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庄周梦了蝶》》 壹、心之所向。 邵国的第七皇子随军出行,一路向边陲地带的城镇前去,将在那派粮并驻守一月。本来这是个极简单的每年例行差事,若办得不出错,返回国都后便可与其他同样出任过的皇子一般同进御书房议事。 可事情註定不会如他所愿。前几日发现要送派的粮都掺杂黄土碎石,将军率先写奏请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告知皇帝,而后为了省粮,这几日都是靠着军中轮流几个人去打野味来加食。 自然就是皇子也无法避免这样的情况。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方能遇见了那个人。 即便当时仍未知晓,但在日后却影响他一生的那个人。 「哈哈哈,花公子你说得极有意思,我乾了!」 「将军客气,乾吧!」 第七皇子——欧阳洵望向不远处正与军中男子打成一片、交谈火热的娇小人儿,心里的感觉是怎么揣摩怎么奇怪。虽说两人早已统一好口径,那人原是于林中迷路多日,好不容易遇见误闯森林的欧阳洵,甚至解救他免于死在野兽之口的勇士。不过军里本就讲究纪律,再加上那人过于精緻五官而吸引不少人注目,这样一个外来客还是十分让人在意的。 尤其是知道其真实身份的欧阳洵。 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位可以杀了一头猛虎让他们削肉作军粮、留皮以进献皇上,在军中对自己有不利传言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展现驭马骑射之术打压能人,让军里那些用武力说话的将士们对他俯首称臣。这样一位名唤花楹的男子——其实是一女儿身。 对于她的救命之恩,他的确不胜感激,于是儘管她后来提出的要求多么无理,他也是努力地去想尽办法满足。 ——「这是我养的蝶,破蛹时饮下了你的血,在牠蜕皮前每日都必须餵饮你的鲜血才能继续成长。」 想起初见时,她在林中赤裸双足、脚步轻盈地走到湖边,抬起单足往湖面踢着水。欧阳洵看着她的背影朝远处伸出手,指尖轻轻落下一只蝴蝶,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而后于他身边坐下。 欧阳洵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才发觉她的眼珠是不同于在国都中曾见过的风情,那样纯粹、毫无杂质的琥珀金像是被镶嵌进外族进贡的珠宝,形似流金,又带着点蛊惑。 ——「替我养成牠,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甚么都行。」 身怀绝技的苗疆蛊女,这是她对他洩露出的底牌。以自身的血替她餵养蛊蝶,只要她不出甚么大错,而他也不用倾尽一切保全她,甚至可以换得她用绝技实现自己一个愿望。 而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愿望,少一份阻碍都难以达成,若多一份助力他又为何要拒绝? 欧阳洵嘴角不禁弯起一抹笑意,看来清风霽月,可唯有他知晓自己这份笑容有多苦涩。 皇位,即是所有皇子的心之所向。 哪怕是表面无害至极的第七皇子欧阳洵,也没有真心实意说过不追崇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在梦中,他仍然作出想像。 每夜自梦里睁开眼,绵绵细雪缓缓从空中落下,降至掌心。发现自己身处亭台楼阁之上,转过身一看底下皆是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想伸手拢紧身上的披风却感觉身上布料的触感并不一样。