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白雁》 青芒山(一) 凄厉的雁鸣声划破长空,落入耳中,宛若惊雷一般。宁知闲醒了过来,整群的巨雁正在她上方挨次飞过。鸟群飞得极慢,极低,掠过她时,领头的灰雁将身子降得更低,缓缓向她袭来。宁知闲猛地一个起身,远处射来的一道强烈的光线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身子摇摇晃晃的险些再次跌倒在地。 几乎就是一瞬间,她感到有人扶了她一把,身子下坠的势头立时便止住了。那灰雁见这般情形,无事一般升起了高度,从她头顶飞驰掠过,身后的鸟群也都紧随其后。 宁知闲缓缓抬起头,只见面前立着一名青年男子,一只手还托着她的身子。那人身材修长,形容清癯,生得眉目清秀,一对眼睛更是明亮有神,虽然看着文文弱弱的,眉宇间却透着几分潇洒。宁知闲看清此人样貌,忽地一声惊呼,急退一步,心中又惊又喜。 “叶青南?”她试探地叫出那人名字,声音难掩欣喜。 面前的男子一怔,方才见她惊退,他还以为是自己失礼了,刚想解释一二,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叫出自己名字。方才他发现一位妙龄少女竟躺在这荒山上,已然十分惊讶,对方竟然知道他的姓名,内心更是惊惧交加,他颤声道:“姑娘……怎么知道在下的名字?” 雁群在二人上方继续向前行着,飞过之处留下一串串雁鸣。宁知闲见他这般问,方才的惊喜瞬间熄灭大半,也不免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人。她细细地端详着面前人,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无论样貌身形还是行为举止都与她记忆中人别无二致,若有不同,也只是肌肤稍深,形容略魁梧了一些。又见他腰间插着一把镰刀,身后背着一个竹篓,俨然一副采药人的打扮。 宁知闲早就听闻叶青南身为当朝御医,不仅医术高明,私下更是喜欢亲自探访奇山异林,搜集稀有药材,常为同行所嗤笑。他这身打扮倒也正应了坊间所传,她定了定心神,见叶青南一对剑眉拧在一起,一脸茫然不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是否是自己改头换面了,不然叶青南没有道理认不出她。 她心思一转,决定自报家门:“宁知闲。”她道出自己名字,期盼地看着他,却见他仍是眉头紧拧,她掩下心中失望,又加上一句:“你可还记得?” 那人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在下不记得认识姑娘。”略一犹豫,他又问道:“敢问姑娘到底是何人?又为何知道在下的名字?” 宁知闲见他这样的反应心下一沉,心中隐约浮现出某些不详之事,对于认得“叶青南”的人来说,他是一个失踪了近半年的人。 这半年间,京城大街小巷都在传闻,被今上钦点的“杏林圣手”叶青南在崇泓十一年正月初五那天企图毒杀子平帝,失败后不知所踪。想到这层,宁知闲心下黯然,这件事我本来不信,但他若活着却不敢与我相认,只怕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可他那般费解困惑却又实在不似伪装。 自觉想到缘故,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崇泓十一年正月初五,你可代替石御医在御前侍候?” 那人听后脸上的迷惑更甚,他再次摇摇头,说道:“我……实在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还未等宁知闲继续开口,他忽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继而温和问道:“姑娘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敢问姑娘从何处来?” 宁知闲这才回过神来,遇到故人的探究之情被冲淡了不少,记起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她将视线从那人脸上移开,环顾四周,目力所望之处皆是起起伏伏的群山。正前方的远处有两座山峰,山高不可测,直耸入云,方才的雁群正向着那两峰之间的缝隙飞去,鸣叫声渐渐远去,当压轴的巨雁消失在山峰间时,雁鸣也止住了。宁知闲注意到那里似乎是太阳的所在,刚刚那道强光从两山间缓缓流出,光线十分苍白,落在四下的空间上像是镜子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反射出来似的,山峰在光的照耀下变得通透,仿佛是某种无法触知的虚幻,毫无真实之感。雁鸣过后,四周再无声息,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单调。 宁知闲越看越奇,她素来好奇心极胜,入宫为宫女之前她可谓特立独行,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安分。多年前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晕倒在山野间,还是一位热爱游山玩水的女侠收留了她。据那位女侠说她连烧了几天几夜,醒来后便不记得自己身世,女侠见她无依无靠,便收为义女。相处久了,这位宁姓女侠发觉她聪慧异常,凡事爱刨根问底,又见她性情豁达,便给她下了“大知知闲,随遇而安”的评语,也因此叫她知闲。 两人一起生活了几年时间,宁女侠因病驾鹤西去。她此后便单独继续二人的云游生涯,终日流连名山大川,直至偶然入宫,换了一番新天地,她却也能安然处之。她这一生尽管不长,却是命运多变,兼之见多识广,早就对奇山异水见怪不怪了,但却从未见过如当下这般这般奇景。她细细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却在触及记忆的边缘时感到一阵子眩晕,脚下也不稳,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好在一旁的人再次扶住了她。 “姑娘?”那人温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宛若和风阵阵,让人说不出的舒服。她抬眼望去,心道只见他满是关切之情,她开口对他道:“我不记得我为何会来到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沉吟一下,说道:“这座山的名字叫青芒山,盛产稀有药材。”说道这里,他弯下腰去,拾起了地上的几根树枝,说道:“在下是本地的大夫,今日上山采药,刚刚是想上来捡点柴火生火做饭,没想到遇到姑娘。”他将手上的树枝折断,看着知闲,忽地展颜一笑,说:“在下正在那边架起锅子,不知姑娘可愿意同来?” 宁知闲看着这笑容心中一动,尽管面前这人有着无数的谜团,这笑容却和那声音一样,让人心中安定舒适。短暂恍惚后,她稳了稳心神,莫名来到这处神秘的青芒山,又遇到与故人长相一模一样还同名同姓的人,这其中必有某种重大的秘密。她心中好奇压过了恐惧,决定慢慢探究出真相,她看向那人,在心中默念“既来之则安之”,又暗道:不管他到底是谁,暂且就叫他叶青南吧! 打定主意后,她见叶青南仍在等待,恰好她腹中也有些饥饿,于是便欣然接受他的邀请。他们拨开前面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羊肠小道,小路显然是人踩出来的,看到此地常有人到来。道路蜿蜿蜒蜒,直通向下,很快他二人便来到一处空地。 宁知闲四下看去,只见地上垒起一个石灶,上面架了一口小锅。叶青南放下背着的竹篓,知闲发现里面满是她从未见过的草药。 叶青南将折好的树枝放在石灶里,又从腰间布袋中取出火石等物,熟练地生了火。转身从竹篓里拿了一大把冬苋样的野菜,而后又变戏法般取出油盐等调味品,并两副碗筷,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他将油慢慢地倒在铁锅中,又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将那野菜放在石板上细细的切了,放入锅中,油也热得刚好,发出“滋啦”一声,顷刻间,菜蔬的香味已经传来。 宁知闲默默地看着他做完一切,心中翻过无数个念头。叶青南给她端来了一小碗炒青菜,温和地说:“荒郊野外,只好就地取材,还请宁姑娘见谅了。”见宁知闲接过碗筷,他又笑着补充一句:“在下知道姑娘此刻定然心中不安,不过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能吃饱饭,便是天大的困难也会有解决的办法。” 青芒山(二) 宁知闲听着这朴素的道理若有所思,这番处事不惊的态度倒是和她记忆中的年轻御医有所重合,只不过多了点难以言说的沧桑感。她和叶青南并排坐了下来,吃了一大口炒青菜,又接过他递过来的清水喝了一口,开口道:“我在宫里的时候,曾听一位老宫女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她幼年时曾在村子里见过一位衣着华丽的妙龄少女,前些年她出宫采买时,又在离她家乡万里之遥的京城见到这位少女,那人容颜不改,衣着如旧。”她想起当初刚进宫时,每每月夜风高,这位老宫女就会点起一盏油灯,在黄豆大小的灯火下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不过是老宫女瞎掰出来的,哪有人能活几十年还容颜不改的呢?”宁知闲摇摇头,笑了笑。 叶青南夹着菜的的动作一滞,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那表情不过一闪而过,继而又笑着说:“莫非姑娘以为自己和故事中的那人一样?” 宁知闲叹了口气:“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由不得不信。” 叶青南轻笑一声,突然问道:“知闲姑娘可是从山海界来的?” 听到“山海界”这三个字,宁知闲霎时惊道:“你说什么?这里是山海经里的世界?” 叶青南也没想到她这般反应,他先是一愣,随后摇摇头,指着远处方才大雁飞过去的方向说:“越过那两座山才是山海界……”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捡起一旁的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边画边解释道:“我们现在的这座青芒山位于四周结界之中,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他朝着身后的方向一指,又在图中画了出来,“大概走上半天便可到达恩威城。”他看着宁知闲不解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恩威城是巴国首都。” 宁知闲自是不知什么巴国和恩威城,她看着地上的图画,图虽简单,却也清晰明了,只见青芒山被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包裹其中,远处那两座高耸入云山峰之间高悬着一轮明日,叶青南还特意在山腰处画上了云层。离着青芒不远处有一座城池,想必便是那座恩威城。宁知闲这才终于确定自己是到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神秘地方,她在想是否自己和叶青南是都是转世投胎到这里的的,而且叶青南还先她一步,所以他才不认得她。 可她却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抬起头,正对上叶青南耐人寻味的目光,她轻叹一口气,说道:“我不是从山海界来的,我也不知道如何来到这里。”叶青南略一思索,说道:“姑娘刚刚说什么皇宫……除了山海界和巴国,在下曾在书上看过,人界也有皇帝和皇宫,莫非是你从人界来的?” “人界又在哪里?” 叶青南摇摇头,歉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巴国从未有人到过人界,传说中人界位于山海界之外。”他望了望远处群山,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连山海界都跨不过去,更别说人界和诸界了……” 她回不去了。宁知闲心想,饶是她一贯淡定,此刻也惆怅不已。从闲云野鹤到一介女官是一回事,远离故土来到某个未知的古怪世界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两人沉默之间,远处山峦间高悬的太阳似乎改换了面貌,再次射出强烈的光芒,宁知闲被这光照的几乎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额头,看向一旁的叶青南。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件雕成鸟形状的玉器,仔细端详了那玉鸟一阵,忽地面色微变,对知闲说道:“不好,天色不妙,只怕再有半天风就要来了,青芒山也要下雪了,我们还是赶快下山去吧。” 宁知闲环顾了下四周,不解地问道:“此时明明是盛夏,何来大雪?”叶青南解释道:“青芒山处于山海界和巴国交界,此地的气候不同于诸界那般有规律可循,好在可以用“相风”预测。”他说着,将那玉器托在掌心,知闲定睛看去,那是一件通体翠绿的鸩鸟形象。叶青南继续说道:“普通的相风可以知道风的方向,也可以用来指示气候,恩威城人几乎人手一个。还有一种高级相风,传说能够改天换日,不过谁也没有见过就是了。” 二人赶忙收拾了东西,往山下走去,边走边闲聊着,慢慢的彼此之间不再拘谨,竟像真的认识多年似的。知闲从叶青南口中大致知道巴国与山海界诸国相邻,不过却互有结界,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皆非自然之力的产物,而相传是历代巴国首领借助神力搬运而来的。中间高耸入云的两座山峰叫做天门日月山,穿去就是山海界,不过以普通人的力量却难以到达。 宁知闲又问起巴国的由来,叶青南说巴国不属于上古之国,若是按照颛顼历,大约颛顼一千年才正式建国。他见知闲不解,略一思忖便换了个说法,大概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后两千年。知闲点了点头,“共工怒触不周山”的神话故事她是知晓的,但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来作为纪年单位。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不好意思总是问青南,只在心中默默记下,待将来慢慢了解。 叶青南自然也对人界很是好奇,不住问她人界什么样子,是否也有昼夜四时,宁知闲一一答了。 “若是按照人界的历法,现在是己巳年五月初一。”宁知闲说道,她心里想的是崇泓十一年,叶青南的失踪和她突然出现都是未知的大谜团,她本想用当朝年号继续试探他,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通用的干支纪年。她又继续说道:“这时候临近端午节——就是我们那里一个节日……”说完,她又好奇地问叶青南:“巴国也有节日吧?”后者笑着点点头,知闲又继续道:“除了节日,这时节也是万物繁茂的时候。古语有云:“仲夏之月,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说的是这时节半夏多繁茂,半夏是一种草药……”叶青南一直微笑的看着她,听到这里他笑道:“《神农本草经》上记载半夏“主伤寒,寒热,心下坚,下气,喉咽肿痛,头眩胸张,咳逆肠鸣,止汗。”虽是一味好药,却有毒性,用之当慎重。” 宁知闲惊讶地看着他,御医叶青南医术高超,自然能对医学典籍脱口而出,但这人……只见叶青南笑意更甚,说道:“我明白了,不管山海界、人界还是巴国,凡上古之事彼此相通,相传上古时诸界不分,世界大同,看来神话传说所言不虚。” “人界是不是很好?”叶青南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敛起了笑容,样子极为认真。知闲的思绪飞到了过往旅行过的那些名山大川,市井繁华上,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道:“还好吧……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 “哪里不好?”叶青南追问。知闲对这个问题有些为难,她自是深知人界的不完美,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是被猛地一问,想不出半点具体的示例给叶青南解释究竟哪里不好。 正犹豫间,一声巨大的雷鸣声响起,二人瞬间止住脚步,面面相觑。随后第二声异响又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头青色的巨兽从旁边的山林中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们面前的道路。 这怪兽通体苍青色,头上无角,仅胸前一足,却又站立极稳,背上有个大驼峰,一条硕大的尾巴拖在身后。 知闲盯着那怪物,心中却无半分恐惧,这让她觉得奇怪至极。还不及她细想,叶青南上前一步,一手抚上怪兽的头顶,转身对知闲说:“不用怕,这是夔牛,是祥兽,不伤人的,不过……”他向那怪兽背上的驼峰看去,眉头紧拧,说道:“它似乎生病了。”随后从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取出小刀,那牛像是通人性,见状卧在地上,头垂了下去。叶青南划开那驼峰,霎时间一股黑血喷出,落到地上又很快消失不见。他又取下背着的篓,找出一些草药敷上。 过不多时,那牛再次站立起来,背上的伤疤消失不见。那牛缓缓走到知闲旁边,用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便向前奔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叶青南哭笑不得,说道:“明明是我给它治病,但它却不来与我道谢。”又转向知闲,看她的表现有些古怪,说道:“那夔牛即使在山海界也几乎没有人见过,在下也只是从古书中才知道它的形貌,却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头病牛,也真是奇了。你……”他看着知闲,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知闲以为叶青南懊恼青牛竟然不谢医生,反而过来与她亲近,她也觉得那牛实在没道理,正准备开口安慰一下叶大夫,就见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原本寂静的四周吹来一阵寒风。 “快走吧,要变天了。”叶青南看着远处的山峰,继续说道:“虽然耽搁了一会儿,起风前下山还是来得及的。” 知闲不敢耽搁,二人加快脚步。就在山上的天完全近乎转黑时,他们恰巧走到了山脚下,身后寒风阵阵,身前却是艳阳高照。知闲回头望了一眼青芒山,只见点点繁星在山顶上缓缓升起,像鬼火一样晃个不停,她奇道:“这些星星真是奇怪。”叶青南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那些不是星星。” 知闲还待再问,却被他一把拉住,走下了山,身后狂风呼啸,刹那间大雪纷飞。她最后望了一眼青芒山上如同鬼魅般舞动的繁星,都没注意叶青南已经悄悄放开原本拉住她的手。 一个朋友(一) 二人一路走下山,穿过一条小径,眼前的道路宽广了起来。此时艳阳高照,全然不似青芒山上的暴雪连天。知闲忍不住悄悄掐了几下自己的大腿,又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她仍然不敢相信刚才这番经历竟然真的发生了。 走了约有半盏茶时间,路边的景色也愈发怡人起来,道路两旁百花齐艳,香气沁人心脾,五颜六色的蝴蝶围着花丛翩翩起舞。知闲被这美景吸引,四下张望起来,叶青南问她什么,她也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刚才问我什么?”回过神来的知闲问叶青南。 叶青南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只是仍然不解姑娘为何像是认识在下,一见面就叫出了在下的名字。”说完之后,他又赶紧加上一句:“若是不能说便算了。” 知闲摇摇头,说道:“不是不能说……而是你与我在“人界“……”她说道这个词的时候,语气加重了一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顿了一顿,她继续道:“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连姓名也一模一样……” “但我却不是他。” “你不是。”知闲叹了口气。 “那个人是你什么人?”叶青南问道。 知闲偏过头,略一思忖,答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叶青南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二人又走了一阵,一座气势恢弘的城门映入眼帘。城门足足几十丈高,京城的大门和它一比一下子就寒酸了许多。城墙也不知用的什么砖瓦,通体漆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黑曜石一般的光辉,城门楼的屋顶上雕着两尊虎头人身的神像,显得威严十足。 宁知闲呆住了,心想这巴国的城门就如此气派,想来一定是一个十分强盛的国家。她四下张望,隐隐觉得有些古怪,按照太阳的方位,此时午后刚过,天气也不太炎热,京城的正阳门外正是热闹的时候,道路两旁摊位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但这恩威城的外面却丝毫看不见闲杂人等,城门虽庄严威武,却总是少了些市井烟火味儿,不像是在人间。城门前只有守门的士兵,个个身着银铠,表情严肃异常,让人见了便心生畏惧。 她正走神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铜铃声。她向后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拥着一辆朱红色的马车缓缓地向城门这边移动。那马车十分宽大,足足用了十六匹高头大马才拉动。随马车而行的人身穿灰褐色的劲装,全都膀大腰圆,脸上带了一副诡异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叶青南悄悄拉了拉知闲的袖子,两人退到路边,给车队让出路来。马车来到城门前,领头的人和守门将士说了几句话,那将士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招了招手,朱红色的城门大开,车队缓缓入行。 待车队入城之后,那扇大门又关了起来。知闲和青南两人来到城门前,那将士认识叶青南,一看到他便马上换了一副脸孔,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说道:“已过正午,叶大夫您是最懂规矩的人,该知道现下城里都在为大典忙活,城门每日只开半日。”说着一伸手,手背朝下,目光贪婪至极。 他的话和叶青南一样,类似她原来世界里的官话,知闲没有听不懂,见他上来便勒索,心底冒火,不客气地问道:“刚刚的车队为什么能过去?” 叶青南原本已经从怀中掏出几枚铜币,正要递过去,听到知闲质问守军,赶忙陪笑着将铜币放入守军掌心,又悄悄地拽了拽知闲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多言。 那守城将领掂了掂铜钱,一对眼珠在宁知闲身上打转,脸上的表情流里流气的,说道:“哪里来的小妞?可没在城里见过,叶大夫,你是懂规矩的。”这最后一句话虽与刚才无异,语声中却夹带几分威胁,他虽然在对叶青南说话,眼睛却始终没离开知闲。 叶青南慌忙又拿出几枚银币,那钱币甚是美观,上面印着一个威风凛凛的猛虎形象。他面不改色的说道:“这是小人的远房亲戚,家住在惠州西里,那里近来发洪水,这才赶过来投奔,在小人的药铺里干干粗活。”说着将银币放入守军掌心中。 知闲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叶青南,这番言辞他说的毫不犹豫,似乎此类场景见得多了,应付的话张口就来,这与她印象中的叶御医大相径庭。 那守城将士闻言,面上立即显出大为不屑,他摇摇头,啐了一口说道:“原来是惠州来的贱民……长成这样我还当是哪家的小姐,可惜了。”说完便将钱币收好。宁知闲见他形容猥琐,言语不堪,心中动了教训一下的念头,一旁的青南似乎早有预感,悄悄按住了她的手。之后马上换上一副更加谄媚的嘴脸,对那守将赔笑道:“军爷说的是。” 那守将满意的点点头,拍了拍叶青南的肩膀,说道:“叶大夫你真是最懂规矩的。如今国家大事在即,城里严禁外人入内,末将也是按规矩行事。”说完一扬手,开了城门放二人进去,叶青南口中连连道谢。 平白受此敲诈羞辱,宁知闲心中不快,还没入城便对这巴国好感全无。叶青南似乎看出了她心思,他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刚才是不是想与那守军讲道理?”他不等知闲回答,继续道:“你进了城之后,切记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知闲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士兵也太明目张胆了。”若是和义母行走江湖之时,碰上这类刁难人的衙役那必是出手一通教训的。 叶青南笑了笑,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巴国等级森严,平民不可冒犯军士,若是惹了他们不高兴,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一点小钱而已,犯不上惹大麻烦。” 宁知闲道:“若是官兵敲诈点小钱,倒也不至于怎么样,因为我也是个比较懒的人,不过……”她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浅笑:“不过如果动武,那我最喜欢了。”她其实并不如义母一般烈性,不然也不会在皇宫那种地方待了三年都无事发生。只不过旁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她这么淡然处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相信凭借自己的本事,就算待不下去了了也可以随时走人。 既然如此有着这样的信心,世界上便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没有了恐惧,就可以好好体验每一次的经历。 叶青南听了她的话一怔,随即又摇摇头,说道:“平民几乎没有“道”,本就不能和士兵抗衡。”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过士兵也并不会滥杀,只要平民不去冒犯他们,彼此便相安无事。现下又是巴国为阵亡将士们所举行的祭祀大典,为防止外人捣乱,故而才通行严格了些,平时倒也还好。” 知闲听他这般说,心中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便说道:“那人讲什么贱民……可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一个国家的根本,如何能将一国之民称为贱民呢?士兵和平民难道不都是“民”?”她久在皇宫居住,本对上下尊卑见怪不怪,然而这士兵直呼其为贱民,还是让她又惊又怒,从前的生活经验和所学的道理便脱口而出了。 她看着叶青南,一种不真实感再次袭来,好多大道理还是叶御医常挂在嘴边的。尽管她自己的世界天子是至高无上,余下分成三六九等,然而孟子的人间理想总是不错的吧。 叶青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好奇地问道:“莫非人界不会有这样的事?” 