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娇百味》 千娇百味 第1节 《千娇百味》作者:容千丝 文案: 顾逸亭认定自己上辈子死于未婚夫宁王之手,重生后唯求留守南国,与美食为伴,安稳度日。 无意中捡了个俊秀小哥哥,被对方体贴相待、百般相护,她心如蜜甜,一不留神被拐回了京城。 目睹一屋子人俯首跪地,尊他为“宁王殿下”… 咦?印象中凶神恶煞的大灰狼咋活成了乖巧小奶狗? 顾逸亭立刻遁走——不认识,不再见! 宋显维快马加鞭穷追不舍: 剧本上的销魂一夜呢?她还没对我“始乱”,岂能“终弃”?!本王不要面子的? (嗯,媳妇面前,不要的) 【自以为完美避过前未婚夫·香甜可口·娇俏小佳人vs自以为被始乱终弃·可奶可狼·忠犬小王爷】 架空,双重生+双初恋,感情+剧情+美食。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重生美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逸亭,宋显维┃配角:微博@容千丝┃其它: 一句话简介:宁王:媳妇味道好极了! 立意:前世缘,今生修;品千娇,尝百味。 第1章 顾逸亭活了两世,皆遭贼惦记。 前世的……不提也罢,这一回遇的却是窃贼。 应天二年春夜,南国,穗州云山,顾府别院。 溶溶月色交叠满室灯火,柔和了案前少女莹润的脸颊。 顾逸亭时而蹙眉,时而勾唇,素手不停翻着家传食谱。 书房广绣屏风半透,未能拦住廊外老妈子和丫鬟们的低议。 “海虾、海参、鳆鱼被偷,螃蟹被糟蹋……苏妈妈,你说,族亲不帮忙,咱们该拿什么参加六日后的百家盛宴?” “说这就来气!四婶母那嘴脸!说咱家小娘子‘自恃父亲在京当官,好大喜功,而今出事才四处求人’……满嘴胡言!欺人太甚!” “他们巴不得咱们输掉比试、彻底离开岭南!小娘子看透处境,想着自己解决,您何苦自取其辱?” “老爷夫人远在千里之外,大少奶奶守寡,小少爷年幼,仅剩小娘子事事亲力亲为……我不操点心怎么成?” “话又说回来,前两日,小娘子让阿福他们到半山挖了个大坑,也许……已有对策?” 顾逸亭凝神静听,心上如有暖流涌动,会心一笑。 门外脚步声如风般卷入书房。 一素衣少妇满脸怒容,气势汹汹,“啪”地丢下一根擀面杖。 “杀千刀的!定是府里有内鬼!等抓到那贼子,我必定将他擀平!做成葱油薄饼!” “大嫂,先把盛宴对付过去再说。”顾逸亭软嗓绵绵,语带劝抚。 长嫂陆望春双手叉腰,大剌剌站在房中,丹凤眼直盯埋头细阅的小姑子。 一身家常素纱衣,外披淡鹅黄长褙子,纤纤楚腰,依依如柳。 脸容棱角柔润,五官如雕似琢,雪肤娇嫩,唇不点而朱,丽色惊人,细腻出尘。 对着这张千娇百媚的脸,陆望春的怒火有须臾凝固。 片晌后,她还是没忍住:“我、我快被你气死了!” “海鲜不是我拿的,渔船又不是我撞沉的……你冲我发脾气做什么呀?” 顾逸亭眨了眨秋水明眸,一脸无辜。 陆望春说话一溜不带喘:“你这丫头!没有食材,任你研究出奇特新菜式又如何? “还有!好端端的,干嘛出面揽下这桩比试?三年了!何不老老实实去京城?你伯父是堂堂吏部尚书! “你若早几年搬进尚书府,学你堂姐当个大家闺秀,以这勾魂摄魄的小脸蛋、不盈一握的小蛮腰、一点即通的小机灵……嫁给皇帝当妃子也不为过!” “噗……”顾逸亭笑出声,“嫂子忘了?当今圣上,是女子。” 陆望春一时语塞,半晌复道:“那皇帝总有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吧?京城王公子弟多如牛毛,任由你挑!” “嘘!轻点声!你不怕人笑话,我可担不起!” 顾逸亭嘴上轻巧,内心深处的一根细弦陡然紧绷。 陆望春犹自滔滔不绝:“姑且不谈退位让贤的秦王、腿脚不便的晋王,单单说手握兵权、尚未成婚的宁王……” “宁王”二字入耳,顾逸亭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修长精壮的身影。 蓄须的豪迈面容已模糊,但一双凌厉长眸,目光似刀,又蕴含炙热温度。 当时,他为她出一口气,当众把郡王堂兄一拳打翻在地。 那一刻的他,雄姿勃发,无比耀眼。 画面深深镌刻在她心中,温暖她多时,直到那场噩梦惊醒。 刹那间,无尽羞愧、耻辱、畏惧……百般滋味,冲破死而复生的时光,迫使她浑身颤抖。 陆望春似未留心她的异常,“平定谋逆后,宁王获近半数朝臣支持!他借‘非治国安民之才’为由,将皇位拱手让给一手提携他的熙明帝,后以少年之姿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如此位高权重的年少英才!天下间多少女子,挤破头只为一睹其风采?他置之不理。而你娘则说,宁王曾私下派人到你伯父家,打听过顾家千金们! “依我看,你甭管百家宴,赶紧随二叔公进京!没准儿……万千少女做梦都想得到的宁王妃之位,真砸你头上!” 顾逸亭呼吸如凝,胸口顿感利箭锥心之痛。 不不不!今生今世,她不求荣华富贵,惟愿离京城皇家越远越好! 上辈子早早入京,她锦衣玉食,与堂姐成了艳动京师的顾氏姐妹花。 而宁王身为最年轻的亲王,圣眷无限,风头无两,不知何故,偏偏相中顾逸亭,扬言非她不娶。 此事轰动朝野。 顾逸亭没作犹豫,答应求亲。 她在热议中等待风光嫁入宁王府之日,未料,徒生意外……死在逃亡之路。 一朝重生,她醒于举家北迁前夕。 大局如旧——女帝当政,宁王依然炙手可热。 顾逸亭怨过恨过悔过,终归不愿再趟浑水,遂不顾父母催促,想尽一切法子,如钉子般死死扎在岭南。 驻守南国的皇叔荣王,是个热衷美食的老饕,每年举办百家盛宴。 岭南望族各派代表参赛,优胜方可获丰厚奖励,更能得编纂《珍馐录》的良机。 若顾逸亭一举夺魁,一可长驻广南东路,二可避过京城孽缘,三可施展才华。 顾氏一脉对饮食有独到见解。 顾逸亭自上世已积攒了不少经验,今生长居南国,闲来阅读典籍,常与司厨探讨饮食之道。 既获新生,她渴望远离是非,尝遍百味,安享盛世太平下色香味俱全的快活人生,并尽一己之能,把家学传承下去,才不枉重活一回。 此刻,她勉强从错综复杂的往事中回神。 陆望春仍呶呶不休,由人生大事说到顾家族亲,再以“蒸炒煮炸煎焖炖灼烤”的方式大骂贼人,忽然插了一句:“什么味儿?” 顾逸亭淡笑着从案下摸出一精雕漆红食盒。 上层整整齐齐排列着绿油油的山药菊苗煎,清香诱人。 下层为晶莹剔透的豆沙团,水晶薄皮清晰透出流动的暗红馅儿,尤为趣致。 陆望春立马抛弃“酸汤腌恶贼”的自创菜式,眼冒金光,吞了口唾沫。 顾逸亭笑道:“我怕看食谱易饿肚子,提前备了些,嫂子可愿一尝?” 不出所料,陆望春停止咒骂,飞快捧起食盒,坐到一侧大快朵颐。 书房总算重归安宁。 ***** “小娘子!大少奶奶!阿福巡视时发现,山鸡不见了!坑洞内传出……野兽粗喘声!” 外头兴冲冲奔来一紫衣丫鬟,正是近侍紫陌。 顾逸亭搁笔,眉宇间喜色乍露:“快!备上铁笼、棍棒!带几条狗!小心点,别伤着那家伙!” 陆望春吧唧吧唧咀嚼食物,茫然发问:“山鸡野兽?搞什么鬼?” 紫陌解释:“小娘子发觉山上有野猪踪迹,吩咐人挖了个深坑,以干枝薄草覆盖洞口,绑上山鸡……如今瞧这状况,想必有惊喜!” 陆望春瞪视顾逸亭:“你一京官千金捉野猪?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下批南海渔船已然赶不上,咱们活捉一头野猪,用上等药材喂养几日,等盛宴当天清早宰杀,或许能创造独一无二的野猪全宴,”顾逸亭笑而挽了嫂子的手,“走!去瞅瞅!” 她走投无路,孤注一掷,赌了一把。 看来,赌赢了。 陆望春哭丧着脸:“我造的什么孽?丧夫就罢了……为何遭贼?为何大半夜干稀奇古怪之事?” 顾逸亭听她不情愿,改口道:“有劳嫂子,督促下人洒扫后院。” “成!”陆望春满口答应,“我定腾出风水好位,让野猪充分吸收日月精华,成为健壮强悍的绝世好野猪……” 顾逸亭生怕旁人捷足先登,没再多听她的豪言壮语,当即带了七八人,提灯上山。 半月细碎清辉影影绰绰,一行人沿标记寻到深坑。 千娇百味 第2节 果不其然,上覆的薄草枝干缺了个大口子! 侧耳倾听,未闻野兽喘息。 顾逸亭唯恐野猪摔成重伤不能用,赶忙催人扒开坑洞。 近一丈深的土坑内,直挺挺躺着一头两百斤上下的大野猪,周边残留一地山鸡骨毛。 仆役以长竹竿戳了戳野猪,一动不动。 ……死了? 顾逸亭傻眼。 她事前计算过陷阱的深度和宽度,底下铺了干草,即便野猪摔落,不至于摔成重伤。 缘何不到半夜,竟死在坑内?是她过分自信了? 野猪多为成群出动,且极其聪明。 一头遇险,其余逃脱后,短期无返回的可能。 惊怒与失望,于顷刻间蔓延至她的眼角眉梢。 她摇摇欲坠,辛苦维持的从容镇静,瞬即碎裂。 没了野猪,无法在百家盛宴中获胜,她不光颜面扫地,更要乖乖北上,直面恐惧源头。 灼热气息、微糙的双手、撕扯的痛楚……令她周身发麻。 难道历劫归来,费尽苦心,终究躲不过命运的绞杀? “草堆……藏了个人!” 一声惊呼,强行把她从神伤中抽离。 摇曳火光下,一玄衣人蜷缩在洞底的草堆内。 是谁?跑到陷阱中与死野猪同眠?什么癖好! “这人十分虚弱,似受了不轻的伤!”阿福大声道。 “先把人救上来!”顾逸亭慌了神。 这家伙!该不会……夜间误入陷阱,被野猪攻击至重伤吧? 那可就麻烦大了! 众人齐心协力,将人从坑里捞出。 但见那人身量颀长,宽肩窄腰,脸色苍白,剑眉斜飞,长眸紧闭…… 居然是位俊美之极的小青年! 顾家仆役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他眼缝微睁,仅徜徉一线眸光。 清澈,明净,凛冽,如寒夜里破云而出的璀璨朗月。 眼珠子缓缓转动,睨向顾逸亭时,眸底掠过一抹狐惑,随即化为惊骇震悚。 又似掺杂丝丝缕缕的愉悦欣慰,以及微不可察的怨恨懊恼。 顾逸亭颊畔如烧,心中宛若窜出上百只活蹦乱跳的小猫,乱跳乱挠。 这人……认得她? 第2章 泼墨夜色渐散,天际渐露熹微晨光。 顾家众仆以竹竿、麻绳、粗布等物扎了个缚辇,抬着玄衣青年,快步抵至别院前。 石阶之外,陆望春摩挲双手,翘首以待,见状急急迎上,低头一看,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吼。 “野猪成精了?!” 那气若游丝的小青年,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顾逸亭心漏跳了一拍,“快!快把人挪进后院!青梧,备床铺被褥!小五,速到周边村落请大夫!” “这谁啊?”陆望春掌灯凑近细看,“壮是壮,俊是俊……哪儿捡的?咱们一寡妇、一待字闺中的少女,要这半死不活的男人何用?” “总不能见死不救。”顾逸亭心乱如麻,无心细答。 正自催促下人将小青年抬进闲置居所,忽闻人声狗吠嘈杂,却是下人挑扛野猪回院。 “小娘子,野猪死了不到一个时辰,”阿福小声禀报,“头骨碎裂而亡。” “这倒奇了……难不成,野猪掉进深坑、吃掉山鸡,才被人打死的?” 要知道,野猪皮糙肉厚,獠牙尖锐,攻击力非同小可! 寻常村民拿铁锹、锄头都对付不了! 是方才那动弹不得的青年所为? 他年纪轻轻,平白无故跳进陷阱,赤手空拳,挑战野猪? 顾逸亭暗觉事有蹊跷。 ***** 曙光初露,别院迎来了不速之客。 数人骑着膘肥体壮的骏马而来,衣饰考究,竟是荣王的手下! “顾小娘子,在下奉王爷之命,查看各家的筹备情况。” 有别于趾高气昂的王府中人,今日登门的邵管事谦和客气。 顾逸亭不敢怠慢,打起精神,客套一番。 进了内院,邵管事忽而换了套说辞。 “实不相瞒,世子爷得悉贵府老妈子四下奔走,担心小娘子遇到难题,命我上门打听。如有所需,不妨直言。” 荣王世子?宋昱?顾逸亭惶惑。 宋昱乃当今皇帝的堂兄,性子柔仁,体弱多病,甚少露面,何以留心顾家的动向,还专程相询? 若直言失窃之事,兴许能得他的帮助,同时亦暴露她能力上的不足。 她自问可胜任编撰食典的工作,这是最好的机会,不可放过。 “确有贼人光顾,目前已更换方案。谢世子爷劳心,让邵管事跑这一趟,好生过意不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她故作轻松,命人取人参相赠。 邵管事连连推辞,再三确认她无需协助,关切问道:“敢问顾小娘子,府上何人得病,需连夜请大夫?” 顾逸亭未料对方知晓此事,想瞒已瞒不了。 可她岂能如实告知,自己把一小伙子给坑了?只好谎称仆役得了急病。 邵管事眼底乍现狐疑,微微一笑,礼貌告辞。 ***** 午后小歇完毕,顾逸亭亲自到厨房,指导厨娘腌渍野猪绞肉、烤制肉干,又往煮沸的肉酱中添加异国香料。 霎时,一股难以言表的酥香混合肉的浓香弥漫在院子里,勾得各处下人频频伸长脖子张望。 赞叹声与垂涎声中,丫鬟青梧仓促行近。 “小娘子,大少奶奶说,那野猪……不,是那小哥醒了。” 顾逸亭眉间愁云略散,整理仪容,沿古朴长廊步向后院。 暖阳伴随嘈杂人声渗进薄纱窗户,显得简陋房间幽暗且僻静。 原本面朝墙壁的玄衣小青年,正小心翼翼撑起上半身,盘坐于床塌。 顾逸亭止步门外,轻声问:“醒了?” 她嗓音天生自带三分娇柔,宛如二月春风。 软绵轻和之余,隐隐让人有种夹带春花甜香的错觉。 小青年幽然轻抬点漆墨眸,令顾逸亭的心无端颤了一下。 一双意外好看,又似曾相识的眼睛。 眼尾狭长,双眼皮略深,目光看似平静冷清,实则隐藏难以觉察的拘谨、审慎和激动。 烛火为他俊朗容颜镀了一层光,端肃贵气,如修竹清凛,如芝兰载华,纵然身处陋室,仍有满屋生辉之气象。 黑衣破损处,露出结实紧绷的肌肉线条,叫人面红耳赤。 对方同样在端量她,慎而重之。 大概意识到她的疑惑和试探,忽而唇角轻轻一抿,平添若即若离的怨怼。 他……在怨她? 顾逸亭心中莫名怦乱。 历经两世,即便未到阅人无数的境地,也算走过南北西东。 但,她猜不透此人的身份与来历。 一坐一立,四目相对,默然未语。 静谧空气中飘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 “看够了没?看完快喝药吧!” 陆望春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抵至身后。 顾逸亭耳根滚烫,摆手让丫鬟端药进屋。 小青年朝她们略一颔首,讪讪垂目,脸颊泛起微弱红云。 双手纹丝不移,完全无拿碗之意。 千娇百味 第3节 顾逸亭为化解适才的窘然,主动开口:“这位小哥,你、你还好吧?” 沉默中,小青年以鸦色长睫遮掩深邃星眸。 顾逸亭又道:“大夫说你受重击,伤及心肺,脉搏比常人缓慢……你是否得了什么奇症?” 小青年嘴唇动了动,依旧不语。 “那深坑,是我为应付百家盛宴、捕捉野猪之用,请问……你为何陷落其中?野猪……是你打死的?” 对方保持沉默。 这就有点尴尬了。 “你且安心在此养病。” 顾逸亭以淡笑结束问话,拉陆望春出屋。 陆望春闷哼:“是头听不懂人话的哑巴野猪!你要如何处置?” “先留他休养几日。派人去官府问问,近日可有飞贼流寇……不过,他不像坏人,而且周身乏力,当真病得不轻……” “肯定病得不轻啊!否则怎会跑到有野猪的深坑睡大觉?我听阿福说,陷阱周围放置了醒目标记,只要眼睛没瞎,断不会随便踩进去!除非……他蠢笨如猪!” 顾逸亭也曾考虑过此细节。 那人故意而为之? 陆望春见她半晌不语,努嘴道:“你刚才跟他眉来眼去作什么?” “胡扯!”顾逸亭险些炸了,“我、我哪有?” 上辈子的经历,使她对异性或多或少存有排斥感。 与年轻男子直勾勾地对视?史无前例。 为何徒生唐突之举?她说不上来,或许……只是因为那人神态过于微妙? ***** 离百家盛宴仅余四日。 顾家除了饲养的牲畜、野猪肉干、腊内脏等,再没别的拿得出手,光是食材已输别家一大截。 顾逸亭几乎想求助于荣王世子,或不待见她的族亲。 据丫鬟仆役回报,那位从深坑里捞出来的小青年,始终一声不吭。 他行动缓慢无力,梳洗更衣饮食皆不许旁人在场,且只吃米饭和白粥。 顾逸亭细观他仪表非凡、行止雍容,绝非村夫俗子。 处处防范,也许是……中了毒。 她曾害怕惹祸上身,起过撇下不管的念头。 但私下问过,这人既无衙门缉捕的要犯特征,也不似有害人之心,兼之行动艰难,还说不出话……她迫于无奈,唯有把他带回城里医治。 这日,一行人离开云山别院,沿曲折山路回城。 薄雾缭绕处,桃红柳绿,溪涧鸣幽。 众人于桃花涧边歇脚,取出水和干粮分食。 顾逸亭不经意撇向板车上的小青年。 他穿了顾家仆役的灰衫,碍于身材高大,不合体的衣裳显衬出肩宽腰窄之态。 捕捉到顾逸亭的视线时,他挑起微弱一笑,眸子流淌淡淡的委屈。 顾逸亭迅速转目,望向数丈外的一株数百年老树。 树干又高又粗,比起其他同龄的大树,枝桠叶片则少了一半以上,在这春山之中稍显突兀。 她全神贯注打量老树,并未留神那小青年长眉紧蹙,凝眸处,忧虑一闪而过。 小歇两盏茶时分,众人整顿行装,准备继续上路。 顾逸亭走在前头,身后紫陌“啊”的一声惊呼,紧接着,余人齐声尖叫! 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顺大伙儿眼光徐徐抬头。 一条竹叶青蛇缠在树枝上盯着她,吐出分叉的舌头。 恍惚间,她误以为是幻觉。 毕竟,早春怎会有毒蛇出没? 但这通身青绿、悄然蠕动的家伙,可不像木雕或泥塑制作的玩意儿! 蛇“呲”地喷出腥气,进而收缩前半身,蓄势待发! 顾逸亭霎时僵立在地,心也凉了半截。 蛇的迅猛攻击,她躲不开。 余人试着拿棍棒去挑青蛇,顾逸亭暗暗扯下腰间的香囊,企图丢出,转移蛇的注意。 然则,来不及了…… 蛇弓起身,猛地昂首张嘴,直往她窜来! 电光石火间,轻微的“嗖”声破空飞激射。 竹叶青蛇腾在半空,突然被尖石打飞! 顾逸亭心跳停顿,屏住许久的呼吸也忘了恢复。 再观那蛇,被击飞一丈有余,在地上不住扭动,看来受了极重冲击。 顾逸亭自知,顾家仆役丫鬟,无一人具备此手劲和准头。 她没作犹豫,扭头觑向小青年。 那人正好目视她,长眸的担忧稍纵即逝,唇边笑意舒展。 