低头瞥见一缕金黄,揭开才看完整——那是各个皇子们都在覬覦的龙袍。 想开口说些甚么却发现声音怎么着也发不出来,只能皱起眉头看向身旁的侍从,可还不等他们上前对他拱手询问时便又失去了意识。 每日每夜他都会做这样的梦,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踏上那样的高位受万人景仰膜拜,却没有一次能够完整梦完整个登基大典。如若不是今日遇见了花楹,或许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人下蛊了。 可花楹甚么都没说,自然欧阳洵也知道,这是自己的期许之梦。 贰、北狄来犯。 那些时日宛若叶落飘絮,回首再看已是入边陲那荒凉寂寥之地。 还未待一行军队歇息片刻,就听来人急报曰:塞外北狄来犯。不用他人告知,欧阳洵早知晓为何那外族此刻突袭之举——所为粮食。北边本就地处贫瘠,冬季到来更是难以维持生计,这也是邵国皇室每年都会随军派粮来此并且驻守之意。 可往年虽然北狄一族也偶有小打小闹,也不像今年这般有想大肆入侵之意。 「殿下,迎战吗?」 「留守千人开始预备明日佈粥一事,其馀人等随我去城墙一观。」 直到这次亲眼观察,他才明白这北狄如此孤注一掷的原因,虽然行军之姿仍算得上强势,可那些族人一个个都瘦骨嶙峋,在邵国皇室军队眼中北狄来犯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欧阳洵转过头,入眼即是那平静无波的眼瞳——花楹佇立于他身旁安静无话,明明未有任何言语在两人间游走,他却能清晰感觉到这人是支持他的,无论此刻是要应战或者装作无能,他都是能被接受的。 「将那些掺了黄石沙砾的粮袋搬来,拆半装成两个麻袋后往里头加些石子,扔下去。」欧阳洵考虑片刻就下达了命令,对上有些人不解的神情,他也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城门对如今的北狄并非好破之物,我们本是来派粮,应以百姓安乐为先,随意迎战,恐回国都对皇上不好交代。」 是夜,花楹入了他的军帐。她眉眼低垂,以金针挑破欧阳洵的指尖取血滴落在一其貌不扬的灰蝶上。随着这餵养时日多些,即便是外行人的他也能看见灰蝶的变化,不再为那么深沉不见光泽的灰败,反而像只是被蒙上一层灰,于其之下暗暗流动着甚么液体。 「粗估不过半月这蝶即可养成,直到那日,殿下便能提出所愿了。」 「我知道了。」 北狄第一次来袭时扔下的粮袋,欧阳洵没有放在心上、随军将领们也没有放在心上,但在北狄第二次驾马来犯时才发觉那些外族人居然将粮袋搬回去分类粮草食下,甚至不知为何,他们的情绪变得异常高涨。 「殿下,这……」 领军之将有些犯难,他想若传回去这是第七皇子的意见,定是与皇储之争无缘,可要是殿下将过错全都推过来的话…… 「殿下。」 即是这样焦头烂额的情形下,花楹着一身公子装束的娇小身板依然冷静自持,表情显得镇定自若,她眼含的笑意直达欧阳洵的心中将那些焦躁抚平。身子走近他,垂眸看着城墙下不远处正步伐稳定前来的北狄族,她的话音就如那日在林中与他商谈交易那时的淡然。 「殿下,迎战吧!」她抬起头,对上那双直视着她的眼眸,一字一句说道:「若将这战事抚平,许是能让皇上对您另眼相看的机会,同时,您也能成为这边域百姓的英雄。」 随行的军队不过万人,欧阳洵并没有全数命上战场杀敌。只是这北狄前几日还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今却面露红润,力大无穷的样子也让他起疑,可随之而来的兵剑相向也使他无法继续思考。 在战况胶着之际,几组两两成对的人使着轻功举桶至战场中央,朝着人潮中倾倒—— 黑水淋在打得难分难捨的将士身上,但更多的仍是淋于北狄族上头。那些外族兵在碰到黑水时还说不出一句话便个个倒下,邵国军队也是茫然,垂首轻嗅兵甲上沾染到的黑水,黏腻、却无味。 