徐行之回来后脸色不大好,便纷纷围了上来:“师兄,你没事吧?” 徐行之摆摆手,一脸绝望:“没事儿。师父醉倒了,我将师父安置好了才回来。就是我方才遇见了广府君,他又要罚我抄书,后天一早就要把抄好的经书送到他殿外。” 元如昼笑道:“师叔也是想叫你多修身养性,免得又像今日一样跑去剃人头发。” 徐行之痛苦道:“他是想叫我死。” 元如昼关切道:“师叔叫师兄抄什么?大家一人抄一段,不就可以了?” 徐行之:“……《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不过不必了,师叔他精明得很,若是瞒天过海不成,他非要加倍罚我不可,到时候还会牵累你们。” 说到此处,他环顾四周,发现九枝灯和孟重光都不在屋中,便道:“我出去走一走,醒醒酒。你们别管我,早些安歇了就是。” 待徐行之一走,众弟子便窃窃私语起来,似乎正在谋划些什么。 徐行之在殿外凉阶上寻到了正在抄经的九枝灯。 他裹了裹衣裳,在九枝灯身旁坐下,勾住他的肩膀看:“写什么呢?” 九枝灯身体一僵,被徐行之的胸膛紧贴着的手臂瞬间滚烫起来,呼吸都稳不住了。 他搁笔颔首,道:“……师兄,今日我贸然动手,给师门惹来麻烦,是我不对。” “为何不能动手?”徐行之好奇反问。 九枝灯平静道:“因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样做,做了便是错。” 说着,他将自己的衣裳解下,披在徐行之肩上:“师兄,外面冷,多穿些。” 徐行之安然自若地受了,并问道:“小灯,在动手前,你是不是在心里问过自己,‘对方挑衅,我加以还击,这样对吗?’‘我若是出手,致使师门受辱,这样对吗?’可是这样?” 九枝灯点头。 徐行之摸摸他的脑袋:“下次你要告诉自己,这样对。” 九枝灯:“……” “辱己便是辱门。”徐行之说,“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是风陵山之徒。你受辱,整个风陵山也会跟着受辱。所以别轻易叫自己受委屈,听见没有?” 九枝灯用心地看着徐行之,几乎恨不得将眼前人刻在自己的双眼之中:“九枝灯谨遵师兄教诲。” 徐行之欣慰一笑,又问:“你可看到重光了?” 听到孟重光的名字,九枝灯的脸色往下一沉,正欲说些什么,便听不远处的廊柱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师兄,我在这儿呢。” 徐行之招手:“过来。我向师父讨了一瓶灵药,待会儿带你回房,给你的伤再上一遍药。”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抱着自己暖烘烘的外袍跑来,一把把九枝灯的衣服扯下,无比自然地丢在地上,又把自己的衣裳裹上徐行之肩膀,自己也顺势张开双臂,依恋无比地靠了上去:“师兄对重光真好。” 徐行之可把孟重光的动作全看进了眼里,心里有数,逗弄他道:“不想把九枝灯的衣服给我披啊。” 孟重光:“……???” 九枝灯:“……???” 徐行之把孟重光费心暖好的衣裳解下,转披在了九枝灯肩上,又摸摸孟重光的头发:“你们俩心照不宣,都在这凉台上呆着,应该是还有话说吧。那我先回殿内了。” 孟重光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徐行之远去。 而九枝灯在徐行之身影在视野里消失的瞬间就把孟重光的衣服嫌恶地丢了出去。 孟重光收起了温柔似水的小白花模样,气得咬牙切齿:“你跟师兄说什么了?!师兄怎会有如此误会?!” 九枝灯不理会他,自顾自收了自己的笔具和外袍,一语不发地离开,留孟重光一人在原地急得转圈。 他一边走,一边拉起外袍的一只袖子,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将徐行之留在其上的清淡沉香味道尽数收入彀中。 但又走出几步开外后,他猛然刹住步子,难耐地摁住了小腹,低吟出声:“……唔。嗯——” 他低下头去,眼看着身体一分分发生变化,面上难得露出了惊慌之色。 他涨红了脸,抱紧笔具,飞快跑开,像是要把什么不干净的欲念远远甩离开自己的身体。 第二日,徐行之剃了应天川新秀头发、又被惩罚剃发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应天川。 凑巧,按天榜赛程,今日恰好就是徐行之同程顶的比赛。 温雪尘如往常一样早早到场,却发现曲驰和周北南早等在了那里。 温雪尘摇着轮椅过去:“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周北南抱臂笑道:“我早来此处,是特地来看徐行之出洋相的。” 温雪尘转而看向曲驰:“曲驰,你也是为了此事?” 向来稳重的曲驰抿唇,略有些不好意思:“我……想来看看短发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周北南反问温雪尘:“你难道不是?” 温雪尘漠然道:“我自然不是。” 周弦闻言,悄悄对周北南耳语道:“哥,你别信他。他从昨晚到今早问了我三遍,徐师兄是上午上场还是下午上场,他好早来。” 温雪尘见他们两人切切察察,不禁皱眉:“……你们在说什么?” 周弦和周北南兄妹俩齐齐摆手否认:“没什么,家务事,家务事而已。” 温雪尘对周弦伸手:“站到我身边来。” 周弦脸蛋微微红了,刚想过去,就被周北南拉了回去。 周北南道:“我妹妹又不是你清凉谷人,凭什么站你旁边去。” 温雪尘笃定道:“早晚会是。” 正在这时,场外骚动起来,是风陵山众徒进场了。 周北南迫不及待引颈去看,但看到的一幕却险些惊掉他的下巴。 半晌后,他憋出了一个字:“……操。” 上位之人均是吃惊不已,广府君更是差点儿把桌案掀了:“这帮不肖徒!一个个怎么都这般不成体统!” ——凡风陵山中参加天榜之比的,除了女弟子和一个男弟子外,竟然都尽数剃成了与徐行之一样的短发! 32.天榜之比 徐行之昨日行事路子忒野, 给程顶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上台后, 徐行之只是冲程顶灿烂地笑了笑,程顶手里的银枪便极明显地抖了三抖。 见状, 周北南心里就有了数:“……程顶可能要完。我押他在徐行之手底下走不过十五个回合。” 温雪尘亦道:“十五个回合。” 说着,他平伸出掌心,和周北南拳掌相碰, 示意认同对方判断。 曲驰却提出了异议:“……我认为不会。起码得五十回合以上。” 周弦也赞成曲驰的看法:“徐师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清楚。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 怎会轻易让程顶输。” 经此提醒, 周北南才恍然大悟:“……王八蛋。昨天就该建议给他剃个秃头。” 徐行之的险恶意图, 在比赛正式开始后已是昭然若揭。 ——他没有将“闲笔”转换成任何一样兵刃, 只是徐徐摇着扇子,对程顶比了个挺客气的“请”字手势。 程顶这边只一起手, 场边四人便知这场比试没有悬念了。 程顶应该是急于求胜雪耻的, 然而面对徐行之时, 他第一个起手姿势却是防御。 显然, 徐行之昨日之举给他留下了无比深重的阴影。 周弦对一面倒的猫捉老鼠游戏并不感兴趣,索性在四下里张望起来。 一扫之下, 她便发现, 在风陵山清一色的短发队伍里, 有一人长身玉立, 疏冷如夜, 男弟子中唯他一人还配有发带冠帻, 因此他即使站在队伍靠后位置, 依旧扎眼得很。 周弦好奇,俯下身对温雪尘道:“风陵山还有一人没有剃发啊。” 周北南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去,同样丝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人。 看清那人的脸后,周北南便了然不语了,权当不认得他。 曲驰则摇头道:“……风陵山弟子我不大熟悉。不过看他服制,应该是风陵山的中级弟子,和九枝灯、孟重光他们平级。” 温雪尘同样看向那特立独行的男弟子,默然片刻才答道:“不认识。” 周弦了解温雪尘,只听过他说话的语调便笃定道:“……你定然认识。” 她俯下身,用胳膊碰碰温雪尘,“说说看呀。” 温雪尘一张冷白面皮涨得发红,勉强冷声道:“……你离得太近了。” 周弦并不是一等一的美女,但胜在长了一双沉甸甸亮盈盈的黑瞳妙目,笑起来又有一双梨涡,叫人哪怕看上一眼,心情便会好上一分。 她扶着膝,笑着对温雪尘说:“离得近一些,好听清你说话呀。” 曲驰:“……咳咳咳咳咳。” 周北南吊儿郎当道:“哪需要靠那么近,我站在这儿就能听到有人的心快跳出来了。雪尘,要药吗?小心你的心疾啊。” 温雪尘将血色充盈的唇抿紧,强行把目光从周弦脸上调开,稳声道:“那人的身份其实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有一次曾看到他同徐行之争执。” “怎么,他同徐师兄有何纠纷过节吗?”周弦好奇,“徐师兄的脾气不错,他怎会……” “他似乎叫徐平生,还是徐什么生,我记不清楚了。”温雪尘道,“我听到在争执中,行之曾唤他‘兄长’。” 周北南依然不语。 周弦吃了一惊:“徐师兄有兄长?怎么没听他提过?” 曲驰亦困惑起来:“我也不曾听行之说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是从市井之中被清静君带回风陵山的,从小吃过不少苦头。行之若有兄长,按他的性格,定然会好好待他,怎会对此人只字不提呢?” 温雪尘摇头:“此事我同样没有头绪。在他二人争执时,行之便发现我了,两人不欢而散。后来,我问起行之那人是谁,他说只是来自同一个村落的熟人,也姓徐。” “当真如此吗?”周弦若有所思,“说起来,徐师兄也真是个奇人。我只记得他刚进风陵山不过半年,便被擢升为清静君座下首徒。虽说徐师兄现今叱咤风云,可当年由于他越级拔擢,惹出的非议也不少……” 清静君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四门皆知,但当年十二岁的徐行之不过是个市井孩童,才入门半年,清静君便赐给他首徒之尊,即使在现在看来,未免也太过偏袒爱重了些。 周北南从刚才起便保持沉默,对周弦的疑问也没有回应。 几人正各怀心事,便听到从赛台方向传来一阵惊呼。 他们纷纷抬眼望去时,程顶的身体已冲破阑干,被狼狈不堪地掀落下台。 在比试的五十四招间,徐行之从头至尾没用“闲笔”变出什么花巧来,甚至连扇面也未曾展开。 而他用一把折扇便轻松击败的,是今年最有望夺得天榜第四的程顶。 在一片惊叹声和赛终的锣鼓声中,徐行之蹲下身来,用扇柄支颐,望着爬也爬不起来的程顶,道:“小子,周北南他们爱重你这个后起之秀,平日里同你比试时,大抵也是以夸奖为主吧?” 他毫不留情道:“那我现在说些难听的实话,听好了:你攻势凌厉有余,防守却是一塌糊涂,头,颈,腰,无一不是弱项。若我对你存有杀意,你早死过十几回了。” 即使输得凄惨,程顶闻言仍露出不服之色。 徐行之见他不信,便如数家珍道:“我第一招可拨开你枪棒攻你神庭;第六招可攻你风池;第七招便能直取巨阙。我只说到这里,至于第十六、十七、二十一、二十六、三十七、四十四、四十七、五十二招的用意,你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安心修炼去。” 程顶愕然,把刚才与徐行之交手的招招式式在心中简单过了一遍后,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来。 徐行之大方地摸了摸修得短短的发茬:“你是个好苗子,我可不舍得把你给打废了,未免太可惜。”他顿了顿,“……不过以后别太把别人哄你的话当真。他们也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傻不傻。有没有资本狂,自己心里得有点数。” 说罢,徐行之才站起身来,潇洒一甩衣尾,又对女弟子聚集之处浪荡地飞了一道眼波,引得她们一阵欢潮,各自捧脸、窃窃私语不止。 身处台下的孟重光与九枝灯齐齐黑了脸。 周北南看得青筋乱蹦:“他当自己是哪位师叔师伯了?当众训我应天川弟子,要不要脸呐。” 曲驰笑着打圆场:“他说得也没错啊。再者说,行之向来如此,他是真心爱才,才会这样点拨程顶的。” 周北南就是看徐行之不爽,咬牙道:“……这个花孔雀。” 大概是冤家路窄的缘故,下午,徐孔雀便抽到了周北南做敌手。 天榜之比,实力尤为重要,运气也不可或缺。若是某人开局运气不错,几场抽取到的对战之人都与己方实力相当,在稳扎稳打之中,哪怕后期遇到实力超群之人,也有与之一战的机会;若是直接抽到徐行之或曲驰这号人,那就是倒了血霉了,很有可能直接干扰后期比赛的节奏和心情。 而唯有一路取胜到底,方能夺得天榜魁首。 天榜之比开局第一场,徐行之就抽到了后起之秀程顶,下午就碰到了极为了解他的老对手周北南,运气不可谓不差了。 然而徐行之的心情却半点没有受到影响,刚一上台便亲密地对周北南打招呼:“北南,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周北南:“……滚滚滚。” 徐行之无比熟练地套瓷:“咱们俩都这么熟了,还比什么呀。要不然你直接认输,我们下去喝一杯?” 周北南恨不得一枪扎爆他的脑袋:“你怎么不认输?” 徐行之把合拢的折扇在掌心转得风生水起:“我又不会输。” 周北南气得咬肌都往外扩了一圈:“……你给我等着。告诉你,今年你那把变戏法的扇子对我来说没用了。” 徐行之痛快道:“我今年不变戏法。” 周北南:“你以为我会信你?” 徐行之用折扇敲打着后颈,笑嘻嘻的:“真的不变,谁变谁是狗。” 说罢,他手持折扇,微微一弯腰,对周北南道:“来吧。” “你倒是变样兵刃出来啊。”周北南说到这里,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额上青筋又跳出两三根来,“……徐行之你什么意思?!你要用这把扇子直接跟我打?你当我是程顶吗?!” 收拾好心情、坐在底下观战的程顶顿觉自己中了一箭。 徐行之不疾不徐地道:“……也就差不多嘛。” 远远观战的曲驰见状,道:“北南何必和行之说那么多呢?每次都要被气成这样,何苦来哉。” 周弦倒不是很紧张:“我兄长越愤怒,行招越冷静。这几年来他一直在钻研枪术,为的就是胜过徐师兄。徐师兄这样孟浪,未免也太轻敌了。” 温雪尘却有不同看法。 他靠在轮椅边缘,轻捏着下巴,道:“……行之不是这样的人。曲驰,你得小心了,行之今年对天榜榜首大概是志在必得。” “榜首之位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曲驰很宽和地笑道,“不管行之如何,我只需全力以赴、认真对待便是。” 一刻钟后,周北南手中持枪被“闲笔”挑飞天际,直直扎入赛场一侧的谛听石。 不等他将长·枪召回,徐行之手腕便轻如燕子地一翻,铮然开扇,电光火石间,扇锋已取至周北南咽喉处,把他逼倒在地,而飞回的□□也被徐行之的左手一把拦下,在空中圆舞一圈,指向周北南心口处。 赛毕的锣鼓声当啷一声响起。 徐行之笑道:“承让。” 徐行之此次当真没有使用什么花巧,因此周北南败得心服口服,但嘴上自然是不会轻饶了他:“让你个头。快点拉我起来。” 徐行之乐了,把周北南的长·枪往地下一插,伸手拉了他起身。 二人肩膀默契而亲密地相撞在一起。 周北南傲然昂首:“下次躺地上的就是你了。给我等着。” 徐行之说:“小弦儿说这话我信,你就算了吧。” 此话一出,徐行之就被周北南提着枪追得满场乱窜,场景一时混乱不堪,直到广府君呵斥一声,二人才结束胡闹,勾肩搭背地双双下场。 而徐行之的霉运似乎还没有结束。 秉着胜方先抽签的规矩,徐行之在签筒里随手搅合搅合,摸出了一支竹签,瞧了一眼上头的名字,就眯起眼睛,冲不远处的周弦摆了摆手,亲昵地唤:“小弦儿~” 他如此作态,周弦自然明白他下一轮抽中了谁。她笑了起来,也冲徐行之挥了挥手。 然而,围观了一日赛程的众家弟子,见状不禁在心中生出了一丝期待。 今日,徐行之先对应天川后起之秀,再对应天川大公子,这两人都是在赌局中排名靠前之人,但徐行之均轻松取胜。 而他下一轮又抽到了周弦做对手,这一路杀过来,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血雨腥风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若是徐行之再下一轮又抽中了曲驰,那可当真是热闹了。 此外,徐行之在对战周弦,甚至是在对战曲驰时,还会不会像今日一样只用扇子? 他若是只用大巧不工的折扇便能战胜这两人,接下来的比赛对徐行之而言便不会再存在任何阻碍。 假若徐行之真的就这样一路赢到底,那么这场天榜之比便足可载入史册了。毕竟历届天榜之比中,没有一个人是用折扇做兵器来夺得魁首的。 那些旁门弟子当天又开了一副赌盘,赌的是明日周弦与徐行之比试时,徐行之是否还会用折扇迎战。 在赌盘热火朝天之时,徐行之却趁着风陵山弟子们相聚为他庆功时偷偷溜了出来,回到了风陵山弟子安歇的东殿。 他从殿室窗沿处望过去,发现殿内只孤零零地坐着徐平生一人,方才蹑手蹑脚走到殿门口,探了个脑袋进去,轻声唤道:“兄长?兄长?” 徐平生只短暂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瞬,便重又低下头,挽袖抄经,神情冷淡:“何事?” 徐行之走进殿里来,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我看席上有兄长爱吃的绿豆糕,又没看到兄长到席,便偷偷地给兄长带了来。” 徐平生头也不抬:“那是你的庆功宴席,我去那里也是格格不入。” 听他这样说,徐行之有些黯然:“兄长……” “我说过,不要叫我兄长。”徐平生似有些不耐烦,将笔搁在青瓷笔架之上,“你是风陵山首徒,我不过是一个中级弟子。我不想叫别人提起我时,只知我是‘徐行之的兄长’,而不知我是徐平生。” 徐行之难得被训得抬不起头来:“……此事只有北南知道,他会帮我隐瞒的。” 徐平生不愿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重新提笔:“无事就先走吧。” 徐行之嗯了一声,把绿豆糕放在案角边,见徐平生抄得专心,便引颈过去看了一眼,把题头念了出来:“《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 徐平生肩膀霍然一僵,慌忙伸手去捂:“谁叫你看的?” 徐行之一时欢喜,竟忍不住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兄长,你是帮我抄的吗?” 徐平生别过脸:“我自己抄着玩,修身养性罢了。” 徐行之仍渴望得到一个温存些的答案:“……可你分明有在学我的字迹。你看,我惯常写字便是这样……” 徐平生羞恼难当,将竹简一卷,不留情面地一把从中折裂,信手掷下地面后,只穿着单袜便踏出了殿门,把徐行之一人抛在了殿中。 徐行之跪坐在原地,不知呆了多久,才下地伸手把那一卷裂开的竹简取在手中,用袖口珍惜地擦了擦,收入袖中。 正欲起身时,他便觉一道温暖自身后毫无预警地贴了过来。 抱着他睡了几年,这怀抱属于谁,徐行之早已是烂熟于心。 他苦笑一声,再转过脸去,便是一如既往的轻佻微笑:“哟,重光,怎么跑出来啦?” 孟重光拥住他的后背,双臂环紧在他胸前,依恋又有些心疼地蹭了蹭:“师兄,大家都在等你呢。” 徐行之笑道:“是了,我是离席太久了。走吧,快些回……” 孟重光却紧紧抱住他,一动不动。 徐行之:“……重光?” 窗外山影倒卧,丝丝残照隔窗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一袭白衣均染上了红沄沄的光泽。 33.阴差阳错 夜半时分酒席方散, 徐行之返回东殿, 将身上沾染了酒气的宴服换回便服,摸了盛装着纸笔的书匣到了偏殿, 点起一豆灯油,开始抄经。 然而晚上饮酒过甚,偏殿又没有炭火, 寒意很快侵体,再加上抄录一事最是消磨精神的, 不消一刻钟, 酒意上涌的徐行之便觉笔端如系千钧, 冷困交集, 掐过数次人中也不顶用。 很快,他趴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 侧殿的门被敲响了:“师兄, 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酒意催逼, 再加上今日连战两场之故, 徐行之睡得极沉,自然不会应和叫门声。 叫门不成, 门外的九枝灯微微抿唇:“师兄, 冒昧了。” 他端来一方炭盆进门, 又用脚尖将门勾上、合拢, 视线转了几转, 才将目光对准了熟睡的徐行之。 见到此景, 九枝灯并未多加思虑。他将炭盆放下, 翻过徐行之只抄了个开头的经文看了看,随后他将这卷竹简收起,放入怀中。 侧殿里有一张供人憩息的小床,九枝灯跪在床上,挽袖将床铺清理干净,又取来一床极厚实的被褥,才回到桌前,对熟睡的徐行之恭敬道:“师兄,得罪了。” 旋即,他一手护住徐行之的后颈,一手托抱徐行之的膝弯,将他横抱入怀。 徐行之睡得发冷,在睡梦中被人打横抱起,他只觉暖意逼人,本能钻入了九枝灯怀中,将额头抵进他怀里。 隔着衣服,九枝灯亦能感受到徐行之皮肤上的透骨冷彻,想到师兄变成这样的原因,他不自觉把声音放到最轻:“师兄,冷吗?” 徐行之摇摇头:“不冷。” 说是不冷,他的手心脚心都沁着寒意。九枝灯把他放在床上,正准备取被子来将他盖好时,徐行之身体翻动,宽松的衣裳也随着他的动作而稍稍上滚了一些,后腰处露出一抹白。 明明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地方,九枝灯却看得耳尖透红,慌乱别开双眼,想替徐行之将衣裳拉好。 然而他的手刚刚抚上去,就被徐行之当场按住。 他含混不清地低喃:“……别碰,腰疼。” 在徐行之身旁陪伴多年,九枝灯知道他身上几乎每一处都受过伤,腰部自是不例外。 今日他战了两场,太过劳碌,又久坐饮酒,怕是腰受不住。 然而九枝灯望着那一抹白,心思却控制不住地脱开了正轨。 他喉结紧张得微微滚动,面上神情渐渐由平静变成一片汹涌狂湃的暗流。 半晌后,他半跪下身,把徐行之狠狠纳入怀中,兴奋得整副脏器都灼烫不已。 那一线诱人的白叫他忘了形,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腰部痛处被扯中,闷声低吟:“呃……” 这声音几乎要把九枝灯逼疯,他愈加用力地收紧胳膊,仿佛牵着长绳跳下悬崖,在失控放纵与一线理智之间来回拉扯。 很快,他对准那张微微喷吐着酒意的双唇,毫无经验地咬了上去。 徐行之嘶了一声。他在睡梦中吃了痛,但疲累叫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只得凭着本能去推眼前人的肩膀:“……重光,别闹。师兄困了……” 九枝灯霍然惊醒,从意乱情迷中挣脱出来,狼狈地从床上下来,抚着弥漫着酒味的唇畔呆愣半晌后,他手忙脚乱地为徐行之拉好被子,一袖挥灭烛光,拔腿跑出了偏殿。 前脚刚出殿外,还未来得及平复心绪,九枝灯便听身侧传来一个冷中带讽的声音:“九枝灯师兄?” 九枝灯正是心浮气躁之时,猛一转头,反倒把孟重光惊得倒退一步。 回过神来,孟重光开口取笑他:“师兄这是怎么啦?脸红成这样,吃酒吃醉了?” 一提到“酒”字,九枝灯便觉口中满是酒香气,一时间心跳如鼓,哪里还顾得上同孟重光斗嘴,只冷淡地看他一眼,便极快地转身离开。 待他一走,孟重光立即推门进入侧殿。 徐行之熟睡正酣,丝毫不觉孟重光将他翻过身来、看到他微肿的唇时那冷到可怖的目光。 ……到处都是那个人的气味。殿内,房间里,师兄的身上,包括嘴唇上都被那人染污了。 孟重光凑近徐行之耳畔,低声细语,幽深可怖的双眸与往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为什么要叫别人碰你呢,师兄。我不高兴了,要罚你。” 不久后,殿内荡开一阵植物清香。 徐行之初次吸入时,眉头微锁,似是觉出这香味来者不善,但那气味无处不在,徐行之终是将它无可避免地吸入了体内。 孟重光也不急着上床,任由那植物清香把徐行之包拢起来后,便取了一份新的竹简,就着月光,抄写起经文来。 小半个时辰后。 徐行之只觉身堕迷海,在白茫茫的一片空间中漂浮了起来。他在床上辗转不止,低喘不已,脖颈后仰,一声声喘息满含隐忍到了极致的痛苦与难言的欢愉。 孟重光起初还挺得意,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学着徐行之的笔迹,可随着时间推移,他才意识到何谓作茧自缚。 ……他憋涨得坐立不安,下笔乱了节奏,连嘴唇忍得都发了白。 强撑着抄录完毕,孟重光立即扑回了床上,掀开被子滚了进去。 徐行之不知做了什么梦,正被折腾得闷哼不绝,衣裳已发了潮,不过身体好歹是暖了,有些地方甚至烫得吓人。 孟重光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环住徐行之腰身,层层藤蔓沿床脚攀上,将孟重光与徐行之的脚腕连在了一处,有几道细细的藤蔓还沿着徐行之宽松的裤腿处钻入。 不出片刻,徐行之的喘声猛然加重:“别……嗯~” 孟重光枕在徐行之的肩膀上,眼睛微阖,唇角含笑,满足地自言自语道:“师兄,你这样勾引我,真是太坏了。” 徐行之第二日醒来时大汗淋漓,起身时心思绮繁,险些直接从床上滚下来。 ……昨夜当真是怪梦连连。 起先,徐行之梦见自己被人捆在椅上,双眼被蒙,双腿被不知名的细软物吊起扯开,挣扎不得,有一多肢的柔软怪物在他身上盘桓不已,将他逗弄得几欲破口大骂,却又欲罢不能,渐渐便没了力气,只能任他把玩。 徐行之只觉自己是一本书,被人从头翻到了尾,那人指尖所至之处,都像是在调情。 第二个梦则更加离经叛道。他去塘边沐浴,洗到一半,整座清澈的池塘就都化身为了翻书人,把他一口吞没进去,淋漓尽致的黑暗中,他的右脚足足抽筋了三回,此刻还隐隐作痛着。 徐行之回过神来,才觉身旁被子里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凸起,他伸手揭了被子来,一双光裸的手臂又把被子重新合拢,委屈地“嗯”了一声,仿佛在责备徐行之打搅了他的安眠。 徐行之这下知道里头是谁了,失笑不已,拍一拍那颗藏在被中不肯露面的毛茸茸的脑袋,整理好衣袜,下床行至桌边,只见一卷抄录完毕的《太上元始天尊说北帝伏魔神咒妙经》搁在上面,墨迹已干,字迹与徐行之一般无二。 他捧着竹简,唇角笑意刚刚漾开,便听得门口有异动传来。 徐行之抬眼一看,是九枝灯站在殿门口。 他似乎有话要说,而在他发声前,徐行之便抬起一指,示意他噤声,免得吵扰到孟重光睡觉。 他披好外袍,踏好鞋履,走出门去,将门虚掩,才道:“找我何事?” 他手中还握着那卷孟重光抄录好的竹简。 九枝灯身着重衣,面容严整,双手背在身后,双眼盯着竹简,声音听起来略有异样:“师兄昨夜抄完经书了?” 徐行之摆摆手:“这哪里是我抄的?我昨夜酒困,早早就睡过去了,倒是累着了重光,昨夜他扶我上床,悉心照料,还替我将经书抄完了,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你我得小声说话,别吵了他。……小灯,你清早来寻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九枝灯负手,眉眼间的清冷萧疏一如既往:“今日有我比赛,是与清凉谷一名弟子对战。我想请师兄来指点一下剑术。” 徐行之痛快答应,顺手揉了一揉他的脑袋:“行。你在训练场上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咳,更衣后再去找你。” 九枝灯颔首,目送徐行之回了侧殿,才从背后掏出那卷昨夜被徐行之抄录过开头的竹简。 此时那竹简已被抄录完毕。 然而,看起来却是没有任何送出去的必要了。 九枝灯把竹简重新放回怀中,转身离去。 徐行之折回殿内,刚蹑手蹑脚地将门合拢,就听后头传来一声突兀的问询:“……师兄刚才在与谁说话?” 徐行之吓了一跳,但等回过头去看到孟重光光着脚站在地上,直勾勾盯着自己,他便皱起了眉,上去把那不知轻重的小孩儿给扛起来丢回了床上:“不穿袜子就下地,你真能耐。冻病了算谁的?还不是得我照顾你。”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方才在和谁说话?” 徐行之:“小灯。他说要我指点他剑术。” 孟重光拥紧了被子,颇不服气道:“我也要师兄指点。” “你?”徐行之差点乐出声来,“你的确要指点一下,不然像上次那样,没过两招便被人打下台来,多没面子。” “师兄笑话我!” “没,没。”徐行之摸一摸孟重光剃成短毛的头发,哄他,“师兄是心疼你。” 孟重光很没出息地被摸得红了脸,舒服地哼哼两声,不闹脾气了。 把炸毛的重光猫安抚好,徐行之便打算回去换身衣服。 ……尤其是要换条亵裤。 没想到他正要离开,孟重光就从后头拽住了他,再次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要求:“要亲一口!”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毛病?多大年纪了我问你?眼看着都要比我高了……” 孟重光也不说话,就仰着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奶猫似的目光和他眼底下的淡淡乌青色瞬间把徐行之的心给催软了。 昨夜毕竟是这小家伙贴身伺候着自己,还替自己抄了经,就哄哄他又有何妨呢? 这样想着,徐行之往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孟重光挑三拣四地撒娇:“不够甜!” 徐行之微微脸红,一巴掌推到了他的脑袋上:“别闹腾了!把衣裳穿好!总是光着睡,也不怕伤寒。” 孟重光眨巴眨巴眼睛:“这样抱着师兄多暖和呀,师兄不喜欢吗?” ……徐行之落荒而逃。 恕他现在听到任何和“抱”有关的字眼都会觉得双腿虚软。更何况孟重光说这话的表情,半开玩笑半认真,竟叫徐行之心里有些痒丝丝的。 不过,天榜比试这件顶重要的大事摆在这里,徐行之就算再心旌荡漾,一踏上赛台,心思便沉静了下来。 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周弦,二人也是老对手了,见面时甚至没有多少剑拔弩张的氛围,轻松得仿佛茶话会。 周弦打招呼:“徐师兄,今日气色不错。” 徐行之今日洗漱时照镜子也发现了这一点,想到昨夜缱绻旖旎的怪梦,着实觉得神奇不已。 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采阴补阳? ……可徐行之怎么想也觉得自己像是被采的那一个。 周弦从腰间抽出短.枪,从背后取来长·枪,各转一轮,把持在手:“徐师兄今日同我比试,也只用折扇吗?” 徐行之将心思收回:“你猜?” 周弦笑道:“不瞒徐师兄,昨天我偷偷参与赌局,下了些私藏的灵石,赌你仍用折扇应战。” 徐行之抚扇,作势长叹:“我怎么会舍得让小弦儿输呢。” 说罢,他俯下身,单手持扇,对周弦躬身施礼:“……请吧。” 周弦枪术精湛,枪出如龙,势头绵密,似疾风闪电,偏生又有女子的细腻心思,因而转攻为守时亦是滴水不漏。 许多人宁可抽到曲驰,也不愿抽到周弦,原因就在此:同周弦交战需要极大的耐心与体力,否则就只能活活被她拖垮。 然而,徐行之只用了不出十招,便夺取了胜势。 他根本没有与周弦正面比枪,在四两拨千斤地消去周弦的第一波攻势后,他便转向擂台一角,振袖一推,将全身灵力激荡开来! 周弦精于枪术,灵力水准亦不低,但如此滔滔如海的灵力她竟是招架不住,连退十数步,跌下了擂台去! 在她即将跌摔在地时,一道八卦青玉符箓自远方奔袭而来,托住了周弦的腰身,而徐行之自高台上飞身而下,一把拉住周弦袖口,将她平稳送下地面,双脚方才飘然落地。 天榜之比的规矩是谁先碰到赛台之外的地面就算输,因而周弦毫无悬念地落了败。 身处高位的几位君长感应到这波灵力之雄厚,亦不免惊了一惊。 清凉谷的扶摇君赞道:“徐行之行事虽鲁莽了些,但风陵山首徒一职,对他而言着实是当之无愧啊。” 清静君远望着底下的徐行之,脸不红心不跳道:“嗯。而且他也不算鲁莽,少年意气而已。” 另一边,丹阳峰明照君也道:“这小儿的风采,倒是让我想起当年的清静君来了。” 清静君丝毫不吝夸奖:“比我厉害。” 在诸君纷纷向清静君赞扬徐行之时,广府君却皱起眉来,神情间难掩担忧之色。 送周弦落地后,徐行之便放开了手,笑道:“小弦儿,承让。” 起初,周弦对徐行之体内的灵力之盛颇感意外,然而细想一想,她便释然了。 正道仙门,唯有悉心修炼一途,才会有这般成果。徐行之能从一个市井小民走到今日地步,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34.舍我其谁 徐行之摸出曲驰的名字后, 就抬头盯紧了捧签筒的应天川弟子。 那孩子被徐行之似笑非笑地一看, 登时虚了几分:“徐师兄,这个不怪我……我不知道……” 徐行之爽快地拍拍他的肩:“我又没说是你的错。我只是在想, 若是这回能一鼓作气将曲驰也拿下,那多带劲儿。你说是吧?” 小弟子望着徐行之潇洒远去的背影,满面仰慕。 然而下午比赛开始前, 曲驰仍在场下准备,就听上头传来了徐行之的声音:“曲驰, 曲驰。……曲哥哥?” 曲驰年纪的确是同辈四人中最大的, 但听徐行之这么叫他, 仍是忍俊不禁。 他抬头问道:“怎么?” 徐行之将自己挂在擂台边缘的红绸子上, 厚颜无耻道:“让我三招好不好。” 在一旁给曲驰支招的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叫曲驰让你三十招呢。” 徐行之:“那敢情好。” 周北南:“……” 曲驰好脾气道:“莫要吵了,三招而已, 让便让了, 不要紧。” 徐行之对周北南笑道:“看见没有, 学学人家曲师兄的气度。等哪日比试你肯让让我, 我便也叫你一声周师兄。” “让你个头。”周北南唾弃道,“我比你大, 你本来就该称我一声兄长。” 说罢, 他又劝曲驰:“曲驰, 少搭理他, 他这人蹬鼻子上脸得很。” 曲驰贤惠道:“他年龄是我们四人中最小的, 让他三招也无妨。” 温雪尘在一边平静地给曲驰支招:“……第四招的时候, 变条蜈蚣扔到他脸上, 你就能赢了。” 语毕,温雪尘看也不看便抬起手来,果然接到了徐行之丢下来砸他的扇子。 徐行之趴在上头抱怨:“……温白毛你少害我啊。” 温雪尘把徐行之的扇子接在掌心把玩起来:“你该谢谢我不参加天榜之比。” “……那可真是谢您不杀之恩了。”徐行之理直气壮地朝他一伸手,“扇子还我。” 温雪尘把扇子给他丢了上去。 比赛开始前,周北南给曲驰鼓劲儿:“揍他,别叫他这么狂。” 温雪尘的态度比周北南更简洁些:“揍他。” 曲驰将拂尘放下,取了常用的宝剑上台,却见徐行之手中拿着折扇幻化而成的鱼肠剑,在台上等他。 曲驰笑:“这回不用折扇了?” “你和周胖子可不一样。”徐行之笑吟吟地说,“……抢了我两次天榜第一的位置,我怎么样也得上点心吧。” 底下的周北南青筋乱跳:“……我一会儿能投几样暗器上去扎爆他脑袋吗?” 温雪尘不答,仰头看向台上,抬手抚唇,神情间竟隐然有几分期待。 开赛锣鼓初响,徐行之便抢了先机,断然抢步挥剑,曲驰则信守承诺,开场三剑,只避不接,亦不拔剑,竟真的生生让了三招去。 曲驰师尊、丹阳峰冲虚子眼见曲驰竟如此儿戏,微微皱眉。可三招一过,曲驰左手便拔剑挥出,雪练也似的剑锋往当中一横,剑气如风雷狂舞,徐行之见势不妙,把斩出的剑强行收回,逆转为守势。然而曲驰剑势霸道,只一出鞘,徐行之衣袍上便添了数道划痕。 逼退徐行之,曲驰趁势将剑抛出,双手结阵,横推而出。 漫天红云沸反盈天,七剑残影掀起漫漫巨风,将徐行之的身影包裹在其中,曲驰亦投身于阵中,与他一道隐没了身形。 一时间,在场诸人只闻金铁相搏之音,剑气鎏影奔流不息。 方才徐行之消失时,孟重光已看到他身上被划出了血痕,他紧张得双颊煞白,几欲抢步上前:“……师兄!” 他被九枝灯一把拖回。 后者对他摇了摇头,但他看向擂台的目光同样满含担忧。 曲驰是四门中的剑术翘楚,术法是一等一的出挑,剑亦是一等一的好。徐行之以剑相搏,对曲驰太过有利。 更何况曲驰有七把好剑,徐行之只有一把普通的鱼肠剑。 徐行之的“闲笔”,作为对战的兵器而言,其实有相当的劣势。 它看似能变化为天地万物,但实际上,“闲笔”是徐行之用搜罗来的各类武器综合炼化而成的,各种物件之性决不能冲突。 譬如,徐行之若得了一样珍贵的仙灵木剑,又得了一样上上等级的金枪,那么这两样若是炼融在一起,“闲笔”便会因为金克木的属性而报废。 因此徐行之必须要仔细计算好“闲笔”中每一样兵刃的五行属性,为避免冒进、致使所有的炼化功亏一篑,他所炼化的都是属性温和、威力不那么巨大的兵刃。 所以,尽管“闲笔”能够变化无穷,但每一样东西都不如专精的兵器来得更加强悍。 九枝灯认为,徐行之若想胜得此仗,必然要驱使“闲笔”,多番变化,方能有制胜之机。 可以说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就连与徐行之对战的曲驰也是这么认为的。 ……铿。 不多时,飞尘红烟之中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剑刃斫断之音,响彻擂台上空。 温雪尘笃定道:“……徐行之输了。” 周北南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让他嘚瑟。” 高台之上的清静君身体前倾,满目担忧地望向烟团之中,手中掐着的木珠裂了一颗仍浑然不觉,其神态之专注叫广府君禁不住咳了一声,小声提醒:“……师兄,勿要这般明显。” 清静君摆手:“你别说话。” 铿。 第二声剑刃斫断声传来时,有火焰从烟团中翻卷而出,幻如朝霞,雪白、淡青的剑刃交错之痕如流星,道道碰撞在一起,惹得离擂台稍近的人心脉都跟着颤抖起来。 温雪尘微微正色:“……等等,似乎不对。” 第三、第四声剑刃斫断之音是连续响起的,擂台轰轰作响两声后,猛然塌了一半下去,站在近旁监管比赛的秩序官始料未及,狼狈地纷纷退避开坍塌的碎块。 剑斗之阵上抬,聚于半空之中,徐行之和曲驰继续纠斗在一处,但情形究竟如何,就连几位上位的君长亦难以辨别。 第五声剑斫声荡开了一股精纯到可怕的灵力,让不少修为较低的弟子纷纷捂耳惊呼起来,温雪尘抬手护住脆弱的心脉,低咳两声,面色隐隐发了青。 周北南望向那二人争斗之处时,目光已全然变了。 第六声破碎声极轻,但却是被二人身侧盘桓的气流吞卷进去了,青影红光间火星迸溅,剑尖在空中划出层层螺旋与绚烂弧圆,令人目不暇接。 当第七声剑断声传来时,周北南骇然失声道:“……他把曲驰的七把剑都打断了?” 温雪尘轻抚胸口,皱眉道:“不,他自己的剑也断了。” 周北南:“……什么时候?” 温雪尘:“曲驰第七把剑断的时候。” 七剑之阵被破,剑刃碎片落雨降雪般纷纷而下,徐行之挥开雾烬,一涤烟尘,自阵中冲出。 他身上血痕斑斑,衣衫破碎,正如温雪尘所言,他右手中的鱼肠剑已断为两半,但他左手却握紧了断开了的半截剑,身形在空中一个旋绕,擎苍追狼,直奔七剑尽失的曲驰。 曲驰稳住步后,手持一柄自中央断开的残剑,直迎对冲而去。 二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徐行之的右臂衣袖嗤地一声裂了开来,而曲驰的侧颈上则多了一道浅浅的创口。 赛终锣鼓罄然一响。 ——比赛规定,谁能最后留在台上,或是谁能先在对方身上留下致命标记,便算谁赢。 而胜过曲驰后,徐行之天榜榜首的身份已经十拿九稳,不可能再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清静君比在场任何人反应都快,起立喝道:“好!” 广府君黑着脸拉了一把清静君的胳膊,清静君却不为所动,一双慵懒的下垂眼里泛着真切的喜色。他指着场上的徐行之对旁人骄傲道:“看,看那个,他是我徒弟。” 广府君:“……” 徐行之踉跄两步方站稳了身子,回首一望,曲驰已向他走来,露出了宽和的浅笑:“恭喜。” 徐行之绽开了极疏朗明快的笑容,将断裂的鱼肠剑复归折扇模样,当着曲驰的面,啪的一声展了开来。 扇面其上,用古仙灵金砂留下了八字狂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落款是“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底下的温雪尘:“……” 周北南:“……我靠,他这么不要脸的吗。” 饶是曲驰,在愣了片刻后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你早早便写在上面了?就这么志在必得?” 徐行之笑道:“若是输给你,这五年我就不用扇子了。” 语罢,两人默契地双双碰拳,又掌心交握,撞了一下肩。 徐行之刚刚松开曲驰的手,便见孟重光从破碎的擂台边缘绕上来,三两下冲到他面前,用力拥紧了徐行之:“师兄,我好担心你……” 徐行之一怔,不由失笑,拍抚着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师兄这不是没事儿吗?快下来。” 孟重光耍赖:“我不下来。” 徐行之无奈,索性把那耍赖的小孩儿一抱一扛,架在自己肩上,转头对曲驰笑笑,又面朝向君长们所坐的高台,对清静君晃了晃右腕上系着的六角铃铛。 这铃铛是清静君当年赠与他的。 为他亲手系上时,清静君曾说,希望你做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现如今他至少做到了第一步。 听到清脆的铃铛声,清静君微微颔首,唇角勾起满意的浅笑。 徐行之回给他一个笑容,扛着孟重光就下了台。 广府君眉心纹路皱得更深:“师兄,他太过狂妄招摇了,行事也……” 清静君端起酒杯,满饮过后,眉眼尽带笑意,道:“这样不好吗?我喜欢他这个样子。” 广府君:“……” 而眼见徐行之扛抱着孟重光下台,底下议论声顿起。 “……这是谁?” “你不认得?就是风陵山那个漂亮的废物,自从结过丹后就半点进益都没了,用什么天材地宝也养不出来的那个。可徐师兄偏生爱宠着他。” “就是他呀?我怎么瞧着他与徐师兄……” “嘘,嘘。少议徐师兄的事情。……不过徐师兄若是真和那废物好了,可不知要有多少女弟子要伤心了。” 一旁九枝灯注目良久,再难忍受这样的议论声声,旋身扶剑离去。 很快,傍晚时分,孟重光被徐行之抱下台的话题便被另一件更具冲击力的事情取代了。 ——赛前呼声最高的新秀、应天川的程顶,在下午的赛事中,被风陵山的九枝灯十数招便掀下了台去,肋骨断了两根,接下来的比赛是万万参与不得了。 或许是和徐行之走得近了,气运相近,下一轮的九枝灯又对上了周弦。 徐行之日日与九枝灯切磋,晓得九枝灯近来战意极盛,状态正好,便怀揣着极大的希望,早早在场边寻了个隐蔽位置围观。 周弦之前并未与九枝灯交战过,但对于能轻易战胜程顶的人,她不会轻敌。 她相当耐心,然而九枝灯却比她更加耐心,一招一式缜密细腻宛如流水,且越战越猛,剑势落如骤雨,泼面而来。 周弦被他一套凌厉凶猛的疾速抢攻打得只顾防御,手腕上筋脉均被震麻,眼看只消最后一击便能将她手中短·枪击落,九枝灯的身侧却不慎露了个破绽出来。 周弦本就心细如发,小小的破绽于她而言都是翻盘的契机,她顺利抓住了这点漏洞,一击得手,将九枝灯挑下了擂台。 徐行之见此情状,面色一阴,快步走向台下的九枝灯。 自地上爬起时,九枝灯恰好撞上了徐行之审视的目光。 九枝灯并未想到徐行之会来看自己的比赛,看见他时神情便紧张了起来:“……师兄,抱歉。” “你该同谁说抱歉,你心里清楚。”徐行之直接道,“最后为什么会露破绽?” 九枝灯低下头去:“是我大意了。” 徐行之一记暴栗敲上了他的脑袋。 以往徐行之也常敲九枝灯,下手虽重,却不会疼,然而这回九枝灯被敲得头盖骨都麻了,疼得他脸发了白:“……你大意?我与你交手那么多回,你故意卖给周弦破绽,当我看不出来吗?” 九枝灯惊慌抬头:“师兄,我……” 徐行之满怀期待而来,谁料会看到九枝灯放水落败,他哪里还愿意再听九枝灯的解释,气到拂袖而去。 他心情抑郁,摇着折扇晃来晃去,信步来到了一处白沙海湾。 现如今已是秋末,寒风凛冽,但仍有不少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下水打闹玩耍。四门的中下级弟子均汇聚于此,等级较高的弟子凫水游泳,而几个下级弟子便留在岸上看守衣物。 见了徐行之,在岸上的几位弟子纷纷起立向他致意,倒是水里的几个风陵山弟子与他熟稔,热情地邀请他道:“徐师兄,一道来游啊。” 徐行之裹了裹外袍,笑着拒绝:“不用了。” 有个弟子嘀咕道:“师兄往日最爱与我们凫水,怎得这几年都不玩了?” 徐行之捡了块石头丢了下去:“就你话多。” 他故意扔歪了,底下的弟子也都了解他的为人,晓得他不是真的生气,就都嘻嘻哈哈地散开,各自玩耍去了。 徐行之四顾之下,发现等候在岸上的人里有那日带他去戒律殿的叶补衣,便扬手同他打了招呼。 叶补衣兴奋得两腮红红:“徐师兄,您还记得我?” 徐行之乐了:“我是比你年岁大些,可也不至于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吧。” 叶补衣正脸红间,旁边又有几个应天川的下级弟子壮着胆子凑了过来,试探着向他打听道:“……徐师兄,那个九枝灯真的是您教养长大的吗?” 徐行之一顿,反问道:“他怎么了?” 那提问的弟子颇有不平:“他一个非道之人,凭什么能进天榜之比呢?” 另一个应天川弟子附和道:“他下手毫无分寸,将程顶打伤,可不就是为了报复吗?非我道中人,果真是……” “程顶是太过冒进,才自食恶果的。”徐行之在听到更难听的话前便打断了那人的话,“你们若是看过那场比赛便知,九枝灯他最后一招并无伤程顶的打算,是程顶打算硬攻时失手,才伤重至此。再说,是谁教你们非道之人就定然是恶徒的?” 各家下级弟子面面相觑。 那容易害羞的小弟子叶补衣鼓着勇气附和说:“我觉得也是……非道之人不一定是恶人的呀。” 徐行之清了清喉咙,平声道:“要我说,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好,也没有谁比谁低劣。……魔道与鬼道,常以他人为媒介修炼,自然要快上几分,但因为东西太容易得到,反倒会失去本心;仙道以己行修己心,慢是慢了些,但不容易走偏,是最容易心安理得的活法。” “然而,只要不肆意为祸,专心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你们可明白?” 包括叶补衣在内的各家弟子均是似懂非懂。 徐行之摸摸叶补衣的脑袋,转身离开海湾,在走到无人处后方扬声道:“……你可明白?” 九枝灯从一旁的树后闪出,眉眼低垂:“师兄,我……” 徐行之背身对着九枝灯,叹了一声:“你是觉得你要是赢了周弦,会被人议论身份吧。何必在意这些?赢就是赢,输就是输,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 “……不是。”九枝灯忍得脸颊煞白,“不是这样的。” 徐行之回身,难得严厉地质问:“那为何要诈输?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能够取胜,我会比我自己得天榜之首还要高兴?” 九枝灯双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许久过后,才轻声道:“师兄用灵石押我能得天榜第四,可是这样?” 徐行之浑身一僵,目光一分分变得不可置信起来。 九枝灯不敢看徐行之,一字字轻声道:“……因此我只想得第四。……我不想让师兄输,我……” 话音未落,九枝灯便猛然被揽入一个微冷的怀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粗暴地没入他的短发间,把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你这个傻子。”徐行之低声道,“我若要知道你的心思,就该押你做天榜第一。” 九枝灯被抱得浑身发软了好一会儿,才将僵硬地悬在徐行之后背的双手收紧,把徐行之死死扣进自己怀抱中,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只要看着师兄就好了……” ……他只要看着师兄光芒万丈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九枝灯失态地不断发力,徐行之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能活动的右手往他胸口轻推了一记:“好了好了,轻些……” 这一推,把九枝灯瞬间推远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把徐行之自己也推向了一片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他从一个温暖的怀抱跌进了另一个同样温暖的怀抱。 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蛮荒昏茫的天空,以及天空边缘那一轮似月非月的光源。 ……又回来了吗? 耳畔响起了曲驰欣喜又温柔的声音:“行之,你总算醒了。” 他满眼天真地指挥在山洞口烧火的陆御九道:“小陆,他醒了,拿些水来。” 徐行之扶着额头缓缓爬起身来,看向曲驰。 梦境里,或者说原主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却又温和谦恭的曲驰,与眼前只有五岁孩子心智的曲驰影像一度重叠,又分离了开来。 ……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曲驰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些人变成这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35.觅得尸骨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 我不欲为祸正道, 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 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 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 “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 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 惊悸痛苦,诱发心疾, 以致体质孱弱, 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 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 在鬼修间穿梭, 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 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 任凭腥血纷落, 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 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 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休息。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养精蓄锐,以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便看到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孟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孟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孟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孟重光不服气道:“师兄是我的。你往那边去。” 九枝灯:“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两位,两位,师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再吵就让你们自己下来走。” 于是世界总算安静了,徐行之背着他们,朝一片辉煌灯火中走去。 那灯火渐黯下去,眼看着浓缩成了一点微光,又猛地亮了起来。 徐行之眼皮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仍在蛮荒中。 或许是在蛮荒里做梦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软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个身子来,他才发现周望竟然在他房间里,她背着一双巨刀,靠墙抱臂而立,面上还隐隐有些不满之色。 徐行之忍住头脑的昏沉,出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来救他们的主人了。这次他们打得发了疯。孟大哥叫我在这里看好你,免得出事。”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内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36.报仇雪恨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 一不留神便上了瘾, 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 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 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 周望刚一坐定, 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 将石子含在嘴里, 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 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 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 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 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 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二五仔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凝眉自语:“……我记得灵沼镜是九枝灯的宝器?”他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来窥探徐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37.鬼面秘密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 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 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 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 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 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 林木蓊郁, 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 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 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 徐行之走得腿软, 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38.以牙还牙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 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 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 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 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 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 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 “不许看,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 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 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 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39.疑窦暗生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 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 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 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 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 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 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 徐行之走得腿软, 实在是疲惫不堪, 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40.