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疆》 当杀(一) 冰寒刺骨的剑气呼啸着卷起一场风暴,凛冽而毫无一丝生气的杀意在其中蔓延。天色苍如白垩,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风雪咆哮声在杀意中缓缓歇了下来,唯余无垠的死寂。 叶洺空静悄悄地蛰伏在雪层之下。 他的面前,疏松的积雪被悄无声息地拱出了一个小小的空洞。三天来,支撑着他在这场冰原追杀中活下来的,就是这一点冰冷稀薄的空气。而与他同行的二十一人,包括他们行动的牵头人,声名赫赫的叶家阊阖堂长老怀光,此刻都已经尽数死在家族派来的那个执行者之手。 执行者的目标,就是他们这一群试图挣脱圈禁的人。 叶家远在大陆最北,毗邻亡灵聚集的幽涉海,南方则是博大富饶的帝国。但想要南行,就必须穿过凶险万分的冰原天险。这个自末法时代之时就留守幽涉海的家族对冰原几乎是了如指掌,躲开家族的追杀逃到帝国难如登天。他们筹备了足足两年,甚至还拿到了只有元老院才有资格查阅的冰原地形图,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这才签下生死契,分成三批上路。 逃亡起于一个月之前。但最可怕的,却是在追兵撤走之后所发生的。 他们是第一批走的人,在第二批和第三批因家族的追杀而尽数覆没之时已经走过了冥河谷旁边的叶家界碑。不知幸也不幸,他们这二十余人几乎没有死伤。但每一个人都清楚,后面的路途不会太好走。按照开国时叶家与帝国签订的十方协约,叶家界碑之后不会再有阵法机关,但是作为唯一剩下的目标,他们和家族追兵的距离会被迅速拉近,然后就会是一场决定生死的血战。 那时冰原上的第一个新月之夜,追兵勒马,亮银的烟花在乌云阴蔽的夜空炸开。奉命来追杀他们的三十名执行者,转头就齐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这个诡异的举动引发了所有人的注意。长老下令停止,他们在距离叶家界碑二十里的荒原上短暂地歇下脚来,元婴以上的修士聚成阵法,分出神识四处探寻是否有着新的危险。 叶洺空是阵法中最年轻的人,这让他有着隐隐的自得。因为能力出色,他被安排负责东方偏北的一路,也就是叶家本家的方向。他追寻着人的气息,于单调的狂风呼啸中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语声。 那是一个奇怪而显眼的路标,声音的主人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隐匿自己的存在,也没有故作张扬,在寂静荒芜的冰原上,就好像等着人来发现他一样。洺空不敢大意,循声而去,极力捕捉之下,终于让他听见了一句可以算是清晰的话。 “……为免误伤,本家之后不必再加派人手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思这句话的意思,探路的神识就已经被冰冷的杀意瞬间击溃。那人的修为显然远高于他。这种碾压式的强大,洺空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洺空回想起那一句短短的话,几乎已经辨认不出什么细节。他自恃修为出众,整个叶家,有什么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发现并击溃他的哪怕一缕神识?杀气之冰冷锋利,能让他连招架都做不到? 洺空悚然一惊,因为他骤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真的就这样在一刹那击败了他的人。 当年冰原试炼过后他因病修养,没有赶上那一年的结业考试,只能留级重考。他本以为名额手到擒来,甚至想好了拿到第一名之后该如何铺设前路。但叶家从来不缺有天赋的年轻人,总有人能比你更年轻而更优秀。他作为阊阖堂的代表出战,却在一招之内败于清明堂一个女弟子的手下,从此失去了竞争家主的机会。当时漫天风雪中那一剑的光华,他只怕是永远不会忘记。就是那一剑斩断了他的所有前路,让他从此跌入深渊。而那个人,正是同为叶家八堂之一的、清明堂的堂主之妹,叶渺。 当杀(二) 洺空心中隐隐泛上模糊的恐惧来,他并不容易惧怕什么,但如果那个对象是叶渺,似乎一切都能变得顺理成章。那场和他的对战之后,叶渺直接挑战了长老院,十二战十二胜,展露出的锋芒惊艳了所有人,从而一跃成为族中地位最超然的年轻一代,被他们极尽溢美之词地说是什么百年一遇的天赋,称她为族中前所未有的天才。 他们不是没有设想过本家会派叶渺来作为执行者。但叶渺一贯孤僻桀骜,最亲近的人除了哥哥叶涓,恐怕就是她认作义父的顾家家主顾舒。他们特意选在了她义父顾舒闭关的关键时期出逃,家族即便是真的想要把叶渺叫出来,那也要她首肯才行。而以叶渺对顾舒的重视程度,她必然会守候在父亲身侧,怎么可能这时候出来执行任务! …… 后来发生了什么,洺空已经不愿回想了。他没来得及把自己听到的那句话说出来,冰冷的杀意就已经笼罩了所有人。三天的追杀,或者说是屠杀。对方的强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料想。他们原先所料定的一切对策在绝对的实力下都被碾为齑粉。没有人知道叶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因为后两队人的全灭,本家到冰原的消息线已经完全断掉。而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永无止境的逃亡。 如果让三天之后的洺空来看,那完全就是一场不自量力的突围,突围的人有二十二个,而包围他们的,只有一个。 他面前的这个小小的空隙已经支撑不了太长的时间。洺空悄然在手中捏出了一个瞬移的法阵,但没有启动,启动法阵需要到地面去,而在叶渺这样的高手面前,冒头的短短几秒已经足够击杀他。他需要一个契机。 外面的寂静消失了,换成了细细簌簌的雪落声。叶渺大约已经离开了此地,洺空咬牙捏碎了法阵,从雪下直冲上去,还未及看一眼冰原上刺目的天光,鲜血就已经旋转着喷了出去。 他的头颅滚落在一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叶渺一贯漫不经心的语调,“人我已经杀完了,本家还说什么了?”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身穿赭红金印的阊阖堂服饰,面容微带怒色,“家主唯一的口令就是让你留下活口带回去审问。” “我走之前接到的命令是全灭。” 男子冷笑一声,“叶渺,你想抗令?” 叶渺没有理他,径自长剑一扫,剑风过处,鲜血冻结,尸体顷刻间就被风雪掩埋,消失得了无痕迹。她才没心情在这里废话。叶家本家共分八堂,叶渺所在的清明堂主管外事,阊阖堂则司掌家法。眼前这人名叫叶霄,虽不是堂主,但作为阊阖堂出身的执法长老,一向和散漫惯了的叶渺有些不对付。虽说能进元老院的都称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一流之下也要分个层次。何况他们堂中资历最深的怀光长老都参与了此次叛逃,叶伦那个当惯了家主的老狐狸难道真的肯放人一条生路?给余下的阊阖堂人看样子罢了。要不然留活口的命令也不至于此刻才到。 何况她本来就是被家主强拉过来的,那个老狐狸哄着她说族中叛徒必须清理,他身为家主受多方掣肘,不好出手,拜托她一定帮过这个忙,强行把她从父亲闭关的云迹轩弄到了这儿。父亲这次闭关本来没多长时间,说好等出来就带着她,还有顾秀一起去珞岭玩。她一去三天,可别回去的时候父亲和顾秀都走了,让她一个人跑到珞岭找人,那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当杀(三) “我对抗令没有兴趣,”她平平一摊手,神态真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霄长老也要节哀才是。还请您下次务必脚程快一点,要不然您每回想救什么人都总是来晚一步,我也很替您可惜的。” 毕竟上一回她去帮顾秀在玉泉院打架,也是等到尘埃落定了这位长老才姗姗来迟,啧,也不知他徒弟被屋顶压断那条腿如今好了没有。 叶霄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厉声道,“上次是看在顾舒的面子上我饶过你,但你若再如此不敬尊长,叶渺,我就得替顾家主管教——” 话音未落,玎玎两声,冰刃急急擦着叶霄的耳侧飞过,叶霄回身急闪,鬓边却还是被削掉了一缕头发,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叶渺手中捏了个剑诀,侧身而立,冷冷道,“我平素敬你一声长老也就罢了。你是什么东西,又敢代他指教我。再敢提父亲半个字,我送你去见叶怀光!” 她转身便走,只是未及掠出半里,就看见远远狂奔过来的一个人影,口中的哨音三长一短,是……堂中来讯? 叶渺抬手止住狂风,转瞬到了那人面前按住他,“堂主哥哥有什么事?” 来人是堂中的一个小弟子,名叫叶通通,在她手下喘了两口气才匆忙道,“不惜师姐!你快跟我回去,幽涉那边出事了!家主把消息都封锁了,叶英师兄也被他们叫走了,我偷偷溜出来找你的。” “哦?你说。”叶渺一挑眉,“叶英又出了什么事?他不怕堂主哥哥给他上家法?怎么还连家主都惊动了?” “不是大师兄。”少年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是……顾舒前辈逝世了。” 叶渺的神情一下子变的惊愕,“你说谁?” 当杀(四) 三天之前,幽涉。 顾秀接到报讯的时候正在叶家香雪庭做客,香雪庭办学历史悠久,在修真界中一向颇有令名。除本家子弟外,对其余资质优异却身份寒微的学生也一视同仁。顾叶两家素来交好,家中子弟便有不少都在香雪庭求学,她也不例外。十岁一过,就被父亲送了进来。顾秀禀性温和,天分又高,很得香雪庭中老师们的喜欢。这次父亲到幽涉闭关,她便被丰山老师叫过去说话。 去的时候叶通通也在,这孩子父母双亡,自幼被叶丰山收养,性子极活泼,一见她就跑过来,“师姐师姐,我有一个超级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顾秀先笑着跟老师见了礼,到下首坐下,谢过侍女姐姐的茶,端在手中喝了一口,笑道,“江南的春茶已经下来了,学生回去就给老师送过来些,老师是习惯喝云雾呢,还是喝毛尖?” 叶丰山捋着胡子道,“就你这丫头舌头灵,又是顾明台教出来的挑剔。我尝不出茶好坏,都是被你师娘糊弄罢了。每月给我喝二钱银子的茶末子也喝得。” 这边叶通通已经在她怀里蹭了半天了,顾秀放了茶,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把,“有什么问题问丰山老师不好,还要来问我?” 叶通通笑嘻嘻地道,“老师不知道的。我刚才问老师,你和不惜师姐,就是那个叶渺,谁比较厉害?” 顾秀不觉笑起来,朝老师看了一眼,叶丰山咳嗽一声,“通儿胡闹,我和他胡乱说些旧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通通从椅子上跳下来,在空中比了个帅气的剑招,四面八方不成样子地胡画了一通,“老师还说你能这——样,嚯!一剑刺倒十七八个大汉,伤口都一模一样,是不是真的?师姐你能教我吗?” 顾秀微笑道,“教你也可以,只不过这一招要先学四十种变化,每一种变化后面有十二个后招,你记得住吗?” 叶通通伸了伸舌头,“师姐——不要这么吓人吧?” 叶丰山在一旁和颜悦色地道,“你这个月的剑谱学完了吗?等你学完了九章剑谱,我就让不疑教你。” 叶通通就开始蹲在地上用手指蘸着茶水,算十二乘四十等于多少,叶丰山见了笑道,“上次不惜来,这孩子也是这么缠着问。不惜性子谦逊,没有应承他,他就记挂到了现在。” 顾秀正待笑着回话,外面的侍女就走进来说父亲身边的卫珂求见。叶丰山道,“请卫姑娘进来吧,是明台那边有什么事么?” 卫珂进来时神情不大好,仍是先朝叶丰山见礼,尔后低声向她道,“大小姐,家主似乎是又发病了,您快回去瞧瞧吧。” 顾秀微微蹙眉,“丰山老师不是外人,你说清楚,是怎么了?” 卫珂顿了一下,犹疑道,“属下不敢进去,只怕是病得不轻,婢子已经派人请了师叔过来医看,大小姐早些回去接家主出关要紧。”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顾秀略一点头,起身歉然道,“老师——” 叶丰山道,“明台是当初在幽涉海里泡了一夜才落下这个病,发作起来也不甚要紧,醒来之后就是腰疼腿疼罢了。你头一次见,不必太忧心,去吧。” 顾秀便匆匆出去,在外面和卫珂交代了一番,就见叶通通从院子里跑出来,“不疑师姐,我跟你一起去——” 他跑到顾秀旁边,手里抱着个盒子,“老师说有棵肉灵芝让我给你带过去,你带我一起去怎么样?” “你是想借机跟去我们家玩儿吧?”顾秀瞧他一眼,叶通通笑嘻嘻不答话,只是跟在她后面。她便让侍女代为道谢,说改日再来拜访,捏了法诀御剑,带着叶通通朝顾家飞去。 当杀(五) 顾舒闭关之地在幽涉顾宅的东侧院,名叫云迹轩。他们父女都是修士习性,甚少用仆从服侍,但云迹轩此时却空得异常,连本应守候在外的侍女也不见了。她落到院中,推门走了进去,才看见一个影子从后面匆匆跑过。她按住叶通通在原地,掣出微明剑钉过去,掠身上前,剑刃逼住那人颈间,语气凌厉,“你是什么人?” 那侍女看着面生,此时两股战战,抖得筛糠一般,猛然朝她剑上一撞,顾秀来不及收剑,竟让她仰在地上死了。 这情形实在是过于诡异。顾秀看着流满一地的鲜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用手悄悄抹了,没让叶通通看见。转身到内院中察看了一番,通常来说,修士闭关时周围都有自身灵力所结的结界。