漫山桃花灼灼,因这清浅一笑,黯然失色。 其他人从惊险局面回过神,纷纷以赞赏目光投向小青年。 然而,他两眼一闭,身子一软,又一次……晕!倒!了! “……” 大伙儿大眼瞪小眼,不晓得该露出什么表情。 第3章 上元节,穗州迎来一年一度的百家盛宴。 各地蜂拥而至的望族旁枝,慕名前来的食客们,无不踮脚昂首期盼。 荣王父子、知府等贵人,身着锦袍,端坐于子城高台之上。 吉时一到,围拢在一排排长桌、炉灶前的上百队参赛者开始了忙而有序的运作。 顾家族中出了当朝尚书、太官令,又是有名的美食世家,本是大家的关注对象。 今年更受瞩目,是因掌事者,为年方十五六岁、容色骄人的少女。 女帝掌政第二个年头,女子的地位、活跃程度史无前例提升,但万人围观下,顾家千金所表现的镇静从容、高雅气韵,教人为之惊叹,为之倾倒。 她身穿浅青木棉纹褙子,配了枚雕兰白玉佩。 身姿秀挺如含苞待放的清雅幽兰,纵使极擅丹青的妙手,亦难描摹当中的灵气与韵味。 无人得知,那是历经两世波折,游历大江南北,方酝酿而成的风华。 在她自信指挥下,顾府十余位厨师、厨娘、丫鬟、仆役们有条不紊地对食材进行清洗和切摘。 筹备工作完成,周边现杀的山珍海味陆续被送至各家砧板上。 “瞧瞧周家的鲍鱼!都是双头鲍!鱼翅是天九翅!” “还有杨家的老甲鱼!魏家的……居然是熊掌!” “朱家的活烙鹅掌够厉害!就是太残忍了些!” “是啊!鹅掌都熟了,鹅还在乱蹦!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可怜的鹅!” “咦?李家胆子够大!朝廷为保护农耕,不是明令禁止宰杀牛吗?” “听说他家的牛,自己从山坡上滚下去……自杀的!” 各望族使尽浑身解数,再看顾家,活蹦乱跳的仅有黄鳝和黑鱼。 “那、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鸡?鱼?野兔?山菌?如此寒碜!敢呈给王爷?” “顾氏一族大不如前啊!” “记得四年前,顾大人亲自上阵,做了一道鲜美之极的鱼脍,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可不是?他老人家掌管御膳,靠的是博学多才!可惜他家千金,美则美矣,终归资历尚浅,怕要丢老父颜面啰!” 顾逸亭无暇理会场下的怜惜或嘲讽,淡定指点下人,根据她改良的食谱,按部就班执行。 明晃晃的刀具砍、切、片、刮、削出各种形状和花样;长竹筷在大锅里搅拌出透人心的鲜香;焖煮中的锅盖扑腾有声,肉香、豆香、菌香、骨香、葱香、椒香各式形成奇妙香风,弥漫半城。 临近午时,顾府管事牵来一头水牛,惹得满场哗然。 正当人们以为顾逸亭要宰牛烹牛,她却命厨娘挤出新鲜牛乳,加入打好的鸡蛋,盖好盖子,再小火慢蒸。 暖阳与浓香,使关切眼神、交头接耳声也徒增色香味。 时辰已到,百家停下劳作,依次将食案呈至高台,供荣王父子、州县官员品尝点评。 珍馐百味,异彩纷呈,确为名副其实的百家盛宴。 因菜式繁多,位尊者大多只挑一两味,浅尝辄止。 果不其然,周家的鲍参翅肚、杨家的清炖甲鱼、李家的全牛宴皆获好评。 千娇百味 第4节 朱家的火烧鹅掌爽脆鲜美,由于太过残酷,被荣王世子宋昱以“虐食”之名,评为下等。 部分家族以柳叶韭、玉蝉羹、汤饼等时兴菜肴应战,无一不选用上好原料,足见其诚。 一波又一波过去,其他家族的菜肴已无热气,台上唯独顾家的食案腾起袅袅白烟,宛如刚起锅。 菜肴形态优雅,红黄白绿黑青紫兼备,色彩斑澜。 荤素搭配,甘香四溢,畅人心怀。 雅致青瓷所制的大小食器,皆有高足支撑,下方隐透火光。 “来者可是顾家千金?”身宽体胖的荣王对顾逸亭尚余印象,“这些是何菜式?为何有火?” “民女见过王爷、世子和诸位大人,此为顾家所创的十二生肖宴。” 顾逸亭盈盈福身,秀眉如春山染岚,双目顾盼恰似流泉映月。 “因担心菜肴变凉,对脾胃不好,是以在器皿下点燃了小蜡烛。” “顾小娘子考虑周到,体贴入微,了不得!”荣王世子宋昱漾起和蔼笑意,“十二生肖为菜?有意思!” “请王爷、世子和诸位大人品鉴,这十二道菜分别为——灵鼠献瑞、牛转乾坤、虎雄千里、玉兔东升、龙腾云天、蛇序呈祥、马到成功、三羊开泰、封侯挂印、金鸡报喜、狗至兴隆、诸事顺利。” 顾逸亭一口气报了有关十二生肖祥瑞菜名,与之对应的,则是竹鼠干煮豆腐、水牛乳冻、黄鳝做的炝虎尾、桂花干焖兔、鱼汤龙须面、三丝蛇羹、海鲜上汤马齿苋,以及烤羊、白切羊肉、凉拌羊肚丝的一羊三食,猴头菇、竹笙、云耳等做的三鲜上素,现烤的脆皮黄金鸡,嫩笋枸杞汤、红烧野猪肉。 荣王听着新鲜,让侍女全都布好,细尝后啧啧赞道:“寓意好,品相好,味道更好!浓郁与鲜香配得巧妙!融合各地菜系的精妙,官菜之华贵大气,粤菜之鲜嫩精清,淮扬菜之雅意,川湘之辛辣多变……非一家所长,搭在一起却无违和之感,反而相得益彰!” 其他官员一同尝试,这个夸野猪的五花肉肥瘦匀称,瘦有筋道,肥有软糯,酱汁浓稠。 那位则称蛇羹回味无穷,像活了一般。 还有夸赞看似寻常的一道鸡,脆香十足,味美多汁,软滑细嫩。 世子宋昱作了总结:“顾小娘子别出心裁,难能可贵!” 台上一致首肯,台下人声鼎沸。 “不会吧?再好吃,不比别家的珍稀有诚意啊!” 荣王听了个真切,笑问:“说说看,为何是这十二道菜?而非矜贵食材?” 顾逸亭扬起精致唇角,娓娓而谈。 “民女亦曾想过以极品海味参加比试,但为了诠释百家盛宴的精髓,所挑选材料,均为顺应天时、质朴自然的佳品,既讲究色、香、味、型和营养,还需力尽精、雅、情、礼和仁爱。” 荣王有点懵:“哦?愿闻其详。” 顾逸亭笑靥透着平和:“王爷,民女私以为,饮食之道,贵在守心,无须旁门左道,无须凶残虐杀,无须逆天而行。秉持天地人和之美,方可称为‘美食’。 “美食的色香味型与营养,想必在座诸位耳熟能详,民女不再赘言。所谓‘食不厌精’,在选料、烹调、环境,唯‘精’,可达味与境之‘雅’,‘雅’则可激发‘情’,而‘情’则生‘礼’,礼则融仁与爱。” 荣王若有所思,宋昱接口:“不错!若然一味为追求奇诡而残害生灵,有违天良本心,断不可取!” “说到百家盛宴,何为‘百家’?”顾逸亭稍挺腰背,柔韧绵嗓渐增硬朗之气,“百家背后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岭南的百家,更是繁衍而生的千家万家,乃至皇土上的世代臣民。 “王爷每年精心筹办盛宴,意在传承与弘扬,因而真正该推崇的,不应只是天潢贵胄才享受到的高级食料,而是天下百姓都可尝到、且做得出、不拘泥于任何菜系的美味佳肴。 “只有用常见易得的食材原料,去创造天下同欢、万民同乐的百味佳宴,才能称之为‘盛宴’。” 她腮畔弥着淡淡桃花色,彰显她年龄应有的娇态,却散发雅正意韵。 热议声中,她谦虚补了一句:“民女年幼无知,见识浅薄,欠妥之处,望王爷和诸位指正。” 荣王边听边吃,风卷残云般扫荡了好几道菜,捋须而笑:“妙!妙!妙!” 余人面面相觑,难辨他夸赞的是菜肴还是言论。 “顾小娘子年纪轻轻,已具独到见解,实在难得!”宋昱对顾逸亭所言大表赞同。 顾逸亭含笑称谢。 这一关,算是过了。 即使赢不了头名,她也不至于辱没父亲的声望。 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既然顾小娘子说要顺应天时,缘何会有蛇?” 顾逸亭颊边红霞愈浓:“岭南地暖,蛇蟒偶有从冬眠中苏醒。数日前,此蛇盘缠树上,试图攻击我,遭府里人打伤,眼看救不活,才做的蛇羹。” 魏家家主发话:“王爷,顾家随随便便以‘龙’为题,未免对今上不敬。” 其他家族大抵看不惯顾家以简朴食材大获赞赏,遂跟着起哄。 “不过是个菜名,你们小题大做、攀扯圣上,岂不是更不敬?”顾逸亭明眸流转,气定神闲,“再说,圣上胸怀天下,豁达大度,是位不可多得的贤明君主,怎会计较此等细枝末节?” 她顿了顿,转身朝荣王父子一福:“不知王爷和世子,是否认同?” “当然!圣上英明!”宋昱笑得欢畅。 身为皇亲国戚,怎能否认君主的圣明?歌功颂德之辞,自是要加以肯定啊! 随着台上台下称颂之言此起彼伏,宋昱环视四周,眸光有意无意睨向顾逸亭,唇畔轻勾愉悦浅笑。 直至菜肴全部品完,荣王当场宣布,顾家、周家、杨家为优胜的前三名,加以奖赏,获参与编撰《珍馐录》的资格。 欢呼声、祝贺声交织连片。 顾逸亭郑重谢恩,笑颜糅合潋滟春色,叫人移不开目。 她赢了。 阴错阳差,因祸得福。 是时候,把盗窃海鲜、糟蹋食材的奸险小人揪出来。 ***** 东城顾府,里里外外,喜气洋洋。 顾逸亭将所有下人召集至跟前,逐一盘问过除夕夜至正月初的行迹。 无疑似内奸者。 可如无府上仆役的介入,外人如何轻松盗走她储备的食材? 她决意静观两日。 吩咐下人整理盛宴物品,她系好围裙,回居所小厨房忙活。 细细切好山药、清理鸡肉,放入瓷炖盅,隔水而炖。 或许是生火之故,脸颊微微烫灼,心也隐隐冒着腾腾热雾。 以碎石弹开毒蛇相救后,小青年昏迷了整整一日才醒。 顾逸亭因扭动的青蛇而突发奇想,连夜更改方案,筹备食材,只在那人深睡时探望过一回。 而今尘埃落定,理所当然要表谢意。 让青梧盯火候,命其半个时辰后加入枸杞子,顾逸亭左右无事,回大厨房和大伙儿一起做汤圆。 左思右想,终觉亲自走一趟,更显诚挚。 掐算时间回居所,不见青梧身影。 鸡汤挟着温润鲜香四下弥散,顾逸亭捧出炖盅,为保鲜美,没打开盖子,另备碗勺和盐巴,用竹盘盛好,莲步西行。 春日悠悠穿过疏朗竹影,落了一地斑驳。 她跨进客院,冷不防撞入那双聚拢星辰的清朗眼眸中。 那人一身雪色广袖道袍,并未加巾束带,静然靠在廊前晒太阳。 远远闻到香气时,似用力吸了吸鼻子。 其躯体精壮,凛凛如松,乍露孤狼俯瞰众生的傲然之气。 偏生神色慵懒倦乏,没来由予人小奶狗待抚慰的憨厚感。 顾逸亭步伐微凝,莫名忐忑。 比人前阐述见解、据理力争还紧张。 那人怔怔的,似在等她靠近。 目光落在她欲言又止的润泽唇瓣,瞬即凌乱如被狂风吹袭。 “我……我给你做了点鸡汤,趁热喝。” 顾逸亭抱着速战速决之心,径直行至石桌前,放下托盘,掀开盅盖。 然而,当她垂眸,眼光立时一僵,脸色发青,檀唇翕动,哑口无言。 第4章 鸡汤火候刚好,浓香扑鼻,但先前让青梧添的枸杞子一颗也无。 让顾逸亭震怒的是——大块鸡肉不见了!汤勉强剩一半! 难怪重量不对! 谁?谁敢动她亲手炖的鸡汤? 纵观全府上下,大概……只有一人。 小青年眼神发亮,吸了吸鼻子,咽了口唾沫,慢悠悠起身。 看得出,行动大有好转。 顾逸亭尴尬而笑,连汤带肉倒出大半碗,凭经验加了一小撮盐。 那人坐在石桌边,直视她的一举一动。 待热气腾升的鸡汤挪至跟前,他细嗅香味,先谨慎喝了一勺,脸上微露惊叹之色,而后端起碗,咕咚咕咚全喝了。 仿佛饿得发慌。 顾逸亭猛然记起,仆役说,他只吃粥饭。 是在防范什么人?为何愿意喝她的汤? 她直觉其第二次昏倒,极可能缘于出手救她,牵动内息所致。 千娇百味 第5节 无论他是何身份,终究有恩于她。 按下戒备心,她将所剩的山药和鸡肉碎舀出。 碰触到他隐含失落憋屈的眼神,心头登时软化。 “你中了毒?” 小青年一愣,点头。 “你……见过我?” 小青年笑得略微腼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算肯定还是否定? 顾逸亭苦笑:“你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否则……” 否则,她都不晓得如何称呼他。 小青年薄唇微动,犹豫未决,又似说不出话。 顾逸亭凝望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柔声安抚:“若开口艰难,你写下来。” 小青年颔首,大手一探,拉过她随意搭在石桌上的左手,稍稍翻转,以指为笔,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在她手心写下三个字。 一本正经,态度虔诚。 顾逸亭猝不及防,只觉热流从他的手疾速蔓延至她的全身,霎时如置身沸水之鼎。 指腹划在她掌心,痒痒的。 挠得心也痒痒的。 她还没细辨他写的是哪些字,已被赧然烧成了傻子。 见鬼!他有一百种方法告诉她! 拿树枝写!点汤写!用笔墨写!在书上找字! 干嘛非要握她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他不知道? 他、他他他……一个大男人!写完还羞涩微笑?偷眼窥探她的反应?然后自己红了脸? 顾逸亭有种上当受骗的羞恼,全然忘却把手抽回,由着他傻乎乎捏了几下。 并非刻意轻薄的揉捏,更像要确认,她是世间真实存在的人或物。 正当二人如一对熟透的虾子微缩,相顾无话,忽然有一青衫小少年飞奔而入,声嘶力竭大吼:“你这登徒子!竟敢摸我姐!来人!快把他……” 顾逸亭脑子轰然炸开,“顾逸峰!你、你闭嘴!” 小青年瞠目僵立原地,一副匪夷所思状。 顾逸亭自然明白他震撼的来由。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广府人,起名时没考虑官话的发音,导致四人的名字像极了——故意走、故意输、故意停、故意疯。 顾逸峰是她的嫡亲弟弟,年方十一,容颜俊秀,争强好胜,坐不住也闲不下。 过年期间,顾逸亭事忙,没功夫陪他,让表姐带他去乡下小住。 没想到今日,他掐着元宵节,偷偷溜回来了。 此际,顾逸峰惊怒交集,三步并作两步奔至石桌前。 顾逸亭几乎以为他要揍人,正要喝止,冷不防他拎起空空如也的炖盅:“鸡汤……全喝光了?” “你还好意思说?私闯我院子,偷喝我的汤?老大不小!偷吃的毛病何时能改?” 顾逸亭可没忘,三年前,她为躲避北上,自行煮了点巴豆。 偏生当时七岁的弟弟偷吃,落得与她一同腹泻、滞留南国的下场。 “偷”字深深刺激了顾逸峰。 他暴跳如雷,激发出委屈的咆哮:“你专程下厨做汤,居然不是给我的?是给……别的野男人?而且你竟为此训我?把我丢在乡下好些天,连我回家喝口汤都有意见?” 顾逸亭暗呼不妙。 “这就是大嫂说的……从坑里捡的哑巴野猪?”口没遮拦的小祖宗扫了小青年一眼,嗷嗷大叫,“姐!你、你要养小白脸?” 小青年从呆若木鸡转为啼笑皆非。 未料顾逸峰皱眉:“这种,你肯定瞧不上!但被误会了,可嫁不出去啊!……我还指望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欢天喜地追在我身后喊小舅舅!啊啊啊啊啊!” 他激愤之下,语无伦次,如被抛弃了似的,嚎叫声传遍顾府。 顾逸亭突然想杀人。 “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她忍无可忍,打断了顾逸峰的嘶吼,转头对小青年歉然道:“抱歉,舍弟被宠坏了,口不择言,还请海涵。” 顾逸峰不理会小青年,忽而神神秘秘地凑向顾逸亭。 “姐,今儿我赶在盛宴结束前去了现场,发觉荣王世子对你很是赏识!不论你说什么,他都说对,还一直夸你!他是不是……对你……嗯?” “没有的事!小孩子瞎扯什么!” 然而话音刚落,紫陌快步而近:“小娘子,小少爷,荣王府的世子爷……亲自登门!” 说世子,世子到? 顾逸亭不由自主一哆嗦。 顾逸峰眉开眼笑,洋洋自得:“嘿嘿,本少爷料事如神!” 说罢,模仿大人姿态,双手负在背后,昂然步出小客院。 “你好生歇息,我……我改日再让人给你炖汤。”顾逸亭朝小青年一笑,转身步入院外浓艳春光。 小青年自听到“荣王世子”名头,已若有所思;闻其“亲自登门”,剑眉不经意蹙了蹙。 目送姐弟一先一后离开,他感受渗透鸡味的山药在舌尖融为泥的清甜,眸底流转的光芒,既欢喜,又寥落。 ***** “世子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顾逸峰一见宋昱,当即作揖,请客人入厅落座,奉上果子蜜饯、香茶点心。 明明是稚气满脸的大孩子,非要装模作样,教人忍俊不禁。 宋昱改穿天青色鹤纹袍,更显瓌姿俊逸。 见顾逸亭急匆匆相迎,他微笑:“在下不请自来,叨扰了。此番拜访,一是祝贺,二是献礼。” 说完,命人捧来一只檀木长匣。 内里装有厚厚的一系列古籍,竟是前人的饮食札记。 如《食珍录》、《食经》、《烧尾食单》等,均为手抄本,世所罕见,不可多得。 顾逸亭错愕万分。 他方才说的是……献礼? 宋昱见她呆然未语,笑道:“父王虽爱美食,但对于饮食之道、烹调之法,可谓一窍不通。购置诸多珍稀书册,藏而不阅,未免可惜。而小娘子聪慧敏锐,精于此道,才是保管的最佳人选。” 顾逸亭大惊:“世子谬赞,小女子不敢当。如此珍物,受之有愧。” “小娘子无需过谦,”宋昱笑意从唇畔蔓延至眉梢,“想当年,令兄明络与我有伴读之谊,平日多有来往。三年前,他随令尊上京前,私下让我照应你们姐弟二人……” 他直呼顾逸亭二哥的字,相熟程度可见一斑。 笑时温和如春日旭阳,暖化人心。 顾逸亭一时无所适从。 怪不得,他留意顾家动向,猜出她遇到难题。 宋昱续道:“我近年多病,少理府外事,一来不好意思,二来也没寻找机会……硬生生拖了这些年,倒显唐突了。” 他从永熙七年托病不出,而当年最大一桩事,莫过于滨州藩王谋逆。 现下,他端坐厅中,神清气爽,无分毫卧病在床的伤病气息。 顾逸亭大致明白其中缘故——荣王一脉怕圣上猜忌,极力安分守己,明哲保身。 当下,宋昱以兄长拜托为由,予以关照,她该如何决断? 对方屈尊降贵至此,她若婉拒,着实不敬;若感恩接纳,万一有人借此造谣,名声岂不毁于一旦? 正自踌躇,青梧匆忙入内,悄声禀报:“小娘子,杨家兄妹前来贺喜。” 顾逸亭心下诡异感流窜。 她卯足了劲装低调,努力避免应酬。 要不是父母三番五次催她上京,她何来勇气挑起盛宴的担子? 如今几经周折,取得佳绩,她方意识到,各种动机不明的示好,将接踵而至。 第5章 “世子也在府上?” 杨千金人未露面,娇柔嗓音已随风飘入雅致厅堂。 顾逸亭分明听出一丝虚假的惊喜。 顾逸峰亲迎进来两位客人。 杨家公子杨秉诚已二十有四,魁梧健硕,虎虎生威。 其妹杨巧云一身紫色绸服,娇小玲珑,顾盼流转间透着明媚之色。 