知闲微怔,心想,若说等级大防,三拜九叩,大晋国原是不少;君臣父子,士农工商,也皆有分别,不可僭越;男女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义母在世时每每提起及必深恶痛绝,斥之荒谬绝伦。置于行走路上,遇到官差衙役的敲诈勒索,那也是常见之事,无论是穷乡僻壤的县衙还是深宫禁院,这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敲诈和被敲诈。如此看来,这两个世界似乎也没什么大的不同。 她见叶青南仍是一脸探寻表情,只得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只是我所在的大晋一朝为华夏礼仪之邦,讲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话虽如此,但她讲话的底气不如方才足了。 叶青南点点头,说道:“那是极好的。” 宁知闲总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违心话,略一思忖,又继续道:“而且纵然是平民也可以习文或是习武,就算不入庙堂,也可以到江湖上干一番事业,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叶青南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道:“那怎么行?每个人的“道”又不一样。” 宁知闲终于知道是什么不对劲儿了,这个“道”又是什么?总不是“道可道,非常道”吧?于是她问了出来。 叶青南耐心解释道:“每个人生来的禀赋不同,普通平民就如路边顽石草木一般,是没有“道”的,天生便不能和那些具有“道”的人相抗衡,做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下层便永远不可能超越上一层,国家便可永享太平。” 宁知闲大为惊讶:“还有这样的道理?那岂不是平民世世代代都是最下层?” 叶青南只是微笑不语,知闲仍是不服,问道:“假若我刚才打倒了刚才那个守将,是不是证明我的道行要比他更高?那是不是要换他对我三叩九拜?” 叶青南面露为难之色,说道:“这……还是不要尝试为好……这“道”也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力气大的苦力、车夫等人也不会是下层平民了。总之,若是平民若是冒犯军户,那可是要有杀身之祸的!” 知闲心想,既然无法验证“道”这种东西,那又如何能用来规定人的阶层?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不会有人怀疑?这其中必有大的缘故。 她见叶青南对此深信不疑,便并未将这念头说出来,不想继续发问徒增他的烦恼。她心道:刚刚若是真的出手教训那守门士兵,免不了要给这位刚认识的朋友带来麻烦。想到这里,她盈盈低下身去,对叶青南行了一礼,歉然道:“方才多谢你啦。” 叶青南赶忙拱手还礼,抬头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个浅笑,说道:“果然礼仪之邦。” 一个朋友(二) 二人说话间,已然走进了城内市集处。这街市才终于有了点寻常市井的烟火气,青石板的道路两旁密密麻麻都是摊贩,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周更是商铺林立,上面挂着的幌子画着奇怪的图案,知闲一个也辨认不出。饶是如此,这派热闹景象也让她心情转好,觉得又来到了人间。这街市人群稠密,却是秩序井然,想来和无处不在的银铠士兵有关,这些人腰间悬着佩刀,一双双眼睛紧盯着大街上的人群。 这街市上所贩卖的大部分瓜果菜蔬知闲都认得,只是有的个头更大一些,名字也与她原来世界所知并无不同。有一个小贩身前放了两个大竹筐,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知闲好奇地问叶青南:“石头也能卖钱?”她脑海中不由得开始想象自己上山担个二百斤石头,下来后发财致富的场景了。 叶青南微微一笑,解释道:“那不是普通的石头,是燃石,可以用来生火。”知闲仔细看去,那些石头平平无奇,与路边随处可见的顽石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东西竟然如煤炭一般能生火?可真叫她啧啧称奇。又转了一会儿,各种新奇物件层出不穷,叶青南见她实在好奇,便会一一解释说明,大多也并无珍贵之处,多是些家用日常物什。 二人就这样边走马观花,边朝着叶青南的医馆方向走去。中途路过一家户铺,这家外面没有幌子,整栋屋子也像随便拼凑起来似的,看着东倒西歪的,偏偏它还没有倒。铺子的柜台上随意摆放了些玉器,知闲认识这些玉器都是能够指示天气的“相风”。柜台后面支了一个躺椅,一个人正歪躺在上面,双目微闭。 知闲走近了想看看那些相风,躺着的那人连眼睛都没睁,慢悠悠地抬起手,将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放在柜台上,开口说道:“相风一钱一个,看准哪个把钱放下,直接拿走就是。”这声音懒洋洋的,却无比浑厚雄壮。 “这样不怕有人拿了不给钱吗?莫非此地人心如此质朴?”知闲问道。 叶青南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这东西实在不值钱的很。” 尽管不值钱,但宁知闲初来乍到,身上连一钱都没有,她心里开始盘算要怎么找个活干,好赚点这里的钱币。她自信自己能文能武,这点事应该难不倒她。 叶青南继续笑道:“这相风几乎人手一个,你若想要,我送你一个便是。”说着径直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币,放在柜台上,拿起一个翠绿色的相风。 知闲这时发现,柜台后面的人早已睁开双眼,正直勾勾地看向自己,仿佛看到山海经中那些不具名的怪兽那样,目光中满是震惊与迷惑。 叶青南伸手掩鼻,抱怨道:“黄在宥,你这是掉进酒缸里了吧?这样出门,小心市场监市把你抓走。” 那黄在宥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对眼睛像是钉在知闲身上似的,看得她浑身不自在。面前这酒鬼邋遢不堪,年纪却并不太老,生的浓眉大眼,一对圆目炯炯有神,眉宇间隐隐有股英武的气概,与这一身酒气极不相称。叶青南见他不理自己,又觉得这目光甚是无礼,刚想开口呵斥,只听黄在宥问道:“这位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知闲看了一眼叶青南,沉吟一下,答道:“小女子从惠州西里来,家乡发大水,这才不得已逃出来投奔远房亲戚。”她将方才叶青南在城门处替她编造的经历说了,说完还看了叶青南一眼,后者默默点了下头。 黄在宥双目失神,喃喃道:“怎么会是惠州呢?” 知闲不安地向叶青南,想着是否是谎言被拆穿。她曾在云游中遇到过一次饥民逃荒,人人不分男女老幼,具是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哪会这样干净齐整呢?城门守军也不过见钱眼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叶青南在一旁帮腔:“我正要带她回药铺,总算有个栖身之地。” 黄在宥瞪圆了眼睛,在二人脸上一阵打量,忽地哈哈大笑起来:“惠州已然洪水滔天,竟然还有这么水灵的小姑娘,这要让大后土看见,又要宣称惠州灾情不重,朝廷无需花大力气赈灾了。” 叶青南皱起眉头,斥道:“你这酒鬼,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被监市听了去,你就是化身九命猫也不够!” 黄在宥继续大笑不止,他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说道:“监市算得了什么?再说,离朱那些三足小臭虫无处不在,还用等监市来偷听?”他摇摇头,又灌了一大口,继续道:“再者,我老人家早就七进七出,每逢恩威城要办大事,便有监市抓我进去,可惜啊,我黄在宥至今还没进过离朱的监狱,真想找个机会走一遭,顺便看看能不能把那鸟人的面具给扒下来,哈哈!” 叶青南惊恐的看着他,压低了声音,呵道:“你……闭嘴吧,这是可以乱讲的吗?”黄在宥却丝毫不理会,只是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酒。 知闲满心困惑,问道:“什么是离朱?” 黄在宥转向知闲,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容,说道:“离朱是一个人,又是一个名字,但这个名字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说到这里便不再说了,望着远处的街市,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知闲听得一头雾水,一旁的叶青南冷哼一声,说道:“你听他故弄玄虚。离朱是我国一个官职的名称,负责监察万民,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但举国上下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个人如何监察万民?” 叶青南显得有些犹豫,不确定的说:“相传他有一种神虫,无处不在,可谁也没有见过这种虫子,不知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黄在宥突然插话,他看了一眼叶青南,淡淡地道:“叶大夫难道不知道么?那种虫子极为微小,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的,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知闲感到不寒而栗,明明是盛夏,却从心底发凉。她所在的大晋朝也有厂、卫这类监察机构,然而却万万没有此等能力,即便是厂卫平日也多是监察官员,与平民百姓的生活鲜有交集。正想着,只听黄在宥又开口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那离朱已经很久没生事了。至于那些那些穿银带甲的家伙们……”他看向到处走动的银甲兵,冷笑道:“如今这世道,人人自危,那些铁皮人也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抓人。”叶青南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黄在宥大手一挥,对知闲说道:“这位惠州来的姑娘,既然你我这么有缘分,我便送你一件礼物。”说着匆匆转身离去,留下二人面面相觑。 过不多时,黄在宥就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拿了一样东西,他将这东西轻轻放在柜台上。 宁知闲定睛看去,那物件仍是相风,通体纯白之色,只有鸩鸟的双目被雕成了血红色,整个玉器质地极为细腻,造型甚是精美,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知闲赶忙推脱,说自己不能平白无故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 黄在宥裂开嘴笑了,知闲这才注意到这个粗犷的汉子笑起来竟然有一对酒窝,只听他说道:“我并不是平白送你东西……”他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是因为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知闲问道。 “我的一个朋友。” 黄在宥说话的时候视线飘向远方的人群,语气无喜无悲,听不出丝毫情绪,平淡的像是在说“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一旁的叶青南直接拿起那个白色的相风,笑着对知闲说:“既然是黄在宥的心意,你就收着吧,以后去青芒山用得着。”她只得道谢收好,却仍是满肚子的疑惑。那黄在宥见她收了,便对她说:“你若有什么问题,以后来找我黄在宥便是。”说完便转身离开,连户铺的门也不关。 叶青南望着黄在宥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黄在宥不是什么坏人,不过确实疯疯癫癫的,也因此每逢恩威城有什么大庆典、大活动都会把他抓进去,免得生出事端来。” 知闲道:“我倒是觉得这人大癫若达。”她又在心中暗道,而且因为人家疯癫就要被抓进监牢,可是有点太没有道理。不过她并未将这想法说出来。 出了黄在宥的店门,就见到方才城门处遇见的那队人马。他们将马车停在路当中,几个人变戏法一般搭起了一个戏台子。搭好后马车的门开了,从上面陆陆续续下来几个衣着单薄的女子。一个大汉拿起一只号角,吹了一声,人群听到这声音纷纷向那戏台涌去,一时间街市的秩序都有些乱了,原本一直不动的银甲士兵这时也大声喝骂着人群。 叶青南见此情形,皱了皱眉头,厌恶地“哼”了一声,拉了一下知闲的衣袖,说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见叶青南并无兴趣,知闲虽然好奇,脚步也只得动了起来,视线却仍然停留在那些薄衣女子身上。 又一声号角响起,只见那人放下号角,高声说道:“卖人!”这声音粗哑难听,落在耳朵里像是坟地里的乌鸦嘶叫一般。 一个朋友(三) 这下知闲止住了脚步,她转身望去,只见那些女子站成一排,全都低着头。知闲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向台子那边走去,叶青南见状叹了口气,也只得跟了上去。 吹角的汉子伸出一只手,那手掌比常人硕大得多,指节分明,指尖长得像是野兽的爪子一样。他用这长长的指甲挑起一个女孩的下巴,难听的声音再次响起:“老爷们看好了,今天的极品。” 知闲向那女孩看去,只见她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颜秀丽,肌肤苍白如雪,面无表情地站在哪里。 台下众人开始起哄,纷纷对大汉的说法不屑一顾,那人也不恼,发出“嘶嘶”的笑声,又说:“她是鲛人,而且还会跳舞。” 此言一出,人群的哄笑声更大,有人高声喊道:“当我们没见过鲛人吗?上个月才刚运来一只!”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骗子”之声。 吹角的大汉摇摇头,指尖轻轻划过女孩鼻尖,说道:“她是半鲛人,不需要在水中生活,不过鲛人该有的她都有。”他那尖尖的指甲缓缓向上游走,停在女孩的眉心处,冷冷地说了一个字:“哭!” 那女孩犹如冰雕一般,脸上无喜无悲,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对于将要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那大汉的指尖送得更深了一些,女孩的眉心处渗出血珠来,顺着鼻梁滑落,一道痕迹浅浅地印在她清雅的脸庞上。那女孩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紧紧咬着下唇,但偏偏就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即使并非巴国人的知闲都知道“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的传说,这吹角大汉显然是希望用女孩的眼泪证明她鲛人的身份。 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看起来柔弱无骨,仿佛风一吹就化了,但无论对方如何威逼,她就是不肯落泪。那大汉虽然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台下的众人哄闹声源源不断,眼见就要失控。 知闲望了一眼叶青南,只见他面无表情,冷冷的看着台上,想来他作为本地人,这样的情形见得多了。知闲回忆起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也曾经见过人牙子贩人,她和养母宁女侠就出手教训过一次,当地的官员还为此设宴款待她们。自古以来中原大地略卖人口,行这大奸大恶行径的虽难以禁绝,却也从未见过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叫卖的。 她正想着往事,那大汉的指尖从女孩脸上移开,低声骂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词语,将那号角抛给后面的同伴,搓了搓粗糙的爪子,对女孩说道:“既然你哭不出来,你总得想个法子把自己卖出去。”他凑近了女孩,诡异的青铜面具更显得可怖,继续道:“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不然下场你应该知道。”最后一句威胁十足。 那女孩依旧面无表情,台下的人彼此挤眉弄眼,默契地止住了哄闹,纷纷换上一副期待好戏的面孔。那女孩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众人这才发现她的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 她将戴着镣铐的双手举过头顶,手铐在日光的照耀下发出银灰色的光,脚下也随之而动。尽管有所桎梏,却仍无碍舞姿的曼妙,白色的长裙如流水般飘动,身上的禁锢也随之振动,发出的碰撞声成了这天人舞蹈的唯一伴奏。 台下的众人看得呆了,方才还喧闹不断地人群此刻鸦雀无声,连刚才出言威胁的大汉都愣在原地,仿佛被什么魔力定住了似的。女孩一舞跳毕,便又退回原地不动,脸上依旧如冰封一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知闲在皇宫时也未曾看到过这般优美的舞姿,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的诗句,只觉得这才是仙人下凡的舞蹈。 正当众人兀自沉浸在女孩刚才那惊鸿一舞时,忽听一人说道:“这舞跳得不对!” 台上的大汉一听这话,像是终于还了魂,骂道:“是哪个混蛋来砸场子?!”话音刚落,只见一蓝衫男子窜上台来,一脚踹在了那汉子当胸,这魁梧大汉连连后退几步,才终于站稳,一手握住腰间刀柄,眼见便要拔出刀来。 只听那蓝衫男子道:“区区一头夜叉,畜生一样的东西,竟敢对我们潜声公子无礼,活得不耐烦了?!”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锦衣男子在众多蓝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台前。知闲望了一眼这人,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这位潜声公子面如冠玉,风姿卓绝,竟然是一位绝顶的美男子!饶是知闲久在宫中,见多了貌美之人,却也难得见到这般天人之姿,一时间不由得看呆了。 被打的夜叉上下打量着来人,问道:“你就是潜声公子?”一旁的蓝衫人再次一拳打去,这次这夜叉有了防备,微微一闪便躲过了这拳,那蓝衫人见一击不中,气急败坏的道:“潜声公子的名讳也是你这下等生物叫的?!” 那夜叉发出一声嗤笑,对那潜声公子抱拳行礼:“小人们不知道公子到来,失礼了,这是小人们的罪过。不过就是公子您恐怕也无权干涉小人们的生意,咱们可是有贵国大后土亲自颁发的许可状的。”语气流里流气,竟似不把这潜声公子放在眼里。 潜声公子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从手下人哪里接过一柄竹箫,对着台上的女孩说道:“你随着我这一曲《冲绵旋归之曲》再来舞一次。”他神情倨傲,说出来的话都是命令。 箫声悠然响起,那女孩却始终一动不动。那夜叉大笑起来,笑声仿佛坟地里飞过一百只乌鸦,只想让人堵住耳朵,箫声也不得不中断。潜声公子怒道:“你们这些夜叉,面目丑陋,行事龌龊,虽有大后土的许可,然而若是敢在此地辱我巴国国格,本公子也照样可以将你们驱逐出去!” 那夜叉听了这话一点不恼,笑嘻嘻地道:“小人们怎么敢辱没上国?最多是冒犯了公子,冒犯公子和辱没上国这可是两回事。我们来到贵宝地,自知生的丑陋吓人,故而应贵国要求,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说着用爪子敲了敲自己的铁面,又继续道:“小人们也自是没有潜声公子这般血统高贵,就连贵国的大后土都要年年日日的供奉公子这位神女后人呢,嘿嘿。”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藏不住的嘲讽之意,那潜声公子闻言瞬间面色剧变,像是被戳到忌讳之处。 那夜叉扫了一眼台下,高声道:“小人们只为求财,这鲛人就算不产珠,带回家也是不赖的,底价十个银币起拍!” “慢着!”潜声公子打断了他,一指那女子,冷冷地道:“我要了,一百个银币。” 那夜叉裂开大嘴,露出两枚獠牙,心里乐开了花,这价格已然大大超出市价。话虽如此,面上自然还是要拿腔作势一番的,他开口道:“虽说公子您的价格够公道,不过咱们还是按照拍卖规矩,等等有没有人出价更高。” 潜声公子冷笑一声,说道:“你当我不知道行情么?这买卖你占了大便宜,还不留下人,快滚!”他走上台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子,傲然道:“你方才的舞跳得不错,不过仍是难登大雅之堂。若你肯勤学苦练,在本公子的教导下,有朝一日,也定能入宫献舞,这对你一个半鲛人,可谓无上的荣光了。”说着指示手下人上台就要带走那女孩。 知闲初见那潜声公子样貌绝美无双,本心生好感,此时却觉得此人品性不佳,便也不觉得他这样貌有多美了。她心想,若是义母遇上了,免不了出手教训一下这高高在上的无礼之徒。她自己性格却是温和多了,又顾虑他人的缘故,做事总是多一分考虑。 “潜声公子,潜声公子,不过是无事时被人养起来以彰显谎言的花瓶罢了!”正当那潜声公子准备带女孩离开时,一声清亮的女声响起,旋即一个戴着面纱的黑衣女子跳上了台。 叶青南突然“啊”了一声,知闲好奇的看向他,只见他一脸愁容,拍着大腿,口中叫苦不迭:“怎么又是这个小妖怪!”语气大为烦恼。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蒙面女子飞起身来,一个连环腿将潜声公子身侧的蓝衫护卫踢倒在地,掠过潜声面前,冷哼一声,就要带舞女离开。 众夜叉一见这般情形,自是不能让她把人带走,纷纷抽出腰间大刀,朝着女子砍了过来。夜叉一族身形较常人强壮得多,而且好战残忍,手下的功夫远比潜声手下那些花拳绣腿的护卫强。那黑衣女子身材虽然瘦弱,却身轻如燕,在台上辗转腾挪,一时间那些夜叉也近身不得,只见她寻得一个空档,从身后抽出一柄翠绿色的竹棍。 有兵刃在手,蒙面女子霎时间由守转攻,一柄竹棍使得行云流水,招式更是让人眼花缭乱,短棍所到之处,那些夜叉无不中招,惨叫连连。然而夜叉强壮异常,短棍又非利器,即使受伤也无碍继续打斗。 宁知闲心想,若无十足劲力,短棍终究比不得刀剑,这姑娘的兵器可是选错了。又看了一阵,更是觉得她招式虽然繁杂,却多有华而不实,当下心急如焚,立时便想上前帮忙,然而又顾及叶青南,不免有些犹豫,她向身旁看去,却不见叶青南踪影。 眼见那边夜叉的刀险些砍中蒙面女子,她再也犹豫不得,直接跳上台去,一掌便将一个夜叉打退数丈,倒地后便再起不得。 蒙面女子骤见有人上来,吃了一惊,又见知闲一掌便退敌,更是不可思议,尽管深陷包围,却也忍不住研究起她的一招一式来,越看越是惊奇。 那些夜叉一见这从天而降的年轻女子居然这般厉害,彼此相看一眼,人人心照不宣。人牙子是刀口舔血的的勾当,他们不在意他人生命,却对自己格外惜命,遇到惹不起的当下便打算认栽跑路。正在僵持间,一队明晃晃的银甲兵快步前来,瞬间便包围了市集。 台下众人一见士兵前来,再也不敢围观看热闹,纷纷鸟兽散去。领头的士兵大声喝道:“众将听令,把胆敢在市集中动手行凶的人拿下!” 一众夜叉心中叫苦,知道如果被擒,少不了被勒索敲诈,故而心下一横,调转刀口对向银甲军,刚刚还和两名女子打作一团的夜叉们,在瞬息之间便完成了统一战线。 银甲兵装备精良,又兼之人数众多,本以为对付两名女子和一队夜叉不在话下。然而动起手来知闲却发现他们手下的功夫实在平平,面对几人联手,竟然并未占到便宜。蒙面女子看了一眼台下,却见方才打斗时,那潜声已经悄悄将舞女带走,此时已经上了他的轿子。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轿子,低骂一声,反手一棍打倒了一名银甲兵。 正当几人马上就要突围出去时,忽见四周又涌来一队士兵,这些人手持数尺长的弓箭,瞄准台上。 “嗖”的一声,一柄羽剑射中了一个夜叉的胸口,那夜叉登时口喷鲜血,染红了青铜面具,旋即倒地而亡,尸身瞬间膨胀起来,像是要炸开似的。 “不好!是俚子弓!”蒙面女子惊恐道,心下懊悔不已,心道:此时大典在即,到处都是守卫士兵,我方才强行出头,可是太过冲动了!唉,还不是厌恶那潜声……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是连累他人可太罪过了。她心下一横,一步跨向知闲方向,挡在她身前,说道:“这箭锋上有毒,中者立毙,你快走吧!” 还未等知闲答话,那辆马车不知怎么着了火,几匹高头大马被这火势所惊,疯了似的拉着马车,向前方的银甲兵冲撞过来,整个集市瞬间乱作一团。那些银甲士兵见状,阵型大乱,口中大叫着“救火!”。 蒙面女子见状拉起知闲,说道:“有高人相助,我们快跑!” 知闲无暇多问,跟着蒙面女子逃离了街市。二人在城中穿梭不停,七拐八拐跑过好几条小巷,直到一个僻静处才停了下来。 方才的打斗和奔跑都让二人精疲力尽,知闲靠在墙上喘息,蒙面女子更是径直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巷子口,宁知闲瞬间警觉,待看清来人后,大大的松了口气,还未等她开口,坐在地上的蒙面女子叫了声:“叶大夫。” 小妖怪(一) 知闲见是他,心下也松了口气,方才混战之中,她还一直担心叶青南的去向,怕他会在人群中受伤。虽然她已经知道此青南非彼“青南”,但二人相处这短短半天来,俨然已经成为相互信赖的朋友。无论是行走江湖还是在身处深宫禁苑,知闲牢记她义母的信条,一是绝不能恃强凌弱,二是为人要讲义气。做到这两条便是义人信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朋友遍天下。 “还好没事。”知闲拍了拍胸口,又看向叶青南,见他换下了采药人的装扮,穿了一身青衫,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她不禁好奇问道:“你去哪儿了?” 叶青南微微一笑,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蒙面女子:“帮她收拾烂摊子。”说着将那包裹甩在地上,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一些瓶瓶罐罐。 蒙面女子闻言大笑,笑声有如银铃般清脆。笑完一把扯下敷在脸上的面纱,对叶青南抱了抱拳,说道:“那就又要有劳叶大夫了!” 宁知闲眼前一亮,只见这女子年纪甚轻,两道纤细的柳叶弯眉仿佛画上去一般,鼻子小巧坚挺,一对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那般明亮有光,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勃,又带着点少年人的俏皮可爱,她突然想到叶青南刚刚叫了声“小妖怪”,心想若这妖怪是古灵精怪的天上精灵,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女子见知闲盯着自己,笑盈盈地拱手道:“方才多谢姐姐相助,我叫莫雁北。”知闲赶忙还礼,通报了姓名。 叶青南拿着一个罐子一只画笔走到莫雁北身前,说道:“你戴着面纱,只用把眉眼改一下就好。”说着在雁北脸上勾画起来,顷刻之间,方才的英气女子变得娴静端庄起来,脸上的少年气质也消失了大半,这才仅仅画了下眉眼,让知闲看得暗暗称奇。 “该你了。”叶青南拿起眉笔,知闲配合的闭上眼睛,笔尖轻触脸上的肌肤,除了有些微凉之外,并无其他不适感,比之她在宫中上妆时舒适的多。 “你看看吧。”过不多时,叶青南的声音响起。 