但云迹轩的内院中此时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内室的门闭着,但父亲的灵力已经消散了,只留下些微的灵痕。来报信的卫珂说父亲是闭关中突然发病,但这里既没有侍女也没有什么被传唤来的大夫,再加上方才那个行迹诡异的侍女,静悄悄的云迹轩更像是一个为了捕获她的陷阱。 顾秀的预感是正确的,叶通通跟在她身后闯了进来,焦急地说外面都被人围住了,“是顾籍大师兄带人来的,刚才来的那个侍女姊姊也在,他们好像都是来抓你的,不疑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顾籍是她的族兄,从前也颇受父亲倚重,年轻有为,在顾家中甚有名望。顾秀心中雪亮,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群人骤然发难的缘故,是想趁着父亲病发昏迷,好一举拿下他们父女,借此掌控家族。他倒打得一手好算盘! 说话间顾籍已经带人闯了进来,顾秀放出神识轻轻一扫,就知道来人不少,但都不是什么高手。顾籍有备而来,不可能不请嫡系的长辈高手来助阵,多半还在外层围守,怕她逃了去。 “跟我走。”她不容分说地拽着叶通通就向一侧的书房跑,熟练地推开藏在书架格后面的暗门机关,飞快地拉着他避了进去。刚刚操纵完机关复原,就听见了外面破门而入的声音。顾秀紧蹙眉头,这孩子是叶家人,本不该搅进她们家这滩浑水里面来。顾家正宅中设有禁制,是不能轻易动用各种瞬移符咒的,眼下她分身乏术,想要送叶通通出去,就只有这条密道。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四处敲打,寻找暗格。如果卫珂找到这一间……那个女人当过父亲的心腹,必然能破开隐匿的结界。狭小黑暗的密道里,叶通通还一无所知地望着她,顾秀低着头飞快给在他手上画了一个傀儡符,低声说,“回去告诉丰山老师,让他务必发信请明先生过来。这个傀儡符留给你保命,关键时刻再用,如果没用上,就当作我的信物一并交给明先生,听见没有?” 叶通通把灵芝抱在怀里,攥着她的手,“那你呢?” “我去把那群家伙引开。”顾秀侧耳听了一阵,“这间屋子里人数应该不超过二十个,我有把握应付。听着,你从密道跑,出去之后应该离开了顾家正堂,你是叶家人,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找香雪庭里你信得过的叔伯长辈见丰山老师——” “嘭——”顾秀下意识地伸手一挡,灵力结成了一个半球形的屏障,可面前只有簌簌的灰土落下来。爆炸在外面!她当机立断,一把推开叶通通,“快走!他们要炸塌这里。” 当杀(六) 她转身从腰间抽出微明剑,赶在爆炸前一剑破开了暗格大门,卫珂果然不在此间!放炸药的是顾籍手下,见密道已塌,砖石四裂中陡然窜出个人来,都惊愕失色。她心中记挂父亲安危,借着身法之快,出剑一连点到了六七人,从破屋中穿了出去,顺手捏了个隐身咒,游鱼入水般甩开了身后追上来的人。 顾秀避开杂乱无章的叛党人流,顺着墙摸去了父亲闭关的内室。 这里并没有多少人,顾籍在门口只设了两个侍卫把守,她一剑一个,闯进了内间。里面空无一人,绕过屏风,软榻上罩着一层轻纱,她用剑轻轻挑开纱帐,见父亲静静卧在榻上,面容如生,口唇灰白,一丝气息也无。 怎么会这样? 那一瞬间顾秀心中掠过无数种可能,但她都无暇去想。她呛啷一声抛了剑,跪下去用手摸索父亲的腕脉,谁知刚刚碰到一点衣服,浅淡的青气就骤然冒了出来。没有微明的震慑,那青气迅速卷着她的手腕锁住,向皮肉中一隐而没,接着就要上行。她不知这是什么咒术,连忙点住穴道,闻听外面远远有人声进来,拾起微明剑闪身避入了帘后。 来人是顾籍,语气不徐不疾,“丰山老师看到了,这门口一路来的侍女守卫,身上都是微明剑留下的伤口,顾秀下手毒辣,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顾秀心中惊愕异常,她的确误杀了那个侍女,可门口的守卫只不过是点倒而已,顾籍这样栽赃陷害她,究竟有何用意? 另一个人却是叶丰山,他声音沉肃,“不疑是从我这里走的,过来不足半个时辰,如何杀得了人?何况卫姑娘报信说明台有恙,她回来也是关心情切。即便真的是云迹轩里出了什么事,见了明台再说不迟。” 顾籍慢声道,“也好,只是她此番作为,实在太过分了些。” 叶丰山道,“不疑纯孝,必不会做出什么犯上之事,你实在是多虑了。” 两人敲门不应,叶丰山道,“明台兄,我进来了。” 紧接着就是一声极为短促的惊叫,顾秀闭了闭眼,知道叶丰山必然是发现了父亲遗体。听见顾籍道,“丰山老师——顾秀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外面悉悉索索地动了片刻,叶丰山才缓缓道,“你说什么?” 顾籍道,“学生以为,家主遇害,必然是逆子顾秀——” “啪——” 叶丰山声音低沉,“我查看过,明台是寿终而死,并无一丝一毫外力介入。你千方百计地哄我来云迹轩,又极力攀污不疑那孩子,就是为了要我给你在外人面前圆谎吗?我问你,不疑在哪里?通通在哪里?” “顾秀畏罪潜逃,学生自然不知她的去向,可是叶通通师弟——”顾籍笑道,“丰山老师如肯配合,我们当然愿意告知师弟的下落。” 顾秀心中一念闪过,难道叶通通出去之后就被捉住了?不对,傀儡符尚未毁坏,他应该还安好才是。那孩子机灵得很,虽然不过十岁,但想要从中脱身应该不成问题。他跟着自己来顾家是突然之事,应该只有顾籍知晓,他最多是发现了叶通通失踪,借此威胁丰山老师来作伪证。那些手下未必知道要抓这孩子。 叶丰山却全然不知,以为幼徒已经落入敌手,声调不自觉地略高,“你们拿他怎么样了?” 当杀(七) 顾籍道,“只要丰山老师肯将顾秀弑父之事昭告本家,为我在执法堂作证,顾某自然愿意一力帮您寻回爱徒。” 顾秀听着这些话在耳中,开始默默调和起内息来。右腕封住后,那种神秘的咒术暂时没有上移,只是完全无法用力,经脉被封,如果擅动灵力,恐怕又会将右腕的封印崩开。她将微明剑交到左手,默默蓄力。顾籍悠然道,“丰山老师,人证物证俱在,来日三堂会审,只要处死顾秀。学生必然厚待老师。” 不能让他答应!顾秀正要撩开帘子出去,就听见叶丰山凛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当老夫是什么人?明台尸骨未寒,你就要在他身前陷害他的独生女儿?” 顾籍声音带笑,“老师仁义,只不过朋友之义,比起父子之情当如何?学生听闻您与家主不过三年同窗,通通师弟养在您的膝下,可是胜似亲子。” 叶丰山断然道,“你若敢动通儿一下,我必然你血债血偿!” 顾秀悄悄走到了帘后,纱帘半透,她隐匿气息,刚好能看见屏风外相对而立的两人。顾籍听完后面色已变,击了击掌,“丰山老师如此看重先家主,不如就在此随他去吧!” 他话音刚落,四周就骤然落下数个黑衣修士,黑纱蒙面,看装束都是执法堂中的高手。一落地便动起手来,叶丰山修为虽高,却难以抵挡众人围攻,不多时肩头中剑,登时血流如注。眼看老师就要被绞入剑阵之中,顾秀猛然拽下帘子,“住手!” 顾籍意料之中地笑起来,“不疑师妹,你果然在此。” 众人训练有素,闻声即收势靠墙,成扇状散立,两人押着叶丰山制住腕关要处,两人守在门口。顾秀走上前去,左手执剑,语声平静,“你要怎样?” 顾籍道,“自然是要你束手认罪。” “不可能。” 顾秀很干脆地道,“你大可一剑杀了我,试试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顾籍面色微变,他知道顾秀说的是什么。顾家早先是玄门根底,后来逐渐世俗化,和南面帝国的大部分世家已经无甚区别。但原本掌握在家主手里的那一支地下势力还是保存了下来,化名暗河。顾舒只此一女,自然是早早把秘密都说给了她。来日他若名正言顺登上家主之位,不愁暗河的人不来效忠,但顾秀若真的不明不白死于他手中,那家族里的某些人可就不好办了,如果让有心人先他一步掌握暗河,再稍加挑拨,里面只要有一成想要为旧主复仇的蠢货,对他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顾籍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你的右手已经沾上了阴阳咒印,你自己不知道么?你原先的确是顾家剑法第一人,但废了一只手,你以为你还出得去云迹轩?” 当杀(八) 阴阳咒印……顾秀虽主修剑道,但对符法咒术一流也有涉猎。阴阳咒印是一类禁咒的统称,以阴阳二气调和,均布在奇经八脉之中,每一脉分正阴、正阳、少阴、少阳四种脉象,千变万化,一旦中咒绝难解开。施咒之人修为莫测,顾秀经脉被阻,一时也摸不清对手的底细。她以右手在剑刃上轻轻一弹,龙吟声起,周围的黑衣修士惧于她昔日盛名,都悚然按剑,蓄势待发。她却不在动作,只是目光冷然,“你不敢杀我……自然也不敢杀丰山老师,丰山老师是叶家香雪庭首席,你若杀了他,叶伦难道会放过你?” 顾籍古怪地笑起来,“顾秀……你知不道你这人有个很大的毛病?” “你们父女都一样,都以为所有人都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顾籍慢慢走到叶丰山旁边,“你那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父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凭什么以为叶伦家主会帮你?换掉顾舒,换一个对他更有利的顾家家主,叶伦凭什么不答应?个中不小心死一两个香雪庭里臭教书的,又有谁会在意?” “你说我不敢杀,那好,我现在就杀给你看!” 他掣过黑衣人手中长剑,反手一刺,不料叶丰山蓄势已久,见制住自己的两人露出一点破绽,当即不顾剑刃锋利,从旁斜身脱开,自肩头到右腕尽数被割开,露出长长的一道血口子。他久经战阵,对时机把握精准,若是再晚半分,只怕就要遭分尸之祸。旁边正是内室大梁,叶丰山心思电转,劈手一掌,只见木屑纷飞,房梁轰然倒塌,房中的瓷器、玻璃尽速摇晃碎裂。顾籍见势不妙,忙率人避出室外,顾秀在一边凭剑杀了两个未及逃走的黑衣修士,手腕吃痛,咒印已经缓缓沿着经脉朝上走去。 叶丰山道,“闭住内息,不要再擅动了。”他一把将顾秀拉了过来,出手迅捷,连点了顾秀右肩上四处穴位,翻过手腕上转为深绿的咒印看了一眼,神色凝重,“这不是顾家术法。” 顾秀低声道,“老师,顾籍来了多少人?” “云迹轩周围三层,不少于二百之数,”叶丰山微微摇头,“这里的禁制是不允许空间法阵通行的,你跟我过来,我记得明台曾说云迹轩有条密道,却不知在什么地方。” 顾秀听他说起父亲,已是悲痛难抑,心神激荡。待跟着老师绕到屏风之后,见顾舒所卧的榻上纱帐已经被扯开,沙石簌簌,父亲脸上落了些灰尘,不由得伸出手拂去。触手冰凉僵硬,一片蜡黄之色,她心中震颤,茫然地又去摸索顾舒的鼻息,可是早已气绝,忍不住哽咽着唤道,“父亲,父亲——” 躺着的那个人却再也不能答应她了。 叶丰山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此时见她陡然丧父,又是少年人初历离丧,一时不能自持,几乎悲痛欲绝,心中甚觉不忍。只是情势紧迫,不能放任顾秀哀痛。他按住顾秀的手臂,温声道,“秀儿,此时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密道在哪里?” 顾秀心中酸苦,仰头答道,“……方才学生送通通师弟出去,顾籍已将密道炸塌了。” 那密道在外院书房被炸,即便突出重围过去,也不能再用,她轻声道,“请老师放心,通通师弟身上有我刻的傀儡符,符文此时尚且完好,师弟必然平安无恙。” 叶丰山皱着的眉稍稍舒展开一些,方才顾籍一番说辞,确使他心中稍有动摇。通儿既安,他也就不必受人辖制了。他环视四周,在顾秀左手掌心画出法阵,“你现在不能擅用灵力,此阵捏碎就能启动,我在后面截住他们,你放心快走。” 当杀(九) 顾秀见他肩头手臂的伤口中都殷殷渗出血来,情知顾籍杀心已动,老师若留下必是凶多吉少,含泪只是摇头。叶丰山拉着她起身,用衣襟胡乱扎着的右腕抚摸她的肩头,“好孩子,顾籍马上就要进来了,你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冲出去,只要出了云迹轩,你就用空间法阵脱身。” 叶丰山交代完这些,便以灵力屏障将她护在身后,一剑劈开砖石杀了出去,顾籍在外面等候多时,一见他们出来,当即令黑衣修士结成剑阵围住。不料叶丰山心存必死之志,越战越勇,居然被一路杀出了内室,将将要到门口时,顾籍旁边来了个侍从密报。 顾籍连忙道,“卫姑娘将那位大人请来了吗?” 侍从无声地一颔首,“卫姑娘让您撤去人手,退避十丈之外。” “所有人退出十丈,把守好各处门户!”顾籍面露喜色,他一下令,众人皆潮水般退开。顾秀在老师身后观察形势,微觉不妙,还未及出声提醒,就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修士,面容上一团黑雾。他一路走来,刀光剑影的庭院已然鸦雀无声,只是弥漫着令人震颤的压迫力。顾籍在这人面前极为恭敬,礼数毕至。那人声音低沉,在空荡荡的庭院中似有回声,“为什么会有一个叶家人?” 叶丰山勠战数人,本已气力不支,拄着剑伏身喘息,闻声却猛然抬起头,“你是——” 那人手中暴起一团黑雾,胸前血光闪过,当场就了结了他的性命。叶丰山胸口被黑雾掏空,肋骨齐齐折断,一片血肉模糊,红白的浆液淋淋沥沥地溅在顾秀衣衫上,她下意识地一伸手,老师让黑雾烧得一半焦黑的尸身被揽在她怀里,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已经散开,映出她满是尘灰的脸。 顾秀将老师的眼睛合上,轻轻放在一边。那黑衣人看了她一眼,“顾舒很会教女儿,你胆子倒是不小。”她没有答话,只是伸手解开了右臂的封印,从腰间抽出微明剑来,平平放在身前,比了个起手式。那人很意外地道,“你要和我对战?” 顾秀淡淡道,“情势如此,不敢不战。” 那人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怜悯的神色来,随即霍然从一旁的顾籍手中拔出剑来,“好!