欧阳洵正与北狄主将对抗,在见到对方落马之后便想掉马回头,冷不防感觉到马被缚住,低头见那主将手持匕首强撑着身体想往欧阳洵的脚刺去。他正想做出反应却突然一阵温暖于身后贴近而来,主将强撑的身子被出现的脚踢歪,纤纤柔荑覆上他握的剑,微微施力中带着他的手前进,剑尖落于主将心窝处刺下。 而欧阳洵的世界,似乎只剩下身后那人轻浅柔软的声音喊着他。 「殿下,花楹来迟了。」 参、花灯佳节。 花楹的能力,似乎远比欧阳洵原先设想的还要厉害。 对于在战场上奇怪的局势,花楹也未曾隐瞒,尽数告知于他——那日欧阳洵心善扔了掺石粮袋下去时她没有作声,一边遵照着他的吩咐将原满满噹噹的粮袋一拆为二时,偷偷将自己出外摘採到的药草磨成粉混入粮里。 「那本是助人得以发挥极限的药草,我原想是可以用在殿下您的军队之中。」花楹眉目低垂,仔细地交代了药草的效用,「不过若是长期营养摄取不足,如北狄族那般面黄肌瘦之人服用,虽然可以暂时大幅度增强健体,但却会导致在短期内体内脏器衰竭而亡。」 「我所做的,不过是配置可以加速至衰竭阶段的药水罢了。」 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声张,于是就连随军的将军也以为是欧阳洵的下令为天意所归才能得到此战的大捷。为了将这事压下,他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北狄一族的馀党镇压,被救下的北狄士兵也成俘虏,将会随军回国都交由当今圣上做处置。 未过半月,回都圣旨临来的前一日,边城的花灯节来临。 欧阳洵撩开军帐,花楹依旧是那身浅色君子装束,手中翻着话本,有所偽装的眼底并未有波澜。似是身为外族的好奇心,花楹自一开始与他相遇时就不断询问着那些世俗事,之后寻得人间百姓所着之话本后就鲜少会再问他,只是每次再见她都有种新的认知。但于他心中,最铭记于深处的当是初见她那时的灵活恣意。 「殿下。」 「阿楹,今日是花灯节,我带你去看看吧!」 不出他所料,花楹的确对这所谓花灯节好奇异常。邵国花灯节是于传统男女有别的习俗中稍有脱离的一节庆,女子可以小做打扮离开各府后院,不过有些高门闺阁中的小姐仍会以轻纱遮眼以下之五官。女子手中都会提着花灯,在路上若遇见倾心的公子将其赠之,不过一夕鸳鸯梦,也未有人会说女子孟浪。 花楹未做女子扮相,欧阳洵也没有替她买一盏花灯,只是当她在街上看见正在糊灯笼的手艺人时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求着欧阳洵让她做一盏。她并没有做寻常女子提的那种花灯,而是糊了座不过掌心大小的兔型红笼。 「阿洵,咱们回去吧!」 那盏兔笼她尚未点灯,而是跟随着他回到军中帐后才悄悄点燃蜡烛覆于其上。她的眼间好似盛满点点萤光,欣喜地看着那忽明忽灭的烛光将兔型照得似有若无。 「殿下,我给您看个东西。」 花楹手指轻抬,欧阳洵忽然想起几日之前她柔若无骨的手覆在自己之上,将剑尖刺入敌军胸膛那时的决然伴随软糯的嗓音。不过片刻失神,他就回过神来,看见她指尖上停留艷丽红蝶,霎时就明白她希望自己看的是甚么。 「殿下,您看,这蛊蝶已经养成了,好看吗?」 两人坐得近,花楹为了让欧阳洵看得更加清楚而将手往他那边凑近,谁知后者只是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腕骨,一施力间人就往他那里倒去。她轻仰首,四目相对时才感觉到来自胸口不受控的跳动。 作着偽装的脸庞仍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轻抚,意外地看着欧阳洵深沉的瞳眸,花楹轻轻抿下唇,柔软的嗓音开口想打破那点尷尬。 「殿下,若我说我心……」 「阿楹,这面具日后不戴了。」 闻言,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人,困惑的神情让欧阳洵忽然有丝莫名的情绪,但还是继续说着:「日后你就以真面目示人,随我回都城。」 