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叶青南和莫雁北二人微笑地看着她,她接过叶青南递上来的镜子,端详着镜中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眼睛、鼻子、眉毛分明都没有什么不同,可组合在一起却感觉是另外一个人了,即便是真的叶青南见到她,只怕也认不出来。 “这……”她惊奇地看着二人,莫雁北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看腰,扶着腰说道:“叶大夫虽然平民出身,无法修习武术法术一类的,但心灵手巧,不仅医术高明,而且擅长上妆描眉,比那些贵族小姐公子们手艺高超得多,哪怕是个夜叉也能给画成给美人。” “你又来胡说,天底下谁有这样的本事?”叶青南嘴上虽是责怪,语气却是有些得意。他转向宁知闲解释道:“你们二人刚才闹得动静太大,这会儿免不得有人搜寻,所以也只好先装扮一下,避过巡查。” 知闲点点头,心想,这叶大夫真是心细如发。只听莫雁北轻哼一声,显得不屑一顾:“那些银甲兵平时吃空饷不干事,现在又怕被点名拉去和鬼方作战,人人自危,没有心气抓人立功的。” 叶青南皱着眉头道:“现下祭祀大典将即,终究是非常时期,那些人也不会如平时般懈怠,还是要小心一点。” “祭祀大典,嘿嘿。”莫雁北闻言更是嗤之以鼻:“花心思搞这些东西也换不回来和鬼方作战消失的那五万银甲兵,连对手到底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也太差劲了!” 叶青南不满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无论如何,巴国到底是我们的故乡,不必用这样事不关己的语气。那鬼方军队神秘莫测,传闻他们能够使用法术,在山海界肆虐多年,无人能挡,若不是巴国有结界,怕是也要遭殃了。” 莫雁北转了转眼珠,一脸不信:“我常常怀疑,巴国是不是真的在和鬼方打仗,若是他们会法术,区区结界又有什么问题?那几座大山本就是由法术搬来,高阶仙术能移山填海,普通的仙术也能引五行之力,寻常军队不堪一击。不过自从廪君与盐水一战之后,这个世界上会法术的除了……”说到这里她看到叶青南投来一个凌厉的目光,她自知失言,当下便住口,脸上懊恼不已。 知闲见状心中无比好奇,自从遇见叶青南后,他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但是对这莫雁北却有点像是长辈对待调皮的孩子一样。而且廪君和盐水又是什么?法术难道真的存在?鬼方这个名字她倒是知道,相传是商代一个部落,不过这里的鬼方怕是和“叶青南”一样,只是同名而已。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有着太多的秘密想要弄清,可是此刻她却因为一天的惊吓劳累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正想着,又听叶青南厉声斥责道:“你这小妖怪,口无遮拦,又行事莽撞,每次一来就要惹事,为一时义愤连累他人,不知何时才能改改!” 莫雁北似乎被训斥的没了脾气,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过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大夫教训的是。”话音一转,她又认真地道:“不过若是连一时义愤都没有了,又何谈那些大道理呢。”她不待叶青南继续开口,又冲着宁知闲拱手,歉然道:“连累旁人这点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定会改正,宁姐姐,对不起了。” 知闲本就不是计较的人,又见这少女活泼又不失大气,心想这姑娘的脾性倒是比自己更对义母的胃口。 此时天色渐晚,三个人从小巷子里出来。街上的银甲兵果然比之前多了许多,他们时不时停下来盘问行人,搞得人人避之不及。原本热闹的大街此时像是龙卷风刮过一样,那些小摊小贩全都不见了,行人也都目不斜视,一副专心赶路的样子,生怕被盘问到。 一个银甲兵拦住了三人的去路,那士兵看起来认识叶青南,见到他点点头,又拿出一张肖像画,装模作样地在知闲和雁北两个人身上打量了一番。知闲心下紧张,过了一会儿,那士兵挥挥手,放了他们。 “叶大夫这改头换面的技术果然神乎其神。”知闲叹道。 叶青南微微一笑:“这些人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拿着个四不像的画像,哪里能找到人?城里的夜叉们怕是才要倒霉了。”顿了顿,他又道:“反正那些夜叉也不做什么好勾当,没有一个无辜的。” 三人说着来到一处药铺前,这铺子有两层高,一楼的屋檐上挂着一个药葫芦样的幌子,所谓悬壶济世,与知闲所在世界的一般无异。叶青南从推开了门,请二人进去。 药铺里面也无特别之处,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的独特气息,中间横着一个柜台,里面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的身后摆着一个巨大的百子柜,一旁还有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女孩坐在板凳上,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药炉,三人进屋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老周,今天没什么事吧?”叶青南问那中年人。 老周摇摇头,答道:“没什么疑难急症,只有王大娘照例来开迷毂药。” 叶青南叹了口气:“这王大娘的病根儿不在身体,吃药只能纾解一时,总也不是个法子。” “谁说不是呢。”那老周附和道,他又看向莫雁北,摇摇头,说道:“一看这幅模样,定是又闯祸了。”他的目光转向知闲,问道:“这位是?” 叶青南三言两语将她的来历说了,二人如何在青芒山上相遇,方才又如何在市集上遇到莫雁北。 ““人界”的人都长成你这个样子吗?”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知闲闻声看去,只见那药炉旁的那个女孩放下了扇子,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她,那小孩一张圆脸,一对眼睛又圆又大,身穿一件红杉,头上梳着两个小辫子,一脸老气横秋的表情,见到她也一点不认生。 知闲笑了:“那自然不会长得一样。” 那小童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是说你们有没有人头上长角,或者胸口有个大洞,或者长着爪子尾巴?”她站了起来,双手背在后面,想个小大人似的:“山海界共三十六国,长相各异,你看起来却和我们差不多。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山海界会有那么多不同的种族,我们却没有,看起来人界也没有,那么上古诸界不分之时,大家又是如何生活在一起的呢?” 知闲眼睛一亮:“我也想知道。” 叶青南打断了她们,对那个孩子温和地道:“小鱼,今日两位姊姊累了一天了,你若有什么问题,改日再问吧。” 那个叫小鱼的孩子再次摇了摇头,说道:“她也不知道我的问题,又有什么可问的。”说完继续坐在板凳上,专心看着药炉。 叶青南也不责怪她的无礼,领着两个人到了楼上的一间小屋中,嘱咐她们安心休息,便关上房门退出了。 熄了灯后,知闲好奇问莫雁北:“那个叫小鱼的孩子是叶大夫的孩子?” 雁北笑出了声:“不是,只是这里的药童。”她的语气突然兴奋起来,说道:“我方才一直想问,宁姐姐,那你的武术也是从人界学的?你刚才一招一式我看得清楚,每一次出手都力大无穷。”她心中对此羡慕不已。 宁知闲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因为有内力配合。”顿了一下,她继续道:“我方才见你内功根基尚浅,若是能下功夫增加内力修为,便可更上层楼。” “什么是内力?” 这个问题可让知闲犯了难,她只知道内力是通过修炼内功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恐怕古往今来的江湖高手都没人说得清楚。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便脱口出:“可能与你们这里的“道”是一样的。” 莫雁北更是困惑:“据说“道”是每个人先天禀赋,但是这内力似乎可以增加?” “任何人皆可以修炼内功,不过每个人的资质确有不同,因此能领悟多少也要看天赋。”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就在知闲以为她们的对话结束了的时候,莫雁北突然道:“我本就不相信人的禀赋是先天神授的说法……若是可以增加那岂不是也可以驱动法术。” “法术?”知闲刚才听他们说法术时便十分好奇,不知这里的法术是否和《封神演义》里面的一样。 “相传上古之时人人会法术,不仅可以运用腾云驾雾,还能呼风唤雨,遮天蔽日,然而自从诸界分离之后,便是非天赋异禀的人不可拥有,而且力量也减弱许多了。”说到这里,她愤然道:“正因为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于是人们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像叶大夫和老周,就是没有天赋的普通人,也不是贵族,做不了士兵或者大臣。而那个小鱼,据说是平民中十万人才有一个的天才,因此叶大夫要保护她。” “既然平民也有天赋异禀之人,那是否就可以改换门庭了呢?”此前她就不信某种内在的神秘力量能够和所从事的事情联系起来这样荒谬的情形。 莫雁北冷笑一声,说道:“那也没有那么容易,这套说辞我看原本就是骗人的。”她突然翻过身,面朝着知闲,问道:“你能不能教我内功?” “好啊。” 莫雁北似乎没想到知闲答应得那么痛快,她愣了好一阵,这才开心的发出一声欢呼。 知闲不禁心中好笑,她那不知师承的义母常常说,武术本就该摈弃门户之见,也应如孔子那般有教无类才是。故而她义母的徒弟遍布天下,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王公贵族无所不包,她们行走江湖时也因此方便许多。 两人谈话间知闲的眼皮子越来越重。就算她身怀绝世武功,也是肉体凡胎,今天这番奇遇连连早已让她精疲力尽。以至于莫雁北还在滔滔不绝地问她内力和内功的事时,她已然困得睁不开眼,脑子里只朦朦胧胧地想着,是否今日的一切只是梦境,她只是太好奇叶青南在崇泓十一年正月初一的失踪了,因此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来后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变,她这样想着,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小妖怪(二) 一夜无梦。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仍处在叶青南的医馆中,身边的莫雁北却不知所踪。她摸了摸她躺过的地方,早已没有了温度,显然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 宁知闲下了楼,医馆已然开门营业,楼下的老周正在拿着一个戥秤称量药材,铺子里不见叶青南和莫雁北,也不见昨天那个叫小鱼的小孩。老周见她下来,温和说道:“叶大夫让我告诉你,他和莫姑娘去外地看病去了,大概要有几日才能回来,见你仍然睡着,便没有叫醒你。”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透过窗外看去,只见外面阳光明媚,心想这一睡怕是直接睡到了晌午。 “将近午时,等小鱼回来就该吃中饭了。”老周答道。 正说话间,一位中年妇人踉踉跄跄地走进医馆里,这妇人面色灰白,双目凹陷,眼球上泛着血丝,即便不是大夫,看见她这幅模样也知道必然病得很重。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褂子,虽然打着补丁,倒也干净整洁。 老周见她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还没等这妇人开口,他就说道:“不是昨天才刚开过药吗?” 那妇人的面色更差了,一只手扶着额头,说道:“一副药管用一旬,过去三年都是这样的……可这两天却不知怎么,即使服了药也仍是不见管用,感觉头脑中总有人在说话,让人不得安生,原先的剂量怕是不够了……” 老周摇了摇头:“这药最短十日一旬一剂,这是叶大夫反复交待过的,否则于寿命有大害。” 那妇人一只眼睛流下泪来,她突然伸手拍打着自己的头,知闲见状连忙搬来椅子,扶她坐下。 老周长叹一口气,取出一小块石头,知闲定睛一看,正是那能够燃烧的“燃石”。他用火镰将石头点燃,石头上瞬间冒出一丝青烟,他又拿出一个陶罐一样的东西,将石头放在里面密封好,俨然成了一个火罐。做好后他将那罐子递给妇人,说道:“放在百会穴上。” 那妇人却不接,只是不住地摆手,时不时还拍打自己的头颅,一只眼睛兀自流泪,无论老周怎么劝说,她口中都只念咒一般地重复着“迷毂药”,就这样过了半盏茶不到的工夫,那石头便燃尽了。 “老周,给她拿迷毂来,要生药,拿一斤!” 门口的一声清脆童音响起,知闲闻声看去,正是昨天那个叫小鱼的孩子。她正板着个脸,指挥着老周,若不是实在稚气难脱,这幅模样简直是个古板的夫子。 老周闻言吃了一惊,叫道:“哪有一斤的道理!” 小鱼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一斤就是一斤,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叶大夫说过,凡他不在,馆中病人都是我说了算。”她一指那妇人,故意道:“王大娘便是我的病人。” 那王大娘顺势拉住小鱼的袖子,像是见到了救星,说道:“求求这位小大夫行行好!” 老周见状,也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附身从柜子下面取出一大捆草药,那迷毂形似韭菜,只是上面长者一株蓝白色的小花。 那小鱼抱起这捆草药,熟练地将它们剁碎,又将其浸泡在温水中。少倾,过滤掉其中的草药末,只留下其中翠绿色的药水。她将这药水递给老周,示意他喂给王大娘。 老周的脸色都快比这药水绿了,他并不接过这东西,带着点恼怒的说道:“这迷毂草没有经过熬煮,直接浸泡出来的汁液是有毒的,这么灌下去是会死人的!” 小鱼却面色不变,说道:“这其中自然有你不懂的道理。”她不再求助老周,径直把这药汁拿到王大娘面前,明明一脸稚气的孩子,此刻却有点深不可测。 那王大娘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接过药汁,灌了下去。 还未待喝完,她就从从椅子上摔落下来,双手死命掐着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把刚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知闲见状,赶忙伏下身子想要将她扶起来,又慌张无措地看向小鱼,见这小鬼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恼怒,怀中的王大娘气息愈发微弱,口中还呜咽着:“救命”眼睛渐渐闭了起来。 小鱼淡淡地问王大娘:“你刚刚说什么?” 知闲愠怒:“她说救命,你害死人难道没有一点愧疚吗?” 小姑娘眨眨眼睛,看起来单纯无害,她不理知闲,只是盯着王大娘,问道:“你是说你不想死?”王大娘费力地点了点头。 小鱼立即示意知闲靠边站,她手法熟练地在王大娘头上的神庭穴一点,又连点背后大穴。点完几处穴道后,她看起来有些累了,一滴汗水顺着鼻尖留下了,她转向呆若木鸡的老周,说道:“再做个火罐来。”老周木然的点点头,还没等他动手,知闲就抓起一块新的燃石,置于掌心中,那石头立即升温冒烟,然后也学着老周的手法将石块放入陶瓷罐子中,递到小鱼面前。 这回轮到小鱼瞪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接过了罐子,一边用那火罐王大娘头顶几个要穴按摩,一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我发现可以把内力注入进这种石头。” 她对于老周点燃石头很是好奇,小鱼没进来前她便拿起一个观察起来,也不知怎么想到在掌心驱动内力,发现竟然不用火镰石一类也可以让石头燃烧起来。 小鱼不说话了,她没有像莫雁北那样不断地追问内力的事,而是专心致志地替王大娘按摩。过了一会儿,王大娘悠悠转醒,她睁开眼睛便看到面前关切着的知闲,口里叫着:“神女!我可算活过来了!” 知闲有些尴尬,她一指小鱼,轻声说道:“救您的是这位小大夫。”心下又暗暗补充一句,害您的也是她。 这小鬼居然深深地鞠了一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道:“我想您以后都不会想寻死了。”那王大娘愣了愣神,看了一下扔在地上没喝完的药汁。 小鱼敛起了笑容,正色道:“这迷毂药原本用于山间指路,佩戴在身上可使人夜晚不迷路,若是熬煮也能起到安神镇定,止痛清热的作用,但却容易致幻和上瘾,而且还会死人。” 那王大娘缓缓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药并不治本,而且还会折损阳寿,十年来,我总以为死是一件一了百了的事,现在才知道有多么难受。” 一旁沉默的老周突然开口道:“十年前生死有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语气中怀有极大的沧桑感。 “十年前发生什么事?”知闲好奇的问道。 这话一出,王大娘脸上止住了悲伤,极为诧异地看着知闲。 小鱼撇撇嘴,说道:“她外面来的,不是本国人,不过既然有人不知道,解释一下倒也无妨。”她沉吟一下,续道:“十年前,我才刚刚出生,不过这件事在幼儿的开蒙课本里写得清清楚楚,即便上不起学堂,也多少有所耳闻。十年前,晖氏储君里通外国,利用宣州青苍村的渡口为敌国大开方便之门,导致青苍村上下被屠戮殆尽,好在后土樊大人——也就是今天的大后土樊大人英明决断,躬擐甲胄,让一场灭国祸患消弭殆尽。”小鱼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个浅笑,像是想到什么趣事。 “可是牵连了好多人啊!”那王大娘突然插话,脸上显出悲苦之色:“我的儿子只是城中一家书院的先生,就因为曾经卖过那晖氏储君一副字就被打成同党,当街格杀!”说着泪如如下。 “那时候每天都有人被抓,有的当场杀了,有的抓回去拷问逼供,放回来的也多身心重创……”老周说着往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却让人不由得觉得悲伤:“……那时叶大夫刚刚来到城里开医馆,救活了不少人。” “杀的人多了,城里自然也有人拼死抵抗,不过因为有离朱在,城内任何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监察,哪怕一点微小的行动都无法组织起来,形不成大的力量,靠星星点点的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叶大夫对病人来者不拒,不管是被屈打成招的晖氏同党还是那些银甲士兵,他都一视同仁。这条街上曾有个富商,为人乐善好施,平日里常接济穷苦,在城中颇有声誉。富商的小儿子年轻冲动,受到蛊惑,参与了一次对银甲兵的袭击,这哪里能瞒得过无处不在的离朱?那次袭击砍伤了一名军官,官兵便要当街杀富商全家以儆效尤,正巧叶大夫救过那军官的命,他便去求那军官,那军官虽念及救命之恩,却和叶大夫打赌……” 说到这里,老周重重地叹息一声,眼中泛泪:“赌他在神像面前跪三天三夜,如果跪满就放人。” 他伸出三个手指,声音有些激动:“结果他就是跪了三天三夜,不多不少,整整三天三夜!” 知闲听着这短短的诉说,便可以想象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惨烈,她原来的世界也不缺乏这类因上层争权夺利而连累苍生的惨剧,看来无论在哪里,这种事总是免不了。对于这事件中的叶青南,她更是心生崇敬,原本还有的一点顾虑,此时也烟消云散了。 “那军官却言而无信,还是杀了那富商,不过却放过了那富商的家人,也包括他的儿子。”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便是那富商的儿子。” 他说完,医馆内悄然无声,一缕暖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给众人镀上了一抹亮色,馆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仅仅不过半天的工夫,集市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此时此刻,在众人诉说的往事中,馆内和馆外仿佛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愿神女保佑。”王大娘的喃喃自语打破了时光的凝固,小鱼看了她一眼,说道:“死的滋味并不好受,所以要活下去。” 知闲觉得这种故作深沉的话实在有些不符合她的年纪,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王大娘听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道:“不错,我还活着,还是要活下去。”她缓缓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些许的倦意,再次重复道:“愿神女保佑。”接着便优雅地向众人行礼道谢离去。知闲突然觉得,她年轻时应该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此时仪态谈吐已全然不似刚进门时。 送走了王大娘,知闲盯着小鱼,问道:“你想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让她自己放弃迷毂药?你可知道这么做会害死人?”尽管她极力克制,语气中还是带着重重的责备。 小鱼笑了笑:“不会害死人,我的法子从来都是最有用的,只是寻常人根本不懂其中的道理。” 知闲从未见过这般自信自大的小孩子,一时间倒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赫然出现“小妖怪”三个字,觉得赠与这小孩倒是比莫雁北更适合。 她指着她,犹豫了许久,最终败下阵来,悻悻地说了一句:“你可真是个小疯子。”那小鱼听完居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下知闲更是拿她没辙,又问:“叶大夫难道能允许你这么做?” 小鱼眨眨眼:“叶先生自然是了解我才会把病人交给我。”知闲看向老周,老周点点头,说道:“叶大夫说过,余小鱼这孩子万中无一,对她的行动不用过多干涉。” 那小鱼面露得色,一对大眼睛打量起知闲来,随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你也不错,竟然能用自身的力量就加热燃石,还能不能加热其他东西?” 知闲摇摇头,心想,若是什么都可以生火,那可乱了套了。小鱼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推测道:“那可能是燃石内部有什么东西能够和你所谓的“内力”结合起来释放了法术,这道理就和“道”一样,所谓的法术就是“道”的一种释放方式,而“道”就是人体自然之力。” 知闲不置可否:“你会法术。” “不会。”像是怕知闲质疑她的能力,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道理我一想就明白了。” 正说话间,就见那老周从厨房端出饭菜来,招呼着二人吃饭。这饭菜相当质朴,黍米饭上浇上素酱,外加两盘青菜。 那小鱼愁眉苦脸地坐到饭桌上,对着这几样青菜摇头叹气,宁知闲此时才方觉得她有点小孩子的模样。小鱼突然放下筷子,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知闲,说道:“我要你和我去一个地方。” 知闲还未回答,老周便抢着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平白浪费许多钱。”小鱼歪着脑袋,看着知闲,展演一笑:“我有种预感,有这位姐姐在,这次一定成。” 如意赌坊 午饭之后,俩人和老周打了招呼,便出了医馆。街市上恢复了人来人往,昨天的混乱一夜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全副武装的监市无处不在,偶尔看到可疑的行人就会走上前去盘问一番。知闲本来还有点担心这样走到大街上会不会被认出来,叶青南所化的妆容倒是还安安稳稳地待在脸上。 她小心地避开巡逻士兵的目光,几次之后却发现,那些士兵路过她身边时连看都没多看一眼,慢慢的她也就放下心来。 知闲并不知道小鱼要去哪里,几次问她,这小鬼也只是神秘一笑,并不作答。两人穿过市集,正撞上前面一个人手拿皮鞭,赶着一群牲畜朝着市集走去。那些士兵如临大敌一般,纷纷凑上前去,将那人团团围住,身后的牲畜安静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知闲定睛看去,只见这些动物长得很像山羊,偏偏没有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了大为惊讶,便问小鱼这是何物。 小鱼微微一笑,道:“这是羬羊,天生无口,无需吃草喝水,仅靠皮肤吸收雨露便可活着。”她说着,笑容加深了些,眼睛也亮了起来,继续道:“肉很好吃。” 又走了一阵,眼前的景象有些变了。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被黄沙土路代替,路边的房子七扭八歪,用来挡风遮雨的不是瓦片,而是泛黄的茅草。有几个人歪歪斜斜地躺在路边,身上衣不蔽体,见有人过来,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一带就是城里专门安置乞丐和流民的地方,与市集相隔不太远,却未经许可不得擅自进入,被监市发现轻则驱赶重则处死。知闲困惑地看了一下小鱼,这小鬼气定神闲,目光一刻也没有看向四周,显然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她不禁好奇一个稚龄女童为何要到这样的地方来。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小鱼突然开口道。 这小鬼智极近妖,却偏偏喜欢故作深沉,不过从她治病救人这点来看,本性倒是不坏。知闲点点头道:“我只是觉得这一带看起来不太平,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平日我都会让老周一起来。”小鱼答道,她的视线飘向天空,像是对着空气说话:“离朱的三足虫无处不在,哪怕是这种流民乞丐所在之地,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故而城中人人安分守己,绝不会兴起作奸犯科的念头,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生过盗窃抢劫之事了。” 不多时,小鱼的脚步停在一处气派的房子面前,这房子格局和周围的破落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房檐上挂了个大大的幌子,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字,这字体是标准的正楷,与知闲原来的世界并无不同。 刚到门口还没进去,她就觉得不对劲,里面十分吵闹,时不时传来一阵欢欢呼声,又夹杂着几声咒骂。 二人走了进去,房子里面十分宽大,却是挤满了人,人人脸上显出疲惫又兴奋的神色。她目不转睛地看去,里面摆着好几张长桌,每一张都围坐着一圈人,他们的身后是更多紧张又贪婪的目光。桌子的中间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知闲一样也认不出,但这是什么地方她却是心中有数了。 