我就看一看你的剑!” 顾籍待要拦阻,两个人却已经身法奇快地交战在一起。那人的剑势古朴苍劲,招招有开碑裂石之势,强抢猛攻,顷刻间占据上风。顾秀却也剑法精妙,虽难以直面对敌,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悍然反击。那人几番出攻,都不能逼近顾秀三步之内,如此渐入胶着之势实在不利,他微微眯起眼睛,右手暗暗催动符咒,就见顾秀手臂上已经弥漫成一片青气的符咒陡然收紧,手腕登时中了一剑,紧接腿上也中了两剑,重重摔在地上。微明脱手甩上半空,被那人抬手一招,抓在了手里。 “微……明……剑……”他对着那剑端详片刻,面色似有赞叹之意,只是未待顾秀接话,已然伸手在剑铗上轻轻一弹,内力灌注,那柄绝世利剑登时寸寸碎裂。顾秀用左手撑着慢慢站起来,抹过唇边混杂着尘土的血迹,声音低哑,“方才比剑,是你败了。” 那人道,“不错。但我今日来,却并不是为了和你比剑的。” 那人一语既罢,倏然伸手将她隔空拖了过去,五指按住她的顶心,定定看了她一眼,那眼中似乎有微微的惋惜之色,却还不由得顾秀看清,排山倒海的内劲就冲破顶门灌了进来,她只觉浑身骨骼欲碎,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尚未长开的青涩经脉被汹涌而来的异种真气崩断,每一寸皮肉都有如刀剐般撕裂,那性行暴虐的真气在她体内肆虐了一周,最终汇集丹田,从小腹中爆体而出。 十年修为,一夕散尽。 当杀(十) 巨大的痛苦使顾秀几欲昏厥,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眼前迷蒙的白光散尽,那黑袍人已经不见踪影,是顾籍在她面前倨傲而立,“顾大天才,要不要拿剑和我比一场?” 他用足尖踢了踢脚下断裂一地的微明剑,嘲讽道,“啊,你的剑碎了。不过没关系,我的手下还有剑可以借给你。” 面前很快被奉上一柄长剑,顾秀只觉每一道经脉都如千万根针扎一般疼痛,她勉力伸手拿起那柄青铜长剑,只觉沉重异常,还未握稳,就被顾籍一剑扫到虎口,震落在地上。 她听见放肆的笑声,顾籍大笑道,“你还想握剑吗?你已经是个废人了,废人顾秀,这个名字好像比天才顾秀更适合你,是不是?废——人——” 她口唇微动,竭力在经脉中聚集还未消散的灵力,可是她修为既废,丹田破碎,那些灵力也只能一丝一缕地向外散去,无论她用什么内力法门,那寸寸断裂的经脉都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旦碰到丹田,就更是钻心之痛。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尝试,匍匐在地上,用手一片一片将微明捡起来,那剑颚上的两个篆字从中断开,她用手反复几下擦干净上面的血污尘土,恍惚想起那是父亲的字。 她十三岁和阿渺一同从香雪庭毕业,那年春天父亲答应送她一件生辰礼,给她铸一柄属于自己的剑,亲自画图开炉,和她一起想了两天,才给这柄剑定名微明。微明是柄很好的剑,剑气中正平和,她欢喜极了,日夜出入都带着它。香雪庭的同学们私底下叫她微明剑,她便堂而皇之地在江南也用起这个名号来。 而如今微明已断,微明剑也成了废人,是不是一语成谶?甚至连铸剑给她的父亲,都已经溘然长逝。 顾秀跪在地上,将残片用外衣的衣襟包起来放在怀中,顾籍瞧着她,“怎么,你还留着这破铜烂铁有用?”他神态傲慢,“让人来将这里打理一下,然后将先家主请入灵柩。事急从权,今日就下葬。顾秀弑父犯上,让执法堂给我审,什么时候审出来了再来回我。” 他一声令下,自然就有侍从压着顾秀起身,顾秀却猛然挣脱开来,想要朝内室跑去。顾籍怒道,“一个废人都看不住,还不追上!” 下面的人连忙跑去按住顾秀,她膝盖磕在台阶上,从撕裂的裙边上透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拼命挣脱,却又被七手八脚地按住,只能痛苦而嘶哑地放声大哭。顾籍走过去瞥了她一眼,随即嫌恶地扭头,“你要干什么?” 顾秀嗓子已经哭哑了,她目光哀求,“我要跟父亲拜别。” 顾籍似乎是笑了起来,“你还有这个闲心?好啊,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成全你这点孝心。” 顾秀缓缓地点了点头,顾籍便一挥手,让众人都撤下来,只有两个修士从后反锁住她手臂,以防逃走。她当庭跪下来,对着顾籍低下头去,声音颤抖,“求你……让我去和父亲拜别。” 顾籍愉悦地笑起来,他多年来被顾舒父女压制不能出头,今日一举除掉两个,心情舒畅无比。他纡尊降贵地弯下腰,在顾秀耳边恶意地微笑道,“不疑师妹,我也很想让你去拜别先家主,不过你一个弑父杀师的罪人,怎么还有脸去见他呢?” 他抬手一挥,“压到审讯室去,如果今天之内认罪,就准她来葬礼上磕个头。” 侍从用软榻将顾舒的遗体抬了出来,用麻布盖着,准备入殓。那两个修士已经压着她走过去,连一眼都不曾回头望。 渡劫(一) 叶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叶通通从冰原赶了回去,从冰原赶到幽涉海边的叶家本家一般需要两天,叶渺却等不及那么久。父亲骤然病逝,顾秀生死未卜,顾籍挑在她出任务的时候动手,摆明了就是要她分身乏术。 她捏了一步千里的法诀,这种法诀能突破大部分空间法阵的禁制,本来是禁术,她还未到修习的时候。恐怕用完了就要遭反噬,叶渺心知到的越快越好,大不了就是反噬,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甚至来不及去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眨眼间前面已经是本家的重重楼阁,她身形一晃,顷刻就站到了清明堂的高台上。 “叶英!你给我出来!” 冷冰冰的语调强压着怒气,大概是还顾及着他作为少堂主的一点面子,叶渺才没说出那个“滚”字来。冷冰冰的语调强压着怒气,声音聚成一线传了进去,高台下的弟子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却感受得到言语中的压迫力。此刻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茫然又惶恐地,无一例外地偷眼望着上面凌风而立的清峭身影。白衣猎猎,在风中鼓动不已,冰霜严酷的气息弥漫四散,冻得清明堂整个的温度都直直朝下降了一片。 正厅中走出来一个青年,正是叶英,叶通通惊喜道,“大师兄,你从顾家好好回来了!” 叶英瞪他一眼,“谁让你去冰原的?你一天不见人,师娘都急疯了知不知道?赶紧给我回家去!”他叫了两个弟子护送叶通通回香雪庭,然后就看见叶渺抱着剑立在堂下,一言不发。 叶英不愿在这儿和她多说,低声道,“你先跟我进去。” 叶渺理都没理他。 叶英回头看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你何苦此时再追问我?” “顾家事发后封闭了一整天,顾籍对外说得是顾秀两天前闯入云迹轩,杀了三名侍女,紧接着顾舒便逝世了,当天就入殓。顾籍令手下指证是顾秀谋杀弑父,将她押入堂中审讯,审了两天也没结果,顾籍证据不足,暂时也拿她没办法。” “顾籍有什么本事,就凭他,能擒住顾秀?”叶渺抬起头,“你相信是顾秀杀的人?” 叶英默然,“你我自然不信,但当时很多元老都在京城本家议事,顾籍是突然发难,切断了顾家内外的消息。不疑本来到的快,应当是先中了陷阱。等到其他人赶过来时……已经晚了。昨日我随家主去顾家,他对我们倒是颇为礼待,看不出什么端倪。个中真相,只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叶渺微微冷笑,“他悄无声息地就将父亲入殓,连我都敢不通知,我看他是做贼心虚。” 渡劫(二) 她跟着叶英走进去,将冰剑收起来,先换了一身素服,然后就在她书架上那一堆符咒里翻找起来。叶英在外面等了她一会儿不见,过来看到,“你这是找什么?” 叶渺头也不回地道,“《符灵剑文辑录》的第十一卷。” “那是禁术,你找那个做什么?” 叶渺又翻了一会儿,大概是从书堆里找着了,“我学过的禁术难道还少了?借我把剑,刀也行。” 叶英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渺从书上熟练地撕下来一页藏在袖子里,神情冰冷,“我去宰了顾籍。” 叶英被她这骇人听闻的思路吓住了,连忙伸手拦到,“你别乱来!顾籍现在是顾家准家主,择日就要举行继任仪式,你现在动他,回头惹了顾家人的众怒,家主也救不了你!” 叶渺冷笑道,“父亲既去,顾家下一任家主就该是顾秀,何时轮得到他了?他还敢把顾秀下狱,我看他才是活腻歪了!” 他是在觉得和叶渺争得头痛,他这个师妹从小术法天赋极高,后来又成了家主选定的继承人,只要拿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正僵持不下时,外面有个小弟子忽然跑进来,“大师兄,顾家那边的最新消息,执法堂判决结果出来,他们把不疑师姐关进请室了!” 叶渺蓦然回身,“你说什么?” 请室是顾家最古老的刑狱,里面关押的从来都是死囚,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能从那里面出来。顾籍这么做,分明就是要她的命! 不能再等下去了。叶渺当即从架格上抽了一把长剑。叶英急急按住她,“顾籍在顾家守卫重重,你即便杀进去宰了顾籍也出不来了,那顾秀怎么办?” 叶渺静默片刻,“好,那就暂且留他一命。” 叶英这才松了口气,叶渺道,“你还不给我让路?”他连忙侧身让开,见叶渺手上仍提着那柄剑,忙问道,“你还拿着斩尘剑做什么?” “我去掀了请室,带顾秀回来。” 这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叶英惊怒交加,“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顾家请室是什么地方?那里从来就没有一个活人能走出来!顾秀已经进去了,你还要去送死吗?” “我知道顾舒前辈素来爱护于你,不疑是他唯一的女儿,又和你交好。你们两个一贯惺惺相惜引为知己,必然视顾籍不忿。但是不疑现在既已进了请室,那也就是……再说,顾籍多次跟我们示好,他马上就能成家主,倘若是他继任,与我们必定大有裨益,届时也可保不疑性命无虞。何况你手里还抓着他的把柄,不过忍一时,日后要怎么处置还不容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亲自去同顾籍师兄说,让他放不疑一条生路便是。” 叶渺漠然的在心里想,“那我还能见到活的顾秀吗?” 她轻飘飘地看了叶英一眼,叶英到嘴边的话居然一时说不出口,就那么卡在了那里。 叶渺冷声道,“谁告诉你顾秀死了?请室又如何?有进无出又如何?我偏要闯,你大可以来拦我。让开!” 话音刚落,叶英面前就只剩下了一片冰霜之气。他伸手抓了一个空,只好怅然收了回来。叶英沉沉的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拾起地上那枚被留下做信物的冰刃,唤了一声侍从。 “去请顾籍师兄过来吧。” 渡劫(三) 顾家请室不是整片大陆最古老的一个监狱,却一定是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个。请室里不止有精巧繁密的重重机关和千年不散的寒邪鬼魂,还有历代家主亲自留下层层加固过的封印,足以当得起它“非请勿入,有进无出”的名声。顾家族志中数百年来没有一道关于擅闯请室成功的记载就是请室可怕之处最好的证明。 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叶渺心道。站在请室门口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泄露的怨气,这也足以说明了里面的结界是多么的严密强大。请室没有守卫,因为被关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从那里走出来。 两边延伸着青砖的石墙,屋顶上乌金的瓦片,黑铁和秘银浇铸的大门承载着盘水加剑石的镇压。那一柄石刻的长剑悬垂在门口,仿佛要把每一个从这个门里走进去的人都一剑钉在地上。 叶渺抬头看了一眼门前血红的请室二字,抽出斩尘剑就走进了那一片浓稠阴冷的黑暗里。 她本来修习的是冰系,却也难得地感到了这里面刺骨的寒意。甚至不光有寒意,还有黏稠的、海水一样冰冷的流动的怨气,时时刻刻缠在人的身上,一分都不曾停歇,直缠得喘不过气来。请室里没有一丝光,她打了一团冰心火,幽幽的蓝色火焰照亮了一片地方,却在一尺之内就不合常理地迅速暗淡了下去。似乎还有人形的怨灵和鬼魂,喀嚓喀嚓地噬咬着火焰的光芒。 更准确地说,它们是在吞噬那上面的叶渺所施加的灵气。 叶渺悚然一惊! 请室流传在外的名头,都是它里面的机关多么厉害,怎样精巧繁复,令人防不胜防。甚至曾经有一个机关大家为了一睹请室机关的精巧,心甘情愿请入请室。当时的家主是他的好友,却也不能同意这种请求,自然是拒绝了他。但那位大家居然在几年后做下了一件最疯狂的举动——一举连杀十二名顾家子弟。 犯下这种令人发指的重罪,他居然还没有逃走。当时的顾家家主是他的朋友,第二天就在他的机关室里找到面带安详微笑的机关大师。事已至此,他最终如愿以偿地进入了请室。后人记载,他被关入请室后有人在附近听到尖利凄惨的嚎叫,声音已经完全扭曲了,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大师的。 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她一路走来踏入的明明是一个虚空之界,根本连实体都没有,哪里来的机关? 整个请室,就是榨取灵气的无底洞。只要是有灵的东西,或人或物,到这里都会被他同化成一样的怪物。