「成为我父皇的人,助我登上皇位。」 肆、如蝶轻舞。 ——「欧阳洵,你有心吗?」 直到踏入都城的范围,欧阳洵仍会梦见那日花灯节花楹因他的话语而失控的神情。她愤恨地抽出腰间匕首往桌上还在燃着微光的花灯从顶刺下,将之一分为二。 许是红纸的裂开让她也认清了甚么,身形恍惚一剎便站稳,退开距离朝欧阳洵一拜:「是花楹踰矩了,请七皇子殿下原谅。当初花楹说过会达成七皇子殿下的愿望……这所愿,花楹明白了。」 她背影决然地离开。谁都不知道,曾在他们军中留下不多时日的花公子早已恢復女儿身分,混入北狄俘虏之中。欧阳洵与她所作的打算即是以献上俘虏为由,在皇宴中舞上一曲——以花楹真实的撩人绝色,在现如今邵皇本性贪恋美色的情况之下,被纳入后宫是可预料的结果。 这也是他愿意协助花楹的原因。 「陛下,这此去七皇子殿下平定向来猖獗的北狄一族,带来俘虏与北狄族长签订的降书和上贡,这真有当年陛下亲征平南乱之势啊!」 「丞相大人谬讚,将我与父皇相比此举差矣,父皇向来是我所崇敬的对象,无可比拟。」 皇宴间觥筹交错,北狄族的进贡也陆续摆在皇上面前,在最后被呈上的是北狄族内尚未成婚的九位美人——她们身着华美服饰,在一个圆形台周遭围成圈,而后走上台的是一名肤白如雪,衬得红衣裙艷丽异常的女子。她的脚踝、手腕都扣着连接薄纱的金环,脖颈处系着几丝金线,过长的青丝被缕缕安抚下梳成长辫掛于身后。 与那八人不同的是她并没有用薄纱掩面,而直接以真面目示人。大堂之上的所有人在看清她的美貌时无一不倒吸一口气,看向高位上坐着的黄袍男人,果然如欧阳洵所料,自己的父皇看见花楹的剎那,眼睛都发直了。 花楹的面貌像是被细緻刻划过,下顎巧而不尖、双唇红而饱满、鼻头挺而不塌,尤其是那双眼——在凑近看时会流露出的一丝多情衬得眼中流光,琥珀金的眼像是镶嵌珍贵珠宝于其中。眉目如画,实为独立佳人。 她微微一欠身,乐曲奏起的剎那她就像仕女图中脱身的主角,旋身、足尖轻点,细緻之处所錮之金环相互敲击变成另一种旋律刺激着在场看官。几名大汉手举木板高过头顶俩俩一排,只见她挥手将一相对长的水袖轻舞到身后由一名舞女捉住后便脚尖使力踏上由大汉们所排成的阶梯。 身形轻盈、舞态灵动,在眨眼间她就像是翩翩蝴蝶落于皇帝面前,挥手使薄纱轻抚过万人之上的皇帝脸侧,嫣然一笑。而后被拉回那方圆檯之中,就像是被召回的仙女般落地,结尾的旋身是柔软又俐落,最后只馀轻纱落地,她挺直背脊坐于八人间,一顰一笑都勾人心魄。 这舞在史官纪载之下称其为宛若蝴蝶化身之妖女,在场无一男子不为她所蛊惑,舞被赐名「蝶轻舞」。 宴席一散,这邵国皇帝后院多了一名唤艷妃的绝色女子,而皇帝后代中被封了一位号睿王的第七皇子。 伍、果真俗气。 夜半,唤情殿又是迎来皇上宠幸。 自花楹被封为艷妃之后接连半月皇上都夜宿在她的唤情殿,后院诸位佳丽们即使不服却也无法从她手中分走皇帝的宠爱,不禁传言道这外族女指不定有甚么不入流的手段给皇帝下了蛊,才让这皇上钟爱于她。可惜花楹并不在意那些流言,反而嗤笑这世俗女子也不过如此,抓不住喜爱之便要以言语伤人。 果真俗气。 她轻覷凌乱不堪带着浊气的床上抱着被褥陷入昏睡的男子,将本执着的茶杯倒扣推到原先摆放的位置像似从未动过那般,站起身来看着一旁低垂眉眼的女子,微微勾唇。 「也是委屈了你,将你强留于我这。」 「不委屈,若不是姑娘,我就算回了边陲也无去处可留。」 花楹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北狄族中高贵的族姬,也就是族长的女儿,为了求降而领舞献于皇上并委身于他。可实则这北狄族长虽确有一名女儿,但根本不愿意让女儿去往这般远的国城,花楹的出现让他得以解救眼下困难,也愿意配合着她的要求,替她凑出八名舞女。 只是这其中一名可巧,正是原边陲城镇被拐卖出来的一良家女子。 