记忆回溯(五)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 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 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 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 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 向后仰倒, 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 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 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 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 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 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 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 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 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 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受到惊吓、产下周望后,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上,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六日后,陆御九从此地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41.施以责罚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鸣鸦国鬼族向来擅长阵咒之法, 其中便包括“蛇印”一招。“蛇印”又分为金环蛇印与银环蛇印。前者光呈淡青色,中者身体滚烫如灼,经脉将遭火烧之苦;银环蛇印则呈火色, 一旦中招, 浑身如沐寒冰, 血流凝冻。 虽然在咒印入体之时徐行之便加以压制,然则这一击,那鬼修显然是倾尽全力了的,徐行之再怎样发力逼退, 还是难免受了一遭寒狱之苦。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 锁定对象, 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 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 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哽,愧悔难当:“师兄, 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 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 低喘不绝, 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 “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 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 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饿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想得美。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脚走,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人,行进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这人并不多重,大概是因为被烧得只剩下一具人干的缘故,背起来很是轻松。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42.冤家路窄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那股植物清香沿着他的七经八脉钻入, 催软了他的手脚,耳畔孟重光的呢喃低语化成了一湾春水,叫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尾鱼, 和一只香饵缠绵悱恻。香饵柔软又温暖, 像是活过来了似的, 在他的尾巴上小心翼翼地亲吻,徐行之也并不饥饿,只和它盘旋玩闹,任他在自己的鳞片上细细揉蹭。 等到他回过身来时, 香饵竟已经延伸出无数细小触手,吸住他的身体, 把他往无尽的渊流里拖去。 徐行之想要挣扎, 但是触须细软坚韧, 他很快被缠得酥了骨头,被那触须拖入一丛柔软的珊瑚之中。 徐行之惊醒过来, 腰膝处酸软难当,小腹处稍稍一窝就是一阵胀痛。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 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 躺在床上, 双脚都被套上镣铐, 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 睡得很甜, 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 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九枝灯喉头微哽,愧悔难当:“师兄,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43.利诱威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 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 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 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 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 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 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 他却神色不改, 只稍稍颔首, 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 见九枝灯回来, 便拉他坐下, 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 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伙计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炼为醒尸,要么是被用来炼魂铸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44.缘深情浅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 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 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 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 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 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 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 望着他们两人, 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 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 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 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 弯腰问了些什么, 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二五仔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凝眉自语:“……我记得灵沼镜是九枝灯的宝器?”他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来窥探徐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45.狂蟒蛇灾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 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 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 我心里知道, 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 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 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 不像我, 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 定然会恼怒至极, 相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 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内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46.四十九道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徐行之惊醒过来, 腰膝处酸软难当, 小腹处稍稍一窝就是一阵胀痛。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 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 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 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 痒得很。 看来, 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 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 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 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 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 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 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 现在又体验了一遍, 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47.过分美丽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打发走曲驰, 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 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 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 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 看到此情此景, 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 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 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 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 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 下手狠辣些, 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忘八……” “蛋”字还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 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 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 48.天命所至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一条被秋雨刷洗过的街道出现在他眼前。 茶楼对街侧面, 看那华灯彩照之景, 该是一处妓馆。青楼小筑之内, 有女子弹着琵琶戚戚哀歌, 掺杂着秋雨沥沥之声, 甚是悲凉。 街上行人寥寥, 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 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 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 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 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 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 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 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 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 好一阵比划, 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 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 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 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 他却神色不改, 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伙计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炼为醒尸,要么是被用来炼魂铸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 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 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 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 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答,先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驰。 曲驰面带微笑,目含鼓励之色,将那串满裹着金黄色糖浠的糖葫芦递过来。 曲驰那些劝慰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眼前这些人里,孩子还是最依恋曲驰的。 半晌后,他咬着糖葫芦上的糖尖尖,小声道:“……我叫陶闲。” ……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49.终有一别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 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 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 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 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 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 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忘八……” “蛋”字还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 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 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 矮个子快哭出来了:“是,是抢……” 青年面色一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扇柄照两个弟子的脑袋上一人一下,训斥道:“抢,抢。抢人家的东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阿门。”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阿门’是什么意思?”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小时候是个胖子啊。‘周北南’字拆开是‘门土口北南’,这个外号太绕嘴,删繁就简,我就管他叫‘阿门’了。”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哥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是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 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 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 徐行之:“……” 他觉得原主的品味简直是一个谜。 徐行之想将扇子放回原处,手刚刚挨到床铺,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脚处雷电般窜出,紧紧缠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惊愕:“这是什么?” 孟重光欢喜道:“师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说话,你把这东西放开。” 粗若儿臂的藤蔓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满希望地问:“师兄背我回来时,不是说过,之所以前来蛮荒,就是来寻我的吗?我就在这里,师兄哪里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见徐行之仍不言声,孟重光难掩失望,起身道:“师兄如果当真不愿同我讲话,我便再等一等罢。” 徐行之眼看他当真要走,不禁急声道:“放开我!” 孟重光行至门边,被徐行之的断喝吓了一跳,回过头时,眼眶里竟有泪水隐隐打转:“师兄暂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洪荒实在太过危险,师兄只要留在重光身边,便能安然无恙。求师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现在被捆得动弹不得,单看孟重光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会觉得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那人其实是孟重光。 徐行之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把我放开,我哪里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问道:“师兄是不喜欢藤蔓吗?” 徐行之点头:……“嗯。” ……藤蔓容易生虫,而徐行之本人怕虫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门离去。 徐行之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床头,左手上原本缠着的藤蔓化成了一条坚固无比的金镣铐,端的是一片华贵灿烂。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间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50.梅前月下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夜过去, 徐行之恢复了些元气,虽说下地时膝盖仍有些发抖, 但好歹能站稳了。 他腕上的金链已经随着孟重光一道消失无踪,奇的是被绑住的地方半分红痕也没留下, 活动起来也没有太强烈的痛感。 徐行之下床, 发现浴桶里放满了热水,还在腾腾冒热气。 他也不客气,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 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 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 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 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 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 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 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 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十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褐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块脊椎骨和第五块脊柱骨的连接处明显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51.镜花水月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 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 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痒得很。 看来, 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 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 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 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 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 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 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 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 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背着一个人跑了三十里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索性把链子顺着手臂绕一绕,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凭自己那只残手,持筷拿碗都费劲儿,刺杀这种细致活,看来还得另寻时机。 徐行之睡着后,竹扉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52.一夜笙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 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 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 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 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 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 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 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 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 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宝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面上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53.一晌贪欢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 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 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 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 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 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 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 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 便拉他坐下, 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 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 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伙计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炼为醒尸,要么是被用来炼魂铸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 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 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 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 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答,先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驰。 曲驰面带微笑,目含鼓励之色,将那串满裹着金黄色糖浠的糖葫芦递过来。 曲驰那些劝慰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眼前这些人里,孩子还是最依恋曲驰的。 半晌后,他咬着糖葫芦上的糖尖尖,小声道:“……我叫陶闲。”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54.沙暴临境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旁人的战力, 徐行之不能算是很清楚, 但孟重光可算是他话本里养的亲儿子, 有他守戍, 就算半个蛮荒的怪物把塔围住,孟重光亦能全身而退。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 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 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 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 徐行之半眯着眼, 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蛮荒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后, 这蛮荒之主便改弦易辙了。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 时常趁孟大哥不在, 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隐瞒下去,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近来得了一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55.协力拼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 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 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 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 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 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 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 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 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忘八……” “蛋”字还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高矮二人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青年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我问你们呢,这个是不是‘颙’?” 高个子虚着声音答道:“不……” 青年动作略有轻佻地一甩衣尾,松开男童,涉过溪水,走到了高矮二人身边,弯下腰来质询:“他不是‘颙’,你们管他要什么啊?到了人家的手里,就是人家的东西,你们倒好,用铁枪指着人家脖子要?我问你,这究竟是‘要’,还是抢?” 矮个子快哭出来了:“是,是抢……” 青年面色一凝,将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扇柄照两个弟子的脑袋上一人一下,训斥道:“抢,抢。抢人家的东西啊,真有出息,周北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56.屠戮盛宴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 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 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 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 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 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 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 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 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 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 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 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宝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面上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57.围炉之欢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其中一把, 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藏在某处, 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 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 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 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 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 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 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 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 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朝外踉跄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在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58.趁夜入梦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 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 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 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 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 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 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 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 徐行之走得腿软, 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 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 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59.日出胜景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下床, 发现浴桶里放满了热水, 还在腾腾冒热气。 他也不客气, 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 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 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 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 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 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 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 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 你给我等着, 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十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褐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第四块脊椎骨和第五块脊柱骨的连接处明显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60.明正典刑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 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 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 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 背着手, 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 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 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 易怒霸道, 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 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忘八……” “蛋”字还未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61.记忆回溯(六)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 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 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 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 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 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 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 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 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 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 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 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 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 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 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徐师兄是风陵山首徒。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甚至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重新翩然。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62.美梦将成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 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 便取来衣物, 草草裹在身上, 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 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 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 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 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 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蛮荒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后,这蛮荒之主便改弦易辙了。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 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 一味冲杀, 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 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隐瞒下去,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近来得了一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63.大梦初觉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接下来的话徐行之已然听不清楚。 那股植物清香沿着他的七经八脉钻入,催软了他的手脚, 耳畔孟重光的呢喃低语化成了一湾春水,叫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怪梦。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尾鱼, 和一只香饵缠绵悱恻。香饵柔软又温暖, 像是活过来了似的, 在他的尾巴上小心翼翼地亲吻,徐行之也并不饥饿,只和它盘旋玩闹,任他在自己的鳞片上细细揉蹭。 等到他回过身来时, 香饵竟已经延伸出无数细小触手,吸住他的身体,把他往无尽的渊流里拖去。 徐行之想要挣扎, 但是触须细软坚韧, 他很快被缠得酥了骨头, 被那触须拖入一丛柔软的珊瑚之中。 徐行之惊醒过来, 腰膝处酸软难当, 小腹处稍稍一窝就是一阵胀痛。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 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躺在床上, 双脚都被套上镣铐,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 睡得很甜, 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 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64.水底风光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不等徐行之发话, 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 “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 你是女孩子家, 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 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 约有两指长, 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 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 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 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 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 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 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 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 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陶闲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谢过,快步赶向外面。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珍藏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65.终会相遇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 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 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 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 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 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 身世干净清白, 不像我, 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 相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 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 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内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66.真相豁然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 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 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 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 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 然而, 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 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 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 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朝外踉跄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在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推开房门,徐行之话本中的蛮荒诸人,除了孟重光外,皆汇聚其中。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目光纯净如银,看见陶闲来了,便走上前来,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67.记忆回溯(七)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 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 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 两人驭上法器, 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 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 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 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 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 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 确定珠玉没有异常, 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 跳将上去, 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徐师兄是风陵山首徒。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甚至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重新翩然。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徐行之愣了愣,摸一摸脸侧,不禁失笑,往重光脑门上弹了一记:“小混蛋。” 重光被弹得后退一步,摸着脑门可怜巴巴地望向徐行之:“……” 看他这样,徐行之怀疑自己下手重了:“弹疼了?” “嗯。”重光眼里隐隐现了泪光,一晃一晃的,嘴巴翘得老高,“……可疼了。”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68.镜中窥人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徐行之与周望对视一眼后, 他撒开了兽皮人结成一绺一绺的油发, 周望则抬脚将匕首送回了靴帮。 徐行之并不急于动手搜查, 问道:“你把碎片藏在哪里?” 兽皮人答:“埋在我体内,近胃腹处。” 徐行之眉头一皱:“……你倒是豁得出去。” 不晓得是不是角度问题, 此时兽皮人的笑容看来竟略带几分诡谲之色:“在这蛮荒之地,我若豁不出去,怕早就死得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单凭这一枚钥匙碎片, 便能招徕一批想要脱出蛮荒的死士为己所用, 我怎能不妥帖藏好呢?” 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 “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 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 去墙边站着, 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 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 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 徐行之在现世时, 行事一向不拘束, 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69.无尘无垢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 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 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 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 “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 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 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 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 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 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70.