失却灵气就意味着失却神智,难道说这里的人会在濒死之时出现幻觉,所以才会认为这里有机关? 渡劫(四) 所有被关进请室的人都不是被什么机关杀死的。他们同化在了那一片怨气之海里,最终成为那些只知怨毒和贪婪的亡灵,然后受到结界的封印再也走不出去。 这就是为什么请室有进无出的真相吗? 当年来到请室的人都没能等到来救她的人,鬼魂只能在这样刻骨铭心的绝望中化成了怨灵,然后拉着后来的人一步步陷落。而企图把人救出来的却不甘心离去,只能一同泥足深陷,在这里消磨了成一具枯骨。千年来没有人能走出请室,那它吞噬灵力的能力如今又是多么可怕?顾秀现在……究竟是在等她,还是已经…… 不!叶渺随即切断了这个想法。等不到又如何,哪怕顾秀化成了怨灵,她也要把她带回去。 哪怕把这个请室翻过来也在所不惜。 叶渺缓缓在胸前划下一个七芒星的符号。这是她所知中力量最为强大的咒印,传说代表着只有神才能掌握的力量。凡人贸然使用,后果不堪设想。她此刻却只是冷峭的一笑。 那也很好,就让神的力量来摧毁这个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地狱吧。 叶渺的周身升起莹然的光华,在黑色的粘雾中此消彼长。在这种怨灵之海里,身上是不能有一丝伤口的,否则毒气就会借机侵入体内。运气好的话只需要截肢换血,运气不好……就是药石罔效之境了。 她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斩尘剑在空中格挡开盘旋激舞的黑影。这条路越往里就越是凶险,怨灵的速度也就越来越快。它们似乎并不被这怨气的沼泽所干扰,而叶渺却不得不受掣肘。她缓慢的放出一丝神识,试图寻找顾秀的所在,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丝生气也没有。 她不信顾秀会就这么死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那缕神识已经染上了毒气,叶渺不能再把它收回来了。只能横剑一割,任由它迅速地被怨气吞噬消散。 就算神识探测不到,顾秀也未必便死——叶渺不死心地想。躲避神识追查的办法有的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能躲开神识就意味着一样能躲开怨灵。顾秀说不定是早早就设下了什么阵法。 可是不用神识,她又有什么什么办法找到顾秀呢?叶渺抿着唇停在了原地,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到骇人的想法。 她望了一眼面前幽深不见底的黑暗,猛然横剑在左手手腕上一割,鲜血登时迸溅出来,周围的怨灵似乎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嗥叫,更加疯狂地向她扑过来。叶渺右手长剑急转,雪亮的剑芒连成一片,堪堪挡住了怨灵的攻击。她忍住剧痛,咬着牙拿另一只手的食指蘸了血,一字一句地在空中写起咒文来。 这是追踪符的咒文,借助她的血为媒介,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总能找到同源之血。血色的符咒蒙了层淡淡的银光,转瞬就在黑气中黯淡下去。一遍又一遍,鲜血已经在脚下流成了一片,追踪符给出的提示却还是那么的模糊和渺茫。 叶渺已经感受到了失血过多所带来的晕眩。这种程度的伤势放在平时对她而言也不过就是一夜就能痊愈,可眼下却偏偏容不得她分心调养。她勉力拄着剑撑在地上,防止自己栽倒下去。神思恍惚中却看到了地上积聚的那滩血受到指引一般的,缓缓地朝着一个方向流了过去。 叶渺蓦然睁大了眼睛。 渡劫(五) 血在请室里当然不可能向外面一样凭着地势高低流动,这里连“地面”这种概念甚至都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一片虚幻。像这种被她主动放出体外的血,只会被怨灵压制得聚集在她身边。能主动朝着一个方向聚集就必然是受了咒文的灵力驱动;而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顾秀还活着! 她心中随即迸发出无上的欣喜来。指尖驱动着灵力发出明亮的光芒,鲜血在虚空之中迤逦流过,曲曲折折地在浓稠的黑暗中劈出一条路来。叶渺怀着一种无上复杂的心情走在这条路上,冰霜在她的身边缓缓凝结。空间里怨灵激荡起的风声、粘稠的怨气之海似乎都被这没有一丝生气的寒冷岑寂冻住了。她已经能看见前路微弱的亮光和隐约可辨的黑铁锁链。叶渺加快了脚步。 请室的怨灵海中没有时间的流动,顾秀在恍惚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的是父亲还在的时候,云迹轩的窗外日光融融,她和父亲在榻上对坐弈棋,阿渺捧了杯茶坐在一边看。阿渺不通棋艺,不久就睡着了,她和父亲下完一局,数了目数,就起了玩心,拿着棋子在阿渺的面颊上轻轻冰了一下。 阿渺一下子就站起来,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她笑得前仰后合,被父亲用竹简点了一点,“你就知道欺负阿渺,这一局你输了,罚你一会儿点茶去。” 她对着父亲笑道,“也不能怪我,课上学入定也没有她这么快的。我们在这里下棋,倒叫她看得快睡着了。” “我既不懂棋,自然觉得无趣。”叶渺亦笑起来,“你们下完了?我前日在清润阁查书,翻到一卷旧书,看来很像是卢封时候的,记载风土人情,倒颇有些趣味,只是有几处不通。倘得了空,还要拿来向你讨教。” “你也有不通的地方?”顾秀笑道,“卢封的古书,嗯,可是《凝时要目》?不然就是《祁子游仙考》。” 叶渺摇摇头,神情促狭,“这下你可都猜错了。不是在编的书,我前日下底楼寻竹简时从乱书堆里翻出来的。没写名字,我看了两篇,却也能猜个七八分了。” 她起了兴趣,便道,“那我晚上同你过去睡,你拿给我看看。”又对顾舒笑道,“父亲知道是什么书?” 父亲笑着将棋子一一拣着归类,只是不答话。她又问了一遍,那身影却好像雪做的一样,在日光下轻飘飘地融化成了一片虚无。屋梁簌簌震动起来,她恐慌地大喊,陡然从梦里惊醒,牵动了叮叮当当的锁链,才意识到年少今非昨。那些光采艳烈的岁月都已经离她远去,她如今已经成了一介残废之人,被恼羞成怒的顾籍关入了血海怨魂的请室之中。 渡劫(六) 一旦醒来,本已因刑讯逼供痛到麻木的躯体复又重新陷入折磨中,她经脉断绝之后,顾籍为了防范她逃走,还一连挑断了四处手筋脚筋。逼问了她两天两夜,要她承认弑父,交出暗河。两天地狱一般的刑讯中,没有一个曾经的亲友来为她求过情。但相比于落井下石抢先发动叛乱的卫珂之流,明哲保身的诸位,都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这也是理所应当之事。倘若她还未废去修为,自然可以振臂一呼赢粮景从。可她现在是个废人,而父亲,又被诬陷是为她所杀……顾秀咳嗽起来,手腕动弹不得,只能将满嘴的血腥沫咽下去。她想那些人作壁上观,的确是无可指摘。 这具身体已经在三天里被损毁得残破不堪,顾籍将她扔进请室,恐怕也就看她是个将死之人,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讯息来了。 顾秀稍稍运气,觉得体内似乎还有少量残存的灵力,仍然忠实地在她周身护持,抵御怨灵的撕咬。她慢慢将这些灵力铺开、散去,周遭便迅速地聚集起了更多的怨灵,浓稠的黑暗压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她想,我还有一条生路。 她十四岁结成元婴,此后肉身虽死,元神不灭。如果将周身灵力散尽,献出一身血肉,融入怨灵之中,未必不能冲出这里。 真是个笑话啊……昔年风头无两的微明剑顾秀,如今要堕落到与鬼族怨灵等物为伍的地步。 然而已经不会再有人来救她,这是唯一的生门,哪怕这生门背后,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顾秀将神识沉浸入怨灵海之中,和这片怨灵之海开始建立缓慢的连接,但一个恍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人的来临。 她在一片血腥气中悠悠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人结着霜花的侧脸,鲜血在她身后淌落,蜿蜒成河。顾秀怔怔地看着她,口中不自觉地唤道,“阿渺……” 来人一言不发地两剑砍断了束缚着她的铁链,伤口上附着的怨灵四溢而散,不敢靠近叶渺,只是撕咬着她周身散逸的灵气。她晃神了一瞬,那人就已经将衣襟撕成碎片,分别包住了她手腕、小腿、腹部和肩胛骨的几处大伤口,叶渺皱着眉,神情冷淡,“能走吗?” 顾秀轻轻摇头,叶渺便将斩尘归入鞘中。将她抱起来就朝外走。也许是起来时碰到了腰间的伤口,顾秀轻轻颤了一下。 叶渺低头看她,触及那几乎可以说是遍体鳞伤的身体,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色,语气却仍是冷冷淡淡的,“忍着点,回去我给你疗伤。” “好,”顾秀舒展开眉眼,凝眸看着那人身上莹蓝的光华渐渐削弱了她伤口上盘旋着的黑气,露出一个恍若叹息的微笑,“阿渺,你何苦来救我。” 叶渺冷笑一声,“看不出来你和叶英还心有灵犀,他也说让我不要来救你。” “那你为什么不听叶英的?” “他是我师兄,又不是我师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 顾秀仍然静静看着她,叶渺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我看那个顾籍小人得志,四处笼络人心,不顺眼得很,这个顾家家主还是让你当比较好。” 顾秀道,“你握着他得位不正的把柄,又有父亲的血脉,即使将来要借之掌控顾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渡劫(七) “我要顾家做什么?我又不想当什么便宜家主。”叶渺扭过头去看她腿上的伤口,“这附近的血根本止不住,我把你的穴道点上,疼的话抓着我肩膀。” 她一触及顾秀经脉穴道,登时就发现里面弥漫的阴阳咒印。叶渺略略凝神,弹指注了一道真气进去,顾秀在她怀里低低呻吟了一声,身子一颤,那如疽跗骨的咒印便已尽数被打散。叶渺伸手点了她伏兔、悬钟两处穴位,仍照着来时路朝回走,只不过多了一个浑身是伤的顾秀,自然不如来的时候那般能防守得密不透风。加上方才流了一路的血,灵力大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只是就这样……走到门口也该够了。叶渺心道,却听得顾秀接着道,“我进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还能活着出去。顾籍挑断了筋脉……在我身上划了七八十刀才把我扔进来。那些怨灵常久不见活人,一闻见鲜血的气息就都疯了。” 怪不得她身边那么多血。叶渺想起她方才见到顾秀那一幕,简直是让她这个见惯了杀戮的人都……不忍回想。她随即在心底嘲笑了自己一声,也许只是因为伤成那样的人是顾秀吧,要是她自己,也未必会多皱一下眉头。 顾籍这么做,明显就是知道请室的凶险不在于机关而在于怨灵。顾籍知道,那顾秀没道理不知道。果然,她听见顾秀继续说道: “我伤口太多,血脉里都是寒邪怨毒。你就算带我到门口,我也出不去结界的……”顾秀咳嗽了两声,咯出的鲜血把她此刻过分苍白的唇色染得鲜红,惨烈得触目惊心。 “结界已经认为我是怨灵了……你带不走我的。” “那你想怎么做?要是我没过来,你觉得你还能出去?” “不……”顾秀的声音低柔喑哑,带了一点沉沉的不容置疑,“我本来就打算成为怨灵。” 叶渺看向她,“活够了?” 顾秀笑了一声,随即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我……我的经脉虽断,灵力却一时尚未散尽。我能用灵力喂养炼化,使这些怨灵为我所用……只要他们当我是同类,我就能,咳咳,带着这些积攒了千年的怨气……咳,冲破请室的结界。” 怪不得方才神识探不出她的存在,原来是自己散去了灵气。只不过灵力散尽就意味着神智失去护佑,意念再坚……恐怕都是挡不住那阴冷刻毒的怨灵。顾秀她真是……说得轻巧。 叶渺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冷静的黑色,“你觉得你能经受得住万鬼噬身?还是你觉得你在这片怨气之海里不会被怨灵同化?” 顾秀笑着看向她,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倘若我经受不住,难道还能等得到你来么? 叶渺简直被她气得笑了。怨灵能做什么?一个怨灵之身的顾秀难道能成为顾家家主?还是说怨灵能实现她的理想?成为怨灵,就意味着永远生活不见天日的阴暗里;时时刻刻抵挡怨毒的折磨;每一步都是踩在悬崖边上,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只是她有心要同顾秀理论,眼前却忽然一亮,已经到了请室的大门前。 渡劫(八) 她双手都抱着顾秀,原本的斩尘剑已经换成了三寸长的冰刃,闪着幽蓝的光芒,虚虚地悬浮在她的身侧护卫。她看不见那个无形的结界,却感应得到其中森然威严的力量。叶渺抿着唇一步踏出,顾秀却在一触及结界时就绷紧了身体。 她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了?” “我说了,结界认为我是怨灵。如果你非要带我出去,他会认为我是附在你身上的怨灵,会让我……”顾秀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才说出后面那四个字。 “魂飞魄散。” 叶渺的手蓦然收紧了,顾秀的左半边脸贴在她的胸腔上,刚好听得见里面骤然加重的心跳。她静静地等着叶渺的决定,立刻把她放下,或者是……尝试给她净化血中的毒气。 