见那女子可怜,加上嗓音与她相近却更加柔软,花楹也就收下了她,在北狄人一行回族中时那女子并没有跟着回去,而是留在她身边替她做事——哄骗皇室。在当初的宫宴上花楹的确算准自己的容貌可以替她在皇宫后院中留下一席之地,当晚皇帝立刻留宿于她殿中时也让她有机会给他下了蛊。 可是那蛊却不是那些后院女子想像中的情蛊,不过是一种可使人陷入幻觉的蛊虫罢了。 花楹即使答应着欧阳洵会助他得到皇位,却也不想献上自己的身子,于是合计也就将这蛊下给皇帝,让他以为两人早已有了关係,同时也因为在幻境中皇帝钟爱想像中的他与花楹颠鸞倒凤的样子才会夜夜都来这唤情殿留宿。 毕竟,还有哪个女子可以这么得皇帝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愿意任他作为呢?不过虽然皇帝为独佔她而在夜里不让人进殿来服侍,但殿外却还待着几个纪录皇帝宠幸妃子过程的人,花楹左思右想便让留下的那名女子替她随着皇帝的举止与低吼边婉转呻吟,虽然有些下流,但也能保住两人的秘密。 「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后头温池浸泡下身子。」 为触发皇帝的幻蛊,花楹也不得已在身上抹了味重的香膏,可能味道留久也会对她进行反噬,于是她必得在皇帝歇息后立刻去沐浴净身。 不过今夜,她却看见了此生最不想再看见的人。 因为幻蛊的原因,她能够很轻易地从皇帝口中套出那些朝堂之事,同时也能知晓如今皇帝需要的人才是甚么。一旦得知后她便将消息传递给欧阳洵,让他得以对皇帝所求对症下药,于是不过半月,欧阳洵已经晋升为皇帝跟前最受宠的皇子了。 「睿王爷,夜半更深,您擅闯皇帝妃院是为何意?」 「阿楹……」 他进一步,花楹便退了一步。风中瀰漫的些许酒味也能透露着欧阳洵实际上并没有多么清醒,花楹的嘴角笑意有些嘲讽,直到被逼至角落,她才重新开口:「请睿王爷称我一声『艷妃』吧!您口中的阿楹,已经死在边疆花灯节里了。」 如她那细心糊製的兔型纸灯笼般,这段情早已一分为二了。 陆、国都之下。 近来的邵国,或许可以说是动盪无数,形势不安且暗潮涌动。 于其中最大的消息应该是本来并不受关注的第七皇子一跃成为当今圣上跟前宠儿的睿王爷外,在月底时他被正式封为太子。于那之前外人看欧阳洵不过是领了一队军人与旨意,南下前往被洪水侵袭的城镇賑灾,但唯有他知晓,这太子之位是因为有前头花楹曾给过他的情报投皇帝所好,再加上这次賑灾的功劳,这默默耕耘之下才得以获得这样好的成绩。 除了风头正盛的欧阳洵外,曾轰轰烈烈捣乱皇帝后院的外族妃子在备受独宠的时日过去整整一个月,在花楹刻意地纵容下,她被动接受皇后与后院各妃的恩惠,最终因为连日来的药物补汤而倒下了。 于是整个后宫似乎又恢復到平静,不过在那偽装的表面之下,有人正准备收网。 「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是想与妾身品茗赏花吗?您不怕皇上过来吗?」 本应抱病卧床的艷妃花楹此刻坐在唤情殿后方所种植的一片海棠中央摆置的石桌旁,她面前的人正是如今的太子殿下,欧阳洵。美目并没有在眼前人身上流转,只是低头接过身旁女子递上来的茶,没有任何因为病痛而致的虚弱,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 「看来是我过多担心了。」 「是,您敢将我送入这后宫,又有甚么可怕的呢?要我说的话这国都之下最可怕的人不过是您罢了。」 花楹嘲讽意味浓厚,欧阳洵却也不气恼,独自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下,让身旁人上了一壶酒。遣退两人身边的婢女与护卫,欧阳洵亲手倒酒进两小盏中,将其中一盏推向花楹,而后拿起另一盏小酌。 「这是何意?提前来与我庆祝拿下这皇位吗?您想好要甚么时候将我送出宫了吗?」