杨家和顾逸亭的叔辈有生意往来,但顾逸亭姐弟与他们谈不上交情。 寒暄一番,笑颜尴尬。 幸而皆为喜好饮食者,拥有最直接的共同话题。 “贵客到访,蓬荜生辉,”顾逸亭打破沉默,“适逢舍下做了汤圆,不知诸位可愿品评指点?” 千娇百味 第6节 “亭妹妹灵心巧手,我们兄妹尝到贵府的美味,已是荣幸之至,谈何指点?”杨巧云眼波盈盈,唤得异常亲切。 顾逸亭微露窘迫:“姐姐说笑了!” 不多时,丫鬟端来五个琉璃碗,盛有白如雪的乳汤,半浮着红、黄、绿、白、黑、紫的汤圆各一。 宋昱眼前一亮,赞道:“顾府的汤圆如此别致。” 等他端碗,杨秉诚以勺子舀了,迫不及待放入嘴中,吞咽后啧啧称奇:“这红的,外层糯米有桃花香气,馅儿则是玫瑰红豆沙,绵软可口,甜而不腻!绝妙!” “我尝的绿汤圆,有荷叶与清茶的芳香,一口咬下,让人从春末感受到了夏初。可见这一碗六色十二味,费了不少心思!”杨巧云翘着兰花指,笑得比蜜还甜,“咱们沾了世子爷的光,才有机缘品尝精巧味美的元宵啊!” 顾逸亭尬笑,又不好解释说,事前未曾想过荣王世子驾临。 杨家兄妹逐个细尝,试出椰蓉、黑芝麻、紫芋、奶黄等馅儿,不住夸赞顾逸亭的别出心裁,继而夸她是南国少有的绝色佳人,如何貌美,如何聪慧……就差捧上天了。 宋昱专心享用汤圆,兴许看顾逸亭难堪,转移话题:“听说顾家曾遭贼?可有报官?” 他本意是关心,无奈顾逸亭最不希望荣王父子误认为她无能,遂轻描淡写带过。 “事前确实想过,以海鲜宴参加盛宴,不料春节期间有人行窃,重新筹备时,才有所领悟,算是塞翁失马。” 杨巧云柳眉轻挑:“亭妹妹,怕是……有人企图害你失去夺魁良机,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宋昱长眉凝聚怒意:“顾小娘子,若用得着在下,不妨直说。荣王府绝不姑息作恶之人。” “谢世子美意。”顾逸亭正寻思如何揪出内贼,尚未有眉目前,岂可在外人前详述? 杨巧云思索片刻,低声提醒:“以我看,若贼子拿到珍贵食料,定会用在百家盛宴上!按理说……不难查。” “正是!”宋昱手掌在老圈椅上重重一拍。 顾逸亭免不了想起,以鲍参翅肚海鲜赢得第二名的周家。 如若贼人盗窃,好歹会避嫌吧? 沉思中,她无意间转目,骤然瞥见,杨秉诚难掩炙热的眼光正牢牢黏附在她身上。 霎时,她回想起前世在京城被觊觎的时日,顿时惶恐不安。 宋昱见状,话锋一转:“今日元宵,顾小娘子和顾小公子可愿到子城灯会小逛?当作是荣王府给你们的小小嘉奖。” 此言一出,在场余人微怔。 其时穗州分为东西子三城,其中子城为官衙所在。 宋昱主动邀他们去达官贵人的灯会,是诚心博取她的好感?或是想让丧妻未续弦的杨秉诚知难而退? 她应承,必将落人口实;推辞,则损了宋昱颜面,且让杨秉诚误以为有机可乘。 “世子厚意,深感荣幸,”顾逸亭笑含歉疚,“遗憾近日为筹备百家盛宴,耽误了府上事务,急需处理,恳请见谅。” 宋昱眼底滑过浅淡的失望。 顾逸亭转望他带来的檀木长匣,唇畔轻扬:“谢世子割爱相赠。如此矜贵的食谱,顾家必定妥善保存,尽心钻研,不负深恩。” 言下之意,不再谢绝他的馈赠,也算领了这份人情。 宋昱喜色重现,勉励几句,礼貌告辞。 杨家兄妹不便久留,赠送了些陈酿、山货、贵重药材等作为贺礼,向顾逸亭姐弟道别。 送别客人后,顾逸峰鼓起腮帮子,活像气呼呼的河豚。 一无外人,立即恢复小少爷的脾气。 顾逸亭笑道:“嫌我把你看灯的机会抹杀了?” “姐,世子相貌人品家世无可挑剔,摆明对你有意,你为何推拒?是故作矜持还是欲拒还迎?” 顾逸亭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小家伙!连‘欲拒还迎’都说得出口?从哪儿学的?老实招来!” “咿呀呀呀痛痛痛!姐!你半点儿也不心疼你的亲弟弟了!” 顾逸峰哭丧着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见顾逸亭不吃这套,改口道:“杨家人来得有些古怪呀!杨少东家看你,两眼发光!而杨家千金看世子爷,同样两眼发光!” 顾逸亭低声骂道:“看破不说破!” 顾逸峰吐了吐舌头。 正好仆人来报,说是荣王世子被邀至杨家酒楼小酌。 顾逸亭淡淡应声,见弟弟鬼鬼祟祟往厨房方向溜,冷哼:“汤圆算着人头做的,别想偷吃!” “呜……”顾逸峰垂头丧气。 顾逸亭待他走远,轻声道:“紫陌,给客院的那位……留一碗六色汤圆。” 紫陌微微一怔,应允而去。 顾逸亭记起那人态度奇特,握她的手,认真写画了好一会儿。 可她除了记得首笔是一点,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和等待她反应的小眼神,别的丝毫没留心。 闹了半日,手被他握完又捏,她依然不知他姓甚名谁。 亏大了! ***** 上元节的穗州,乃不夜之城。 夜幕下,大街小巷灯火次第燃亮,连成璀璨珠屏,映得皎皎明月也为之淡了光华。 顾逸峰带走大半仆役,浩浩荡荡逛东城夜市去了。 顾逸亭草草用过晚膳,屏退丫鬟,独自抱着家中的狮猫,登上西南面阁楼,远眺夜市和华灯。 哪怕南国风俗朴实开放,她仍不敢赴宋昱的邀约。 不敢,也不能。 因为他是天家血脉,是宁王的堂兄。 过往的种种,被迷雾覆盖,实情不一定如她所猜测的。 但她确信一事——如没与宁王定亲,绝无后来的变故,更不会命丧于路途。 再获新生,真相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能活下去,安全无虞地活下去。 因此,她拒绝所有不愉快记忆的源头,拒绝拨开云雾,拒绝与皇家扯上干系,拒绝再回伤心地。 尤其是京城的镜湖行宫。 火焰猝然窜上夜空,四散飞溅,如火树银花开满天。 猫咪被吓到,强行从顾逸亭怀中往下滑,夹着尾巴溜了。 顾逸亭追着猫下了阁楼,却于踏出楼梯前,惊觉远处悄无声息掠过黑影。 谁?武功高手?窃贼再临? 她的心猛地一跳,蹑手蹑脚躲到暗角,凝神屏息,满心盘算,府上还有多少人能奋起抓贼。 然而,烟火腾跃炸裂的巨响中,隐约夹杂刀剑碰撞声。 打起来了?她震骇且狐惑不解,壮着胆子挪了数步,从回廊的镂花窗偷眼往外看。 夜晚视力向来不佳的她,只看到西客院外,十余人拳来脚往,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好不容易适应黑暗,她总算分清,是两拨蒙面黑衣人在争斗。 她好奇多于惧怕。 只因她想不出,府中有何宝物,值得武功高强之人,趁满城同欢潜入宅院,以死相搏。 “速战速决!莫惊动府里下人!” 占据上风的四人下手毫不留情,将七名敌手点穴或刺伤,一一打倒在地。 “别在这儿动手!”一人低喝,“弄脏了不好收拾!” 余人正准备扛起敌人撤离,忽而廊外急促脚步声至,伴随着凶巴巴的叫嚣。 “小贼!敢在顾府撒野?这回被我逮住,看我不把你擀平!” 顾逸亭吓得冷汗直冒。 陆望春做事冲动冒失,直直撞上这些人,即便没被灭口,也得吃大亏! 她意欲出言制止,尚未想出良策,陆望春已挥舞擀面杖,怒气冲冲迈步奔来。 蒙面人目目相觑,动作些微凝滞。 陆望春大概没料到“小贼”竟多达十一人,惊得凤眸圆睁,张口结舌。 借着这短暂的迟疑,四名黑衣人以背、扛、夹、拽、拉等方式,将动弹不得的七人火速带离现场。 呆望他们飞跃院墙“落荒而逃”,陆望春转动手中擀面杖,得意地感叹:“哇!这棒子……好厉害呀!” 顾逸亭疑惑未消,长舒一口气之余,忍不住以手抚额。 第6章 上元节次日,顾府内人头攒动,看似热闹非凡。 正厅内,主座坐着顾家的三叔公,右侧分别是四叔、四婶、六姑及他们的子女,左侧为顾逸亭母亲陈氏娘家的大姨和二舅等人。 外加各家伺候的、围观的仆役们,四周黑压压的全是人,教人喘不过气来。 顾逸亭缓缓捧起一盏桃花露,浅浅抿了一口。 袍上银线芍药纹泛起烁烁流华,衬得她姿态优雅雍容。 长久以来,顾家叔婶与他们不睦,极力怂恿顾逸亭姐弟上京。 一来眼不见为净,二来好从变卖的房产、家具、带不走的古旧杂物中得利。 陈家的舅舅阿姨希望顾逸亭趁年少貌美,尽早嫁给岭南权贵,助他们打通关系,促进生意。 昨日宋昱莅临顾家的消息传遍三城,人人皆认定——荣王世子看上顾家小娘子。 千娇百味 第7节 于是,各路亲戚纷纷登门,名义上祝贺她在百家盛宴上得胜,实际上各怀目的。 “亭亭,”四婶母一改往昔的刻薄嘴脸,笑得慈爱温和,“自你父亲上京,顾家三年未入盛宴前二十。你这次,令人大开眼界,往后前途无量呀!” 顾逸亭记起苏妈妈和丫鬟的讨论,淡淡一笑:“谢四婶夸奖,我就一莽撞丫头,‘自恃父亲在京当官,好大喜功’,何来的前途?” 四婶母脸色大变:“这、这……哪儿的话?” “我说的是事实。”顾逸亭语气不冷不热。 四叔赶紧缓和气氛:“亭亭,你爹娘日夜盼着你北上团聚。赢了这百家盛宴,何不趁机请荣王爷为你举荐?日后在京谋职或嫁人,必定加倍顺利!” 顾逸亭还没回话,陈家二舅捋须而笑:“我说顾四爷!你们顾家近年北迁的人还不够?亭亭生于南国,长于南国,根已在此,何苦千里迢迢跑到京城?” 大姨插言:“对!人杰地灵的又不止京师,咱们穗州为岭南第一大港,依山傍水,四季如春,美食佳肴随处可得……王公贵族照样有!” 双方开始为顾逸亭的去留问题争论不休。 四叔四婶和堂兄弟们坚持,顾逸亭姐弟入京能获得更好的发展;二舅大姨又笑说,他们要是真心想离开,过去三年有的是时机。 你一言我一语,倒把正主顾逸亭和顾逸峰晾在一旁。 各家仆役垂首而立,无不期盼这场争执早点结束,是以无人留意,门边上多了个浅灰袍裳的昂藏身影。 顾逸亭悠哉悠哉品尝自家做的雕花蜜煎。 瓷碟上,冬瓜、木瓜、鲜姜、嫩笋、金橘、青梅、莲藕等四时果品,纹饰精雕细琢,色彩赏心悦目,蜜甜与微酸冲淡她的烦躁。 吃下一颗雕花梅球儿,她含笑打断争论:“我,没考虑北上。” 顾家叔婶登时不悦,陈家舅姨则喜笑颜开。 顾逸亭又笑道:“当然,我性情乖张,登不上大雅之堂,也嫁不了王公贵族。大伙儿无须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 顾逸峰顺着她的话笑道:“反正,姐姐要是不想嫁人,我长大了,养她一辈子。” 大姨急了:“亭亭,十六了!该成婚生娃,尽女子本分才对呀!” 顾逸亭精致嘴角微微一勾:“大姨,‘女子就得乖乖嫁人生子’的理论,已不合时宜。你抬头看看,当今龙椅上坐着的,是男人还是女子?” 她上辈子曾拜见过熙明帝。 熙明帝约莫二十出头,不光美得惊心动魄,还以勤政开创百年以来的盛世。 镜湖行宫的筵席上,熙明帝私下对未来弟媳顾逸亭说,她以年轻女子身份初登帝位,时局看似安定繁荣,实则是她退而求其次所换的表面安宁。 纵使反复提升女子从商、从政的机会,但千年来的积弊犹在,不是她一个人能扭转乾坤,需要世间千万人的努力,以及时日的推移。 熙明帝劝顾逸亭,来日嫁入宁王府,不必守着后院度日。 越是贵女,越该为天下人作表率。 她得悉顾逸亭擅厨艺,笑说不许让宁王独食云云。 顾逸亭当时满脸通红,唯唯诺诺。 只是,她没能嫁给宁王,还死于其追捕之下。 可她对熙明帝的呵护与鼓励,依然由衷感激。 重生后,顾逸亭身在岭南,山高皇帝远,荣王又不爱管事,女子地位暂未提高。 此刻,面对大姨的劝说,她直接搬出女帝。 无人敢辩驳。 理了理衣裙,顾逸亭离座起身,走至厅中。 “今时不同往日,且看秦王妃精于草药,参与药典编纂;定国公世子夫人婚后钻研茶道,自成一派;还有沈侯爷的夫人,出自相府之家,也在工部担任要职……更别说那些从商的、在私塾任教的贵女。 “可见,新政之下,女子除了相夫教子,也可研习技能、为师传道。我昔日抱病,今已痊愈,正想证明自己的能力,恳请诸位长辈予以机会。” 四叔笑眯眯道:“要发挥所长,上京更合适!” 顾逸亭莞尔一笑:“京城固然是好,可父亲的庇护下,即便我有所作为,也会遭人诟病。况且,我私以为,不论在京或是在南国,在朝或是在野,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天地良心,自可造福一方,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此言甚是!” 门口方向忽然传出一低沉醇嗓,恰如陈年佳酿,熏人欲醉。 顾逸亭暗觉这言辞不似出自仆役之口,声音似在何处听过。 得一人赞许,顾逸峰赶忙附和:“对!我姐说什么都对!” “峰峰,你不能纵容你姐!”二舅皱眉,“终身大事最为重要,眼下她正是花朵般的年纪,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顾逸亭明白他所指的是宋昱。 姑且不说她和宋昱相交淡如水,单单是对方的皇族身份,已教她退避三舍。 奈何个中秘辛,不可向外人道也,她该如何把这条路堵死? 沉吟未语之时,那醇厚沉嗓又发话了,“小娘子,叔伯舅姨们长居岭南,鲜少在外走动……” 顾逸亭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的顾家仆役中混有一灰衣男子。 身量颀长,清隽容颜既有俊逸风流,亦具刚肃豪迈,竟是她从坑里挖出来的小青年! 他……能开口说话了? 顾逸亭狐惑惊奇,对上他温柔且骄傲的凝望,心跳霎时乱了。 小青年笑中略带狂气,续道:“……兼之年纪大了,一下子未能接受新鲜想法,情有可原。我看他们身子骨还算硬朗,定有领悟之机。” 话中满满讽刺,顿时令长辈们火冒三丈: “这小子是谁!” “怎么说话的!” “是说我们笨?说我们井底之蛙?还是诅咒我们命不长?” 小青年以无辜眼神投向顾逸亭,嘴上嘟囔:“夸他们身体强健,他们还不高兴!” 四叔四婶、大姨二舅等人明知他在揶揄,可单从字面上挑不出毛病,只得怒目瞪视,磨牙吮血。 顾逸亭莫名解气,忍笑劝道:“自家亲戚,何必伤了和气?” 顾逸峰咧嘴而笑:“长居岭南、年长、身子骨硬朗,没错啊!你们发脾气作什么?” 顾家与陈家敢怒不敢言,悻悻告辞。 偌大顾府总算恢复安宁。 ***** 喧嚣散去后,小青年立于花影处,双手抱在胸前,饶有趣味地看众人忙活。 顾逸亭凝住步伐,朝他招了招手:“我有话要问你。” 他唇畔噙笑,耳尖发红,缓步走向她。 每一步,既有殷切,又似如履薄冰。 “忽然能说话了?”顾逸亭发觉他气色好了不少。 他眨了眨眼,笑得欢畅:“喝下小娘子亲手做的鲜美鸡汤,睡一觉,好了!” “油嘴滑舌!”顾逸亭知他撒谎,怒而睨了他一眼,可眼神终究泄露心底的三分欣喜。 小青年咬了咬下唇,窃喜笑意夹杂赧然。 “你穿我府里人的衣裳,几天不说话,一张口把族亲得罪光了,这账还全算我头上!” 顾逸亭刻意摆出凶巴巴的模样,殊不知她娇颜如花,嗓音柔软,一瞪一嗔皆潋滟风情。 小青年呆滞片晌,笑了笑:“小娘子大可推卸,说我是府里临时散工,不懂规矩,绝不辱没你的名声。” 顾逸亭偷偷抿唇,板着脸问:“野猪是你打死的?” 小青年挠了挠头,讪笑道:“我那会儿被人下了毒,一心想寻个地方躲着,跳入坑里没多想,顺手拍死了……” 顾逸亭听他三言两语轻轻带过,心头有气,忿然道:“都是你!害我阵脚大乱!你到底是谁?” 小青年愕然,复垂眸一笑:“我啊!我就是个跑江湖的。那毒很诡异,不致命,但一运劲便会昏厥,原以为弄死野猪,能好好睡到到天亮,没想到被你们连夜刨出来了……” 说到最后,眸底竟流露委屈。 仿佛好梦受人惊扰,需要她软言安抚。 顾逸亭不知该恼还是该笑。 却听他半讨好半求饶哄道:“别恼了好不好?野猪若没死,你何来奇思妙想?” 顾逸亭本来没真动怒,毕竟他救了她。 然而,脑海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似笑非笑的俏脸瞬即蒙上一层乌云。 第7章 “怎么?”小青年显然捕捉到顾逸亭的不豫之意。 顾逸亭皮笑肉不笑:“你轻而易举打死野猪,定然身怀绝技。目下能说会走,想必毒性已除了吧?” 昨夜府中来了两拨高手,激烈打斗后悄然撤出…… 她推测,此事很可能冲这小青年而来。 “此毒极难清除。我如今连走路都不敢迈大步子……”小青年品出她话中驱逐意味,苦笑,“小娘子担心收留我,会惹麻烦?” 顾逸亭冷哼一声:“我顾家世代良善,从政从商皆秉持赤诚公正,不愿无故招致祸患!” 小青年长眸掠过狐疑,眉间孤傲疏离若隐若现。 良久,他叹息:“我……不是坏人,没做坏事。如若不便,我马上走就是。伤好之后,赔你们一头活野猪。” “谁要你赔野猪!”顾逸亭骤生无名之火。 小青年凝望她清澈明眸,俊容漫过懊恼,余下尽是不知所措。 片晌,他摩挲双手,温声问:“那……你要我怎样才满意?” 顾逸亭被他问得哑然。 千娇百味 第8节 抬眸望向他隐藏期许的面容,此前数次接触的细节浮现于心。 她震惊意识到一事——这家伙时常对她表露某种疑似撒娇的委屈!仿佛她欠了他一般!简直是个怪人! 当真要撵他走? 诚然,从捕捉野猪的坑里挖出一名男子,本身就够诡异,依照她谨小慎微、抗拒陌生男人的性子,留他在府里多日,实属不易。 但他于千钧一发之际以石子击落毒蛇,又在一众亲戚的围攻下维护她,把她想说而不能出口的话,直甩那帮人脸上…… 如无恶意,她何苦在他受伤中毒未愈时,强行逼他离开? “顾家不缺野猪,也不缺你那口粮,”顾逸亭压低嗓音,“既没全好,你暂且多住两日,但不许把江湖上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招至顾府!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青年脸上的憋闷逐渐化为喜悦,他半眯起眼,薄唇缱绻,轮廓一下子融入明媚春色。 “放心,我会乖乖听话,绝不惹事。” “乖乖听话”四字,如温风卷袭,顷刻间烫得顾逸亭两颊如海棠初染。 再触碰到他隐含戏谑的眸光,她嗫嗫嚅嚅愠道:“谁、谁要你卖乖?” 不知羞耻!把自己当什么人了?笑得如此招摇,居心叵测! 顾逸亭烧着耳朵,丢下茫然的小青年,转身就走。 越是恼怒,心是越无端乱跳。 踏上回廊,她低头而行,步伐匆忙,险些在交汇处撞上一人。 那人二十出头,身材健硕,俊朗面目透着刚毅,见了她,颔首招呼:“小娘子。” 