可惜那都是没有用的。她中毒已深,什么法子都拔不掉了。其实她早早就算好了自己的结局,叶渺能来救她,都已经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了。有这一点温柔的牵挂,就算她真的成为怨灵了,离彻底失去神智那一步却还远着吧。 “阿渺……” 她开口刚叫了一个名字,叶渺就冷冰冰地打断了她。 “你想都别想。” 她随即单手抱住了顾秀,右手在空中就着血迹开始书写咒文。手指在空中眼花缭乱地上下翻飞,结出的咒印流水一般源源不断流了出去,移形换影、五天雷符、斩尘匿音、破障九式……那些连她都不曾肖想过的高深符箓从叶渺的指尖泻出,在面前回环流转形成一堵金色文字重迭成的光幕。叶渺深吸一口气,猛然低喝一声,“去!” 冰刃齐发,连同大片令人目不暇接的符咒悍然朝结界撞了上去,层层迭迭结界一齐爆出光芒,两相对峙中轰然巨响。叶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却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叶渺伸手抹过了唇角渗出来的一点血迹,几乎可以说是平静地笑了笑。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顾秀,“要是我死了,你给我收尸吗?” 顾秀没来得及说话,叶渺就已经抬起了头。她似乎也无意于知道顾秀的答案,伸手在顾秀胸前一拂,给她加了一个红光流转的保护罩。随即,她扬起手臂在空中舒舒一展,又是一排冰刃从她身侧呼啸而过,齐齐刺向了结界,这次,却仿佛是卡住了一般定在了那里。冰冷阴寒的杀意从脚下升起,惨白的霜花喀嚓喀嚓地凝结,转瞬就蔓延到了请室的结界线上。与此同时,以十二枚冰刃为中心向六个方向都开始冻出金色冰花,锋锐的冰凌、流转的金符和鼓张的结界一时陷入了胶着之中,似乎谁也不能再前进一步。 那就由她来给再加点料好了……叶渺森然一笑,口中念诵起一段奇诡的咒语来。发音诡异,听起来不是现在大陆上所流行的任何一种语言,甚至也不是顾秀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叶渺在念动这段咒语的时候甚至连身上的气质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再是原先那种那凛冽而毫无生气的寒意,而是变成了一片诡秘的、充满着阴冷怨毒的血腥。 她在召唤怨灵! 顾秀陡然抬头,“你这是什么东西?” 叶渺冷冷一笑,在周围的怨气映照间显得有些鬼气森森:“不死国的鬼咒。能令怨灵受人驱使,就是学起来有点费劲儿。你要是早知道这个,那也不用费那些子功夫还要差点儿死在这儿。“ 渡劫(九) 顾秀静默了一瞬,没有再开口。这绝不代表她信了。大概也只有叶渺自己知道,通常情况下,这只是代表顾秀根本没怎么在意这件事情……又或者她打算事后算账。 世间驱使鬼魂怨灵之术大同小异,原理都是用自己的灵气甚至是血肉元神喂养怨灵,然后用意念修为这种东西压制它。叶渺方才那一手用的就是后者,前者的话……她的灵力暂时还没有这个余裕。虽然撕裂元神这种事情……嗯,确实如书上所言,还是有点疼的。 不过再疼也就那样了,叶渺玩笑似的想,总归比元婴渡劫时劈的天雷要好一点。她手上注意着分寸,哪怕背后已经全都是冷汗,却也不敢抱得太紧碰到顾秀的伤口。时间在心里过得是如此的漫长,仿佛她和怀里的顾秀已经是地老天荒,可在现实中不过是那么几息,请室三百年的结界就被冻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冰墙。 这可是她的领域了。 叶渺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碰,面前的冰幕就在一刹那寸寸碎裂。无数的怨灵狂喜着逃了出去,散逸在请室之外。却又转瞬就融成了日光下的一片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的日头大得惊人,正午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盘水加剑石前停着一辆马车,似乎旁边还有几个人影。她向前走了两步,却是突然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了地身形一歪。 还不能倒。 叶渺在心里默念道,凭着不知哪里来的意志力把自己从昏黑的虚空里拽了出来。她左手小心地扣着顾秀的肩膀,右手撑着斩尘剑拄在地上,才总算勉强站住。她把满嘴的血腥强咽了下去。 跑过来的人似乎是叶英,叶渺用最后一分力气把顾秀托进他怀里,哑声说道,“照顾好她……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叶英似乎是点了点头。他不住地喊她的名字,叶渺却再也站不稳,昏昏地不知倒在了什么地方。 叶渺闯入请室救走顾秀的事不及下午就传进了顾籍这里,他将手下的家臣谋士挨个骂了一顿,面色阴沉,“你们不是都说顾秀关进请室万无一失吗?怎么叶渺会去把她救出来?事后叶渺重伤出来,你们又为什么不派人去追?” 执法堂堂主在他面前也只能唯唯称是,道,“本来周遭也有守卫,但是叶家清明堂的那个叶长卿带着人抢先过来把叶渺带走了,清明堂一脉近年来在叶家十分得势……” 顾籍怒道,“现下顾秀被救走,要处理她不知麻烦了多少倍!都是你当的好差事!” 卫珂在一旁神色淡然,“公子不必动气,顾秀本已身受重伤,又在请室中染上怨灵之毒,能不能活下来还要两说。当务之急,是趁叶渺未醒,设法尽快除去顾秀。” 顾籍闻言却犹豫起来,他可是听说了叶英专程来送的那句话。哪怕叶英来的时候笑得客客气气,说师妹言辞无状,请兄长不要见怪。但他却丝毫不怀疑清明堂已经站上了顾秀一边,倘若他真的动手……只怕叶渺醒来后也会真的杀了他。 他想起那个杀神就是心中一凉,顾家百年刑狱,才得一个请室。叶渺不过十七岁,居然就能一人一剑从里面闯出来,甚至于全身而退,那个人的修为……究竟是精进到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那句杀光顾家人的话,其实不过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毕竟顾秀之事是他一人主谋。若他真的杀了顾秀,届时底下的人将他推出去顶罪,借以安抚叶渺的怒气……那可就是必死无疑之地了…… 他心中权衡利弊,总归不敢凭一己之身得罪叶渺。此人身份特殊,倘若真的对上,那些“大人”们也不一定会帮他。眼下他已经稳在家主之位,顾秀一个废人,又何必为她费多少心力呢? 渡劫(十) 叶渺醒来的时候已是在深夜,她撑着手刚从床上爬起来,只感到脑子里一片针扎了一样的刺痛。 剧烈的疼痛模糊了视线,她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外面的月色尚浅,应该没睡过一天……不知道顾秀怎么样了。她披了一件单衣朝外走,远远地就望见西厢房里亮着灯。叶渺毫不顾忌地一推门走了进去。 三五个人在床前围了一圈儿。叶渺扫了一眼,一个卫开,一个言师采……很好,叶英也来了,就是不知堂主哥哥有没有告诉他父亲的事? 这几人此时都齐齐转过身来看着她。叶渺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径自问道,“怎么样?” “要想暂且保住性命应当无碍。只是经脉俱断……一身修为便算是从此废了。” 叶渺心中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追问:“若只是和常人一般呢?” 卫开道,“老夫约莫有九成把握。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她身上所中的寒毒。毒气深入血脉,如非换血,恐怕是再也拔不出来了。” “换血?”叶渺拧眉道,“换我的行不行?” 卫开皱了眉,“换血之术要求极高,虽是父母儿女也多有不成功的。这个……你和她血象虽然能合上,但你修炼术法是冰寒一脉,血脉中亦带寒气。患者身体虚弱,恐怕承受不起。” 叶渺毫不犹豫,“我可以废了重练。” 旁边一个红衣的少女忽然出声道,“叶渺小姐有所不知,换血之事若要行便就在这一两日,您此时纵使自废修为,恐怕也是来不及的。” 卫开低喝一声,“闭嘴!师采,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叶渺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言姑娘这话却说错了,自废修为这种事说起来麻烦,当真做起来也就是一念之间罢了。有什么来不及的?” 听她说得越来越过分,叶英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皱眉唤道:“阿渺!” 叶渺瞟了他一眼,“父亲已经死了,顾秀活着会动的亲人眼下就我一个,别的不是被顾籍料理了就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血脉。我不给她换血谁给她换?” “不必了。” 床榻之上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居然是顾秀醒了。一屋子的人登时都朝那边看过去,一边的药童连忙扶了她坐起来。顾秀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软垫上向着叶渺淡淡一笑,“你要是修为尽废,恐怕一时也练不回来,那我便已离死不远了。换不换血,还有什么必要?” 叶渺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她静默片刻,向着卫开行了一礼,“方才担心太急……晚辈,多有失礼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卫开忙道无妨。叶渺接着问道,“倘若不换血,她……她还能有多少时日?” “倘若能细心调养,辅以针灸汤药,每日用内力温养经脉,五年总是不成问题。” 不够。 这远远不够。叶渺心中发凉,她和别人不同,她知道顾秀此生的志向绝不在于小小一个幽涉海,她少年时随父亲云游过四方,心中自有一片宏图壮志。她便是为此,也不能让顾秀在请室中成为怨灵,成为怨灵了还怎么出入于光天化日之下?还怎么能实现她的理想? 但这些她丝毫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缓缓道,“那就有劳卫先生了。” 渡劫(十一) 卫开道了一声不敢,转身进了偏室写药方去了。其余几人也都识趣地纷纷告退,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顾秀和叶渺两个人。 案台上点着烛火,刻了长明符的灯罩下火焰一分都不晃,明亮而柔和地散在室内。顾秀倚在床上,仿佛刚刚说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叶渺沉默着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轻声开口,“卫开说你手脚的筋络都能续上,以后应当与常人无碍。” 顾秀阖着眼,没有说话。 叶渺继续道,“只是以后……不能再拿剑了。” 她便觉得自己心里钝钝地痛起来,和躯体那种时时刻刻针扎一般的刺痛不同,更沉重,深入五脏一般。她恍惚中又想起在云迹轩的庭中,周遭是遍地的尸体,丰山老师护着她死了,她将微明剑的碎片一个一个捡起来,被居高临下的顾籍嘲笑是个废人。 一个从此不能拿剑的废人。 顾秀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收敛起心神,她抬起眼帘,阿渺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表情严肃,顾秀没听见她方才说什么,轻声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我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棺材里。” 叶渺低声道,“你要是成了怨灵就能长生不灭了。” 顾秀一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让一个怨灵去做的。” 叶渺叹了口气,顾秀毕竟还是顾秀。不用她说,顾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救她不可。她自己心里都就什么都明白,根本用不着她费心解释。得失取舍这种事情顾秀从来不会做得比她差,只是…… “五年……五年怎么够呢?“ 顾秀道,“不一定就是五年。我既然能从请室里活着走出来,那我就一定能接着活下去。” 叶渺倏尔笑了,“也对,毕竟是你的话,总该想想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的。” 一时又是静默。 这种场面本来很不容易出现在她们两个人之间。但现在和以前情势不同了,叶渺心想,顾秀那么骄傲的性子,怎么会允许她做一个寄人篱下的受庇护者呢?她如今武功尽废,原先两个人一谈就是一整夜的术法剑道此时都成了禁忌的话题。她根本不敢提,惟怕一言戳中了顾秀的心伤。 倘若她是顾秀……算了。叶渺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毕竟不是顾秀。 她没有必须要实现的理想,也就没有那种必须活下来的执念。对她而言生死并无区别,来人世不过是匆匆走一遭,又有什么值得心心念念地去牵挂? 可顾秀不同。 这个人心里装着沟壑万千,装着南面帝国万里江山;她要的东西太多,她许的理想太大,以至于短短五年……根本不够。 渡劫(十二) 顾秀见她许久没说话,居然径自靠在一边睡着了。