她没有喝,只是冷静地看向眼前坐得笔直的人,心底越发凉了起来,「欧阳洵,你那父皇活不久了,他与我这个长日跟毒物打交道的女子不同,夜夜宿在这唤情殿,不出半月,他就会急病骤逝。」 即便是这样说着,面前的人却仍然一意孤行地饮酒,看向于身旁簇拥着的海棠花海。花楹有些受不住这样安静的氛围,挥掉眼前的酒盏,酒味挥洒在空中沾染着花蕊,她一直都并非意气用事的人,可她的多情在欧阳洵身上并没有得到回应,独自陷入着这样自欺欺人的炼狱,她不甘心。 「若我是你,现在就会去打探如何拢络朝堂眾臣,物色世家女子哪位有母仪天下之像,订下婚期静等皇位。」 「是你。」 突然的答覆让她稍微愣住,直面欧阳洵那双深沉如墨般的凤眼,不见底的暗色多是无情象徵,但她从来不信族内所说的薄情男子之像,可最终她爱上的也不过这般男子。他执起酒壶仰头尽数饮下,猛然而致的酒意让他也瞬间迷了神智,站起身来恍恍惚惚走到柔软美艷的她身边,伸出手紧紧环住那纤细腰肢。 「若真有母仪天下之像,同为我所爱之人,那都是你,阿楹。」 他落下的吻自是醉人,花楹能饮酒,却扛不住满腔情感向那人倾覆,即便是微弱醉意却可以伴随着眼前人消磨她的理智。 唤情殿内室中一夜云雨,床第间点点红跡染锦绣,又在此夜刺痛了谁的眼。 柒、我心悦你。 为确保欧阳洵的太子之位,排在他前头的皇子都一一被花楹针对上,私养军兵的大皇子与四皇子一脉全数拉下马,赐死与流放谁都没逃过;勾引后妃搅乱宫闈的二皇子与三皇子也被推到皇上眼前,赐五十杖并贬为庶民逐出国都;当初偷换欧阳洵军队粮草的六皇子被捅出倒卖粮食、贩卖私盐,最终被判了斩首。 虽然其中五皇子并未被波及,但敏锐地察觉甚么的他也早早请了父皇赐旨划分封地,离开国都成了间散王爷。 许是这样的混乱情形,子孙离散的噩耗致使当今圣上突发急病,太子为自己的父皇前往郊外严山寺求一福祉,连日来的劳累与担忧令太子愁思过重,最终还是倒下了。所幸寺中随母亲前来祈福的一位小姐为他寻来一名大夫,经过救治吐出一口黑血后悠悠转醒。 强撑起身子的皇上听闻,为感念其女善行,做主替她赐婚——当今太子与万阳侯府嫡大小姐的婚事便这样决定了。 唤情殿也收到这项消息,花楹轻轻抬眼看向一旁站得笔直但看起来明显不安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你与欧阳洵的护卫相爱,我信是真的,但要我替你安插万阳侯府嫡小姐身份给你的主意,是欧阳洵想的,是也不是?」 七日前她才听说一直以来与自己相伴左右的女子爱上太子殿下身旁的护卫,还没等她思考怎么向欧阳洵开口把人给了他,就听到万阳侯府远居郊外庄子中的嫡小姐因为风寒侵体救治不及身亡。因为这样,欧阳洵找上她,希望能将这女子偽装成万阳侯府的小姐,在严山寺做一场戏。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花楹也未去深思为甚么万阳侯府的人会接受这样的情况,但好在这小姐本来就因为体弱的关係极少出门,很少人认识,也就能让花楹身旁的人可以很顺利地替上。 「姑娘,真、真的很抱歉,我从未想过……」 「罢了,这样也好,反正左右等他登基之后我就要离开了,你有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待在他身边,与那男子长相廝守就行。」 不久,皇上逝世。 国丧七日,太子正式登基,准太子妃也同样晋升为皇后,将封后大典的种种仪式简化过后定为下个月的吉日迎入皇后。而前皇的后宫至多都被遣散出宫,多进道观里走入青灯古佛的结尾,也有者自请去皇陵守墓,欧阳洵也给了她们必要的生活所需。 唯有一人,新皇原想将她留于宫中,可在一夕间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皇后也明瞭皇上心中的人是谁,可却无法协助。 「连你都没有告诉……她真好狠的心。」 