异象突生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 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 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蛮荒的主人, 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后, 这蛮荒之主便改弦易辙了。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 时常趁孟大哥不在, 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 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 一味冲杀, 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 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 不再靠墙而立, 而是走到床边, 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 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隐瞒下去,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近来得了一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71.将错就错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 “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 你是女孩子家, 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 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 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 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 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 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 徐行之在现世时, 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 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 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 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 “不许看, 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 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 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 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72.归去来兮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的另一只手抬起,由灵力幻化出的蜘蛛瞬间溃散成飞灰。 他指尖一挑, 勾住周北南那丝没来得及撤走的灵力, 出掌朝前一推。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 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 环住徐行之的腰, 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双腿一松, 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 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 但既然是天榜第一, 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73.魂散魄消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与周望对视一眼后,他撒开了兽皮人结成一绺一绺的油发,周望则抬脚将匕首送回了靴帮。 徐行之并不急于动手搜查,问道:“你把碎片藏在哪里?” 兽皮人答:“埋在我体内,近胃腹处。” 徐行之眉头一皱:“……你倒是豁得出去。” 不晓得是不是角度问题, 此时兽皮人的笑容看来竟略带几分诡谲之色:“在这蛮荒之地, 我若豁不出去, 怕早就死得连骨头都寻不到了。单凭这一枚钥匙碎片,便能招徕一批想要脱出蛮荒的死士为己所用,我怎能不妥帖藏好呢?” 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你是女孩子家, 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 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 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 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 徐行之在现世时, 行事一向不拘束, 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周望打算转过身来:“……还是让我来吧。” “别。”徐行之立即闪身挡住了兽皮人光裸的身体,“不许看,转过去。” 他又看了看兽皮人,突发奇想:“你能闭着眼下刀子吗?” 周望:“……” 兽皮人:“……”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也知道此言滑稽,索性长长呼了一口气,把肺内浊气尽皆排出:“算了,这钥匙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等孟重光回来再说。” 他正欲转身,兽皮人却出声唤住了他:“我还知晓一件事,想听吗?” 徐行之颔首:“你说便是。” 兽皮人的笑容愈发邪异:“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徐行之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周望已是耐不住性子,返身走来,一把夺过徐行之手中匕首。 她能挥动那两把巨刃,膂力自然是不容小觑。徐行之手中一空,抬眼再看时,惊愕地发现,周望脸上早已失去了平素的淡然,仿佛是饿狼终于看到了一只活物,恨不能立即将兽皮人开膛破肚。 徐行之只得用肩膀抵住她:“休要再上前了。此人有古……” 周望却不由分说,将徐行之一臂掀开。 周望个子小小,还不及徐行之肩膀高,徐行之料想到她气力不会小,却压根没想到会这么大。 徐行之被一跟头撂开时,周望手起刀落,眨眼间,匕首已没入兽皮人腹间。 生铁入腹,兽皮人脸上却不见痛苦,诡异的笑容放大到了最夸张的地步,嘴角几乎要生生裂开。 周望尚未反应过来,徐行之已经扑上前来,一把将周望朝后推去! 与兽皮人的伤口近在咫尺,徐行之亲眼看见,兽皮人被破开的腹间有一枚掩埋在血肉中的光团骤然闪开,白光刺目,晃得他眼睛一阵烧灼似的疼痛。 ——兽皮人将钥匙埋于体内,也将一捻灵力埋于腹中,若是有人要开膛取钥匙,他宁可催动灵力,炸了钥匙碎片,搏一个同归于尽,也不肯将钥匙白白拱手让人! 眼看避无可避,徐行之伸手去挡的同时,已经做好了遭殃的准备。 但一个温暖的怀抱却先于疼痛压来,将徐行之牢牢锁在他的影子之中。 那双胳膊没敢用力,只是松松地拢住徐行之的肩膀,谨慎得像是在保护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满怀的植物清香,让徐行之几乎在一瞬间确定了来者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便迎面撞上了孟重光的目光。 徐行之这辈子没有见过这种像海一样的眼神,深邃,温柔,永远望不见底,而在静海之下似乎时刻隐藏着一股漩涡,时刻准备把眼前人吞进去,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徐行之被他看得脊梁骨一阵酥麻,一时间燥热难言,连话也忘了说。 孟重光抱住他,小小声地说起话来的样子委屈至极,像极了小奶狗:“师兄,你又乱跑,怎么不在房中等我回去?” 他形状漂亮唇线曼妙的唇就停留在徐行之鼻翼处,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流直接把徐行之的脸蒸得发了红。 昨夜那个不经意的唇角碰触,和兽皮人方才提起的“兔儿爷”,再加上徐行之现在被他的气音搔得隐隐发痒的耳朵,将徐行之的头脑扰得一片混沌,仅仅说出一个“你”字,喉头便一阵阵发起紧来。 孟重光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若是放在任何一个长相平庸的人脸上,难免有做作之嫌,但落在他脸上却迷人得叫人目瞪口呆:“……师兄真可爱。” 两人间的气氛刚刚旖旎起来,惊魂甫定的周望便赶了上来:“徐师兄,你有没有事情?” 徐行之竟有些做贼心虚,将孟重光往外一推。 孟重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顿时一脸的受伤。 周望见徐行之完好无损,就连发冠也没有乱上分毫,心下稍安,这才记起钥匙碎片的事情,指着兽皮人叫道:“钥匙!” 徐行之经此提醒,豁然省悟,从孟重光怀里抽身,去看兽皮人现在状况如何。 被师兄毅然决然抛下的孟重光脸色发青,在无人注意处气得跺了两下脚。 这一看不要紧,徐行之差点呕出来。 兽皮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经被剧烈的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他的腹部被那爆散的灵力所创,炸出了一个深约半寸的伤洞,但灵力却并未扩散开,而是被一股更加强劲的朱红色灵力光团包裹在其中,炸裂开的血肉呈团状,在其中翻滚汹涌。 就翻滚的威势来看,如果孟重光没有出手的话,此时的小室定然已经被夷为平地了。 血洞深处,隐约可见一块碎玉模样的东西,正闪着光芒。 周望不顾肮脏,立即将那碎玉捡在手中。 兽皮人机关算尽的一击落空,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因为身体残疾,甚至连翻滚也做不到。 他一声声凄厉地嚎叫着:“叫我死!让我死了吧!杀了我啊!” 在兽皮人的惨叫声中,孟重光将徐行之和周望朝外推去:“师兄,周望,你们都出去,小心他再发狂伤人。”他的目光不能再诚挚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周望得了她心心念念的宝物,自不愿再与这兽皮人多费唇舌,而此处血腥味呛人,徐行之也不欲在此多留。 待二人出门,孟重光眼中笑意尽敛,眼中的光带着刀气,慢条斯理地剐过兽皮人身体的角角落落。 旋即,他蹲下身子,运起灵力,替兽皮人疏通起经脉来。 “放心,我会把你的命留住。”孟重光已将刚才的孩子气模样收敛起来,语调极尽轻和,“……你会后悔这次没炸死自己的。” 兽皮人睚眦尽裂,喉咙咕噜作响,却是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来了。 再走出小室时,周望染满血污的手掌心里躺着那块碎玉,她不住用衣襟擦拭,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难得露出欢喜的神情。 出门后,她迎面望见一人,就主动迎了上去,扬声唤道:“干娘,干爹在哪里,我们得了一样好东西!” 乍听周望唤“干娘”,跟出小室门来的徐行之还以为这塔内还住有别的女子,只是他还未得见。 但细细定睛一望,他便哭笑不得起来。 被周望叫做“干娘”的人是个男子,他身着徐行之记忆里丹阳峰弟子所穿的衣裳,弱不胜衣,面色苍白,一脸大病初愈之状,可即使如此,仍颇有几分颜色。 他与孟重光是不一样的美法,若要比较的话,眼前人的气质更近似于戏班高台上的花旦,女流弱质,体态孱细。 ……倒真应了那个干娘的“娘”字。 那男子的声音也很是温柔细弱,乍一听连男女都难以辨别:“什么东西?” 周望正要把刚才在小室的遭遇和盘托出,男子便说:“有事到陆御九屋中再说吧。他肩上挨了一箭,伤得不轻,元师姐正在治疗他。” 听到陆御九这个名字,徐行之眼前立时出现了在原主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娃娃脸的鬼修少年。 他一时恍惚起来。 当年,他为了救不大相熟的别门弟子,甘心殿后,险些成为肥遗的盘中餐。 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犯下盗窃神器的过错,被罚入蛮荒? 在蛮荒□□同生活多年,大家早已是心意相通,听闻陆御九受伤,周望哪里还坐得住,捧了碎片,疾步向一间屋宇内赶去。 那漂亮男子看到了紧跟在周望后面出来的徐行之,倒也不避,主动迎了上去:“我听曲师兄说徐师兄来了,可两日前我从南山寻灵石回来后便一直病着,下不了地,也没能来见一见你。徐师兄还记得我吗?” 徐行之:“……” 在他在原主记忆中费力挑挑拣拣、寻觅着眼前人的踪影时,他先笑了起来:“徐师兄记不得也是正常。上次见到徐师兄时,我还是个爱哭鼻子的总角小童。” 徐行之微微皱眉:“……你是陶闲?” 在徐行之跟曲驰对话时,他曾听到曲驰提过一个叫做“陶闲”的人。 当时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 ……这个“陶闲”非常奇怪。 当然,他的言谈举止都无甚异常,但陶闲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特例。 ——他既不存在在原主的记忆里,也并没有出现在徐行之本人撰写的话本中。 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但却又能被孟重光纳为可信赖的人,被收容在这蛮荒的七人队伍之中。 这个娘娘腔是有何过人之处吗? 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鬼族血脉觉醒,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74.心有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高矮二人一身淋漓大汗, 面如金纸, 衣衫尽湿,跪在地上不住叩首:“谢徐师兄, 谢徐师兄……求师兄别告诉周师兄, 不然我们定然要被逐出应天川……”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 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 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 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 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 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 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 往前方一推:“滚滚滚, 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 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 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 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徐师兄是风陵山首徒。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甚至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重新翩然。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75.始作俑者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 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 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 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 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 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 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 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 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 男童却面色如常, 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一样的。”徐行之轻松道,“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大概是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大弟子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半月前,徐行之曾来过这里。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徐师兄是风陵山首徒。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甚至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重新翩然。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覆盖在徐行之眼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师兄,没事儿了。” 孟重光的另一只手抬起,由灵力幻化出的蜘蛛瞬间溃散成飞灰。 他指尖一挑,勾住周北南那丝没来得及撤走的灵力,出掌朝前一推。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76.妄念顿生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 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 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 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 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 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 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 徐行之走得腿软, 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 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 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77.千金之夜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脚上镣铐已去, 徐行之半眯着眼, 活动几下脚腕后, 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 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 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 封山之主才是蛮荒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后, 这蛮荒之主便改弦易辙了。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 时常趁孟大哥不在, 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 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 倾巢出动,一味冲杀, 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 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 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 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 若想救回, 需得趟过刀山火海, 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隐瞒下去,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近来得了一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78.愿常相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推开房门, 徐行之话本中的蛮荒诸人,除了孟重光外, 皆汇聚其中。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 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 目光纯净如银, 看见陶闲来了, 便走上前来, 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 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 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 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 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 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79.醉翁之意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推开房门, 徐行之话本中的蛮荒诸人,除了孟重光外,皆汇聚其中。 周北南正给陆御九拭汗;周望一膝跪在榻上, 询问着他的伤势;骨女元如昼则站在一旁,用小壶给陆御九的杯子添水。 曲驰手持拂尘立在一旁,目光纯净如银,看见陶闲来了,便走上前来,口气像是个故作严肃的小大人:“……我回来后怎么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你?”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 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 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 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 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 沉得要命, 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 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 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80.陨落之人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 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 环住徐行之的腰, 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 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 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 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 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 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 没听说过, 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最关键的是,孟重光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81.乱心迷智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曲驰抿唇, 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 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 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 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 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 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 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 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 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 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 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 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枪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有仇必报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82.后背之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其中一把, 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 藏在某处, 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 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 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 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 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 虎跳涧, 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 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既已确定鬼修藏身之处,几人便开始策划该如何把那些妖孽一网打尽。 听陶闲说,到山庙中掳走戏班的鬼修约有十数人之众,龟缩在白马尖山内的有多少人马,尚不可知。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83.死别生离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 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 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 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 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 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 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 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 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 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 但他却发现, 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 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84.上门游说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其中一把, 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藏在某处, 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 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 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 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 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 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 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85.旧仇相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九枝灯喉头微哽, 愧悔难当:“师兄, 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 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 “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 你好好在这里躺着, 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 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 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 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 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 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 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 你神鬼都不惧, 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 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 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 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呆在这儿,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86.无头之海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陶闲心领神会, 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 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 沉得要命, 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 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 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 “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 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 靠在床头, 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 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 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 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 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 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 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 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 徐行之狠咬了咬牙,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好端端地躺着一把匕首,应该是刚才那个肺痨鬼把自己推下来时塞在自己身上的。 他用左手拔出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径直向怪物走去。 越过那焦黑人影身侧时,他不仅没有停留,反倒加快了脚步。 黑影错愕,脱口唤道:“……师兄??” 徐行之已经跑了起来,风声呼呼灌入耳朵中,把黑影的呼唤声淹没殆尽。 因此,他没听到黑影叫自己什么。 怪物本来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黑影的身上,孰料半道逃走的猎物再次返回,他暴躁至极,狂吼一声,抬起剃刀所化的左臂,对着徐行之的方向凌空一刺,想要将他尽快解决。 徐行之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去格挡。 一声物体被刺穿的闷响传来。 徐行之看向自己被洞穿的梨花木手掌,挺浪荡地吹了声口哨。 趁怪物反应过来前,他飞起一脚,把怪物正欲挥起的右臂刺刀踩在脚下,倾尽全身之力,将右手往上抬起,架起了怪物的左臂。 被肺痨鬼交代用来刺入孟重光胸口的匕首,没入了怪物的心脏。 徐行之飞快抽出匕首,闪出一丈开外。 怪物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徐行之身上溅满了血点,他强忍恶心,快步上前,踩住怪物的手臂,把沾满污血的匕首再次捅入怪物的额心。 怪物经此补刀,抽搐了一阵,终是气绝身亡。 徐行之周身紧绷的肌肉还未来得及放松,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徐行之一回头,发现焦黑人影竟然已经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抽,几步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喂!” 那人虚弱道:“东南方向三十里,带我去那里……” 说完,他头一歪,像是晕了过去。 面对着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徐行之几乎没有多想,就捡起了匕首,在衣襟上随便擦了一擦,也不管来人身上狼藉,小心地把他托了起来,背在背后,又艰难地用完好的左手和残损的右手,把那人的双臂环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确定背得稳妥了,徐行之才往东南方向走去。 东南方向大抵是有这人的同伴的,他如果能把人送到地方,也算是赚了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妨到时候再问问孟重光身在何处,搞不好还能在那里遇见他。 ……父亲和妹妹都在家里,倘若他失踪太久,他们必然是会担心的。 他得早点回家。 徐行之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注意到,他背上的焦黑人影睁开了眼睛。 他幸福地依偎在徐行之的后背上,无声地呢喃道:“……师兄……”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87.九死不悔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三十里地只能全靠脚走, 更何况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行进速度自然是慢得很。 好在这人并不多重, 大概是因为被烧得只剩下一具人干的缘故,背起来很是轻松。 这一路上也干干净净的,竟连个蛇虫鼠蚁都瞧不见。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特别打眼。 在三十里开外, 徐行之都能看见在东南方向矗立着一座接天的巨塔,它直通天际,浮光跃金,放眼四眺,唯有那里有人工斧凿过的痕迹。 即使没有黑影指示, 徐行之也绝对会选择前去那里。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 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 骤雨初收, 天色昏暗,林木蓊郁, 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 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 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 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蛮荒里不存在白日,天幕沉沉,像是老者眼上生出的脓翳。这里应该是新下过一场不小的雨,骤雨初收,天色昏暗,林木蓊郁,绿潮溶漾。 徐行之背着一具濒死的焦尸,在林间跋涉。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88.大局终成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 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 沉得要命, 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 创口已是恢复如初, 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 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 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 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 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 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89.中天光轮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个闲散无名的鬼修在凡间游历时,爱上了一个凡家女子。他告别鸣鸦国, 与她相伴厮守。 女子产下陆御九,却在月子里落下了疾病, 身体愈见衰弱, 在陆御九三岁时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 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 那鬼修第一次尝到死别离之苦, 悲痛难当,竟抛下稚子,殉情而去。 陆御九母亲家中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将陆御九拉扯到八岁,眼看待嫁年纪将过, 因为她带着个半大孩子的缘故, 始终无人问津。 小陆御九初懂人事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 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 说要去寻仙问道, 便辞别姨母,独身一人离家而去。 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 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 鬼族血脉觉醒, 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扶摇君钟情棋道,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休息,养精蓄锐,只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就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看到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重光不服气道:“师兄是我的。你往那边去。” 九枝灯:“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两位,两位,师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再吵就让你们自己下来走。” 于是世界总算安静了,徐行之背着他们,朝一片辉煌灯火中走去。 那灯火渐黯下去,眼看着浓缩成了一点微光,又猛地亮了起来。 徐行之眼皮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仍在蛮荒中。 或许是在蛮荒里做梦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软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个身子来,他才发现周望竟然在他房间里,她背着一双巨刀,靠墙抱臂而立,面上还隐隐有些不满之色。 徐行之忍住头脑的昏沉,出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来救他们的主人了。这次他们打得发了疯。孟大哥叫我在这里看好你,免得出事。” 但四周终究是太静了,静得叫人心头打怵,徐行之索性吹起口哨来。 口哨声很清亮,好像能渗进湿漉漉的岩石里去。 他挺流畅地吹完一首古调小曲儿,然后自己对自己真情实意地赞美道:“吹得真好。” 他背后的人稍稍动了动,一股热气儿吹到了他的颈项上。 ……好像是在笑。 可当徐行之回过头去时,他的脑袋却安安静静地贴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大概是错觉吧。 穿过树林,开始有嶙峋的小山次第出现,徐行之走得腿软,实在是疲惫不堪,索性捡了个干爽的山洞钻了进去。 山洞里有一块生着青苔的岩石,徐行之想把那人靠着岩石放下来,但他却发现,那双胳膊像是僵硬了似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圈在了自己脖子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点点呼吸的空间。 徐行之不把他放下还好,如果打算放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他给勒死。 徐行之挺无奈的,又不敢去拍打他的身体,生怕一不小心把他脆弱的胳膊腿儿给震掉了:“哎,醒醒。能醒过来吗?” 身后的人蠕动了一下身体。 徐行之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你放开我。” 身后人艰难地把蜷曲的手臂放开了一点点,却并没有真正放开徐行之,而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的声音还是被烧坏过后的嘶哑可怖:“……你要走吗?” 尽管这张脸是如此可怖,徐行之的内心却挺平静的。 一方面,他才和那怪物短兵相接过,被溅了一脸血,现在看什么都平静。 另一方面,在怪物云集的蛮荒里,一具基本保持着人形的怪物似乎并不是那么可怕。 徐行之把人安置在岩石上,又细心地把外衣除了下来,裹在他身上,道:“……不走。” 那人被烧空的双眼直直望向徐行之,虚弱道:“为什么救我?” 徐行之把衣服给他掖好:“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呢喃道:“我若是死在你背上,该怎么办?” 徐行之觉得挺好笑的:“自然是背你回家啊。难不成把你扔在半道上?” 说罢,他站起身来,说:“外面有条河,我去汲些水回来。别把衣服往下揭,否则撕坏了皮肉可别喊疼。” 那人小奶狗似的抓紧了徐行之替他裹上的衣服:“……不疼。” 待徐行之离开,他便抓起了徐行之的衣袖,贪婪地嗅闻起来。 他身上片片皮肉随着拉扯的动作簌簌落下,但他却像是压根儿察觉不到疼痛似的。 他小声地唤道:“师兄,师兄。” 徐行之走出山洞,在河边蹲下,心中仍有一股不真实感,盘桓不去。 他蹲下身,试图洗去手上的血污,洗着洗着,血腥气却越发浓厚,叫人难以忍受。 徐行之膝盖陡然一软,伏在河边干呕了好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抹抹嘴,往河边一躺,仰望着野绿色的天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 那把所谓浸染了天地灵气的匕首还别在那里,提醒徐行之他未完成的任务。 徐行之没有注意到,距离他数十尺开外的林间,有一只簸箕大的蛇头慢慢游了出来。 蛇只剩下一颗完整的蛇头,而躯干则是一具蛇骨,只藕断丝连地勾连着一些腐肉。 蛇朝徐行之的方向无声地吐出鲜红的信子,又活动了一下下颚。 它的下颚张开,足以把徐行之的脑袋整个咬下。 徐行之无知无觉,只躺在原地发呆。 蛇朝徐行之步步欺近,却在距他只剩十尺之遥时停了下来。 片刻后,它竟像是嗅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掉过头去,疯狂逃窜,蛇骨在灰地上扫动,发出锐利的嚓嚓声。 徐行之听到异响,即刻去摸腰间匕首,同时翻身而起,向后看去—— 他身后一片空荡,只有一些奇怪的痕迹一路蜿蜒到林边,消匿了踪迹。 ……操。 徐行之判断这儿不是久留之地,麻利地在河边的一棵树上摘下一片阔叶,用水涤净,简单卷了卷,装了一点水。 在装水的时候,他无意在水面上瞥见了自己的倒影。 饶是知晓此地凶险,徐行之还是不免花上时间呆了一呆。 这张脸长得真不坏,体貌修颀,颇有侠士名流之风,面部不动则已,一动便神采张扬,眼眉口鼻,无一不合衬“俊美”二字。 大抵是因为气质太过矜贵清肃,左侧眼角还落了一滴泪痣,徐行之板起脸来,竟能看出几分禁欲的冷色来。 徐行之想,上天居然把这张脸给了自己这个碎嘴子,真是暴殄天物。 在徐行之感慨时,重新滑入林间的大蛇正在地上痛苦且无声地翻滚着。 ——它的关节正在被某种诡异的力量一根根挫断,声声响亮,就像是一棵被掰折的草。 徐行之回到山洞里时,发现那黑影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正掰弄着一根枯草。 枯草从尾端开始,已经被他折出了数条断痕。 他一边折,一边数着数:“……五,六,七……” 看到徐行之回来,他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仰头看向徐行之。 ……迷之乖巧。 徐行之看他精神还不错,喂他喝过水后便催促道:“咱们快些走吧。这里不大对劲。” 黑影点头,把手里折得七零八落的杂草放下,伸出两条手臂,意指明确。 ……要背。 徐行之打量了他一下:“我看你伤得也不是很重啊,自己起来走。” 黑影不动,只仰着头看徐行之。 徐行之和他对峙了几秒,不为所动:“起来。” 黑影依旧张着手臂,下巴微收,竟是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徐行之面对着那人焦糊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又坚持了片刻,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啧。” 再出山洞时,黑影仍趴在徐行之背上,身上裹着徐行之的外袍。 徐行之挽了挽裤腿,涉水朝对岸走去,而黑影回头,看向茂密的林间,森冷一笑。 骨蛇倒伏在林间,骨头扭成了一团烂泥,地上满是挣扎过后的残迹。 它倒在一片杂草间,早已没了气息。 一群蚕豆大小的蚂蚁从巢穴里涌出,不消片刻就将骨蛇瓜分干净。 而奇怪的是,在路过徐行之刚才踩下的林间足印时,它们都唯恐避之不及,直接绕开,好像刚刚有一头可怕的野兽从那里路过。 三十里的路程一句话也不说,终究是无聊了点,徐行之花了二十多里路,把原主的记忆整理一遍后,发现大多都是零落散碎的细枝末节,竟没有稍微完整一些的片段,就连那孟重光的样貌都是模模糊糊。 徐行之起初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倒也合理,这记忆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有不详之处,倒也不奇怪。 现在他唯一知晓的,是孟重光额头中央有一颗朱砂痣。 要杀死孟重光,必然要从那里下刀。 左右是无聊,徐行之主动跟背上的人搭起话来:“你怎么受的伤?”、 那人嘶哑道:“……被人暗算的。” 徐行之又问:“你在蛮荒里呆了多久?” 他说:“不记得了。感觉有一百年那么久。” 徐行之当他是开玩笑,便直入主题道:“你认识孟重光吗?” 黑影沉默片刻:“你找他作甚?” 徐行之发现有门,不觉惊喜,答曰:“他是我师弟……” 黑影刚想说些什么,二人突然同时听得远方炸开一阵喧哗声,一阵裹挟着热风的灵力波纹横推过来,险些把徐行之扫倒在地。 巨响的来源是东南方的巨塔方向。 黑影竟然难得显露出了焦急之色,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就是那个地方,快去!快去!” 按照徐行之的个性,肯定是立刻掉头撒腿往西北方跑,越快越好,绝不去触那个霉头,但一想到孟重光有可能在那里,徐行之干脆一咬牙,朝高塔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愈逼近那交战的中心地点,徐行之愈感觉背上的人焦躁不安。 而同样的,愈逼近那巨塔边缘,莫名的压迫感就越叫徐行之喘不过气来。 率先进入徐行之视线的是一个站在断崖上的青年,半副可怖的铁制鬼面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身在高处,玄衣飘飞,像是一只乌鸦,掌心有淡紫色飞光眩转。 ……不过这是一只小个子乌鸦。 徐行之记得这个人,他也在自己的话本里出现过。他是孟重光的手下,鬼修一名,通晓御鬼之术。 但徐行之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一个名字。 准确说来,整本话本里,徐行之只为孟重光一人起了名字。 在徐行之的设想中,世界共分人修,妖修,鬼修,和魔修四道,其中唯有人修一脉是公认的正道,有统领三界之能。 所谓妖修,是天地精气依物而生,乃动植物修炼所化。 所谓鬼修,是依着“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的道理,能驭鬼,亦能驭尸。 至于人修和魔修,本都是人,只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修,修道修心,讲究的是细水长流、自然天成;魔修,修骨修皮,讲究的是烈火烹油,癫迷人心。 而被困在蛮荒中的,无一例外不是妖魔鬼怪,以及犯了错误、堕入邪道的人修。 徐行之极目望去,果然有数只衣衫褴褛的亡鬼投梭似的上下飘飞,各个手执利刃,与来敌狂战。 它们的额心,正闪烁着和那鬼面青年手掌上颜色一致的淡紫色云纹。 鬼面青年身在高处,虽说着了一身漆黑,但实在是太过显眼,很快,一支利箭瞄准了他的胸口,如飞电过隙,直奔而去。 箭在距他尚有十余尺时,一支半丈有余的九转缨枪陡然护在了他身前,与那箭尖相抵。 两锋相抵,划过一道电弧,缨枪硬是从中间把那箭镞劈了开来! 随后,鬼面青年身前有一阵幻影浮动,渐渐的显出一个人影来。 人影抓住缨枪的末端,手腕翻抖,使得缨枪在半空中划出一片圆满的光弧。 那是个极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可惜他的眉心间也有一点淡紫色的云纹。 ……这说明他不过也是一只亡魂罢了。 他暂时抛下了底下激烈的战场,返身朝向戴鬼面具的小个子青年,俯下身,照他面具的鼻尖处亲了一口,笑眯眯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也不知道躲着点儿。” 鬼面青年一怔,又羞又恼:“周北南,你赶快给我下去!” 他指尖一掐,紫光浮动,持枪的年轻人不受控地跌下了断崖,在半空中踉跄了好几下,才站稳了脚步。 鬼面青年摸一摸鼻尖,咬着饱满的唇,嘴角下撇,像是在生闷气。 徐行之听到背后的黑影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还好。” 徐行之问他:“现在该怎么办?” 黑影朝向天空,打了个唿哨。 徐行之不晓得他这是作甚,刚想细问,一具骸骨便从一块巨岩后骇然冒出,吓得徐行之差点一口气没捯上来。 那是一具女性骸骨,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已无一丝皮肉,但还有一头云鬓乌发,被她妥帖地盘起,又挽了一条缥色长绦带在上面。 她第一眼瞧见了烧得焦黑的人,惊讶道:“你不过是出去散个心,怎么弄成了这样?” 黑影并不回答,只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骨女伸出只剩骨殖的嶙峋右手,搭在黑影焦黑的左手腕脉上,说:“是封山的那一支。” 黑影嗤笑:“……不自量力。” 骨女的骨头开始泛起浅绿的光芒,将一纹纹的光波推入黑影体内:“我先给你疗伤。……你不必担忧。即使你不回来,曲驰和周北南他们也能赢。” 