她看了看小鱼,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居然会带她来到赌场!她所在的大晋国当然也有赌场,无论是天子脚下还是穷乡僻壤,这个世界上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赌场。哪怕是在皇宫禁苑,闲来无事之时那些好赌的太监宫女们都会攒个牌局,即便是贵如天子,对此道也从不排斥禁止,想来人类的天性便是在这些牌九、骰子里面最为淋漓尽致了。 赌场中有人看到她们进来,冲着小鱼点了点头,并不多说话。这下知闲更是惊诧,这十岁大的小姑娘不仅来逛赌场,而且俨然已经是常客。小鱼领着她继续往里走,她双手背后,好整以暇地扫过每一桌赌局,嘴角缓缓上扬,看起来兴致颇高。 知闲顺着她的视线一一看去,只见有一桌八个人围坐,人人身前放着一个棋盘,那上面的棋子画着古怪的符号,桌子中央放着一块硕大的白色水晶,熠熠生辉。 “堂庭山的水玉,也是不多见。”小鱼看着那块水晶评价道,又转向知闲:“你若好奇向我请教便是。” 知闲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但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的确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新奇,便想也不多想的发挥了礼仪之邦不耻下问的优良传统。 “这水玉产自堂庭山,佩戴到身上哪怕烈火焚身也安然无恙。” 她们又走过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上的人在掷骰子,只不过他们掷的骰子每一粒有十二面,上面所刻的不是点数,同样是一些不明符号。桌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白色带有虎斑的皮毛,窗外的光线照在上面,映得锃瓜瓦亮。 “这是鹿蜀皮,鹿蜀是一种长得像马一样的动物,平民人家不吃不喝十年才抵得上一张毛皮。” 这赌场里尽是一些奇珍异宝,还有据说记载着法术知识的书籍,不过按照小鱼的说法,平民即便获得也没法学习,只能转手卖出。 赌场的最里面站着一排小厮,中间支着一个巨大的铁架子,上面烤着肉,香气四溢,滴落的油水落到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引人垂涎。架子两边的长桌上放着时令瓜果,有桃子、樱桃、山葡萄等,还有一种叫做棪木果的圆圆的水果,据说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 小鱼熟练地唤来赌场里的小厮,要了两盘烤肉,和知闲两个人找了张空余的桌子坐了下来。 烤肉被细细切好装盘,托盘里还放着一盏小酒壶,一同被端了上来。小鱼倒了一杯酒壶里的液体,解释道:“这不是酒,是构树汁。”知闲啜饮一口,那汁液入口清凉无比,还带着些许的甜味。 小鱼夹起一块烤肉,蘸上酱料对知闲说:“这如意赌坊不光可以赌钱,还有城里最好的烤羊肉。”她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继续道:“就是你刚才看到的没有嘴的羬羊。”说完将肉一口吞下。 知闲也尝了一块,那羬羊肉鲜嫩多汁,也不似普通的山羊肉那样有膻味,确实味道上佳。她注意到那炭火,问小鱼:“这烤肉架子为什么不用燃石?” 小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用石头烤出来的肉哪里能吃?燃石量多而价贱,多是平民才用,富贵人家都用炭火。”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又问小鱼:“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吃肉?” 小鱼摇摇头:“虽然这里的烤肉的确值得一来,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她站起身来,朝着一张桌子指去,知闲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到那张桌子中间摆放着一株珊瑚样的东西,只不过寻常珊瑚色彩艳丽,这个东西却是通体漆黑,只听小鱼继续道:“这是五石草。” 她又夹起一块肉,放到嘴里,细细地咀嚼,待品尝完后才继续慢条斯理地解释:“相传是用女娲补天之时五色石炼化出来的药材,有起死回生的妙用。真正的五石草虽没有这么神奇,却也珍贵无比,有道是“上药养命”,这五石草正是药中极品,服用可延年益寿。”她一笑,又道:“这世间的赌场,凡赌金银之物的为下品,赌奇珍异宝者为中品。” 知闲见她说不说话了,只好问道:“什么是上品?” “据说贵族们赌道的力量,可以幻化精神,以达到上古神明天地合一的精神世界。”小鱼说道,语气中隐隐有些向往。 吃喝完毕,知闲也对她们二人今天的目标也明确了。两人走到那张摆着五石草的桌子前,坐在上位的是一个白净面皮的青年,那人一看小鱼,也不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晃了晃手中的竹筒,里面似乎放着竹板一类的的东西,在晃动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待他放下竹筒,对小鱼伸出了五根手指:“五个银币。” 小鱼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拿出五个银币,那银币甚是美观,正面是一头猛虎的形象,背面则是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付过筹码后,她小心地从竹筒中抽出一张竹板,知闲看去,只见那板子上刻着一只鸟,这鸟形似猫头鹰,却从肚子中间长出一只手来,模样甚是怪异,小鱼一见脸色登时变得沮丧起来。 “鴸鸟,流放者的魂魄,不详。”那白面皮的青年冷冷地说。 知闲忍不住好奇触摸那张牌,霎时间感觉这上面似乎有什么感应,就像她之前触摸燃石一样,掌心出现一阵温热。她低声对小鱼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要不然我们走吧。” 小鱼若有所思地看向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这次带了十枚银币,下一把你来试试。” 知闲见她坚决,也不好推脱,心想,这便是之前老周说的“平白浪费钱财”吧。 那青年将那张鸟牌收回竹筒,重新晃了晃,递到知闲面前。知闲触及竹筒的一瞬间犹豫了一下,她集中心神,从丹田之中汇聚起一小股真气,气息直达指尖,之后便从筒中随便抽出一张。 “夔牛!”那青年冰霜一样的面容在看到牌面时终于有了变化,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知闲。 一旁的小鱼欢呼起来,迅速将桌子中央的五石草抱在怀中,那青年也不阻拦,只是盯着知闲,问道:“敢问姑娘是何人?” 知闲眼珠一转,又将叶青南给她编造的难民身份说了一遍,还加上自己在医馆打杂云云。那青年听完一脸怀疑的表情,不住地打量着她。 小鱼心念电转,暗叫了一声“不好”,对那青年说:“如意赌坊的规矩,只问输赢,不问来历,既然我们赢了,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啦。”说完拉着知闲就往外走,在一众赌徒诧异的目光中,她还故作镇定地道:“我下次还是会来吃肉的。”说完就一手抱着宝物,一手拉着知闲快速离开赌坊。 待重新走上青石板路之后,小鱼才开口道:“我一直怀疑如意赌坊里面的赌具不是平常之物,而据我观察如果一个人拥有“道”的力量,便可占尽便宜,这赌场偶尔会有一些达官显贵来赢一些奇珍异宝。”她看向知闲,语气中多了几分尊敬:“我又想到姐姐你那神奇的内力,就想来试一试,看来果然有相通之处。” 知闲点点头,随即便明白过来:“我来路不明,而平民又是无此种能力的,此刻恐怕已经被人盯上了。” 小鱼长叹一声:“就算赌场里的人不外传,恐怕离朱也已经知道了。”她抱着五石草,低着头,神情有些懊悔。 知闲心想,这小姑娘心思倒是转的真快,她心中有些不信那离朱如此神通广大,若真是如此,她昨日进城便该有人来调查她,更何况还在市集中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若这一切都被离朱看在眼里,叶青南就算将她彻底改头换面,也还是会被拆穿。 想明此节,她便开口安慰道:“也许未必会这么快,而且即使知道了,我们又没在赌场里作弊……”说道这里,她心中暗笑,想起来以前和义母闯荡江湖时,有些人就用灌了铅的骰子出老千,这些实为赌场里常见的勾当,相比之下,这巴国的赌场却是公平多了。 原道石 知闲在宫中时,那个爱讲故事的老宫女每逢月黑风高,就点起一盏小灯,火苗在她焦黄的眼睛里跳动着,开口便是:“相传很久以前……”她的视线扫过柜台上整齐放着的一排瓶瓶罐罐,最终停留在面前那个红衫圆脸的小姑娘身上。 “相传很久以前,有个叫做洛水离山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一座山,河水每年定期都会泛滥一次,肥沃了山脚下的土地,山上不仅物产丰饶,还盛产可用于打造兵器铠甲的矿石。在这个地方有过好几个国家,彼此之间常年征战不断。其中一个国家有五个主要氏族——巴氏、樊氏、晖氏、相氏以及郑氏。” 小鱼与知闲对面而坐,桌上放着一册卷了边的书卷,这小姑娘坐得笔直,面容严肃庄重,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学生,让知闲想起宫里的宫正。 知闲的目光从小姑娘脸上,缓缓移到那本泛了黄的书上。书的封皮上用隶书写着“幼学”两个大字,正是巴国的幼儿开蒙读物。小鱼随手翻开一页,上面画着一副简单的山水画,图画的下面是几行字。从如意赌坊回来后,知闲便向小鱼请教关于这巴国的事,她寻思着,既然来到这里的事实无法更改,一时半会怕也是没有回去的办法,于是就发挥了她天性中随遇而安的个性,想要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小姑娘一边欣赏着五石草,一边痛快地答应了,还煞有介事地拿出课本,充起了教书先生。 小鱼翻过书页后,连看都不看,继续讲道:“三百年前,巴氏一族出了一个非凡人物,单名一个廪字,人称廪君——有猛虎出闸,势不可挡之意。”她说着,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枚钱币,那上面赫然是一头猛虎的形象。 “据说他天生神力,还能掌五行之术,少年时期便已经是族中出色的战士和领袖了。后来,他的智慧与勇气也让其他四个氏族叹服,纷纷拜倒认他为五族共同之领袖,并改国号为巴国。虽以巴氏为名,不过为了团结其他氏族,廪君宣布在巴国实行五氏共和制。每十年由某一族中最优秀的子弟担任帝君,再另选一族的后人作为储君,以待下一次帝君权力的交接,其余四氏的族长任后土之职,与帝君平起平坐,凡战争、祭祀等大事皆由五族领袖共同商议而定。” 小鱼说到这里若有所思:“据我所知,山海界各国皆没有五个氏族共同治理国家的先例。” “人界也只有一个皇帝。”知闲说道。 小鱼又将书册翻过一页:“第一任帝君自然是廪君,他带领巴国南征北讨,短短几年就统一了整个洛水离山。正当巴国人沉浸在喜悦中,认为世世代代都会在这里繁荣下去时,有一个老祭司却通过占卜得知,那条养育土地的河流马上就要干涸了,不出几年洛水离山将再也没有水,山林也不再繁茂。于是廪君当即决定,要带自己的人民走出洛水离山,寻找新的栖身之处。” “是你们这里卖原道石?” 小姑娘抑扬顿挫的讲述被门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知闲和小鱼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人正朝着里面张望,眼睛看着柜台上放着的几个陶瓷罐。 小鱼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她站起身来,拿起一个罐子,里面赫然是一块燃石,向中年人介绍起来:“一块石头可保一个月的热度,用它来生火点灯,可省下大半燃石的钱。现在天气炎热,用途有限,若是冬天还可以当做取暖的手炉,那可比普通的手炉实惠太多了。” 这所谓的原道石,便是知闲用内力注入燃石中制成。自那次之后,她发现不仅内力可以点燃石头,而且燃石并不会迅速湮灭,而是将真气储存进石头中,这样就成了一个存储燃料的容器,里面的内力竟能保持月余之久,之后就会变为普通的石头。 小鱼马上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两个人一合计,决定将原道石用陶罐装起来出售,短短几天俩人便售出了十几罐,一罐是普通燃石一筐的价格。而原道石之名,也是小鱼起的名字,她摇头晃脑地道:“原者,本也;道者,深不可测也。平民本无此禀赋,现在有了原道石,近似于人人有了“道”,有了这样的噱头,必会大受欢迎。” 那中年人付钱走后,笑脸却仍挂在小姑娘脸上,她重新坐了下来,语气也欢快了起来:“刚才说道廪君带着巴国百姓走出了洛水离山,经过数月的跋涉,他们到了一个叫做盐阳的地方。”她指了指地面:“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盐阳由一位叫做盐水女神的巫女统治,当时尚处于母系氏族阶段,相传这神女生得仙姿玉色,倾国倾城,她对廪君一见倾心,想要把他留在盐阳和他共享国家,然而廪君却谢绝了她的好意,打算休整几日之后便带领族人继续前进。” “这盐水女神精于法术,她为了留住自己爱人,召唤来了漫天飞虫,遮天蔽日,这样廪君的队伍就无法再前进了。廪君心中其实也是爱慕盐水的,但他的心中国家大义、民族存亡要远远高于小情小爱,于是只能亲手杀死挚爱。而盐水国也因领袖被杀,与巴国开战,最终战败。” 小鱼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憧憬来:“在儿女私情与家国之间,大丈夫当是该胸怀天下,后世说起廪君来,都是称赞他为族人牺牲情爱,是一种至人无己,不负天下的境界。” 知闲静静听着这诉说,觉得其中甚是古怪,正思忖间,只听小鱼大声说道:“更为难得的是,廪君虽然是个不世的英雄,却也有情有义,在他亲手射杀了盐水女神之后,当即便失声痛哭,带领巴国战胜后又放弃巴国帝君之位,带着巴氏一族消失在山海界之中。” 小鱼讲完了,眼睛的光芒一闪一闪的,显然对于这位古代的开国英雄极为崇拜。知闲沉默了一阵,问道:“这是这本《幼学》中写的?” 小鱼点点头,又道:“巴国的每一间学堂、茶馆、戏楼里都在重复着这个故事。” 知闲沉默不语,正巧这时,又有人来买这原道石,小鱼高高兴兴地招呼了来人。这小姑娘天分极高,平日里也常常恃才傲物,不过却对金钱格外喜爱,每每见到必喜笑颜开。 待她喜滋滋的回来后,知闲开口道:“这巴国对盐水国岂非是侵略行径?” 小鱼的目光一闪,肃然道:“成王败寇,本无可厚非。更何况这战争本就是因盐水女神而起……”知闲张了张嘴,正要反驳,那小鱼一挥手道:“而且这盐水国原本只是个母系氏族,以渔猎为生,国家贫穷落后,生存全系盐水女神一人的法力维持。巴国在此地建都之后,历届后土励精图治,国力强盛百倍不止。并且巴国善待原盐水国人,盐水女神的后人更是可以世袭富贵。每年也有纪念廪君和盐水爱情的节日,人们习惯口中称“神女在上”以祈求女神和廪君的保佑。” 知闲听了之后只觉得荒诞不经,忍不住愤然道:“占据了人家的国家,杀了人家的子民,难道只是纪念便可以抹平的?”她心中又气又觉得奇怪,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改朝换代本就是常见之事,她在原来的世界也没少听说,无论盐水还是巴国都与她毫无关系,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不平之气来。想来同为女子,对女子因情所伤,乃至失去国家一时间物伤其类了。 那小鱼被她这番反应弄得始料未及,愣愣地看着她。知闲暗叹一口气,心道:这种事也没什么必要和一个小孩子争执。 愤慨之情稍稍褪去,代之以莫名的伤感,她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些:“那既然廪君带着族人消失了,那五氏岂非只剩下四氏?” 小鱼点点头:“三百年来来,是樊氏、晖氏、相氏、郑氏四氏轮流选人担任帝君,如今的皇帝轮到郑氏,单名也是一个廪字,唉,他哪里配得上这个字!” 知闲听小鱼张口便对天子如此不敬,不由惊讶万分,小鱼见她如此反映,轻蔑地道:“没有权力的皇帝毫无意义。” “自十年前晖氏储君里通外国一事后,这后土一职也改称大后土,由樊氏族长樊大人一人担任,其余几家么……晖氏自是不复存在,另外三家只保留皇帝轮流坐的传统,但其权柄远远不如大后土。樊大人的武功才干不下廪君,如今巴国内忧外患,外有鬼方,内有贼寇,幸而大后土雄才大略,数次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小鱼说着再次陶醉起来。 “那离朱是什么?离朱不是天下事尽在掌握吗?在为何还会有贼寇?” 小鱼眉头一皱,显得有些不耐烦:“这谁知道……也许是他办事不力……”她转了转眼珠,笑了:“就像你一个人界来的人,本应在刚进入城中的时候就被离朱发现。我原本也以为他无所不能,现在看来也是草包一个,不能为大后土分忧解难。” 知闲啐道:“你这小鬼难不成还希望我被抓进去?” 小鱼也笑了,站起身来,走到知闲身侧,握着她的手道,诚恳地道:“自然不是,宁姐姐,我很喜欢你!”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摆出了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你若是能留在这里,也必定有所作为,大后土广纳贤才,我们也不必囿于这小小的医馆。” 这话说得竟然颇有野心,可惜知闲并无兴趣。她没什么大的志向,她义母说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随遇而安也就是随波逐流,对于她来说,这世间的很多事都是体验一遭便也算了。 正谈话时,又有人走了进来。知闲转身一看,竟然是送她相风的黄在宥。这人手里拿着那个大酒葫芦,刚一进门,还没说话,先喝了一大口酒,喝过之后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黄老板可是来看病?不巧叶大夫已经外出五日了,老周今日也出诊。”小鱼对她道。 黄在宥看了看知闲,又将视线移到那些没卖完的罐子上,说道:“我来买这个。” 小鱼立即换上笑颜,伸出五指:“五个铜币” 黄在宥随意地拿起一个,看向知闲,露出而笑:“你们有多少我全要了。”他在二人的注视中又喝了一大口酒,眼睛越喝越亮:“以后的也全要了。” 隐机夫人(一) 莫雁北的短棍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趁着对方视线向上时,短棍在半空中急转直下,她手腕翻转,手中的棍平刺了过去,直取对方咽喉。 那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手忙脚乱地回棍格挡,还未等两棍相交,莫雁北再次变招,棍尖下压,朝着那人的肋部扫去。 面前的男子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手中的短棍横在斜下方,这次两棍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起,巨大的力量震得莫雁北手臂发麻,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那男子见状,有些犹豫不决,他紧张地抿了抿薄唇,最终下定决心,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向莫雁北劈了过来,短棍直直地自上而下,带着十足的劲风,在空中呼呼作响。 莫雁北只得压低了身子,借着全身的力量举棍格挡。随即一阵又麻又痛的感觉顺着右手的虎口向上,痛感经由小臂,最后连肩膀都觉得沉重。棍上的劲力却越来越强,她不得不双手持棍才勉强止住这股劲势,情形甚是狼狈。 突然之间,她感到肩上的压力轻了下来,她的短棍顺势向上一送,挡开了对面的棍。那男子赶忙急退两步,手中的棍垂了下来,莫雁北上前一步,再次单手持棍,一阵眼花缭乱的招式后,短棍停在了男子的肩头上。 那男子缩了缩脖子,将手中的短棍扔到地下,一脸关怀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雁北……” 莫雁北眉头紧锁,神情无比懊恼:“王拓,谁让你让我了?” 那个叫王拓的男子不安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说了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此时已近黄昏,若大的练武厅空空荡荡的,四周一片静寂,莫雁北甚至能听到对面那人延绵平稳的呼吸声。刚才那番打斗并未让王拓有所疲累,而她的额头却渗出点点薄汗,呼吸也凌乱了起来。 她收了棍,摇了摇头,心中无比失望。这王拓山林猎户出身,本是使弓箭的,近战兵器非他所长,方才他们二人过招时,他一度被她那变化多端的招式弄得陷入劣势,可即便如此,王拓天生的力量与灵活也总让他能够迅速化险为夷。尽管不想承认,但莫雁北明白,纵然她能在技巧上胜过他,但与生俱来的身体差距还是让她一败涂地。上一次二人过招,就让莫雁北手臂和肩膀上的肌肉就疼了好几天,若是在战场对敌厮杀,那必是不堪设想。 这几天她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宁知闲,以及她口中神奇的“内力”。她知道自己天赋平常,与天赋异禀的有“道”之人自是不可比拟,就是和同为平民的王拓相比,也先天存在差距,她身形消瘦单薄,原比不了身材高大的男子。 王拓站立在原地,墙上挂灯发出的光影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跳动着,更显得他的局促不安,看向莫雁北的双眸中满是关心。 雁北却对这种关心无比烦躁。她自然知道王拓的心思,他原本住在恩威城西边五十里外的神木林中,以打猎为生。雁北有一次在神木林附近的村庄遇到一队逃兵正在抢劫百姓的粮食,她忍不住打抱不平,边打边退到树林里,正巧遇上猎人王拓,二人合力解决了那些逃兵。这本只是一次邂逅,他却执意要追随她,偏偏隐机夫人也同意了。叶青南知道后,不住地责怪她又到处闯祸,不知还要受到几次教训。 她背过身去,试图避开那道恼人的目光,现在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关心。她再次举起那柄翠绿色的竹棍,深呼一口气,低声喝道:“离朱,看招!”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雁北瘦小的身形高高跃起,在空中一个转身,手中的短棍径直刺向面前一个用稻草扎成的人偶胸口。 那稻草人约一人多高,上面还用红色的涂料绘着周身要穴。短棍全力一刺,正中胸前膻中大穴,稻草扎得极为结实,人偶只是晃了晃便岿然不动了。一粒汗珠顺着她的鼻尖滴落下来,她双眉紧蹙,一对眸子中尽是掩盖不了的失望。 自从遇到隐机夫人后,她就十分清楚自己天赋平庸。十年前,当她被迫离开故乡时,还不过八、九岁大,大人们常常提到的那些,诸如离朱、后土、夜叉……她一个也没听有说过。小的时候只知道顽皮胡闹,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不过一个渔民的孩子,不比那些大家闺秀的小姐们,野一些不会受到大人们的责备,靠水吃饭的人甚至觉得这样的丫头将来能更好的适应海上的生活。 她知道如何给拍扁了的鱼涂上盐,制成新鲜的咸鱼。不过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这件事做了几次之后就变得无趣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村子里和其他几个“野小子”、“野丫头”从早嬉戏到晚。 直到有一天,她生活的青苍村突然变成了一片火海,无数面目凶恶的人仿佛从鬼蜮中冒出来似的的,用血洗劫了她的家园。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刺穿了喉咙,连同她肚子里的血肉——她未曾见过的弟弟妹妹一起当场惨死。 她很幸运地被隐机夫人救了下来,从此将她带在身边。等她再长大一点,大到可以将幼年的恐惧转换成仇恨时,隐机夫人告诉了她当年的实情——屠村是如今大权在握的大后土樊相离一手策划,为了陷害那位民间声望日益高涨的晖氏储君 雁北不懂其中的阴谋,但她却记得那位储君的样子。他总喜欢穿着一身铠甲,不像是银甲兵通常的那种制式,相传那是天神共工留下的圣物。那人长相俊朗,举止文雅,村里人都说他将来会是好皇帝。他不像其他贵族那样对待平民一向倨傲,反而十分温和有礼,他在青苍村开辟了可以连接山海诸国的渡口,村民们赫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每天一睁眼就有大量新奇货物通过渡口运进运出,这也让这个世代捕鱼为生的村落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这位储君在村子里建了一座酒楼,幼年的雁北从未见过这么气派的房子。酒楼里常常进出一些长相奇怪的人,偶尔也有和他们长相一样的,那是君子国的人,有一次她和几个孩子混进酒楼里就遇见这位储君在和君子国的人谈话。 君子国的人似乎充满怀疑,几次打断晖氏储君的话,双方一度在争执什么,最后这位储君微微一笑,说了一句,他必会让巴国子民变得有智,有勇,有德,有着对天道和人心的尊重。雁北还记得,他说话的时候很是意气风发。 这句话后来成为他重要罪证。樊相离指他身为一国储君,巴国的贵族,却受到乱神异端邪说的蛊惑,里通外国,蠹国害民,实乃罪大恶极。雁北后来才知道,这乱神便是指隐机夫人。 雁北缓缓地收回了短棍,高大的王拓仍然安静地立在原地,关切地注视着她。这让她的心绪又回到了晖氏储君那里。他也是一个十分魁梧的人,纵然在那次屠村中他身中了十几刀,还瞎了一只眼睛,却还能怒吼着继续战斗。他将她拖离怪物的包围,四周都是那种鲜血裹着泥土的死亡的味道。 “莫姑娘。”一个声音出现在练武厅门口,她闻声看去,一个侍从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说道:“天保元帅又来了。” 莫雁北彻底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眉头微蹙:“夫人还是不见吗?” 那侍从摇摇头:“叶大夫刚刚服侍夫人喝下药,准备歇息了。” 雁北叹了一口气,心中一阵难过。樊相离说隐机夫人是乱神,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确是一个属于神话的人物。三百年前她是盐水女神身边的亲密护卫,是她的姐妹和朋友。在国家灭亡的最后时刻,女神请求天师为还活着的几个姐妹施下永生不死的法术,三百年的青春永驻,三百年历史真相的传承,直到离朱的出现…… 比起樊相离,莫雁北更恨离朱,所以她决定去见一见这个天保元帅,她无声地招呼了一下王拓,后者立即会意。 天保元帅满脸的络腮胡,他站在哪里如同巨塔一般,雁北简直怀疑他是从山海界传说中的大人国来的。他的身边有一个雌性的夜叉,雁北厌恶地瞪了她一眼,当年正是夜叉作为先锋在她的家乡肆意屠杀。 被瞪的雌性夜叉感受到了雁北的恶意,她的双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随后犹豫着从行囊中拿出一个面具,正要往脸上戴时,被身旁的天保元帅一把按住。天保元帅那严肃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柔情,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后他看向雁北,笑道:“她是我的妻子。” 雁北和王拓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天保元帅像是见怪不怪了,他爽朗地哈哈大笑,笑声在房间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灯火跟着跳动起来,只听他说道:“我二人乃是患难夫妻,感情深厚。我妻子在战场上与我并肩作战,杀得樊老贼的铁皮废物们哭爹喊娘,现在民间有云:宁战鬼方,不见天保。