御书房内欧阳洵的声音压得极低,皇后惴惴不安地坐在下方他赐的椅子上,见着她那副模样也只好挥手让她退下,「安阳在偏殿,你去找他,让我一个人静一下。」 想到身旁两人的相伴,欧阳洵抬起手掩住面——他从不会后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登上这个皇位,可真的坐上来见到他人恭维的嘴脸,脑海里又不禁浮现花楹那张巧笑倩兮的脸庞带着对他的温柔,想着两人在边陲那时的恣意瀟洒。 她为他挥剑断杀伐、慎思毒外敌,原无意惹红尘却被他扯下凡间做那惊鸿回眸的一点秋水舞美人。即便强佔她身子的那日也被她浅浅带过,本能对他做任何报復行为的她最终只是一言别话甚么都没留下,离开这个国都。 「阿楹……我始终欠你一句,我欧阳洵心悦你,花楹。」 终、盛世长安。 新皇欧阳洵与皇后梁氏即位后不久便传出喜讯,四季更迭之时诞下一龙子,皇上极喜,大赦天下。 「若你与安阳想让他继承皇位,我便教着他仁君之道;若想让他做平凡身家,我也能替你安排。」 「皇上心慈,可我与他最大的希望不过是盼着这孩子能平安长大,日后……不负他人。」 夜半,御书房迎来一不速之客。 不是欧阳洵心中期望的那人。不过他却也没有表露出害怕与不知所措,只是淡淡地看着眼前抱着婴儿的绿衣男子。后者也未对他表示出恭敬,走上前来将用紫绸缎裹住的婴孩交予他。 「她将血蝶留在你身边,如今将这孩子也给你了,你是怎么忍住不去找她?」 男子没有多言就辞身离去,而欧阳洵在话语间便愣于那双似曾相似的流金眼眸中,回神时再寻找早已失去了踪跡,像是从未出现过的人,唯有怀中婴孩得以证明那人曾来过。怀中小小的身躯在他的臂弯间伸展开来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时他才发现那锦缎中夹着一封信纸。 时隔许久未见的她彷彿能透过信纸上的字跡看见那副冷淡的神情,他未想过她的身份是不凡,却同比他尊贵——苗疆蛊域以女为尊,她自是那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教皇之女,年幼便与各式毒物、蛊虫打交道。 可这样的女子弱点即是情。苗疆人从骨子里便讲求专一,每当新生儿降临皆会因性别之分被下雄雌情蛊,一旦与人交合那便是一生一世无法再跟了他人。是以当初欧阳洵强佔她的身子后,其实就注定了花楹日后再无法与他人情深意合,这怀中婴孩的生父生母也一目瞭然。 [我并非不恨你,欧阳洵,但同时我也无法不承认我花楹终是逃不过你设下的牢,你登基后将近一年,为何未与其他女子相亲呢?若你与他人產生情愫,我体内的雌蛊会告诉我,这样能令我打消对你的爱慕。]她的字跡似乎快断了,停顿的点渐大,许是猛然回神她才继续提笔写下:[我诞了一子一女,据邵国传统显这是吉祥之意,但苗疆需要教女继承,而你若仍然对我有情,我期望你保持这股情意,独自教养这名孩子,终生别与其他女子亲近。] [欧阳洵,若我与你的相遇不过是场梦,重来一次,或许我仍会坚持继续作梦,荒唐一夜。] 翌日,皇上赐新生儿冠姓欧阳名为瀛,将其封为太子,并且宣布再不纳妃,仅为一生守着梁皇后,即是后来朝堂眾臣起议都未让他收回成命。同样为那日,远郊严山寺收到一名婴孩,从生父要求取名为安椋,而后每月都会收到一封来自他亲生父母的信件。 欧阳瀛与安椋各自十五岁那年,梁皇后又生育一子,可因早產导致孩儿早夭。听闻噩耗,还未养好身子的梁皇后没撑过去而逝,享年三十一岁。 此后远郊城镇多出一安府人家,夫妻情深意浓,接回因大师提醒必须放在寺中十五年的长子安椋,当他回府后见着那新生的弟弟,安辰。 与梁皇后鶼鰈一生的邵皇为了太子再撑了五年,待太子及冠时便将皇位交予他。欧阳瀛纪念着相伴一生的父母,尤是即使在梁皇后死后扛住各种异议也未曾纳妃迎后的父皇,他最终也觅了一贤妻,与其长相廝守。 据史中言官记载,此后邵国得任多位贤君,保百年盛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