听到这番对话,徐行之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宝器相撞和嚣叫惨嗥声干扰了他的思路,他也不再多想,从他们的藏身处冒了个头出去。 在混战中,敌我很难区分,每个人都鹑衣百结,颜貌憔悴,若硬要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大概就是一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 她身材细瘦得很,一身褐色短打被撕得破烂不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白若霜雪的细腕。 而与这一切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双手各持的一把战刀,双刀乃青铜所制,若是立起来,比她的身高短不了多少,但她却能轻而易举地单手挥起,在腾跃间一刀斩断对方的脖子。 她的脸上沾染了数道血迹,更显得她白净而柔弱。 正如骨女所言,这帮来袭扰巨塔的人很快如潮水般败退,拖兵曳甲而去。 少女把双刀交握,插回背上相交成十字型的剑鞘,拔足欲追。 徐行之一个心急,直接从藏身处闪身出来,扬声喝道:“莫追!” 战斗地点是在空谷之中,是而他的声音层层叠叠地荡了开来,回旋不止。 少女闻声回头,见一陌生男子,不觉惊讶,微微歪头。 而立在断崖上的鬼面青年亦循声望去,掌心紫光顿消,被他用来操纵群鬼、浮于空中的符箓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他喃喃地念道:“……徐师兄?” 少女也不惧他,扬声喝问:“为何不追?他们明明已经是落荒而逃了!” 徐行之指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旗未倒,逃跑时阵型未乱,你见过这样有条不紊的落荒而逃吗?” 少女一怔,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去追。 而刚才为黑影治疗的骨女呆滞地望向徐行之,骨架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声。 “听他的。” 一道偏冷的命令声从徐行之背后传来。 徐行之回头望去,登时瞠目。 黑影被烧干的躯体舒展了开来,脱水到了极致的躯壳迅速成长,身高很快超越了徐行之。 他像是羽化过后的蝴蝶,褪去了皮焦肉烂的茧壳,露出了内里的本相。 他肤质极白,白到有种隐隐发着光的感觉,所谓的“男色撩人”,他大概只占了后两个字,浑身上下横生一身雾蒙蒙的懒骨慵态,却不叫人厌烦,眼角微微朝上剔着,眼尾处染了一抹天然的丹红色。 他用徐行之的外袍囫囵裹着身体,却比什么都不穿更多了几分魅色,该挡住的一样都没挡住。 徐行之看他的脸只看了片刻,却无法从他腹沟以下移开视线。 ……操。 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漂亮姑娘,掏出来比我都大。 徐行之胡思乱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 ……此人的眉心,似乎生了一滴极漂亮的朱砂痣。 徐行之向上看去,恰和一双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和朱砂痣的主人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徐行之,目光深潭一样,既勾人,又有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溺死其中的占有之欲:“师兄,重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他也不客气,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稍加梳洗整理后,他从床头摸了那把折扇,走出门去放风。 塔外正淅淅沥沥地飘着雨丝。刚出塔门,徐行之就瞧见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地面以上、怨气横生的周北南。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90.痴心熬尽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怎么不进去?”徐行之问。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 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 只好咬唇凝眉, 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 发声劝道:“小灯, 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 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 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 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 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 身世干净清白, 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 相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 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徐师兄嘴角忍不住一扬,摇着折扇,道:“逐出应天川?要是周北南知道你们犯在我手里,不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才怪。” 高矮二人组瑟瑟发抖:“……” 将他们逗弄够了,徐行之也不再刁难他们,由他们跟男童道了歉。 没得到徐行之的允许,他们垂着脑袋,根本不敢起身,而男童只顾盯着徐行之看,满眼的好奇。 徐行之问男童:“怎么样,愿意原谅他们吗?”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的首徒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说到此处,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为着祭祀礼,提前来过这里查看过情况。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着实奇怪。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91.融融其乐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 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 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 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 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 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 不再靠墙而立, 而是走到床边, 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的脸。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92.昭然若揭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曲驰身形一动, 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 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 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 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 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 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 看到此情此景, 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 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 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王八……” “蛋”字还未及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93.神器之秘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重光含着眼泪, 回头甜甜笑道:“是, 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 名字既是定了, 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 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 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 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 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 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 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 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 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94.生未同衾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鸣鸦国鬼族向来擅长阵咒之法, 其中便包括“蛇印”一招。“蛇印”又分为金环蛇印与银环蛇印。前者光呈淡青色, 中者身体滚烫如灼, 经脉将遭火烧之苦;银环蛇印则呈火色,一旦中招,浑身如沐寒冰,血流凝冻。 虽然在咒印入体之时徐行之便驱动灵力加以压制,然则这一击, 那鬼修显然是倾尽全力了的, 徐行之再怎样发力逼退, 还是难免受了一遭寒狱之苦。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 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 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哽, 愧悔难当:“师兄, 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 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 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 “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 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 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呆在这儿,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忐忑,恐慌,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95.终获安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不知为何, 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 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 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 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 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 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 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 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 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 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 润如酥, 婉如莺, 偶有竹响数声, 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朱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后背脊椎骨从中间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男童丝毫不看那高矮二人,面对徐行之乖乖点头:“嗯!” 徐行之俯下身,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96.无所不能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 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 冠帻秀丽, 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 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 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 忐忑, 恐慌, 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 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 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 低声呢喃:“师兄, 你回来了, 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 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操你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97.临行寄情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陶闲恭敬道:“回曲师兄。我身体好了一点, 就想四处走动走动。”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 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 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 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 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 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 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 经过元如昼的治疗, 创口已是恢复如初, 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 “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 靠在床头, 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98.一唱离殇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其中一把,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 藏在某处,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 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 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 钥匙是存在的, 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 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 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 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 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鬼族血脉觉醒,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99.拨云见日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 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 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哽,愧悔难当:“师兄,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 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 你好好在这里躺着, 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 似有所悟, 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 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 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 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 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徐行之反问:“你不觉得这里怪冷的吗?” 周北南鄙夷道:“你真虚。” 徐行之随手捡了块石头去砸周北南:“滚滚滚。有跟我打嘴仗的工夫,不如去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一番搜寻后,一行人确认这些作乱的鬼修无一幸免,尽数被剿,尸体共计三十七具,被温雪尘几道灵符封印,付之一炬,叫他们的魂灵干干净净地投胎去也。 ……没人发现其中少了一具尸首。 白马尖深山坳处。 刚刚出手伤了徐行之的鬼修尸首被拖曳至山间。 天色已昏,数条藤蔓从潮湿的密林深处窸窣爬出,如游蛇一般将那具鬼修尸体缠绕、扎紧,捆成了一只粽子。 随后,藤蔓表面开始泛起雪白的细碎泡沫,那死人鬼修起先是没了皮肤,很快又在烧灼中露出了支离的白骨。 不出一刻钟,他就被销毁得连骨头都不剩。 躯体消亡之后,一抹光亮从藤蔓间徐徐升起。 那是每个人都会有的魂核。身死之后,魂魄若在,就能靠此转世。 而一根藤蔓疾电迅雷似的射·出,将那已飘飞到半空的魂核擒住,喀地一声,捏了个粉身碎骨。 徐行之既有意隐瞒伤势,自然无人瞧出端倪来,回程的一路上照旧笑闹,就连向来细心的元如昼都没能察觉到分毫异常。 回到风陵山,向师父与师叔复命述职归来,徐行之已冷得失去了知觉,但他神志还在,撑着走回自己的居室时,还不忘跟几个相熟的师弟打声招呼。 将门一阖,徐行之便觉精疲力竭。 他屋后有一塘常年滚热的温泉沐池,徐行之一边解衣,一边缓步朝那池子走去,一路上留下了泄地的白袍,横挂的腰带,以及踢飞的锦履。 走至池边,他抖着手从悬挂在池边的一只葫芦里倒出几颗药丹,没细数有多少,将丹药统统抛入池中。 池水立时变为乳白,热浪翻滚,药香袭人。 徐行之一头扎了进去,泡在其中,任药泉蒸透全身。 然而大概是由于治疗的时间延宕太长,在泉水中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徐行之再爬出来时,身上仍是寒津津的,骨缝都冷得发痛。 他暗骂一声见鬼,自知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索性囫囵擦去身上水渍,光着身子走了出去。 滚热的药泉泡久了,徐行之脑袋有些昏沉,因此他回房后根本没注意到被自己扔了一地的衣物都好端端挂回了衣钩之上。 ……直到他看清自己的睡榻之上趴了一只乖巧可人的大团子。 那人扯着自己的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软球。 徐行之一看便猜到这是谁了。 ……毕竟大白日的敢登堂入室、还敢掀他被褥的人并不多。 他一把扯过架上原本挂着的睡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重光?” 一张汗津津的漂亮小脸儿从被子里冒了出来。 他声音又软又甜,像是街面上卖的三文钱一斤的麦芽糖:“……师兄,我给你暖被窝儿呢。” 徐行之乐出了声来,走过去把他逮出来:“谁叫你上我的床的?” “师兄手好凉。”没想到孟重光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拢过他的手贴在唇边,呵了两下气,“我给师兄暖暖。” 徐行之愣了愣,面皮竟然隐隐发了些热,把手抽了回来:“……少给我来这套啊。走走走,回你屋里睡去。” 孟重光说:“我不走。” 徐行之去拽他的胳膊:“起来。若是师叔去弟子殿内查房……” 话音未落,孟重光竟一把擒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发力猛拽,反身一压,把徐行之生生压倒在了床上! 徐行之不知道那向来孱弱、风吹就倒的身体是哪儿来的气力。或许是自己刚刚中咒、身体略虚的缘故,他竟是被压制得半分挣扎不得,哪怕把手腕从孟重光手中解放出来也做不到。 另一只纤细漂亮的手趁势盖上了徐行之的眼睛,隔绝了室内的烛火光芒。 徐行之使尽气力,却纹丝难动,只觉得身上横压了一座泰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孟重光的声音稳当当地从上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温软,甚至听不出他有在用力。 他蛮不讲理地提出了要求:“从今天开始我要搬进师兄的房里。” 他说:“我要看着师兄,不能让师兄再受伤。” 他又说:“我以前以为师兄什么都能做到,是我太过懈怠。这次是我不察,害了师兄。我保证,以后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徐行之渐渐不再试图挣开孟重光,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孟重光自顾自念叨了半晌,却发现徐行之一动不动,不由慌神,立时从徐行之身上爬下去,撒开了手:“……师兄?” 徐行之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来,活动一番颈肩,又将腰部以上已然散乱的睡袍整好,站起身来。 孟重光慌乱之下,手脚并用地膝行到床边去拉他的腰带:“师兄,你理理我……” 一拉之下,徐行之差点被孟重光当场剥光:“哎哎哎,撒手。” 孟重光带着一点软软的小鼻音,委屈道:“师兄……” 徐行之仰天叹了一声:“……你以为我要去哪儿?我去弟子殿把你的被褥抱过来!” 孟重光眼睛一亮,立刻乖乖松手,跪坐在床上:“真的?” “我一个人住这种宽敞的大殿,着实无聊得慌。”徐行之说,“你搬来住,我还有个能聊天解闷儿的。” 孟重光兴奋得两腮通红,赤着脚就要下地:“师兄身体有恙,我去搬。” 徐行之将他一把摁回了被窝:“我去。师叔那里总要有个交代,你去说,师叔难道会轻易放你来?” 言罢,他轻敲了敲孟重光的额头,“……呆在这儿,乖乖给我暖被窝。” 这话一出口,徐行之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一时间又难以分辨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孟重光这么无礼的要求。 他只觉得这么些年相处下来,同孟重光在白日里一刻不离,在晚上居于一所,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很快换好了出行用的衣裳,打屏风后转过来,一边系腰带一边道:“你先睡下,不必等我。” 孟重光拱在徐行之的被子里,小声乖巧道:“师兄,窗外月光太亮,重光睡不着。” 徐行之无奈,扬起手来,结起法阵,那扇圆窗外立时凝起一团浓雾。 他像是用这扇雾障做了个笼子,把月亮套在其中,也将月光软化成一团毛茸茸的轻光。 “这样可以了吗?”徐行之问。 孟重光轻轻点头,把被子拉着盖住半张脸,嘟嘟囔囔地说:“……师兄殿外的月光都比其他地方来得好看。” “嘴甜。”徐行之笑话他。 待徐行之即将出门时,孟重光又在后头叮嘱:“多添两件衣裳再去。” 徐行之说:“用不着。” 刚一开门,迎面的一阵入骨秋风就吹得徐行之打了个冷颤,他只觉掌心和脚心凉到钻心,只得立即关门,寻了一件镶着风毛的外袍,再推门走出。 将门扉细心掩好,徐行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往弟子殿去。 他绕过缠抱着主殿的幔带回廊,多行了几步,果然在窗下看到了抱膝而坐、瘦削又冷淡的九枝灯。 他面前摆着十数样瓶罐,看起来都是用来治疗寒毒的丹药。他坐在自己殿外的窗下,从屋内隐隐透出的暖光从他头上越过,冷色的月光则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他难得地在发呆,甚至对徐行之的到来无知无觉。 而徐行之早在被孟重光压在床上时,便觉出殿外还有第三个人的气息。 看九枝灯这副模样,若是自己不出来寻他,他怕是要在外头坐到天亮,也不肯敲响殿门。 ……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 徐行之紧了紧胸前的系带,出声唤他:“……小灯。”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100.斯人不归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他并不在他睡惯了的床上。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 掌心里一片潮湿,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浅水潭里,水潭只得半指深, 却冷得刺骨, 触觉真实, 不像是做梦。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 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 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 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 声音就淤成了棉花, 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 徐屏是淫.贼, 是怪人, 是异类, 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说罢,他站住了,转过身去,面朝向狂暴地朝他扑来的剃刀怪物,口唇微张。 他的身影看上去萧瑟无比。 但是,看他脸部残余肌肉的走向,竟像是在冷笑。 和面对着徐行之的柔善不同,他微微抬高下巴,面对着怪物,仿佛是一只优雅健美的成年黑豹,在打量一只狺狺狂吠的小狗。 就像徐行之看不到怪人此刻的表情一样,怪人也看不到徐行之的动作。 徐行之没有听到黑影追上来的脚步声,便刹住了步子,朝自己身后看去。 焦黑的人背对着他,直面怪物,竟像是打算牺牲自己,替徐行之挡上一挡。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悲壮,同样,也摇摇欲坠,几乎一阵风过来就能把他吹倒的模样。 101.鬼哭之日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怎么不进去?”徐行之问。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 “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 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 他便哽住了, 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 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 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 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 身世干净清白, 不像我, 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 定然会恼怒至极, 相较之下, 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 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102.见迹如面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 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 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 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 只喃喃嘟囔着:“师兄, 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 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 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 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 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 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 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 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 他甚至有些嫉妒, 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 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 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 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 陶闲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没错。我,我本是为了照顾曲师兄才进蛮荒的,可现在却要曲师兄照拂我……” 徐行之不禁问:“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陶闲小声问:“徐师兄当真不记得了?我,我之前是个唱戏的。”他补充了一句,“……花旦。”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调子美妙,润如酥,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103.蒙昧初醒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 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 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 俯下身, 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 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 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 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 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 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 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 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 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 笑道:“看看, 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冠帻秀丽,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104.夜间访客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 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 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 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虎跳涧, 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 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 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一条被秋雨刷洗过的街道出现在他眼前。 茶楼对街侧面,看那华灯彩照之景,该是一处妓馆。青楼小筑之内,有女子弹着琵琶戚戚哀歌,掺杂着秋雨沥沥之声,甚是悲凉。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一颗孤零零的白菜打街心滚过。 一个卖糖葫芦的聋老头蹲在茶楼檐下避雨,身旁搁着的草把子上满是卖不出去的鲜艳糖葫芦。 茶楼伙计出门去轰他:“去去去,没看见这里有贵人吗?冲撞贵人,你下辈子的福报就没了!”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105.相见不识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 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 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 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 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 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 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 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 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 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 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 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 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 电光火石间,徐行之一个闪身,手中的折扇便又化为一把鲛剪,锯齿剪口死死叼住了周北南刺来的长·枪,将枪尖高高抬起。 他笑道:“小心小心。小北北,我错啦。” 周北南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听他服软,便撤了攻势,但嘴上仍是不肯饶过他:“……清静君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大言不惭:“或许是我长相太过英俊吧。” 周北南:“……” 路过的曲驰:“……” 周北南转而朝向曲驰:“……不是,曲驰,你不觉得他特别欠打吗?” 曲驰忍俊不禁:“……偶尔。” 徐行之将鲛剪重新化为折扇,为自己扇风:“……北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把‘闲笔’可是我亲手做的,师父也准我在天榜比试时使用,你输给我不丢人,真的。” 周北南泼冷水:“有了这把破扇子又能怎样,最后你还不是被曲驰吊着打?” 徐行之啧了一声:“什么叫‘吊着打’?我最后不过只输他一着而已。等五年后天榜比试,榜首定然是我的。到那时,我便把‘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九个字写在我的扇面上……” 话音未落,又一道光门在三人附近敞开。 一架轮椅自光门那边摇了进来,轧在青玉砖石上,咯吱咯吱作响。 有一名清凉谷弟子怀抱着卷册恰好从附近路过,见到那人,立时噤若寒蝉,俯身下拜:“温师兄好。” 来人一身绀碧青衣薄如蝉,佩戴雷击枣木阴阳环,听到问好声,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言简意赅地应道:“……好。” 他将轮椅径直摇至三人跟前:“你们又在闹腾些什么?” 曲驰手执拂尘,微笑答道:“行之和北南又在争吵。” 温雪尘皮肤很白,但却白得诡异,唇畔甚至隐隐泛着绀紫色。 因此他说话的声音很是空灵,透着股苍白的虚弱感:“……你们很闲吗?” 徐行之一屁股坐在温雪尘的轮椅扶手上:“才忙回来嘛,左右无事,说说闲话又不犯什么规矩。……话说回来,这些镇守祭祀之物的妖物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一个比一个不禁打。” 温雪尘乜着他,没吭声。 “现在在我看来,世上的妖物只分两样。”徐行之把玩着扇子,继续吹牛,“——好捏的软柿子,和不好捏的软柿子。” 周北南:“……” 曲驰:“……” 温雪尘微微抬起下巴:“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徐行之潇洒地将扇面一开,乐呵呵地答:“那是自然……” 他目光一转,呼吸登时停止。 温雪尘从刚才起就紧握着的右手摊开,里面赫然卧着一只硕大的甲虫,肉如蝌蚪,正摆动着触须,在他掌心缓缓爬动。 温雪尘说:“行之,这是尧光山的特产,我觉得形状可爱,便带来给你瞧瞧。” 坐在温雪尘轮椅扶手上的徐行之僵硬成了一尊雕塑。 片刻之后。 刚换好衣服、正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晃荡腿的重光听到远处发出了一声划破天际的惨叫,继而是周北南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他耳朵一动,跳下台阶:“徐师兄?!” 九枝灯淡然地擦拭着佩剑,顶着一张漠然脸,平静道:“不用去。师兄应该是碰见虫子了。” 重光眨巴眨巴眼睛:“师兄怕虫子?” 从刚才起便一语不发、神情淡漠的九枝灯,在提起徐行之时,眼中才隐约有了些神采:“……每次东皇祭礼,师兄总会提前半月前往他负责的五座山。一来是为参赛弟子探路,二来,师兄会动用灵力,把山中所有蛇虫鼠蚁震晕半月。否则师兄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踏足山间的。” 陡然从温雪尘掌心冒出的硕大甲虫把徐行之惊出一身冷汗,只觉头重脚轻,恍然间如同跌入了漩涡之中,在巨大的吸力下,距离这群人越来越远。 最终,他天旋地转地跌落在了一张床榻上。 睁开眼的瞬间,徐行之的脑仁跟炸开了似的疼。 红杉树的草木香气还残存在他鼻腔里,而他已经从那段属于原主的记忆中抽身,回到了蛮荒中的高塔。 ……孟重光并不在卧房内,周北南却在床边,弯着腰,正在给徐行之整理枕头。 发现徐行之醒了,周北南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指着枕头说:“……你出汗太多,我给你换一个枕头。” 解释完后,他又露出一脸“我·操解释这么多干什么”的微妙表情。 左右是待不住了,他索性转身朝外走去。 徐行之脑子还糊涂着,张口叫道:“周胖子。” 已然走到门边的周北南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个称呼似乎点燃了他心中压抑着的情绪,他转身疾行数步,回到了床榻边,厉声喝问:“……这十三年你去哪里了?!你进蛮荒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伸手想拎起徐行之的领子,却抓了个空。 周北南身死多年,又是陆御九手下的鬼奴,严格说来早已算不得人,顶多是陆御九手下的人形兵器,只能靠鬼兵杀人,却碰不到除了陆御九之外的任何人。 他半透明的双手直直穿过了徐行之的身体,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力攥紧了拳头。 他咬着牙低声道:“徐行之,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死了很多年了……” ……徐行之竟从他的咬牙切齿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点伤心的意思。 在徐行之原先零散的记忆里,原主和周北南见面就打,而在蛮荒初见时,周北南对徐行之更是不假辞色,压根儿没他给过好脸色看,所以徐行之才会想当然地认定这二人关系势同水火。 但在那段完整的记忆里,二人的关系显然非常好。 徐行之此刻思维有些混乱,他扶住胀痛难耐的太阳穴,发力狠掐了两把,才勉强镇静下来。 稳住心神后,徐行之抬头,对周北南开口道:“……有人叫我来杀你们。” 他这样痛快地承认,周北南反倒愣了。 半晌过后,他问道:“……是九枝灯让你来的?” 徐行之作苦笑状,并不作答。 他这副模样,叫周北南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 他往床边一坐:“他叫你来杀孟重光?” 徐行之点一点头:“你知道的。重光对我不会设防。” 周北南露出了然的表情,继而便是怒极反笑:“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徐行之暗中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原主连续十三年销声匿迹,现在自己替了他的身份,突然出现在蛮荒,这件事本身就太过可疑。 徐行之没能在第一时间杀掉孟重光,因此,他如果还想留在这群人身边,寻找下手的机会,就必须要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接纳自己。 而最高明的谎言,便是将真话与假话掺杂着说,听起来才最真实。 果然如徐行之所料,周北南相信了他的说辞。 周北南将身体前倾,认真问道:“他知道我们快找到蛮荒‘钥匙’的事情了?”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106.童年旧事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 贸然攻入, 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 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 “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 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 “陆御九, 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 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 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 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 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 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 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 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 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其中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107.唯心不易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陶闲不好意思地笑笑,躬身谢过,快步赶向外面。 徐行之跟在他身后出了塔。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 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 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 将泥壶烤干, 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 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 一不留神便上了瘾, 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 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 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 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 将石子含在嘴里, 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元如昼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108.险象环生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 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 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 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 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 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 是异类, 特立独行, 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 潇洒恣意, 快活自在, 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 他一掷千金, 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 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109.阖川大闹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清凉谷训规森严, 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 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 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 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再想加以压制, 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 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 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 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 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 也是无语得很, 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110.君心吾心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把手搭在腹上,仿佛还能感受到一条条软须在内顶撞蹦跳。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 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 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 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 痒得很。 看来,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 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 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 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 拽了半天,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 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 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 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111.三人相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一个闲散无名的鬼修在凡间游历时, 爱上了一个凡家女子。他告别鸣鸦国, 与她相伴厮守。 女子产下陆御九, 却在月子里落下了疾病,身体愈见衰弱,在陆御九三岁时撒手人寰。 人要成功化鬼,只有六分之一的可能,那鬼修第一次尝到死别离之苦, 悲痛难当, 竟抛下稚子, 殉情而去。 陆御九母亲家中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妹妹,将陆御九拉扯到八岁, 眼看待嫁年纪将过,因为她带着个半大孩子的缘故,始终无人问津。 小陆御九初懂人事后, 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 自知是自己拖累了姨母, 便懂事地挑了一只小包袱,说要去寻仙问道,便辞别姨母,独身一人离家而去。 在盘缠用尽前,他来到了清凉谷。 带他入门的师兄未曾细心检验过, 才纵容这个小鬼修进了清凉谷。 而陆御九更是丝毫不知自己血脉有异、绝非正道所能容。等到他十二岁时, 鬼族血脉觉醒, 他却已是将清凉谷当做自己的家,多次盘算离去,终是不舍。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你就该知道,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扶摇君钟情棋道,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休息,养精蓄锐,只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就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看到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112.金蝉脱壳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 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 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 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 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 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 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 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 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 大笔一挥, 嗜血暴躁,易怒霸道, 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 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 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113.