每次作战,我家夫人必定身先士卒,连我也是万万比不上的!” 雁北神色稍稍放松了下来,她再次看向那夜叉,雌性夜叉的体型与雄性相差不大,她的腰间悬挂着一对流星锤,这种兵器如无力量绝难挥舞,她手臂上高高隆起的肌肉证明了这种兵器对她不在话下。雁北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臂,不由得有些羡慕。 她冲那夜叉抱了抱拳,口中道:“原来是位巾帼,恕在下刚才失礼了。”那夜叉看起来诚惶诚恐,忙不迭地还礼。 天保元帅笑道:“我夫妻二人也久闻隐机夫人大名,巴国凡有兴义举之人,哪个没有受过隐机夫人的影响?现下我大军盘踞在南方四州,假以时日大业必成,我是真想见见这位神话人物!” 雁北有些为难,说道:“夫人近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天保元帅大为惊讶:“隐机夫人乃是盐水女神的护卫,三百年来不老不死,这等近乎于神仙的人物也会生病?” 这其中的真相自然是不能对外人道的,雁北心中暗道,面上只能无奈地微笑着。 “好罢!”天保元帅大手一挥,爽快地道:“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和目标,我王天保对神女发誓,得天下之后定奉行隐机夫人为国相,重现古代盐阳之盛况!” 雁北有些动心。她仅凭掌握历史的真相就想推翻大后土无异于天方夜谭,不然也不会三百年未成事,隐机夫人已经时日无多,当她逝去时,一切的家仇国恨也会随着时间淹没在历史中。如今天保元帅声势浩大,已成朝廷心腹大患,若他们能合作,那报仇也就有望了。 虽是心中已经有了选择,但她还是记起叶青南常批评她喜形于色,易被人利用,便故意岔开话题道:“相传离朱尽掌天下事,不知元帅有何好的办法对付离朱?” 天保再次大笑起来,他拿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又将包袱解开,雁北和王拓定睛一看,霎时间头皮发麻,那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烧焦的虫子尸体。 隐机夫人(二) 天保元帅似乎对两人的反应很是很满意,浓密胡须后面的五官都笑得拧在了一起,他指着那些虫尸说道:“离朱的三足臭虫简直无孔不入,有什么风吹草动它们就飞回去向那怪物汇报,民间的一举一动尽在监视之中。过去几十年来,凡是活不下去想要起义造反的,往往还没等出村口就被发现进而遭到屠戮,这种臭虫可谓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 莫雁北忍着恶心再次看向那些焦黑的虫尸,虫子大概指甲盖那么大,虫腹下面伸出三条纤细的腿,她怀疑道:“相传离朱的三足虫凡人肉眼不可见,可这些……” 王天保抚须大笑,并不直接回答,反问道:“莫女侠跟随隐机夫人已久,可知道这离朱的来历?” 莫雁北听他称呼自己为“女侠”,不由得心下开心,对这反贼头子又多了几分好感。不过若是论及离朱这举国上下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她心中登时升腾起一股恨意,旋即又觉得有些讽刺,这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隐机夫人更了解这个从未露出过真面目的人了。民间起码有一半人相信,离朱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一个由一群虫子组成的空有其名的幽灵,只要有这个幽灵在人们就会活在被监视的恐惧中。 但莫雁北却知道,樊相离治下的离朱不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狡猾多端的男人。 个中原因自然是不能对这反贼头子说。她看着王天保,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巨汉眼睛里闪着精光,她心中一凛,想到叶青南曾经说过,一个人若是想有所隐瞒,那至少要在交谈中说几句真话,真话里最好还有细节,这样别人才能不至于一下就看穿你的心思。她还记得那是她又一次闯祸还磕磕绊绊说谎的时候,他告诉她的。 莫雁北缓缓地点了点头,开口道:“我听隐机夫人讲过,离朱原本是黄帝麾下的一名臣子,这个人目力超凡,能在百步之外看见秋毫之末,后来随着黄帝一起升入天界成为正神之一,不过巴国的离朱可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沉吟一下,续道:“大概在二百年前,巴国为了监视隐机夫人和盐水遗民后代的动向以“离朱”为名设立一职,除了首都建有监察院之外,各州皆有下属机构,远比如今规模要大得多。这些衙门权力极大,平日里横行霸道,欺压官民,因此反而成为祸乱之源。一时间全国上下烽火四起,都不用隐机夫人出手。一些域外之国也纷纷觊觎,当时真可谓内忧外乱,后来几位后土登上建木天梯,求来移山之术。” 她面露一个嘲讽的神色:“就是现在拦在我们前面的那几座大山。相传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后,天界正神的数量骤然增多,于是天界便颁布法令要求正神不得干涉诸界之事,”她对此嗤之以鼻,“若法令真的管用,这几座山又是从何而来的?” “就是几个吃饱了没事干的正神拉偏架,要我看这世间的万般灾祸都少不了他们的掺和!” 这番道理自然是隐机夫人灌输给她的。隐机夫人曾对众人讲过,人界有一个朝代叫做商朝,他们的皇帝纣王在一次醉酒后对大正神女娲的画像不敬,女娲大怒之下便暗中找了几个修仙的狐妖,派她们下界灭掉纣王的国家,许诺一旦商朝灭亡便助她们修成正果。结果事成之后,正神当场翻脸还杀妖灭口。 隐机夫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叹息了一声,说世间万物都是女娲所造,这自然是不世之功,可如果掌握了他人造化就可以为所欲为,那么我们信仰正神到底是出自于内心的崇敬还是恐惧? 这句话雁北自然没有说出口。王天保再次大笑起来,他一拍桌子,赞同道:“哈哈,就是吃饱了没事干!这些臭虫只怕也是这么来的!”他捻起一只虫子,指尖一用力,那焦黑的虫尸就化为细细的粉末了,他冷笑道:“老子就从来不信神有什么好心,无论是神还是人,只要是高高在上,都是一个鸟样儿!” 天保元帅初见莫雁北和王拓两个小朋友时,言谈还算有所收敛,然而说道激动时难免本性暴露,粗话连连。 莫雁北不以为意,她点点头:“经此一事,也让隐机夫人的声望日益扩大,民间兴起了崇拜盐水女神和向往百年前盐水国的潮流。巴国的后土们也吃一堑长一智,认为堵不如疏,干脆顺应民意撤销了离朱一职及各种衙门,还大力宣传盐水女神和巴国开国帝君的“爱情故事”……”她说道这四个字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在说什么脏话。 “这一下国家反倒稳定了下来,各地民怨也平息了,民间将过去的历史改编成了话本和戏曲,如果没有隐机夫人,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的爱情导致了那场战争。” 王天保并不答话,他转了转眼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莫雁北叹了口气,继续道:“大概五十年前,樊氏家族得到了这三足虫,于是重新设立离朱一职,但并不设置实体机构。如今,离朱的真实身份无从知晓,可能还是最初那个人,也可能已经换了好几个……”这话本无问题,但她说的时候由于心虚,不免眼神飘忽,在心中暗暗希望这天保元帅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天保元帅微微一笑,再次将视线移到那袋虫尸身上,说道:“这虫子本名燧火虫,原是会隐形,不过虫如其名,很怕一样东西……”他说着从身边夜叉妻子递过来包裹中取出一个铜管,莫雁北和王拓定睛看去,只见那根管子的两端安装着两个镜片。 王天保缓缓道:“这个东西可以照出虫子的原形,如果有日光或者灯火还可以直接燃灭这些小臭虫。”他说着站起身来,拿起镜筒放在右眼上,对着空荡荡的练武厅扫去。 看了一阵,王天保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他放下镜筒,脸上迷惑不解:“奇怪,你们这里竟然干干净净的,连一只虫子都没有!” “我们的营帐里最多一天能逮住十几只臭虫,我把他们通通烧死!天保军中还有专门的除虫队,在我们占领的地方这镜筒每十户一个,告诉百姓烧死的虫子论斤行赏。百姓也对家里的臭虫深恶痛绝,故而响应者甚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咧嘴一笑:“看来隐机夫人果然如传说那样法力无边,若有机会请莫女侠替老王我引荐,天保军上下必感激不尽。”他这话说的甚是诚恳。 “夫人有疾在身,不便见客,还望元帅见谅。”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莫雁北看清来人,立即站了起来,小声叫了声:“叶大夫……” 王天保打量着叶青南:“原来这位就是叶神医,也是久仰大名了。”他吸了吸鼻子,笑道:“叶大夫也真是辛苦了。” 叶青南拱手笑道:“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大夫,手无缚鸡之力,对元帅这样的豪杰向来佩服。只是隐机夫人近来的确身体不适,好在已经有所好转,只是仍需调养不宜走动与受风,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那天保元帅闻言立即一副释然的表情,不再执意要求相见。几个人又说了一阵,莫雁北对这满脸大胡子的反贼头子和他夫人颇有好感,王天保性格豪爽,为人光明磊落,他夫人虽然是一名夜叉,但却是一位出色的战士,是她一向崇拜的女将军、女战士。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希望能够追随这样的人去干一番事业。 “暂不能与元帅共商大事,实在遗憾不已。”叶青南一脸惋惜的说道,旋即便送走了天保元帅夫妇。 三个人又回到练武厅,方才的桌椅已经被侍从撤了下去。莫雁北低着头,心中不住地打鼓,她擅自和天保元帅接洽不知道叶大夫会不会不高兴。她行事一向不计后果,隐机夫人很多时候也无可奈何,但唯独对叶青南她是有点敬畏的。 叶青南只是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一把搭在王拓的脉搏上,眉头微蹙:“你伤势未愈,不该动武的。”他抬头看了一眼莫雁北,后者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王拓抽回了手腕,大声道:“是我自己不好,不关她的事!”莫雁北毫不领情,瞪了他一眼:“叫那么大声干什么。” 青年似乎受了委屈,一张俊脸涨的通红。叶青南看了看他二人,笑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小鬼就喜欢吵吵闹闹,我这个年纪的人可真是受不了。” 王拓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上扬,莫雁北却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叶青南仍是微笑着,并没有责怪雁北的意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近年门派凋零,弟子走了大半,也是难为你了。” 莫雁北看着他,问道:“叶大夫,你也要走吗?” 叶青南一怔,哑然失笑:“我怎么会……”他摇了摇头,肃然道:“十年前目睹樊相离残害无辜,让我一度对这世道绝望,有了轻生之念。幸而后来遇到隐机夫人才让我知道,原来一国之民可以不用这么卑微,一国之主也不该如此玩弄权势、贻害苍生。从那时起我就立志要用双手救天下人,纵然我身无长物,只有医术勉强可堪一用。”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些自嘲地笑笑:“即使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但我也不会中途放弃。”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厅上那些了无生命的稻草人偶,用几乎细不可闻地声音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离开她的,直到最后一刻。” 他说完便看向王拓,说道:“方才天保元帅的话你要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莫雁北有些恼怒:“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是我……”叶青南只是笑笑,挥了挥手打断了她。 她见叶青南和王拓两个人谈笑风生,心中一阵烦躁,便重新抽出短棍来,对着面前的稻草人劈砍一通。每次打击都像是在提醒她的资质平庸,隐机夫人虽然传授她武术,但却无法解答她练功时遇到的困惑,莫雁北有时候觉得,这是因为夫人不是凡人所以根本无法理解他们这些普通人的感受。 她把面前的人偶想象成离朱,平刺一棍直取心脏,又自上而下斜劈下来,用尽力气朝着人偶脖子砍去,稻草人晃了晃,稀稀拉拉的几根黄草缓缓飘落下来。她仍是不解气,又朝着人偶的胯下狠狠一击,口中喝道:“该死的离朱,叫你断子绝孙!”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嘴角扬起一个笑容,当她转过身来时,正看见叶青南和王拓盯着她看,笑容瞬间不见了,代之以尴尬。她握了握手中翠绿色的短棍,那还是叶青南送给她的,据说还是用若木树制成的,比刀剑还要坚硬。 隐机夫人(三) 位于北方的丰州位于巴国的边缘,周边的高山上终年积雪,即使在夏天山顶也戴着一顶尖尖的白帽子。被群山包围的城镇夏季清凉舒适,在五十年前是巴国贵族们的避暑胜地。后来即使贵族也惧怕离朱的威力,弄得人人自危,这里也就渐渐没落了下来。又因为地处偏僻鲜有朝廷管理,久而久之便成了盗匪盘踞的窝点。 三十年前,隐机夫人安札于此,其门下弟子行侠仗义,护周边百姓的安全,这才让丰州重新有了活力。居民们很少真正能寻到夫人的门派中来,但是他们虔诚地笃信这位神话一般的人物能够保佑他们五谷丰登,一生平安。城镇和村落中常常供奉盐水女神和隐机夫人的神像,尽管谁也没有见过她们的样子,反正神像又不需要面目。 这十年来隐机夫人的门派日渐凋零,弟子们纷纷出走,有的加入了天保军,有的看破红尘在山上隐居避世,民众已经很少再见到他们,于是拜神的人就少了许多,凡人都是现实的。 莫雁北推开房门,太阳悬在空中发出淡淡的金色。她踏出门去,深吸着混合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清新与凉爽进入肺里,舒缓了一天前练武带来的酸痛感。她将自己沐浴在早上的阳光和雨露中,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走着,蝴蝶在野花上翩翩起舞。 真好。她想着,这里没有离朱的虫子。更好的是,她已经打算今天随叶青南一起回到他的医馆,向宁知闲学习内功,这件事她还没有和隐机夫人商量,但是她想她会同意的。 她的好心情在看见王拓那一刻戛然而止。青年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飘忽不定,偶尔不小心与她四目相对,又赶快移开。莫雁北目不斜视,轻轻地从他身边走过,试图对一切视而不见。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王拓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莫雁北的怒气瞬间升起,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只听王拓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要和叶大夫一起走?” “这和你没关系!”她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就这么在原地僵持起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二人间紧绷的情绪,莫雁北闻声看去,见到叶青南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她,他虽然没有笑出来,但是那对明亮漆黑的眼睛里却隐隐带着笑意,这让雁北更是感到一烦躁,只听他开口道:“过一阵的吧,你暂时要留在这里。” 莫雁北刚要抗议,叶青南的声音再次响起:“别忘了你不久前刚在城中惹了事,至少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让那些人彻底忘掉。”他虽然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并没有太多责备的意思,眼中的笑意也更甚。他轻轻叹了口气,换上更温和的语气:“更何况,你也应该多陪陪夫人了。毕竟她将你养育成人,教你读书识字,又传授你武艺。”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他看到莫雁北紧绷的神色立即松弛了下来,进而变得惆怅。 莫雁北的心中自然是感激的。十年前她的家乡遭遇剧变,鲜血与屠杀的记忆让活下来的她一度不能开口说话,甚至不能看见红色的东西,同样是隐机夫人带她走了出来。 她在心中暗暗叹息着,过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叶青南。 叶青南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向她招招手:“我去向夫人道别,你也随我来吧。”说完也不等雁北跟上就大踏步地朝着隐机夫人住处走去。 莫雁北满怀心事,慢慢地向前挪步,王拓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好几次她想要无视他都做不到,于是她停下脚步,不耐烦地转过身,对他低吼:“刚才叶大夫没说让你也过来。” 王拓张了张嘴,脸比方才更红了。莫雁北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其实她也说不上到底是讨厌他这个人,还是讨厌他这幅优柔寡断的样子,总之她是不喜欢他的追随。 “你是不是喜欢叶青南?” 一声浑厚清朗的男声在莫雁北耳边炸开,脑海中瞬间窜进了无数青芒山上的巨雁飞过时发出的刺耳雁鸣。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王拓那一脸委屈又不甘心的表情,极度的震惊甚至让她忘了生气。 “不然为什么他说话你就肯听?”王拓像是鼓足了勇气,方才带着点少年稚气的不服气此刻也变成了凌厉的的质问。 莫雁北气极反笑:“王拓,你是被离朱的虫子钻进脑子里把脑仁儿吃了吗?!” 王拓的气势立即降了下来,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莫雁北却不打算放过他,她冷冷一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脑子里只有这点无聊的事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隐机夫人房前,换上了一脸哀伤:“难道都看不到她为了这狗屁的情情爱爱都付出了什么吗?”说完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位老人背对着坐在桌旁,她的身子弯得像河里的虾米,白发稀稀拉拉的挂在她的头上。叶青南站立在她身侧,看到莫雁北和王拓进来,轻轻地点了下头,示意他们将门关好。 “夫人……”莫雁北艰难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了一会儿,那老妇人才缓缓转过身来。 眼前的这位老人形容枯槁,脸上布满了皱纹,坑坑洼洼的像是历经了几万年风吹雨打的雕像。她的双眼已经完全瞎了,眼窝里只有白茫茫的浑浊。她的年龄应该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了,生命在她身上一点一滴的流逝,对于她来说如今的日子每一刹那都有可能是永恒。 她本应是不朽的。莫雁北想着,心隐隐作痛。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离朱,可她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她明知道后果还会上当。永生不死的法术并不是无偿的馈赠,凡事都有代价,比如为了爱情变成一个干瘪将死的老太婆。 “你想去找人界来的小姑娘?”隐机夫人开口道,这声音听起来粗糙嘶哑,还带着深深的疲倦。 莫雁北看了一眼叶青南,旋即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那位姐姐答应教我内功,据说是一种人界任何人都可以修炼的武术,练成后力大无穷,我亲眼看见她……” 还没等她说完,隐机夫人不屑一顾地打断了她:“愚蠢!为什么你会相信这种把戏?说不定这是那人的新皮。” 莫雁北涨红了脸,她自然知道“那人”是指离朱,因为离朱千变万化,分身无数,既然能够欺骗有着三百年阅历的她,也未尝不会玩弄相同的把戏。 但是直觉告诉莫雁北这不可能。即使知道隐机夫人看不见,她仍然剧烈地摇头:“不会的……那位姐姐和我一起打抱不平,一看便是热心之人。” “她的确是突然出现在青芒山上的。”叶青南突然开口道,雁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也调查过她的来历,结果却什么也找不到。”叶青南微微皱了皱眉,“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醉汉说她长得像他的一个朋友,送了她一件装饰精美但并不值钱的相风。”他无奈的笑笑,又补充了一句:“那人是个远近闻名的疯汉。” “算啦!我不再关心这些了……”隐机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反正我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三百年,嘿嘿,三百年也算对得起她了。我死之后那几大家族,多少个来着?最早是五个,现在只剩下两个半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无比的冷漠,没有一丝的情感在里面。莫雁北有些急躁:“夫人……恕我直言,您怎么可以如此消沉?那樊老贼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如今天保军声势正盛,他还带来了破解离朱妖虫的法宝,而且樊老狗还要提防深不可测的鬼方军,可谓内外受敌。若是我学会了内功,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啊!” “要做什么?”那老妇人呆滞地问道,白色的眼睛无神地朝着窗户看去,一缕阳光洒了进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她看不见的倒影。 莫雁北沉吟一下,认真地道:“我想第一步当然是先杀了离朱,解除后顾之忧,天保元帅的镜筒定可以帮咱们揪出这个人来。” “为什么要杀了他?” 莫雁北惊呆了,她张大了嘴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好一阵,她才结结巴巴地道:“是他害您……您本来不会……”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难道您不恨他?” 隐机夫人似乎露出了一个笑容,皱纹在她脸上泛起,她阴恻恻地道:“恨,当然恨,这种恨意我在三百年前亡国时已经有过一次了,三百年来我背着永生不死的诅咒……” “这不是诅咒……”莫雁北小声反对着。 “……为了帮她复国,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那个美好的国度,这是我的信仰和我对她的忠诚。”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我近来时常怀疑,那个国家是不是真的存在过,是不是真的比现在美好。” 莫雁北张了张嘴,她看了一眼叶青南,后者摇摇头,她只得继续保持安静。 “我还在想,信仰与忠诚,真的值得我用三百年时间牺牲掉自己最朴素的情感吗?” 房间里一片静寂,人人屏住了呼吸,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莫雁北心中感伤不已,她记忆中的隐机夫人充满了智慧与青春活力,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拒绝将隐机夫人和面前这个愤世嫉俗、意志消沉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我已经快不行啦,所以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和那个小子……”她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指,尽管眼睛看不见,但她还是准确地指向了门口站着的王拓,“那个森林王子,一起回到他的帐篷,生几个孩子,除此之外什么也别管。”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十分刺耳:“忘掉那些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东西。” 莫雁北脸色发白,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她一把打开房门,光明霎时间倾泻了进来,给所有人包裹上一层金色。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侍卫亲军 宁知闲眼望着戏台的正中央,四周昏昏暗暗,只有台上是光明透亮的。戏台后面的背景会随着戏剧的进行而变化,现在是漆黑一片,上面点缀着几颗明星,这些点点繁星不知怎么让她想起大雪纷飞的青芒山上那些鬼火一样的星星。 这是城里最大的一间戏楼,整个建筑就像首都的城门一样气派,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某位王公贵族的府邸。里面的空间十分宽大,足够容纳千人,正中央的方型台子用最名贵的木材搭建,台下有一片空地,十几个乐师站在那里,身后是雕刻着精细花纹的栏杆,用以和观众席隔绝。知闲见过宫廷戏台,她觉得这间戏楼无论外观内饰比之皇帝的行宫都是不遑多让。戏台的背景幕布看起来仿佛是活的,据小鱼说这间戏楼有法力高超的人在控制这些背景,对于这点她只是将信将疑。 她今日并没有心情欣赏演出。这里的戏剧都是用古代语言念白和吟唱的,她完全听不懂台上的人都在说些什么。据说贵族子弟从小学习古语,于是巴国就又多了一个可以区分贵族与平民的标志,不过小鱼却掌握了这种高雅语言。 知闲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极力想要保持清醒,可惜收效甚微。她昨天耗费了大量的内力,此刻坐在离着乐师不远处的前排却昏昏欲睡。 这些天来她跟着小鱼出入了不少高档的戏楼和酒楼,卖原道石所赚的钱在叶青南回来时已经挥霍了大半。叶大夫第一次听说知闲能够将内力注入燃石进而储存在石头中时着实惊讶了一把。又听说她和小鱼二人一起靠贩卖这个东西赚了不少钱,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这让知闲心中打鼓,不知是否给他惹了不必要的麻烦,好在他什么也没说。 这些石头能够这么快销售一空,大半都是被黄在宥买了去。知闲和小鱼本以为黄老板打算在自己店铺里转卖,不过后来经过小鱼的打听才知道,这人完全是在做赔本买卖。 知闲知道后觉得此事甚是古怪,又想到黄在宥平日里行事异常,便提醒小鱼和他做生意要慎重,没想到这小姑娘一脸无所谓,拿起桌子上的钱币把玩起来,笑道:“有人上赶着送钱难道不好吗?” 知闲耐心劝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欠了的人情总是要还的。” 