叶渺掩下心里的百般滋味,扶着她慢慢枕在了枕头上,替她轻轻掖过了被角,注视着那人过分恬静秀美而具有欺骗性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抬手一弹掐灭了灯火,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边打坐调息起来。 叶渺闭上眼睛很快就入了定,居然没有察觉身后本以为已经睡着了的人在一片黑暗中悄然睁开了眼睛。顾秀看着那个月光下的那个背影,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其实没料到叶渺会来。 她和叶渺都不是看重血缘的人,即使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她也从来没有理所应当就认为叶渺是自己人。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算是棋逢对手惺惺相惜。少年人心肠柔软多情,顾秀却从来不认为叶渺也会如此,叶渺一贯与顾舒亲近,对她多半只是顺便。顾籍抓这一点抓得很准,他没有对顾舒动手,只是借机把叶渺调出去然后给自己栽赃嫁祸而已。 他早早打点好了叶英,倘若叶渺回来之后知晓了内情,等这件事冷一段时间,要她和顾籍结盟也不是不可能。其实只要能保证叶渺在此刻两不相帮,顾籍就已经算是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了。可惜事实却偏偏不随他所预料的发展。顾秀想起昏迷之前,她在请室门口听见的那句话: “……要是我醒来的时候顾秀出了一点事,我就去杀光顾家人……我说到做到!” 这句话从叶渺口中说出来就绝不是玩笑,一柄利剑从话音落地那一刻就悬上顾籍的颅顶,只要他敢有一点轻举妄动,就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叶渺的手里捏着顾籍得位不正的把柄,只要顾籍上位,就必然受她的掣肘。届时她做了叶家家主,身负顾舒的血脉,一举拿下顾家也是不是没有可能。然而她非但没有站在顾籍那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犹疑地选择了自己。 那个人月光下的侧脸结了层霜一样的冷淡,顾秀垂下眼睫,她其实应该感谢叶渺,这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至少有叶渺在,暂时是不会有人敢动她的。 暗涌(一) 那日叶渺从请室归来后家主把她叫去了书房,先是陈述了一通利弊得失大局为重,又条分缕析地讲了一遍她此番劫狱的后果,元老院如何大怒要处理她,自己又是如何百般求全才把她保下来。叶渺听得耳朵嗡嗡,顺手倒了杯茶,“家主说得累了,也润润口吧。” 她可对元老院怎么样没兴趣。除了常年闭关的几位,余下十来个人差不多都当过她手下败将。叶伦自己就是靠元老院扶持上位才忌讳这些,她为什么要在乎。叶家的元老院自然最多料理叶家的事情,大不了把她逐出门墙,堂主哥哥才不会管这些呢。那什么劳什子的家主继承人也不必当了,刚好带着顾秀去南边养病。 叶伦被她这混不吝的样子气着了,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你趁早把顾秀给我送走。你知道顾秀身上背了几条人命?误伤丰山也就罢了,香雪庭素来大度,没有实据便不会计较,还一连杀了三个明台身边的侍从,更有弑父的大罪!要不是她这一下病得生死不知,顾家执法堂早就找上门了!” 叶渺现在对顾秀俩字神经过敏,她条件反射性地想了一遍自己设在顾秀身边的结界是否一一安好,在她身上留的傀儡符是不是还正常,才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那几个侍女的尸体我看过了,根本不是父亲身边的人。”叶渺对此反驳得很干脆,“我看是顾籍专门安排过来陷害顾秀的还差不多,何况除了那个侍女,其他地方微明剑留的根本不是致命伤。顾籍说丰山老师是混战中被误杀,元老院又不在当场,他们怎么知道事情什么样?顾籍说的的理由压根站不住脚,我看他就是诬陷!” “那就不提这个——”叶伦头疼道,“你现在把请室的结界一剑捅了个窟窿,里面的怨灵全都逃出来了,顾家要我们负责派人去追,长老们催得很紧,你怎么办?” 叶渺想了一会儿,“他们自己有本事蓄养恶灵,自己看不住么?” 叶伦就知道叫这小子去帮忙收捕怨灵没戏,他眯了眯眼睛,喝了一口叶渺递上来的茶水,“罢了,我知道你近来一心都在顾秀身上,她身体还好么?” 叶渺神色很快黯然下来,道,“勉强保命而已。” 叶伦便叹道,“能从请室里抢出一条命来已经不容易了,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明台在天有灵,会明白你的。” 她低头应了。叶伦就又拉着她温声关怀了一长串肉麻话,让她保重身体,此番强行闯开请室结界不要落下什么反噬,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才肯放她回去。叶渺到清明堂的时候还觉得脑子里都是叶伦那张皱巴巴的话梅脸,说起来修士的生命都是以百年计,他们家主也就四十来岁,年纪也不算很大,怎么就这么婆婆妈妈的呢? 暗涌(二) 顾秀住在正堂后头的淡风阁,也就是她的那个院子。东西厢容易返潮,她就直接让顾秀住在了内室,自己睡在临窗的软榻上。反正修士甚少需要睡眠,她坐在那里正好每晚入定。因顾秀的身体要静养,叶渺在请室割裂元神的伤势也未愈,内室里总也飘着挥之不去的清苦气,终年不见天日一样的昏昏沉沉。 顾秀望了望那遮住了窗户的厚重挂毯,蹙眉道,“卫大夫说我已经能见日光了,你怎么还不把毯子取下来?” 叶渺从侧室端了汤药过来,“那是防风的。你现在又不能随意接触咒语,那些刻了符咒的一应物事都不能用了,我瞧叶伦送过来的那个毯子就不错,暖和,严实。”她瞥了一眼顾秀苍白素淡的脸色,“再说,如今你体内中了阴阳咒印虽然解了,但留下来的一半寒邪未散,又同怨灵海侵入血脉里的怨毒交杂在一起,日光照多了还是不好。卫开说阳气太重容易引得毒气深入肺腑,每天最多只能出去半个时辰。昨天我不在,你在外面又吹了多久的风?” “他倒是细致,连这些都同你叮嘱到了。” 顾秀略略一笑,放下手中的文书,接过药碗坐在了床头,拿汤匙搅了搅,喝了一口,“今天又换药了?我尝着口里有些辣,放的是附子?” “加了一钱附子,三分细辛。”她一边说话一边低头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盒蜜饯来。顾秀的蜜饯只能吃青梅和乌梅,只能在药后吃,一次两粒半,只能少不能多。好在顾秀看起来对这些东西并不怎么感兴趣,一盒十二个,现在也只吃掉了一半。 “卫开今天过来替你诊过脉了没有?” “他没来,是言姑娘来的。” 叶渺问道,“哪个言姑娘?言师采?” “卫开身边那个红衣服的姑娘,”顾秀笑了一声,“据说是叫言师采吧。以前卫珂还带她来过我那里。” 叶渺眯起眼晴,声音有些危险,“她跟卫珂什么关系?” 这次顾家内乱卫珂算半个主谋,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反水,顾籍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摸透了云迹轩内的禁制,还把顾秀骗了回去。她在心里早就默默给这两人各记一笔,等养好了顾秀的病,头一个杀顾籍,第二个就料理了她。 “卫珂也是卫先生的徒弟,可惜手艺没学到家。虽然医毒双修,但比她师父还是差了一筹。” 卫氏是南面帝国的四大家族之一,原本也是钟鸣鼎食、声势煊赫之族,后来有一朝遭了清算,家族四分五裂,再也不复当年的盛况。卫开是其中一支的后人,凭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备受追捧,其人甚是清傲,常年云游天下,行踪无迹。“当初父亲身子总不好,我也想要招揽这位卫先生,他却不肯。只说有病求医便是,没必要专着一个病人看。你又是怎么把他请过来的?” “叶英在外面的时候顺手救过言师采一命。她不会武功,卫开又不知在哪里,随他回叶家住了一段时间。去年白露的时候就走了。叶英这次本来是请她,卫开是一道过来的。”叶渺神色有些冷淡,“他们最好就这样。” 顾秀用瞟了一眼蓝花碟子里的两颗青梅,笑道,“这上面的糖霜成色倒是好看。我记得你以前最不喜欢这种返砂的蜜饯,是也不是?” “我嫌它们太甜,又黏手,”叶渺露出一丝笑意,“偏偏你喜欢吃,还有那些个蒸酥酪,酥酪也就罢了,上面放的焦糖实在难以形容。” 顾秀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一闪即逝的笑。自从请室归来后,叶渺沉默了很多,也很少像以前那样和她说笑了。一夜之间居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明明被废去经脉的是她,叶渺受到的影响却似比她还要大得多。 暗涌(三) 那天她从请室把自己救出来时说的话就显得戾气格外重,说是为了顾籍,可这种不利于修行的言语……放在以前,怎么可能从叶渺的嘴里说出来?虽说到了她如今这个境界再没什么人能威胁到她了,却又处处都是刀光剑影,一步一心魔,究竟也是半分松懈不得。 总是让她挡着压力也不是办法。顾秀心道,还是得找个契机把这个局面破开才是。眼下的形势虽说不上太好,先处理一个倒也够了。能让叶渺暂时歇一歇也好。 “叶伦昨天又过来了一次。” 叶渺皱眉,“我知道。我有意躲着他的,他现在一心要我帮他收服怨灵,好应付长老院那群老东西。” “是么?”顾秀随手把汤碗放在案上,碗底在桌案上碰出“嗒”的一声,“我倒觉得这件事你可以答应他。” “我已经告诉他了,我走不开——” “这里有卫先生,没什么需要你来照顾的,”顾秀截住她的话头,“清明堂不是云迹轩,顾籍没那么大本事再打进来一次。” 叶渺默然,她也不是不懂这些,但她一想起那日从请室把顾秀捞出来时那人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的样子……父亲一死,他们就敢对顾秀下手,如果她再不在这儿看着,下一次,万一有下一次,她又该到哪里去把顾秀捞回来?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就道,“我还病着呢。” 顾秀被她这个离谱的理由逗笑了,“我看你前两天放狠话的时候也没这个病人的自觉,还声称要一路杀到顾籍面前去呢。”叶渺扭过头不搭理,假装没听见。顾秀方才说快了两句话,呼吸有些不匀,微微咳嗽了两声,才道,“这事还有别的干系,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缘故。” 叶渺听见她咳嗽的时候就竖着耳朵了。又听顾秀说还有内情,自问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就道,“……也行。” 顾秀便将暗河早上送来的一封薄笺拿给她看。暗河的中枢原在本家,顾籍发动内乱之后,几个要紧的负责人自发启动了静默状态,顾秀这边等了半个多月,病稍好些能起身后,以密文发了讯号联系。父亲还在时曾将暗河中的一些事交给她管,其中的朱白秦柳四个负责人都曾是顾舒身边的侍女,和她都熟识,余人眼下不便妄动,就只让管情报的白碧珠每日来送信。 那上面注的是炙手可热的新任顾家家主,顾籍的一日行程,叶渺对着那信摩挲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在他身边埋过这么深的钉子?知道的好清楚。” 顾秀道,“那倒也没有,他初初继任,家中人员浑杂,信息流通得多,碧珠姐姐得了便利罢了。” 叶渺道,“……不如趁这个机会……你让人把他引出来,我好直接结果了他。”她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解恨,便问顾秀,“你想个法子吧,过一阵万一他整顿了门户就不好下手了。” 顾秀听了她的主意啼笑皆非,“你也想得太容易了些,顾籍若死,余下的人就更不好对付了。” 她说到后半句话,目光已经冷了下去。 何况她也不打算……让这位顾二公子那么容易死。 叶渺知她心中自有计较,也不再多问。听顾秀续道,“方才我跟你说,要你答应叶伦去收服怨灵,是因为你连日忤逆他多次,必须要给以安抚了。如此不顾首尾,实在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叶渺想起那个老狐狸还是觉得不爽,“区区几个怨灵而已,他自己找人去收就是了。” 顾秀眼中泛起氤氲的笑意,“阿渺,你又胡说起来了。” 叶渺便叹了口气,道,“是是,我知道他武功不行分身乏术,元老院一心要辖制他不会帮忙。但叶伦不是千年的人精么,当了十几年家主,难道还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一起收服怨灵的修士大能?” 暗涌(四) “元老院对叶伦优柔寡断的不满由来已久,你先前保存实力,他们还不把你放在心上。但近来锋芒太露,恐怕已经招了眼。”顾秀轻轻摇头,“元老院需要的是乖巧听话的傀儡,叶伦当初选择你做继承人,的确有借你之势镇压族中其他人的意思。但如今我们势单力孤,清明堂又根基太浅,你若为长老院所猜忌,他为求自保,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故而怨灵之祸虽非迫在眉睫,却是长老院丢给他的考题。如果他证明了自己能收服我,又和元老院长期合作愉快,他的家主就可以继续当下去。要是我不听他的,那个老狐狸为了表忠心就会把我卖了。”她看顾秀没有要动那碟梅子的意思,顺手丢了一颗在嘴里嚼了嚼,鼓着脸道,“那我卖他个面子就是了,但你怎么办?顾籍要是趁我不在动了什么歪心思,跑到清明堂搞事情——他跟叶伦原本就不清不楚的,到时候……” 顾秀微笑道,“你不用‘要是’,我向你担保,顾籍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动他的歪心思。