顾逸亭起初以为是叔伯的随从,再看他灰衣领口的纹饰,竟是她府上的人! “你是……?” “小娘子,小的唤名阿金,新来的。”他眉宇隐带豪气,说的外地口音。 顾逸亭近日忙于盛宴,没太管府中琐事,打量那人,暗觉其疏眉朗目,一身正气,遂点了点头,径直步向大厨房。 当厨娘们将剩余的野猪肉干肉酱分批装好时,陆望春拿来了擀面杖,绘声绘色讲述,如何凭借一己之能,“击退”了十多名黑衣人。 顾逸亭不忍揭破,顺口问及新来的“阿金”。 陆望春解释道:“小五昨日家中有急事,告假回乡下。恰好这人敲门,想找点事做,管饭就成。我见他虽不懂广府话,但长得壮,能吓吓贼人,便留下了……结果遭贼时,这人不晓得溜哪儿去了!真是没用的家伙!” 她气不打一处来,拉了顾逸亭滔滔不绝,又将勇驱贼子的光辉事迹从头讲了一遍。 ***** 翌日,顾逸亭早早起身,换上简洁裙衫,带了阿福、青梧等仆役,将肉干肉酱送至顾氏义宅,并慰问族中孤寡老人。 从西城回来,沿途商铺、茶馆、酒家、餐馆和小食店栉比鳞臻,争奇斗艳,吆喝声此起彼伏。 烧卖、糯米鸡、云吞、马蹄糕、萝卜糕、千层酥、小凤饼等香味萦绕,未见其形,已教人垂涎。 前世在京,顾逸亭终日留守尚书府,与堂姐赏花品茗,读书写字,闲来做点女红,弄些小点心。 偶尔进出,大多精心打扮,乘坐华丽马车,仅作游园、拜访亲友或赴宴。 如眼下这般,衣着简朴,步行穿街过巷,亲身感受闹市鲜活气的机会,少之又少。 细看层出不穷的新点心,见小白兔形状的虾饺做得趣致可爱,顾逸亭让青梧买了两笼,打算带回去给顾逸峰那小祖宗尝尝。 等待过程中,食客们的议论断断续续传来。 “据闻,荣王世子忽然严查各家的盛宴食材来历,以及正月初的沉船事件,好生奇怪!” “你没听说吗?此前顾家那位……遭贼,被盗了些海鲜干货。船也是顾家租的,世子爷得知,自然不遗余力调查此事!” “如此说来,周家人嫌疑很大啊!他们原本不是只做鱼翅羹和燕窝吗?平白无故多了味海参鳆鱼……” 话说到一半,那数人认出静立道旁的青衫少女为顾逸亭本人,连忙住了口。 顾逸亭假装没听见,专注看店家把热气腾腾的虾饺装进食盒,心却凉了半截。 她直觉府中出了内鬼,正暗自观察。 宋昱维护她,原是出于好意。 倘若上元节那日,她如他所愿出席灯会,或许能与之商量而后定。 但她谢绝邀约,没准儿宋昱急着“立功”,一为证明他荣王府的能力,二为博得她的感激与赞赏。 此番贸然行动,闹得满城皆知,只怕早已打草惊蛇。 闲逛小半日的美好心情,瞬间碎成了粉末。 她急于回府,看是否来得及寻找窃贼的蛛丝马。 没走几步,迎面撞见一群人簇拥着杨家兄妹靠近,顾逸亭笑容微僵,上前施礼。 “亭妹妹,好巧!”杨巧云今日改穿桃红褙子,珠翠璀璨,容光焕发。 她一把拉住顾逸亭,亲切相邀:“咱们酒楼正店在琢磨新菜式,想请妹妹品鉴一番,多多提点。” 顾逸亭歉然一笑:“小妹何德何能?” 她不过是闺阁少女,若未赢得盛宴,谁家会把她放在眼里? 杨秉诚视线如有温度,定定落在顾逸亭不施脂粉的娇容上。 “顾小娘子无须过谦。我们兄妹正打算想登门递帖,择日不如撞日,可否赏个脸?” 顾逸亭强作镇静:“谢二位盛情,奈何家中有事,实在不方便,恳请见谅。” “亭妹妹,你生气了?” 杨巧云玉手轻轻摇晃着她的袖口,秋水明眸满是劝慰。 “那日从你府里出来,我们见世子爷微有不悦,才特意请他小酌,你该不会……” 顾逸亭目瞪口呆,难道在旁人眼里,她已有资格随便吃荣王世子的醋了? “姐姐请勿说这样的话,”她急急否认,“的确是有要事。” “为失窃之事?”杨秉诚压低嗓门,“而今大家都在说,是周家……” “杨少东家请慎言,”顾逸亭眸色一黯,“若单以‘比试前夕换菜’中伤周家,一则不公平,二则损口德。” 她软嗓自带三分甜糯,偏生言辞暗藏锋锐,令杨家兄妹为之一凛。 杨巧云笑嘻嘻打圆场:“是是是!未经证实,确实不该随意乱传。既然妹妹事忙,咱们改日再约。” 顾逸亭匆忙道别。 杨家兄妹迟迟未移步,直至顾家人走远,才带领仆役离去。 ***** 盘查一下午,除去迟迟未归的小五有些嫌疑,旁人均无异状。 每有烦躁不安,顾逸亭多数会选择亲自下厨。 郁结与愁闷,往往会在静心思考、悉心准备、欢心品尝中数尽消解。 她从厨房要来半只老母鸡,加了姜片小火慢炖,熬制清汤。 又以白梅和檀香粉浸泡、过滤的香汤揉面,将面团擀薄,用梅花模子按压花片,煮熟沥干后加入煮沸的鸡汤。 金黄色的浓郁鸡汤极致鲜味,花瓣形的面片绽放白梅与檀香的风雅气息,外加青绿葱花点缀,色泽明快,鲜香飘散。 包括陆望春、顾逸峰在内的府中人对面食兴趣不大,见她专心致志,没敢打扰。 当她除下围裙,洗净双手,以竹托盘端着大碗梅花汤饼,踏着暮色,莲步走向后花园,似觉西长廊外闪过暗影。 “……谁?” 只有风竹之音作答。 顾逸亭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径直前行,未料长廊尽头立着一人。 浅灰长袍简素,彰显渊渟岳峙的丰朗之气。 明明简单站着,却似聚拢无边烟华。 他朝她微笑,星眸有光。 然而那人目光凝向顾逸亭手上端着的梅花汤饼,喉头滚动,不经意瘪了瘪嘴。 脸上仿佛写了一巨大的“饿”字。 对上小青年惨兮兮的讨好眼神,顾逸亭骤然记起他那句“乖乖听话”,紧绷了大半天的俏脸,禁不住漾起一丝绵软得意的浅笑。 第8章 圆月无声,为后花园洒落细碎华彩。 流光绕花架,也环绕品尝梅花汤饼的顾逸亭。 面片细软柔滑,鸡汤馥郁甘甜,梅香与檀香雅致温婉,令她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偷眼觑向半丈外的小青年,只见他正襟危坐,逐片咀嚼她亲手所做的面片,食相姿态远比她想象中闲雅从容。 顾逸亭有须臾出神。 她怎就中了他的计?竟甘愿分他一半汤饼?还由着他在后花园同食? 她三番四次纵容他,却不只为救命之恩。 印象中,对楚楚可怜、腹中饥饿的俊美男子,她一贯予以包容。 此情结,究竟滋生于何时何地?是因为弟弟的缘故? 恍惚间,一张属于少年郎的憔悴容颜,自渺茫记忆中浮现。 上辈子,京中某位贵人离世,十五岁的她随伯父前去吊唁,在树林中遇到一位小哥哥。 一身素服,脸上脏兮兮的,且接连数日没进食。 把她所赠的食物捧在手心,他一声不吭,赤红双目盯着她。 背转身,才哑声道谢。 千娇百味 第9节 直到她离开,那人依然没将食物往嘴里送。 不过微不足道的小事,顾逸亭转头就忘了。 若非眼前也有一位俊秀男儿,她大概永远不会想起,上世曾有此一幕。 夜色蔓延处,当年小哥哥面目,逐渐与跟前的小青年重叠。 小青年似觉察她的端量,放下碗勺,转头冲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美好如柔风皎月,害她心跳骤然停后,复而狂跳不息, 打住!专注吃汤饼!不能再胡思乱想! 无奈,有关前世记忆的匣子一打开,往事随汤饼的软糯感绵绵袭来。 活了两辈子,让她如适才心跳怦然的时刻,屈指可数。 除去宁王为维护她,公然打落新平郡王牙齿的那一刻,大多数时光皆平淡无奇。 对于威名远播的未婚夫,顾逸亭有过钦佩、仰慕、感动和期许。 遗憾两次仓促会面,宁王生性冷漠,不苟言笑,使得她心怀敬畏与忐忑,担心自己无德无才,配不上他,更当不好宁王妃。 她遭人陷害,情不得已之下,为保存双方颜面,选择退婚、出逃。 也许因对宁王尚存感激、敬仰和歉疚,以致于被他府中人一箭透胸,她的无尽愤懑与耻辱,最终在重生后的数年间日渐释怀。 长居岭南,顾逸亭再避讳,依然时常听到宁王的音讯。 他和前世一样,出类拔萃,且对顾家同样有某种执念,导致顾逸亭的父母联合长嫂,一再催促她上京。 于她而言,恩也好,怨也罢,就此相忘于此生的悠闲岁月,足矣。 ***** “我抢了一半梅花汤饼,惹你不痛快?” 漫长沉默中,小青年半开玩笑问了一句。 顾逸亭勉强从沉重记忆中抽离,啐道:“在你眼里,我这般小气?” “那……你为何伤神?” “想起旧事。”她微垂眼眸,以掩饰湿润眼眶。 小青年一直凝望她,自然轻易捕捉她的微妙情绪。 他搁下陶碗,向她挪近数步,柔声道:“谁欺负你了?我伤好了,立马帮你揍他!” “没……”她为京城孽缘而唏嘘,事关皇族,岂可透露给旁人知晓? “你那二舅中午来了,等不到你回家,说是过两日再登门拜访。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因琐事而为难。” 顾逸亭向他挤出无甚欢愉的笑。 亲戚频繁拜访的确让她困惑;伺候多年的小五在关键时刻离府,使她心生疑虑;杨家兄妹莫名的纠缠,亦叫她周身不畅。 一刹那,逃避念头悄然蔓生。 在她默然不语时,小青年将吃得干干净净的碗放回竹托盘,正色道:“多谢小娘子,与我同享如此美味的梅花汤饼。” 顾逸亭听他说得严肃,失笑:“你吃住了这么些天,独独谢我这一碗?” “这不一样。”他容颜蒙了一层淡薄月华,显得分外渺远。 “有何差别?” “先前,对我中毒昏迷时的照料,是为仁;在我清醒后的照顾,是为义;上回的鸡汤和汤圆,是为恩;只有今夜的梅花汤饼……” 顾逸亭等不到他的结论,追问:“是为何?” 小青年笑颜舒展:“今夜的梅花汤饼,有那么一点……情分在。” “呿!谁跟你有情分!”她嗔道,“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命不凡!” “好吧!是汤饼跟我有情分,可以了吧?我就爱吃汤饼!”小青年没再逗她,端起竹托盘,却又似舍不得走,磨磨蹭蹭地捣腾了一阵。 “对了,你到底叫什么?”顾逸亭终于憋不住。 “你……真没认出我写的字?”小青年满脸窘迫。 “写得太潦草,看不清。” 这话摆明是冤枉人。 当时,他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是她心不在焉,神思不属,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小青年无可奈何:“我叫……阿维。” 顾逸亭总觉非亲非故,直唤男子之名过于亲切,又问:“贵姓?” “免贵,姓……柳。” 柳?顾逸亭心底疑惑再生。 她似乎记得,他以手指作笔,落下来的第一笔,明明是一点。 罢了!江湖人或许不愿透露本名,她何必较真? 这人手脚一日比一日麻利,不出五日就可完全康复,而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像从没来过一般。 届时,他姓甚名谁,还重要吗? 寻思之际,靠近后门的竹丛似有极轻动静。 顾逸亭眼睛有微疾,先天难适应暗弱光线,即便吃拼命吃动物肝脏也无济于事。 久而久之,夜间听觉变得敏锐。 她疑心又有稀奇古怪的武林高手为寻阿维潜入她家,正想诘问一番,不料阿维一个箭步挡在她跟前,冷声喝问:“谁!鬼鬼祟祟!出来!” 竹后沙沙作响,慢吞吞走出一人。 青衣如雾中杨柳,鹅蛋脸,杏仁眼,却是丫鬟青梧。 顾逸亭霎时一懵。 无端徒生被捉奸的错觉。 呸呸呸!没有奸情!清清白白的! 最多就是……摸过了手。 “小、小娘子……我、我刚从后门回来,一心想回避……不、不是窃听二位的对话!” 青梧垂首而立,肩头轻颤,异常恐慌。 顾逸亭和阿维虽无越礼之举,但孤男寡女躲在偏僻花园角落一同饮食……难免让人多想。 “我今儿心血来潮,做了大家吃不惯的面食,量有点多,正好阿维爱吃,我便分他一些。”她心里发虚,忘了她身为主子,根本不需对下人解释。 某人听她以绵软嗓音直呼他“阿维”,笑容全然不受控,甜得要溢出蜜来。 ***** 顾府西客院,夜静更深,卧房灯火微晃。 宋显维盘膝坐于榻上,身后一灰袍青年并拢两指,点在他颈侧许久,眉目忧色堪比夜色深浓。 “殿下,属下无能,您的阳跷脉……从肩部到颈外侧这一段,依旧受毒性控制。万一您调动内息,会严重影响下肢运动的能力,您看……?” 宋显维低声喝斥:“钱俞!说了多少次!在外不许称‘殿下’、‘王爷’!” “殿……多年习惯,真不好改,属下以后一定注意!”钱俞毕恭毕敬应道。 宋显维反手在他脑门上一敲。 “‘属下’、‘下官’、‘卑职’这类自称,一律不能再说!以你我相称即可!你叫我阿维,我叫你阿金,记住了没?” “是!”钱俞应得斩钉截铁,又小声道:“您身陷南国,奇毒未清,为何非要在顾府养伤?” “这儿东西好吃。” 钱俞嘀咕道:“是您觉着……做吃的那位顾小娘子秀色可餐吧?” 话音刚落,“咚”!头上又被敲了一记。 “明儿把柯竺他们叫来!没别的事,先下去吧!”宋显维不耐烦了。 “是。”钱俞执礼,偷望了他一眼,唇角难掩笑意。 “看什么看!不许笑!”宋显维脸颊泛起淡淡绯雾。 钱俞咬唇忍笑告退。 他已有两年没见宋显维玉面少年郎的模样。 为征战沙场,大名鼎鼎的宁王,对外皆展现满脸胡须、肤色黝黑、冷面心狠的形象。 此番,一行人秘密南行执行要务,不巧遇敌。 激斗中,人员分散,宋显维失踪。 数日后,余人惊觉他藏身顾家小院中,急忙请他转移。 没想到他赖死不走,且一见那位美貌小娘子,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还死不承认……倘若被女帝和亲王们知晓,恐怕要笑昏过去。 钱俞逮住机会,化名“阿金”混入顾家当仆役。 堂堂一侍卫指挥使,冒充家丁,尽干粗活,实在憋闷。 可摊上了一位任性的主子,他又能如何? 夜月依依,柔光倾泻,钱俞谨慎转了一圈,飞身隐匿在树上,严密看守这小小客院。 然而,透过半敞窗户内,他清晰看到,屋中人时而惋惜慨叹,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欣悦微笑…… 他心中震悚——殿下该不会……魔怔了吧? 千娇百味 第10节 第9章 是日,阴云密布,顾府门前犬吠马嘶。 众仆役挑扛物资,准备前往云山别院。 顾逸峰亲送姐姐下了高阶,交待巨细时,忽而指着队伍的其中一人,瞠目怒吼:“这野猪!为何混在我姐的随行人员中?” 宋显维偷笑道:“既是野猪,当然得回山里呆着。” 顾逸峰险些气炸。 姐姐去别院小住,却以书院开课为由,不管他如何嗷嗷吼叫,执意将他留在城中府邸,还让长嫂监督功课,居然把对她动手动脚的小白脸带身边? 众人侧目之下,他抢到宋显维面前,抬头挺胸怒吼:“警告你!别打鬼主意!否则我把你打成肉酱!” “再不去书院,定被先生重罚!”顾逸亭寒着脸,在青梧搀扶下钻入马车。 近来烦心事一件接一件。 荣王府为追查她家失窃和沉船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亲戚们轮番拜访,令她烦不胜烦;更别说杨家兄妹屡屡邀她赴会。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她失去食材,反倒赢了盛会。 可赢了盛会,又招致各种烦恼,大至满城风雨的议论,小至连随身多年、刻有“亭亭玉立”的雕兰白玉佩也无影无踪。 此次重回云山别院,一为《珍馐录》搜集资料,二为避人,三为散心。 对于阿维提出跟随的请求,顾逸亭虽觉费解,但见他态度磊落,且行动自如,已无须旁人照料,遂爽快应允。 抵达别院,她缓缓下了马车,不经意回望。 走了半日,那家伙脸不红、气不喘,身体大概快好了吧? 目光相接,他嘴角掀动一城春色。 ***** 宋显维力争同来,不单纯为他的小小私心。 他有重要物件遗留落,必须尽早、亲自取回。 他堂堂亲王,之所以不远千里南下,是源自熙明帝接到的密报——三年前谋逆的余部,似与海外势力勾连。 碍于首领极可能是流落海外的堂兄,熙明帝怕其他官员压不住,决定让自幼习武的六弟走一趟。 宋显维带领五名部下,持暗卫令秘密南行,几番探察,截获装有机密的暗匣,却在撤离时,中了敌方独门秘毒。 他经脉被封,咬牙将机密藏于云山某处。 发现野猪陷阱,他预感自己撑不住,无旁的选择,当即跃入其内,奋力拍碎野猪头骨。 他体内毒性激发,用稻草遮盖身体,以为睡一宿,便能与手下汇合。 未料顾逸亭心急火燎,连夜上山,把他给挖出来了。 第一眼见到她时,宋显维无比震撼——她的相貌身材,像极了梦中困扰他的逃妻! 也许,他因毒发,坠入另一场梦? 次日醒来,她再度出现在他跟前。 举止、神态、声音、气度,确确切切告诉他,那位让他又爱又恨的少女,真的存活于世,而非他病中幻想的可人儿。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 事情起源于三年前,十七岁的宋显维前往北境边关历练,遇异族突袭。 他于危急之际,亲率兵马迎敌,险胜一仗,却遭敌军毒箭所伤,昏迷了三天三夜。 期间,他沉溺于一个漫长且真实的梦境。 梦是关于未来的。 梦中,他的异母姐姐熙明长公主于次年春称帝,改元为应天。 没多久,生母柳太嫔急病而亡。 他痛不欲生,在皇家寺庙灵前跪了三日,终于没忍住,偷偷躲在后山树林,独自垂泪。 那日,一位容色娇美的素裙少女漫步林间,见他跪坐树下掩面,小心翼翼步近,关切询问。 她约莫十四五岁,嫩如含苞待放的蓓蕾,柔婉嗓音带着南国的软糯。 宋显维被突如其来的温柔融了心,没好意思坦言自己是宁王,只得谎称饿得难受,并接过少女赠予的青团。 那枚青团,他一直没舍得吃。 即便他很想知道她是谁,但年少时期的骄傲与羞怯,使他抹不开面子打听。 此后,他为增加威严凛冽感,刻意打扮得粗犷豪迈,提枪上马,走南闯北,剿匪御敌,九死一生,建功立业。 应天三年,二十岁的他回京,意外发觉当初赠他青团的少女,不但出落成绝色佳人,更是京中王公贵族争相追捧的对象。 他默默关注她,渐渐把她放在心尖上。 既然他未娶,她未嫁,何妨一试? 宋显维固然能请姐姐下旨赐婚。 但他尊重她的意愿,选择上门提亲。 顾家答应了。 熙明帝曾承诺,下一任储君,会在她和众兄弟的子女中挑选。 宋显维作为最年轻且唯一未有婚配的亲王,手握兵权,声望日隆。 京中各大家族早对他虎视眈眈。 哪怕顾逸亭如旁人一般,冲的是他显赫的地位,只要她肯嫁,他便许她一世荣宠。 然而正当他初登极乐巅峰、深陷柔情蜜意、满怀希冀要迎她进门时,她突然退还婚书与聘礼,抛下一切仓促南下。 