新旧交替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 两人驭上法器, 狼狈而窜, 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 极力推销,“……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 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 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 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确定珠玉没有异常, 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跳将上去, 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 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 男童却面色如常,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 若想有所成, 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 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的首徒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说到此处,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为着祭祀礼,提前来过这里查看过情况。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着实奇怪。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114.军心涣散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 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 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 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 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 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 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 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 是怪人,是异类, 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 什么姑娘都爱看, 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 潇洒恣意, 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 他一掷千金, 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 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同时被两只怪物锁定,累得像狗一样的徐行之绝望地想,干脆选一个怪物把自己吃了吧,至少是自己选的,死得比较有气节。 徐行之没注意到,他身后的怪物放慢了脚步,移位的五官微微扭曲抖动着,注视着那团焦黑且瘦削的人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愤怒,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 少顷,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吼一声,改换了目标,朝焦黑的人形扑去。 几瞬之间,徐行之已经在两者间选择了那个焦黑的人影。 ——若是被后头的怪物捉到,被他的两把剃刀刺个对穿,再被丢到尸体堆里,头在这里,屁股在那里,想想就凄惨。 他刚往焦黑人影那里跑了两步,就和那人四目相接了。 不晓得是不是徐行之的幻觉,那人被烧得只剩下个骷髅头的空洞双目里竟然焕发出了微微的光彩,有惊慌,也有担忧,还有叫徐行之看不懂的温柔。 他张开嘴,下巴上有焦黑的碎屑缓缓落下:“……快跑……” 徐行之猛地刹住了脚步。 那是人的声音。 尽管被烧得沙哑变形,但徐行之意识到,那是个有意识的、清醒的人。 是蛮荒里被流放的狱犯?受了重伤吗? 徐行之一边想,一边放弃了上门送死的打算,调转方向,再次狂奔而去。 烧得焦黑的人的确是气力不支,不出几瞬就被徐行之甩到了身后,他蹒跚着朝徐行之的背影追出几步,又出声呼唤道:“……快,你快跑……” 115.故剑情深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俯下身, 一手拎了一个,往前方一推:“滚滚滚,别给我四门弟子丢人了啊。” 得了徐行之的命令,两人驭上法器,狼狈而窜,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行之抬脚欲走,却被一只小爪子牵住了衣裳后摆。 男童踮着脚尖,试图将浮玉果递到他手里。 “我用不着这个。” “东皇祭祀。不要吗?”男童眨巴着眼睛, 极力推销, “……他们两个刚才都想要的。送你。” 徐行之笑吟吟地用折扇把男童的小爪子压下去:“他们是参加比赛的,我不是。我是东皇祭祀大会的秩序官。” 男童听不懂,只好抓紧徐行之的衣摆,像是要他给一个解释。 左右闲来无事,徐行之低头检查了一番颈上的珠玉碎链, 确定珠玉没有异常, 才走向男童刚刚坐着濯足的青岩, 跳将上去, 又拍拍自己身侧,示意男童过来坐。 男童也涉水走过去, 紧靠着徐行之坐下。 徐行之说:“你倒不认生。” 男童挺胆大地伸手去查看徐行之颈间的珠玉链, 被徐行之一把抓住了手腕。 一股灵力悄无声息地通过手腕经脉渗入男童身体, 男童却面色如常, 任由徐行之的灵力在自己奇经八脉间游走一圈, 丝毫不忌。 徐行之惊奇地感叹一声:“是个有灵根的孩子。” 男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什么是灵根?” 徐行之解释:“凡求仙问道之人,若想有所成,根骨、悟性与努力缺一不可。你的灵根倒是很不错的。小家伙,你爹娘呢?” 男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尖:“没有。” 徐行之一愣,随即宽慰道:“没事儿,我也没有。” 男童把头埋得更低:“我一出生就没见过我的父母。” “……差不多。”徐行之轻松道,“我娘去得早,我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要不是我师父清静君收了我作徒弟,我怕是还在街上跟一群小混混争地盘。” 说到这里,徐行之照例开扇,准备给自己扇扇风,没想到男童竟然握住了自己的手掌,满心疼地捏了捏。 为了安抚徐行之,男童又捧上了浮玉果:“果子。给你吃。” 徐行之笑,再次把果子推拒开来:“当年第一次来令丘山,共抢了两颗果子,我偷着吃过一颗。汁多肉鲜,但吃起来渣滓也多,碜牙,不好吃。” 男童特别认同地点了点头,把被徐行之判定为“不好吃”的果子揣好,又提出了问题:“你刚才说,‘秩序官’,那是什么?” 徐行之挺耐心地解答:“仙道四门每隔两年都会举办东皇祭祀大会。原先,各家弟子不分内外门,一起争夺祭品,所得祭祀品越多越珍贵,最后便能充当东皇祭祀的祭祀官。我连着六年都是祭祀官,太累了。因此在协商后,我们四门的首徒均不参加争夺,而是担任秩序官一职,分管几片区域,以免比赛中出现问题。” 说罢,他用指尖撑起自己颈间的珠玉碎链,将上面几处闪光点指给男童看:“瞧,我分管玉山、令丘、章莪、皋涂、太华五处山峦。祭祀之物都相当难得,往往都有怪物看守;如果有弟子在这五处动用灵力,苦战不下,我便会前往帮忙。” 说到此处,徐行之不禁想起半月前,自己曾为着祭祀礼,提前来过这里查看过情况。 他寻遍全山,竟全然没有发现‘颙’出没的踪迹,浮玉果也是无兽看守。 这些个珍宝灵果,竟活像是一堆生长在山野间、静静等待腐烂的野生西瓜,着实奇怪。 徐行之解释:“本来我想着前来令丘山找浮玉果的弟子是完全无需动用法力的,算是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他们会动用法力,对你一个凡人出手。” 男童配合地露出惊怕的表情,看得徐行之不禁心软,摸摸他的头发,只觉柔软趁手,便自作主张地多顺了好几下。 男童没被人这么撸过头发,先是反射地一耸肩,随即表情就奇异地放松了下来,继而,他不受控地露出难以言表的表情,舒服得直眯眼睛。 眼见此情此景,徐行之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只小家猫,现在应该是被撸得一脸陶醉、呼噜呼噜直哼哼。 许是被摸得太舒服,男童索性懒洋洋地趴在了徐行之腿上,用徐行之的膝盖做枕头,一脸纯良地问:“……什么是‘颙’呀。” 徐行之惊讶于他这么自来熟,用扇子戳了戳他嫩生生的脸颊。 一戳一个坑,手感极好。 徐行之回想了一下那怪物青面獠牙的狰狞相,以及碰了它的浮玉果便要追着人不喷死不罢休的可怖模样,也不欲细答:“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 男童继续乖巧发问:“那它去哪里了呀。” 这个问题徐行之也想不通,便自顾自推测道:“……或许是搬了家了?”他瞄了一眼男童脚上串着的果子,“你这果子也是上山捡的吧?” 男童垂下头,搓着手指:“……嗯呢。” 徐行之问:“这山上有异兽,你不怕吗?” 男童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极甜,看多了还挺戳心的:“我半月前才到此地。山底下的人都说山里有怪物,还有好吃的果子。我没见过怪物,就想上山来看看呀。” 徐行之想,这没娘带的孩子还挺虎的。 挺好,跟自己一个德行。 半晌后,他在徐行之的腿上拱啊拱地翻过身来:“徐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很痛快地答道:“‘何妨吟啸且徐行’,徐行之。你呢?” 男童挺自豪地挺了挺胸脯:“光光。” 徐行之忍俊不禁:“哈哈哈哈哈。” 男童诧异:“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他跟徐行之解释,他以前住在与此相隔百里的一座山上,被一个猎户捡回家,将他养到四岁大时,猎户在狩猎时不慎跌死了。 猎户家穷,买不起衣服,始终只给他用兽皮裹身体。猎户死后,他断了衣食,下山觅食的时候还弄丢了那件兽皮。 后来,他衣不蔽体地下山后,被几个孩子围起来嘲笑,被他们丢石头,还被取了外号。 男童蛮委屈地说:“那时候他们都叫我光光。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呀。” 徐行之笑得直拍腿:“哈哈哈哈哈。” 聊了半天,徐行之瞧瞧天色,推一推小孩儿的脑袋:“起来起来。二光,我要走了。” 来不及纠正徐行之对自己的称呼,男童飞快爬起,央求道:“徐师兄,你留下来吧。” 徐行之感觉有些好笑,摸摸他的头发,道:“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男童神情天真:“留在这里陪我呀。你好有意思,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徐行之捏一捏他的鼻子,笑道:“……这恐怕不行。” 男童的表情微微变了。 他的食指和拇指微合,十数条藤蔓从青岩背阴处鬼魅般旋绕而出,沿着岩面,如毒蛇游走而上。 徐行之似乎没能发现他在做些什么,纵身跃下青岩,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迈步欲走。 千钧一发之际,男童灵犀猛然一动,松开了紧掐的双指,藤蔓立即缩回地面,消失无踪。 他蹲下身,解开足上的藤蔓,几步抢上去,拉住徐行之的广袖:“徐师兄!我拿着这个,可以入你门下吗?” 他殷勤地将那珍果宝物递萝卜似的递了过来,在徐行之面前一晃一晃。 徐行之凝眉。 ……这孩子没家人,灵根又出挑,浑然如一块璞玉,的确是个修仙炼丹之才。 白白放他在山林村镇间孤身一人游荡,着实可惜,也可怜。 徐行之接过这串浮玉果,细思一番后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这一辈还不让收徒。……我先带你回去吧,你灵根不错,又带了这一串果子回去,师叔师伯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愿意拜入风陵山哪位的门下,你告诉我便是。” 男童坚决摇摇头,眼睛小麂子似的明亮动人:“……我只要和你做师兄弟,别人我都不要。” 徐行之乐了:“你倒真会挑。我师父清静君可是风陵山山主。” 言罢,他捉住男童的手,将他一把抓起,揽入怀中,手指捻上了自己颈项间玉珠中最大的一颗,催动灵力。 只见一朵泛着碧色的光轮自他指尖燃起,徐行之手臂一展,将那小如指甲盖的光轮向半空中抛去。 光轮如长鲸吸水,望风而长,转瞬间就有了一扇门的大小。 徐行之抱住男童,温声命令:“闭眼。” 男童伏在徐行之怀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服,把脸埋进他的胸口,额头轻抵着他的锁骨:“嗯。” 徐行之纵身跃入碧色光门之中,只一眨眼,便同男童一道消失在了莽荒的山野间。 场景刹那改换,不消半刻,徐行之便翩然落地。 四周的景象早已不是深谷幽林,疏淡蓼烟。在高台秀境、池亭藕花间,身着不同服制的仙门弟子来来往往,见了徐行之,无不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徐师兄好”。 徐行之手夹折扇,单手怀抱着男童,习以为常地受了礼,同时在他耳畔低语道:“二光,到了这儿,别说你叫光光,更别跟人家解释说你‘光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知道了吗?” 怀里的小孩儿乖乖地:“好。那徐师兄,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徐行之用扇子搔搔耳根,也卡了壳。 很快,徐行之在一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曲驰如所有丹阳峰弟子一样,朱衣素带,宽袍广袖,一柄玉柄拂尘静卧在他臂间,根根素白流纨倾泻而下。 他语调温煦地同徐行之打招呼:“从令丘山回来了?那里是什么情况?” 徐行之并不急着作答,四下张望道:“周胖子呢?” 曲驰答:“北南去青丘了。雪尘去了尧光山。我刚刚才从招摇山回来。” 徐行之惊讶:“今年够忙的啊。雪尘都去了。……我这边没什么大事,碰上两个应天川的傻瓜弟子,我教训教训也就罢了。” 曲驰注意到了趴在徐行之怀里的重光:“这孩子是……” 徐行之自然答道:“是我捡回来的小孩,灵根不错。”他转过来,把小孩儿的脸展示给曲驰看,“看看,可漂亮了。” 小孩儿被徐行之夸赞,搂紧了他的胳膊,受用地在他怀里蹭了蹭。 曲驰浅浅一笑:“你倒是爱养孩子。” 徐行之眼睛一眨,得意道:“羡慕吧?不会养吧?养不起吧?” 曲驰无奈笑笑:“……他叫什么名字?” 徐行之:“……呃——重光。” 曲驰哭笑不得:“……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现起的。” 徐行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哪里有。不信你问他。” 重光很快接受了这个草率的设定:“是的。” 徐行之嘿嘿一笑。 重光这个名字好像还真不错,至于姓什么……等他回去翻翻百家姓再说。 曲驰问:“你就这么带着他吗?” 徐行之抱着重光,一边走一边道,“以后怕是要一直带着,但现在我可带不起。事儿太多,万一哪座山头又出事了,我还得赶过去。” 还没等重光消化掉他话中的意味,徐行之便对着一群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风陵山弟子扬声唤道:“……九枝灯,小灯!” 一个和孟重光年纪差不许多的少年闻声转身。 少年清秀,却天然带着一股冷情意味,仿佛世间之事均与他无关。 但在瞧见徐行之后,他的眼中竟凭空生出了一股人间气息,有些锋利的棱角顷刻软化成了弱水三千:“师兄回来了?” ……他甚至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把重光看进眼里去,直到注意到徐行之单手搂抱着重光的动作,眸光才骤然冷了下去。 重光歪了歪脑袋。 徐行之把重光放下,往九枝灯的方向推了推:“小灯,这是重光。你先照顾着他,给他拿些吃食和衣物。” 九枝灯眉心皱着,答得勉强:“是,师兄。” 重光倒没有对九枝灯表现出什么情绪。他背过身去,仰着脑袋问徐行之:“徐师兄,我会很乖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徐行之俯下身去,又摸摸他软得出奇的头发:“这三日都是东皇祭祀前的比赛,会比较忙,不过我今晚就会去小灯那里看你。” 重光踮起脚尖,趁徐行之不察,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他背着小手,眉眼间都是一晃一晃的甜蜜糖果味道:“……徐师兄,我等你来呀。” 老头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是在轰赶自己,便习以为常地起身欲走。 靠窗而坐的徐行之越过菱格窗看到这一幕,唇角微微挑起,出声招呼道:“店家,我想请那位老先生进来喝杯茶。行个方便吧。” 说罢,他将一贯钱丢在桌上,叮铃哐啷的钱币碰撞声把伙计的眼睛都听绿了。 他忙不迭闯入雨幕中,把那老者拉住,好一阵比划,才点头哈腰地将他重新迎入店内。 与徐行之同坐一桌的九枝灯用自己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默不作声地为老者捧去,又将怀中用一叶嫩荷叶包着的干粮取出,递与老者。 老者连声同他道谢,他却神色不改,只稍稍颔首,就起身回到桌边。 徐行之正同孟重光议论着什么,见九枝灯回来,便拉他坐下,指着对面问:“你们俩听听,那姑娘的琵琶弹得可好?” 九枝灯面色冷淡:“……尚可。” 一旁的孟重光眼含笑意望着徐行之:“不如师兄。” 九枝灯瞟了孟重光一眼,没多言声。 徐行之变戏法似的从掌心中摸出一张银票:“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师兄带你们进去玩一趟?” 九枝灯登时红了脸颊,抿唇摇头:“师兄,那是烟花之地,不可……” 孟重光却捧着脸颊,没心没肺地笑着打断了九枝灯的话:“好呀,跟师兄在一起,去哪里重光都开心。” 与他们同桌而坐的少女轻咳一声,粉靥含嗔:“……师兄。” 少女身着风陵山服饰,生得很美,全脸上下无一处虚笔,雪肤黑发,活脱脱的雕塑美人。而有幸能托生成这等样貌的女子,很难不娇气,少女自然也不能免俗,飞扬的神采之间难免多了一分咄咄逼人:“听口气,师兄难道常去那些个地方不成?” 徐行之还没开口,旁边的周北南便插了一杠子进来:“……别听他瞎说。那些个勾栏瓦舍他可没胆子进,拉着你们无非是壮胆罢了。” 徐行之:“少在我师弟师妹面前败坏我名声啊。” 周北南看都不看他,对少女道:“上次我同你徐师兄去首阳山缉拿流亡鬼修,事毕之后,他说要带我去里见识见识那些个销金窟,说得像是多见过世面似的,结果被人家姑娘一拉裤腰带就怂了,说别别别我家里媳妇快生了,拉着我撒腿就跑。” 徐行之:“……周胖子你是不是要死。” 周北南毫无惧色:“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少女这才展颜,笑嘻嘻地刮了刮脸颊,去臊徐行之。 周北南身旁坐着他的胞妹周弦,她随了她兄长的长相,却没随他那性子,听了兄长的怪话,只温婉地掩着嘴浅笑。 听了周北南的话,孟重光和九枝灯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察觉对方神态后,对视一眼,又同时各自飞快调开视线。 最后,终结这场谈话的是独坐一桌的温雪尘。 他敲一敲杯盏,对周北南和徐行之命令道:“你们俩别再拌嘴了。” 相比于其他店铺的闭门谢客门庭寥落,这间狭小的茶楼可谓是热闹非凡。 几张主桌均被身着各色服制的四门弟子所占。徐行之带着孟重光、九枝灯与师妹元如昼共坐一桌,周北南则与妹妹周弦共坐,曲驰带着三四个丹阳峰弟子,唯有温雪尘一人占了一面桌子,独饮独酌。 他带来的两个清凉谷弟子,包括陆御九在内,都乖乖坐在另一桌上,举止得当,不敢僭越分毫。 除四门弟子之外,一个漂亮纤秾的粉面小儿正坐在曲驰那一桌,呜咽不止。曲驰温声哄着他,可他始终哭哭啼啼,哭得人揪心。 徐行之扭过头去:“曲驰,你行不行啊。到底能不能问出来?” 曲驰亦有些无奈:“慢慢来,别急。” 他拉住孩子又冷又软的小手,好脾气地询问:“你看到那些掳走你兄长的人往哪里去了,告诉我们可好?” 那孩子一味只顾抽噎,眼圈通红,张口欲言,却紧张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曲驰把手压在孩子的后脑勺上,温柔摩挲:“我知道你受了惊吓,莫怕,现在你在我们身边,绝不会有事。你放心。” 那孩子懵懂无措,苍白的嘴唇微张了张,却还是一语不发。 徐行之敲了敲桌子:“如昼,你去试试看。” 元如昼从刚才起便一直悄悄望着徐行之,面色含桃,唇角带春,但当徐行之看向她时,她却怀剑后靠,蛮冷艳地一扬下巴,应道:“是,师兄。” 站起身来时,元如昼偷偷用手背轻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又对周弦使了个眼色。 周弦把元如昼的小女儿情态都看入眼中,失笑之余,也跟着站起身来。 女人哄孩子应当更有一套,尤其是漂亮女子,天生便有优势。 徐行之是这么想的,然而那孩子却根本不领情,只是瞧到周弦和元如昼结伴朝他靠近,他便吓得往桌下钻。 元如昼站住脚步,一脸不解。 一旁的茶楼老板搔搔头皮,替孩子解释说:“这孩子我见过两回。他们这个戏班子常年在这大悟山附近演出。听说那班主婆娘是个悍女泼妇,罚起这些小学徒来,好像是跟他们上辈子有啥仇怨似的,有时候后半夜还能听到这些挨罚的小东西在哭,哭声跟小猫崽子似的,叫人心刺挠得慌。这不,那婆娘还得了个‘鬼见愁’的名号……” 说到这儿,他耸一耸肩:“这回整个戏班被鬼怪都掳了去,那婆娘也怕是真去见鬼喽。”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不难猜到,这孩子怕是受班主老婆打压过甚,因而才对女子有所畏惧。 元如昼和周弦只好各自退了回来。 回到桌边,元如昼轻声抱怨:“那女人怎能这么对孩子,真是没人性。鬼修把她捉走也是活该。” 徐行之轻咳一声,示意元如昼不要再讲。 娃娃脸的陆御九把脑袋埋得很低,一语不敢多发。 自从鸣鸦国国破之后,未被捉到的鬼修便四散流窜。前两日,大悟山附近来了这样一群流亡的鬼修残党,将在山庙里落脚的戏班一整个都掳了去,只剩这个躲在佛像后的小男孩儿幸免于难。 大家心知肚明,两日光景已过,这些戏班之人要么是被做了炉鼎,要么是被用来投炉炼丹,现在怕是已经毫无生还之望。 探明鬼修藏匿地点,将他们一网打尽,仍是必行之举,然而只有这个幸存的孩子有可能知晓他们的去向,可任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是金口难开。 曲驰有些无奈,对周北南道:“北南,你来试一试吧。” 周北南很有自知之明地挥手:“别了,我可不会哄孩子,一听到小孩儿哭我都想跟着哭。” 曲驰又将目光转向温雪尘。 温雪尘被吵得头疼,正在轮椅上缓缓揉按太阳穴,闻言,只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孩子就干脆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叫:“怪,怪物……呜——白头发……” 温雪尘:“……” 徐行之和周北南均忍笑忍得肩膀乱颤。 曲驰轻咳一声,于焦头烂额之际,眼睛一转,看到那倚墙休憩、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的老者,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为你买些糖葫芦吃,你别哭了,好吗?” 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事,转头朝向徐行之:“行之,我这次出来,身上没带银钱,能不能借我一些?” 徐行之端着茶杯,竖起一根手指来:“行啊。一百灵石。” 曲驰:“……” “又不是从丹阳峰公中扣,你自己的私库里没有啊?”徐行之收回手来,“一百灵石,少了不给。” 温雪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行之,你别欺负曲驰。” 徐行之一点都不客气:“温白毛,咱们这次出来,喝茶的钱可都是我掏的,要点报酬还不成吗?” 周北南老实不客气:“那孩子在哭啊。不过是几文钱而已,你有没有同情心?” 徐行之拍了拍孟重光的脑袋瓜:“哭谁不会。重光,你也哭一个。” 孟重光立即乖巧地憋出了两滴眼泪。 向来沉默的九枝灯也出声替徐行之说话:“……周公子,师兄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们风陵山不讲次序尊卑吗?”不等九枝灯话音落下,温雪尘便严厉地打断了他,“我们几人在说话,你一个中阶弟子,为什么插嘴?” 九枝灯面色一凛,恭谨道:“……是,弟子知错。” 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立即发作:“温白毛,吼我家小灯干什么?摆威风冲你们清凉谷的摆去,我们风陵山没你们清凉谷规矩大。” 眼见气氛不对,好脾气的曲驰再次站出来打了圆场:“好好,你们不要争吵,一百灵石便一百灵石吧。” 生意做成了,徐行之主动起身,拉开凳子,从随身的钱袋里掏出几文钱,蹲下身放在那卖糖葫芦的老者面前,又从他的草把子上选了支个大果红的糖葫芦,塞到了曲驰手里,同时还不忘提醒:“记在账上啊,别赖。” 旋即,他将带有靠背的茶楼凳子翻转过来,跨坐其上,把那孩子一把拽至身前:“不准哭了。” 孩子抽抽搭搭的,脸色惨白。 徐行之单刀直入,半分不带客气的:“被掳走的人里面,有你的至亲之人吧。” 孩子闻言,骇然抬头,眼泪却流得更欢。 印证了心中所想,徐行之趴靠在椅背上,将椅子翘起一脚来,边摇晃边道:“是父母?姐姐?” 孩子竟然正常开口说话了,嗓音嫩嫩细细,不似男孩,活像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是我同胞兄长,从小同我一起被父母送进戏班学艺的……” 徐行之说:“我帮你把你兄长的尸骨夺回来,你能不哭了吗?” 曲驰惊讶:“……行之,你说话别这么……” 徐行之竖起一根食指,示意曲驰噤声。 那孩子却把徐行之的话听进去了,双手捂嘴,竭力想把哭声塞回去,憋得打嗝。 见状,徐行之心里更有数了。 这孩子应该已经亲眼见到兄长死去的画面,早清楚兄长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因此,之前曲驰对他的诸多安慰,对他而言也无甚大用。 告诉他能找回兄长的尸骨,对这孩子而言,要比虚无的安慰更实用。 徐行之摸小狗似的撸了撸他乱糟糟的长发:“乖。跟我说,你看到那群怪物往哪儿跑了。” 孩子用力吸一吸鼻子,伸手蘸着桌上杯中的茶水,画了一座山。 周弦惊讶,看了一眼元如昼,元如昼微微挺起胸脯,满脸骄傲。 孟重光和九枝灯均是一脸崇慕。 “大悟山?”看到孩子画的草图,徐行之问,“他们躲到大悟山里了?” 孩子摇摇头,将桌上的水线朝着西方引去。 捧着糖葫芦的曲驰霍然醒悟:“……是白马尖?” 孩子用力点了一下头,说话有点小结巴:“我看到,看到他们往那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能如此快问出结果,周北南也不免讶然:“徐行之,你可以啊。” “这还用说,我徐行之是谁啊。”徐行之毫无愧疚地领了夸奖,又拍拍小孩的脑袋瓜,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答,先泪眼汪汪地瞧了一眼曲驰。 曲驰面带微笑,目含鼓励之色,将那串满裹着金黄色糖浠的糖葫芦递过来。 曲驰那些劝慰也不是全无效果,至少在眼前这些人里,孩子还是最依恋曲驰的。 半晌后,他咬着糖葫芦上的糖尖尖,小声道:“……我叫陶闲。”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116.尔虞我诈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 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 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 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创口已是恢复如初, 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 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 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 靠在床头, 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 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 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 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枪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细细想来,这仿佛是一个笑话。 孟重光的路标没招来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反倒招来了自己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 哑口无言的徐行之反问:“你怎就笃定我会在蛮荒之中?” 孟重光牵住徐行之的袖子,小心揉着:“哪怕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 说着,他抬眼看向他,认真道:“我一直想着,等一日,再等一日,就能见到师兄了,我出去做什么?万一师兄在蛮荒里等我呢?” 徐行之:“……”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个所谓的“世界之识”不把他拉进蛮荒,孟重光反倒无心逃离,只会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寻遍蛮荒,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既找到了他心爱的师兄,又因为兽皮人要劫持自己、威胁九枝灯和孟重光的缘故,阴差阳错地得了一片送上门来的钥匙碎片。 ……世事吊诡,莫过于此。 徐行之唯一能做的只有强笑了:“我当初被拔了根骨,若是在那样的条件下进入蛮荒,恐怕早凉了。” 徐行之只是随口开上一个玩笑,孰料孟重光勃然变色,发力狠狠扯住了徐行之的前襟:“我不许师兄说这样的话!” “……重光?” 孟重光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眼角与眉心甚至一明一暗地泛起了朱砂色的浅光。 他这回是带了实实在在的哭腔:“生死之事是这么轻易说得的吗?师兄不会死的,师兄不能死!” 徐行之本来还想问问,他这十三年来寻寻觅觅,怎么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蛮荒哪个角落、化为白骨了,但见他如此激动,看来也不必再细问了。 ——他根本承受不起那种可能性,只是想一想便会崩溃。 他摸了摸孟重光的脑袋:“好了,是师兄失言。” 孟重光不依不饶:“师兄要呸上三声。” 徐行之:“好好好,呸呸呸。” 孟重光这才安心,松了手,理直气壮地要求道:“……要师兄再摸摸才能好。” 徐行之无奈地笑:“行,怕了你了。” 孟重光被徐行之顺了好几下毛,连耳朵也被摸了,舒服得在他腿上翻来覆去,两颊微微泛红,的确像极了一只被养刁了的家猫。 他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一边不经意道:“师兄,我跟你说一件事。那封山之主刚刚求我杀掉他,作为代价,卖给我了一份情报。——虎跳涧的鬼王那里,很可能藏有一份钥匙碎片。” 在徐行之愣神间,孟重光把脸压进徐行之怀里,依恋地蹭蹭:“师兄,现在我已找到你了。你再等我些时日,我会把钥匙碎片收齐,带你出蛮荒。”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117.心愿得偿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屏伸手往身下一摸,掌心里一片潮湿, 他竟然躺在一片冰冷的浅水潭里,水潭只得半指深, 却冷得刺骨,触觉真实,不像是做梦。 刷—— 一片羊群似的白光在他眼前豁然亮起, 刺得徐屏眼皮发痛。他伸手去挡光, 一道声音却从白光中有气无力地传来:“……你来了。”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 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 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 命不久矣, 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 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 是怪人, 是异类, 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他穿过尸海,直朝自己奔来,无数的尸身在他脚底炸裂成血沫。 徐行之大骂一声,撒腿狂奔。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尸山血海,来到空地上,他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拔足冲去。 显然那怪物不仅仅打算把徐行之驱赶出他的领地就算了。 徐行之已经跑出了近一里,他还是追在徐行之身后。 一人一怪的距离越拉越近。 徐行之累得呼哧带喘,不停注意自己身后的情况,等他目光一转,余光中竟瞥到,还有一具烧得焦黑的人形躯体从侧面出现,跌跌撞撞地朝他直奔而来。 118.新年伊始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了卧房,躺在床上,双脚都被套上镣铐,动弹不得。 而孟重光从后面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腰身, 睡得很甜,一阵阵热风吹到徐行之后颈上, 痒得很。 看来, 今日自己晕厥后主动找孟重光说话, 又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来蛮荒的意图,孟重光便认为自己是在示好,自己与他之间的旧账已然一笔勾销, 是以才敢这么放肆胡来。 窗外照例看不出天色几何。 徐行之抹一抹额头冷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孟重光听到了一点动静,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唔,师兄……” 徐行之被他勒得慌,试图把他的手摘开, 然而孟重光的胳膊看似纤细, 却浑如横炼出的钢铁,拽了半天, 动也不动。 徐行之刚才在梦里便有过这种动弹不得的体验,现在又体验了一遍, 感觉委实不大妙。 他艰难地在桎梏中翻过身去, 想从正面把孟重光推开。 在他转身的间隙, 孟重光好死不死地拥紧了徐行之, 往前凑了凑。 ……徐行之的唇畔擦过了一处温软。 唇肉的擦碰叫孟重光猛地睁开了眼睛:“……师兄?” 徐行之有些尴尬,手臂横担在孟重光胸口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推:“喘不过气了。” 孟重光却主动把额头贴了过来:“师兄不喜欢这样吗?” 徐行之:“……” 师弟,请你自重。 孟重光却是一脸的纯真:“这样师兄就不会冷了呀。” 徐行之的确是极怕冷的,孟重光这样紧紧搂着他,除了动不得外,倒真是暖意融融。 孟重光的体温不烫人,也不阴冷,温度刚刚好,熨帖又舒适,像是一件剪裁得过小的冬衣,把内里的徐行之裹挟得无处可逃。 不过,既然徐行之不喜拘束,孟重光便将手臂的肌肉放松了些,说:“师兄,你再多睡一会儿。” 徐行之总算躺得舒服了些,他小幅度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腰,眯着眼睛看向床顶。 徐行之不闭眼,孟重光就直直望着他:“怎么不睡?” 徐行之:“……外面有光。” 蛮荒没有太阳,只有一盘常年挂在西边天幕上的光轮,像是月亮,但光芒廉价得像是一颗随时会融化的水果糖,因而蛮荒中没有白夜之分,从早到晚都是一律的阴惨惨,有光,却也不算强烈,时间像是永远定格在了阴天的傍晚。 刚才的唇角擦碰让徐行之清醒了不少,再加上现在半点睡觉的氛围都没有,徐行之尽管疲倦,却没有入睡的欲·望。 片刻后,室内光线却一点点消失了,直至被彻底吞没。 徐行之惊讶,回过头去,只见藤蔓爬动,窸窣有声,在窗边结成一张密密的植物网,把窗外的光一寸寸搅碎,隔离在外。 室内沉入一片幽深的黑暗中。 孟重光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询问:“师兄,这样好吗?” 徐行之已经看不清孟重光的脸,但他小奶狗一样讨好的音调却莫名叫他心软了几分;“挺好。” 孟重光的嗓音软乎乎的:“我乖吧?” 徐行之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还行。” 孟重光央求道:“那……师兄能抱抱我吗。” 徐行之:“……” “就一下。”孟重光胡搅蛮缠,“就当是奖……” 话音未落,他就被徐行之单手拥紧入怀,似乎是怕他以为是假的,徐行之的左手还在他背上拍了一拍。 徐行之体寒,左手触到他后背时,冰凉的温度叫孟重光打了个哆嗦,被摸到的地方麻痹了一瞬,又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他僵在原地,又惊又喜。 徐行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抱了上去,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如果不抱一下,孟重光又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闹腾起来,拿九枝灯说事儿,就没完没了了。 他轻声命令:“别闹。睡觉。” 孟重光没说话,抓住徐行之的前襟,只管把脑袋一味朝徐行之胸口埋进去,不吭声,倒真像是一只家养的小动物。 徐行之被他这样贴身蹭着,也不觉得烦,反倒被他蹭出了几分睡意,不出一刻钟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徐行之陷入梦乡,孟重光才从他怀里钻出来,动作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紧贴在自己发顶之上,主动地蹭动着,舒服得直眯眼。 ……脑袋、后背、肩膀、脸颊。不管是身体的哪里,只要是师兄来摸,他都很喜欢。 而徐行之又梦见了小孟重光。 或者说,是原主的记忆在他睡眠时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记忆承接着上一回的断点,继续展开。 ……注意到颈间珠玉上的异常闪亮、来到太华山上时,徐行之的腿还是软的。 一想到那种节肢生物在温雪尘掌心蠕动的画面,徐行之的后背就一个劲儿往外冒鸡皮疙瘩。 但看到拖兵曳甲、迎面奔来的几家弟子,他就什么心思都没了,几个箭步抢上前,随手抓住一个和他一样身着白衣的风陵山弟子:“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身着各家不同服饰的弟子一见徐行之,便像是见到了母兽的小兽,慌慌张张奔来,把徐行之围在正当间。 那弟子已经慌得唇白面青,抖得停不下来:“徐师兄……徐……徐……” 徐行之擒住他的前襟,一扇子抽上了他的脑袋:“说话!” 弟子带着哭腔,膝盖放软,几乎是吊在了徐行之身上:“我们只想取肥遗的褪鳞……没想到会惊醒它……” 徐行之眉心一拧。 太华山高达千仞,其间有异兽肥遗栖居,六足四翼,以鲜血为食,常年多眠,却又异常敏感,一旦被人吵醒,便要狂性大发,誓把侵犯者啮杀不可。 林间传来慑人心胆的异兽怒吼,声若雷霆,一排树木轰隆隆倒下,腾起飞尘狂烟,澎湃的灵气冲撞让这些年轻的外门弟子两股战战,莫不敢言。 徐行之将人粗略清点一番,问道:“林间还有人吗?你们共有几人来取鳞?” 那弟子左右张望一圈:“似乎缺了一人,他,他说他要殿后……” 徐行之勃然变色:“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若是触怒异兽要赶快跑?这些上古怪物是你们这些外门弟子随便打得的吗?” 他驭起灵光,足下生风,径直朝林内冲去。 接近灵力爆散的中心地带,徐行之看见一个清凉谷打扮的年轻弟子,正被那六足四翼的蛇形巨兽的一只爪子擒住。 肥遗周身布满闪亮坚锐的鳞片,肥硕的蛇头高高昂起,鼻息间不住喷吐出细小的火焰。 它把巨大的蛇口对准了那个不住挣扎的少年。 眼看少年要被肥遗当做蜡烛给点了,徐行之于虚空间踏行两步,单手将手中折扇闪电般抛掷而出。 折扇在空中化为一柄三尖两刃的陌刀,狠狠刺向肥遗脑后。 刀尖在碰触到肥遗的瞬间,铿锵一声,碎裂成几截。 肥遗周身甲壳锋锐,这一击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只消把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足够了。 徐行之右手翻转,几截断刀便悉数回到他手中,聚合成一把折扇。 几个瞬间,徐行之便胆大狂妄至极地一脚踏在了肥遗的巨首之上,把它的脑袋踩得往下一堕,随即,他沿着它粘腻恶心的脊背向下疾跑几步,测算出七寸位置后,折扇又化为鱼肠剑。 徐行之催动全身灵力,剑锋一荡,将肥遗七寸处生生削下一大块皮肉来! 肥遗吃痛,狂吼起来,自然松开爪子,前来扑咬徐行之。 少年自肥遗爪间落下,徐行之眼看他要撞上一块岩石,鱼肠剑瞬间化为白绢,凌空如箭甩出,恰好将少年自上而下裹紧,再反手一拉,被当粽子包了的少年便飞起身子,直接撞入了徐行之怀里。 人既已救到,徐行之便没有必要再同这怪物纠缠。 他挟着少年,朝前飞去。 那肥遗见了红,吃了痛,哪里肯轻易罢休,怒吼一声便追了上来。 它看似笨拙肥大,跑起来却迅捷如雷霆,它每往前踏一步,徐行之就被震得气血翻涌一次。 ……真他妈难缠。 徐行之正绞尽脑汁思考着脱身之法,便感觉一股异常的力量波动自怀中传来。 背后的肥遗陡然厉声咆哮起来。 徐行之定睛一望,竟见一只身躯只剩下一半的腐烂骨虎从地下冒出,死命咬住了肥遗的尾巴,任凭肥遗将它咬得血肉横飞,它也不为所动。 这只诡异骨虎的出现,为他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徐行之心下一惊,不由得低下头去,看向怀中。 怀中少年被白绢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泛着狐鬼似的青绿色。 白绢中的几处已经被他身上伤口涌出的鲜血染透,可他仍咬牙驱动着那只不知道死去多久的骨虎,让它死命缠着肥遗,绝不松口。 ……他浑身都冒着再清晰不过的森森鬼气。 直到飞离肥遗的追缉范围,徐行之才有空停下来歇口气。 他将白绢从少年身上撤下,化为一只竹筒,去一处清溪边汲了些水。 那少年身上伤势不轻,又虚耗过度,此刻离了徐行之,也是寸步难行。 从刚才的垂死一搏中回过神来,少年自知自己刚才妄自催动鬼修法力,暴.露了身份,一时间煎熬难耐,垂首绞着已经裂开的青衣衣边,恨不得把脑袋窝进胸口里去。 徐行之把水筒递给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是鬼修?鸣鸦国的后裔?” 少年不敢去接,亦不敢吭声。 徐行之冷静道:“据我所知,鸣鸦国早在六年前已经覆灭。” 少年紧张得快哭出声来了:“徐师兄……” 徐行之也不给他任何缓冲的余地:“你身为鬼族后裔,为什么要进入清凉谷?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受伤的少年惊慌失措地滑跪在地,仰起脸来:“徐师兄,我不是故意混入仙门之中的……我只是父母双亡,没有地方可以去,偶然碰见清凉谷招收有灵根天资的外门弟子,我就……” 少年生了张挺可爱的娃娃脸,抿起唇的时候,脸颊一侧还有一只深邃的小酒窝。此时,他的眼睛已经从淡青色转为了黑色,圆溜溜的,里面盛满单纯的恐慌。 从刚才他的举动,徐行之判断出,这只是个刚刚修炼了一点点鬼族术法的小鬼而已,而且极有可能是人鬼混血相生,孕育出的双脉之胎,即能一体双修,既能修行鬼族异术,也能修行正道仙术。 大概是因为他这种特殊的体质,收他入门的清凉谷才没有发现异常。 他刚才为触怒肥遗的众家弟子殿后,虽说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相当愚蠢,但正因为他这份义气,徐行之对他并没有多大恶感。 他弯下腰,语气平缓问:“不急,慢慢说。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唇,声音几不可闻:“陆……陆御九……”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119.请带我走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这和徐行之话本里的设定一样。 根据徐行之构思的内容,孟重光这一帮人这些年一直在寻找那把能将他们送出蛮荒的钥匙。 蛮荒仅有一扇“门”可供出入,而蛮荒的钥匙,世上总共只有两把。 其中一把, 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藏在某处, 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 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 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 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但相较于前者而言, 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 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 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 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 虎跳涧, 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压根不等他反应,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温存地蹭了蹭,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120.山水轮转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靠北了。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 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 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徐行之决定, 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 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 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 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 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 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 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 只喃喃嘟囔着:“师兄, 师兄。” 念着念着, 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 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121.来日方长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曲驰抿唇,算是接受了这个说辞:“以后不许乱跑。” 说着, 他将拂尘一端递到陶闲眼前。 陶闲心领神会,伸手握住几根拂尘上的麈尾细毛,任由曲驰牵着他朝里走去。 曲驰还不忘回头叫上徐行之:“行之, 进来吧。” 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 徐行之一时间竟有了隔世之感。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 他的确来到了笔下角色的世界。 然而要脱离这个世界, 唯一的途径竟是要手刃掉他们唯一的希望。 那把匕首仍在徐行之的腰间,沉得要命,沉到几乎要把他拉到地心里去。 那边,在床上休憩的陆御九看见了徐行之,稍稍直了直腰背:“徐师兄?怎么不进来?” “怎么伤到的?”徐行之将心思强行拽回正轨, 走到床边。 陆御九仍戴着那副丑陋无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铁制鬼面,肩部的衣服已经被拆撕开来,经过元如昼的治疗, 创口已是恢复如初,但看他被血染透的半副衣襟, 犹可判断这个伤口原先有多么狰狞。 “他们带了弓箭。”陆御九接过元如昼递来的水杯, “我没注意。” 周北南推了推他的脑袋:“谁要你总爱站在高处?简直是活靶子。” 陆御九揉着被他推中的地方,隔着面具瞪周北南:“要你管。” 周北南双臂交叉,靠在床头, 姿态和周望一模一样:“我怎么不管?我可怕你死了呢, 我们两个可是同气连枝的一条命。” 陆御九的耳朵微微发了红:“谁配跟你应天川周大公子一条命?我就是个清凉谷小弟子, 高攀不上你。” 周北南:“哈?这是什么混账话?” 陆御九昂起脑袋,颇不服气:“这话是你自己说过的,你忘了?” 周北南搔搔脸颊:“……我说过这样的话?” 陆御九立即去找人寻求支援:“徐师兄,当时你可是在场的。周北南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 徐行之实在是记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拉了个偏架:“对,他说过。” 陆御九的口吻顿时像是得了父母撑腰的孩子:“徐师兄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认!” 周北南回过头来,一脸“徐行之你特么给我记住了”的表情。 徐行之摇一摇折扇,伸出手来,想要帮陆御九把脸上重若枷锁的鬼面具卸掉:“都躺下了,还戴着这个作甚?” 还不等陆御九阻止,周北南袖中一柄短枪先亮了出来,阻在了徐行之和陆御九之间。 “别动他的面具。”周北南还是一张插科打诨的笑脸,眼中却多了几分认真之色,“他不想叫别人看见他的脸。” ……好吧,不看便不看。 罢了手后,徐行之心中有些悻悻。 这倒不是他没能看成陆御九面具后真面目的缘故。 徐行之从小开始便少有心事,为人直率坦荡是一个原因,快意恩仇又是另一个原因。 因此在蛮荒的两日两夜,他过得着实不很愉快。 徐行之是个受不住别人对他好的人。若是知道那天他捡回来的重伤之人是孟重光,徐行之绝对会趁那时便下手,一了百了,也省去了这后来的无穷麻烦。 若是与这些人再多加接触,徐行之只怕自己的心事会有增无减,到时候下不去手,就更离不开这蛮荒,见不到父亲与妹妹了。 徐行之又与他们多絮叨几句,便离开了陆御九房间,准备回房。 经过小室时,徐行之稍稍驻足。 在盘问过兽皮人、并得到那片钥匙碎片后,徐行之心中反倒生出了些疑惑。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孟重光并不像这封山之主一样,四处招徕门徒、意谋逃出蛮荒,而只是带着区区几人,在蛮荒中央地带竖起了这样一座高塔,一副要偏安一隅的模样。 孟重光心中究竟是作何打算呢? 按理说,尽管蛮荒中藏有钥匙碎片之事只是传言而已,但毕竟是一线希望。单凭孟重光的妖力,真想要逃出生天,大不了一一硬杠扫荡过去,就能将蛮荒中诸家势力撕成碎片,找回钥匙,又何必要在蛮荒里虚度这整整一十三年的光阴? 心怀着疑惑,徐行之回到了房间。 孟重光早已盘腿坐在榻上,姿容乖巧得很,双手握拳撑在身前,乍一看像是只蹲伏着的小狗崽。 对于一开门便看见那人这件事,徐行之已是见怪不怪。 他叹口气,随口问了一句:“你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孟重光微微睁大眼睛:“师兄这是要赶重光走吗?” 徐行之:“……” 孟重光像是受到了莫大伤害,眼中噙了一汪水,委屈控诉道:“刚刚在小室里,师兄便推开了重光,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不开心了吗?” 别说,孟重光这小腔小调还真挺招人疼的,矫情起来也不容易叫人讨厌。 他越说越来劲:“我知道了,师兄是嫌重光残暴,下手狠了。如果师兄不喜欢,以后重光不会再犯了,师兄……” 眼看再不阻止,孟重光就要哭给自己看了,徐行之只好出言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重光可怜巴巴地眨眼睛:“真的?” 徐行之:“……真的。” 孟重光瞬间变脸,笑眼一弯,眼中犹自带着泪水,笑得那叫一个美不胜收:“我就知道师兄对我天下第一好。” 徐行之被他这副得了夸奖便餍足不已的小表情逗乐了,在床边坐下。 孟重光自然把头倒下来,枕在徐行之大腿上。 他的脑袋碰到了徐行之腰间的匕首,细微的触感叫徐行之肌肉一僵,更亲近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了。 ……自己本来是要来杀他的,却要利用他信赖之人的身体,在谈笑风生间取他性命,还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吗? 为了转移心中的愧疚感,徐行之尝试岔开话题:“陆御九的身体已无大碍。” 孟重光有点不服气。 “师兄只顾看陆御九,都不管重光了。”孟重光撸起袖子,手臂上赫然有一条血口,“师兄,快看,重光也被人伤了。” 徐行之看了一眼。 ……的确需要快快看,如果晚看片刻,这像是指甲或小木片划出来的口子八成就要自行愈合止血了。 徐行之看过伤口三秒后,叫了他的名字:“孟重光。” 孟重光立即露出怯怯的小动物目光,试图萌混过关。 徐行之不为所动:“……这伤口是你自己刮的吧。” 孟重光飞快且心虚地瞟了一眼床头的镂花木栏,犹自嘴硬:“不是……是被人割伤……” 徐行之挑眉,追问:“被什么割伤?痒痒挠?” 孟重光一下委屈起来,低着脑袋把袖子撸了下去,只给徐行之留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发旋。 徐行之:“……你在想什么?” 孟重光赌气:“没想什么。” 徐行之脱口而出:“不会是在想下次要把伤口划大一些吧。” 话一出口,徐行之自己先愣住了。 相处才短短两日光阴,他竟像是与孟重光相识许久了似的,几乎不费什么工夫便能猜中他心中所想。 孟重光闻言却特别高兴,揽住了徐行之的腰,把脸埋在他精实的小腹处,半天不肯抬头。 半晌后,他瓮声瓮气地道:“……师兄知道重光心里在想什么,我好高兴。” 徐行之又好气又好笑。 这老妖精真是个孩子心性,哄一哄便能高兴得如此真心实意。 心情好转后,孟重光又伸出双手炫耀起来:“其实那群封山人根本禁不得打的,我费了些时间,把他们诱到了离高塔远一些的地方,生怕吵了师兄安眠,也怕血腥气熏着师兄……回来前,我还叫他们都去旁边的小溪里濯了手,洗了身子,所以才回来晚了,差点让师兄遭害……” 他声音越来越小,双眸锁住徐行之的眼睛,用气声怯怯道:“若是师兄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呢?” 孟重光这副谨慎的小模样,将徐行之的心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既然孟重光已然提起兽皮人的事情,徐行之索性把刚才在头脑中转过的疑问问出了口:“在此之前,你不知道蛮荒里可能有钥匙碎片的事情吗?” 孟重光乖巧答道:“知道的。” “那为何不去寻找?”徐行之很是不解,“有了碎片,你便可以出去了。” 这话由徐行之来说甚是怪异,毕竟他是来阻止孟重光走出蛮荒的,但他此刻很想知道,既然有希望,孟重光为何一直在蛮荒中延宕不出? 过了许久,孟重光小小声道:“……我以为师兄在蛮荒。” 徐行之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什么?” 孟重光答道:“……当年,我以为师兄也被九枝灯打落蛮荒,便一直在寻找师兄……可蛮荒太大了,大到没有边际。我找了这许多年,一直都没有找见你。” 孟重光只要一同徐行之讲话,嗓音便放得极轻极软,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吓到徐行之:“这十三年,我把师兄最在意的人都找了来,聚在身边;寻找钥匙碎片的事情一直是由周北南他们操持,我就一心一意地找师兄回来……对了,我还盖了这座塔,盖在蛮荒的正中央。