本家昨日休沐,叶家有人在幽涉这边看见了顾籍的近身侍从。你猜他是来见谁的?” 叶渺目光了然,她在那张薄笺上轻轻一点,“叶伦昨日过来是未时三刻。而顾籍早膳后只在书房停留了一个时辰,见了见几个心腹。然后就摒退侍从,独自回去歇下了。”顾秀拈了一颗青梅放进口中,笑道,“若他趁此机会来会叶伦,必然也是他让叶伦事后再来见我。那来回便只有一个时辰。时间这么紧,又是密谈……要是我,肯定会让心腹提前说一声的。” 叶渺心里算了算顾叶两家的远近,凭顾籍的脚程,要来就是在午时,至于彼此联络的那个心腹是谁……“这个好办,我让叶英去查。” 顾秀轻轻眨了眨眼睛,“就这么把叶英牵扯进来……没关系吗?” 叶渺失笑,“阿英和我在那些人看来没什么分别。就算他之前被顾籍笼络过也一样。你不用担心他,我干什么他都没意见。” 当然,某种意义上叶英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叶渺名义上是他的长辈,实际上一招就能把他打趴下,她要干什么事情,区区一个叶英怎么拦得住? “那也好。”顾秀的声音低柔,带着一点病人特有的中气不足,她缓缓道,“你今日就去回叶伦答应怨灵的事,两日之内他必然再来一回。尔后你就会被调走。叶伦的行动会借各堂调配之名拖得很长,好让这边的人有可趁之机。” “你想怎么做?” 顾秀笑起来,“我想出去转转,你给我找个轮椅过来吧。” 暗涌(五) 叶渺无可奈何地瞧了她一眼。顾秀这个关键时候就打岔的毛病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只得吩咐侍女去库房挑一台轮椅推过来,转身叮嘱道,“出去可以,不能太久。你身子没好,偶尔透透气还行,可不能吹太久的风。” 顾秀先前出去都是坐的软轿,但叶英处事向来周全,所以轮椅也备着,只是从未用过。她走过去敲了敲那台半人高的轮椅。心中一时划过一丝不忍,却不敢在顾秀面前表露,只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 不过叶英的玩意儿也着实太粗制滥造了,明天亲自给她做一个。 她握着黄杨木的手柄推过去,停在了床榻边上,轻轻把顾秀抱了下来。十二分细致地把她在安置好了,又拎出了一条月白绸子的薄被盖在腿上。她素来不拘形迹,却也有这么细致照顾人的时候,一连串举动看得顾秀忍不住一笑。叶渺瞟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你可记好了,要是哪天我也残了,你就得原样这么伺候我。” 顾秀笑道,“那时候我们俩同病相怜,还不知道谁照顾谁的好。” 叶渺冷哼一声,“你就不能想点儿好的?那时候你的病肯定就好了,哪儿来的同病相怜!” 她说完就推着顾秀向外走。两边的侍女很有眼色地拉开了门,天光洒进来,叶渺却倏尔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闭眼。”只凭听力感觉到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一些,叶渺略显冷淡的语声从背后传过来,“你太久不见日光,直接走出去要眼睛疼的,一会儿适应了再睁开。” 顾秀在她手心轻轻眨了眨眼睛,“好了。” 温热的手掌撤开,天光倾泻,陡然透过闭敛的眼皮传进眼中,成了一片刺目的明亮。顾秀眼睑一紧,很快就恢复了自然。她任由叶渺推着自己向前走,轮椅被人抬过了门槛和台阶,走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间或有几道经年已久的裂缝。蝉鸣在左,溪流在右,林间偶然传来一两声应和的鸟鸣。约莫是昨夜刚刚下过雨,风从右边的松木林里吹过来,是一片清凉的湿气。 “如此良辰美景,就是应该出来转转。”顾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忽而问道,“阿渺,你知道这样的天气最不适合干什么吗?” “干什么?” 顾秀笑了一下,“杀人。” 她补充道,“准确的来说,是不适合一切需要掩藏踪迹的行动。” “雨后清新的空气会暴露血的腥气;湿润柔软的土地上会留下脚印和不易察觉的血迹,半干的青石板上会有车辙印;你的身上会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湿淋淋的落花或是悄然溅在衣衫下摆的泥浆;没有夏天聒噪的蝉鸣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作为掩护,行动就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下过雨的世界太干净了,你无法不在其中留下踪迹。” 叶渺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从哪里看到这些的?” “我没有看。”顾秀微笑,“我只是在想象而已。” 她摸索着握住叶渺搭在轮椅上的手,似乎是猝不及防的冰凉体温渗得叶渺僵了一下。顾秀及时停下了后面的动作,因为叶渺的声调听起来有些生气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暗涌(六) 顾秀猜她的下一句话就是要拿个手炉过来。不过她显然不想此刻再让叶渺把她推回去,那意味着今天她能停在外面自由活动的时间又缩短了一截。 “卫先生说了,这是寒气外泄,过两天就好了。他现在是正在用药把寒毒向外拔,不能熏烤,否则寒气入体,后果更糟。” 叶渺静默了一瞬,带有一点警告意味地说,“最好是这样。” 她推着轮椅走到了一片树荫下停住,日光暗淡了一点,顾秀觉得她似乎是绕到了面前。紧接着,有人把她的双手拢到了一起,温热的触感包裹住了手指,源源不绝的热量传了过来。 顾秀的笑意停住了。 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也许是树下的缘故,外面一点儿也不刺眼。天气清和,午后和煦的阳光从青翠的林叶间洒落下来,了无尘埃地在那人乌黑的发间落成了一片轻柔的浅金。四下幽静无声,天地间的一切都成了彼此呼吸声的伴奏。叶渺低头握着她的手,神情是想像得出的温柔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交错,一时间居然分不清你我。 叶渺朝她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叹道,“说是不能烘烤,也没说就让你这么在外面晾着。你就不知道把手收进去?” 顾秀慌忙闭上眼,假装无意地恍然一笑,“我觉得闷才出来走走,瞧你的样子,倒是像再找床被子把我捂上了才放心。” “胡闹。” 叶渺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薄被盖好了,才继续推着她向前走。 顾秀这下心神不宁了。叶渺不怎么喜欢说话,她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朝前走,她忽然却闻到风里幽幽淡淡的花香。 “前面有梨花?” “在院子里。”叶渺瞟了一眼青墙黛瓦间伸出来的几枝横斜疏落的梨花,时近四月中旬,那花都已开得烂漫,“睁眼,我带你进去看看。” 顾秀依言睁开了眼睛,那是一个独门独院的客园,从外面看也并不大。门口的牌匾上写着溶月斋三个字,想来是清明堂的地方。 叶渺道,“淡风阁里虽然够清静了,但等我销了病假开始出任务,难免又要扰人起来。你上次说想换个地方住,我就让叶英给你收拾了个院子,离淡风阁也不远,到时候我白天在那边处理事情,晚上就过来给你守夜。” 溶月斋里清幽幽的,一树梨花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阴凉。东墙上流金烁烁,间或在墙角掠过一两点花枝的影子。地上冒着细细的草芽,像是一场雨后才长出来的。堂前到里屋一路打平,轮椅可以直接推着进去。两侧檐下,青石板的接缝处生了苍翠的苔绒,墙角还长着一两只纤弱的白蘑菇。对着檐下的石板上是一痕细碎的水洼,深浅不平的凹处此时还积着清亮的水。竹帘半卷,叶渺轻轻伸手推开了门。 刚下过雨,屋子里没有一点尘气。光线清柔,四下陈设泛着寂寥的古意。里面是一个三间的居所,中间用水晶串珠的帘子隔了,左边是书斋,右边是寝室,地上铺了软和的茜草色线毯,平白多出几分鲜亮来。顾秀安安静静地笑道,“你倒是有心。” “都是叶英办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叶渺推着她走到书斋里,窗前一树繁盛明艳的白花。屏风隔过,后面还有一张床,是备下了小憩用的。 叶渺忍不住略略有一点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怎么样?” 顾秀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出去看看吧。” 她便依言推着顾秀出了门,走到梨树下。满树梨花雪一样的堆着,清清渺渺。顾秀浸在这醉人的香气里,一时居然觉得连身后的人都恍惚起来。 她仰面时帘下吹过淡淡的风,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连发间都沾了几片。叶渺用手轻轻一拂,梨花轻薄的花瓣就飘飘摇摇地在半空打个旋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 “梨花院落溶溶月,到了晚上,想必更好看。”顾秀低声道。 “夜间寒气重,你就不要想了。” 暗涌(七) 叶渺推了她朝树下走,“梨花香淡,我觉得还好。卫开有没有叮嘱过你有什么别的不能闻的气味?溶月斋的梨花一季一开,整年都不会谢。你要是想看,病好了我再带你过来。” 她说完这话,却隐隐觉得四周不太对劲,似乎有人暗中窥探。她和顾秀目光对视一眼,显然,顾秀也发现了。 她们还没动手,对方却先找上了门,顾秀道,“你此去追捕怨灵……” 叶渺微微蹙眉,正待开口,却被顾秀轻轻按住手,“一切小心,清明堂中多半有外人的钉子,这里久无人住,地方虽小却干净,我等你走了再悄悄搬过来。” 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叶渺心领神会,“这样也好,你现在周身不能有灵力波动,我提前到这边画好禁制。”然后顾秀便将话题扯开,她一路推着顾秀回了内室,屏退了侍女,以神识在周遭查探过一遍,方道,“你真的要搬去溶月斋?” 顾秀已然扶着轮椅慢慢挪到床上,“我要是不去,谁做这个香饵?”叶渺忙过来给她垫枕头,又倒了杯热热的姜茶。顾秀接过去啜了一小口,便用帕子包了,捧在手里暖着,“安排两个家底干净的侍女跟着我一并过去。你只消哄着叶伦跟你一起到冰原追怨灵,让他没工夫回来。这边我自能应付。” 叶渺道,“正是紧要关头,那个老狐狸会听我的?” 他当然会答应。顾秀的心湖如明镜一般,连顾家内乱这样的大事,他都肯冒泄露天机的风险把你调开,免得你卷进去,自然会答应你这么一点小小的请求。何况他上次没捞着多少便宜,本身也不愿意再来趟顾籍这滩浑水,在元老院那边落下一个私通外姓的罪名,否则也不会不留书信,冒险与顾籍面谈。能找个机会开溜,自然顺水推舟。顾秀垂着眼帘笑了笑,“此系成事关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叶渺点点头,她看顾秀似有倦意,便起身出去,吩咐侍女在近身伺候。估摸着时近申末,叶伦不一定有空,便先去了一趟香雪庭。 暗涌(八) 香雪庭中一片素白布置,场面倒还清净平和,没有她想象中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先去看了师娘,丰山老师是大能修士,师娘却只是寻常人而已,闻讯当日就昏了过去,一病不起,丧仪皆交由香雪庭后任的首席,丰山老师的亲师弟主持。叶渺尚未自立门户,随礼早都由叶英一并送过去,此来不过专为探病。除了一应补品之外,另手画了两枚醴泉浣商箓。她将东西交给侍女,进了内室,见师娘强自从床上撑着坐起身来,忙几步走过去,“师娘不必了。” 师娘头上包着一块巾帕,眉眼间也早没了旧日明亮的神采,和这室内的光线一同昏昏暗暗的,声音沙哑,“是不惜来了……坐吧,小青去倒茶。” 她曾听父亲闲谈的时候说过,师娘原也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千金小姐,爱慕少年灵修的潇洒风姿,心甘情愿地陪着丰山老师从草长莺飞的江南到了极北幽涉海,双飞并宿,应是香雪庭中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本以为修士寿命悠长,丰山老师也早已退居二线不再执行家族任务,二人尽可以于此头偕老,却不料中途还有这等变故。 她靠床坐下,低声道,“听说师娘病了,若是为了老师的缘故,实在是令学生惶恐。请师娘千万节哀,保重身体。此前……” 师娘淡淡截住了她的话头,“你是好孩子,丰山的事情都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旁边的侍女将浣商箓和补品分开放,因认不出是什么东西,呈上来给她看,师娘就道,“我听他们说你在顾家受了伤,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符咒来?师娘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用了什么都一样。实在是不用这样白费心思了。不疑那孩子还好么?” 她受了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冷言冷语,低下头应了声是,“劳烦师娘关心,学生一切都好,不疑也一切都好,休养半月,已经能起身了。” 师娘点点头,“你去前面看看通儿吧。” 