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将男人最骄傲的尊严践踏得半点不剩。 他火速离京,日夜兼程,势要问个究竟。 困顿中打了个盹儿,他一睁眼,醒在十七岁那年,边关战事刚结束时。 伤病缠身,梦中的一段情也教他倍感寥落。 战后归来,他明察暗访,可顾府仆役宣称,顾尚书只有一女,并无“顾氏姐妹花”一说。 难道,她只不过是他幻想的可人儿?可为何如此逼真? 梦醒后第二年,姐姐果然称帝、改元。 他惧怕生母柳太嫔真的暴毙,拼死守护,时时审慎,还好,噩梦不再重现。 事务繁忙,他比梦里更为努力,慢慢放弃寻找梦中的未婚妻。 偶尔置身大汗淋漓的虚无缥缈时,他会爱她入骨,也恨她入骨,巴不得一次次折腾她、作弄她。 可清醒后,他沮丧告诫自己,所谓的刻骨铭心、缱绻缠绵,只是少年时代的臆想而已。 直到前几日,宋显维真正确认,她是活生生的。 有温度,会笑会怒,也曾眼泛泪光。 他对她的恨意,在她软言安抚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美貌如昔,无拘无束,比梦中风采更盛,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宋显维至今没想好要拿她怎么办。 她的娇颜,她的脾性,她的才华,于他而言,极具诱惑。 可是,无所畏惧的他,莫名心生惧意。 怕她终究会像梦里那般……厌弃他。 ***** 春山黄昏,草木染金,繁花欲燃。 顾逸亭青裙迎风,明艳艳的俏脸因落霞绯芒添了几分暖意。 看了一下午食谱,见大伙儿忙于洒扫,她决意四处转悠。 刚出远门,却瞥见宋显维立于林边,身姿挺拔如柏,她的心七上八下,意欲转身绕道。 “见了我就跑?我有那么可怕?” 他嗓门不大,于寂寂山林略显清透沉稳。 顾逸亭樱唇一抿:“谁怕你!不想去那方向罢了!” “哦?那你去哪儿?我陪你。” 他挪步走近,笑时灼烁璀璨,语气自带理所当然的意味。 偏偏自然而不露霸道之意,叫她一时忘了推拒。 顾逸亭漫无目的徐行,他优哉游哉落在半丈之外,既不接近,也不疏远。 山道蜿蜒,两侧艳桃粉杏仿如被打翻的胭脂,温风一扬,香气缭绕沉默的二人。 惊觉天色渐暗,且离别院已远,顾逸亭回过神。 背后脚步声亦步亦趋,时轻时重,时浮时沉。 “你没事跟着我做什么?”她幽幽睨了他一眼。 “妙龄女子独行,我放不下心。”他答得诚恳又正经。 顾逸亭笑哼一声:“这片山头是顾家的,我还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可你,并不抗拒我……跟着。” “自我迷恋!”顾逸亭啐道。 “不然,你岂会让我来别院?”他歪着脑袋,垂眸端量她的反应。 “你自己要求的,这有何好说?” 千娇百味 第11节 他笑意缱绻:“你怕我好了之后偷溜,才把我带上。” “少胡思乱想!离我远点儿!” 微妙羞怒,自胸臆腾起,不经意烫烧她的脸颊。 她怒而甩袖,加快脚步撇开他。 事实上,顾逸亭的确想过——若他痊愈,她不在城中,兴许他将不辞而别。 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往前走,待觉天色昏暗,视野模糊不清,她方尝到赌气的后果。 冬季未落尽的叶儿叠着新芽,挽留朗月细碎清辉。 光芒丝丝缕缕,映照出周围的环境如幻亦真。 顾逸亭原本只打算绕宅院散步,连个火折子也没带身上,骤然受阴暗笼罩,心下恍惚。 那人竟没跟来? 是腿脚不灵便?还是怕她生气? 顾逸亭被自己暗盼他紧随的念头惊到了。 疯了! 转身往回走,忽听山坳处传来慎重且轻微的踏叶声。 这时辰,谁会蹑手蹑脚徒步上山,不走石径?不带灯烛? 此方向通往顾家别院……对方行动如此鬼祟?不怀好意! 顾逸亭撒腿就想往回跑。 猝然间,背后掠过一道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 她张口欲呼,嘴唇刚张开,已被一大手死死捂住! 前世的恐惧迅速深入四肢百骸,化为酸涩凉意,攫取了她半身力气。 她下意识挣扎,不料躯体一麻,竟落入一结实怀抱,再也动弹不得。 第10章 “别怕,是我。” 一句极轻的话,从宋显维薄唇落向顾逸亭耳畔,立刻激起她一阵颤栗。 他圈上她的纤腰,一跃而起,将她抵在树干之后,轻“嘘”一声,才抬手解开她被封的穴道。 顾逸亭的惊惧,并未因来者是他而减淡多少。 她呼吸困难,瑟瑟发抖。 哪怕他此举绝不是有意亵渎,她依然忍不住在心底暴捶了他千百次。 “还未到?没行错路吧?” “云山东面,就一条路去顾家别院……” “那小娘子无端跑荒山野岭,真怪!” 两名男子弓起身子,摸黑前行于林中,悄声说着广府话。 顾逸亭闻言,寒意从脚下渗透全身。 这两人冲她来的?他们要做什么?她得罪谁了? 脚步声渐远,她敛定心神,深吸了口气。 渗入鼻腔的却是绵密炙热的男子烈香,触手可及的是他的结实硬朗,无处不旖旎。 见他呆呆出神,一动不动,她羞恼地以手指戳了戳他的腹侧,“找死?” 宋显维颤了颤,稍稍退开,神色忸怩,并不比她轻松。 静默气氛在相互对视中更显尴尬。 半晌后,他语气凝重:“方才……不是顾家的人吧?” 顾逸亭摇头:“怕是不利于我,得回去瞅瞅。” “别急,”宋显维一把拉住挪步的她,“等他们走远些。” 顾逸亭隔着青绫都能感觉他手的温度,不自觉往回一缩。 宋显维自是觉察她的怯赧,松开手,歉然道:“一时情急,有所冒犯,恳请原谅。” 顾逸亭咬唇,揪着的一颗心落回实处。 “从过年起,顾家先是失窃,盛宴结束后来了好几拨人……我搬来别院小住,原是图个清净。谁知,又是破事一堆。” “你越低调,越神秘,他们越是好奇,”宋显维语带宽慰,“既来之,则安之。” “我只想安稳度日。”顾逸亭叹了口气。 无奈,各怀鬼胎的叔婶舅姨不会就此放过她;宋昱也不会因她退避三舍而放弃;杨家兄妹一再接近,或许另有所图。 “对了,”宋显维讪笑道,“我……落了些东西,就在你被蛇袭击的地方。你对路更熟悉,可否陪我走一趟?” 借疏淡月光,顾逸亭细辨,他眸底流露光明,澄澈。 并无狡诈或猥琐之色。 良久,她点了点头。 ***** 风起云动,月色忽明忽暗。 宋显维由顾逸亭引路,循桃花涧,觅到那株粗壮的老树。 “我受雇于人,争夺一密匣,中毒后,只能把密匣藏在树里……倘若敌方抓到我却无匣子,没准儿留我一条命,一旦‘人赃并获’,我绝无生还可能。” “藏树里?”顾逸亭好奇打量,细察当时令她困惑的大树,“这树干……中间是空的?怪不得枝桠叶片特别少。” “正是,此树心材已死,受风雨侵蚀后腐烂,导致内部中空。但缺口在高处,寻常人若非爬到树上,难从大片林木中发现端倪。“ 宋显维双足一点,轻跃至树梢,移了两步,准确找到了树洞。 洞口窄小,能容一人钻入。 他取出火折子,尚未拔开,忽闻远处传来异响,且夹带几句叽叽咕咕的听不懂语言! 他瞬即一愣,暗呼不妙!撞上海外杀手组织了? 当夜一场恶斗,钱俞、柯竺等五人分别为他作掩护。 他身穿黑色短褐,去掉脸上的假胡须、假刀疤,依旧被认出身份。 力战灭敌,他于抵受毒性侵蚀,藏密匣、跳陷阱、杀野猪、钻草堆,后遇顾逸亭。 五名属下找到他留的标记,于上元节当日一路追至东城顾府,不慎引来追踪者。 那夜,钱俞守着宋显维;柯竺等四人趁顾府大多数仆役外出,又有烟火声掩护,一一抓获杀手。 宋显维见敌方再无动向,只道隐患已除,待这两日行动稍作恢复,便回山上找密匣,以备尽早归京。 没想到,错估形势。 目下他毒性尚存,与人交手,必定要吃大亏。 独自逃脱还好办,携同不会武功的顾逸亭,一旦被敌人抓捕,后果不堪设想! 他无比愧疚,因与她多处一会儿的小小贪念,竟牵连了她! 翻找声趋近,宋显维闪身掠至顾逸亭身旁,俯首以气音道:“先躲一躲。” 顾逸亭耳力甚佳,已听出不对劲,没来得及颔首或摇头,人已随之腾空。 她吓得腿脚发软,待理解他想跳入树洞,顿时傻了眼。 姑且不谈蛇虫鼠蚁,单说这里头黑沉沉的,她就周身难受。 宋显维夜视能力比她强上百倍,早凭稀薄月华看清内里状况。 树洞深达八尺有余,宽约两尺,勉强能容人。 丢在一角的密匣由多种木料拼接而成,樟木气味已驱散了虫蚁。 他自行跃入,快速以长枝捣去破败的蛛网,见无别的肮脏事物,立即托住顾逸亭的腿,把她缓缓接进树洞内。 宋显维暗侧耳倾听,外头无动静。 惊魂初定,忽觉身上多了软绵绵的触感。 要完!他身体越发滚烫,仿佛下一刻便控制不住了。 顾逸亭窘迫万分,试图与他拉开距离。 奈何树洞狭窄且倾斜,她重心不稳,转身困难。 兼之树壁凹凸不平,布满灰尘和碎屑,她素爱干净,被迫对他投怀送抱。 宋显维几欲抓狂。 适才将她锢在树后,感受她久违的温软,已是心猿意马。 此时此刻,她娇躯绵柔,小脸羞垂,吹气若兰…… 女儿家的馨香甜软从触觉、视觉、嗅觉勾引他腹下深处久埋的躁动。 天知道!怀中的这张脸,曾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折磨他。 有时恨不得一口把她吃掉。 然则这一刻,她不是他梦中落跑的未婚妻,不可被亵渎。 他唯有咬紧牙关,强忍冲动。 不多时,依稀听闻刀剑棍棒拍打草丛之声,间或数人低语,还有蛇虫怪嘶。 二人藏于树洞内,身躯相贴,极力缓下急促的呼吸。 千娇百味 第12节 顾逸亭无从分辨,心的狂乱,是源自危险逼近,还是与身前男子的亲密。 她以为她会吓哭,或憋不住尖叫。 毕竟,被前世阴影笼罩,她不喜与人靠近,尤其是男子。 可她没有。 只是傻愣愣抬手抵住他的胸腹,以免彻底黏在一起。 心跳如擂、耳鸣目眩,没来由滋长命中注定之感,又似有故人重逢的熟悉。 林子的人慢慢走远,可耳边并未回归安宁。 他和她剧烈的心跳,占据了她全部听觉,偌大世间只剩扑通扑通声。 每一下,都让人脸红欲燃。 二人维持原先的姿态,纹丝未移。 确认外界无人,顾逸亭总算在羞死前推了推宋显维。 “没人了。” “嗯。” “你、你快带我出去!”她哑声催促。 “我……”宋显维艰难动了动左腿,轻声道,“脚麻,再等等……” 顾逸亭怒而推了他一把,低声呵斥:“少占人便宜!” 不料这家伙顺她的劲力一歪,腿一软,沿树洞壁滑倒落叶堆上。 顾逸亭始料未及,被他脚下一绊,立足不稳,直接跪在他膝上。 紧接着一晃,整个人滑坐至他大腿,上身朝他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以手撑住他背后的树壁,才不至于让胸前的浑圆直撞他的脸。 但也只差了一寸。 居高临下,气息交缠,她……不想活了。 “我……我真没骗你。” 宋显维尴尬得无以复加,又甜恼得无地自容。 毒性积聚在阳跷脉,近日偶有下肢不受控的迹象。 此前上蹿下跳,驱动内息,没来得及活动筋骨,遭殃了。 由于姿势诡异,比起先前单纯的贴近要暧昧上万倍。 霎时间,顾逸亭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地、有何目的。 如抽去灵魂的偶人,瘫软歪向他的右肩。 春衫轻薄,几经折腾,略有不整。 宋显维略一垂目,弱光下,曲线绵延的雪峰沟壑挤贴着他,极致的靡丽诱惑,促使他体内涌起勃发的力量。 不听使唤的,已不止双腿。 内心深处,有无数个缩小了的他在挠墙大哭。 该硬的不硬!不该硬的倒硬起来了! 要是被她觉察,他脸往哪儿搁? 顾逸亭本该挣扎站起,可空间实在有限。 动了两下,躯体的摩挲更叫人焦灼难耐。 她自暴自弃地靠着他,喉底溢出断续呜咽。 “你好了没?我,我……好难受!” 软糯嗓音暗含轻喘,平添求饶的意味。 宋显维紧绷的心弦瞬间断裂——这句话,她在梦里对他说过! 他大概要死了。 某处昂扬斗志,已无处遮掩。 在这一刻,他终于承认,无论身或心,他对她仍有渴望。 甚至潜藏认知中,梦里梦外,她应当属于他。 因此,他才会被她牢牢吸了视线、一反常态去挑逗她、巴巴追在她身后,无半分亲王风范。 就算认定,他将重蹈覆辙,照样怀藏飞蛾扑火般的勇气。 也许,现实不似梦境。 经过真正的相处,她会发自内心接受他。 念及此处,宋显维双臂运劲,将她挪高数寸,以免唐突了她。 竭力压抑不合时宜的情和欲,他沉声道:“有件事,我得向你坦白。” 第11章 稀疏月光漏入,清楚映出树洞内的荒诞与缱绻。 对上宋显维近在咫尺的幽深眼眸,顾逸亭如遭夜潮覆盖。 “阿维,你……确认,要这样聊天?” 宋显维目光落到微微干涸的唇瓣上,急忙转移视线。 那是他长久以来追逐的香软。 但他不能放肆。 他收敛心绪,专注对付麻木的腿,约莫一盏茶时分,确定无危险,才带上密匣,抱顾逸亭跳出树洞。 山风凛凛,他的腿时好时坏,她没法在黑暗中视物,万不得已,相互搀扶。 顾逸亭暗忖,都这样、那样过了,挽着胳膊又算什么? 窘然渐退,她惊讶自己无想象中的惊惧、厌恶。 甚至,有一点点若即若离的雀跃。 她痛恨有此念的自己。 恨极了。 “有何事向我坦白?”她嗓音清冷。 宋显维一怔,激荡情怀瞬即退散。 上回,他心血来潮,在她掌心写下“宋显维”三字。 眼看她全无反应,他以为岭南人不晓得天潢贵胄的名号,还暗自期待她后知后觉。 结果……她又问了一遍。他借用母姓,谎称姓柳。 刚才,他下定决心坦言。 此际却掐灭了念头。 如若被她知晓,吸引她的,是他本人,还是宁王妃的荣耀? 当下,宋显维改口:“那天袭击你的竹叶青蛇,可能……是杀手养的。” 顾逸亭低呼:“你怎知?” “他们放蛇咬我,两条被我打死了,还有一条跑了……”宋显维耸肩,“我之前没说,怕你生气。” “那你为何又说?” “不希望你把举手之劳看作恩惠,从而待我诸多纵容。” 梦境不代表现实,他曾爱慕的、记恨的,未必是真的她。 这一次,他想放下皇族身份,与她平和、平等、平实地重来一遍。 唯求解开心结,也愿她无任何负担。 顾逸亭正要答话,前方山道灯影晃得她心中一惊。 未及细想,她拉着宋显维往一旁躲,没想到来者大叫:“呀!小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完蛋!现在找个洞钻进去还来得及么? 她怎就笨到那地步?提灯之人,岂会是杀手? 这下被仆役逮到她和俊秀小哥哥私会…… 且二人头发蓬乱,衣冠不整,沾了木屑、碎叶,教人浮想联翩。 顾逸亭又想杀人了。 ***** 迷蒙中,耳畔低醇男嗓夹带徐缓流水声。 湿润空气弥漫陈酒的芬芳,熏人欲醉。 周遭幽暗,顾逸亭浑身乏力,懒懒靠在一坚实的胸膛上。 炙热如火,烤得她飘飘然,又满怀期盼。 期盼他抱得更紧一些,填满她前所未有的空虚。 可他只搂着她,羞涩、辞不达意地倾诉对她的眷恋与爱慕。 于是,她扳过他的脸,大胆且笨拙地堵上他的嘴。 用她的唇。 千娇百味 第13节 胡乱纠缠一番,诱发微糙大手掀开她单薄的衣襟,撩起她的裙摆,试探地轻抚她光滑细嫩的肌肤。 湿润的吮吻游走在她皓颈、肩头,寸寸下移。 最初战战兢兢,其后逐渐大胆,混合浓情与欲念,攀过雪峰,滑过沟壑,探寻秘境。 她的羞耻感仿佛被抽离,只有迷醉、纵容,乃至迎合、挑逗。 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断提醒她——他们属于彼此。 她确信他是她的未婚夫。 纵然她吻过他光滑无须的脸,却没觉哪里不妥。 从痛苦酸麻,再被引至云巅,她体会到昏厥、快感、癫狂、沉沦、崩溃。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猝然从梦中惊醒,顾逸亭出了一身密密冷汗。 没有水声,没有酒气,没有旁人,不是京城镜湖行宫。 精雅床榻、衣橱、几案,淡香缭绕……是南国云山别院的卧房。 她惊魂未定,瑟瑟发抖,双手捂脸。 泪水与啜泣渗出指缝,隐忍,不敢惊动外间的丫鬟。 多久没做噩梦? 是因为……今夜与阿维有过接触,唤起她竭力忘掉的记忆? 重活一世,她躲过京城贵族的眈眈虎视、与皇家定亲的命运、行宫温泉汤池的劫难……躲不过可怕往事的追逐。 最教她难堪羞愧的是,即使今生梦回,她仍旧如事发时不受控制,且乐在其中,让她觉得自己是个表面端庄、骨子里则无比肮脏浪荡的女子!可恨! 眼泪流尽,顾逸亭呆望突突跃动的烛火,回想上辈子或思考现状,都令她无所适从。 过去已过,她是时候集中精力,解决现下难题。 ——既来之,则安之。 ***** 顾逸亭在别院呆了三天,携众人回城。 未见上山的两名本地男子和异族杀手,她的心始终悬着。 途中停在空心树前歇息,顾逸亭装作没看见,可发红的耳根早出卖了她的不自在。 宋显维舀了碗飘着桃花瓣的溪水,自行喝了一口,夸了句“好甜”,顺手递给她品尝。 顾逸亭垂眸:“拿走!还嫌误会不够?” 宋显维笑而不语。 顾家下人暗地里说,他自恃容貌俊俏、救过小娘子,妄图勾引她、拐骗她。 这哪算误会?摆明是事实啊! 近日,宋显维为打不开密匣而沮丧。 外加两名下属迟迟未回,他仍需在穗州逗留。 比起叔父的荣王府,他宁愿选择顾家。 此刻,饮尽溪水,宋显维压低嗓门:“我这毒一时半会儿清不了,可否再容我多住一段时日?我……我供你驱使,不会白吃白住的。” “非要赖在我家?有何企图?”顾逸亭没好气地问。 “若住客栈,人员繁杂,进进出出诸多不便;顾家环境清雅,饮食一流,主人貌美心善……” “够了够了!还是那句话,别惹事。” 她脸颊飞霞起落,言下之意,算是答应了。 “要真有事,我必定护着你。” 一句话,霎时将顾逸亭拉回那夜的亲密。 她可不要被他“护着”! ***** 东城顾家。 陆望春对顾逸亭谈及,四叔昨日上门,打探他们一家动向,忽而瞄见混于仆役中的宋显维,改问:“野猪没放归?” “他……他没地儿去,”顾逸亭讷讷应声,“虽多了张吃饭的嘴,但也多了双干活的手,由着他吧!” “看在他把蛇打飞的份上……” 话未说完,陆望春手中的擀面杖突然被夺! “该死的野猪!”顾逸峰听了几句闲言,怒气冲冲,挥着擀面杖,直奔宋显维,“我姐是你想拱的就能拱的白菜吗?” 宋显维灵活闪避,姿态优雅从容;顾逸峰人小腿短,穷追不舍。 眼看二人你追我赶,满院子乱转,余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忍俊不禁,全然忘了制止。 “小少爷!”一瘦削男子从旁跃出,蓦地拦着顾逸峰。 