塔每年都在盖,越盖越高。……我想着,师兄倘若身在蛮荒,看到这么一座高塔,定是会前来看一看的。那样,重光便能再见到师兄了……” 徐行之万万没想到,这座高塔盖来,不为防御,不为栖身,竟是为给原主做路标用。 想当初他初入蛮荒,便远远地看到了这座塔。哪怕孟重光不在那个时间出现,他亦会直奔这里而来。 122.番外一(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 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 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 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 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 活动几下脚腕后, 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 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 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 倾巢出动, 一味冲杀, 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的脸。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123.番外一(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 贸然攻入, 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 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 “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 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 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 挑中一个, 扬声问道, “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 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 定是要借天地灵气, 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 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 上下分明, 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 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 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 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 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 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 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 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其中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周弦动作几乎没有停顿,一枪撩开另一鬼魂的长剑,径直突入洞内,风姿猎猎,只一合便将躲在后面操纵厉鬼的鬼修符箓打掉,把那鬼修一枪劈刺在地! 她收起枪,回首望向温雪尘。 鬼主死去,那剩下的鬼奴也已然没了踪影。 周弦温柔一笑,指了指自己鬓边。 温雪尘会意,伸手一摘,从自己鬓边取下一片树叶来。 他微微有些耳热,别开脸去,摇着轮椅想要往里去。 周弦将枪插回背上的枪套,推着他的轮椅,朝洞·穴深处走去。 徐行之、孟重光与九枝灯那一边推入得非常顺利。有徐行之镇场,孟重光与九枝灯几乎不需动手。 他们是最先突入到祭坛深处的一批人。 祭坛如徐行之所料的那样,受此震动,已然裂开,咒阵也已损毁。 镇守的鬼修已经弃坛而逃,他们搜罗来的戏班之人的尸体,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多数人的面目已经被鬼族的咒术腐蚀得不成样子。 徐行之念了声“节哀”,一边唱着《大悲咒》一边检查祭坛,替他们诚心超度。 ……只是这《大悲咒》唱得着实难听,调子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孟重光与九枝灯本打算去看一看那些尸体,谁想到二人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得祭坛中央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炸裂声。 碎石滚溅,石灰漫天,徐行之的身影被彻底掩埋在了垮塌的祭坛之中。 孟重光一慌,不顾石灰肮脏呛人,几步迎了上去:“师兄?师兄!!!” 在一片尘灰腾雾中,一个人跳了出来。 孟重光扑上去拽住徐行之衣袂,上下检查:“师兄,有没有事情?是不是受伤了?” 徐行之腿有些软,半晌才说得出话来:“……操,有虫子。” 他刚才在献祭的铜鼎里瞧到了鬼族没来得及回收的蛊虫,白白胖胖的环形虫蠕动挤挨,春蚕似的挤满了鼎镬。 见此情景,徐行之的头皮当时就炸了,灵力瞬间失控,连鼎带台子全部给炸开了。 看徐行之哆哆嗦嗦的模样,孟重光有点忍俊不禁,就连九枝灯也微微挑起了唇角。 然而,异变就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一个躲在死人堆中的鬼修趁诸人不备,森森然爬起身来。 他面前的赫然是九枝灯不设防的后背。 徐行之目光一转,只看到那鬼修手持咒杖,默不作声,直朝九枝灯后背袭去。 九枝灯正是麻痹放松时,应敌经验又不甚足,听到兵刃破空之声,只来得及转过身去,看到了那闪耀着鲜红烙印的咒杖蛇头。 眼看着避无可避,要被那一记咒印戳中胸口,九枝灯眼前陡然一黑,随即便被一人护于怀中。 ……蛇头狠狠叼中了徐行之的后背。 徐行之硬接下这一击,动作亦不曾停顿分毫,回身的间隙,折扇就化为一刃流星枪,直中那鬼修下颌,把他挑飞了数十尺开外。 面对着那鬼修倒下的尸身,徐行之唾骂了一声:“敢打我师弟,王八蛋。” 随即他的身形摇晃两下,朝后倒了下去,恰好倒入呆滞的九枝灯怀中。 孟重光再也不顾什么礼仪,扑上前来,手忙脚乱扯开徐行之衣带,将他的后背袒露出来。 一枚蛇头符印清晰地烧烙在了徐行之后背中央的皮肉上,四周肿胀淤血,一道道猩红色的络须向创口四周延展开来,转眼间已经爬遍了他整个后背。 孟重光封住了他几处穴脉,勉强止住了那符印的蔓延。 他的声音里已是带着哭腔了:“师兄,你感觉怎么样?” 徐行之咬紧牙关,好半天才能挤出一个字来:“……冷。”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便取来衣物,草草裹在身上,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的脸。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听陶闲说,到山庙中掳走戏班的鬼修约有十数人之众,龟缩在白马尖山内的有多少人马,尚不可知。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124.番外一(三)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 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 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 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 只喃喃嘟囔着:“师兄, 师兄。” 念着念着, 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 向后仰倒, 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 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 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 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 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 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 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 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 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 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 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 陶闲不好意思地拧着衣角:“……没错。我,我本是为了照顾曲师兄才进蛮荒的,可现在却要曲师兄照拂我……” 徐行之不禁问:“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陶闲小声问:“徐师兄当真不记得了?我,我之前是个唱戏的。”他补充了一句,“……花旦。” 他低声说:“……银环蛇印。” 鸣鸦国鬼族向来擅长阵咒之法,其中便包括“蛇印”一招。“蛇印”又分为金环蛇印与银环蛇印。前者光呈淡青色,中者身体滚烫如灼,经脉将遭火烧之苦;银环蛇印则呈火色,一旦中招,浑身如沐寒冰,血流凝冻。 虽然在咒印入体之时徐行之便驱动灵力加以压制,然则这一击,那鬼修显然是倾尽全力了的,徐行之再怎样发力逼退,还是难免受了一遭寒狱之苦。 此法还有一个特点,甚是古怪:一旦咒印结成,锁定对象,就非打入对象体内不可,即使徐行之及时出手打死了那鬼修,咒印依然会落在九枝灯身上。 唯有替他受了这下,九枝灯才有可能躲过一劫。 九枝灯喉头微哽,愧悔难当:“师兄,我不该这般大意……”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徐行之咬紧牙关,紧抓住九枝灯的肩膀,低喘不绝,唇边亦隐隐生出绛紫色来,“脱衣服作甚?把衣裳给我穿好。” 孟重光抑制不住情绪,掌心生出淡淡光华来:“师兄,你好好在这里躺着,我这就替你将符咒……” 徐行之挣起半副身子来,一巴掌拍开孟重光的手:“让周北南知道我因为这种小喽啰受伤?我非被他嘲笑一辈子不可!” 九枝灯身体一震,似有所悟,咬唇不语。 孟重光死死咬紧牙关:“师兄难道丝毫不顾惜自己身体的吗?” 徐行之却一反常态,难得这般坚决:“哪来那么多废话?把衣服帮我穿上!都给我记住了,谁都不许对旁人说起我受伤的事情,这事儿揭过去便算了!” 方才祭坛炸裂之声在这幽闭空间内算得上震天撼地,徐行之刚刚系好腰带,周北南便带着一名丹阳峰弟子自一条通路中闪出来:“……刚才是什么声音?” 徐行之勉力靠在一块稍大的祭坛石边,翘着二郎腿道:“鬼族的蛊虫忘记带走了,吓老子一跳。” 周北南哈哈大笑:“徐行之,你神鬼都不惧,怎就怕虫子怕成这样?” 徐行之朝后仰靠着,不屑道:“你周大少要是小时候病昏过去的时候差点被蚂蚁分着吃了,指不定比我更怕。” 周北南并不愿叫徐行之想起自己童年之事,轻咳一声,稍稍将笑容敛起,岔开话题:“你脸色怎么不大好?” 125.番外一(四)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好在,与那日不同的是,孟重光守在外面。 旁人的战力, 徐行之不能算是很清楚,但孟重光可算是他话本里养的亲儿子, 有他守戍,就算半个蛮荒的怪物把塔围住,孟重光亦能全身而退。 徐行之说不清那种安心感源自何方, 索性不再多想。 他听了一会儿刀兵之声, 便取来衣物, 草草裹在身上, 又懒洋洋地躺回了榻上去:“封山之主, 就是那个被拘在小室的人?” 周望点头。 徐行之心中更有数了。 尽管早就知晓孟重光在蛮荒中少有人能匹敌,但身为封山主人,兽皮人仅和孟重光打了一个照面, 便被手撕成那副德行, 可见孟重光的确是不能轻易下嘴的硬骨头。 脚上镣铐已去, 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 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 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 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 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瞧了半天热闹的周望自然乐于加一把火,她从绑腿里抽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来,手捏住匕首刃,准备递给徐行之。 徐行之道:“不必给我,把匕首亮出来便是。” 周望依言照做,将匕首在手里滴溜溜挽了个花,泼雪似的锋芒划过,对准了兽皮人的脸。 徐行之拎住兽皮人,将他从墙上扯离,径直把他的眼睛对准了匕首尖刃。 兽皮人立时没了声响,脑门上渗出汗来,吭哧瘪肚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行之说:“我问什么你便答,少跟我说那些多余的废话,听懂了吗?” 眼睛距离匕首仅半寸之遥,兽皮人瞳孔乱颤,连多挣扎一分也不敢,喉咙里极响亮地翻滚了几声。 他虽说已是残废之躯,但一双招子毕竟宝贵,匕首就抵在眼前,他终究是不敢再造次了。 见他学会了闭嘴,徐行之便直接发问:“抓我做什么?” 兽皮人这回乖乖作答,一个赘余的字儿都没了:“献给九枝灯。……还可以挟制孟重光。” 徐行之:“想得挺好的啊。你认为把我献给九枝灯,你便能从蛮荒出去?” 兽皮人:“……是。” 徐行之:“你难道不能自己出去吗?” 兽皮人顿了一顿,血丝迸裂的眼中闪出一丝慌乱:“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徐行之:“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让你属下趋之若鹜、就算送了命也要把你抢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 兽皮人竭尽全力怒吼:“我听不懂!” 徐行之也不欲和他多纠缠,轻描淡写地一把掀了他的底牌:“让我猜猜,是蛮荒钥匙,可对?” 兽皮人喉头一缩,硬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周望的身体猛然一僵,握匕首的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她本以为兽皮人手头上攥着的该是什么灵石宝物,没想到竟是他们找了多年都难觅影踪的蛮荒钥匙。 但是再一想,又着实是合情合理。 若是那群人前来抢夺的是蛮荒钥匙,那么他们的癫狂和不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周望抬眼望向徐行之,眼中满是讶异和崇慕:“你是怎么猜到的?” ……不好意思,我手里有剧本。 徐行之先不作答,提住兽皮人的衣领,拨开他微微发潮的头发,将嘴唇贴于他的耳边,轻声细语地替他分析现状:“……你现如今已是残躯,就算你的手下能把你抢回去,等到他们钥匙夺走,你难道还指望他们养着你吗?你最好的结局便是被他们弃于荒郊,遭怪物啃食,死无全尸。……你把钥匙交给我们,起码会走得痛快点儿。这个交易你觉得如何?” 兽皮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绝望痛骂:“徐行之,你这个混账!” 徐行之不以为耻道:“我是个大混账,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么惊讶作甚?” 兽皮人把齿关咬得咯咯作响,他闭上眼睛,时间很久,久到周望都以为他悲愤过度、昏厥过去时,他才豁然睁开眼睛。 “只有……碎片……”兽皮人惨声道,“我这里只有钥匙的碎片而已……”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126.番外一(五)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 要想收集起来, 极为不易, 但相较于前者而言,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 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 然而, 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 虎跳涧,化外之地, 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 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 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 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 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打发走曲驰,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在蛮荒生活十余载,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127.番外一(六)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 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 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 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 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 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 枪柄裂开, 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 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 孟重光再不留情, 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 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 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 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 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128.番外一(七)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四门的带头人聚在一张桌前商议。 周北南率先拍板:“自然是四面合围, 直攻进去。” 曲驰摇头:“不妥。我们并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鬼修,贸然攻入,若是遭遇大股强敌,我等全身而退倒是没有问题, 这些弟子又该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周北南道,“先合围白马尖,传信给四门,叫他们再多派些人来围剿?” 温雪尘眼也不眨地道:“也不可。” 徐行之托腮:“雪尘说得有道理。”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挑中一个, 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 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 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 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上下分明, 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 皆是前辈, 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 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 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便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再想加以压制,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129.番外一(八)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周北南一看到他脸就泛了青, 却苦于无法调开视线, 只能从地平线角度恶狠狠地仰视他。 不知为何, 徐行之一看到周北南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就格外想逗弄逗弄他。 他蹲下来, 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 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 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 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 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 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 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徐行之的同情心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下的一绺头发,笑嘻嘻地冲周北南一勾:“官人,你倒是来啊。” 周北南被恶心得不轻, 恨不得马上爬出来手刃这个祸害。 正愉快地调戏周北南时,忽然,徐行之隐约听到山林间有女子在唱歌, 调子美妙, 润如酥, 婉如莺,偶有竹响数声,似有羯鼓之音相伴。 徐行之望去,发现竹林间转出了那能行治疗之术的骨女。 她与徐行之四目相接后,歌声立止,浑身的骨节都颤抖了起来。 瞬也不瞬地瞧了他许久,骨女才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逃入竹林之中。 徐行之记得自己在书中的确写过一个女子,专司治疗异术,也确是一身白骨。 若是有人受伤,只要不是伤及骨骼,她都能将那些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使伤者痊愈。昨天她消去孟重光全身的烧伤,使用的便是这种异术。 但徐行之却不晓得她究竟和原主有何瓜葛,她见到自己,似乎只想一味躲避,不肯相见。 陆御九注视着骨女的背影,又望向徐行之,轻声问:“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吧?” 陆御九大半张脸均被狰狞的鬼面具挡住,徐行之瞧不见他的表情,但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难言的遗憾。 “她是何人?”徐行之顺着他的话问。 周北南啧了一声,示意陆御九别开口。 陆御九抿了抿唇:“她昨晚特意叮嘱过,不叫我们告诉你。” ……但又有什么难猜的呢? 骨女的那条缥色长发带,和孟重光发上系着的发带一模一样,想必都是风陵山特有的信物。 她一身骨殖洗得干干净净,莹白如玉,哪怕只剩下了一头长发,也要妥妥帖帖地梳好才肯出门,想必是个爱美之人。 在徐行之残破的记忆里,的确有这样一个极美的女子,姓元,名唤元如昼,是风陵山里年纪最小的师妹,如花胜美眷,色灿若云荼,擅长音律,活泼爱笑。 而今她却只剩下一具骷髅,在山林间行吟歌唱。 徐行之心中有数,却佯装不知,摇扇浅笑道:“这倒奇了,我也猜不出来是谁。不过单看骨相,倒是极好极好的,是个美人胚子。” 被埋在地里的周北南不屑道:“……世上什么女人在你眼里不是美人?” 徐行之把扇面一合,道:“世上女子各有其美。有的美在皮,有的美在骨,这道理你自是不懂的。” 骨女隐于山林中,把徐行之的话听了个彻底。 她流下滚滚热泪,转身奔跑离开。 她枯白的脚掌踩在干涩的竹叶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逗弄够了周北南,徐行之绕高塔缓行一圈,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这里的一切与他想象中略有不同,没有什么门徒络绎、小鬼遍地的盛景,只不过是伶仃的一座塔而已。 孟重光入蛮荒十数载,竟然没有培植自己的属下,这着实叫徐行之不解。 在徐行之看来,这里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倒更像是一处安闲自在的天然居,只供孟重光及他的几个好友居住。 不过,从昨天来骚扰他们的那拨蛮荒之人来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算特别清净。 孟重光不晓得去了哪里,周北南还种在地里,旁边陪着陆御九,周望也不见踪影,就连陆御九昨日操纵的那几个鬼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真正做到了连个鬼影儿都不见。 徐行之把扇子袖住,逛梨园的公子似的绕塔晃悠了一圈,颇觉无聊。 真烦人,不想玩了,想回家。 走过一圈,徐行之挑了块干爽的地方,席地箕踞而坐,朗声道:“……出来吧。” 徐行之清楚,从他出塔后,就一直有一个人跟在他后头。 不过那人跟踪起来倒很君子,不言不语,不远不近,还挺耐心。 被戳穿后,有一人从塔后转出。 徐行之咦了一声。 这人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孟重光,而是个生面孔,还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他身着朱衣缊袍,洗得已经发了白,但胜在干净清爽,手中持一素白拂尘,濯濯如洗,甚是雅致。 他的面目五官十分标致,仿佛天然就是为了“温润如玉”四字而生的。 来人走到徐行之身侧,眼眉微弯地打招呼道:“……行之。” 徐行之凝眉细思,把自己书中所写之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大致确定了他的身份,眉头微皱。 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就坐了下来,坐相规规矩矩,视线平直,腰背如松。徐行之觉得自己的仪态跟他一比,和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两样。 不过他当然也没打算改邪归正。 徐行之回想起昨天从孟重光嘴里听到的人名,试着给他对号入座:“曲驰?” 显然,徐行之运气不错,一猜即中。 来人温文和煦地冲他一笑:“……嗯。” 徐行之叹息一声。 ……还真是他。 曲驰斯斯文文,说话语气也非常温和,像是从清凌凌的溪水里滤过一样:“……重光叫我跟着你,护你周全。” 徐行之在他面前可耍不出什么花腔来:“多谢。” 曲驰好心提点道:“你这样的坐姿于礼不合。” 徐行之继续心安理得地瘫着:“这样舒服。” 他话说得轻松,但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曲驰身上。 曲驰自然不知道徐行之在想些什么。他在自己衣兜里摸了两下,礼貌地邀请道:“……请你吃糖。” 说着,他对着徐行之张开拳心。 那里面躺着两块用彩色琉璃纸包裹的东西。 徐行之拿过一块来,把琉璃纸展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子。 曲驰极力推荐:“很好吃的。” 徐行之把石子倒在手心,掂量两下,问道:“……这是糖吗?” 曲驰点头,信誓旦旦道:“是的,我想吃糖。这是阿望给我找来的,她说这个就叫糖。” 徐行之将那颗小石子把玩一番,发现石头洗得非常干净。 他又跟曲驰确认了一遍:“……你吃糖不会咽吧?” 曲驰乖乖地答道:“不咽。阿望和陶闲都不让我咽,他们说吃糖咽下去不好。” 徐行之肯定道:“没错,吃糖是不能咽。” 他没再犹豫,很自然地将小石子丢进自己嘴里,冲曲驰一乐。 曲驰也把剩下的那颗小石子含在嘴里,幸福的神情完全不像一个成年人,却像极了一名稚童。 石头自然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但徐行之却假装吃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徐行之对这个曲驰的观感,的的确确与所有人都不同。 见到周北南的时候,由于他急于干死自己,徐行之没有对他太过强烈的感情波动。 见到孟重光的时候,由于满脑子都惦记着那位所谓的“世界之识”交予他的杀反派任务,他太过紧张,也来不及对他产生更多的想法。 但见到曲驰,徐行之的心绪就没那么安定了。 因为曲驰是书中唯一一个被徐行之设定了前史的人。 结合原主稀薄的记忆,徐行之得知,他原本是正道丹阳峰的大师兄,遭魔道所袭,被活生生打成了心恙之症。 换句话说,曲驰现在的心智顶多只有五、六岁,甚至连糖果和石头都分不清。 徐行之猜想,十三年前,他大概就是因为心智残缺,才会帮助孟重光盗窃神器,从而堕落蛮荒的吧。 看到曲驰,徐行之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他写一个积极有趣的故事,或许眼前这群人就会幸福得多,不用被困在这个巨大的监狱里,发疯的发疯,偏执的偏执,痴愚的痴愚。 正在徐行之胡思乱想时,刚刚和他分糖吃的曲驰神情陡然一变,将手中拂尘一摇,横护在徐行之身侧。 徐行之还未反应过来,就有数柄梅花刀片自右侧流火也似的奔袭而来,如疾雨般击打在曲驰的拂尘上,铮然有声。 曲驰手腕翻飞,动作洒脱地一缠,一拉,一抖,便用拂尘将偷袭的刀片尽数射回了来处。 霎那间林内传来了数声惨叫,听声音应该是被他们自己刚刚出手的梅花刀片扎成了筛子。 曲驰单手持拂尘,另一手拔出腰间的鱼肠剑,全神戒备,面朝向刀片来袭的右侧山林方向,对徐行之下令:“快些回塔。重光说过,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会把我的糖全收走。” ……真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徐行之怀疑自己现在在曲驰眼里,就是一颗行走的大糖块。 腹诽归腹诽,徐行之还是晓得自己的斤两的,自然不会留在这里拖后腿,撒腿就要跑开,却被一道自半路闪出的身影抓住了胳臂。 徐行之不觉一怔。 曲驰猛然回头,瞧清了来者是谁,他紧张的表情便安然了不少:“重光,快带行之进塔。” 闻言,“孟重光”露出了一抹冷笑。 那只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用力过猛,徐行之突然觉得有些异常。 他抬眼一看,“孟重光”的眸光里竟然闪现出野狼似的澄黄色。 来人冲自己咧开了嘴,有两颗尖锐的犬齿格外突出,像是一头食肉的怪兽,面对着他爪下新捕到的小麂子,思索该从何处下口。 徐行之骇然,对曲驰道:“等等!他不是……” 曲驰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竟随手将徐行之往“孟重光”怀里推去:“快些进塔去。” 徐行之心里一寒,可寒意还未渗进心底,眼前人得意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前倒下,徐行之敏捷地闪开身来,眼睁睁看他面朝下栽倒在地,抽搐不已。 ——他的后背脊椎骨从中间断裂了开来,那里有一个一指深的坑洞,深深凹陷了下去。 真正的孟重光就站在他的身后,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才动作温柔地将徐行之拉回自己身侧:“师兄,有没有受伤?” 徐行之惊魂未定地摇头,看向那地上的假孟重光。 地下垂死挣扎着的“孟重光”的五官像面团似的扭曲几圈后,终于回归本相,变成了面色青黄、乱髯虬须的兽皮人。 兽皮人背部被折断,疼痛难忍,咬牙闷哼:“孟重光,你怎么会在……” 孟重光蹲下身来,抓住了他的头发,面上还带着笑容:“我若总留在塔内,又怎么知道谁会趁我不在、对师兄下手呢?” 兽皮人的嗓子被血浸泡过,嘶哑得可怕:“刚才……探子明明说你在百里之外的蓝桥坡……” 孟重光回答的语气太漫不经心,像在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玩笑:“百里而已。我跑得很快的。” 兽皮人自知必死,索性竭尽全身气力,发出一声惨烈的咆哮:“孟重光,你这妖物——” 孟重光面不改色,曲指成节,浅笑着凿中了兽皮人最靠上的一节脊椎,把他还未出口的叫骂声变成了一声声凄烈的嚎叫。 “你用我的脸,抱我的师兄。”孟重光说,“你想死吗?不行,太便宜你了。” 他就这么当着徐行之的面,像是敲核桃似的,把兽皮人的脊椎全部敲成了碎渣滓。 兽皮人早已昏死过去,而在把兽皮人凿成一团烂泥后,孟重光对有些手足无措的曲驰下令道:“曲驰,把右侧山林那些人全都给我抓回来,留活口。我会亲手送他们死。” 130.番外一(九)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塔外的周北南身侧乍然暴起万千根藤蔓, 压根不等他反应, 就生生把他拖进了地底。 周北南惊怒:“孟——” 一条藤蔓果断堵住了他的嘴。 很快,他便只剩下一个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了。 陆御九把修好的鬼枪平放在他脑袋边,坐得离他远了点,嫌弃道:“让你作死, 活该。” 周北南:“……” 徐行之缓了许久, 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 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 温存地蹭了蹭, 语气轻柔:“……师兄放心,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双腿一松,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 但既然是天榜第一, 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 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 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 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没听说过,真丢人,告辞。 危机一解,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131.番外一(十)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曲驰还是没动。 徐行之倒比孟重光反应迅速些:“这次没保护好我, 不扣你的糖。下不为例。” 孟重光:“……” 曲驰欢喜问道:“真的?” 徐行之肯定:“真的。” 曲驰身形一动, 立时消失在了徐孟二人前面。 转瞬间, 山林间又传来数声有气无力的惨叫。 打发走曲驰, 徐行之看向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兽皮人, 蹙眉道:“这人是冲我来的?” 只剩下孟重光和徐行之时,前者就露出了异常单纯无辜的神情, 背着手,仿佛地上那团烂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 徐行之了然。 既然如此,那就是活他妈该了。 徐行之沉默后,孟重光便把刚才那副修罗面孔收拾得一点不剩,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徐行之身边:“师兄……我刚才是不是有些鲁莽了?” 刚才面不改色咔咔拆人家骨头的大狼狗,脸一抹就换成了小狗崽,看到此情此景, 徐行之心中十分愧疚。 孟重光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徐行之当初设定时,大笔一挥,嗜血暴躁, 易怒霸道,这些都被自己设定成了孟重光的本性。 说到底,还是怨徐行之,所以徐行之不仅不惧怕他, 良心反倒还有些隐隐作痛。 ……儿子对不起, 是爹让你变成这样的。 况且, 在蛮荒生活十余载, 孟重光定然习惯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日子,现如今被人侵入地盘,下手狠辣些,也不难理解。 再说,他们突然来捉自己,怕是想利用自己对付孟重光。 要是自己被捉去,境遇定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死在他们手里都是有可能的。 此外,对主动欺负上门来的敌方仁慈手软,也与徐行之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符。 要论残忍程度的话,昨天自己用原本杀孟重光的匕首杀死那个剃刀怪物,手法也善良不到哪里去。 然而,徐行之能理解,从小把孟重光带大的原主肯定不能理解。 徐行之作出一副淡漠模样,用脚尖踢了踢兽皮人的脸:“留他一条命,我有用。”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迈开步子,离孟重光远了些。 在他背后,孟重光眼中的光黯淡下来,手指捏紧,眸光中有浓浓的悔意。 ……若不是这混账在他面前抱住师兄,他断然不会情绪失控,下手这般狠辣,坏了自己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孟重光默默收拾好糟糕的情绪,朝向天空,再次打了一声唿哨。 受到召唤,骨女很快自另一侧竹林里现身。 她躲着徐行之,缓步走到孟重光跟前。 孟重光同她耳语几句,她应了一声“是”,便沉着脑袋,把垃圾似的兽皮人提起来,朝塔内走去。 期间,她始终不跟徐行之有任何的目光交流。 徐行之也体贴地不去看她,转而把视线投向曲驰正在打扫残敌的树林,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徐行之暂时不打算刺杀孟重光,因此,在蛮荒中生存下来便成为了徐行之的首要之务。 他记得很清楚,“世界之识”告诉他,孟重光这一伙人正在谋划逃出蛮荒,回到现世,作乱报复。 而蛮荒里绝不止孟重光这一伙人。 其他分支是什么情况,各自分布在哪里,势力大小如何,徐行之均不知晓。 最重要的是,这蛮荒的出入口在哪里?又该怎么逃出蛮荒? 徐行之心中清楚,自己出现在蛮荒这件事太过突兀,周北南怀疑自己是探子,简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情了。而孟重光肯收留自己,百般信任,八成是被昔日的师兄弟情谊冲昏了脑子。 如果自己擅自拿这些问题去问孟重光,一旦引起了他的疑心,被按在地上一块块按碎脊梁骨的人就该轮到自己了。 总而言之,徐行之需要一个可靠的情报来源。 眼前这个,就是送上门来的情报来源,可靠不可靠另说,但聊胜于无。 骨女离去,孟重光也转回了徐行之身边,温驯地发问:“那片林子是我种的,师兄可眼熟?” ……说实在的,盯久了,徐行之的确觉得有点眼熟。 原主破碎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片红艳似火的红杉树林。 这片红杉树林像是诱发了徐行之记忆中的某个落点,原先不过是铜钱大小的一块记忆片段,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放大、清晰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突如其来,瞬间麻痹了徐行之的五感。 徐行之竟站立不稳,朝后仰倒下去。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慌张地在叫自己师兄,一声又一声。 像是从巨大的识海里浮出了一块舢板,一段完整的画面出现在了徐行之脑海中。 ……这也是徐行之从原主破碎的记忆中,第一次获取到完整的信息片段。 深秋的红杉树林,让漫山叠嶂都染上了熟透了的柿红色。 群山延绵,名为令丘,山峦宛如美人的秀丽眉峰,层层排开。 云敛天末、平岸水尽处,一名男童正坐在小溪源头的一块青岩前濯足。 他用苇草随意做了件长衣,手里捧着一只拳头大小、色泽奇特的香果,一口一口啃着,像是在啃一只再平凡不过的野浆果。 一股灵力波纹荡来,男童却不为所动,继续埋着脑袋,缓缓啃咬。 风过处,两名应天川初阶弟子驾驭仙兵而来,落在了男童面前。 应天川弟子服色上下一致,极易辨认。藏蓝底色,配上烫金云肩通袖纹,端的是华丽尊贵无比。 之所以能判定他们是初阶弟子,是他们手上均持一把白橡木长.枪,而不像应天川的高阶弟子那样,拥有邪物彘骨打造而成的钢炼长.枪。 面对男童,二人均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弟子用长.枪枪尖指住他,极不客气道:“你手里的浮玉果是从何处得来的?” 男童抹一抹嘴角的果汁,指了指西边。 另外一名矮个子怀疑道:“令丘里有异兽名‘颙’,浮玉果是它最爱的食物。此果五年一结,数不过百。‘颙’视若珍宝,谁若敢同它争抢,‘颙’必然要吸干他全身的水分血液才肯罢休。……你是什么人,能跟‘颙’争食?” 男童慢条斯理地在果子上咬下一口,含混道:“我想吃,它不给我,我就抢过来了。” 高个子打量了一番男童,发现他除了长相精致秀丽如女子外,丝毫灵气也没有,看起来只是个普通孩子,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鄙夷:“嗬,好大的口气。” 矮个子戳一戳高个子的臂膀,示意他去看男童脚下。 高个子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五六个浮玉果被一条藤蔓穿成一串,缠绕在男童脚腕上,一晃一晃的,瞧得两人眼热。 见状,高个子马上放软了态度:“这位小公子?” 男童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啃咬着浮玉果的果核,把丰软多汁的果肉事无巨细地扫入口中。 高个子并不愿拜求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但考虑到二人目前的境况,只得强压怒意道:“……公子,我们是应天川弟子。不知你可听说过‘应天川’的名号?” 男童不置可否,并不作答。 矮个子接上他的话,持枪抱拳、毕恭毕敬道:“世上人修修士共分四门,我们应天川是其中一支。每隔两年,我们都要举办东皇祭祀礼,需要各种各样的祭品祭祀东皇。再后来,祭祀礼发展成四门的竞赛。——若能在限定时间内取得最多的祭品,便能成为祭祀东皇的献祭官;若是哪位初阶弟子能得到一样祭品献上,便有机会进入内门,成为入室弟子……” 他一指那男童脚上的浮玉果,眼中不禁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令丘山中有祭祀所需的浮玉果,可我们兄弟二人灵力不足,不敢轻易踏足‘颙’的地盘。这位小公子,你能不能把你捡到的浮玉果分我们一个?” 男童一抬腿,一只浮玉果脱离藤蔓,正正好落入他的手中。 他擦一擦果子,奶声奶气道:“这果子不如传闻中好吃。但我不会给你们。” 高矮二人齐齐皱眉:“为何?” “我不喜欢你们。”男童咬了一口浮玉果,声音清凌凌的,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狂妄,“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对礼节了解不多,但我至少晓得,如果真正是有事相求,你们应该跪着求我,而不是这样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 二人勃然变色。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男童不再理会他们,跳下青岩,踩着水往前走去。 只一刹那,一朵枪花擦亮,铮然一声,横在了男童脖颈处。 被枪锋逼指,男童丝毫不惧,漂亮的桃花状眼瞳扫掠过二人时,带着几分蔑视:“这是我的果子,我不想给你们。” 持枪截停的高个子不听他的,对矮个子下令:“去,把他的果子拿来。” 矮个子弯下腰来,作势欲摘。 男童抿唇一乐,掐指巡纹。 他的眼尾有一抹赤色的朱砂光一闪而逝,额头上的朱砂痣也一明一暗地亮了起来。 地幔以下登时窸窣有声,仿佛有无数怪蛇在其下浮游,地面上的浮土也上下颠动起来,似乎随时会有什么怪物破土而出。 矮个子踉跄一下,用白橡木长.枪深深插.入泥土中,才稳住身形,惊慌道:“……是‘颙’来了吗?” 高个子咬牙:“快动手!拿了浮玉果我们便走!” 矮个子伸手欲摘,却听空气里传来一声灵力呼啸,一柄燃着火的三寸飞刀破空而来,钉住了矮个子的袖子,竟径直把他的身体带得飞了起来,把他整个人钉死在了附近的一棵红杉树上! 男童不禁一怔,紧紧贴合着的食指和大拇指立即分了开来,眼尾和额头处的朱光也随之散去。 他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飞刀主人的踪影。 矮个子被钉得动弹不得,惊慌地伸手扑打着袖子上燃起的火苗,高个子则立即撤回长.枪,指向虚空:“谁?是哪个王八……” “蛋”字还未及出口,他也被一柄三寸飞刀钉中袖子,身体凌空飞起,撞在另一棵红杉树树干上,手中的长.枪应声滚落,掉在了男童身侧的山溪之中。 高矮两人竭尽全力,想把袖子从飞刀间挣离,可灵力却密密缝在了他们的袖子和树干之间,他们甚至连扯破袖子脱身都做不到。 高个子强忍惊惧,厉声喝问:“谁?” 他的尾音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半晌后,高深密林的梢头传来一个浪荡的调侃声:“……我是你们的良心。你们很久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很伤心啊。” 高个子已是慌得出离常态,破口大骂:“谁在那里装神弄鬼?有本事就滚出来!休要作怪!!” 在那作怪之人滚出来前,数十道闪烁着灵光的三寸飞刀自林间激射而出,笃笃地扎入树干间,用刀片给两人做了个事无巨细的人体描边。 唬得高矮二人两股战战时,一道白影自林间叮铃铃地徐降而下。 来人双手空空,负手而立,一身霜雪白衣,头戴玄色乌纱卷云帽,长发被一条缥色发带简单挽起。他脚尖轻踮,落在了潺潺流淌的溪水前。 来人手腕上绑着一颗六角铃铛,那便是叮铃铃响动的来源。 刚才还惊怒交加的高矮两人看清来人容貌,竟是比刚才还要胆战心惊几分:“……徐……徐师兄?” 男童好奇地站在溪中,仰望这个年轻又英俊的青年。 被二人唤为“徐师兄”的青年不疾不徐地走至溪旁,探出右手,掌心倒转,一握一收,把高矮两兄弟钉成了挂饰的刀片便悉数飞回到他手中。刀片形态融变,化为一把竹骨折扇。 他把扇子摇了两摇,眼中含笑。 男童眼中的好奇之光愈盛。 高矮兄弟两人自树上跌摔在地,破衣拉撒,面如死灰。 矮个子的袖口被流火烧焦了一处,他一面用手掩着,一面急急地申辩:“徐师兄,莫要误会,我们只是看到这孩子身上有浮玉果,所以想管他要……” 青年走到了男童身侧,低头一看,恰好看到了他脚腕上用藤蔓串起来的浮玉果。 许是青年生得太俊美,男童被他看得竟有些羞赧,把脚不自觉往后藏了藏。 青年在看到那被随便串起来的珍果时,眉头一挑。 他很是大胆随意地摸上了男童柔软的头发,又拍了拍,问高矮二人道:“我问你们啊,这个孩子是‘颙’吗?” 男童唇角抽了抽,竟是忍住了被摸脑袋的不适感,动也没动。 132.番外一(十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想到刚才趴在自己背后的是孟重光, 徐行之只觉得脊柱和后脑勺寒森森的。 最关键的是, 孟重光的话, 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来, 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 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 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 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孟重光弑师, 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 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 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 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 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 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 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 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 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133.番外一(十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 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 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 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 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 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 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 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 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 只喃喃嘟囔着:“师兄, 师兄。” 念着念着, 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 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徐行之说不清这种感觉源自何处,只能安慰自己说,自己用的是原主的身体,或许是原主对师父感情深厚,想起他早已身故,才会如此憋闷难言。 本着一睡解千愁的原则,徐行之蒙头睡下了。 在他鼻息渐稳时,孟重光再次睁开眼,翻过身来,将徐行之轻轻拢在怀中,并伸手抚住了徐行之的胸口。 内里的心跳沉实有力,声声入耳。 孟重光从后面将徐行之揽入怀里,在他耳边小声说:“师兄,不要难过。你就算要杀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只要你高兴……” 说着,他在徐行之的耳垂上小狗似的嗅了一阵,张嘴衔住了他的耳垂,用小虎牙轻咬了一下。 徐行之皱眉浅哼一声,没有醒来。 当晚,徐行之再次发了怪梦。 这回他一睁眼,便身处在一处瑶台高楼之上,手持竹简,一身正装,似乎正准备宣讲道学。 高台之下,弟子云集,他从中看到了一两张熟悉的面孔,孟重光和九枝灯都已褪去青涩模样,成了俊秀的小青年,跪伏于蒲团上专心等待授讲,然而二人的眼睛却都一瞬不瞬地盯望着自己。 孟重光甚至还趁着弟子们各自肃立、莫不旁视之时,跟身处高台上的徐行之晃了晃手,打了个招呼。 身后响起一个沉静可亲的声音:“行之,开始吧。” 听到这声音,徐行之身体一僵。 这里的场景和鹿望台截然不同,底下的弟子服制亦是整齐划一,皆是白衣云袍,缥带束发。 ……看来此处该当是风陵山了。 而能吩咐徐行之这个大弟子开始宣讲的,会是那位“清静君”吗? 徐行之想要回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展开竹简,便开始授课,将那佶屈聱牙的古文字一一念出,并作出解释。 徐行之本以为这场景如此逼真,应该是原主的回忆,直到一道粘腻粗壮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厚袍底部。 徐行之只觉身下一阵滑腻,尚未回过神来,捏住竹简的手指便猛地缩紧了,一声惊呼冲到唇边,又被他死死封在牙齿间,生生吞咽了下去。 那藤蔓尖端见徐行之不敢反抗呼叫,便愈加放肆起来,搅闹翻覆,在徐行之腿间穿行勾弄,似鹿渴饮,似鱼游水。 徐行之慌张抬眼,却不见有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底下的弟子们都抬头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仰慕与尊崇,而孟重光也混迹其中,用闪亮灼热的目光盯紧了他。 徐行之忍得青筋暴起,手指紧了又松,苦苦忍耐,额头已经有明汗闪烁:“……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唔!!!” ……进……竟然进去了…… ……就在这里…… 徐行之手腕上系着的铃铛随着他身体的紧绷泠泠作响,一时间他浑身酥.麻,又惊又怒,经文卡在喉咙里,吞吐不得。 底下有些弟子察觉到不对,已经抬头看向徐行之。 徐行之身后也传来了询问声:“行之,是不是身体不适?” “回师父,没……有。” 徐行之流了半身冷汗,硬是靠着意志力再次开口,嗓音却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上……上阳下阴。男阳女阴。父阳子阴。兄阳弟阴。长阳少阴……” 他想大喊住手,却不晓得该对谁喊,口中还得诵念着那些正经八百的道学文字,在这般刺激下,身体倒是越发热了起来,像是蜘蛛似的吐出了温软银丝,那藤蔓就趁此机会,大肆搅闹,卸去了徐行之全身的气力。 他勉力跪着已是极限,眼前金星迸溅,一阵明一阵暗,终于是撑不住了,朝一边软软倒下。 几个时辰后。 孟重光哼着小曲,心情极好地从房内出来,在塔内流溪间浣手洗脸。 周望恰好从陆御九房间里出来,见状便招呼道:“孟大哥睡醒了?” 孟重光笑眼弯弯地答:“是啊。” 应答完后,他便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身回了房。 周望见了他的笑脸,一时怔愣,直到周北南从她身后飘来,她才感叹道:“舅舅,我在蛮荒这么多年,从没见到孟大哥这样笑过。” 周北南瞟一眼紧闭的房门:“那是你没见过他以前是什么模样。成日粘着他师兄,半刻不肯离开,对他师兄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周望好奇:“自从徐师兄来蛮荒,他们两个便日日在房中呆着,是在做些什么吗?我想进去看看。” “啧。”周北南皱眉,“女孩子家家关心这些个作甚?” 周望抬杠:“你之前教我用刀时可没说我是女孩子家家。” 周北南抽出鬼抢,打算照周望头上来一下,没想到周望腿脚伶俐,几个闪步便躲开了:“舅舅你两套说辞,怎么自圆其说?徐师兄可是告诉过我,女孩儿便得有女孩儿的样子。” 周北南听到“徐师兄”三个字就翻了个白眼:“徐行之若是会教,怎么会教出两个断袖好师弟……” 话说到一半他便知道失言,住了口,不再言声。 周望倒是被撩起兴趣来了:“舅舅,什么叫断袖?” 周北南稍稍红了脸,拂袖而走,当没听见。 徐行之这次在梦里被伤得狠了,足足睡了大半日光景,醒来后连地也下不成,脚软了两天,才能出外走动。 接下来数日,孟重光都没提起要去虎跳涧抢碎片的事情,徐行之亦不知该如何行事,索性成日跟蛮荒诸人厮混在一起,聊天饮酒,投壶取乐,竟和他在现世的生活一般无二。 在玩闹间,徐行之得知了一件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总算知道那个陶闲的过人之处在哪里了。 陶闲竟是个什么法力都没有的凡人。 陶闲天生话少,成日成日地和曲驰这个失智之人待在一起也不嫌闷,跟人说多了话还会脸红口吃,少和他们在一起玩闹,因此他是个凡人这回事,还是周望告诉徐行之的。 