小鱼笑的愈发狡黠,一对漆黑的眼珠眼睛转了转,仿佛转瞬之间便有了千百个念头。她点了点头,摆出一副不符合年纪的老成世故说道:“这也不无道理,不过……”她上下打量着宁知闲,视线停留在她脖子上挂着的白色相风上,微微笑道:“他不是说你像他一个朋友吗?而且见面就送了一件礼物,没想到这个邋遢的酒鬼还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既然来送钱,那自然就是好朋友!” 知闲不喜欢她的语气和态度。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察觉到这孩子确实聪慧异常,不仅对于读过的医书典籍过目不忘,还能够发现前人的错误,提出自己的创见。 叶青南曾感叹,余小鱼若是出身于贵胄之家,无论是后土还是祭祀都做得。这话是在称赞她天人资质,知闲却觉得叶青南也看出这孩子野心不小,志向绝不仅仅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 那天老周还在一旁说了她们在赌坊里赢了五石草的事,这小姑娘忽地一脸紧张。果然,叶青南说这药草珍贵无比,若使用得当起死回生的妙用,还没等他说完,小鱼开口道:“五石草需要清晨雨露的滋养,此时还不能入药使用。” 叶青南一听这话心中便了然,也就不再强求她把这药交出来。宁知闲从她们赢得这药那天便隐隐觉得,这小鬼不会用这药草救死扶伤,她是打算据为己有。这些天小鱼一直带着她四处吃喝玩乐,这举动便是收买人心,毕竟这草药是靠她才得到的。 知闲也是混迹江湖多年,又在宫中待了几年,心中何尝不明白她这番心思。她只是感叹,为什么无论在哪里,人的心思总是那么复杂,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喜欢操纵人心。 她更是不解,叶青南可以为了救素不相识之人忤逆军官,可见有侠义之心,但他教出来的徒弟却一点不像他。这条小鱼贪吃、爱财又有野心,还好只是女子,若是男子只怕将来要操弄天下了。知闲在巴国期间了解到此处男女与她原来世界并无太大不同,哪怕三氏中的女子也仍是不可为官的。 又是一阵睡意袭来,台上的人渐渐变小、拉长,最终在光影的映照下缩成了几个跳动的火光。就在她终于下定决心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突然响起:“小鱼老师!” 知闲应声睁开了眼睛,只见小鱼的身前站着一个男孩。这孩子和小鱼差不多大年纪,穿着上好的丝绸,头戴一顶漂亮的冠帽。他的身形略有些圆润,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兴奋。小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手中的冰酪,这是由羊奶、冰块以及本地盛产的水果调制成的,这间戏楼供应的酒水饮料也是上品。 “老师?”知闲挑了挑眉,纳闷地看着这两个小孩。 那男孩快速地点头,露齿一笑:“在南山书院时,多亏有小鱼老师的指教。”说着弯下身子,神情谦逊地向小鱼拱手作揖。 “这位是郑后土家的小公子,当今帝君郑廪是他五叔。”小鱼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介绍一件平常的事那样。 宁知闲听得她又直呼皇帝其名,虽然知道这里的皇帝没有实权,比不得她从前生活的地方,却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只听小鱼又说道:“南山书院是贵族子弟幼学开蒙的学堂,我因天资聪慧,先生便准许我破格在里面读书。” 那男孩赞同道:“若不是有小鱼老师指点功课,我怕是要多受先生责备了。” 宁知闲心中怀疑,若是贵族子弟的学堂,她一介平民如何上得?况且她为女子,这里难道可以让女子与男子同上一所学堂么?她来此地二十多天,终日悉心观察,对于该国的等级森严深有体会。百姓所着服饰、所居住宅乃至所事生产皆有规定。虽说她原来的世界也有类似情况,但却从未有过这般严格执行,她就常常在京城里见到商贾巨富请人按照蟒袍的样子缝制衣服,虽说为了避嫌也有所修改,但穿出去也足够唬人,这等僭越之事鲜少有人查。 知闲看向小鱼,心想这因天资而破格之说多半不可信。又见这孩子一脸淡定,对于在一旁献殷勤的郑小公子也似乎爱答不理的态度,不禁暗暗好笑。 经过这么一出,她也是彻底不困了。她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回戏台上,今日现场观戏着甚多,戏楼里坐满了人,甚至后排的过道上还有穿着体面的人站在哪里观看。 可惜她一个外邦人是完全看不懂这戏的。她曾在城中茶馆里听人说评书,多是讲一些关于古代盐水女神和开国太祖的爱情悲剧,今天这出戏似乎不是在演这个故事。 知闲的视线从戏台中央移到下面的乐师身上,她能认出笙、箫等乐器,还有的类似于筝的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件巨大的青铜编钟。 他们奏出来的乐声也不似她以前听过的戏曲伴奏,反而更类似于皇宫举行祭天大典时所奏的礼乐,听起来厚重严肃。知闲突然想到,自己瞌睡连连的祸首恐怕就是这沉闷的音乐声,而不是内力耗损巨大。 “画影剑!”郑小公子低声叫了起来,他已经坐到了小鱼身边,正神情激动地看着台上。 知闲再次看向戏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正将一柄宝剑高高举起,宝剑闪烁着耀眼的剑芒,宝剑上方出现一个明亮的圆盘,他的面前站着一排手持青铜戟的黑衣铜面人。 那老者口中念念有词,知闲一个字都听不懂。话音刚落,他的剑落了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白光,面前的一众黑衣铜面人应声而倒,郑小公子和其他人欢快地拍起手来。 待掌声停息,那郑小公子转过脸来,脸上因为兴奋显得红扑扑的,他对小鱼道:“相传大后土大人的宝剑“画影”能劈山分水,若是鬼方军真敢来犯,樊大人一定会像这戏里演的一样,一剑便可以击退千军万马,对不对?” “嗯。”小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知闲这才明白,原来今天这场戏是讲大后土怎么破敌制胜的。她心中暗暗好笑,心想若是大晋国的皇帝也如此大吹大擂,战争未打先排一出大戏来,别说听不到山呼万岁,朝堂上那些言官可是等不及要递折子开骂了。不过这大后土真的能劈山分水?她眼见这里虽然有不少新奇事物,但要说强过原来世界多少却没有,这里的官兵也敌不过名门正派的江湖儿女。 也不知道真正的叶青南现在怎么样了。她然想到从前那个温润又热衷于山野寻药的年轻太医,思乡的情绪霎时间便涌上心头。她暗暗摸了摸挂在胸前的相风,心下感叹万千,从前虽然四处游历,但终归没有离开过晋国故土,此时却相隔了一个山海界。 她正满腔心事,整个戏院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众人纷纷看向戏楼门口,只见一队身穿劲装的人开门闯入,这些人个个表情凶狠,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只要一声令下利刃随时出鞘。 领头的是一名中年女子。这女子同样身穿劲装,腰间悬挂一柄细剑,她长相锐利,发髻高高束起,知闲注意到她的两个太阳穴微微隆起。 “咦?这人好像有内功的。”知闲轻声说道。 小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她是大后土的侍卫亲军指挥使齐彤。” “侍卫亲军?” “负责巡查缉拿,对大案要案侦查审讯,直接听令于大后土本人。”小鱼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女子也可以担任?”她讶然,这职能听起来像是锦衣卫,不过锦衣卫里可从未有女子。 “本来是不能,不过大后土是个经天纬地之人,举贤任能皆打破常规。”小鱼一脸崇敬,续道:“而且齐大人并不出自三氏。” 正说话间,这队侍卫亲军停在知闲她们前面一排,两名卫兵粗鲁地将一名男子拉扯起来,知闲看清这人的脸,心中暗叫一声。 只听那齐指挥使开口道:“你就是陆风?”这声音出乎意料的好听,并不显得冷硬。 知闲自然认得他,他来店里买过原道石,几天之后又兴奋地回来,说他握住这石头时感觉四肢百骸有一阵暖流通过,随即炫耀地在手掌中升起一团火焰,看得知闲和小鱼惊讶不已。 那陆风艰难地点了下头,齐指挥使不再多多,她挥了挥手,刚才的那两名再次上前架起了陆风。 陆风的脸色惨白,被两名卫兵一路拖行,他的视线一直钉在知闲和小鱼身上,知闲感到不寒而栗,转过头看着小鱼,这孩子却是一脸淡定,兀自品尝着手中的冰酪。 格格不入 从戏楼回医馆的这一路上知闲都惴惴不安。那条小鱼却仿佛没事人一样,回家后也不和叶青南打招呼,打打哈欠便径直走到楼上回房歇息去了。 叶青南像是见怪不怪,一点没有责备这孩子目无尊长的意思。他见宁知闲神色忧郁,便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何事,知闲将戏楼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心下愧疚,心想此事终究因她而起,却不知会不会牵连到叶青南和老周。 叶青南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一言不发。一旁的老周可没有如此淡定了,他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打转。 “我看我们还是躲一阵的好,齐大人亲自带队抓人,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也知道他们是不讲道理的……”老周急切地说道,恐惧中夹杂着恨意。他打开柜台抽屉,胡乱翻出一把钱币,口中还恨恨地道:“真是不讲理啊!” 叶青南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想逃又能逃到那里去?面前就是几座大山。” “顾不了那么多了,能跑多远是多远!那个女人可不一般,更何况这下还有可能直接被抓进离朱的监狱,据说那监狱里全是铁水,人一进去皮肉瞬间就化没了,只能捞出骨头来。”老周压低了声音,五官因为害怕有些扭曲狰狞,他用力地搓了搓额头上一道暗红色的疤,那还是十年前的劫难中留下的。 “此事因我而起,我去找他们。”知闲坚定地道。 叶青南摇摇头,依旧皱着眉:“事情也许没有那么坏,况且这件事也并非因宁姑娘一人所起……”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楼上,有那么一瞬间神情复杂,等宁知闲捕捉到时,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总是要想个法子,据我所知,那齐指挥使绝非滥杀无辜之人。” 几人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宁知闲躺在床上,回忆自己从前的生活,和义母宁女侠行走江湖之时也曾深陷险境,入宫当女官的这几年更非太平,那时又是怎么做的呢?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这让她蓦然惊出一身冷汗,直直地坐了起来,睡意也烟消云散了。她苦苦思索了一阵,不知过了多久,连何时睡着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齐彤就带着她的侍卫亲军找上门来。这些人依然穿着利落的深色劲装,知闲注意到除了齐彤的腰间悬着那柄细剑之外,其他人均没有携带武器,至少没有在明面上显露出来。亲军们也没了昨日那般凶神恶煞,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立在指挥使的身后,仿佛没有呼吸的雕像。 “叶大夫。” 这三个字发音字正腔圆,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既动听又带点戏谑。齐彤的嘴角微微上扬,看不出是嘲讽还是友善,虽然口中客客气气的在和叶青南打招呼,眼睛却一直盯着知闲,她柔声问道:“听说这位姑娘是从惠州来的?敢问家中有几口人?可曾都遭了灾?”这话问的倒像是长辈热切的关心。 宁知闲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她感觉有些气滞,听到这般询问,便知道此番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她刚要开口承认,就听叶青南那晴朗的声音响起:“这位姑娘是小人一位远房亲戚,幼年时和小人同住在墨州下河县。十五年前下河县突遭瘟疫,她父母染疫身亡,被邻居李驼子收养后不久便移居惠州西里,两年前李驼子过世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小人便时常接济着。今年惠州洪水连连,这才把她接来,在小人的医馆里做些打杂的事务。”他抬起头直视齐彤的眼睛,又迅速躬身,行了一礼,态度极为谦卑:“若是齐指挥使不信,大可以派人去当地调查。” 齐彤笑了起来,笑声银铃般的清脆悦耳,又带着几分豪迈,知闲觉得她更像是江湖儿女。只听她开口说道:“惠州今夏遭遇洪灾,尤以西里最为严重,到了十不存一的地步,真真假假也无从调查了,除非去问离朱。”她眯起了眼睛,意味深长的看着叶青南。 知闲不得不佩服叶青南的定力,齐彤尽管语气温柔,但当她这样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如刀的眼神中有一股摄人的威力,仿佛能够把人彻底看穿。叶青南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又马上恢复从容淡定,就好像他真的问心无愧那样。连宁知闲本人都几乎快要相信自己就是他的远房亲戚了。 只听齐指挥使又道:“可我和离朱一向不对付,根本也懒得问他。倒是叶大夫你的来历清清楚楚……”她眼波流转,笑意更盛:“你十岁不到时就被墨州天算城的朴神医发掘,将你从那小小村县带了出来,随他到天算城学习医术,十年前神医仙逝,你也医术大成,便来首府行医救人,对不对?” 她的那句“对不对”声音上扬,听起来不像是在审问,反而像情人间的撩拨,听的人心痴如醉。宁知闲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听这这女人的声音显然内功造诣不低,不知是不是就是这里人所谓的“道”。 叶青南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松动,他微微抬头,脸上晦涩不明,勉强说道:“医术大成却是不敢当,只求为病患尽心尽责。” 齐彤继续道:“叶大夫过谦了,你也不用紧张,今日我们来这里叨扰,也并非为了这姑娘的身世来历。”她站在原地未动,身后的属下立即呈上一个封闭好的陶瓷罐,正是那原道石。她拿在手上,看都不看一眼:“那陆风说这是从你们这里买去的。” “齐大人,我们这里一向有这个东西,这是拔火罐用的。”叶青南淡淡地道。 “我可听说,你这位远房亲戚将这火罐改成了一种叫做原道石的东西,短短几天就售卖一空。究竟是什么样的魔力能让陆风用它肉掌生火?”齐彤依旧笑盈盈的,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齐大人,我们的原道石大半都被黄在宥买去了。”一声童音响起,原本一直躲在楼上的小鱼不知何时走了下来,她冲着齐彤深深行了一礼。 齐彤看向她,又问道:“他为何要买这么多?” 小鱼摇了摇头,恭敬答道:“黄在宥是个着名的疯汉,他的店铺离这里不远,除了售卖相风一类小玩意儿,还经常鼓捣一些奇怪的发明。” 知闲登时心中一片雪亮,知道这小鬼这般说是打算将祸水引到黄在宥头上。尽管远离了江湖,但她心中却仍有一份道义在,当下瞪起了杏仁眼,怒斥道:“别胡说,此事与黄在宥没关系,不可牵连无辜!” 那小鱼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仍是谦逊乖巧地站在齐彤身前。齐指挥使打量了一阵她二人,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真巧,黄在宥也说这是他的新发明。” 这下轮到知闲楞在原地了,好奇盖过了怒气,她委实想不出为何黄在宥要将此事揽到自己头上,莫非此人真的是个疯子? 齐彤转向叶青南,微笑道道:“既然两方口供一样,那我也就不再打扰了。”话音刚落,她就利落的转身准备离开。 “你等一下。”知闲叫住了她,齐彤应声回头,眼神中微微有些惊讶。 “黄在宥和那陆风会怎么样?”知闲问道。 齐彤又看了她一阵,缓缓开口道:“黄在宥一向喜欢作一些奇技淫巧,用以取悦无知民众,不过好在没有造成什么危害。至于那个陆风……若也只是装神弄鬼,操弄邪术,也并无太大过错,大后土大人一向是宽宏大量的……”她说着,眼中突然闪过一阵寒光,让人不寒而栗,语气也加重了:“可他冒充樊氏家族的人,谎称自己能够操作邪术全因天生道统。”她声音仍旧动听,此时却十分冰冷:“可他不过一介平民,胆敢冒充贵胄,这可是要被处于极刑的。” 她说完便再也不看馆内众人,转身潇洒离去,身后的亲军也随之而去,医馆霎时间空了下来。 见人已走远,知闲立即转向小鱼,怒道:“此事明明与黄在宥无关,你为何要栽赃陷害别人?” 这小姑娘不屑一顾:“那酒鬼行事一向古怪,本就应该怀疑到他,我说不说都是一样。” 知闲气极:“若是为个人安危就随意指证他人,你可知这是小人行径?” 小鱼眨眨眼睛:“什么小人?你指山海界焦侥国人?”她不等知闲说话,又叹了口气,说道:“人若是太正直,怕是活不到白头。”说完便慢悠悠的上楼去了。 知闲兀自生气,她看了看叶青南,虽然知道这孩子秉性如此怪不得别人,却仍想问叶青南为何会教出这样的徒弟。 青南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她年纪还小,又太过聪明。” 知闲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才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回去?” 叶青南并未感到惊讶,他只是摇头:“我不知道。”他忽地惨淡一笑,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知道方法,只怕我也早就不在这里了。” “我猜宁姑娘以前的生活一定不错,也有挂念的人。”老周突然插话,一脸打趣地看着知闲。 知闲有些拿不准,要说天灾人祸、阴谋构陷,以及朝廷视百姓生命如草芥,那她所在的晋国一样也不少。但要说挂念的人,可能御医“叶青南”算一个,可究竟为什么挂念他呢?因为他是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其实也不少。 “因为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她犹豫地开口,顿了一顿,又道:“再糟糕的地方,只要是自己的故土便没那么担惊受怕。” 东西南北 阳光和煦,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偶尔几缕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舒爽。 连日的酷暑被一天前傍晚落下的大雨洗刷干净,燥热连同大地上的血腥味一道化为沁人心脾的清凉。昨日午时,城西广场中心上演了一场大辟之刑,自从十年前,城西广场便成了专门处决要犯的地方。 此时此刻,鲜血与喧嚣全都不见了,只有高高悬挂在市中心城门楼上的那颗头颅提醒着人们曾经发生过的杀戮。 中心城楼坐落在长方形的中心市集的尽头处,它就像这座城市其他重要建筑一样,外观看上去威严庄重,气势非凡,一些重大的祭祀活动都会在上面举行。 那颗人头挂在一个不高不低的高度,下面贴着告示。头颅紧闭着双眼,微微张着口,无声地注目着市集上的来来往往:几个衣着破落的青年汉子担着担子,里面装满了不值钱的燃石,三三两两无精打采地找个空地坐了下来;商铺的伙计们在忙碌的卸货;路边密密麻麻布满了早点摊,小贩将面团裹上油,抻成薄薄一片放入油锅中……忙碌的人们甚至没有时间向上看那城门楼一眼。 宁知闲漫不经心地停在一个摊位前,要了一碗细面条,上面飘着几根翠绿的青菜,这是本地一种常见野菜,在城郊不远处的山上这东西漫山遍野多得很。那面摊的小贩原本认识知闲,常来医馆抓药,不过此刻却是一脸尴尬的忌惮,给她盛好面后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咬了一口那青菜,味道酸中带甜。尽管没有人看向那人头,但是恐惧与禁忌却是烙印在每个人心上的。即便大部分购买过原道石的人都是通过黄在宥的小店,城中却仍有不少人口口相传,这种他们称之为储存火种的东西是“叶大夫医馆”新来的年轻女子的发明。周围人自然是噤若寒蝉,偶尔向她投来古怪的目光。 宁知闲不喜欢成为这种焦点,不过她对于人们的目光却从不回避,谁盯着她看她便微笑着回看,这招出乎意料地有效。人们不去看她也不去看城门楼上的头颅。 这种无声的震慑似乎是一种统治之道。知闲突然想到自己原来的晋国京城也有类似城西广场的地方,不过不知怎么的,她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地方的名字了。她一边喝着面汤,一边思索着,她确信有这么一个地方。未入宫前她有一次和义母路过那里,瞥见过行刑台上那血淋淋的尸身,周围的人群全都表情兴奋,但他们的面目却十分模糊。 直到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却仍然是没想起来。她在心中暗暗叹气,最近时常有思维迟钝的感觉,不知是否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可除了脑子不太好之外,却依旧的精力充沛身强力壮。她站起身来,抬头看了一眼那颗头颅,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她更关心黄在宥的下落。这点是她和那条小鱼的最大区别。 比起当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那小鬼更适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近来每次看见那孩子,她心中就会冒出这个念头。既然巴国可以有齐彤这样的女人做侍卫亲军的指挥使,那同为女子的小鱼的理想也未必不能实现。 她不再看那人头,转身离开市集,回到医馆。叶青南和老周已经开门准备经营了,小鱼还没有从楼上下来。看到青南和老周忙碌的样子,知闲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格格不入的感觉再次涌上心间。 叶青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温和一笑,说道:“不久后会有个小朋友来这里暂住,到时候就又热闹了。” 宁知闲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问道:“黄在宥现在如何了?” 叶青南微微一怔,继而说道:“陆风冒充贵胄,招摇撞骗,按律应斩。至于黄在宥……既然上次齐指挥使说他无甚大事,那应该也不会有假。” “为何有人说他会被关进离朱的监狱?”知闲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她在恩威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时常听到离朱的大名,在她看来这巴国传说中的离朱就如同晋国的厂、卫一般,除了监察百官,还干那刑讯逼供的勾当。据说北镇抚司衙门的监狱有十八道酷刑,凡是进去的人都会不成人形。 叶青南摇摇头:“你们发明的那个小东西虽然有所古怪,却也并未造成多大的危害。”他像是想到什么趣事,突然笑了:“黄在宥疯疯癫癫的。上一次不知道弄了些什么东西,把他家门口的一棵古树给烧了,却也只是关一阵子了事。” “这次可未见得……”老周一边称着药材,一边瓮声瓮气地插话道:“谁能想到有人会利用这个火罐一样的东西施展法术呢?还是肉掌生火,这可是传说中只有三氏贵族才能做到的事情!出了这等事那离朱怎么可能置之不理?”老周放下了手中的活计,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那才好呢!”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活力十足的年轻女声,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叶青南闻声赶忙起身,宁知闲看清来人,登时眼睛一亮,正是她第一天见到的那名叫莫雁北的女子。 她的双颊红扑扑的,额头上渗着汗珠,像是赶了很远的路,一对眼睛却神采奕奕,看着并无疲惫之感。 叶青南给他递上汗巾,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快?不是还要两日才到?” 莫雁北大大咧咧地接过毛巾,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汗水,随口答道:“我连着赶了几天的路。”说完又立即换上一副兴奋的表情,接过老周刚才的话:“若是经此一事,人们知道法术人人皆可施展,根本没有贵族平民的分别,那岂不是好事一件?”她转向知闲:“我来前在城里城外都转了一圈,打听到了原委,宁姐姐你们这里可还有那神奇的石头?” 知闲摇摇头:“都被黄在宥买去了,现在应该都在那个指挥使齐彤那里。” “你向谁去打听?”叶青南皱着眉头问她。 “城郊外的乞丐流民中有不少人专门贩卖消息,不打听清楚我也不敢贸然进城,毕竟一个多月前我才刚刚惹了事。”她说着冲青南知闲二人俏皮一笑,又立即显出羞赧的神色,继续道:“这也多亏了叶大夫您的悉心教导,我行事也是越来越稳重啦。” 她说着取下身上的包裹,从中拿出王天保赠送的铜镜管,在众人面前展示,像是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一般:“而且我还有这个。” 老周也不由得被这镜筒吸引,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莫雁北看了一眼叶青南,见他正皱着眉头看着她,心中暗叫不好,便悻悻地收了镜筒,转而对老周道:“没什么” 叶青南无奈地摇摇头:“你若是稳重,那天门日月山也能移位了。” “那些人有没有说黄在宥现在何处?”知闲突然开口问道,这话一出,莫雁北和叶青南两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就是那个开店卖相风的醉汉?”莫雁北眉头微蹙,回想着那些人说过的话,眉头慢慢舒缓开,缓缓点头:“他们提到一个店铺老板被抓,说他发明了可以让人拿在手上施法的东西,但是没被杀头。” “也没有被抓进离朱的监狱?”知闲又问。 莫雁北有些诧异,她看了一眼叶青南,后者面无表情,她犹豫说道:“离朱……有监狱吗?”见知闲目光急切,她解释道:“离朱只是一个人和一群虫……”说到这里,脸上显出憎恨来,冷哼一声,又道:“正所谓东西南北中,离朱是监察一切的,他就负责干这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知闲将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地倒出:“真有这么神奇吗?我倒是觉得未必,不然我们一开始卖这个东西就会被找上门,除非……”她顿了一下,说出了猜想:“那个离朱对此事并不在意。” 莫雁北转了转眼珠,眼睛亮了起来:“所以那黄在宥也必定无事。我看告示上写着,被杀的那人是因为冒充樊相离的亲戚,这樊老狗可真不是东西,难道别人只是冒充他爹就要置人于死地?” 一旁的老周一听到“樊老狗”三个字时便立即起身,战战兢兢地把房门和窗户都关了,室内霎时间暗了下来。莫雁北兀自一脸愤愤不平,叶青南责备道:“就你话多,早晚祸从口出!” 他还想继续呵斥,雁北却抢先一步,又道:“不过那人也是,为何要冒充樊相离的老爹?有樊老贼这样的儿子有什么光荣的吗?那老贼就是一条老疯狗……” 叶青南蓦地站起身来,一脸严肃:“住口!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番胡说八道?口无遮拦,一点正行都没有!” “好吧,我不说了就是了。”莫雁北吐吐舌头,面上也有所收敛。 知闲看着这两个人觉得有些好笑。对叶青南如此小心谨慎也有些不以为然,就她所见,那离朱绝非神通广大。