顾逸峰收势不住,一棒子打在那人肩头,登时惶恐:“阿木!你蹦出来做什么!没、没事吧?” “您是主子,何必亲自动手?”阿木摆出痛苦状,温声劝阻道。 顾逸亭未见过此人,料想又是新来的,细看其身量修长,眉清目秀,不由得纳罕。 顾逸峰误伤旁人,气焰灭了一半,斜眼瞪视宋显维:“哼!走着瞧!看你能耍什么花招!” 说罢,把头昂得极高,大步离开。 “你这小家伙!把擀面杖还来!”陆望春回过神,提裙追上。 仆人偷觑分别立于庭院两侧的顾逸亭和宋显维,识趣四散忙活。 顾逸亭睨了宋显维一眼,见他一副求安慰的模样,心头有气,遂丢下他,自顾步向大厨房。 厨娘们正整理春节剩余果品,桌上堆满糕饼、干果、坚果、蜜饯、咸酸等物,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顾逸亭转了一圈,吩咐了几句,顺着旁人异样的眼神,惊觉宋显维不知何时已在身后。 “跟来做什么?”她闷声道。 他唇畔噙笑,语气则严肃:“我是你的人,自然随时候命。” 顾逸亭因他一本正经的调笑之言红了脸,又无从辩驳,假意没听出他话中有话,低头装忙碌。 宋显维得寸进尺,挪向她身侧,笑道:“小娘子不顾令弟反对,留我在府上,看来对我很是重视啊!大恩大德无以……” “闭嘴!”顾逸亭忍无可忍,随手抓起一块栗子饼往他脸上砸。 偏生他反应极快,头一转,嘴一张,竟一口叼住,倒像她有意投喂似的。 顾逸亭瞠目,蜜颊红意更浓。 宋显维细嚼慢咽,笑嘻嘻:“谢小娘子亲手相赠,我得礼尚往来。” 顾逸亭错愕,冷不防他飞快抬手,往她微张的嘴里送了一物,快、稳、准、柔。 她气得想打他。 然而糖莲子的蜜味,丝丝缕缕萦绕舌尖,快把人甜化了。 第12章 晓来雨过,摧落顾府姹紫嫣红的繁花。 宋显维一身朴素灰衣,手执扫把,百无聊赖清理青砖地的水渍。 自从当众撩拨顾逸亭,遭她一连数日不理不睬,他一筹莫展,唯有以各种方式排解苦闷。 “阿福,说说看,野猪全宴有哪些菜式?”顾逸峰跨步而入,一见宋显维,没头没脑甩出一句。 阿福窘然:“小少爷,小的不是厨子……” “天麻炖猪脑子,猪耳卤了,猪蹄子红烧、酸梅煮、做皮冻、拿豆子焖。猪肝爆炒,或加枸杞叶煮汤!肠子油爆,猪肚煲鸡汤!别忘了猪尾巴、猪腰子……”顾逸峰边说边往宋显维身上瞄。 宋显维置若罔闻,全神凝听院墙外的动静,隐约听顾逸亭说“备车”,眉间骤现狐惑。 “别想了!你救我姐一回又如何?不说荣王世子,单单是杨家公子,也比你强一百倍!” 顾逸峰冷嘲热讽几句,见对方若有所思,自觉无趣,领阿福穿过院落。 回廊一侧,化名“阿木”的柯竺趁无人注意,飞身掠至宋显维跟前,略一躬身,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宋显维眉头蹙拧,漫上一层阴云。 ***** 临近午时,顾府马车穿街过巷,停于东城杨家酒楼主店前。 杨家兄妹衣饰华贵,笑脸相迎,把淡青衫素雅的顾逸亭请进门。 酒楼分为上下两层,雕梁画栋尤为精致,金碧辉煌彰显气派。 客人零星坐了几桌,均朝顾逸亭等人张望,间或有含混不清的议论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亭妹妹大驾光临。今年的新菜式,还请妹妹多加提点才行哪!” 杨巧云一如既往笑得风情万种,明晃晃的宝石耳坠子流光四射。 顾逸亭谦逊道:“姐姐见笑了,小妹不过借祖上积攒的经验,在盛宴讨了点巧,谈何提点?对贵酒楼慕名已久,奈何诸事繁忙,拖到今时方得空拜会,望二位体恤。” “能请到顾小娘子试菜,实在荣幸……楼上请。”杨秉诚言语客气,当先走在前头。 楼上约有七八个雅间,精雕屏风、檀木几案、刺绣蒲团等物无一不讲究。 杨秉诚招呼她入内,笑道:“今日由舍妹作陪,如有怠慢,请小娘子见谅。” 目视他苍蓝色锦袍消失在屏风后,顾逸亭暗暗舒了口气。 她一直不喜杨秉诚的眼神,掺杂了无法言表的微妙,不似宋昱或阿维表露的关切欣赏那么直率,总有种刻意修饰。 千娇百味 第14节 细辨周围,不觉异常,她留青梧在旁伺候。 杨巧云一向热情,从美酒佳肴聊到衣着打扮、胭脂水粉,待菜肴准备妥当,才饮顾逸亭入席。 菜肴共有三十道之多,由杨家的丫鬟和青梧分别用小碟子布好,上呈给两位主子试吃。 顾逸亭先后品尝荔枝腰子、鱼虾笋蕨兜子、鸡丝签等菜式,巧手精制,味道鲜美,却谈不上创意。 她不好只顾吃菜,便挑些优点称赞一番,如荔枝刀法剞出来的纹理均匀别致、兜子的绿豆粉皮剔透且弹牙、鸡丝签油炸的皮子甘香松脆等。 她搞不清前世着了谁的道儿,也不确定是酒水还是点心出问题。 因此,重生后但凡在外饮食,她一律慎重。 而今,所有的菜肴皆由她和杨巧云同吃,按理说不可能存在猫腻。 当丫鬟们端来鲈鱼片所制的小碗玉蝉羹,她小心翼翼端起,不料小碗外壁像抹油似的,分外滑腻。 一不小心,整个瓷碗脱手,汤羹溅了她满襟。 “呀!这么不小心!没事吧?可有烫着?”杨巧云一脸焦灼,“这可如何是好?让人给你备一套新衣裳可好?” 顾逸亭擦拭多余的汤羹,绯色脸颊微露窘迫之色。 “无妨,马车有替换衣裳,劳烦杨姐姐另辟一地儿,好让小妹更衣,以免太过失礼。” “这倒容易。” 杨巧云宽慰而笑,让丫鬟带顾逸亭前往她平日歇息的房间,又命厨房暂停传菜。 顾逸亭被领至走道尽头的僻静厢房。 出乎意料的是,里头摆放着书架、书案、木榻等家具,错落有致,似是酒楼掌管者办公之处。 半盏茶时分后,杨巧云的另一名丫鬟匆匆捧来成套衣裙,说青梧不慎弄湿备用衣裳,请顾小娘子先换上杨家所备。 眼前桃红绸缎褙子、蜜色纱罗拖裙,均绣以金丝银线,稍显花哨浓艳。 顾逸亭心生异样,暗觉事有蹊跷。 然则沾在衣襟上的汤羹凉且黏,难受又尴尬,见杨家丫鬟来伺候,她讪笑道:“我自己换便成。” 两名丫鬟垂下眉目,躬身退出,顺便带上门,将楼下嘈杂的人声拦在门外。 顾逸亭解下淡青褙子的系带,又重新系上。 心底无端滋生出“此地不宜久留”的恐惧。 她试图以袖子遮掩,在外静候青梧,尚未走到门边,书架之后忽然冲出一高大身影,箭步挡住房门! 顾逸亭浑身一哆嗦,瞬间懵了。 此人正是杨秉诚。 他褪去原来那件苍蓝色鹤氅,只穿水绿长衣,显得十分随便,脸上洋溢慵懒笑意:“小娘子前来叙话,令杨某好生欢喜。” “不,不是的……”顾逸亭下意识否认,猛然惊觉,方才进来环视四周时,明明空无一人! 他们从盛汤羹的碗、到颜色鲜艳的衣服,再到藏匿房内,都有预谋! 所为何事?总不会是偷窥,或蠢到在自家地盘对她用强吧? 恶心与烦厌感使她腿脚沉重酸麻。 试图夺门而出,偏生杨秉诚魁梧身躯强行拦在她跟前。 稍稍退开一步,她竭力强忍呕吐的欲望,昂然道:“今儿应邀试菜,出品不错。可惜,人品太让我失望。” “小娘子别误会,杨某对你一见倾心,想寻机会与你多聊几句,绝无恶意。”他的目光毫不避讳,上下打量她的容颜。 当他的视线往胸腹处挪移,顾逸亭怒极,厉声道:“杨少东家请让道,否则我喊人了!” 杨秉诚淡淡一笑:“若闹得人尽皆知,大家兴许会以为,是小娘子故意滑了手、弄脏衣裳,借机到我歇息的所在,与我私会罢了!” “你们,太龌龊!”顾逸亭咬牙以抑制手脚的颤抖。 她清楚意识到一事——只要有人证实,她与他先后迈出紧闭多时的房门,且换过衣裳……她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根本不重要。 一旦惹出传闻,穗州的青年男子对她敬而远之,她如不远走高飞,只能乖乖嫁给他。 可他们当真认定,她仅仅是个久居深闺的病弱女子,不敢拒绝,不敢抗争,不敢当众揭穿阴谋诡计? 顾逸亭唇角挑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正自寻思对策,却听门外走廊上传来杨巧云娇媚撩人的笑声。 “呀!世子爷,抱歉,兄长有急事,顾家妹子更衣去了,有劳您稍等。” 第13章 佳肴香气,伴送笑语,萦绕杨家酒楼。 后院聚集大批仆役,埋头苦吃,未注意院内多了三名灰衣人。 为首的是宋显维。 他借口外出溜达,带上钱俞和柯竺,悄无声息潜入酒楼,迅速摸到二楼雅间窗外。 凝神静听,他从吵闹声中辨别顾逸亭的嗓音,当即快速掠去东侧。 窗户虚掩,里头传来一男嗓。 “小娘子,我自前年在六榕寺初见,已对你念念不忘……遗憾丧妻未满一年,不便上门提亲……” “所以呢?你们兄妹要设计害我?制造亲近假象,好让旁人退却,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顾逸亭诘问虽带颤音,却丝毫未妥协。 “我一片痴心,也算门当户对,难道……难道你心仪之人是世子?” “我无意高攀皇家,也绝不屈服于你们的卑劣手段!你、你……放手!” 怒不可遏的惊呼中,宋显维闪身跃入,抢至顾逸亭跟前,一脚把那水绿袍青年踹翻在地。 身法迅捷,动作利落,只在一呼一吸间。 那人趴在地上起不来,惊怒交集,张口欲呼,被宋显维在颈侧猛力一敲,昏死过去。 宋显维退回顾逸亭身侧,保持戒备状,锐利双目扫视四周,确认房中再无他人,方迫切追问:“没事吧?这家伙就是那姓杨的?” “你怎么来了?” 顾逸亭已数日没搭理他,危急关头见他挺身而出,喜出望外之余,又觉歉然。 宋显维细细端量她,除去胸前多了汤羹之类的污渍,无伤无损,遂闷声道:“你四叔老催你离开穗州,居心叵测,我没事就盯着他。方才听闻,他和杨家有生意来往,还欠了一屁……不少债,正被追得紧。我知你被邀至此试菜,怕你出事……” 顾逸亭听得云里雾里:“这几件事,有牵连?” 宋显维摊了摊手:“我直觉不对劲。” 他怎好意思说,因杨家公子倾慕于她,让他略感忐忑,才格外谨慎? 顾逸亭深吸了口气,惊魂略定:“你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要怎么收场?” 嘴上微含怨怼之意,眼角眉梢徜徉欣悦。 纵然世间恶意满满,终归有人愿意把她护身后、捧手里、放心上。 “若大摇大摆出去,怕只会落得个无故袭击少东家的骂名。且这坏东西醒来,不晓得会把实情扭曲到什么地步!” 宋显维恨不得踹那人几脚,硬生生忍住了。 “那……如何处理?”顾逸亭一时没了主意。 “你且当我从未来过……”他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低声交待几句。 微烫气息自耳根渗透至全身,激得她一阵战栗。 宋显维只当她害怕,险些展臂拥她入怀,终觉越礼,唯有柔声抚慰:“别担心,我一直在呢!” ***** 目不转睛盯视昏迷的杨秉诚,顾逸亭手持银簪子作提防,默默在心里数数。 这一刻,兴奋多于惊惶。 记起阿维飞身而入,快如闪电般放倒了正对她拉拉扯扯的杨秉诚,她嘴边翘起淡淡浅笑。 前世,宁王为她出头的那一幕,穿越数载时光,浮现于脑海。 那时,新平郡王纡尊追求顾逸亭一年有余,而她没答应这门亲事,是源于郡王已纳数妾,争风吃醋之事常有耳闻。 父亲对母亲情有独钟,导致顾逸亭向往单纯平静的夫妻生活,最终选择洁身自好的宁王。 行宫花会上,顾逸亭无意中听见,有人调侃新平郡王爱慕的女子即将成堂弟媳云云。 新平郡王喝高了,忿忿不平:“那位……我还道她真清高!到头来不还是冲着王妃地位?宁王深得圣宠,可除了能打,还有什么拿得出台面的?不解风情,更不会怜香惜玉!嘿嘿,要是我,保准能让她体会……何谓销魂……” 顾逸亭惊恼交加,但她未嫁人,只好忍气吞声,装作没听到。 正自转身,花丛一带扬起异乎寻常的疾风。 一人飞掠而至,对准新平郡王的脸就是一记重拳。 周边的侍卫、随从,远处的熙明帝、齐王和亲王们无不大惊,却没人来得及阻挠。 来者躯体修长精壮,一身暗紫色武服,黝黑脸面蓄须,长眸目光似刀,正是宁王。 新平郡王遭他一拳打翻,面容肿得高高的,嘴角淌血,连吐两颗牙齿。 宁王俯视被众人搀扶而起的堂兄,冷声道:“这是让新平郡长长记性,莫随意诋毁我宁王府的人。哪怕顾家娘子未过门,本王也容不得旁人对她有一言半语的不敬。你若不满,大可跟本王对战,随时奉陪!” 他向来气焰嚣张,新平郡王哪里敢吭声,如蔫了似的,称自己酒后失言,道歉几句,由下人搀扶离去。 宁王瞥见混于人群内的顾逸亭时,长眸滑过惊讶,冷峻容颜平添一丝抚慰暖意。 顾逸亭曾听京中贵女搬弄口舌,说宁王娶她,是为争强好胜,为人所不能。 那一刻,她忽然觉察,他维护的不仅是颜面,或多或少对她有一点在意吧? 从往事中抽离,顾逸亭没敢再往下想。 掐算时间,她尖声大叫:“啊——来人!快来人啊!” 惊叫声贯彻杨家酒楼。 千娇百味 第15节 楼下的食客们狐惑抬望,眼见三道灰影腾空直窜,速度奇快,抢在荣王府护卫前踹开走道尽头的房门。 房中的顾逸亭乍见宋显维带了两名男子硬闯,径直抓起昏倒的杨秉诚一顿暴打,既好笑又惶惑。 待辨认出那两人是顾府新来的阿金和阿木,她隐约明白了什么。 杨秉诚被他们三人拳打脚踢揍醒了,呵斥哭喊两句后再次被打晕…… 宋显维亲自动手,半点不留情。 恍惚间,他记起漫长梦境中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当众折损新平郡王的脸面后,他被两位哥哥说了一通。 他鼓着腮帮子反问:“嫂子被人欺负,你们能忍?” 秦王和晋王没再多言。 原来梦里梦外,心境如此相似。 “罢手!为何斗殴?”宋昱在荣王府护卫的簇拥下步入。 宋显维眼看再打要残,拉着二人退开,又怕被瞧出身份,眼神示意钱俞出头。 钱俞振振有词:“小的是顾家仆从,我家小娘子应邀为杨家酒楼试菜,不慎溅了汤汁,正要更衣,此人鬼鬼祟祟偷窥,有意冒犯,被小的打昏了……事不宜迟,请世子主持公道,将此贼送往官府!” 宋昱没细看那男子,转问顾逸亭:“小娘子,此话当真?” 顾逸亭双目含泪,哑声答道:“千真万确!” “哥哥!哥哥……” 杨巧云急匆匆挤开侍卫,上前察看鼻青脸肿的杨秉诚后,抬头恨恨瞪视顾逸亭。 “顾家妹子好狠心!你假意拿不稳汤羹,借更衣之名和我哥幽会,见世子爷驾临,生怕事败,让手下把人打成这样,你不心疼吗?” 顾逸亭目瞪口呆。 这对兄妹究竟有多厚颜无耻,才会有恃无恐地颠倒是非黑白? 杨巧云转而凝向惊呆了的宋昱,语气愤懑夹带委屈:“世子爷明鉴,顾家妹妹和兄长早已有情……不信且看……” 说罢,探手从杨秉诚衣襟内翻出一物。 细绳系有一雕兰白玉佩,做工精细,质地温润有光。 翻至背面,清楚刻有“亭亭玉立”四字,恰恰是顾逸亭日常佩戴的那枚。 顾逸亭骤见自己的贴身之物挂在另一个男子身上,愤怒与恶心化成熊熊烈火,烧得她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几欲跌倒。 第14章 顾逸亭安逸了整整三年,早将前世在京的勾心斗角抛诸脑后。 此刻面对凭空捏造的诬蔑,她心底翻涌怒涛,喉咙却似遭火焰烧灼,干涩难言。 宋显维目视着咄咄逼人的杨巧云,薄唇轻勾一抹冷笑。 “我家小娘子端雅高洁,岂能容你污蔑? “敢问令兄是英俊潇洒、才高八斗?或是日进斗金、声望极隆?小娘子凭什么和他幽会? “她曾为玉佩丢失发愁,顾家上下无一不知。你们用何种手段谋得此物,我还想问个清楚明白!” 他衣着简朴,容貌俊美清逸,世所罕见;身如玉山轩昂,自有睥睨天下的王者威严。 杨巧云对上他的寒星眸,被其无形威压的眼神一扫,顿时面露惊惧:“你……你是谁?” 宋显维微笑:“我是顾小娘子的人。” 云淡风轻中透着笃定,无端红了顾逸亭的脸颊。 有人极力维护,她敛定心神,淡然而笑。 “二位背地里整些龌龊手段也就罢了,当着世子爷之面,还敢造谣生事、脏水喷人,真令人大开眼界。 “既然杨家千金言之凿凿,宣称我与令兄有私情,请问此佩何年何月何日相赠?我跟他之间有何交集?因何生情? “但凡你们寻得出一丝半缕的人证物证,请带到现场,和我当面对质;否则,请你们主动承认盗我私物、血口喷人的罪过,并承担相应责罚!” 杨巧云一向把顾逸亭的温吞如水、屡次规避视为胆小怯懦,误认为她柔善可欺,遇事定会如别的小家碧玉般哭哭啼啼,全无反击之力。 没想到,她锋芒藏而不露,且顾家卧虎藏龙,竟有数名武功身手一流、外表俊朗的仆役紧密相护! 今日,杨巧云所打的如意算盘,无非是让顾逸亭在酒楼内更衣,并和杨秉诚孤男寡女共处,若运气好,直接逼迫她委身于兄长;运气不好,也可在宋昱来时,制造出她与兄有染的误会。 宋昱身为一方之主的继承人,断然不乐意与背负污名的女子结亲。 杨巧云算是一举两得,既为兄长夺取美人,也为圆自己的世子夫人梦扫除最大障碍。 再不济,顺了顾四爷的意,逼走顾逸亭,大可攒个人情。 然而此时此刻,兄长遍体鳞伤,顾逸亭义正辞严,宋昱似未信他们布下的局。 “杨千金可有别的凭证?”宋昱容色不辩喜怒,“据我所知,盛宴后,顾小娘子除了在云山别院呆了几日,其余时间足不出户,似乎没机会与令兄会面。” 此言一出,顾逸亭忽而记起,和阿维在山上遇到的两名男子,形迹可疑却无恶意。 她心下了然——那是宋昱的人。 “这……我也是听来的……” 见势色不对,杨巧云迅速软了下来。 若顾逸亭身边只有那娇娇弱弱的小丫鬟还好办,突然多了三名正气凛然、气宇轩昂的男子,外加宋昱生疑,她虚妄的抗争毫无意义,连命人扶兄长至榻上疗伤的胆量也无。 “好一句‘听来的’!”宋昱玉容如旧温和,嗓音则冷冽了三分。 “世子爷切莫误会!”杨巧云眼眶赤红。 顾逸亭不予她狡辩的余地,冷冷一哂:“杨家千金是因我长辈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觉得我无依无靠好欺负?还是在侮辱荣王世子的智力与判断力?” 宋显维蹙眉思索,插言:“顾小娘子,你的贴身丫鬟青梧,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妨带来问话。” 经他一提,顾逸亭恍然大悟。 汤羹乃青梧所递,缘何青梧没手滑? 下楼拿衣裳,也能轻易弄湿? 外加前段时日,她和阿维在后院吃梅花汤饼时,青梧从后门偷偷摸摸溜进。 如非见不得人,为何不光明正大走正门? 她当时满脑子全是“被抓包”的慌乱,压根儿没往深处想。 不多时,青梧被带到楼上。 她见杨秉诚在自家地盘被揍成猪头,已是惶恐不安。 