她和那侍女出了内室,问过师娘的病情,又交代了她一篇浣商箓的简易用法,让她有不懂的尽拿去问临山师叔,才到前庭去。灵堂设在前庭正屋,中间是黑黝黝的牌位,没有窗户,堂中只有素烛幽幽地亮着。蒲团上跪着少年单薄的身形,这孩子形容上已经完全没了先前活泼开朗的样子。想来也是那日从清明堂回去后,才知道家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 她走到叶通通身边,那孩子却也不看她,只是别过脸去。 她从旁边的弟子手中接了一束香,端端正正地刚跪下,就被叶通通一把掀开了,手中线香跌在地上摔成了断节,她也重重磕在柜脚上,还未及起身,就又被一头撞了个趔趄。叶通通带着哭腔叫道,“我不要看见你!你出去!” 旁边年长些的弟子忙拦住他好言劝慰,又对她露出歉意的表情,“不惜师妹见谅,这孩子年幼,不是有意冒犯的。” 少年人力气已经颇大,叶渺被着一下撞得小腹生疼,却瞧见叶通通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素服,心中只有黯然。她远远看见叶通通带到了后堂去,低低地道,“还有香烛么?” 叶通通却在后面已经听见了,“你不准给师父上香!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他哑着嗓子叫了两句,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时都忙着跑去过抚慰他。叶渺只好对其中一个稍熟悉些的师兄告了罪,说明日一早再来。 暗涌(九) 结果等到她次日去的时候,来吊唁的人就已经堆满了。丰山老师门生故旧遍天下,她若再进去,把守灵的叶通通闹起来,岂非存心让师娘难堪。只在外面待了会便回去了。淡风阁中,顾秀正在拆阅一日的简报,见她回来,用手收拢了放在一起,“流云说你一会儿走?” 流云是她依前日给顾秀挑的侍女,另一个取名叫银浦。去冰原追捕怨灵的行程则是昨日晚间和家主及众位师兄商议定的,她点了点头,见药碗还在床头放着,顺手要去拿,手腕一露出来就被顾秀抓住了,“你的手怎么了?” 她手臂上确实有片青紫,昨夜忙着画禁制折腾了一宿,还没来得及疗伤。大约是动用太过的缘故,淤青稍稍肿起来,动作也有些迟缓,她今日垂着袖子掩住便无人发觉,除了顾秀眼睛毒。她将衣袖放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是通通和我闹脾气,掀了一把,碰在桌子上了。” 顾秀却不怎么意外的样子,“你去了便是讨打,师娘没把你赶出来?” 她摇摇头,“师娘要强,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反倒像是欺负孩子。” 顾秀食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叶渺苦笑起来,“你别拿我寻开心了。” 她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来,用棉纱蘸着给叶渺涂上,黄津津的,把那青紫都染得发乌,一股薰鼻子的清苦气。她涂完了药,方才轻声道,“你这伤也是白挨。” 叶渺道,“不然我还和通通置气?他才多大。” 顾秀却说的不是这个,丰山老师死在她眼前,那个黑衣人的剑法招数驳杂,内力驱使方式却完全是叶家一路。她从小和叶渺过招,对这个路数熟悉得很,那人当她必死无疑才没有刻意隐瞒,展露出的武功完全不是寻常修士能有的,多半是叶家元老院里的人。叶家的长老到顾家的内乱中杀了叶家人,这件事如若捅出来,那就是个天大的篓子。叶家元老院不过二十余人,其中谁参与了内乱谁没参与,谁出手谁作壁上观,是一查就清楚明白的事情。眼下她势单力孤,不曾浪费白碧珠的人手去干这个。但对方可未必因此放过她。 外面已经有人来催,叶渺握了握她的手,起身走了。内室中很快静寂一片,她仰头看着帐顶水晶帘投下的粼粼光影,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扬声唤了流云进来,“去备一份白礼,这里还有一本丰山老师早年亲手给我注解的一本剑谱,你都用白布包好,一并给师娘送去。” 流云应了声是,顾秀道,“让银浦带着人朝溶月斋慢慢收拾东西吧,动静小一点,明晚之前打理好。” 她吩咐完事情,从架上随手拿了卷书靠着看。阿渺床头尽是些符法咒文的古籍,晦涩古奥,她对术法一途并不精深,便看得半懂不懂,只拣着有批注的随手翻一翻。如此看了小半本,到了日影西斜的时候,外面的侍女就来报,说师娘来了。 暗涌(十) 师娘本家姓郭,闺名小仪,她先前不知,还是早间看了暗河的密报才知道的。顾秀合了书卷放在一边,淡淡道,“师娘来了,流云,看茶。” 流云将茶盏端上去,师娘却只是伸手推开了,开口声音沙哑,“你要说什么?” 她收到那本“剑谱”便起了疑,旁人不知,但她是清楚的,丰山在剑道一途上并不甚精通,而顾秀乃是顾家精心培养的剑术奇才,其师从的明将军亦是当世大家,怎么会用得上丰山注解的剑谱?她疑心之下拆开了看,那书上注解虽多,但根本不是丰山的字迹,里面还掉出一张薄笺来,上面说丰山之死另有隐情,约她日落时分淡风阁相见,落款是顾秀。她将那本剑谱秘密收好,便只身前来赴会。 顾秀看了一眼流云,那丫头乖觉地退了下去,一并随手带上了房门。先前为图防风,这屋子的缝隙都是用棉絮塞过的,隔音极佳,叶渺也专门清理过,确保此处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耳朵。 “一如信上所言,学生知道杀害丰山老师的凶手是谁。” 郭小仪微微冷笑,“可坊间传闻,都说是顾大小姐和先夫起了争执,在混战之中下手误伤的。” 顾秀笑了笑,“师娘既然过来,也就是相信我并非这等丧心病狂之人。”她摊开右手,上面斜斩着一道狰狞的刀疤,“那日情形匆忙,丰山老师是为另一术法高强的修士所杀,却也的确是为了护我。老师被法咒穿胸而死,故而他们不敢拿尸身来给您看,倘若真的是我下的手,顾籍又何必遮遮掩掩。” 丰山的遗体顾家不能奉还,一直是她心中一根刺,倘若真的是遗体有异,顾籍为了掩饰证据才……郭小仪咬牙道,“那人是谁?” “那人黑衣蒙面而来,但他一出声,丰山老师就认了出来,紧接着才被灭口。他废我修为,断我微明剑,以为我是个将死之人,才将我交给顾籍审讯。现在当世只有我一人知晓他的身份,但为保师娘安危,我不能透露。此人极怕自己身份暴露,既然知我未死,必然还会再来杀我。师娘如是真心想要复仇,还请暗中告知临山师叔、清风剑齐师叔、大相国寺住持了禅前辈三人,明日夜间素装前来,隐藏行迹,我在淡风阁相候。” 这三人皆是叶丰山生前亲友中名望尤盛者,叶临山、齐蓁都曾是顾舒的同窗好友,了禅住持则是他方外之交。顾秀年幼时,甚至还随父亲上过大相国寺所在的玉峰山。 郭小仪道,“为何要让临山他们过来?单我一人,岂非更隐秘些。” 顾秀静静道,“丰山老师昔遭屠戮……我身负重伤,无能无力。若再因我之故,不慎牵扯师娘,就更罪无可恕了。” 郭小仪已对她的话信了八分。她瞧了一眼病榻上面容苍白的顾秀,若说丰山之死也是因为卷入阴谋,那这孩子便是一日之内丧父丧师,自己也落入敌手,受尽折磨几乎丧命……她心中终究记着一点往昔情分,“登高跌重,原是人生际遇难免之事。你年纪尚轻,不要太过自苦。” 顾秀垂着眼帘轻轻一笑,见她起身,“学生省得,师娘慢走。” 风起(一) 次日午后,银浦来报说溶月斋一切打点完毕,姑娘随时可以过去住。她算了算时辰还早,“入夜再走吧,不急一时。”及待点灯,外面便下起了蒙蒙的细雨,顾秀在烛光下看了一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晃得花,见流云从外面进来,问道,“是师娘来了么?” 流云点点头,“都安排在东厢房了,下人今日忙了一天辛苦,银浦请他们去了前院吃酒。原先这边的侍女也都支到溶月斋去了,奴婢按先前您吩咐的把禁制打开了。” “好——”顾秀将书插上书签放在案头,道,“让阿渺做的那个纸傀儡过来陪我,你去前面传一顶小轿,然后留在人多的地方不要过来。找个机会把消息递给叶英师哥,他知道该怎么做。我这就出去。” 前院相距不远,小轿顷刻就到。顾秀让傀儡推着轮椅慢慢出去,细雨迎面披散,沁凉微润。她走到门口,朝侍女比了个停的手势,隔着一道门,静静坐在那里不动了。那小轿是两人抬的,另有两个侍从在一边跟着,此时一半隐没在夜色中,前面那侍女连忙提着盏灯过来,“姑娘请上轿吧。” “不忙,你抬进来吧。” 那侍女惶恐道,“奴婢只在前院伺候,不敢进姑娘院子。” 顾秀微笑道,“你是不敢进来吗?还是进不来?” 幽幽的灯光下,那侍女的脸色陡然变了,她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另一个隐身在黑暗的中的侍从缓步走上前来,声音低沉,“你们都下去。” 那几个人当即扔下轿子就跑了,黑雾从这人脚下升腾起来,瞬息就将他身上简陋可笑的侍从衣服绞成了碎片,化作一袭黑袍。既然事情已经泄露,他也就没打算再悄无声息地把顾秀处理掉。这个禁制对于顾籍派过来的那几个小角色是问题,他却丝毫不惧。那层屏障已经被黑雾触动,雨夜下迸发出金色的光幕,在他手中开始簌簌的震颤。 震颤越来越猛烈,他用力一搅,光幕骤然崩碎,然后傲然走了进去。 那傀儡已经匆忙把顾秀朝院中推了过去。纸人动作呆滞,落在他眼中便显得尤为笨拙滑稽,他嗤笑一声,“叶渺鼎鼎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顾家的大小姐,你以为你今天躲得掉吗?” 那少女的声音却格外平静,“多谢叶长老吉言,想必还是躲得掉的。” 他心下一沉,这个小姑娘果然那日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那日未曾隐藏武功招数,实是一时大意。然顾籍竟连一个废人都应付不来,居然还要他亲自来斩草除根。当初听信叶伦的话与他合作,当真是识人不明。 他因上次叶丰山之事不欲再展露术法,从腰间抽出剑来,猱身上前,横剑砍出。用符咒也是杀,用剑也是杀,大好时机,先杀了此人再说! 风起(二) 顾秀身后那傀儡慌忙朝前扑出,挡住了这一剑。他冷笑一声,长剑连点,几招将傀儡钉死在地上,这才反身回刺轮椅上安然不动的顾秀。不料剑至身前数寸之前时陡然掠过一线清光,劲力柔韧,带着他的剑柄不由得向侧面歪去。却是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面容冷肃,三尺青锋如水,已经连绵不绝地缠上了他。 这女子剑法甚是了得,他招架不急,生生被逼退两步,右足抵住厢房外墙,一柄长剑在面前护得密不透风。同时心中暗暗盘算,若一击不成,便是脱身再来…… 他思虑未定,背后就轰然塌陷,左右足踝各被绳索缠住,他心下大急,手上左支右绌,肩头便已中了一剑。对手后招跟着就来,他回攻不及,已被剑尖抵住了喉咙。脚下的绳索游蛇般滑溜,嘶嘶溜溜就缠满了他整个小腿,金光四溢,背后的那废墟里跳出来一个胖胖大大的和尚来,到他身前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施主还不放手么?” 他自知落入彀中,闭眼抛剑,那女剑客以长剑点住他周身要穴,还剑入鞘,眉目冷然,“你是什么人?” 他脉门受制,面上的黑雾已经缓缓散开,从屋里走出来的叶临山提灯照了一眼,凛然道,“擎苍长老?” 顾秀在后面听他们报出了名字,垂着眼帘想了想,叶擎苍……叶家景堂出身,名列元老院十二长老,实力不俗,叶伦的同枝师叔,资历亦不浅,最关键的是……他的确是叶伦的人。 叶家是最正统的玄门世家,族中第一等人都是专心清修。但实力愈强便愈受人尊崇,哪怕不问世事也一样掌握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有些名心未定的,自己碍于家规不能争,反而要借小辈出面来争,这便是叶家元老院的特殊之处。 说话间,叶临山和了禅住持已将叶擎苍带至正堂,顾秀也被齐师叔推着慢慢过去。清风剑齐蓁对外冷若冰霜,待小辈却甚柔和,见叶擎苍进去了,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方才吓着你了,师叔不是有意的。” 顾秀安然道,“没有,师叔来得及时,我连一点儿剑风都没挨到。” 齐蓁看着她故作老成,说出来的话半点不肯示弱,方才抓着轮椅的手却都绷紧了,就忍不住想笑,顺手在她脸颊上拧了一下,“让你学阿渺板着脸,不知道笑一笑的么?原先活泼泼的多可爱。” 顾秀便低头笑了,“师叔快推我进去吧,临山师叔他们不知实情,我还要对质呢。” 然而还未及她们走进去,就听到里面一声惊叫,齐蓁遽然变色,抱起顾秀就掠了进去。 风起(三) 内堂里是一地鲜血,郭小仪手中死死抓着一把匕首,正扎在叶擎苍心口。叶临山已匆忙将她挪开,“长嫂息怒,保重自身要紧,切勿为此禽兽伤了自己身子——” 齐蓁将她放在圈椅上,自去劝慰郭夫人了。了禅大师低眉诵经,旁若无人,便只剩顾秀一个对着心口咕嘟冒血的叶擎苍。 那曾经掌控了她生杀予夺之权的黑衣长老此刻抽搐着伏在她面前的地上,喘息声已经变得粗重起来,断断续续地道,“……这一切……都是……都是你?你好手段!”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这一番话也不知对谁出口。顾秀只是静静看着他,了禅大师叹道,“若非你一心想要灭口顾小施主,又怎会落得如今境地?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施主已遭业报,何苦还要如此执迷不悟,嗔心深重?” 擎苍长老的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嘶哑笑声。了禅见他虽口不能言,目光中却犹自露出凶狠不甘之意,长叹一声,向叶临山道,“我等终是外人,个中真相,还要请令家主前来分辩清楚才好。” 他久处江湖,不懂修真大族中的这些派系争斗。叶临山见状,沉吟片刻,“此事我也不能做主,还是请长嫂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