当年,初堕蛮荒的周北南不知为何惨死,周望的母亲产下周望后血崩,亦是死于当场。周望被弃于荒野之间,哇哇大哭时,遇上了同样跌入蛮荒的曲驰、陶闲,二人掩埋了她母亲的尸身,才捡了她离开。 若不是后来陆御九从附近路过,看到了周北南游离失所、即将溃散的魂魄,将他的魂核收入符箓,恐怕周北南早在蛮荒里化成一蓬孤烟了。 从此后,周望便认了曲驰和陶闲做干爹干娘。 据她所说,她干娘陶闲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在蛮荒活这一十三年,全靠曲驰全心庇护。 徐行之听到这件事时,还颇为惊讶,在塔内碰见陶闲时,就跟他聊了几句。 134.番外一(十三)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缓了许久,才从手脚发凉头皮发炸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眨眨眼睛,问道:“死了没?” ……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很微妙。 孟重光撤回手来,环住徐行之的腰,并用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背, 温存地蹭了蹭, 语气轻柔:“……师兄放心, 碍事的东西都会死的。” 徐行之背脊一寒, 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双腿一松, 便从孟重光身上跳下,甩甩攥得出汗的掌心,故作轻松道:“吓死了。” 他不晓得原主之前是什么性子,但既然是天榜第一, 想必不会像自己这样怕虫子。 他偷偷用眼睛觑着孟重光,观察他的反应。 孟重光笑着牵住了徐行之的链子:“没关系, 师兄不必害羞。之前你被蛊虫吓到, 把整个鬼族祭坛都炸了的事情,难道不记得了吗?” 徐行之:“……”不记得, 没听说过, 真丢人, 告辞。 危机一解, 徐行之才觉出二人的姿势有多暧昧。 美色当前, 着实勾人,但他还没糊涂到忘记原主和眼前反派的恩怨。 他推开孟重光,冷淡道:“多谢。” 话音未落,孟重光毫不犹豫地将链子一扯,徐行之身体失了重心,踉跄一步,一头撞回了孟重光胸口。 徐行之被撞得脑袋发懵,抬头看向孟重光,质问:“……你干什么??” 孟重光没搭理徐行之,对周望说:“出去。” 看了好半天热闹的周望从床边跳下,临走前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 对于没打探到消息这件事,徐行之还是挺遗憾的,目光一直追着周望,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孟重光眼波微微流转:“……师兄,她好看吗?” 按徐行之本人的尿性,肯定是实话实说,譬如“你比她好看多了要不是你掏出来比我都大我必娶你进门”云云。 但鉴于场合不对,他只好继续装清冷:“……别闹了。” “闹?” 孟重光猛然出手,掐住徐行之的双颊,不消数秒,徐行之脸都麻了,但孟重光眼中却抢先泛起一层淡淡的波光:“……师兄还要对我冷淡多久?还要惩罚我多久?” 妈的兔崽子,欺完师灭完祖,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徐行之被捏得真挺疼的,因此目光自然非常不友好。他挣扎着用活动不开的左手擒住孟重光前襟,怒喝一声:“孟重光!” 孟重光吃了这一吓,眸光稍稍委屈了片刻,竟又烧起熊熊的火光来。 旋即,徐行之的锁骨被一口咬住。 是咬,货真价实的,这一口下去咬得徐行之头皮发麻,眼泪都要下来了。 从兔崽子升级为狗崽子的孟重光充满希冀道:“……师兄,你再叫叫我的名字吧。” 他狂热的眼神几乎恨不得把徐行之点燃。 尽管搞不清孟重光对原主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但为了摆脱他,徐行之压住了心中疑惑,冷声斥道:“孟重光,你若还念我是你的师兄,就不要把我绑在这里。我今日也算是救你一命,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我以前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孟重光立即惊醒过来,慌忙松开徐行之,在他面前砰然跪下:“是,师兄。我,我知道错了……” 徐行之想,好的,这回他算是搞明白了,这孩子属陀螺的,欠抽。 他正想着,孟重光稍稍仰起头来,哀求道:“……可是师兄,蛮荒着实危险,我把师兄锁在房间里,就是怕师兄乱跑,再出什么危险。重光不能再失去师兄了,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受不起……” 徐行之向来对生得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眼前这么一张我见犹怜的脸。 有那么片刻,徐行之甚至觉得有一股父爱自胸中油然而生,挡都挡不住,被狗崽子咬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叫人伤心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气,同他讨价还价:“但我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房里,那还不如坐监。” 虽然蛮荒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可至少它足够大。 孟重光想了想,不情愿道:“……那师兄便在白天时出去走走,但千万不要离开塔,等晚上的时候再回来……” 尽管并没有好多少,但现如今能得一点好处就是一点,徐行之不嫌弃。 在他点头应允时,孟重光总算露出了些笑容,一矮身,竟把徐行之打横抱了起来。 徐行之惊愕,由于身子失衡,只能本能环住孟重光的脖子:“你又要作甚?” 孟重光特别真诚地答道:“师兄,已经到晚上了。” 徐行之从窗棂花格里看出去,只觉外头天色和刚才并无区别。 孟重光替徐行之答疑解惑:“蛮荒里日夜不分。但现在已是晚上了,真的。” 徐行之:“……” 我信了你的邪。 孟重光把徐行之抱回床上,请求道:“师兄,让重光和你一起睡吧。” 徐行之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话若是说重了点儿,说不准还能看到一个泪光盈盈、仿佛谁给了他天大委屈受的孟重光。 他索性眼睛一闭,滚到了床铺最里头去,给孟重光腾出了地方。 孟重光欢欢喜喜地爬上床,扯过被子,先细心地给徐行之盖好,自己只占了床外侧的一小块地方,盖了一小块被子角,才安心睡了过去。 徐行之却睡不着,辗转许久,最终面朝向了孟重光。 眸光几度翻涌后,徐行之用右手按住绑住自己的金链,制止它发出窸窣的碎响,左手则从腰间徐徐抽出匕首。 他将刀尖向下,对准了孟重光的额心。 ……只需一刀下去,就能解决一切。 他能走出这个见鬼的蛮荒,能回到有父亲和妹妹的家中,只要从此再不提笔来书写这个故事,就能和这个世界永久诀别。 然而,徐行之却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 按理说,这里该是自己亲手缔造的虚假世界,但仅仅在这里呆上了一日,徐行之就产生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实在感。 这些人物不再是纸片上构筑的假人,他们有血有肉,会动会笑,会嗔会怒,会恶作剧也会温情脉脉。 ……包括孟重光。 他看起来是只养不熟的狗崽子,但他在抱着自己的时候,在捂住自己眼睛的时候,包括现在,都有着温热可感的体温。 对徐行之而言,或许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但笔下的角色活过来的感觉太过微妙,徐行之无法说服,他要杀的仅仅是一个书中的假人。 徐行之自嘲地轻笑一声,收起匕首,闭眼躺好。 ……他并不是真正的徐行之,弑师之恨、削骨之痛,他都没有经历过,因此,他很难对孟重光产生真心实意的仇恨。 相反,他对孟重光还很有那么一点感情。 孟重光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梦里走到他的纸上,又来到了自己面前。 徐行之需要找到其他的理由来杀他,不然,恕他下不了手。 在徐行之放下匕首、解开心结、酣然入睡后,孟重光却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 那里不偏不倚,恰好就是刚才徐行之匕首停留的地方。 孟重光无声坐起身来,注视着徐行之熟睡的面容。 最终,他用手指轻抚过徐行之的唇畔,喃喃道:“师兄,我一直在想,这些年你究竟去哪里了?” 稍后,他露出恍然之态,微微笑着,自言自语:“……啊,我猜到了。师兄是和九枝灯在一起,对吗?” “我身在蛮荒,而你在现世,同他日日厮守。师兄是听了他的谗言,要来杀我,是这样的吗?” 说着,孟重光抬起手来,扼上了徐行之的咽喉。 绵长的呼吸在他掌下如走珠般循环来回,只消稍稍一用力,他便能轻松掐断他的喉管。 不知保持了这个动作多久,孟重光还是松开了手,神情复杂,喁喁低语,道:“……师兄,我知道,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没关系,我再等一等就是。” 说话间,室内荡开一股植物的浅淡清香。 孟重光重新躺下,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克制,留给徐行之更多空间。 他密密地缠上了徐行之的四肢和温热的躯体,又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徐徐道:“谢谢你今天不杀我。可是,师兄,你要受到一点点的惩罚才好……” 放弃刺杀的徐行之入睡极快,转瞬间已入了梦乡,可不知怎的,他身体渐渐烧了起来,热得发烫,四肢瘫软,浑身发麻,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睡梦里,似乎有藤蔓一类的异物沿着他的大腿攀援而上,慢条斯理地扯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腿分开,顾盼盘绕,极耐心地同他逗弄玩耍着,还时常埋下头去,在那淙淙溪流中啜上一口水。 徐行之想挣扎,但手脚均疲软发酥,仿佛有层层的卷积云野蛮又温柔地把他卷裹起来,飘到半空中去。 他急于想从这个怪梦里挣脱,却怎么都不得其法,好容易惊醒过来,便是唇焦口敝,头晕脑胀。他挣起身来,要去饮水,谁料双脚一挨着地面,便觉大腿根处一阵酥软酸痛,他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孟重光被惊醒了,快速下床,从后头搂住了徐行之:“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此时身体敏感,压根受不得碰触,被这么一摸,差点没控制住一脚把孟重光卷出去。 稍缓了片刻,他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事儿,做了个噩梦。给我倒杯水罢。”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脸颊潮红,泪痣鲜明,有一种欲而不自知的美感。 孟重光听话地去倒了水,背影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劲儿,狗尾巴一摇一摇的。 徐行之被扶起身来,靠在床头,觉得这个样子的孟重光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蛮荒一角,有山峦一处,名号“封山”,黄沙遍天,霜风凄紧,山间石窟里亮着一抹憔悴微光,似乎随时会被烈风扑灭。 石窟中。 一个身裹兽皮、面皮青黄的上位者身体前倾,满眼放光:“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徐行之?” 底下一人答道:“撤离时我看得真真儿的,站在孟重光身边的,的的确确是风陵山清静君首徒,徐行之!当年,天榜比试那一日,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记得清清楚楚。” 那兽皮人喜形于色,抚掌大笑:“好,太好了!有了他,咱们出蛮荒便有望了!” 底下顿时切切察察一片,似是不解。 兽皮人按捺下喜悦:“我问你们,风陵山之主现在是谁?” 提起那人,底下诸人无不切齿痛恨,有一个声音不甘不愿地回答道:“是九枝灯。” 兽皮人答:“对了,只要我们抓住徐行之,同九枝灯做交易,他定然会放我们出去!” 有人提出异议:“那九枝灯丧心病狂,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怎么会因为一个徐行之……” “怎么不会?”兽皮人桀桀怪笑,“九枝灯和那孟重光一样,都是徐行之亲自抚育长大的。谁人不知那徐行之好断袖之风,他带出来的好师弟,个个病入膏肓。九枝灯与他的情谊更是非比寻常,若是把他的师兄抓来,就等于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越说越兴奋,神情间尽显狂热:“当了这么多年流寇,我早就受够了!只要把徐行之抓来,我们便能……” 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倚靠在石壁上,思考良久,才打断了兽皮人的兴奋自语:“徐行之现在突然出现在蛮荒,你不觉得太过蹊跷吗?这十数年间,唯一掌控着蛮荒锁匙的人就是九枝灯,他是如何进来的?” 她玩弄着自己新染的指甲,唇角带笑:“莫不是徐行之在床笫之间没能伺候好九枝灯?亦或是九枝灯派他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做?譬如,杀掉他那个好师弟孟重光?毕竟孟重光现在在这蛮荒里可是说一不二之人,他要是有所谋划,想冲出蛮荒,九枝灯也会头疼的吧?……倘若是这两种可能,你把徐行之捉来也于事无补,反倒会弄巧成拙哦。” 兽皮人语塞,越想也越是有理,不禁现出了沮丧之色。 他恨恨道:“也是。徐行之当年动手弑师,天下谁人不知,此等败类,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迈步走近兽皮人,在他的石座上坐下,酥.胸紧贴在他的胳膊上,笑意盎然:“可谁说徐行之没有用处了?” 兽皮人:“……怎么说?” 女人逗弄着兽皮人皴裂的嘴唇:“九枝灯远在蛮荒之外,可是……你难道不想辖制孟重光吗?不想把被他夺走的蛮荒之主的位置抢夺回来吗?” 一把匕首掉落在徐屏面前,脆响的一声当啷过后,那道虚弱得像是被水稀释过的男音再次响起:“你必须要杀了他。”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135.番外一(十四)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言罢,他转向那群只待他们发号施令的弟子们, 挑中一个,扬声问道,“陆御九,你们清凉谷常年研习各类阵法,鬼族掠走这么多人,又选定一座灵山藏匿,定是要借天地灵气,炼造大阵灵隐尸阵。若要炼就此阵, 几日方成?” 清凉谷训规森严, 上下分明,在场之人几乎没有比陆御九入内门更晚的,皆是前辈,他不敢擅自插嘴。 直到得了温雪尘默许的一颔首, 他才答道:“三十六时辰整。现在距乡民被掳走已过两日有余,此时再叫同门来驰援, 怕是有心无力;且若是等他们炼成灵隐尸阵,有阵法辅佐,召唤魂魄, 便是如虎添翼, 如鱼得水, 再想加以压制, 就更难了。” 徐行之不吝夸道:“这孩子很不错啊, 分析得当,修习有道。” 陆御九的分析的确不错,周北南也不免多瞧了他两眼。 温雪尘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轮椅扶手,觑着徐行之道:“你跟我们谷内弟子很熟?” 闻言,陆御九紧张地拧紧了衣摆。 徐行之却坦荡答道:“几年前在东皇祭礼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救了我风陵山弟子,讲义气,又是个聪明孩子。你多提拔提拔他,听见没温白毛?” 温雪尘碰上这号没皮没脸替别人邀功请赏的,也是无语得很,催促道:“徐行之,你若是心中有了主意就快些讲,别扯些有的没的。” 徐行之将落在身前的缥色发带勾到脑后去。 “我的确有一个办法。”他笑道,“……就是稍微有点刺激。” 温雪尘:“……你说。” 徐行之认真道:“四方突袭,从外劈山。” 周北南差点乐出声来:“这算什么办法??” 温雪尘却没有笑。他凝眉暗思片刻,说:“……似乎可行。” 曲驰也附和道:“的确可以。据我所知,鬼族画阵,必得设立祭坛,起高台,祀魂魄。现如今他们就如丧家之犬,又需得借白马尖这一山中的灵力,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白马尖山峰上设立祭坛,只能像地鼠一样,挖通白马尖,在山中借气,设立祭坛。” “他们不就是想画阵吗?”徐行之露出狡黠浅笑,“我们先探明他们在白马尖中挖通了几条供逃亡的通道,再集我们四人之力,从外合攻白马尖主峰——倒也不需把山劈开,只要能将他们的祭坛和绘制好的祭祀阵法震裂开,他们失了阵法,又慌了手脚,还有什么可嚣张的?” “到时候,我们只需沿探明的通道,各个深入,瓮中捉鳖便是。” 商议结束后,小陶闲被他们安顿在了茶馆。 老板对这孩子还有几分同情,决定留他在店里做个煮茶烧水的小童,管他吃住,等他年岁稍大,能决定自己去留,老板再放他离去。 温雪尘心疾严重,不良于行,周弦便带着他及四门随行弟子,先行前往白马尖动身布阵,周北南、温雪尘紧随其后,负责结账的徐行之则是最后一个从茶馆里出来的。 他追上队伍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拽住曲驰的拂尘,把他拖到最后头:“曲驰曲驰,过来,我给你个好东西。” 曲驰任他拉扯着,半分不恼:“何事?” 徐行之从怀里掏出一根用纸袋盛装好的糖葫芦。 曲驰:“……???” “我琢磨了琢磨。我师父清静君向来宠我,一个月也才给我一百灵石铸造仙器,一百灵石就换一根糖葫芦是有点欺负人。”徐行之把糖葫芦塞在他手里,“所以我又给你买了一个,够义气吧。” 曲驰哭笑不得,又把糖葫芦塞了回来:“……多谢。” “……怎么?” “不用了。”曲驰答,“师父从小教我,修道之人,不能贪恋凡间之味。不过我答应给你的灵石不会亏欠,你放心。” 得了曲驰的承诺,徐行之终于安心了。 他把糖葫芦塞在自己嘴里,咬下一颗山楂球后才想起了些什么,回身问他:“这么说来,你不会是没吃过这种小零嘴吧。” 曲驰诚实地摇头。 同情之余,徐行之还是死不正经地逗弄他:“你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儿吗?不想试试看?” “想当然是想过。”曲驰温声说,“师父不许,因此我想想也就罢了。……你知道,我刚出生就被父母弃于水中,后来被寺庙收养,师父路过时,知我有灵根灵性,才将我抱去丹阳峰,悉心教养长大。师父对我恩重,他的吩咐我自当是听从的。” 撩拨完曲驰,徐行之咬着糖葫芦,又赶回了周北南身边:“小北北。” 周北南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跟个花蝴蝶似的。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徐行之含着糖葫芦,“就是问你,小弦儿跟雪尘的事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 一提这事儿,周北南便拿胳膊肘怼徐行之:“去去去,我妹妹的事情你少管,先给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徐行之乐呵呵的:“你都不急,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我看如昼就不错。”周北南说,“我看她对你有那么点意思。” 徐行之抓一抓侧脸:“如昼啊,是个好姑娘,不过……我看我哥挺喜欢她的。” 周北南微微皱眉:“……徐平生?你管他干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这事还能讲论个先来后到不成?” 徐行之难得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我都知道兄长心仪于她了,再与她修好,总不大好。再说,我对如昼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和她在一起,岂不是耽误了她。” “如昼可是四门里有名的美人儿,你与她朝夕共处,就没有男女之情?”周北南啧啧称奇道,“……你可真是个奇人。” 徐行之欲答时,突然听到旁边的山坳里传来一声欢喜至极的呼叫:“师日日日兄嗡嗡嗡——” 曲驰闻声,不觉一愣,四下张望起来。 周北南听熟了这个声音,倒是反应得比徐行之更快。 他笑话道:“你家的两个小师弟也太爱粘着你了吧。” 徐行之来不及嘲讽回去,御剑飞去,直接把缩在一处山坳间的两只小崽子都提溜了出来,二话不说先将剑身化为折扇,照着脑门上一人敲了一记:“不是让你们跟温师兄先走吗?怎么跑到这里蹲着?” 孟重光一点都不怕徐行之,半大的少年丝毫不避讳,伸手便圈住了徐行之的腰:“我想师兄了,想要和师兄待在一起。” 徐行之由他抱着:“……这才分开多久?” 孟重光嗓音有点委屈,在他怀里蹭了一蹭:“不知道,但就是感觉有很久没见了。” 徐行之实在是拿他没办法,呼噜了两把他的头发,问旁边的九枝灯:“你怎么也跟着他乱来?” 九枝灯说话一如既往地简明:“……我怕他乱跑惹祸。” 徐行之又问:“你们俩是半路偷跑出来的?” 孟重光点头:“嗯!” “嗯什么嗯?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徐行之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到时候温师兄若是责骂你们,我可不会管。” 孟重光笑眼宛如月钩,薄雾缭绕:“师兄才不舍得我被说呢。” 在言语中完全被孟重光排除在外的九枝灯并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望着徐行之:“师兄,走吧。” 徐行之叹一口气,把手里吃剩下的糖葫芦顺手给了九枝灯:“行,走。” 九枝灯接过来,严肃着一张脸,珍惜地一口一口吃掉了。 因为这半根糖葫芦,孟重光嫉妒至极地瞪了九枝灯一路。 或许是对徐行之护犊子的毛病太过了解,待徐行之一行人抵达白马尖、与温雪尘一行人碰上时,温雪尘并没有对这两个半路逃离的风陵山弟子多加评点。 当然,非本门弟子,他一般也懒得管。 他将刚才查明了的鬼修洞窟位置标在一张简图上,一一指明给徐行之他们看。 此处百里内杳无人烟,这些鬼修悄悄潜入,效仿狡兔,在白马尖主峰上钻了七个洞。 他们来的这群人拢共也就十四五个,稍稍匀一匀,恰好一洞有两人负责。 将山撼动,粗暴地破去阵法后,他们便可按事前安排突入洞中,剿杀鬼修,抢出那些平民尸首,送他们安然入土。 徐行之安排道:“重光修为尚浅,跟着我进正南方的洞口。北南,如昼的剑术一流,是风陵山女弟子中翘楚,又通晓医术。她可带着清凉谷的弟子进洞。……陆御九,你跟她走。” 陆御九拱手:“是,徐师兄。” 元如昼面色隐有不甘:“……是。” 他继续道:“小灯,你带一个丹阳峰弟子入洞。” 九枝灯稳声道:“我和师兄一起。否则我一个人即可。” 徐行之皱眉:“一个人也太危险了。……算了,你跟着我吧。” 简单将入洞的事宜安排妥当,徐行之将目光对准曲驰等人,风骚地一挑眉:“……各位,上吧?谁先?” 不出片刻,四人各选了一处,围山站定。 徐行之一声唿哨,率先腾起,掌中折扇化为一柄流光长镰,在空中转出几圈,碾出一片冷烈火光,趁风烟萦带之际,一记劈砍向白马尖山侧。 一镰下去,归鸟惊飞,山容失色,整座山狠狠抽搐过一下,才迟迟地掀起一股尘烟,将日色都遮掩得昏沉了几分。 一小座山尖被直接扫落,大块的岩石顺着山势滚落而下。 不等这股势头消散,其余三股丝毫不逊色的力量便从其他三面合围袭来。 按照事前安排,趁着山摇地动之际,各人直接闯入了山洞之中。 先发生躁动的是周弦与温雪尘负责的洞口。 两人进去不久,便闻前方鬼哭声声,阴风厉厉。 不消片刻,他们便见两只恶鬼开道,各执武器,横扑而来。 周弦横槊而立,长·枪一勾,便将其中一鬼的夺命钩钩住,往地上一摁,温雪尘的八卦轮·盘随之而至,咒术纹路播开,荡到此鬼身上,它立时惨叫一声,消失殆尽。 周弦动作几乎没有停顿,一枪撩开另一鬼魂的长剑,径直突入洞内,风姿猎猎,只一合便将躲在后面操纵厉鬼的鬼修符箓打掉,把那鬼修一枪劈刺在地! 她收起枪,回首望向温雪尘。 鬼主死去,那剩下的鬼奴也已然没了踪影。 周弦温柔一笑,指了指自己鬓边。 温雪尘会意,伸手一摘,从自己鬓边取下一片树叶来。 他微微有些耳热,别开脸去,摇着轮椅想要往里去。 周弦将枪插回背上的枪套,推着他的轮椅,朝洞·穴深处走去。 徐行之、孟重光与九枝灯那一边推入得非常顺利。有徐行之镇场,孟重光与九枝灯几乎不需动手。 他们是最先突入到祭坛深处的一批人。 祭坛如徐行之所料的那样,受此震动,已然裂开,咒阵也已损毁。 镇守的鬼修已经弃坛而逃,他们搜罗来的戏班之人的尸体,大大小小排了一溜,多数人的面目已经被鬼族的咒术腐蚀得不成样子。 徐行之念了声“节哀”,一边唱着《大悲咒》一边检查祭坛,替他们诚心超度。 ……只是这《大悲咒》唱得着实难听,调子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去。 孟重光与九枝灯本打算去看一看那些尸体,谁想到二人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得祭坛中央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炸裂声。 碎石滚溅,石灰漫天,徐行之的身影被彻底掩埋在了垮塌的祭坛之中。 孟重光一慌,不顾石灰肮脏呛人,几步迎了上去:“师兄?师兄!!!” 136.番外一(十五)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比心~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 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 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 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枪柄裂开, 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 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 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 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 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 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 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 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 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 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 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 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 徐行之:“……” 137.番外一(十六)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昨日刚落过一场雨, 一壕清溪自塔前涓涓流过,潺潺有声。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将泥壶烤干,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 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 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 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 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 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 周望刚一坐定, 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 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将石子含在嘴里, 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 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 任他揉搓,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元如昼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不等徐行之发话,周望便把刚刚插好的寒铁匕首重新拔了出来。 徐行之伸手阻拦:“你做什么?” “挖钥匙。”周望走到兽皮人跟前,“我舅舅、干爹找了它十三年了。” 徐行之说:“没听见他说将钥匙埋在体内的吗?他是男子之躯,你是女孩子家,看不得脏东西。” 周望诧异:“我舅舅从小就教导我……” 徐行之把匕首从她手中顺来:“那是你舅舅不会教。……闭眼,去墙边站着,我叫你回头你再回头。” 周望小小地翻个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踱到了墙边。 徐行之一把扯开兽皮人的衣襟,果见那一道风沙打磨般粗粝的皮肤和肌肉上曲曲弯弯地拐着蛇一样的伤疤,约有两指长,甚是骇人。 徐行之在他身上甄选了半天下刀处,突然回过头去问周望:“孟重光他们出去多久了?” 周望面对墙壁答道:“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了。” 徐行之啊了一声:“那应该是快回来了。” 周望聪慧得很,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徐师兄是下不了手吧。” 徐行之:“……” 说实在的,徐行之在现世时,行事一向不拘束,善恶观念亦不分明,常有叛道离经之举。若是性命遭忧,他定然会像斩杀那只剃刀怪物时一般不留情面,然而这兽皮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他面前,像是只待宰的猪,徐行之反倒有些下不去刀子。 138.番外一(十七)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 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 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周望已然玩累了, 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 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 将石子含在嘴里,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 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 任他揉搓, 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 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 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 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 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元如昼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139.番外一(十八)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陆御九怯怯求道:“……徐师兄, 我不欲为祸正道,只是想寻一个安身之地。” 徐行之一脚跨在溪石上:“你倒真是够胆, 血脉觉醒后还敢留在清凉谷?清凉谷温雪尘的名声, 你不知晓?” “只是耳闻……”少年陆御九垂下了脑袋,“温师兄向来对非道之人极度厌憎……” 徐行之:“岂止是厌憎二字而已。你今年多大?” 陆御九乖巧答道:“十四。” 徐行之吐出一口气:“你出生那年,正值鬼族鸣鸦国猖獗狂妄、为祸四方之时。雪尘他幼年亲眼见到父母遭鬼族残杀,惊悸痛苦,诱发心疾, 以致体质孱弱,不良于行。他拜入清凉谷修习仙术, 为的就是报仇雪恨。他那般体质,能做到清凉谷大师兄, 你就该知道, 有多大的恨意在支持着他走下去。” 徐行之犹记得鸣鸦国覆灭那日,温雪尘以法术驱动五行轮.盘,在鬼修间穿梭, 每到一处便带起一片淋漓血雨。 温雪尘自小体弱,心事又重, 一头乌发过早地染上了霜色。在战斗结束后, 他摇着轮椅自尸山血海中走来,任凭腥血纷落, 将他灰白的头发染成一片血红。 沿着他脸颊流下的血水中, 掺杂着几滴眼泪。 同样浑身染满鲜血的徐行之走上前去, 一手替他推轮椅,一手将所持的折扇一晃,一把绘满小碎花的伞就挡在了温雪尘头顶,也挡住了他的眼泪,挡掉了周围弟子投向他们的视线。 没有人比徐行之更能理解温雪尘对于鬼族之人的憎恶。 陆御九脸色煞白:“徐师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 徐行之挑眉:“你知道什么了?” 陆御九禁不住发抖:“我会即刻离开清凉谷……” “谁叫你离开清凉谷了?”徐行之颇觉好笑,“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千万小心,不要再随意动用鬼族术法,万一被温白毛发现就惨了。” 陆御九:“……” 温,温白毛…… 清凉谷谷主扶摇君钟情棋道,是个闲散性子,万事不关心,谷内诸事都是由温雪尘一力打理。清凉谷又不同于其他三门,等级尊卑极其分明森严,温雪尘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群外门弟子心中宛如神明,乍一听到有人叫温雪尘的外号,陆御九被惊吓得不轻,竟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徐行之的话。 他咬紧了唇畔:“徐师兄的意思是,我还能留在清凉谷吗?” “为什么不?”徐行之拍拍他的脑袋:“想想看,身为鬼修,却能守持仙道,多好啊。” 陆御九既惊且喜:“徐师兄,你不会告诉温师兄吗?” “告密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徐行之就着水筒喝了一口水,又用袖子擦一擦筒口,才递给陆御九,“当年我刚入风陵山时,也参加过东皇祭祀大会。我跟应天川的周大公子因为几根豪彘刺的归属打了起来。周大公子当时被宠坏了,可跋扈得很,我又学艺不精,右臂被他给打伤了。师父后来问及我为何受伤,我便说是我自己碰坏了,不关他的事情。” 陆御九抱着水筒,眼巴巴地问:“为什么?” 徐行之笑嘻嘻的:“我若是当初告密,师父惩处他一番也就罢了,我白白挨一顿揍?我才不吃这个亏。” 陆御九:“……然后呢?” 徐行之:“两年后的东皇祭祀,我找了个没人的山旮旯,亲手把他揍了一顿。” 陆御九:“……” ……记仇的人真可怕。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徐行之伸手拍了拍陆御九的脑袋,说:“记住,别把你的身份告诉别人啊,这个秘密有我们两个知道就可以了。” 徐行之对他这么放心,陆御九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他试探着问:“徐师兄,你不怕有朝一日……” 徐行之取回自己的水筒,掌心翻覆,把水筒重新化为竹骨折扇:“怕什么?有朝一日你会生出异心?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清凉谷?” 陆御九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徐行之轻松道:“这种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至少现在你替各家弟子断后,足够义气,我又何必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把你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栖身之所赶出去?” 言及此,徐行之凑近了些,稍稍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道:“不过,陆御九你听好,若你将来要对清凉谷拔剑,我必会奉还;我只能保证,我的剑不会比你先出鞘。明白吗?” 陆御九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极认真地点点头。 徐行之伸出小指头:“约好了?” 陆御九伏下身,亲了一下徐行之的小拇指尖。 徐行之一愣:“……这是……” 陆御九微微涨红了脸颊:“这是鸣鸦国的最高礼节,是承诺的意思。” 徐行之失笑,顺手扯下了陆御九颈上佩戴的罗标。 陆御九被扯得往前一栽,眼里水汪汪的,似是不解。 这罗标,参加东皇祭祀大会的参赛弟子人人都有一枚,罗标里埋设着一丝灵力,与徐行之颈上的珠玉碎链相通,可以监测到每个弟子的灵力驱动情况,从而分辨判断他们是否身处险境、需要救援。 参赛的弟子一旦受伤,为保安全,便不能再继续比赛。 秩序官徐行之履行自己的职责,把罗标叠了两叠,塞进陆御九的怀里,又反手拍了两下:“今年你的资格取消。把伤养好,两年后再来。” 东皇祭祀大会在鹿望台举办,各门参赛弟子两年一度,齐汇在此。 四门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殿。天色已晚,前往搜罗祭祀之物的弟子们已纷纷返回各自的宫殿休息,养精蓄锐,只待明日再战。 清凉谷弟子的休憩处在南殿,把受伤的陆御九交还过后,徐行之就向拨给风陵山弟子休息的北殿走去。 远远地,徐行之看到了两道并肩而坐的身影投映在北侧的绣殿罗堂前。 徐行之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果然是小九枝灯和小重光。 两人坐得不算近,一个正用摘来的芪草编戒指,另一个正借着殿内透出的烛火微光,手持毫笔,在一卷竹简上写着些什么。 徐行之走近,咳嗽一声。 闻声,两人齐齐抬起了小脑袋,格外可爱。 重光的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像是望穿了万千秋水,终于等到了想要望到的那个人。 相比之下,九枝灯就显得淡漠得多。 他招呼道:“师兄回来了。” 徐行之问:“怎么不回去睡觉?” 九枝灯把竹简和笔都收进随身的盒套里,答:“等师兄回来。” 说着,那一脸冷肃的小孩儿想要用放在地上的佩剑撑住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可脚甫一挨地,他便低哼一声,蹲下身去,本来冷淡的表情微微扭曲。 徐行之皱眉:“怎么了?” 九枝灯咬一咬下唇:“没事。” 徐行之啧了一声,蹲下身去,捏了捏九枝灯根本不敢挨地的右脚脚腕。 九枝灯站立不稳,倒进了徐行之怀里。 血嗡地涌上了他的面颊,一张苍白冷淡的面孔此时添了好几分慌张。九枝灯强作无事,试图从徐行之怀里挣扎起来:“……无妨,只是坐麻了而已,缓一缓便能好。” 徐行之笑笑,把他扶正,转过身去,就地一蹲:“上来。” 九枝灯脸愈加红,捏住衣角的手指松了又紧:“……师兄,不必。” 徐行之背对着他调笑:“怎么,觉得师兄背不动你?” “不,不是……”九枝灯金鸡独立地站着,难得结巴了起来,“师兄,这样……不成体统。” 徐行之:“什么是体统?师父不在,师叔也不在,我就是这里的体统。上来。” 九枝灯的决心下了又下,终于羞涩地爬上了徐行之的后背:“辛苦师兄了。” 一旁的重光眼巴巴地看着九枝灯环住了徐行之的颈项,颇不服气。 他拉了拉徐行之的衣角。 徐行之回头:“怎么?” 重光咬住唇,委屈道:“……师兄,我的脚也麻了。” 最后的结局也不难想见,两个人同时趴在了徐行之后背,各占一边。 两人都清瘦,一同背起来也不费劲。 确定这两只都在自己身上挂稳了,徐行之才迈步往内殿走去。 但才走了一会儿,背后就有骚动传来。 两个孩子气的家伙刚开始只是在背上你一下我一下地挤兑对方,后来开始动手互掐,到后来也不知道是谁下手狠了,两人甚至开始伸脚去踹对方的小腿。 徐行之不得不站住了脚:“……你们干什么?“ 重光不服气道:“师兄是我的。你往那边去。” 九枝灯:“不去。我的。” 徐行之哭笑不得,打断了他们的争吵:“……两位,两位,师兄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被你们抢来抢去的?再吵就让你们自己下来走。” 于是世界总算安静了,徐行之背着他们,朝一片辉煌灯火中走去。 那灯火渐黯下去,眼看着浓缩成了一点微光,又猛地亮了起来。 徐行之眼皮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仍在蛮荒中。 或许是在蛮荒里做梦要耗费更多的精力,徐行之周身乏力,胳膊酥软得要命。 好不容易爬起半个身子来,他才发现周望竟然在他房间里,她背着一双巨刀,靠墙抱臂而立,面上还隐隐有些不满之色。 徐行之忍住头脑的昏沉,出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望指指外面:“封山的人来救他们的主人了。这次他们打得发了疯。孟大哥叫我在这里看好你,免得出事。” 徐屏:“……谁?” 男声答道:“孟重光。” 徐屏头疼欲裂,实在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 他只觉得“孟重光”这个名字熟稔得很,却忘了在哪里听过。 他决定把自己的问题细化,好问得更清楚些:“你是谁?” 男声说:“我是三界之识。” 徐屏:“……” 听声音,这个三界之识八成是得了肺痨,命不久矣,如果不抓紧时间问出点什么,说不好一会儿就凉了。 徐屏忍着头痛,张开口刚想问个究竟,声音就淤成了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想起孟重光是谁了。 在街坊邻居等外人眼中,徐屏是淫.贼,是怪人,是异类,特立独行,偏好旁门左道,什么姑娘都爱看,什么书都能读,什么人都爱结交,潇洒恣意,快活自在,时常出些灵招、挣些银钱。 在手头宽裕时,他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不宽裕时也不会难过,大不了一两黄土捏元宝,聊以自娱。 所幸家里对他格外偏宠,任他成日放浪。 徐屏闲极无聊,多读了几本话本,就起了写些东西的心思。 而孟重光就是徐屏未完成话本里的反派,昳丽无双,心狠手毒。 说来也奇怪,孟重光这个名字,伊始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当徐屏醒来时,出了一身淋漓大汗,却早已忘了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这么一个人名。 醒来后,他就提笔开始写这个故事,写作过程相当流畅,不出旬月,就写了近万字。 这部话本中根本没有正派人士,讲的是一群被囚禁在蛮荒之中的妖魔神怪组团逃出蛮荒的故事。 父亲曾看过他的手稿,问他究竟想写些什么。 徐屏答:“写着玩呗。” 父亲无奈,命他好好读书,而徐屏则是如以往一样,满口答应,绝对不改。 手稿才写了不到一小半,徐屏就在睡梦中被三界之识肺痨鬼拉进了这个世界里。 肺痨鬼说:“你严重扰乱了世界脉络,现在,蛮荒中的妖魔正像你所写的那样,蠢蠢欲动,意图脱逃,为祸四方。” 被他掷下的匕首重新闪出幽蓝光亮来,把徐屏的目光引了过去:“你要用这把匕首,杀了意图带头叛逃的孟重光。” 徐屏愣怔片刻便笑出声来:“这位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他撩起袖子,亮出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齐腕断掉了,腕部以上是由梨花木制成的假手。 徐屏坦然地展现着自己的残缺:“我这副模样,您叫我进去,莫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徐屏还记得自己在话本里是如何设定孟重光的战力值的,那是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灵妖,性情冷漠如山间冰雪,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有人曾冒犯了他,孟重光只在谈笑间便剥下他后背皮肤,将他脊骨完整抽出,磨成粉末,制成茶盏,日日用其饮茶。 肺痨鬼咳嗽两声,方缓声道:“世上只有一人,他绝不会僭越冒犯分毫。我会将他的皮囊借与你。” 徐屏更觉好笑:“那为何不直接叫那人前去杀掉孟重光?” 肺痨鬼回答:“他是孟重光的师兄,因为孟重光顽劣可恶,屠杀同辈,抢夺丹药宝器,他被判教养不力。现而今,他已被抽了仙骨、罚入凡尘,成为凡俗之人,死在外界了。” 徐屏:“……” 肺痨鬼见他沉默,便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徐屏干脆答道:“我觉得不行。” 这次轮到肺痨鬼沉默了:“……” 半晌后,一股力道猛然袭来,徐屏只觉身体一轻,朝后仰倒过去。 白光顿消,后脑生风,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再次堕入幽沉的虚空之中。 肺痨鬼的声音在极速下降中距徐屏越来越远,但那虚弱的声音却像是撞钟似的,一声声撞入了徐屏的耳朵里:“若是杀不了他,你就永生待在蛮荒里罢。” 徐屏用尽全力,骂了一声你大爷。 不晓得下坠了多久,徐屏的心口都麻了,身体才跌入一片柔软之中。 他根本爬不起来。 粗略估计一下,徐屏起码在空中飞了有小半个时辰,期间穿过了一扇扇宏伟的巨门,一道道炫彩的光练围绕着他飞旋,晃得他双眼发花。 刚落地时,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只能躺平。 突然间,无数杂乱的信息闪入徐屏脑中。 他只稍稍反刍了一下,便咦了一声。 涌入他脑海中的片段似乎属于孟重光的师兄,但奇怪的是,他竟和自己同姓,都姓徐,唤作徐行之。 片段相当杂乱无章,且只有一些基本信息,徐屏温习了半天,也只能勉强归结出几点。 徐行之是正派仙山风陵山的大师兄,孟重光是被徐行之捡回山来的孩子,自小便跟在徐行之身旁,灵力低微,常常被欺负,若不是徐行之在他身边护着他,他怕是要被其他弟子们给欺负死。 然则孟重光的真实身份却是天妖,灵力诡谲,他故作柔弱,潜伏在风陵山多年,只为趁机谋夺安置在四大仙门中的神器。 多年间,他苦心经营,在各大仙门间拉拢人脉,动用阴谋阳谋,策反煽动,竟拉拢了一票正道弟子,为己所用。不过,在他即将盗取神器成功的前夕,他的阴谋败露,他竟在年夜亲手弑师,而徐行之却在阴差阳错下替他背上了这口锅,蒙冤入狱,饱受折磨。 再后来,正道清理门户,孟重光连带着几个背叛门派的弟子,被一道流放至蛮荒。 蛮荒,是一处世外鬼蜮,也是一座坚不可破的牢狱。 徐行之也被视为同党,被贬为凡人。 而要杀死孟重光,说起来不难,只要用那柄附满了天地灵气的匕首,对准他额头中心的朱砂痣扎入,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徐屏绝望地躺在地上,想,干,我写的时候好像没想这么多啊。 徐屏对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仙门情史全无兴趣,他只是单纯想写一个不同于普通话本、以反派为主角的故事而已。 他甚至没有想过要为他话本中的“孟重光”编纂一个前史。 而现在看来,他的故事和这个世界中的孟重光意外地重合了起来,就像是两根琴弦,本无交集,只因自己拨动了其中一根,才引起了另一根的震动,扰乱了此处的世界秩序。 又恰是因为自己和那堕入凡尘、仙骨尽失的“徐行之”同为凡人,所谓的“三界之识”才会招自己前来,借自己之手除灭孟重光。 徐屏,也即现在的徐行之缓过了些神来,翻身坐起,信手一摸,摸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 他垂首一看,发现那是一颗人头。 徐行之猛地跃起,这才骇然发现,此地方圆一里内,尽是尸首骸骨,大多被扯得破破烂烂,红白之物零散一地。 嗅觉在看到这些尸首的瞬间回到了徐行之体内,臭味把他的脑仁刺得阵阵作痛,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好在他在现世中曾为了一两银子的赌约,在义庄里呆了整整三日三夜,与守义庄的老人同吃同住,倒也不惧什么尸首。 只是这样零零散散的尸体,第一次见,对徐行之来说未免刺激太大。 徐行之倒也在书里描写过蛮荒里人吃人的惨状,所谓“人筋如银,人头作灯”,白纸黑字看来倒不觉怎样,但赤.裸裸地化为现实,还是叫他不禁齿冷。 他忍住恶心,尽量挑着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想尽快逃离这片尸地。 徐行之本不欲多看那些尸首的惨状,可不多时,他便刹住了脚步,面对着一具尸首蹲下。 顷刻之后,他站起身来,再不犹豫,拔腿就跑。 徐行之看出来了,尸首的撕裂处并非是兽类啃咬,竟是人的牙印。 换言之,此处尸地,竟是蛮荒中某人的厨房。 徐行之感觉自己若不快快离开,搞不好就该换自己躺在这里了。 可这茫茫蛮荒,他要去哪里去寻孟重光? 想着这个问题,逃出几步的徐行之陡然听到一声咆哮。 他回转过身去,只见一只形容可怖的人形怪物,发了狂似的朝他狂奔而来。 除了双臂是两把锋锐的剃刀外,怪物脖子以下还算正常,但他的面容却像是被人撕下来又草草重新拼合上去似的,鼻子在额头,眼睛一只在原本的嘴唇位置,另一只长在了颈子上,看起来像一枝融化得不像样子的巨型蜡烛。 140.番外一(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徐行之能下地那天, 就着一团湿泥捏了只泥壶,又叫孟重光动用法力, 将泥壶烤干, 制成了结实的瓮壶。 孟重光挺乐于做这件事,或者说,徐行之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很热衷。 壶做好了,徐行之便开始教周望如何玩投壶。她之前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 一不留神便上了瘾,可是她那能挥百斤双刀的手总收不住力道, 时常喀锵一声把壶投碎。 徐行之倒也耐心,昨日已一气儿替她多做了十七八个壶, 随她糟蹋去。 徐行之走出塔外时, 周望已然玩累了,靠在曲驰身侧休息。 曲驰似乎很爱吃糖,周望刚一坐定, 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他新找到的小石子,递给周望:“……吃。” 她面不改色地接过, 将石子含在嘴里, 认真品了品:“挺甜的。谢谢干爹。” 曲驰很温柔地笑开了,伸手揉一揉周望的头发。 周望侧着脑袋, 任他揉搓, 但表情分明是大孩子假扮懵懂, 逗小孩子开心。 徐行之靠在门墙边,望着他们两人,不禁失笑。 曲驰的年岁尚不可知,但他现在的智力基本等同于一名稚童。周望与他如此和谐,看起来不似父亲与女儿,倒像是姐姐在宠不懂事的弟弟。 陶闲来到他们跟前,弯腰问了些什么,又将手上挽着的麻衣长袍盖在曲驰身上:“别着凉。” 曲驰拉着陶闲坐下,执着地推荐他的“糖果”:“糖,请你吃。” 陶闲一本正经地哄着他:“曲师兄,糖吃多了伤牙。” 曲驰鼓着腮帮子,一脸懵懂:“为什么?” 陶闲哄他:“以后若是能出去了,我请曲师兄吃许许多多的糖,还请师兄吃糖葫芦。” 曲驰来了兴趣:“什么是糖葫芦?” 陶闲耐心地比比划划:“就是一种小儿爱吃的东西,用山楂所制,酸酸甜甜,师兄定然喜欢。” 曲驰从兜里抓出一把小石子,自言自语:“我知道什么叫甜。这个的味道,就叫做‘甜’。那什么又叫做‘酸’呢?” 陶闲哭笑不得,而周望就在一旁听着,也甚是好奇。 她生在蛮荒,不晓得酸甜辣都是什么滋味。 徐行之听了一会儿这孩子气十足的对话,又仰头看去。 陆御九坐在高塔第三层的飞檐处发呆,垂下一条腿来。他身侧放着一把木头削制的排箫。 周北南坐得还比他高上一层,闲来无事,将自己的鬼枪当飞镖,一下下投向地面,又驱动灵力,一次次将鬼枪收回。 他显然是玩投壶的好手,相隔数十米远,每一次投枪都能准确无误地扎入上一次的落点。 骨女正在溪边,背对着他们,浣洗他们的衣物。 她这副弱骨支离的模样看多了,自然也不吓人了,更何况她看起来是极爱音律的人,一边洗还一边唱歌,歌的调子也不悲伤,反倒还挺欢快。 陆御九拾起排箫,与她应和着演奏起来。 徐行之看到这些,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来蛮荒前三日,许是心中负累太甚,日日噩梦,又多旖旎春宵,他每每醒来便浑身发酸,第三次醒来时还发了热。 元如昼来看他,他也不好说是多发怪梦,苦思良多,只好说自己是着了凉。 养了这几日,他躺在床上,将进入蛮荒后一直未曾整理过的思路细细梳理了一番。 ……其一,为何自己到了这个世界中,仍是残缺之身? 那“世界之识”难道是考虑到自己残了十余年,压根用不惯右手,怕在这群人面前露馅,索性把原主的手也斩了,好方便给自己使用? 若是如此,这“世界之识”倒真是心细如发了。 其二,这些人当年究竟是为何盗取神器?又是为何失败? “世界之识”给出的原主记忆断断续续,原主身体里潜藏的记忆这几日也没再出现过,徐行之试着去找过兽皮人,想从他那里问个究竟,但他还在重伤昏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经过他试探,周望亦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 除周望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然而,徐行之若去问他们,恐怕会招致怀疑,若是身份暴.露,那就彻底没得玩了。 但是,经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徐行之着实看不出这群人恶劣在哪里。 前几日他们重创封山来犯之徒,血腥味据说飘了十里之远,听起来残忍无道,但在这蛮荒里,弱肉强食,莫不如是。 蛮荒中本就资源短缺,封山与高塔之间相距又近,都处在蛮荒中央地带,自然龃龉良多。况且,封山之人专爱挑着孟重光不在的时候来犯,只指望能杀掉这七人之中的一两个,剪灭孟重光的羽翼。 在自己到来前,孟重光之前一心寻找原主,一出门少则十天,多则月余,当然不会对这件事多管什么。恐怕在他看来,这群封山的乌合之众不过是一群大扑棱蛾子,不足为患。 即使被多番袭扰,这群人也没有一次主动反攻过封山,打退了便算。 徐行之左思右想,也不晓得这么一群人要神器作甚。 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的大公子,不出意外,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神器。 曲驰之前是丹阳峰首徒,就算有人趁他失智之后对他加以利用,但一个痴傻呆愚的人,还有资格碰触到神器秘密的核心吗? 陆御九在徐行之的记忆里出现过,当时的他还是小小的清凉谷外门弟子,但却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孩子。 骨女元如昼单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有野心的人,陶闲更是个刚拜入丹阳峰不久的凡人,至于周望,根本就是生在了蛮荒,争夺神器之事她连来龙去脉都不晓得。 这么算来,孟重光好像是他们之中唯一让徐行之掐不准脉的人了。 然而,孟重光当初拜入风陵山门下,也不像是原主回忆中的那般早有图谋。二人不过是在东皇祭祀上碰见,孟重光怎么又能有十足十的把握确定,原主一定会带他回山呢? 对这些问题,徐行之很是想不通,只得暂时搁置,不去想它。 其三,孟重光就非杀不可吗? 这个问题他起先没下功夫去琢磨,但自从他尝试两次刺杀、均以失败告终后,徐行之便开始寻求别的出路。 若孟重光能在脱出蛮荒后,像他在蛮荒里一样偏安一隅,不惹是生非,那么自己就算助他出去,又有何不妥? 再说,孟重光妖力如海,深不可测,就连“世界之识”都不能把他轻易抹消,那么,自己不如挑明身份,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外来之人,知晓这个世界的真相,可助他出蛮荒。等孟重光逃出去,让他再学着那“世界之识”,将自己送回原来的世界,不也可以吗? ……“世界之识”若是知道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可能会忍不住吐血三尺。 不过徐行之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挑明真相,说自己并非徐行之,只是冒用了原主的脸,而真正的徐行之早已死在外界,孟重光怕是会立刻动手送自己上西天,自己便再没可能见到父亲与妹妹了。 思及家人,徐行之不禁更加出神,直到一个暖融融的怀抱将他从后方牢牢锁紧。 “师兄在看什么?”孟重光从后面缠上来,把略尖的下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要看。” 徐行之的妹妹徐梧桐也爱这么缠着他,因而习惯于此的徐行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世上被宠坏了的孩子大抵都像是绕树春藤,似乎觉得只有一味纠缠才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这般想着,他答道:“没看什么,只是在想这蛮荒既无日月,也无星辰,灰扑扑的一片,着实无趣了些。” 孟重光问:“师兄想看星星?” 徐行之:“也不是,感慨一声罢了。” 