跪倒时,她偷觑杨巧云反应,殊不知微小动作已被众人紧盯。 顾逸亭懒得啰嗦:“青梧,玉佩是你拿的?你在顾家多年,我何曾待薄过你?你要以此污蔑陷害我?” 青梧全身轻颤:“小娘子……我、我一时贪财!对不住你!” 宋显维闷“哼”一声:“没这般简单!顺道解释,海虾、鳆鱼、海参失窃之事吧!” 顾逸亭震惊,怎扯上那桩事了? “不,不是我!”青梧抖得如筛糠。 宋显维沉声问:“小五一个人干的?” 提到“小五”,青梧改口:“不不不,是我干的!” 前后矛盾,必有猫腻。 “到底谁干的!如实招来!”宋昱厉声喝道。 “我……”青梧垂泪,半晌无言。 宋显维朝钱俞使了个眼色。 钱俞上前执礼:“世子,小的于上元节午后到顾府应征,偶遇仆役和青裙丫鬟依依惜别……事后方知是小五和青梧。小五落跑,应是怕小娘子得胜后,追根究底,查到他头上。” 顾逸亭记起,当日给阿维炖的汤,被顾逸峰偷喝了,可见青梧中途曾离开。 宋显维提醒道:“咱们不如从小五、顾四爷和黑市着手一查。” 宋昱奇道:“顾四爷?” 对照来因去果,顾逸亭已然明晰:“杨家人极可能通过我四叔收买了我府上仆役。” 四叔熟悉顾家内情,又与杨家有生意来往,不希望她长留岭南,更不愿她攀附荣王世子,某种程度上,与杨巧云目标一致。 宋昱脸色愈发冷峻:“我已重点盘查以海鲜宴参赛的周家,他们主动承认,临时从黑市购买了海鲜。如此看来,杨家与周家同为饮食行业的竞争对手,借机打压也是常态……” “怪不得,杨家兄妹多番诱导,实在居心叵测。” 顾逸亭记起,盛宴结束后,杨巧云到访时曾将嫌疑引向周家。 事后,满城热议,导致周家生意一落千丈。 宋昱自知遭人误导,怒道:“来人,将相关人员带至县衙,严查!” 杨巧云面如死灰,哑声道:“世子爷……您真要如此狠绝?” 宋昱淡淡扫了她一眼:“狠绝之人,是我?” 青梧垂泪求饶,顾逸亭横了心,置之不理。 杨秉诚好不容易醒了,已面临被人押送离开的局面。 离去时,兄妹狠狠瞪视顾逸亭和宋显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闹腾了半日的一场闹剧,在食客们的争论与嘲讽声中落幕。 由宋显维等人护送下楼,顾逸亭抬袖遮掩弄脏的衣裳。 宋昱交待诸事,让邵管事捧来一件披风。 刚抖开,宋显维抢上前一手夺了,迅速将顾逸亭裹住,还不忘笑嘻嘻补了句:“小的代劳即可。” 千娇百味 第16节 宋昱斜睨他一眼,微露不悦,又对顾逸亭温声道:“目下顺藤摸瓜,真相很快大白。只是……你补给的渔船之所以沉没,与政事有关,不便对外公布。” 顾逸亭一头雾水,却听他低声解释,“船上混入海外杀手的联络人,宁王及其部下为执行公务,强行把船撞沉了,此事与杨家无关。” ……宁王?没听错吧? 顾逸亭杏眸圆睁:“宁、宁王?什么宁王?” “当今圣上的六弟,宁亲王。据称,他在岭南。” 顾逸亭霎时忘了呼吸,腿脚一软,直往身后倒去。 这下来得突然,幸好后侧有人伸臂一捞,轻轻圈住她纤细的背。 她心跳猛地乱了,分辨不清是源自宁王南下的消息,抑或是身后臂膀的温度所致。 第15章 当顾逸亭被那俊朗小青年托住,宋昱积攒许久的躁意,再也无从掩饰。 从踏进二楼书房,哪怕他最先关注顾逸亭,也很难忽略此人。 其既有成年男子的挺拔魁梧,又有倜傥少年的俊秀锐气。 态度强硬中流露的清贵高雅,绝非寻常人所具备。 最令宋昱耿耿于怀的是,对方声称自己是“顾小娘子的人”。 那一刻,顾逸亭颊畔弥散的绯雾,美得让他心伤。 如今细看,五官的熟悉感令宋昱暗自震悚。 “这位小兄弟,咱们……见过?” “不曾。”宋显维答得果断。 事实上,早于先帝宾天时,二人已有会面。 国丧期间,宗亲众多,而宋显维初封亲王,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丝毫不引人注目。 此后,宋昱托病留守岭南。 宋显维此番到没来得及拜会叔父,是以未与堂兄打照面。 “谢世子爷为顾家劳心。” 顾逸亭盈盈一福,打破二人对视的微妙气氛。 宋昱客套几句,翻身上马,领下人离去。 杨家酒楼一如来时的富丽堂皇,因经营者被带走,客人离散,灯火冷落。 顾逸亭怔望半晌,叹了口气。 她死过一回,真心觉得,活着不易,更从无害人之心。 如非对方挖空心思、加以陷害,对道不同者,她大概只会敬而远之而已。 方才听宋昱提及宁王身在岭南,她险些失态,缓了缓,暗觉可笑。 姑且不谈岭南州府众多,即便宁王莅临穗州,她日日窝在家中,岂会遇到? 再说,重活一世,唯独她拥有前世记忆。 遇上了,他也不认识她。 镇静!淡定! 她收敛心神,莲步走向马车。 宋显维上前两步,轻扶她入内。 他俯首偷瞄她的神色,轻声道:“让我坐车头好不好?我……腿软。” 他屡屡公然亲近,顾逸亭原有些微恼。 可他毒性未尽除,时感不适,适才几番腾跃,连续殴打,怕是已难支撑。 犹豫片晌,她点头同意。 马车起行,道旁市井气息浓烈。 宋显维来穗州后没机会小逛,眼看商铺杂列,美食遍地,他好奇张望,不时回头问东问西。 顾逸亭脸上的清浅微笑逐渐化为寥落。 经此一役,她对他的信赖加倍。 可惜,他是江湖人,不可能困在这小小一座城。 于她而言,终究是个过客。 谈笑间,宋显维捕捉到她眉宇间的惆怅,欲买点小物什讨她欢心。 一摸身上,没钱。 堂堂亲王,居然身无分文,总不能……问部下要钱买东西哄人吧? 犹自踌躇,忽见路口挺立着一株木棉。 树姿巍峨,枝桠无叶,红艳艳的花朵初开,大而绚烂,叫人望之欣喜。 他全然忘了腿上麻木未退,骤然腾跃至两丈有余的树梢。 身姿翩然矫健,折下一枝烂漫春色,纵身飞回马车前。 未料落地时内息不匀,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 真是尴尬了…… 钱俞和柯竺先是为他的奇特行为震惊,待见他那喜滋滋的俊颜暗带羞涩…… 近年处心积虑塑造的领军亲王风范,碎了一地。 二人恨不得自戳双目,假装没瞧见这一幕。 但愿回京城,不至于被他灭口。 宋显维讪笑着跃回车上,看似随意地把花枝抛入顾逸亭怀中。 一语未发。 仿佛这是件最为稀松平常之事。 街头人声鼎沸,独独车内辟出一方静谧。 春光潋滟于灿烂花儿,也潋滟于那双轻垂的秋水杏眸内。 ***** 三日后,宋昱亲自登门,讲述事件后续。 如先前推测,杨巧云早知宋昱关注顾家,心生妒意。 而杨秉诚对顾逸亭念念不忘,生怕顾家赢了,更受荣王府重视。 恰巧欠债累累的顾四爷早想逼姐弟俩离开,便替杨家搭线,让小五偷海味,拿去黑市贩卖。 然则顾逸亭绝处逢生,大获全胜,小五怕被逮,赶紧跑路。 青梧没法贸然跟随,兼之受迫于杨家,唯有盗取玉佩,配合杨巧云的计划。 知府查明一切,顾四爷、杨家兄妹、小五和青梧等人免不了受刑关押。 自此,杨家酒楼的生意怕是要颓靡一段时日了。 宋昱对顾逸亭作了安抚,盛意邀她改日踏春。 顾逸亭听闻宁王南下,更不愿在此时与皇族扯上关连,推托说身体不适,备上厚礼致谢,亲送宋昱出门。 逸立于阶前的宋昱,儒雅风流,目光透着期许与不舍。 “明络这两年给我写了许多信件,无一例外都是夸你,并叮嘱我照顾你们姐弟……他的心思,我明了;你身为妹妹,可曾知晓?” 顾逸亭微怔,后知后觉,何以父母反复催促她上京,二哥却只字未提? 他早有撮合她和宋昱之意。 眼前人以王府世子的身份,一再纡尊降贵,关怀备至。 她正值少艾,一颗心纵然经历过波折,仍做不到寒秋古井的毫无涟漪。 平心而论,宋昱在她两世追求者中,人品、外貌、性情、地位、才华都算上佳。 且长居南国,极少入京,又与二哥有渊源,按理说,是她的良配。 总觉差了点什么。 ***** 送别宋昱,顾逸亭屏退下人,踱步花园。 自遭青梧背叛,她表面从容平静,实则内心时常翻涌挫败感。 一是自觉无能,对于丫鬟仆役在眼皮子底下的勾搭,竟一无所知。 二是被最信任之人出卖,失望难排解。 三来,她曾满心以为,只要远离京城,定能过安生日子。 事到如今,她真真切切意识到,不论身在何处,有人就有是非,有欲望,有纷争,有矛盾,有阳谋暗算。 这辈子,她还能如愿以偿,享受百味人生吗? 花园内桃李争妍,蝶舞纷飞。 骤风摇曳浅粉、洁白的花枝,抖落如雨如雾的花瓣。 顾逸亭无心欣赏,随手弹去影青褙子上的落蕊,不经意转眸。 花影处,一浅绿裙裳的窈窕身影款步而近。 雪肤佚丽,明眸流转,粉唇似笑非笑,正是表姐苏莞绫。 千娇百味 第17节 顾逸亭沉静面容漫上喜色:“回来了?” 苏莞绫是顾逸亭三姑的长女,自幼丧父。 四年前,母亲改嫁,将她交托给舅舅,从此长住顾府。 过年期间,她回乡探亲,过完正月方归。 “嗯,适逢你与贵客交谈,不便打扰。” 苏莞绫笑时有浅浅梨涡,明丽动人。 见顾逸亭愁眉未舒,她劝道:“青梧的事我听说了,既非你之过,何苦为此伤神?” “不单为此事。” “那……是二舅公上京日近,催你陪同之故?” 她说的“二舅公”,指的是顾逸亭的二叔公。 二叔公年逾古稀,身子骨硬朗结实,遗憾脑子已糊涂,只记得年轻时的事。 他抚养顾逸亭的伯父和父亲多年,而今这两名侄子在京城安居乐业,年年派人催请他老人家北上,颐养天年。 今年,二叔公总算首肯,却非要拉上顾逸亭。 顾逸亭迫于无奈,硬着头皮,揽下百家盛宴的比试,妄图以此留在穗州。 苏莞绫提起这茬,顾逸亭倍觉心烦。 要知道,四叔被她整垮了,护送二叔公的担子更要落她肩上。 她颓然坐到石凳上,沮丧捂脸,嘴上嘟囔:“左右做人难!这辈子为何这般艰辛……” 苏莞绫伸手搂住她的纤腰,笑道:“你有才有貌有家,还愁!那我怎么活?” 顾逸亭隐约记得,上一世,表姐草率嫁给商贾之家,因无所依傍,备受欺凌。 今生,有她处处谨慎,表姐不曾重蹈覆辙,却迟迟未能嫁人。 她正想软言劝抚,苏莞绫眼神陡然一亮,小声问:“那人……是谁?” 顾逸亭转移视线,只见翠竹丛下,那宽肩窄腰、修长昂藏的身影似颇为踌躇。 竹影割碎了天光,柔柔洒落,显得那绝伦容颜恍若天人。 偏生他剑眉轻蹙,还有意无意嘟着嘴。 顾逸亭无名火起——阿维这家伙!又在对谁撒娇装可怜! 还有,他捧来一大堆橘叶和鼠尾草,是要做什么? 第16章 上午宋昱到访,宋显维能避则避。 他百无聊赖,乱逛时翻到顾家的一叠食谱。 其中,有关于青团的制法——采蓬草与橘叶,捣之,加蜜、米粉作饐,如铜钱大,合以橘叶蒸之,清香霭然。 漫长梦中,他与顾逸亭初相遇时,获她亲手赠予一青团。 芬芳气息,与别不同。 遗憾他没舍得吃,团子最终变得硬梆梆的,宛如墨玉。 至今不晓得,是何滋味。 骤见顾家秘方,宋显维欣欣然找来相关食材,兴冲冲奔去后花园。 日光悠悠触摸藤蔓月季,柔风缓缓拂动满园馨甜。 美好景致包围着青裙曳地的顾逸亭,雪肌靡颜,娇媚更胜动人花儿。 等等……她何以与一少女互相依偎,神态亲昵,低声密语? 宋显维满心以为,邀她制作青团,能助她平复心情。 而他,也可寻得共处时刻。 眼看多了一人,失望之情溢于脸上。 “阿维,你这是要……?” 顾逸亭狐疑打量他手上事物,想起没介绍苏莞绫,“这位是我表姐,姓苏。” 宋显维打了个招呼,对顾逸亭道:“我、我想吃青团。” “那就吃啊!”顾逸亭不以为然。 又非珍贵食材,用得着专程跑来问她? “我不会弄。” 简简单单四字,包含了委屈、愤懑、羞惭。 顾逸亭正想说“让厨娘做”,对上他的期许眼光,心下了然——他要她亲自出马! 倘若无旁人,没准她会因一时技痒而答应。 当着表姐之面,叫她对一名客居的小青年百般迁就、俯首帖耳?她颜面何存? “不会弄?”水眸幽幽一转,她淡笑道:“我告诉你。” 宋显维磨了磨牙,鼻腔内哼出怪音,犹如小狗憋屈却不敢抗议的呜咽。 苏莞绫偷眼端量,讶于其俊朗,也讶于他对顾逸亭的亲密。 顾逸亭觉察表姐异样的眼神,立马摆出一本正经状。 “咳咳,阿维,你去备鼠曲草二两,只掐顶端的一寸;橘叶二两,要不老不嫩,大小相似的完整叶片;纯糯米粉三两,蜂蜜或糖……” 她如数家珍,一一告知如何捣烂叶末,如何做青汁,如何搓揉粉团…… 宋显维生于宫中,打小被伺候着长大;近年在外历练,最多和弟兄们烤烤肉,何曾接触过这些细活? 他听得头都大了,又死要面子,一心做出像样的食物,令顾逸亭刮目相看,遂愤然抱着食材,返回厨房。 就不信了!领兵打仗、杀敌剿匪,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对付几个小青团,有何难? 他撵走围观仆役,经过多番捣腾,勉强凑了满盘大小形状不一、以橘叶半裹的软团子,小心翼翼放入锅里蒸。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他满怀期待,豪迈掀盖,于蒸汽腾腾中迎接人生首次下厨的杰作。 白雾散退后,他整个人惊呆了! 这哪里是团子? 分明是个……大饼! 先前圆团子全塌了,黏连在一起,结成绿油油好大的一坨。 宋显维的脸也跟着绿了。 他脑海中冒出的唯一念头是——趁没人发现,赶紧偷偷处理掉。 然而,细碎脚步声伴随两三句低语渐近,那对表姐妹……竟相偕而来? 宋显维试图抓起那锅中盘,偏偏炉火未灭,瓷盘异常滚烫,只得急忙盖回锅盖。 顾逸亭一进门,笑容因这乌烟瘴气的场面而凝滞,“唉?怎搞得到处是粉?” “厨房有点乱,二位莫弄脏衣裙。”宋显维只想催她们离开。 顾逸亭见他一脸心虚,顺手从橱子里取了件素白罩衣,径直套上:“我检验一下成果。” “还没好呢!” “好没好,我说了算,”她打开盖子,被眼前的绿饼逗乐了,笑得如花枝乱颤,“揉面时水放太多,也放得太挤。” 宋显维窘迫之余,又觉让她开怀而笑,也不枉一番折腾。 顾逸亭熟练地将盘子端出,以筷子挑起一小块,放入嘴里。 糯米软且绵,无奈又咸又苦又甜,生生掩盖了青草和橘叶的甘香与蜂蜜之清甜。 她不好当面吐掉,勉为其难咽下,赶忙舀了碗清水漱口。 宋显维脸色更难看了。 无需亲尝,他已从她的反应判断,这玩意铁定很难吃,甚至极其难吃! 顾逸亭皱眉觑向条案上的一片狼籍,心中已有数。 她说加入“蜂蜜或糖”,想来他理解成“蜂蜜和糖”。若两样同时添加,最多甜味翻倍,他却错拿了盐。 她唇角噙笑,语带戏谑:“阿维,你盐糖不分,怕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吧?” 宋显维夺了她的筷子,自行夹起一溜,哪怕有心理准备,也觉食难下咽。 恼羞成怒之下,他干脆连盘端起:“什么鬼!扔掉!” 苏莞绫忙上前打圆场:“咸的?可否容我一试?” 说罢,她另取筷子夹了,咀嚼时柳眉微蹙,复笑道:“甜咸带苦,再蘸点酸辣汁,五味俱全,别具风味。” 她像是没介意这软趴趴的怪味绿饼,竟真加入酸辣汤汁,接连吃了好几口,算是替宋显维挽回一点脸面。 宋显维惊诧中暗含感激:“苏小娘子,别吃,怪难吃的。” 苏莞绫莞尔道:“阿维小哥何须介怀?凡事皆有过程,这次没做好,下回再来就好。再说,能一下尝尽人生各味,绝非易事。” 顾逸亭心底没来由泛起淡淡酸涩意。 她素知表姐寄人篱下,对顾府上下从不摆架子,即便丫鬟仆役犯错,也处处包容。 奈何,今日表姐体贴的对象是阿维,倒显得她先前的玩笑话刻薄了些。 “罢了,闲着无事,我示范一遍,”顾逸亭卷起窄袖,着手清理乱糟糟的桌子,又对宋显维道,“你来打下手。” 宋显维留意她臂腕交界处那一点微红小痣,似梅瓣落于雪上,一如他在梦中反复亲吻过的…… 霎时间,他绯云满脸,红得不像话。 千娇百味 第18节 顾逸亭利落把橘叶剪碎,吩咐他铺在砧板上,细细剁成末,再以捣臼捣烂,用纱布挤出叶汁。 二人本就容貌佚丽,并立时互相配合,宛若一对璧人。 苏莞绫杵在一旁静观,莫名心生惋惜。 表妹生来被寄予厚望,即便不去京城,也应嫁给荣王世子那样的青年才俊。 这小伙子长得再俊,气质再佳,终归要被辜负。 她念及自身身世飘零,前路未卜,舌尖唇间的酸甜苦辣咸混合在一处,化作内心回荡的叹息。 宋显维忙于取汁,顾逸亭则择净鼠曲草头的老叶和黄花,清洗沥水。 此步骤完毕,他们猛然惊觉,苏莞绫不知何时已离开,且带走了宋显维所做的“青团”。 顾逸亭心中越发不畅,筛糯米粉时,用力过度,抖出一片雪雾。 宋显维凝视她微微撅起的檀唇,不合时宜的情愫翻涌而起。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遏制非分之想,脚步却不听使唤,朝她挪了两步。 顾逸亭螓首微垂,嘴上嘀咕:“愣着做什么?” 宋显维轻抿薄唇,迟疑片刻,悄声道:“有件事,想必已被你看出端倪,我……老实跟你招了吧!” 顾逸亭错愕转眸,这一望,恰好撞进那双直视她的眼眸。 墨眸凛似寒星,朗如孤月。 清亮中隐隐有火光,灼得她心惊肉跳。 第17章 “你大概……猜得出,阿金和阿木,和我是一伙的,对吧?” 宋显维自知,当日与钱俞柯竺擅闯杨家酒楼,行动配合默契,绝非相识几日可练就。 眼下与顾逸亭单独相处,他决意开诚布公。 瞒骗她的事,能少一件是一件。 顾逸亭没想到他眸光炙热,说的却不是甜言蜜语。 宋显维见她踌躇未答,解释道:“我受伤后,他们先后来寻我,左右无聊,便在你这蹭吃蹭喝……我们没恶意!真没!他俩能挑能扛能打能骂,你当自家人使唤就成!” 要是钱柯二人得悉他为哄人,轻易卖了他们,估计得先抱头痛哭,再齐齐撞墙。 “那你呢?好吃懒做!连个团子也蒸不好。” 顾逸亭又好气又好笑,以少量泉水煮开橘叶汁和鼠曲草泥。 宋显维听出她无计较之心,半哄半诱:“我不是没全好么?再说,我也在干活儿呀!我……我帮你揉粉团。” 他边说边献殷勤,助她把叶汁倒入筛好的米粉中。 米粉随着搅拌凝结成块,形成漩涡状,让他记起宋昱那日所言的沉船事件。 正月头,获悉海外杀手假扮渔民从海上逃离,宋显维命部下不惜一切代价去拦截,最终把船弄沉了才拿下人。 事后,他们向船家赔了钱,也私下知会了荣王。 没想到,冬天难得出海的船只,正好是顾逸亭为填补百家盛宴所需而租借的。 宋显维算是先弄沉了她的船,后拍死了她备选计划的野猪……巧合至斯,不可思议。 “偷笑什么?别多加青汁!”顾逸亭软糯的嗓音及时拉回他的神思。 宋显维收敛笑容,正色道:“百家盛宴的事,我很抱歉。” 他顿了顿,终觉不适合在刚做了绿饼时,坦诚沉船与己相关。 毕竟一扯开,他的亲王身份很快暴露。 身中奇毒、只会做怪味食物的亲王,会给她留下何等恶劣的印象? 不说为妙。 