况且天下黎民百姓,关起门来抱怨几句实属平常,晋国的江湖人士对朝廷常常出言不逊,她义母就直呼“皇帝老儿”,即便官差听到也多半不加理会,否则天下那么多狂放不羁之人,哪里抓得过来。 她正想着,莫雁北转向她,一抱拳:“宁姐姐,我这次来是恳请你教我内功。”说着竟然低下身子,单膝跪地。 宁知闲赶忙扶她起来,口中应着:“好啊!” 战争遗民(一) 青芒山顶草木繁茂,环境清幽,每一个晴朗的清晨,空气中都满溢着清新的味道。 二百年前,巴国的四大氏族族长合力请神降下“移山之术”,从遥远的地方搬来几座大山将巴国团团围住。这些山多是些不具名的荒山,山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只有一些碎石和枯木,山脉连城一片,宛若几个紧紧相连的灰色的石巨人。神又在四周布下法术结界,常人突破不得。 群山之中,只有青芒山是从山海界移来的,山上植被旺盛,又在移山过程中被鸟儿播下各种各样的珍奇种子,于是这里就成了无数山海异草的生长地。不过由于它的气候无常,那些珍贵的草木往往刚开花结果就因为一场大雪或者风暴被彻底毁掉,那些传说中的珍品也是难得一见。 叶青南出门前看过相风,这几日都万里无云,正适合上山采药。知闲将黄在宥赠送的纯白玉器挂在胸前,玉鸟那一对血红色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夺目。平日鲜有人登上山顶,这里开阔安静,正好给了她和雁北一个绝佳的练功场地。这几日,他们三人便每日清晨来到此处,待到午时左右下山,赶到城门关闭前就返回城中,如此便不用受那守门士兵的敲诈。 知闲挥舞了几下雁北的短棍,那棍子质地坚硬无比,拿在手中却并不沉重,她望着那苍翠木棍说道:“短棍不似刀剑那般锋利,稍稍触碰便可伤人。若是内力充沛之人使用本也不错,可若是力气不足或内力不济,短棍便不适合女子使用了。”她看着雁北,疑惑道:“你为何不用刀剑?我义母说过,人的天赋性情皆有不同,适合的兵刃也大不一样。有的人天生臂力惊人,性情豪放不羁,便适合开山砍刀之类豪放武器。有的人身形纤细,性情温婉,便不宜用那类大开大合的兵器了。就比如那个侍卫亲军的指挥使,她是个并不高大强壮的女人,我看她随身带了一柄细剑,想必是她的惯用武器。细剑正适合身材小巧,行动灵活的人使用,若是招式得当,就算内力平平也能克敌制胜。” 雁北细心聆听,脑中不由得想起天保元帅那位夜叉妻子的一对流星锤,当时她便觉得这件武器正适合她那般孔武有力之人,可惜当时没有请教她的名字,对夜叉她还是心有芥蒂。她看着自己那柄短棍若有所思,犹豫了一下,说道:“刀剑乃无情之物,动辄见血杀伤人命……我……总是不习惯。” 知闲面露诧异:”你不愿意伤人?”她第一次见到雁北便是在城中心的市集上,一队夜叉押了几个年轻女子公开叫卖,她见这少女颇有侠义之心,可惜却武功平平,这才出手相助。 雁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道:“若是能不见鲜血、不伤人命便能制住敌人就好了。” 十年前青苍村屠杀的经历一度让她失语,并且很长一段时间内见到鲜血样的东西还会心跳加速直至昏厥。好在有隐机夫人悉心照料,这才让她恢复如常。虽然热衷于学习武功,行侠仗义,但幼年的经历却也使得她对于“杀伤人命”这种事厌恶至极,连带着对于刀剑也不喜欢,叶青南知道她的这个毛病,于是特意找来若木树请人帮她制了一柄短棍作为兵器。 “可若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你不动手杀人,旁人就会杀死你,这个时候你手中有剑便可拔剑就杀,难道要坐以待毙?”知闲觉得又好奇又好笑,她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行走江湖时若是遇到大奸大恶之人,那也是随手便杀了,从未想那么多。她自是不知雁北从前的经历。 莫雁北强颜一笑,说道:“这……若是到了生死关头,那自然是不能顾及许多。” 知闲将手中的短棍向空中轻轻一抛,旋即单手接住,用力一甩,朝着路边一块巨石击打过去。 这一击速度极快,雁北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绿光,只听“砰”的一声,那块石头应声从中间裂为两半。 莫雁北看得目瞪口呆,一对漆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碎成两半的巨石,她从前只见隐机夫人能有此功力,可夫人并非凡人,况且那也是施展法术,而非凭借力量。知闲微笑地看着她:“不过即便是短棍,若是内力强大之人,也可顷刻间取人性命。” 她将短棍还给雁北,笑道:“我方才还在担心这棍会不会折断,出手时也留有几分余力,却没想到这棍坚硬得很。若是断了只好赔你一柄了。”她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狡黠,“不然你就只好改练刀剑了。” 莫雁北接过自己的武器,认真地道:“叶先生说这棍是若木树制成,质地坚如磐石,就算放在火里烧也不会损坏。”在私下里,莫雁北会称叶青南为叶先生。 “刚才那一下力道真大,姐姐你是如何做到的?”定了定心神,她开始向往起这神奇的力量的来。她虽然向知闲学艺,但介于已经拜隐机夫人为师,故而知闲按照江湖规矩,并未收她为徒,二人还是姐妹相称。 “武学分为内家功和外家功两种,二者各有所长。外家功夫适合天生神力之人修炼,可若是天生身材矮小,或者是女子,那想要弥补力量不足,那非要勤练内功,增强内力不可。”知闲缓缓说道。 她说完便传授了一些基本的内功口诀,这些入门的功法各派均是大同小异,多是调节内息、气沉丹田一类,并不复杂,雁北一边默记,她一边解释,不到半个时辰便全部传授完毕。 知闲本来还担心近来自己脑子不好,这些口诀别记差了,这内功口诀一但记忆有误还强行修炼可是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的。好在这些功法仿佛刻在她脑子里似的,无论是心法口诀还是运功经络皆是脱口而出,这才让她放下心来。 义母宁女侠曾对她的天赋啧啧称奇。说这武学之道于她来说简直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只需要稍加点拨她就能够运用自如,她第一次依照入门心法修炼时,曾自行将体内真气通过经络导引至四肢百骸,用了不到一年时间,所达到境界便超出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眼前的莫雁北却显然没有此等天赋。虽然她记性极佳,这套入门心法口诀听过一遍就可默诵下来。但当她尝试依照口诀气运周身时,却怎么都不得要法,她双目紧闭,汗水渗透了她的薄衫,脸颊上泛起两抹红,面上也显出烦躁不安的神情。 知闲见状赶忙叫她停了下来。修习内功最忌讳急躁,她先让雁北静下心来,集中注意力,慢慢一点点调整内息,就如溪流入川,归于大海。如此过了一阵,雁北终于感到心中宁静,进而四下静寂,进入一个全然忘我的状态。过了一会儿,知闲见她头顶有一层薄雾升起,便知她终于入门。 太阳慢慢朝着着头顶方向攀去,眼见又到了该下山的时候。叶青南采药回来,见到莫雁北的样子微微惊讶,不过他安静地立在一边,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等到真气在身体内转过一个周天,莫雁北缓缓地睁开眼睛,她感到耳聪目明,心情说不出的喜悦。知闲看着叶青南背着的竹篓,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除了打坐练功,有一些药物也能增长内力,比如灵芝仙草一类,若是遇到可平白增长几十年的功力。” 叶青南打量了一阵二人,缓缓道:“虽不知灵芝还有这等功用,不过这青芒山盛产奇珍异草,若是哪天碰上倒是可以一试。”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途径。”知闲故意卖个关子,见二人都盯着她,缓缓道:“就是上次我们赢得五石草的赌场,那里也有不少宝物,其中不乏名贵药材仙丹。” 叶青南苦笑道:“你被小鱼那孩子带坏了。”他微微蹙着眉头,面色有些凝重,“那个赌场最好也是少去为妙。那里不过是贵族们私下较量法力和走私宝物的地方,平民无“道”,故而没有法力能够赢过赌场庄家。你法力却如此之高,若是常常出现,难免会受到注意,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闲点头称是。 三个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匆匆下山去了。如此又过了几日,雁北的内功修行颇有小成,她感到神清气爽,五感敏锐,此番身体和精神上的变化让她又惊又喜,自觉进入一个新天地。她拿起一块燃石,想要学着知闲的样子将内力注入进去,可惜怎么都无果。小鱼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闲看得出来她不怎么喜欢雁北。 这天清晨,三个人照例登上青芒山顶。知闲从地上捡了一根与雁北惯用短棍相似的树枝,拿在手上挥舞了两下,对雁北说道:“修习内功不一定靠打坐凝神,吃饭睡觉和平日练功都能有所增益,你且与我过招吧。” 雁北犹豫地抽出自己那柄翠绿色的短棍,摆好了一个防守架势。知闲也不多说话,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便攻了过来,她的招式异常简单,但却迅速无比,雁北动作也不慢,挥棍便是格挡。 她自知功力与知闲相去甚远,起初心下胆怯,但几次棍棒相交之后,她渐渐放下心来。知闲注于树枝上的力道并不大,两人便你来我往的拆解了一阵。 渐渐地,雁北感到树枝在空中挥舞时的风声渐大,每次碰撞她手臂上的压力也逐渐沉重起来,便知道知闲将内力加大了,她也不得不凝神聚气。起初尚可勉强跟上,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就有些不支了。 知闲听得她的呼吸渐渐沉重,于是便一声清啸,向后一跃,站在当地。雁北有些迷惑,大声说道:“我还可以坚持!” 知闲笑了,将那树枝撇到一旁,指示她盘腿坐下:“调整内息,将真气纳入丹田。”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二人同时起身。雁北感到方才的疲惫一扫而空,勃勃生机顺着经络传遍全身,她又是欢喜又是不解地看着知闲。知闲解释道:“若是与高手过招之中,对方增加一分力量,你也增加一分,再将这力量纳入体内周天循环便可增加内力。” 雁北简直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激动的当场就要对她跪拜。 知闲赶忙将她扶起来,谦逊道:“我也是看义母教导别人时用过这法子,她说这些也不过是基本功。”说到这里,她忽地有些好奇,便问道:“原本教你武功的师父,难道没讲过这些道理?”她不由怀疑这里是不是也有所谓的门户之见,师父藏私一类的糟心事。 雁北摇摇头,说道:“可能我师父她老人家不知道这些吧,她法力高深,但是却不知该如何传授给别人。”她心想,隐机夫人近乎于神一样的人,自然不知如何渡化凡人。 “这可是奇了。”知闲一脸不信,“开派收徒又怎么会没有教授之法?” 雁北面有难色,叶青南特意嘱咐她不可向外人提及隐机夫人,这让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朋友。知闲察觉到了她的为难,便不再追问下去。 她从地上重新拾起两根树枝,递给了雁北,说道:“若是一定要用短棍,不妨试试双棍。” 雁北接过了树枝,双手持棍比划了两下,说不出的别扭,她刚想开口询问,只听知闲解释道:“江湖中……”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对,这里怕是没有什么江湖,于是便改口,“我们哪里有几个使双刀的女侠,以招式灵动、动作迅捷着称。双棍也是一样,若是内力不足,双手兵刃可做一定弥补。” 日影渐短。叶青南回来时便是见她们两个人各拿着两根树枝,像小孩子一样互相劈砍格挡。招式平平无奇,还不如莫雁北平时所练的那般眼花缭乱,但即便是他也能看出来,雁北手上的劲道要比从前大得多了。 今日的日光有些刺眼,叶青南眯起了眼睛,看了一阵这无聊的打斗。只见宁知闲双棍交叉,直刺向莫雁北,后者依样交叉两棍,看准来势,下压格挡,一时间四棍相交,如同牛角一般顶在一起。 霎时间,二人跳开一步,纷纷扔下手中的树枝,相视而笑。知闲点点头:“你这几日进步很快。” 莫雁北有些不好意思:“比起姐姐还是差得远了。”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往日跟着隐机夫人练习从未得到过这般悉心指点。隐机夫人门下弟子多是些奇人异士,偶尔也有贵族子弟投奔,这些人稍加点拨便可以掌握基本的法术,远不是她这种普通人能相比的。 “若是内功人人皆可修习,姐姐你当开山立派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武学之道,并没有什么平民贵族之别,全凭个人悟性与勤奋。”莫雁北说着,转向仍在一旁驻足观看的叶青南,打趣道:“就好像叶先生,他医术高超又多才多艺,这般天资若是练武也不会差。我很是好奇,若是叶先生也练武会是什么样子?和宁姐姐谁更厉害?” 叶青南笑道:“我这般年纪,莫说练武,就是负重多走几步山路都疲惫不堪,比不了你们青春活力。”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山下走,走到半路忽然一阵雷鸣般的嘶吼划破长空,知闲和青南两人对视一眼,这吼叫声听来十分熟悉。正当他们犹豫间,就见面前出现一匹受伤的夔牛,身后还跟着一群赤发怒目的男人,这些人皆裸着上身,闪着饥饿的目光,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神牛。 战争遗民(二) 这中传说中代表祥瑞的神牛深深地看了知闲一眼,眼神中带着人类才会有的悲戚与复杂情感。知闲心中微颤,脑海中出现某些模糊的画面,断断续续,忽近忽远,每当她想要靠近时却总是差之毫厘,这让她满心困惑。 夔牛嘶吼着向她冲过来,一旁的雁北急忙抽出短棍向前一步,摆出防御姿态全神戒备起来。知闲却依旧站着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狂奔而来的巨兽,极力想要抓住脑中那点碎片。 紧随其后的那群赤发男子眼见这牛发足狂奔,便也加快了脚步。这些人皆是精赤着上身,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疤。他们有的拿着断了一截的长矛,有的握着捡来的石头,嘴里叽里哇啦地不知道说这些什么,雁北和知闲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语声听起来甚是急切。 “他们是越人。”叶青南突然开口道。 “越人?”莫雁北闻言惊讶地侧过头,只看了叶青南一眼,便又全神贯注地看向前方,“他们的国家不是在山海界北方吗?怎么会来到这里?” 越人国是一个位于山海界石者之山附近的一个部落国家。该国全民皆兵,其国民好狠斗勇,凶猛强悍。他们从来不从事生产贸易等活动,全靠劫掠周边国家和接受别国委托担任雇佣军队为生。 巴国虽然封闭,但民众对于山海界诸国的地理风俗也并非一无所知,关于越人的传说多是些他们如何肆虐他国的传闻。巴国很少有人和他们打过交道,同样是强盗,夜叉国掳掠人口从事买卖,越国人则除了打仗对于其他事情一窍不通。莫雁北曾经看到一本书上说,越国男婴一生下来就要用火来检验是否将来会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他们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在战场上从不穿戴妨碍行动的重铠,普通士兵赤裸上身,使用精金做的长矛和敌人作战。只有军队的将领会穿鳄鱼皮做的皮甲,骑着一种叫做鹿蜀的动物。 越国人在山海界北方横行多年,周边国家不胜其扰。然而却从未听过他们侵犯巴国,两国不仅地理上相隔遥远,巴国四周的群山结界也绝对寻常武力能够突破,除非持有据说由大后土樊相离本人颁发的令牌才能在一定时间内驱散法术,穿过群山经由正面入城。 念及至此,莫雁北心中更觉惊奇,她再次瞥了一眼叶青南,见他面沉如水,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赤发人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越人朝着神牛逼近,他们虽然身材高大精壮,脚步却有些虚浮,有的人跑了几步便一个踉跄摔倒了,一旁的人停下来扶他起来。很多人两腮凹陷,双目无神,显然是饿了很久。不过即使如此,从他们的神态和动作中也能看出这是一群善战的勇士。 夔牛停在与三人相隔约莫两丈远的地方,它突然转过身去,高高昂起头颅,冲着天空发出一声怒吼。这吼声如晴天霹雳一般,原本无虫无鸟的山谷,此刻突然惊起一群怪鸟,嘶哑地叫着飞向天空,众人也被这声巨响震得耳中轰鸣声不断。 那些越人却并未被这吼声吓到。他们中间一人头戴彩色翎羽,身上横七竖八的不知多少道疤痕,最长一条从左胸直达腹部。这人是他们的首领,他怒目圆瞪,大喝一声,将手中断了一半的长矛向神牛掷去。长矛虽从中间折断,矛尖却依旧锋利无比,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精光。 那长矛不偏不倚,正中夔牛两角之间的额头,痛得那牛大叫一声,那些越人趁机互相掩护着冲了过来,后排的人纷纷将手中的石头用力向牛投掷过来。 莫雁北担心叶青南不会武功,恐在乱局中受伤,一把将他推开,自己挥舞着短棍不断击打着飞来的石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啸,只见知闲突然施展起轻功,轻点几下便来到一众越人面前。 她一掌便打倒首领越人,那人后退了几步,摇摇晃晃了几下便轰然倒地。其余的越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有些懵了,纷纷停下冲锋的脚步,相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惊恐之色。不过他们终究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这怯弱也只是一瞬之间便消失不见,呼喊着将知闲团团围住。 莫雁北见状也跃入战团,她凝神聚气,将内气注入手中短棍,每一下挥舞都带着十足的劲风。她如今的功力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棍棒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声,那些赤发越人应声而倒。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又避开致命要穴,中招的越人虽然一时疼痛难忍,却也性命无碍。 这些人虽然饿了好几天,但就如同饥饿的老虎一般,反而更加凶悍。若是从前,莫雁北怕是难以在人群的包围中全身而退,此刻却如切瓜砍菜一般轻松。她的信心也随着每一次敌人的倒地而高涨,她惊喜于自己的功力,却也不禁感慨万千,心想隐机夫人虽然一样法力高强,却不知该如何指点凡人修炼。 过了约有半盏茶时间,所有的越人都已经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他们捂着伤处呻吟,再也无力起身。被知闲一掌拍倒的那个首领此刻悠悠转醒,吐了一口鲜血,抬头惊惧地看着三人,口中低声说着些什么。 方才被莫雁北推开的叶青南突然走上前去,开口用近似越人语言的语调冲那首领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那领头人眼睛亮了起来,二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 莫雁北一脸惊愕地看着叶青南,问道:“你还会说他们的话?” 叶青南轻轻点头:“以前也有越人来过巴国,我给他们看过病。” 莫雁心下更是奇怪,自从十年前青苍村一事后,巴国对于域外来人一向严控,只保留了必要的贸易往来。越人是从来不做生意的,他们最多只会出卖自己,可也并未听说巴国招揽他们做雇佣军。 她正想着,突然听那越人首领开口,这一下更是让她惊掉了下巴,只听那人用生硬的巴国官话说道:“我们从山后来,鬼方追我们,饿了好几天!” 雁北看向叶青南,后者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目光里带有某种晦涩难懂的情绪。她向前走了几步,地下躺着的不少越人已经坐了起来,看到她仍是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莫雁北盯着那首领,居高临下地问道:“鬼方是什么样子的?”她一直怀疑鬼方之说不过是樊相离编造的又一个谎言罢了,自从天上正神降下“移山术”搬来这几座大山之后,二百年来巴国只有内乱从无外忧。 越人首领的视线在她脸上打转,他用手拨开蓬乱的赤发,显得有些犹豫:“鬼方……戴着鬼脸,穿着黑衣,骑着红马,他们的领袖不是人,他们都不是人!” 他说完挣扎着站起身来,转身和其余的越人说了一阵,他们有的一脸惊恐,有的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发出一连串像是咒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越人首领再次转向叶青南,激动地说了一番,叶青南沉吟了一下,对知闲和雁北二人道:“他说他们从外面逃进来,很久没吃东西了,想要吃那头夔牛。” 知闲坚定地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允许。”雁北则是皱着眉头,觉得这些越人甚是古怪野蛮,说道:“那不是祥兽吗?怎么可以吃?” “人若是快要饿死,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会烹来吃了。”叶青南冷冷地道,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莫雁北感到背后发凉,此时明明艳阳高照的夏天。 叶青南放下身后的背篓,从中拿出一种韭菜样子的野菜,对知闲说道:“这是祝余草,吃一颗便可三天不饿。” 他转身对那些越人说了什么,那首领满脸怀疑地接过一颗祝余草,犹豫着放进嘴里,又立即大嚼了一阵,狠狠咽下。过不多时,只见他瞪大了双眼,冲着其他人说了什么,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那些原本或坐或躺的越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从叶青南手中接过祝余草。 叶青南对二人解释道:“今日正好赶上这祝余草生长,便顺便采了一些。这草漫山遍野都是,不过若是突然改了气候就不好说了。”知闲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挂着的玉坠,白色的鸩鸟光洁如常,并无一丝异常。 待那些越人吃饱后,首领来到叶青南面前,像是求神拜佛那样俯首在地,其余的越人一见首领如此,也都纷纷跪拜。叶青南也不阻拦,只等他们拜完后自行起身。那首领又对着他说了一阵,叶青南点点头,问道:“你们如何进到山里?” 越人首领望了望天空,面上的表情变得恐慌,说道:“被赶进来,就像羊一样。” 这越人首领虽然会说一些巴国的语言,然而却说的磕磕绊绊,颠三倒四的。叶青南一边凝神倾听,一边给知闲和雁北解释。 这些越人原本是人人惧怕的强盗,所到之处无不充满血泪。但即便如此凶狠,却也从未见过鬼方军这样的军队。据越人首领说,他们人人带着一张灰褐色的面具,看起来像是麻布做的。这些人穿着黑色的轻铠,骑着火红色的战马,在战场上喜欢用青铜重剑将人从头顶一分为二。 越人见惯了死亡与痛苦,也难免被这样的杀人方式吓破胆。可是那个神秘的鬼方领袖却没有杀他们,他将剑高高举起,一阵白光过后,他们就出现在这山里,再也回不去。 “原来鬼方军竟然真的存在……”莫雁北若有所思地说,“并不全是朝廷扯谎。” 战争遗民(三) 在遇到鬼方的军队之前,这些越人原本在距离自己国度不远的一个邻国村落里劫掠。越人国并未与这个国家发生战事,只不过刚好打完仗经过,强取豪夺正是他们一贯的作风。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人从山海界北方逼退到巴国边缘。按照越人首领的说法,就好像他们是一群羊,被主人拿着鞭子一路驱赶到了这里。他们对于鬼方军的了解也仅限于在战场上的交手,除此之外并不知道这只军队和他们首领的来历,他认为一定是鬼蜮里冒出来的。 青芒山连日来天气晴朗,祝余草迅速长满了山野,吸引了大量人每日上山采摘,平日里不见几个人的青芒山变得热闹起来。叶青南警告越人首领找个人少的地方安顿下来,切不可随意下山入城,巴国有律法,凡是未经允许入境的山海国人可就地处决。 越人很快就在山上找到一个山洞中作为栖息之地。山洞外面是一片被树林包裹的空地,树林茂密,故而鲜有人或者兽发现林子里面别有洞天。他们每日食用祝余草充饥,虽然抱怨食之无味,却到底忌惮知闲和雁北的武力,不敢动食用神牛的念头。 叶青南每日上山前都会看过相风,好天气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过到了青芒山上就不好说了。知闲将那白色相风挂在胸前,若有天气异常可随时发现。知闲和雁北二人如今的练功场地从山顶改为越人的藏身之处,知闲要求雁北在比武中不可催动内力,以自身原本的力量与那些越人战士打斗。 “若是凭借自身的力量打败这些人,不仅功力可更上一层,招式也会融会贯通。”知闲解释道。 一众越人虽然此前在这两人手底下吃过苦头,不过他们生性凶狠好斗,敌人越强越是能激发他们的斗志。此刻更是吃饱了没事干,对于比武过招求之不得。那越人首领着实有两下子,他比其他越人更为高大健壮,若是不用内力只凭招式,莫雁北感到甚是吃力。二人几次较量下来,雁北渐渐发觉自己气力见长。 那首领偶尔也不死心地挑战知闲,几次都被打得叫苦不迭,看着她的眼神宛若神明:“女人比鬼方强大。” “你说他们的领袖?”雁北问道。 越人首领点点头:“鬼王的剑很厉害,能劈开山!”他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张开双臂,继续说道:“一道白光!” 知闲心念一动,她想起在戏楼里看的那出无聊戏剧,结尾处扮演大后土的那人用画影剑击退鬼方军,那郑小公子说这剑能劈山分海。 听那越人首领的意思,似乎便是这鬼方领袖一剑劈开了群山外面的法术结界,并将这些越人送到青芒山中。念及至此,她不由一惊,自己莫非也是被什么人送到这里来的?可巴国的外面是山海界并非她所在的人界,那又是谁把她送到山海界的呢? 她正思虑间,只听四周的树林发出一阵急响,似乎有人到来。众人有些紧张地看向树林方向,过不多时,就见那头夔牛拨开草木,露出庞大的身躯,口中还衔着一颗果实。 一众越人直勾勾地盯着巨兽,虽然肚子吃饱了,但眼神中仍是流露出贪婪的目光,有的人还吞吞口水。那牛并不理会众越人,慢悠悠地走到知闲面前,将果子向前一送。 知闲犹豫地从夔牛口中接过那颗果实,那果子生得怪异,表面红黑相间,香气四溢,她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东西。那牛见她接受了这馈赠,转身便离开了,一众越人虽然仍是盯着它,却也无人敢上前捕杀。 “这是什么果子?”知闲问雁北。 雁北摇摇头:“我也从未见过,叶先生可能会知道,他一向熟知山海界的奇怪东西。” 二人今日的修行因夔牛到来提前结束。那些越人几个一堆坐在一起,叽里哇啦地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莫雁北按照知闲的指引,打坐归元,将内力引入丹田之中。眼见日头高悬,叶青南也采药归来,他先将祝余草分与越人。那些人虽然接过这救荒草,神情却大为不满,口中不住地低声嘟囔。 “他们说什么呢?”雁北好奇问道。 “他们说自己又不是羊,成天吃这东西没有味道,吵着吃肉呢。”叶青南无奈地笑笑。 “他们想得美!那牛与我们有缘,今日还送来了一颗果子呢。”知闲说着,将刚才夔牛衔来的果实拿给叶青南看。 叶青南瞬间露出惊讶之色:“这是传说中的丹木果,食之可死回生,并且从此不畏惧火焰。”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阵,又说道:“传说虽然多有夸张,不过丹木果确有强身健体的功效,也可退烧止热,是十分珍贵的药材,即使在原产地崦嵫之山也是难能一见,没想到那夔牛竟能找到。” “原来如此,若是救命的药材那便送给你吧。”