末了,他随口添了一句话:“看星赏月这种风雅事儿,只有温白毛才喜欢。”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 刚才那句话的确是他顺嘴而出,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量。 ……或许又是原主的身体反应使然? 这下,又一个遗漏的疑点在徐行之心头浮出。 ……四门中,原主徐行之,丹阳峰曲驰,应天川周北南,都已身在蛮荒,然而,那个传闻中最正直、对非道之人深恶痛绝的温雪尘温白毛,大家似乎谁也没提起过。 在他愣神间,坐在高处的周北南再次将鬼枪收于掌心,却没再将它投向原处。 枪出如龙,剖开气流,掀起一阵尖锐蜂鸣,准确无误地钉入一丛数十米开外的芦苇中。 那处传来一身凄惨叫声,血流七尺,红纨迸溅。 徐行之听得心头一惊,抬目望去。 鬼行之速,自然与常人行速不能相比,原先坐在飞檐上的周北南一个瞬身便来到芦苇丛间,于其中拖出一具尸首来。 那尸首身上所穿衣物,竟和孟重光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样,白衣云袍,葛巾缥带。 周北南那一枪本没想取他性命,只穿透了他的小腿,将他钉在地上,但那人竟已是死透了,血从他嘴角潺潺流出。 周北南撬开了他的嘴,半块舌头便掉了出来。 徐行之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这么血腥的场景,只能从那人的穿着上看出一些端倪。 曲驰也好奇地问陶闲:“是风陵山人来了吗?如果是风陵山的人来,我请他们吃糖呀。” 陶闲:“嘘,嘘。” 孟重光推了推徐行之的肩膀:“师兄,你先进塔去。九枝灯的人来了。” 徐行之惊诧:“他们来作甚?” “只要我们几人还活在这蛮荒里,他们随时都会来。”孟重光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但回头看向徐行之时,眸光里的温柔还是软得像是要化掉似的,“师兄,快快进去,若是一会儿打斗起来伤着你就不好了。” 徐行之也不多废话,交代了句“小心行事”便转身进了塔去。 实际上,他心里仍挂念着刚才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头也跟着隐隐沉重起来,又有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涌动起来。 ……属于原主的记忆再一次冒头了。 若是继续站在这里,他怕是会重蹈覆辙,一跟头晕过去,到时候反倒添乱。 而等徐行之入塔后,孟重光面上的善意与温柔尽数收尽。 周北南拖着那具死尸走来:“……他死了,咬舌自尽。” “九枝灯看来交代过他们啊。”孟重光笑得极阴冷,“这些人都不敢活着落到我手上。” 周北南环顾四周:“可能还有旁人窥伺,怎么办?” “一一找出来。”孟重光吩咐,“找到后,就像以前一样,把他们的衣服和皮都剥下来。” 在溪边浣洗的元如昼距刚才的窥伺者最近。 她循着血迹来处走去,在芦苇丛中摸索一阵后,捡出一面镜子来。 她只看了镜子片刻,便神情大变,将镜面猛然击碎成渣。 元如昼捧着碎镜走回塔前,将碎片递在孟重光眼前:“师弟,你看看,这是灵沼镜。凡灵沼镜所照之物,镜与镜之间皆能互通。” 周北南闻言,转向孟重光:“……这个探子是九枝灯来窥探行之有没有对你下手的吧?” 孟重光面色不改,对着那几片碎镜笑道:“把这面破镜子丢掉吧。……师兄他与我在蛮荒里好好度日,怎么舍得对我下手?” 灵沼镜另一侧。 一名手持灵沼镜、身着风陵山服制的弟子跪伏在一人面前,不敢言语。 镜中映出的景象已是残破分裂,孟重光的脸映在其中,有数重倒影,传来的声音亦是破碎断续,但仍可辨认:“……师兄他……与我……好好度日,怎么舍得……下手……” 面对镜子的是白衣云袍的九枝灯。 九枝灯一双冷淡双眸里尽染怒火,听到此句,手里的卷册立时被横掷出去。 一侧用来妆点的水晶银瓶登时碎裂开来,花枝滚落,水溅满地。 那弟子登时慌了手脚,伏地瑟瑟,不敢言声。 “把温雪尘叫来。”半晌后,九枝灯清冷的声音自上位传来,怒意听起来已经彻底消弭于无形,“我要他设法带师兄从蛮荒出来。” 那弟子诺诺答了声是,起身时,不慎往九枝灯所坐的地方看去,不觉悚然。 ——九枝灯面前桌案原乃千年沉香木所制,现在,五道深深的新鲜指痕丑陋地盘踞其上,可怖至极。 ……靠北了。 孟重光对徐行之内心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只自顾自道:“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师兄,你觉得那封山之主是不是在撒谎?” 徐行之只能在心中负责任地告诉他,这消息没错,因为老子在话本里的确是这么写的。 徐行之假笑得脸都僵了:“后来你遂了他的愿吗?” 孟重光笑道:“怎么会?杀他什么的不过是说说而已,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 ……徐行之决定,假如有一日自己身份不幸败露,那么绝对要立刻拿匕首抹了自己的脖子,省得被孟重光这只老妖精折腾得活不了又死不去。 很快,这只或许是属猫的老妖精在他的轻抚下睡了过去,蜷着身搂住他的膝盖,小猫崽似的酣睡,蓬松的云发在他膝头解散开来,手感特别好。 徐行之的梨花木右手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左手却再次抓紧了匕首把柄,缓缓拔出鞘来。 孟重光已经知道下一块钥匙碎片的下落了,是时候杀掉他了吧? 匕首的尖刃对准了孟重光的眉心。 刚才那里还因为激动浮现出了赤红的妖印,是而徐行之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印记的位置。 孟重光睡得毫无防备,躲在乌发下的是那样一张安然无害的脸,似乎他现在安睡着的地方是全世界最安全的所在。 徐行之戳了戳他的脑门,他也没醒,只喃喃嘟囔着:“师兄,师兄。” 念着念着,他便傻乎乎地笑了出来,仿佛念起这个名字便能让他凭空生出无尽的欢喜来。 ……徐行之终究是丢了匕首,向后仰倒,用手背搭上了额头。 操。算了。 他不是什么君子,可也做不到顶着这样一张脸对毫无防备的孟重光下手。 若是做出这等事情,他就算回到了他原先的世界,孟重光的脸怕也会时时入梦。 与其那样,他不如在这里拿匕首抹了脖子干净。 当然,向来秉持“好死不如赖活着”观念的徐行之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收好匕首后,徐行之任劳任怨地把孟重光安置到床上去。 他今日应敌,大约也是折损了不少精力的,睡一睡也好。 看他睡得这么甜,他甚至有些嫉妒,便刮了刮他悬胆也似的漂亮鼻子:“……真是活冤家。” 语罢,他便打算出去走一走,散散心。谁想他刚刚起身离开床铺两步,孟重光就低低“嗯”了一声,音调沙哑磁性,惹得徐行之心头一荡,回头看去。 ——孟重光的眉头纠着,刚刚还红润的唇也收了起来,死死抿作一条线。 徐行之试探着去揉开他的眉心。 他的指端刚碰到孟重光,孟重光的表情便奇异地放松了下来。 徐行之无奈一笑,收起了外出的心思,抬腿上床,在他身侧躺下,同样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看来也是够累的了,看来只有自己陪在他身旁,他才能睡个好觉。 说起来,孟重光从小被原主捡回家去,对原主的依恋之情不亚父兄,倒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左右无事,徐行之用右手垫住脑后,眼睛望着床顶,想起了兽皮人刚才的一番辱骂之辞。 “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 世人皆以为是徐行之弑杀恩师,原主的记忆则告诉他,是孟重光倒行逆施,为夺神器杀害师父,最后让自己硬背了这口黑锅。 然而徐行之看孟重光现如今的作为,倒是很重情义,怎么看都不像这种为图谋身外之物而不择手段之辈。 徐行之想,是否是因为神器太过珍贵之故,才迷乱了他的心神? 他翻了个身,屈身侧躺,却莫名觉得心口窒闷得很。 ……原主师父的名号,好像是“清静君”。 这个名字在徐行之脑中颠来倒去,晃得他难受,一时间竟有些想吐。 他撑起半个身子来,面朝床下,欲呕却不得。 徐行之照自己的胸口捶了两下,重又躺平,胸口的酸痛抑郁感才缓解了些。 141.番外二(一)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想到刚才趴在自己背后的是孟重光,徐行之只觉得脊柱和后脑勺寒森森的。 最关键的是, 孟重光的话,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来,这些人显然都是认识徐行之的, 而他不晓得真正的徐行之在这群人面前是什么模样, 什么形象。 二来,对当年孟重光和徐行之之间的恩怨,徐行之并不清楚。 按道理来说, 孟重光弑师, 并间接害徐行之被赶出仙门,徐行之本人应该是恨透了孟重光的吧。 拯救徐行之于冷场危难之中的, 是一把丈八的缨枪。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 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 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 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 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 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 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 枪柄裂开, 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 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 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掌心一转,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142.番外二(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其中一把,当然是由身处蛮荒之外的正道之主贴身保管;而另一把钥匙则被此人丢入蛮荒, 藏在某处,为的是让这群囚犯不至于失去希望, 而要他们在反复徒劳的寻找和循环中遭受精神的折磨。 关于这把钥匙的去向, 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这把钥匙并不存在,只是那些上位者给予这些囚犯的一个虚幻的梦想;但也有人认为,钥匙是存在的,只是碎成了几块,分散四处, 要想收集起来,极为不易, 但相较于前者而言, 后者毕竟还是有些盼头。 在徐行之的设定里, 孟重光最后拿到了钥匙, 走出了蛮荒。 他还没有写到那里,也没有写明钥匙真正的藏匿地点,然而, 他已经在话本中标明了能获取钥匙关键信息的四处地点。 ——封山, 虎跳涧, 化外之地,无头之海。 至于真正的蛮荒钥匙在哪里, 就连造物主本人徐行之也不晓得它到底被扔在了哪个犄角旮旯。 目前, 知晓大量情报的徐行之, 能做的却唯有“拖延”二字。 徐行之不讨厌这群人。他们都诞生于自己的笔下,他们的悲剧命运可以说完全是由自己捏造出来的,包括孟重光。 哪怕被“世界之识”告知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哪怕曾一度被他铐在床上哪儿都去不得,徐行之对孟重光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但他需要回家。 父亲徐三秋和妹妹梧桐都在外面,他不能耽于幻境中流连不回。 “世界之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杀了孟重光,他根本出不了这个世界。 再说,他不讨厌孟重光,并不代表要帮助孟重光出蛮荒。 毕竟孟重光性情不定,谁也不知道他走出蛮荒后,那些将他投入蛮荒、囚禁一十三年的人会遭多大的殃。 因此,面对周北南的问题,徐行之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太极:“怪不得他叫我速战速决,把重光杀掉。如果我不杀,他便要我也在蛮荒里自生自灭。” 周北南呸了一声:“瞧瞧你教养出来的,什么兔崽子师弟。” 徐行之回敬:“你说的兔崽子,是孟重光还是九枝灯啊?” 周北南不客气道:“两个都不怎么样。” 有了原主记忆打底,徐行之跟人聊天都有几分底气了。 他很想说你周北南不也被关进蛮荒大牢来了嘚瑟个屁,但周北南却先于他发了难:“这些年你是跟九枝灯生活在一起吧?” 徐行之:“……为何要这么问?” “现在整个风陵山都归了他了,孟重光又被他扔到监牢,他难道会舍得放你走?”周北南一脸暧昧又讽刺的笑容,“……你是和他谈崩了,他才逼你来杀重光的吧?” 徐行之被周北南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总觉得周北南话里有话。 ……大家都是师兄弟,怎么自己这个大师兄倒像是这两个倒霉师弟养的兔儿爷似的? 不过细想想,周北南这推测也不算是无的放矢。 为免还要费心劳力编织更多谎话,徐行之图了个一劳永逸,顺着他的话道:“差不多吧。” 话音刚落,房门外便传来轰然一声闷响,继而是砖石粉沙般簌簌落地的碎响。 周北南跳起身来,去查看情况。 徐行之突然有了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爬起身来,随他朝外走去。 周北南是游魂,直接穿透门扉走了出去,而徐行之跟在他身后打开门,稍稍耽误了点时间。 开门后,发现周北南站定不动了,徐行之的不妙预感随之水涨船高。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徐行之喉头狠狠一噎。 门口空无一人,然而,原本完好的雕花石柱有一处恐怖的人形凹陷,可以清晰地看出刚才那里曾趴过一个人,正面朝着房间门。 更恐怖的是,人形侧前方,还有五道无比清晰的手指抓痕。 指痕拖了老长,上面石屑翻卷,一看便知道刚刚偷听的那人是在多么愤怒的情绪下才留下这道抓痕的。 想一想刚才二人谈论的内容,想一想异响产生的节点,再想一想在这座塔内谁会有这般强悍的力量,不难推测出刚刚趴在外头偷听的人是谁。 周北南用极富同情的语调对僵硬的徐行之道:“节哀。” 徐行之早被“世界之识”告知,孟重光对原主执念过重,但亲眼看到这道可怖的宣泄痕迹,徐行之的腿肚子还是有点转筋。 当孟重光转进囚禁兽皮人的小室时,骨女正在为昏迷不醒的兽皮人诊疗。 孟重光进去时一没踹门,二没出声,但骨女抬头一望,心中便有了数,问道:“谁惹你了,气性这么大。” 孟重光咬牙切齿:“我没生气。” 骨女说:“我看你快气疯了。” 离了徐行之,孟重光便将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摆了出来。他走上前去,用脚踩上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皮人脑袋:“师兄叮嘱过,别叫他死了,他怎么还没醒?” 骨女:“……你把他打成这样,不就是想叫他死吗。” “他难道不该死吗?”孟重光的表情微微有些懊恼,“他害我失态,在师兄面前动手,坏了我在师兄心目中的形象。” 骨女:“……” 孟重光脚下又加了些力道,碾压着兽皮人的脑壳,冷笑道:“……他这回还算命好。若是他伤了师兄一毫半厘,我必定把他的骨头抽出来磨碎了做茶杯。” 骨女也不怎么怕他:“想叫他活命,你倒是先把脚拿开。我好容易稳住他的气脉,你再踩一会儿,这口气也被你给踩没了。” 孟重光跟她闹脾气似的,一只脚稳稳踩在兽皮人脑袋上,一副我不撤你待拿我如何的架势。 骨女也不理会他,指尖泛起绿光,沿着兽皮人泥巴似的椎骨一一摸过,免不了抱怨道:“若他只是皮肉之伤便也罢了,把伤势转到我身上就是,可他伤成这样……我只能尽力为他续命了。” “……多谢。” 骨女周身骨节猛然一绷。 说多谢的自然不会是孟重光,他在他们面前从不会客气,若能听他一声感谢,其珍稀程度无异于铁树开花,坟头结瓜。 孟重光的脸色也骤然变了一变,转头看向小室门口。 徐行之站在那里,对骨女晃了晃扇子,权作招呼。 骨女飞快垂下头去,而孟重光也背过身去,脚倒是乖乖从兽皮人脑袋上撤下来了,还特别做贼心虚地在地面上蹭了蹭鞋底。 徐行之手握折扇,缓步踱来,自然招呼道:“师妹辛苦。”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只是唤了一声师妹而已,徐行之却仿佛从骨女黑洞洞空荡荡的眼窝里看到了一星眼泪。 ……但她早已没有可以流出眼泪的瞳孔。 骨女的嘴张了几张,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只埋着头,匆匆朝外走去。 在经过徐行之身旁时,她停下脚步,犹豫半晌,终究是跟徐行之打了声招呼:“许久不见。……师兄。” 徐行之抬起手来,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丝毫不介意她这一身刺目的嶙峋白骨。 骨女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扑上来将徐行之抱紧。 她几乎是战栗着叫:“……师兄。” 徐行之本就是个天生怪胎,而不是好龙的叶公;若他会惧怕眼前这具骸骨,也就不会写出这么离经叛道的话本来了。 被骨女紧紧抱住时,徐行之的心突然变得异常柔软。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徐梧桐,也常常这样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的怀抱中,仰头唤他哥哥,满目的依恋孺慕。 徐行之摸摸骨女的脸颊,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如昼,好了,师兄在呢。” 在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前,元如昼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失态过后,她回过神来,极不好意思地推开了徐行之,轻声道:“……对不起,硌疼师兄了。” 这孩子太乖巧,徐行之的慈兄之心控制不住往外溢,又抚了抚她的额顶,她像是害羞了,一低头跑了出去。 送走元如昼,徐行之便踱到孟重光身侧,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生气呢。” 孟重光低头踩自己的鞋子,不理他。 徐行之忍俊不禁。 原主的记忆里,那个被原主从令丘山捡回来的小妖童,和眼前这个闹脾气的老妖精遥相呼应,气恼不甘的表情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刚才和周北南的对话,徐行之敢确定孟重光起码听到了十之六七,好在“来杀孟重光”那些话,开诚布公来讲也无所谓,说开了,反倒不会再惹他疑心。 孟重光大概不是为了自己的来意生气,他在意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来处。 徐行之试探着问:“你之所以气恼,是因为九枝灯?” 孟重光听到那三个字,面色剧变:“师兄休要提那人!” 徐行之失笑。 这老妖精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怎么闹起脾气来还是这般幼稚? 若是原主和孟重光的师门情谊当真如此深厚,当年又为何会兄弟阋墙?又是弑师,又是诬陷,闹得那般惨烈? 孟重光却根本不觉得自己的举动言行有多么傻气,那三个字显然对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他扑在了徐行之怀里,双臂发力,将徐行之牢牢囚入自己怀中:“师兄,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你会杀了我吗?” 孟重光生得貌美白皙,有王嫱楚女之姿,虽说站在一起,他竟比自己还高些,但被他楚楚可怜的目光一盯,徐行之还是不免呼吸一窒。 又听到他如此发问,徐行之有些心虚。 ……他不想回到九枝灯身边,他只想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人那里。 他只能应付道:“……傻话。” “师兄对我不公……”孟重光将徐行之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徐行之的发旋,轻声呢喃,“师兄和九枝灯在外面度过十三年光阴,却不带我一起……” 徐行之被他抱得四肢发麻。 孟重光的怀抱里有股淡雅的植物清香,分不清是竹叶还是桃叶的香气。 但随着这股异香的沁染,徐行之竟隐隐觉得头重脚轻起来,后背亦开始冒汗。 “师兄,你不准离开我。”孟重光语调温柔道,“……我要你永远不敢离开我半步。” 143.番外二(三)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在他犹豫该如何作答时, 一道冷锐朔光陡然横扫而过, 枪尖笔直指向徐行之的胸口。 徐行之不自觉举起双手倒退一步, 脱口而出:“……哦豁。” 话一出口, 他就有点后悔。 当他还是徐屏时,总会冒出些不正不经的口癖。倘若徐行之本人不是他这样的碎嘴子性格, 自己有可能已经露馅了。 几个闪念间,徐行之突然听得铮的一声脆响。 ——那柄鬼枪竟在徐行之眼前被拦腰折断。 枪尖向天, 枪柄裂开, 而断裂处露出了白楞楞的硬茬。 孟重光的左手正掐在枪身折裂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紧那提枪来刺的年轻人,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周北南, 退下。” 名唤周北南的年轻人手执断枪,分毫不退。 威胁无用, 孟重光再不留情,一把将断枪枪尖折下,反手朝周北南投去。 周北南立即闪躲开来, 却也被实实在在地划烂了颈侧,鲜血豁然涌出。 ……鬼修操纵的鬼奴,用平常仙器根本伤及不了他分毫,唯有鬼兵所持的宝器才能伤及鬼的躯壳。 枪尖没入他身后的斗大的岩石, 竟将那巨岩像豆腐似的爆了个粉碎。 孟重光声音沉沉:“……别拿这东西对着师兄。” 周北南毫无惧色, 掌心一转, 将断裂的鬼枪枪柄翻转过来, 将徐行之的下巴挑起,问孟重光道:“这真的是徐行之?你信吗?” 他又转向众人:“……你们都信吗?” 徐行之见无人回应,场面略冷,便厚颜无耻地举起手道:“我信。” 周北南冷笑一声:“你?你怕不是九枝灯手下的醒尸吧?” 在现世之中,徐行之阅杂书无数,曾在一本志怪集册里见过关于“醒尸”的记载。 “醒尸”是由死尸转化而来的怪物,其外貌言行等均与常人无异,甚至能像活人一般思维、起居、进食,但是醒尸生前的情感尽皆失去,爱憎不分、黑白颠倒、光暗难辨、冷热倒置,会依照主人的命令与控制行事。 周北南不多废话,撤开枪柄,左手聚起一团鬼火,径直朝徐行之脸上打来。 火光在距离徐行之眼前仅三寸的地方骤然停住。 鬼火寒气凛然,倒不灼人,但那深入骨缝的寒意还是叫徐行之脸上直接结上了一层冰霜。 为了维持住原主徐行之那被自己败坏得差不多的形象,徐行之硬是挺着没闭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睫毛上结起一层霜雪。 随着鬼火的燃烧,周北南原先笃定的神情出现了动摇。 按理说,真正的醒尸会把这样的冷焰误判为滚烫的烈火,从而本能地畏惧躲避才是。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行之:“怎么可能?……你不是醒尸?” 徐行之无语。 他背着手,高深莫测但心虚无比地注视着周北南。 周北南一挥手,鬼火化为万千蓝色流萤,消散而去。 但他面上依旧是疑云不散,对孟重光说:“……你把他的宝器拿出来,我同他打上一架,便知道他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徐行之不得不提醒他:“我现在已是凡人之躯了。” 周北南自然不信:“你的意思是你被拔了根骨?” 徐行之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周北南冷笑一声:“不可能,据我所知,被拔除根骨的修士没一个能活的。” 徐行之说:“那是据你所知。” 周北南不再多同他废话,作势要抓他的手臂。 在周北南碰到自己前,徐行之的右手手腕被孟重光抢先夺来,一把攥住。 力道之大,徐行之险些被他扯个趔趄。 他将徐行之挡在自己身后,声音里泛着可怖的冷气:“他倘若是醒尸,敢冒用师兄的脸,我早在遇上他时便先扼死他了。” 徐行之:“……” 他摸了摸自己寒风飕飕的后颈,想,这孩子到底是谁教出来的,真没有礼貌。 自己好心背他回家,他居然想掐死自己。 不过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徐行之就闭嘴了。 ……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好鸟,乌鸦何必笑猪黑。 孟重光顿了顿,继续道:“师兄他的确是失了法力,来的路上我试探过,他体内灵脉已停滞多时,没有任何灵气流转了。” 说罢,他转过脸来,声音瞬间变得软乎乎的:“……师兄,可是这样?” 如果不用扮演被他坑过的大师兄,如果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杀人如麻的天妖,如果自己不是来杀掉他的,徐行之会觉得这孩子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徐行之忍住了去摸摸他脑瓜的冲动,别过脸去。 孟重光也感觉到了他的抵触,眸光黯淡了下去,失落得像是只没从主人那里讨到摸摸的小狗崽。 周北南看起来信了一些,但疑窦犹存:“你敢确信他不是旁人假扮的?” 骨女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周大哥……” 周北南思忖片刻,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一个绝好的验证方法。 徐行之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便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准备应对他下一道难题。 周北南说:“……你从小到大,给我起过十数个外号。只要你能说出三个来,我便信你是徐行之。” 徐行之:“……” ……起外号,还踏马起了十数个。 徐行之觉得原主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师兄。 不过,经过徐行之的记忆碎片验证,原主还真干过这么无聊的事儿。 正道里共有四座仙山福地,徐行之和孟重光都是风陵山弟子,周北南则是应天川岛主之子,其他两处仙山福地,分别是丹阳峰和清凉谷。 原主的记忆极其散碎,徐行之只能从一些凌乱的片段里看出,原主只要和周北南打上照面就会互相拌嘴,彼此殴打,关系十分恶劣,是以徐行之才会给他起了十几个外号,以彰显周北南在他心目中的特别地位。 徐行之停顿半晌,从记忆碎片里顺利翻出了一个外号来:“北北。” 周北南:“……” 徐行之:“南瓜。” 周北南:“……” 徐行之:“啊,还有周胖子。” 周北南忍无可忍:“……住嘴!” 双刀少女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周北南脸上挂不住了,回头斥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少女一点也不怕:“舅舅,前两个我都能懂,可‘周胖子……’” 徐行之从孟重光身侧探了个脑袋出来,善意地解说道:“因为他十一岁的时候有一百五十多斤。” 周北南面红耳赤,把手中只剩一半的枪柄摔在了地上:“……徐行之,你是不是想挨揍。” 徐行之非常不要脸地往孟重光背后一躲,装死。 说话间,一道黑影自远处奔来。 ……是刚才立在断崖之上的鬼面青年。 徐行之尚未做出反应,青年便径直撞入了自己怀中,声音里竟是含了哭腔:“徐师兄!” 青年个子的确很矮,才到徐行之的下巴位置,没被恐怖铁面遮住的下半张脸清秀白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孩儿。 徐行之被他抱得一怔,本着叫不出名字也要装熟的原则,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是我。” 青年仰起头,面具后的一双瞳仁呈淡青色,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幼狐:“徐师兄,十三年不见,你去了哪里了?” 徐行之苦笑。 ……稍等,让我编一下。 可他还没编好,青年就被周北南扯出了他的怀抱。 不知道是不是徐行之的错觉,周北南的脸色好像比刚才更难看了。他指向地上刚才被孟重光折断的鬼抢,对青年漠然道:“……修好。” 鬼面青年挣扎道:“师兄还在这里,我要先问一问师兄……” 周北南用眼尾扫了一下孟重光后,硬扯着铁面青年离开:“现在还轮不到你同他说话。” 铁面青年似是明白了什么,乖乖闭了嘴。 孟重光也不同众人招呼,掐住徐行之的右手手腕,径直向高塔内走去。 徐行之作势想挣开他,无奈气力不逮,只能被他拖狗一样拖了进去。 匆促间,徐行之回首望去,发现刚才替孟重光疗治烧伤的骨女正凝望着自己。 在徐行之回望她时,她却仓皇地低下头,转身而去。 她乌发上束着的缥碧发带直及腰际,随着她离开的步伐,翻飞如浪。 待二人进了高塔,双刀少女才来到鬼面青年身边,好奇问道:“陆大哥,那便是你们常说的徐师兄?” 鬼面青年摆弄着断掉的鬼枪,喜不自胜:“是啊。” 双刀少女抓一抓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我怎么觉得他轻浮得很?” 鬼面青年道:“徐师兄虽说有些孟浪,却是天下至好之人。” 闻言,周北南翻了个白眼:“呵。” 鬼面青年转向周北南,抱怨道:“笑什么?你还笑!你知道修复鬼兵要耗我多少精元吗?你爱惜着点用行吗?” 周北南:“……行行行。” 随后,周北南转向双刀少女,问道:“阿望,曲驰和陶闲呢?” 周望答:“听说南面山间又发现了一些灵石,干爹干娘他们去寻灵石去了,大概午夜前后就能回来。” 周北南细思片刻,拉过周望,认真道:“帮舅舅一个忙可好?” 周望附耳过去,周北南如是这般对她交代了一番。 一旁的鬼面青年霍然抬头:“周北南,你还怀疑徐师兄?” 周北南:“……我同阿望说话,你偷听作甚?” 鬼面青年愤愤道:“你是我的鬼奴,你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你的耳朵便是我的耳朵,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听吗?” 周北南无奈,索性开诚布公道:“十三年不见了,他徐行之突然冒出来,我不信他没有目的。你别忘了,九枝灯可是一直想致我们于死地!” 说着,他看向高塔的青铜铁门,冷声道:“……尤其是孟重光,在蛮荒里活了整整一十三年都没死,恐怕早就活成那人的心头大患了!” 高塔内。 与塔外的萧瑟荒凉截然不同,塔内修葺得清雅静美,甚至有一条活水自塔中潺潺蜿蜒而过,有流石,有画壁,静影沉于壁间,水雾霭霭。 徐行之恍若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而自己便是那个莽撞的渔夫。 孟重光轻轻挥手,一扇正对大门的竹扉应声而开。 他把徐行之引入其中,其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有珠玑绮罗装点盘饰。 孟重光轻声道:“师兄,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一应物件,我都依着原样摆放,不过有些物件在这蛮荒里的确寻不来,你莫要生气,我以后会一样样为师兄弄来。” 徐行之假装冷漠:“嗯。” 孟重光拉着徐行之在床边坐下,眼里闪着异样的亮光:“师兄刚才摸了陆御九,现在也摸一摸我的头发,好不好?” 很好,鬼面青年名唤陆御九,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犯愁叫不出他的名字了。 徐行之这般想着,并不直视孟重光,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四下张望着。 这一望,徐行之便发现床头处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把精美的竹骨折扇,看起来颇有玄机。 徐行之用左手取来,并缓缓将扇面展开。 扇面上书八个狂草大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 落款,“天榜第一,风陵徐行之”。 徐行之:“……” 刚才被无视的孟重光再次乖巧地凑了过来:“师兄,你的宝器我一直保留着,你可喜欢?” 徐行之:“……” 他觉得原主的品味简直是一个谜。 徐行之想将扇子放回原处,手刚刚挨到床铺,竟有一道藤蔓自床脚处雷电般窜出,紧紧缠住了徐行之的左手手腕。 徐行之惊愕:“这是什么?” 孟重光欢喜道:“师兄,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 徐行之:“……好,我同你说话,你把这东西放开。” 粗若儿臂的藤蔓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 孟重光充满希望地问:“师兄背我回来时,不是说过,之所以前来蛮荒,就是来寻我的吗?我就在这里,师兄哪里都不要去了,可好?” 徐行之:“……” 见徐行之仍不言声,孟重光难掩失望,起身道:“师兄如果当真不愿同我讲话,我便再等一等罢。” 徐行之眼看他当真要走,不禁急声道:“放开我!” 孟重光行至门边,被徐行之的断喝吓了一跳,回过头时,眼眶里竟有泪水隐隐打转:“师兄暂且忍耐一下,我眼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兄。洪荒实在太过危险,师兄只要留在重光身边,便能安然无恙。求师兄,就答允了重光,留下吧。” 徐行之:“……” 若不是自己现在被捆得动弹不得,单看孟重光这副委屈巴巴的小表情,十人中有十人会觉得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那人其实是孟重光。 徐行之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把我放开,我哪里都不去。” 孟重光想了一想,问道:“师兄是不喜欢藤蔓吗?” 徐行之点头:……“嗯。” ……藤蔓容易生虫,而徐行之本人怕虫子怕得要死。 孟重光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吧。” 很快,孟重光再度掩门离去。 徐行之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床头,左手上原本缠着的藤蔓化成了一条坚固无比的金镣铐,端的是一片华贵灿烂。 他用木手摸一摸放在腰间的匕首,十分悲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他蹲下来,关切备至道:“这是怎么啦?” 正用一扇芭蕉叶给周北南挡雨的陆御九乖巧地对徐行之说:“他因为昨天戏耍师兄,被孟重光罚到现在呢。” 听说了原委,徐行之便用扇子给周北南扇风,幸灾乐祸:“那真是辛苦你了啊。” 周北南一脸写满了“滚滚滚”。 越是这样,徐行之越想欺负他。 他想伸手摸摸周北南的脑袋,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周北南早已身死,眼前的不过是一具魂魄,凡人根本碰不到他。 徐行之刚生出一点点同情之心,周北南便瞪着他道:“……徐行之,你给我等着,等我出来就抽死你。” 144.番外二(四)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背着一个人跑了三十里路,徐行之也是真累了, 索性把链子顺着手臂绕一绕,收拾收拾,翻上床睡了。 凭自己那只残手, 持筷拿碗都费劲儿, 刺杀这种细致活, 看来还得另寻时机。 徐行之睡着后,竹扉再次悄无声息地从外面打开。 孟重光从外面缓步踱入,他已换了一件衣裳。 葛巾单衣, 白衣胜雪,衣裳交襟处压有龙云纹饰, 后摆处有水墨渲染的图纹, 冠帻秀丽, 帽上一条缥色长绦带,衬得他发色乌墨如云。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 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 紧张, 忐忑, 恐慌, 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 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飞速抽回手来,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操你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脚上镣铐已去,徐行之半眯着眼,活动几下脚腕后,若有所思地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些人是拼了性命,前来救主吗?” 周望道:“据我所知,在孟大哥和我舅舅他们进入蛮荒前,封山之主才是这一带的主人,享四方朝拜。自从孟大哥进入蛮荒,在此处定居后,这封山之主便处处被孟大哥压一头。所以封山一向对我们深恶痛绝,时常趁孟大哥不在,率人来剿杀我们。不过这一次,他们竟等不及孟大哥离开,倾巢出动,一味冲杀,誓要把他们的主人夺回,倒真是重情重义。” 徐行之仰头望着帐顶,笑道:“……重情重义啊。” 周望:“有哪里不对?” 徐行之说:“哪里都不对。” 周望疑惑,不再靠墙而立,而是走到床边,抱臂靠在雕花床框边,看向徐行之:“怎么说?” 徐行之双手垫在脑后:“我问你,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封山掳走,若想救回,需得趟过刀山火海,你可会去援救?” 周望不假思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自然是要去的。” 徐行之:“因为什么?” 周望反问:“这还需要原因吗?” 徐行之:“为何不需要呢?” 周望皱眉:“什么意思?” 徐行之笑:“人少的地方,纷争会少;人愈多,纷争愈盛。封山在蛮荒扎根多年,盘根错节,手下众多,犬牙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封山之主的位置。我若是封山之人,才不管这封山之主死活呢,保存实力,趁机夺取封山大权才是正道。可是这样?” 周望想一想,这话虽无赖,倒是有几分道理,便追问道:“……所以?” “你刚才说,封山之人倾巢出动,竭死拼杀?”徐行之说,“我信这世上有重情重义之人,却不相信这封山成群结队、漫山遍野,皆是赤诚之辈。他们这般拼命,必然有所图谋。” 他翻身坐起,下了结论:“……那封山之主身上,必然有值得他们拼命的东西。” 说着,他冲周望眨了一下眼睛:“怎样?跟我去瞧瞧那位封山之主,看他手中握着什么筹码吧?” 徐行之的笑脸很好看,风神疏朗,犹如清月入怀,饶是对男色无甚感觉的周望,也被他这一笑晃花了眼睛。 下一秒,侧身准备下床的徐行之双膝一软,对着周望就跪了下去。 ……昨夜徐行之做了半个晚上的俎上鱼肉,余威尚在,腰酸得紧。 周望咳嗽一声,用缠了几圈绷带的手掌掩嘴,好挡住笑意。 徐行之脸皮厚,倒也不很尴尬,伸出手对周望晃一晃,示意她拉自己起来。 周望给他搭了把手,抓住他的梨花木右手,把他拉起身来。 徐行之的右手是齐腕断掉的,在拉他起来时,周望仍是免不了往那断口处多看了几眼,看起来对他断手的缘由很感兴趣。 替周望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徐行之心中清楚,能让这群封山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的,唯有一样东西。 ……蛮荒之门的钥匙碎片,其中一片就在封山。 封山之主当然是人人可做,但如果丢了珍贵的钥匙,那对这些人来说,他们重见天日的唯一希望便就此断绝,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煎熬。 那这封山之主,做来还有何趣味?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 徐行之知晓那四把钥匙碎片的藏匿之地,按他本意,是想要将关于钥匙的事情长久隐瞒下去的,免得孟重光有走出蛮荒的机会。 但封山之人的救援如此来势汹汹,孟重光又不是痴傻之辈,只需多想一层,便能猜到这被擒的封山之主身上,定然有什么值得众人为他卖命的宝贝。 与其等孟重光他们发现这一点,不如徐行之自己提前去问上一问。 若能逼问出钥匙碎片所在那是最好,逼问不出,起码也能知道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怎么算也不会吃亏。 缓过腰酸腿软的劲儿,徐行之与周望一起去了关押兽皮人的小室。 大约是有所感应,兽皮人已然醒了。 听到门响,他歪着脑袋看过来,神情扭曲了一瞬,便面目狰狞地笑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弑师叛道的徐行之!” 周望瞧了徐行之一眼,没吭声。 左右这话是骂给原主听的,徐行之不疼不痒地受了。 他走到兽皮人身侧,大咧咧地蹲了下来:“会说话了?挺好。能听见声音吗?” 兽皮人瞪他,眼里尽是张裂的血丝。 徐行之指向小窗外:“听听,你的属下救你来了。说说看吧,你一来不算俊俏,二来又是个克妻殃子的倒霉相,他们为何要豁出性命来救你?” 兽皮人二话不说,一口唾沫唾了过来。 徐行之早有防备,在他喉结蠕动时便有意闪避,兽皮人那口血痰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 徐行之左手持扇,敲打着右手手背:“还是省些口水润一润喉,速速说清的好。” 兽皮人目光愈加凶狠,可惜他脊柱受损,已然全瘫,灵力尚存,却分毫使不出来,急怒攻心,再瞧到徐行之这张脸,一把熊熊心火把他的眼睛都熬红了:“你是什么东西?狼子野心,背德无状,先杀恩师,又做了那兔儿爷,和同门师弟交.媾,行那龌龊不堪之事,你当你在现世的种种所为,这蛮荒里无人知晓吗?” 徐行之看着兽皮人,微微皱眉,不再说话。 周望只负责在一旁袖手观望。她从不管这种审讯逼问的事情。 这间小室就是为审讯而造的,隔三差五,孟重光都会拎一些蛮荒之人进来,背着所有人单独审问这些人。 不管这些人进去前是多么嚣张跋扈破口大骂,只要和孟重光在同一间屋里待上一时三刻,再被拎出来,一个个都乖顺得像是鸡崽子。 见徐行之不言语,兽皮人的气焰便又燃起来了。 “以为我身在蛮荒,就不晓得你那起子脏事吗?”兽皮人桀桀怪笑两声,“我身旁养着一名美姬。说出她的名字,你怕是会吓一跳。她也是你的熟人,对你那点烂事可是了若指……”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便被徐行之猛然拎起,脸被狠狠按到了一侧的墙上去。 他本就身负重伤,现在猝不及防被人抓着头发往墙上怼,哪里有什么还手之力可言,黝黑的脸肉被墙面挤得变了形,可谓是睚眦尽裂。 徐行之按紧他的脑袋,唇角挑起一点嘲讽的笑意:“……你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是你的封山吗?你在这儿跟谁抖包袱卖关子呢?” 周望惊讶,吹了一声口哨。 ……她好像明白,孟重光那些手段都是从谁那里学来的了。 兽皮人被挤得脑袋快要炸裂,气怒难当:“徐行之,我非要将你碎……” 徐行之反问:“碎什么?” 他摁住兽皮人的脑袋,碰鸡蛋似的往墙上撞了几下。 兽皮人也算是有些修为,单靠一个凡人的臂力当然不至于碰碎他的脑袋,但是被人这般戏耍,他已是着了怒:“徐行之,你他妈……” 徐行之已经懒得听他这些唠唠叨叨不着边际的碎话,转身问周望:“有匕首吗?” 145.番外二(完) 如果订阅比例低于70%的话只能在36小时后看到更新了, 比心~  但他的外罩却还是那件染了焦黑与鲜血的长袍。 他无声跪伏在床边,拉过徐行之的右手, 枕于其上,侧脸望向熟睡的徐行之。 孟重光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过他紧抿的唇线、饱满的喉结、起伏的胸膛,紧张, 忐忑, 恐慌, 像是在看一只随时有可能会碎裂开来的花瓶。 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他似乎不能确信徐行之还活着,手指缓缓移上徐行之的身体, 揉开他身上披覆着的一层薄衣,指尖点在了他的心脏位置, 感受着皮肤下强悍有力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孟重光露出了满足又感动的笑意, 低声呢喃:“师兄,你回来了,回家了……” 随着低语声, 孟重光的呼吸竟渐渐不稳起来。 他的眼角沁出血丝,原本还算清明的瞳仁竟然被逐渐浸染成了猩红, 眼尾和额心的朱砂迹都隐隐透出可怖的朱光。 他的手指同样颤抖得厉害, 指甲逐渐伸长。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抓破徐行之的心口皮肤, 孟重光硬是强忍住了, 飞速抽回手来, 掐紧了自己的手腕。 五道深约及骨的伤口在他的腕部划下, 而在见了血后,他眼中血色才稍稍淡却了下来。 徐行之眼皮微动,似有所感。 孟重光再不肯留在这里,勉强封住自己的气门,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外袍除下,盖在徐行之身上,才转身朝外走去。 走出竹扉的瞬间,孟重光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周望蹙眉,伸手欲扶:“孟大哥?” 孟重光拒开她的搀扶,喘息之余,寒声问道:“你有何事?” 周望见惯了孟重光犯病,知道他若是情绪失常,定然会发狂暴走,非饮血不能解。 好在孟重光哪怕是狂乱至极时,也守着分寸底线,从不对他们下手,因而周望并不惧他,利落地答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徐师兄,想和他说说话。” 孟重光按紧疯狂蹦跳的心脏,说:“师兄还在睡觉,你在外面守着,等他醒来再说。” 周望一抱拳:“是。” 目送孟重光踉跄着走出高塔的青铜巨门,周望转回脸来,吹了声口哨,随手一推,直接进了门去。 徐行之被推门声惊醒了,翻身坐起时,身上盖着的外袍也随之滑落。 他天生体寒,睡前忘了盖好被子,前襟也不知道为何敞了开来,睡了这一觉,手脚早已是冰凉一片。 他打了个寒噤,来不及想这袍子是谁为自己盖上的,先把体温尚存的外袍拥进怀里取起暖来。 周望问:“冷?” “有点。”徐行之一边搓起掌心,一边打量起周望来。 她已经把那两把巨刀卸下,着一身质地粗劣的朱衣,却生得绛唇雪肤,还真有点蓬头垢发不掩艳光的意味。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周望笑了一声:“我舅舅说得没错。” 徐行之:“???” 周望抱着胳膊笑眯眯道:“姓徐的孟浪恣肆,更无半分节操品性可言,一见女子就走不动道。” 徐行之:“……他还说什么了?” 周望说:“他说如果你胆敢对我心怀不轨,我便尽可以挖掉你的眼珠子。” ……徐行之很冤枉。 徐行之是爱美色,不拣高低胖瘦的姑娘都爱多看上几眼,但几乎从未产生亵玩的念头,更别说是周望这么小的孩子了。 徐行之耸耸肩,坦荡道:“美人生于世间,即为珍宝,看一眼便少一眼,今日之美和明日之美又不尽相同,我多看上几眼是功德善事,怎么能算孟浪?” 周望:“……” 无言以对间,她瞧见了徐行之被缚在床头的左手,心理总算是平衡了些,露出了“活该你被锁”的幸灾乐祸。 徐行之竟也不气,左手持扇,自来熟地照她额头轻敲一记:“对啦,这才像个孩子,板着张脸,老气横秋的,不像话。” 周望被他敲得一怔,捂着额头看他。 她是遵周北南之命,想从徐行之口里旁敲侧击些东西出来,反倒在言语间被徐行之抢了先机 徐行之问她:“你叫周望?周北南是你舅舅?” 周望只觉这人有意思,也起了些好奇心。她学着男子坐姿,单腿抬上炕,靠在床头的木雕花栏上:“嗯。” 徐行之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和你舅舅一起进来的?” 周望:“差不多。距今已有十三年了。” 如果在其他人面前,徐行之还得注意些言行举止,但在这女孩儿身边,他就不用特意拘束了。 毕竟她之前从未见过自己,就算有听周北南说起过关于自己的事情,大概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话,徐行之说不准还能从她这里问出些关于蛮荒的事情。 他问道:“为什么要把你们关进蛮荒来?” 周望注视着徐行之,微微挑起眉来:“我舅舅他们嫌我年幼,不肯同我细讲……再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徐师兄你难道不知?” 徐行之:……哦豁。 还是个蛮聪明的姑娘,不好糊弄。 和聪明人说话自然要换种方式,徐行之把扇子一开,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我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孩子也不放过。” 周望嘴角一挑,摊开掌心,把玩着掌心里的茧痕:“进蛮荒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娘和舅舅被流放进蛮荒后,我舅舅为了护着我娘丢了性命,要不是遇见了陆叔叔,把我舅舅的魂核固定在他的符箓里,又把精元分给他,我舅舅的元魂怕是早就散了。” 徐行之微微蹙眉:“周北南是怎么死的?” 周望答道:“他忘记了。” 关于这点,徐行之倒不觉得奇怪。 鬼修以操纵尸体与鬼魂为主要攻击方式,作为鬼修之一,陆御九明显属于后者,而鬼魂,又可以被大致划分为明鬼与暗鬼。 能记起前尘往事的鬼,被唤为“明鬼”,它们灵台清明,力量与生前无异,生前强大,死后也同样强大。 那些记忆模糊的鬼,则被统称为“暗鬼”。它们在死亡的时候,部分魂魄已经损毁、丢失,或者还附着在生前的残躯中没有解脱出来,因而混混沌沌,游离世间,力量相较生前会大打折扣。 而导致鬼魂变成“暗鬼”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死因极其惨烈,以至于神魂溃散,五魄分裂,甚至痛苦到不愿去回忆自己的死亡。 徐行之很难想象到当年出了什么事情。 按照原主散碎零乱的记忆,正道共分四门,四门各守一样创世神器。 清凉谷守“太虚弓”,应天川守“离恨镜”,丹阳峰守“澄明剑”,而原主所在的风陵山,守戍的是“世界书”。 孟重光是天妖,褫夺神器,遭到流放,倒还合乎常理,然而,周北南是应天川岛主之子,为何也要和他妹妹一同盗取本门神器? 这又是何必呢? 徐行之心中千回百转之时,周望突然反问道:“徐师兄,你的右手是怎么回事?” 徐行之瞧了瞧自己被开了天窗的梨花木右手,颇可惜道:“你说这个洞啊?刚才被捅的。” 周望忍俊不禁:“谁问你这个洞?我是问你的手为何断了?” ……是啊,为何呢? 说老实话,徐行之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 仿佛是他自己五岁时太淘气,玩闹时不慎被麦刀整个儿切下手掌,血流如注,大病一场,高烧三日,一月未能苏醒,醒来后便成了残废。 所幸老天爷还给他留了一只手,想想也不算很坏。 然而,提到自己的右手,徐行之不免又想到在自己受伤时,父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自己身侧的场景。 自己现在身处蛮荒之中,也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转几何,父亲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徐行之不禁有些跑神,又不愿详答,索性一言以蔽之道:“……一言难尽。” 周望抛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去找过你的兄长徐平生?” ……嗯? 这个问题一出,徐行之基本可以确定,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周北南派来套自己话的。 最棘手的是,他翻遍记忆,竟然寻不见原主有哥哥的记忆。 究竟存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尚是问题,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又会不会中了她的话术圈套? 几瞬之间,徐行之就有了应对之法。 徐行之注视着周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周望眉头一皱:“可是……” 徐行之却难得强硬地打断了周望的话,往后一躺,单手抱头,神情漠然:“我没有什么兄长。” 在塔外催动着灵识、听着室内二人对话的周北南,闻言讽刺地扬了扬嘴角:“当初徐行之得了什么好物件,都千般万般地想着他那个哥哥。现在他终于知道他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鬼面青年陆御九的回答就更简单粗暴了:“徐平生他就是个王八蛋。活该徐师兄不认他。” 周北南按着耳侧,对那头下达命令:“阿望,问问他,为什么来蛮荒?是谁把他送来的?” 然而周望还没问出口,周北南便听到那边的徐行之懒洋洋道:“是周北南叫你来问我的吧?” 既然被识破了,周望也不多加隐瞒,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舅舅怀疑得有理。十三年了,任何人都没见过你的踪影,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时隔多年,你为何突然进了蛮荒?” 徐行之冲周望勾勾手指:“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周望自然附耳过去。 徐行之眼波一勾,在周望右侧的石头耳坠儿里发现了一抹微光。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那耳坠儿掐下,指尖用力,猛地一捏。 这耳坠儿是由周北南灵识幻化而成,直通他的耳道,哪里经得起这么揉捏,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翻身跃起,捂着耳朵痛苦大骂:“姓徐的,我操你大爷!” 徐行之:“哈哈哈哈哈。” 那头的周北南脸色发青,掐指巡纹:“你给我等着!” 转瞬间,徐行之掌心的耳坠变成了一只大如罗盘的蜘蛛。 徐行之的笑容渐渐呆滞。 直到蜘蛛长满细毛的腿开始在他手指间蠕动,他才猛地甩开手去,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惨叫。 这下轮到周北南拍着大腿狂笑了:“哈哈哈哈哈。” 徐行之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扯着金链子直退到了床脚尽头,被吓得浑身发抖,骨头从内到外都是酥的,骨缝里密密麻麻像是爬满了小虫子,难受得他要死。 就在这时,竹扉的门被人再度挥开。 孟重光惊慌地冲了进来:“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还未作答,就见那蜘蛛挪动着细细的足肢,沿着床腿爬上了床来。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飞奔着跳下床去,直接扑到了孟重光怀里,双脚离地挂在他脖子上,眼泪都要下来了:“……虫子!!那儿有虫子!!!” 看他这样,徐行之怀疑自己下手重了:“弹疼了?” “嗯。”重光眼里隐隐现了泪光,一晃一晃的,嘴巴翘得老高,“……可疼了。” 不远处的九枝灯微微皱眉。 徐行之叉着胳膊,看着眼前随时可能哭出声来的小孩儿,隐隐头痛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摆出这副样子。” 重光像是听不懂,仿佛藏有千斛明珠的双眸里水雾迷蒙:“……” 小孩子皮肤豆腐似的,稍微弹一下便殷红一片,看起来还真挺严重。 徐行之无奈,俯下身,对着那弹红的地方吹了吹气,又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给九枝灯:“……不许撒娇,下不为例。” 重光含着眼泪,回头甜甜笑道:“是,徐师兄。” ……妈的真可爱。 徐行之转身,边走边想,名字既是定了,究竟起个什么姓才好呢。 他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么就叫他姓徐? 不行,姓徐的话,兄长定然不同意。 思来想去,徐行之暗自拍了板。 ……还是回去翻下百家姓吧,闭着眼用笔画圈,圈到哪个便是哪个。 刚刚下定决心,徐行之便见周北南背着一柄钢炼长.枪,从一扇碧波荡漾的光门中踏出。 一落地便看见了徐行之,周北南默默将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徐行之手持折扇,一边走一边打开双臂,笑道:“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北南鄙夷道:“……你就这么一摇三晃的,成何体统。” 徐行之一摇三晃地走过去:“我就算滚着走,这里的弟子不还是得叫我一声徐师兄?” 周北南:“……呵呵。” 徐行之倒不避讳,上前去勾搭上了周北南的肩膀,用扇柄敲敲他的胸口:“怎么,还记着上次天榜比赛时的仇?我说你这人怎么小心眼呢?” 周北南由他勾搭着,冷哼道:“胜之不武。你也好意思提。” 徐行之哈哈一乐:“什么叫胜之不武?”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个旋转,折扇竟化为了一把锋锐难当的鱼肠剑。 他将剑柄再一转,剑身化为一柄雕刻着铜蛇头的丈八长矛。 徐行之把长矛耍得滴溜溜转了几圈,又将长矛变回了那把竹骨折扇。 “枪兵互斗不是你擅长的吗?”徐行之把扇子用右手抛起,又接下,“……竟然还会输给我,真丢人。” 周北南气不过:“……废话,你比试前不是说过,比试时不会用你这把破扇子变戏法的吗?” “天啊。”徐行之睁大了眼睛,“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说的话你居然会信。周胖子,你真可爱。” 周北南:“……” 他二话不说,从背上抽出长·枪,反手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