知闲将那丹木果递到叶青南面前,大方地说。 叶青南一怔,随即微微摇头,目光含笑:“这是神牛赠予你的,旁人怎好拿去。”知闲仍是要送,他却坚决不收。 眼见正午将至,三人便挥别了越人,下得山去。 第二天一早,三人照例准备出城。今日城门处比往日热闹许多,多了许多身穿银甲的卫兵站在城门前,还有不少百姓聚集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叶大夫,今日不宜出城。”守城将领与三人熟识,看到叶青南便凑过来提醒道。 “为何不可?” “据说青芒山上来了外人,城里的守军半夜便出发进山搜寻,如今还未归来。据说齐指挥使今日也要亲自带队指挥,若是遇见外来者便就地正法。” 三人闻言相视一眼。知闲将叶青南拉到一边,担忧地道:“恐怕是冲着那些越人来的,我们要去提醒他们。” 叶青南犹豫道:“巴国本就不许外人入内,他们被发现也是迟早的,我看就不必……” “这些天来和他们比武过招,彼此也算熟络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坐视不管。”莫雁北打断了叶青南的话,“再说巴国不也和鬼方在交战吗?那越人岂不是同盟?”她和知闲一样与那些越人相处了几天,日日同他们一起修炼,内心感激对方帮她提高功力。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最多不是敌人。”叶青南叹了口气,见说不动二人,于是转向那守将一拱手:“小人医馆中有病患,急需青芒山上一味草药,还请军爷行个方便。”他说着拿出几枚银币交到守军手中。 那守将一副了然的表情。山上祝余草盛开,也吸引了闻风而来的巴国百姓,接连几日都有不少人上山采摘。他们转手便高价卖给郊区逃荒的灾民。朝廷也会派人下来收购以赈灾区,人人都说这草长得真是时候。 守将接过银币,冲三人挥了挥手,便转过身去应付其他想要上山的百姓。 山上有不少来采摘祝余草的人,想来这禁令在银币面前不过一纸空文。这些人对于三人视而不见,人人低着专心头割草。知闲和莫雁北熟练地寻得一条通往半山腰的小径,转了几下便到了树林里,拨开层层草木,来到越人的栖身地。 地上散落着篝火的余烬,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是越人,有的是身穿银甲的士兵。未干的血迹在土路上拖成一个长条,消失在树林中。知闲和雁北对视一眼,心中暗叫不好。 她们二人决定在山上寻找残存的越人,叶青南虽然反对,但拗不过二人,只得跟上。越往山上走,采摘祝余草的人就越少,接近顶峰的时候便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他们正走着,突然听得前面传来一阵人声:“那些越人也是名不虚传,妈的乞丐似的没穿衣服,却能伤了我们这么多人。死了好几个弟兄,还让他们跑了!一会儿等侍卫亲军那帮人来了再说。来,先吃肉!” 雁北和知闲停了下来,只见路边树林中飘来阵阵炊烟,一阵肉香味传来。知闲心中感到一阵不妙,她瞪大双眼,冲进了树林,叶青南想要拉住她,却哪里拉得住。 “有越人!” 一众银甲兵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身来,齐刷刷地抽出腰间佩刀。他们身前生起一团火,支了一个烤肉架子,上面正烤着肉,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鲜血、骨头和牛角。 “好像不对……”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银甲兵说道,他打量着三人,目光停在背着竹篓的叶青南身上,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不是说了不让放这些小老百姓上来吗?他妈的那些守城的真该砍了!” “你们杀了夔牛?”知闲怒声问道,她莫名出现在这山上时便遇到了这牛,后来又从越人手中救下它,冥冥之中她觉得这头牛与自己命运相连,此刻眼见这样一头有灵性的巨兽居然沦为这些人的盘中餐,不由得怒火中烧。 那银甲兵转向她,一脸不耐烦:“关你们什么事?还不快滚下山去,再废话军爷把你们都砍了!” “你们知道吃的是什么吗?”叶青南突然上前一步,对这那军士厉声道:“这是祥瑞神兽,杀了它会给国家带来灾祸!” 银甲兵将他一把推开,挥刀便要砍去。知闲和雁北未料到银甲兵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登时面色大变,抢着上前阻拦。 二人还未出手,眼前飞来一样事物,一根木箭直插进那银甲兵的喉咙,这人立即扔下手中的刀,捂着喉咙,倒地不起,其余的银甲兵见状惊恐地四下张望起来。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众越人便从林子中窜了出来,将这些银甲兵团团包围。知闲感到回到和莫雁北见面那天的情形,只不过此番形式逆转,被围在中间的是这些穿银戴甲的人。 巴国的银甲兵虽然装备精良,实力却不堪一击,越人对付他们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更不用说还有知闲和雁北二人。几乎瞬息之间便将这队士兵打倒在地,银甲反而成了压在身上的负担。 “众将士听令,越人格杀勿论,其余人等速速下山!” 正当众人还没来得及交谈时,就听树林外一声凌厉的女声传来。知闲闻声望去,就见齐彤带着她那些整齐划一的侍卫亲军出现在众人面前。 越人首领听得懂这话,他激动地大叫起来,身后一众越人也都怒目圆瞪。齐彤不似之前见到的那样脸上带笑,给人的印象优雅又干练。此刻的她一脸肃然,表情狠绝,她身后的人更是个个如活死人一般,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你们为何要杀这些越人?”知闲皱着眉头问道。 “越人擅自闯入巴国境内,按律法理应就地处决,若是让他们逃到城内,恐成大祸害。”齐彤冷冷地道,她转而看向叶青南,命令道:“你们赶紧下山。” 知闲心中不忿:“你们如此滥杀无辜,我定不能允许。” 齐彤的视线移向她,仍是一副冷颜,嘴角上扬,面上不无讥诮:“无辜?你竟然说这些人无辜?你可知道越人是如何对待像你这样但却不会妖法的女人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抽出腰间细剑:“巴国一向对外来人员严加管控,无论是山海界还是人界……如果没有接到大后土的命令,我原本不愿多事理会你的由来,但你若妨碍公务,那也只好一并处理。” 战争遗民(四) 站在齐彤身后的那些侍卫亲军眼见自己长官拔出剑来,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在她四周,齐刷刷地抽出武器。这些人皆是左手持刀,握着一柄通体漆黑色的短刀,双目闪着精光,犹如坟地里的鬼火,沉默地与众人对视着。 宁知闲注意到这些人所站方位大有古怪,似乎并非只是为了保护齐彤。他们每个人都间隔了相同的距离,两两斜错站立,方便彼此协作配合。她在和义母行走江湖之时曾见过一些门派面对强敌时会摆出剑阵,大名鼎鼎的武当派就有一套七截剑阵,七个人分站不同方位,一齐使剑,同进同退,威力强胜平日百倍。即便是锦衣卫也有一套团队相互配合作战的阵法,配合起来不下江湖一流高手。 那些越人见此阵势却也不慌,他们皆为训练有素的战士,迅速调整好脚步,两人一组背靠背站在一起。越人首领突然大喝一声,其余人也跟着大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山谷。只见这些人脸色转为不自然的潮红,目光渐渐近乎野兽。 知闲和莫雁北无暇关注越人的变化,她二人凝神屏气,严阵以待起来。 齐彤忽地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有些冷酷的微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她未发一言,瞬息之间便从手下的包围中闪了出来,身形如同鬼魅。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一剑刺中一名越人,得手后便又迅速回到原位。 这一击令知闲都有些猝不及防,她先前便知道齐彤内力不俗,却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迅猛。中招的越人眨了眨眼,刹那间,如柱般地鲜血从他颈中喷射而出,脸上的红润渐渐变为惨白,直到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便轰然倒地一动不动了,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声响。 这番变故让余下的越人瞬间炸开了锅,他们嘶吼着,两两一对疯狂地扑了过去。 齐彤那边仍是阵型不乱,周围的军士围着她转起圈来,时不时以诡异的方位和姿势出刀,每一招过后又瞬间归于原位。齐彤则在人群中不住地快速突袭穿梭,手中那柄细剑犹如她手臂的延伸一般,一招一式无比流畅自然,还带着十足的内力。那些越人人高马大,力大无穷,此刻却成了天然的靶子,齐彤的每次挥剑都能有所命中,一时间惨叫声连连。 知闲和雁北对视了一眼,尝试左右夹击,突入阵中向齐彤攻来。然而这阵法却没有如此容易突破,齐彤的那些手下虽然看似招式死板僵硬,实则一攻一守自有章法,彼此配合也亲密无间,整个包围圈犹如铁桶一般严丝合缝,让她二人一时间难以攻入。军士们对她们视而不见,只是防守二人的进攻,除此之外就是一心攻打越人。 知闲发现齐彤手下的内力也是不俗,加之协同作战,更是可以消耗对手的气力。她心下一沉,心想若是久战下去只怕不利。眼见那些越人一个个倒下,她心中焦急,自己可还好,雁北和青南二人该如何全身而退? 正焦躁间只见雁北的短棍与一名站在左侧边缘的军士短刀相接,她清啸一声,将内力注入棍中,那人手臂震颤,表情显露出一丝痛苦,手中的短刀险些落地。 知闲瞅准机会,运起轻功摆脱眼前一人的缠斗,过来支援莫雁北。她的身后有一名越人,这人被冲上来的军士和齐彤二人共同出手命中,一剑一刀皆中要害,那越人当场毙命。 知闲暗暗叹息一声,仍是来到雁北处。左侧那人正专心对付雁北,没注意知闲来到身侧,她一掌击中那人前胸,将他打出几丈远,所站的位置自然也空了出来。 这一下阵法有变,那些军士有些不知所措,一连被越人击中了好几次。 “慌什么?二十一你去补位!”正在此时,齐彤那清冷的声音传来,她的音量不大,却带着十足的内劲钻入每个人的耳朵中。 一名后排的军士瞬间来到刚才那人的位置,步法与招式皆与前人无二。知闲和雁北却有了经验,两人联手继续猛攻这一侧。 齐彤突然一个飞身,从阵法中心跳了出来,径直落在知闲面前,冲她微微一笑,挥过一剑,雁北想要帮忙却被那个二十一缠住了。 知闲被她的举动弄的一怔,随即便以一对肉掌对阵那柄上下飞舞的细剑。她自忖对方虽然内力不弱,但终究是不如自己的,故而心中并无慌乱,反而隐隐有些欣喜。 “你的法术是天赋还是在人界学的?”齐彤突然开口问道。她眉目含笑,像是闲话一般称赞起来:“功力着实不弱。” 知闲皱眉,她正集中心神与对方搏杀,除非功力相差太远,这性命相搏之间委实不该交谈闲扯。她一时间拿不准对方玩什么把戏,只是凝神聚气,闭口不言。 齐彤却继续道:“若非知道你的来历,怕是要怀疑你是隐机夫人的弟子了。” 一旁的莫雁北听到“隐机夫人”的名字,挥在半空中的短棍停滞了一下,一个没注意被那个叫二十一的军士一刀砍中左臂。短刀的刀刃带着锯齿,从皮肤上划过时扩大了创口,一时间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了下来。她忍着疼痛,短棍在半空中调转了方向,由劈变刺,直点向对方胸前大穴,那二十一猝不及防,被点到在地。 “隐机夫人是谁?”知闲一边问,一边用余光关注着旁边的战场,见莫雁北虽然受伤但却击倒对方,心下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没有告诉你。”齐彤笑道,她忽地一个加速突刺,挺剑直取中宫,在空中舞出一阵剑花。 二人再次缠斗了一阵,互相都没有伤到对方分毫。齐彤放慢了剑招,继续游说起来:“不如你随我回去,加入朝廷如何?大后土用人不拘出身,海纳百川,凭你的本事定能受到重用。” 知闲来此地短短两个多月,对这巴国朝廷殊无好感,她摇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就听耳边传来越人的呵骂与惨叫声,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否先叫你的人住手?” 齐彤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众人正酣斗之间,太阳投射在脚下土地上的光影被一片片鲜红所遮盖,无人注意头顶的光亮变得极为不协调。突然之间,一阵强烈的光芒出现在众人眼前,知闲被晃得几乎睁不开眼,她赶忙用手掌遮挡双眼,从指缝间观察战场上的形式。她还以为是齐彤使用了什么法术,赶忙调整内息,却看到其他人也纷纷捂着眼睛,停下了彼此的打斗。 白光开始淡去,有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四周由明亮转为暗黄。风势渐渐大了起来,方才还在死斗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一些人的目光中露出惊恐的神色,这诡异的现象使他们意识到青芒山上的好天气正在消逝。 “不好,要变天了!”方才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叶青南忽地出现,神色慌张地喊了出来。知闲看向他,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翠绿色的相风,那只小玉鸟有规律地发着光,在他惨白的脸上映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影。 知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相风,却发现这物件安静地挂在她脖子上,没有发光也并无其他异常。她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不花钱的东西果然靠不住,却是不知那黄在宥如今身在何处? 一阵狂风袭来,天气猛然剧变,大雪也随之呼啸而来。这番巨变令众人手足无措,一直镇定自若的齐彤此刻满是恐惧,冲着手下颤声道:“赶快下山!” 纷飞的鹅毛大雪裹着冰凌削在人们脸上,和身上的寒冷相比却也无足轻重。众人皆着夏装,那些越人更是赤着双足,裸着上身,虽然皮糙肉厚,却哪里禁得住这番风雪?狂风一过,冰雪上身,几乎要冻僵在当地。 没有凡人能够抵御这等暴雪,齐彤的手下也终于有了点活人的表情,纷纷慌乱着寻找下山的路。几乎是一瞬之间,原本郁郁苍苍的青芒山,此刻只有单调的纯白,再也没有了四时方位的分别。 知闲运起内功,却仍是止不住的寒冷,她用力睁开被大雪迷住的双眼,想要去寻叶青南,她担心他不会武功,不仅无法御寒,若是一个失足摔下山去更是不堪设想。 她仔细搜寻着周围,却没看见叶青南的身影。齐彤的手下和逃跑的越人不分敌我地乱做一团。她感到身边有个人撞了她一下,她下意识地用力一拉,却只抓住一只断掉的手臂,她惊呼一声将那断臂仍在雪地里,转眼就看不见了。 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一些人不知是被狂风刮走还是埋在了雪里。她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单薄的身形走去,莫雁北仍是握着她的短棍,受伤的手臂血液已经凝固了。 知闲握住她的手,将内力顺着掌心传给她,眼见她的脸色有了些生气,她扶起她朝着记忆中下山的路走去。 天色越来越暗,直至变得漆黑一片,除了雪地上的反光再也不见一丝光亮。知闲想要寻找越人栖息的那个山洞,至少可以暂避风雪。正当她二人搀扶着前行时,知闲猛地抬起头,看见无数鬼火一般的星星升了起来,空气中还夹杂着不知是风啸还是什么的凄厉的呜咽声。 星星在天幕上舞动着,就如她第一次看到的景象一样,风中的哭声也更加凄厉。知闲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就在不知所措之间,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她前方不远处,冲她挥了挥手。她看不清那人面目,看身形像是一名女子,似乎是那齐彤。她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虚弱的雁北,心下一横,朝着那人影走了过去。 那人影见她们跟上,不再有动作,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走去。知闲和雁北跟着她走了一小会儿,就见前方出现一个山洞,那人影猫腰,利落地钻了进去。知闲见状,犹豫了一下,随后也跟上进了山洞。 山洞里生着炭火,不见齐彤,也没有其他人。 战争遗民(五) 知闲扶着莫雁北在火堆旁坐了下来。她仔细地环顾四周,仍是没有看到其他人在里面。山洞里面的空间很是狭小,大概只够两、三个人横躺的,显然不是越人栖息的那个。篝火燃烧得恰到好处,里面烧着平常的木柴,而不是本地特产的燃石。红彤彤的火光映照了整个山洞,火苗在岩壁上舞动着,像是天空中那些诡异的星星一样,她想起叶青南说那些并不是星星。无论如何,火焰带来的温度轻柔地包裹了二人,驱散了她们身上的严寒。 知闲帮莫雁北将外衣除下,她的情况似乎不太妙,手臂处被锯齿刀划开的创口很深,血液已经凝固了,虽然烤着火,但她的身子仍是止不住地打颤。 知闲一边将内力渡给她,一边和她说着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她问道,莫雁北虚弱地摇摇头,颤声道:“……哪里……有人?” 山洞中除了她们二人再无人影,墙壁上也只有她们自己和火焰的倒影。空气里时不时有几声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响声,洞穴的外面传来一阵阵风啸和像是人类呜咽的声响,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莫雁北的脸色随着知闲真气的输入渐渐有了血色,寒颤也不像方才那么厉害。在知闲的导引下她开始打坐聚气,试图凭借自身的功力抵御寒冷。知闲从怀中拿出一样事物,正是那夔牛赠送的丹木果实。这果子看来仍然新鲜,不似放置了一天一夜的样子。这果子表面黑红相间,光洁如同玉石,在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亮。她本打算将这果子送给叶青南,但他却没有收下,反而让她带在身上,说丹木果可一年不腐坏,放在身上还可祛除邪气外侵。她本来准备今天在山上三个人分了吃了就是。 她用衣料擦了擦果实表面,感到腹中有些饿了,心想这果子虽然没有祝余草的功效吃一颗就可止住饥饿,但也聊胜于无。况且按照叶青南的说法,这丹木果也有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的功效,也是珍贵的药材,此时她二人正需要。 她将果子一分为二,将多的那一半递到莫雁北嘴边。雁北看了她一眼,接了过去,小口咬着,不一会儿就吃完了,她自己则一口吞掉另外那小半颗。过不多时,她感到体内有一股真气从丹田中传来,顺着全身经络直达四肢百骸,身上的寒冷瞬间就被驱散了,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她突然意识到这丹木果实是可以增加功力的珍贵品种! 莫雁北此刻也正为自己的变化而惊诧,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快调整内息,别浪费了!”知闲赶忙对她道,她从前便听闻江湖中有人因机缘巧合服用灵药异草进而功力大增的传说,想不到这等好事也会被她碰到,这可真是要感谢那头夔牛了。 少倾,她二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感到体内涌来一股勃勃生机。莫雁北对着空气挥舞了几下拳头,掌中带着十足的劲风,火焰晃动了一下,好在没有熄灭。她不敢再试,坐了下来,心中无限喜悦。 知闲感叹道:“可惜夔牛被那些土匪一样的官兵吃了,哼,那齐彤还说越人如何,我看这巴国朝廷的官兵行径远坏过越人!” 她在心中哀悼那位神牛朋友,对这巴国上下实在殊无好感。这份反感从进城之时便是与日俱增,又眼见种种不公不义之事,虽然也结识了叶青南和莫雁北二人,却仍然有一种疏离感,心中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回到原来的世界,找到从前相识的那些故人。她从前总是喜欢大笑,来到这里之后却不知为什么每天心情都沉沉的,似乎换了一个人。 外面的风雪声渐渐小了,天色却仍是漆黑一片。二人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有几个时辰了,那也该是进入夜晚的时候了。 “你方才真的没看见有人吗?叶青南呢?”见莫雁北精神恢复的不错,知闲又问道。 提到叶青南,莫雁北一脸担忧地道:“你扶着我向前走的时候,我还留意了一下周围,并未看到叶先生……希望他……”她的声音发颤,却不是因为寒冷,顿了一顿,她又说道:“我当时也不知道你要走向何处……奇怪,你如何知道这里有个山洞?” “我是被人引来的!”知闲讶然道,“当时风雪太大,我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只看见一个人影在朝着我招手,我还以为是那齐彤呢,于是便跟了上来。”她沉吟一下,又道:“你那时受了伤,身体虚弱,若是没看到也是正常” 雁北坚定地摇摇头:“不可能,我虽然受伤,但却一直清醒着,而且我还在找叶先生,若是真的有人招手断不可能看不见。” 知闲听她这般说,也不好继续反驳。只是心中疑云更甚,隐隐觉得有一些什么关键所在,但究竟是什么事,她却一点没有头绪。 两人围着篝火,眼皮渐渐发沉,就这么依偎着睡了过去。 睁开眼后,外面已经亮了起来,知闲熄灭了燃烧了一夜的火堆,和雁北走出山洞。太阳仍是躲在云里,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有可能再来一场大雪。地下积雪深可没膝,目力所及之处一片苍白,不见其他人影,原本茂盛的草木此刻只剩下枯枝和荒草。 “去哪里找叶先生?”雁北望着远方的群山,忧心忡忡地道。 “先往山下走,叶大夫也许会和齐彤那些人在一起。”知闲说道,不知怎么,她感觉叶青南和齐彤认识。 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一条下山的小路,引她来这里的人影显然十分熟悉这座山的环境,知闲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那人影怕不是山神一类的吧? 走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听到下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她们对视一眼,纷纷加快了下山的脚步。 没走多远,一片鲜红色就映入二人眼帘,莫雁北低呼一声,随即将头转过去,紧紧咬住双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眼前仿佛一个刚刚完事的准备打扫的屠宰场。几具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越人尸体并排躺在雪地里,血液在他们的咽喉、腹部和胸前凝固,周围的积雪几乎被染得鲜红。齐彤正指挥着手下向山下丢着尸体,那些面无表情的军士抬起一具尸身,走到悬崖边上用力将它抛了下去。 叶青南安静地坐在一旁,除了有些疲惫外,看不出有什么外伤,他看到知闲和雁北出现,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莫雁北这时终于注意到了叶青南,喜悦之情冲淡了刚才见到血腥的不适感,她跳到他面前叫了一声:“叶先生。”叶青南点点头,目光看向知闲和齐彤这边。 齐彤看起来神采奕奕,全然不似经历了一场大战和风雪的样子,知闲冲过愤怒地瞪着她。 “你们杀光了所有人?”她质问道,同时摆出一个防守的拳架。 齐彤整了整发髻,露出一个笑容,她摇了摇头:“他不是还活着呢吗?”她一指叶青南。 叶青南走上前去,向着齐彤一拱手:“多谢指挥使大人出手相救。”他说完,看了一眼知闲。 这一眼落在知闲眼里觉得有些意味深长,还未及她深思,只听齐彤的声音再次响起:“人界来的小姑娘,你与那些越人左右不过是不打不相识,大概不知道这些人可全是臭名昭着的雇佣兵与强盗,所犯罪行罄竹难书。他们侵犯巴国国境,我负责缉拿有何不对?你一个外人,对于巴国与山海界的事一无所知,贸然牵扯进来,可也太过愚蠢。” 知闲一时语塞,心中还想争辩,却也觉得她的话实则在理,这两天叶青南也给她讲过越人的事。她转念一想,又对齐彤愤然道:“可你们又好到哪里去?这城中贩卖人口也未见你们执法,反倒是经常欺压百姓……” 齐彤看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有些嘲弄:“我们的法律如此,你总该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回去。”她突然看了一眼莫雁北,笑道:“这你可以去问那位隐机夫人。” 正在谈话间,天色似乎比刚才更暗淡了些,众人手中的相风都有了反应,只有知闲胸前的那个白色玉鸟依然平静。 看来天气又要起变化。齐彤对众人说道:“我们此次上山只为猎杀越人,与其他人本不相干。这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再不下山,恐怕都要被大雪埋了。” “不错,此时下山还来得及,根据相风的指示,这风雪大概还要有半个时辰才至。”叶青南说道。 知闲只得暗暗叹了口气,随着众人往山下走。一路上偶尔见到死于暴风雪的巴国百姓,齐彤叹息一声,对手下说道:“生死有命,回城之后让惠民所发布告示,说是青芒山大雪封山,待天气转好后再让死者的家人来领尸。”那手下恭敬地应了,只听她又自言自语道:“却不知他们的灵魂会不会变成星星。” 知闲听到这一句猛地想起那些鬼火,当即便忍不住问她:“什么星星?” 齐彤看了她一眼,却并不答话。过了好一阵,就当知闲以为她不会理会自己时,她突然开口说道:“你可知在巴国之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叫做盐水的国家?也有称呼是盐阳,反正都一样。” 知闲点点头,开口说道:“知道,是巴国祖先侵略了这个国家,杀了人家的子民,占据了这块土地。”她注意到一旁的莫雁北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齐彤柳眉一挑,问道:“你为何说是侵略?”她瞥了莫雁北一眼。 知闲嗤之以鼻:“从你们这里的开蒙课本上看的。”她没提到小鱼的讲述这件事。 齐彤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无比,说道:“这种骗本国小孩子的说辞,果然连人界的外人都骗不了。” 莫雁北用比刚才震惊得多的目光转向齐彤,后者的脸上仍是挂着笑容。她不再说话了,一行人又走了一阵,天色暗得很快。 “那盐水国的首领是一位女子,大臣也多是女人。她们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却是使用法术的高手,相传还会施展“遮天蔽日”这样的高级法术,因此虽然人少,但却攻打不易。可惜最后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命运。”走到山脚下的时候,齐彤再次开口说道,她短短几句话便将一场残酷的大战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此时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那些诡异的星星再次升起,在漆黑的夜空中舞动着,犹如一个个跳跃的火苗。齐彤抬头望着天,收敛了笑容,肃然道:“这些不是星星,是当年盐水国阵亡将士的灵魂,却不知其中是否有她们的女神。” “所以你们也与那些越人并无不同,一样是强盗和侵略者。”知闲评论道。 齐彤面无表情:“两国交战,从来都没有不同。你所在的地方难道是什么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