顾逸亭被来得古怪的道歉搞糊涂了。 野猪的事,不是早翻篇了么? 犹记初见时,他的眼神总予她一股久别重逢之感。 后来,他说不出话,面对她的询问,点头又摇头, 此刻,她忍不住,再次抛出困扰多日的疑问。 “阿维,你以前……在某处见过我,对吗?” 他微微垂眸,眸光随之变得柔和且羞赧。 良久,他薄唇轻扬,语气笃定:“见过的。” 顾逸亭即刻追问:“何时?何地?为何我半点印象也无?” 他长眸稍稍眯了眯,眼缝里潋滟出一点隐约极了的笑。 “在我梦里。” 暗带灼烈气息的沉嗓,飘然落向她纤细颈畔,诱发不自觉的轻颤。 她如置身于大火烧煮的锅中,血液沸滚,从心尖激涌向四肢百骸。 周身瘫软无力,心跳似要从热炸了的胸腔内蹦出。 他的意思是……? 这、这嘴甜舌滑的家伙,简直坏透了! 顾逸亭被一句疑似含蓄表白的细语扰得呼吸紊乱,急忙将蜂蜜加入拌好的粉团中,妄图以此化解这一刻的羞涩与暧昧。 然则,他悄然靠向她,“说好的,我帮你揉粉团。” 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已从身后贴来,清淡香气侵略了草叶香,令她透不过气。 紧接着,一双温热的大手覆贴上她微凉的手,有种说不出的暖意和妥帖。 她如被定住了,任由他连带自己的手,一并轻搓慢揉。 再也分辨不清,他揉捏的,究竟是软绵绵的青团,抑或是她软绵绵的心。 往世富贵如云,今生赞誉追捧,全在这瞬间消失无踪。 萦绕心头的,唯有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 于宋显维而言,第二次出锅的青团,温和清雅,甜软柔滑,口齿留香。 兴许,梦中为母亲离世哭泣时,他所得的团子,会是这味儿吧? 凝望顾逸亭水光徜徉的美眸,红霞透骨的绯颜,妙不可言的梦境再度冲破他思忆。 无疑,再好吃的珍馐美馔,必定不如她可口。 宋显维曾痛恨那场莫名其妙的梦,让他徒增烦恼。 此时无端心生感慨,说不定,其意义就如苏小娘子所言——凡事皆有过程,这次没做好,下回再来就好。 只是,千万不能让顾逸亭知晓,他做了那样的梦。 否则……要被她剁碎!碎成鼠曲草泥! 夕阳暖光透入厨房,二人默然细尝热气腾腾的青团,唇舌满是橘叶的甘与蜂蜜的甜。 偶尔目光相触,皆有回避之意。 气氛的玄妙令顾逸亭坐立难安,她仓促将半数青团装进食盒,丢下一句“我拿去给他们尝尝”,起身奔离厨房。 “且慢!”宋显维飞身追出,强行挡在她跟前。 低头目视她惶恐而娇羞的面容,他灿然一笑:“你的脸,蹭了粉……” 说罢,缓缓抬手,轻轻为她抹去颊畔的粉末。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想做的,比这更多。 感受到他指腹的轻摩,顾逸亭似被麻酥酥的热流浆住了脑子。 本该害怕的、厌恶的情绪,已被心间乱糟糟的怯赧覆盖。 她浑身僵硬,无从对抗靡丽氛围的包裹,仿佛下一刻便要溺毙其中。 忽听一狂怒声随急匆匆的步伐而近,“你!你这个混蛋!放开我姐!” 二人同时回头,但见顾逸峰随手拿了根扫把,叫嚣着直往宋显维冲来。 新一轮的追打,上演了。 ***** 今夜骤风乍起,云间月色随之幻变。 映在顾逸亭心上,交织的矛盾更为凌乱。 满心全是那人酿蜜似的笑颜,她几乎可以肯定,他正不知不觉攫取了她的关注。 可他一个漂泊无定的江湖人,撩拨她,招惹她,意欲何为? 辗转难眠,呆望窗格上摇曳的花影,她披衣起身,轻移莲步出了卧房,未曾惊扰深睡的紫陌。 有关与他相遇后的种种,宛若风里旋转的飞花,片片来袭。 他以离奇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救过她,助过她,有意无意逗弄她。 流露的关怀与讨好,皆恰到好处,让她受落,教她心暖。 她该拿他怎么办? 廊前慵懒的灯火,为她照亮漫无目的的路,照不透少女美好而懵懂的烦恼。 夜风习习,清幽花香混合了若有若无的酒香,渗入她灵敏的鼻腔。 千娇百味 第19节 她心中讶异,悄无声息地循香而行。 后花园月华如练,繁华盛放的花架下,那熟悉的身影刚好处在流光氤氲处。 他颓坐在石凳上,右手搓着额角,左手则搭在一只开过的酒坛边。 昂藏身姿,没来由平添寥落之感。 顾逸亭微惊,下意识挪步向他走近。 却于踏出回廊的刹那,震悚发觉,他背后的暗影中,还坐有一淡绿绸裳的苗条女子。 顾逸亭夜间视力不佳。 但只需一眼,已认出对方。 灼热而雀跃的心,登时坠入冰湖。 第18章 春夜寂寂,被野猫踩瓦声而敲破。 “阿维,你一下子喝掉大半坛子酒,伤肝伤胃……我、我去给你弄点醒酒汤?” 苏莞绫静坐片刻,柔柔开口。 “不必,苏小娘子先歇息吧!我再小坐一会儿。” 宋显维嗓音艰涩。 苏莞绫离座移步,低叹了口气:“好,别太为难自己。” 他于浑浑噩噩中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蓦然回望,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 宋显维并没有目送她离去。 他垂下泛红眼眶,心头无尽的懊悔、愤恨、自责、挫败……堆叠成浪,冲击着他年少气盛的心。 早该回京了。 他一再以“毒性未除、行动不变”为由,所为何事,钱俞和柯竺等人心照不宣。 目下出了大事,他不能耽搁。 可他该如何安置顾逸亭? 费了数载时光才遇到的可人儿,似乎也有一点点接纳意味…… 若半途而废,被品貌俱佳的宋昱来个趁虚而入,岂不糟糕? 宋显维直觉,顾逸亭对宋昱无意,甚至有点忌惮。 可情谊这回事,无人敢打包票。 若他相中的女子最终成为堂嫂,杀人的心都要有。 再说,在梦里,他已对她这样、那样了……她只能是他的! 想到此处,宋显维怒而起身,没走两步,忽见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天青裙裳的身影。 顾逸亭孤身一人,静立在灯火与月色交融处,周身镀着一层柔光。 精致眉眼隐含三分清冷,三分疏离,余下复杂情绪,全隐没在垂眸瞬间,藏而不露。 “你……几时来的?为何不吭声?” 宋显维讶于自己酒后心神不宁,居然没听闻她的脚步声。 “有一阵了,”顾逸亭冷声答道,“就想知道,你住我府上、半夜酗酒、撩拨我表姐,除此之外,还能玩什么花样……” “我……”宋显维大感委屈。 他何时撩拨过她表姐? 自始至终,只撩拨过她一人而已! 兴许酒劲上冲,或是被她潜藏蔑视的眼神所扰,他顺手把酒坛往边上一扔,步步逼向那愤怒且错愕的少女。 “你想知道……我还能玩什么花样?” 顾逸亭心跳骤然停止。 下意识倒退两步,意欲再退,背已感受到砖石的微凉。 他的手从她脸侧直探,连带她的几缕青丝一并按在墙壁上,蛮横且带着不容逃避之意。 浓烈酒气,浑浊呼吸,以强悍气势,将她困于方寸之内。 足尖相抵,进退无路。 “你确定……想知道?”他俯首低语,沉嗓降落在她颊边,烫得她耳根麻木。 顾逸亭急忙抬手推他。 奈何他身材健硕,如沉山冷岳,半分不移。 触手处尽是结实硬朗的质感,即便隔着灰袍,亦能辨别肌肉的起伏。 这不痛不痒的推搡,倒像是……小猫在人心上轻挠,勾得宋显维为之一震,继而以鼻子轻嗅她玉颈的淡香。 仿佛猛兽擒获猎物,在钻研从何处下嘴,随时准备啃上一口。 顾逸亭羞恼交集,颤声道:“你!你……你别胡来!你这个登徒子!在外招蜂引蝶我管不着!可我……岂能容你肆意欺辱?” 宋显维凝望她微微翕张的唇瓣,润泽诱人。 偏生她的目光,掺杂了太多惊骇、恐惧、怨恨…… 终归在沦陷于清淡幽香前,抵受住过分的欲念。 他闷声留下一句“冒犯了”,转身便走。 顾逸亭还没来得及从极致的暧昧中抽离,见他的态度与行为同样恶劣,忿忿不平地道:“我表姐心地善良,人也单纯,你甭想利用她的善意!” 宋显维似觉利箭穿心,禁不住步伐一凝。 在她眼中,他如此不堪? 深深吸了口气,他头也不回,淡淡发声:“小娘子无须多虑,我会尽早离开,不给你们添麻烦。” 不待顾逸亭回应,他昂首阔步,径自穿过回廊。 ***** 春庭夜色溶溶,皎月排云而出,如流水倾泻于宋显维那袭灰衫之上。 东风翻起草木香气,也逐渐散去鼻息中仅属于她的女儿香。 荒谬! 他在做什么! 共同成长、作伴闯荡的部下袁峻,因他的指令而丧命,他竟还有闲心去调戏良家少女? 他此次南行,一共带了五名心腹。 除去钱俞和柯竺,另有三人被他派出去办事。 他的毒虽不影响日常生活,但遇强手伏击,激斗下易昏厥。 因而,他滞留顾家,趁杀手没觉察其行迹,多休养一段时间。 想要尽除体内毒性,最佳办法是寻同宗同源的高手协助。 他的武学启蒙者,现今分别成了骠骑将军和他的姐夫,均远在京城。 数千里路遥,易生枝节。 数日前,宋显维派遣袁峻,秘密离开穗州,前往江南仙霞岭,求助于武林名宿傅青时。 没想到,袁峻刚出岭南地界,已被杀手截杀。 对方定然不知悉袁峻的具体使命,误以为他携带机密匣子北上入京,一路急追,下了狠手。 方才,另一名手下江泓潜入顾府,向宋显维禀报此噩耗。 归京之日在即,宋显维不但失去重要伙伴,还没法及时联系傅青时。 层层叠叠的沮丧无处可排解,他取了酒,到后花园独酌。 未料,先后遇上那对表姐妹。 顾逸亭的嘲讽与怨怼,使得他本就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 置身夜风中,他的心越发冷凉。 一再接近她,放下身段讨好她,明里暗里维护她,是源于梦中的渊源? 还是因为,现实中的她,真真切切吸引了他? 倘若他从不曾有过离奇的梦,也会倾慕于她吗? 以他们二人的脾性,能像他姐姐和姐夫那般,互相成全、互相扶持吗? 以前,宋显维确信“事在人为”。 而今,恐怕……未必。 ***** 顾逸亭彻夜未眠。 被气的。 天快亮时,她昏昏沉沉入睡,一不小心,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她慢吞吞下榻,梳洗打扮,换了件白缎领口的青绫衫,配以绣蝶暗纹的素色罗裙。 正当她仔细掩盖因睡眠不足造成的眼下青痕,丫鬟紫陌来报——荣王世子驾临,小少爷已前去迎候。 顾逸亭微惊,昨日不是来过了么?怎么又登门? 千娇百味 第20节 该不会出变故了吧? 她不敢怠慢,匆匆离房。 刚步出居所,忽闻陆望春骂骂咧咧的训斥声。 “小五和青梧那俩吃里扒外的坏东西,已气得我七窍生烟!你俩是嫌不够,存心气死我才满意,对吧? “一先一后来,不足一月,事情刚上手,立马请辞?当顾家是市集还是茶馆?爱来就来、爱走就走?难不成你俩干点杂活,相互看对眼了,要双宿双飞?” 顾逸亭绕过两排初开的海棠树,只见陆望春手执根擀面杖,柳眉倒竖,气势汹汹。 阿金和阿木僵立在地,没精打采,由着她劈头盖脸痛骂。 远处假山一侧,阿维嘴上叼了根草,眉头轻锁,眼底如有未化开的凛冽薄冰。 一见顾逸亭现身,他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悠然踱步而去。 顾逸亭怒火焚烧一夜,欲熄未熄之际,氤氲难言滋味。 说走,来真的? 第19章 春日晴丝缭绕。 披一身袭人花香,宋昱和顾逸亭沿石径缓步而行,讨论有关《珍馐录》的编撰。 恰好路过回廊,忆及昨夜被阿维抵在墙上的暧昧画面,顾逸亭霎时间满脸绯云。 滚烫热流去而复返,煮得她如熟透的虾子。 那家伙!喝多了,欺负完了,就想跑? 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要是二话不说偷溜了,她得问嫂子借一下擀面杖! “……上卷,全是由名厨老饕收集粤菜的传统和经典;未完成的下卷,父王他计划……咳咳,顾小娘子?” 宋昱意识到顾逸亭走神,且脸上既羞且怒,禁不住轻声提醒。 顾逸亭勉强回神:“抱歉,方才……想到别处了,您请继续。” “父王希望下卷,由你和百家盛宴的其他优胜者,对各州府的菜肴进行汇总,并加以创新,而不仅仅局限于本地菜式。” 宋昱转目凝视她妆容素淡的脸容,眼神温和而不失期待。 顾逸亭无端从他清湛的眉目里,窥见了阿维的一丝影子,不由得暗骂自己多心。 宋昱被她的古怪反应闹得一头雾水,笑道:“顾小娘子有心事?可否容我分担一二?” “世子爷,我不过……因您私下摘录的要领而雀跃,失态了。” 顾逸亭强行绕回《珍馐录》,与之探讨顾家未公开的部分食谱。 在饮食领域,她做得不算多,但胜在两世积累,理论丰富。 她不拘于陈老观念,外加舌头灵敏,正是荣王所期盼的人选。 宋昱微笑倾听,被她美眸里的光华感染,对应其兄顾逸书多年的“炫妹”言辞,相逢恨晚。 荣王府的护卫与顾府的丫鬟,均识趣放慢步伐,远远在二人身后。 从碾翠、煿金、煮玉等山家雅味,谈到烩鱼翅、鳆鱼豆腐、海参三法等海鲜烹煮,宋昱越发腹中饥饿。 “听说,小娘子本人擅厨艺,来日可否让在下品尝领略?” 他冲口而出,暗悔唐突了千金闺秀,只好补充道:“在下绝无轻视,纯属好奇和仰慕。” “世子见笑了。”顾逸亭讪讪而答。 “我的意思是,”宋昱清隽面容腾起薄薄赧然,“最好年年月月,长获此口福。” 顾逸亭不笨,自然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他温声续道:“曾闻顾小娘子心怀远志,而我荣王一脉在南国多年,无拘无束。你若与我一处,绝不必像京城皇族女眷那般,诸多规矩和禁忌,大可随心所欲,一展抱负。” 以往的殷勤关怀、出言试探,终究隔了一层没捅破的窗户纸。 这回,他首次把婚嫁事搬到明面上。 顾逸亭自问前世婉拒过无数人,可谓驾轻就熟。 然而对于无可挑剔的宋昱,她内心徒生悲悯之情。 平心而论,为今生不会发生的噩梦,拒绝这片纯粹的真心,何其残忍! “世子好意,小女子在心怀感恩,只是……我无德无才,见识浅薄,不敢高攀,还请世子宽恕。” 顾逸亭艰难开口,甚至没敢偷窥他的神色。 “无妨,相处日短,你一时无法接受,我能理解。”宋昱故作坦然,却掩饰不了眼底深深的失落。 缄默片晌,他复问:“小娘子莫不是心有所属?是……那日为你出头的年轻人?” 顾逸亭急忙否认:“世子多虑了,并无此事。” “他,和另外两名男子,皆不像寻常人,小娘子可曾盘查他们的来历?” 宋昱早打听过,名叫“阿维”的男子,为顾逸亭于云山上所救。 她甚至为其连夜请了大夫。 那人病愈后知恩图报,从此留在顾家,但终日闲逛,无所作为。 有如此仪表不凡的小青年在她身边,纵然宋昱贵为天家血脉,也免不了心怀嫉妒。 顾逸亭不便说阿维、阿金、阿木乃江湖人士,唯有谎称远亲借住帮忙。 宋昱若有所思,不再多问。 ***** 送走宋昱后,顾逸亭又觉待他太过淡漠。 留他吃顿饭又能如何? 归根结底,她怕面对品貌出众、体贴入微的宋昱,会心软。 他的眼神、他的承诺,大抵发自内心。 她明白,自己拒绝了幸福的最大可能。 长久以来所渴求的安定美满、施展才华的机遇、温柔备至的呵护,他都能给。 可她无法以同样的真心作回馈。 饭菜香气从厨房逐渐飘移至膳厅,顾逸亭领着紫陌往回走,迎面撞见苏莞绫和顾逸峰并行而至。 她莫名别扭。 据她所知,苏莞绫虽渴望顺利嫁人,却不至于干出与男子夜间密会之事。 “野猪终于要滚蛋了!大快人心!”顾逸峰一见姐姐,立马咧嘴而笑。 顾逸亭一惊。 难不成……全府已知道这一消息? 苏莞绫劝道:“峰峰,你别成天乱给人家取绰号,多不礼貌!阿维他……有事,心情也不好,你少说两句。” “管他有事没事,反正眼不见为净!”顾逸峰努嘴,“表姐,你才回来一天时间,怎就跟野猪混熟了?” “倒也没多熟悉。我昨儿糯米吃多了,胃里难受,睡不着瞎逛,碰到阿维一个人喝闷酒,”苏莞绫态度磊落,“他既救过你姐两回,自是顾家的恩人,我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他一开始闭口不言,被我劝了一阵,兴许是酒劲上头,才简略告知,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出了意外,他得尽快北上。” 顾逸峰才懒得理调戏姐姐的坏蛋遇到何种困难,左顾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开了。 顾逸亭恍然大悟之余,悔意又生。 原来,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可是,这人被误会了,就能借酒轻薄她? 谁给他的狗胆! 难以想象,真被他……会怎样。 唇舌交缠的记忆,夹带缠绵、温软、濡湿的触感,冲破两世光阴,如狂潮席卷而来。 沉沦也好,迷醉也罢,种种贪恋嘶磨,数尽化作醒后的怨恨与自责。 顾逸亭骤然停步,泪眼泛滥迷蒙水雾,喉嗓却漫起的燥热干涩。 ***** 午后,顾逸亭一边思考《珍馐录》的资料搜集,一边与厨娘清洗荸荠。 晨来采摘的四季桂香气浓烈,她突发奇想,命人取来荸荠粉、糖、百花汤,亲手将荸荠肉切丝,再筛粉、调浆、过滤,以浸泡过鲜花的泉水煮糖水。 经过混合搅拌、层叠蒸熟后,一大盘半透的马蹄糕出锅。 晶莹柔亮,甜香怡人。 细看却能发觉,金黄糕体实则是由黄色荸荠丝层与透明的桂花瓣层交错而成的千层糕。 顾逸亭小心把马蹄千层糕切成厚薄适中的方块,以洗净的竹叶、桂叶衬托,分发给众人。 顾家上下早就巴巴候在院外,吞咽着口水,翘首以待。 阿金阿木闻风而动,享用后笑夸顾小娘子心灵手巧,把寻常可见的糕点都能做得如此精巧细腻,软、滑、爽、韧兼备,味道清甜至极。 大伙儿喜笑颜开,均在猜今日是何喜庆日子,竟得她亲自下厨。 称赞声此起彼伏,独独不见阿维。 顾逸亭有些懊恼,这人算是真和她杠上了?连她给了那么大一台阶都不肯下? 很好!有骨气! 顾逸亭磨牙吮血,把最大一份马蹄糕装入剔红食盒。 千娇百味 第21节 正欲带回自己的小院,顾逸峰从外头匆忙奔入:“姐!有人找你!请你……立即去一趟!” 顾逸亭暗觉奇怪。 通报这种事,何以由顾家小少爷亲力亲为? 谁那么大架子? 她除下围裙,警惕瞪了他一眼,回身把食盒拿手上,免得他借机偷吃。 未料她步履匆忙,刚提裙跨过门槛,直直撞入一温热结实的胸膛上。 第20章 片刻前被误认为“有骨气”的宋显维,险些将顾逸亭撞翻在地。 幸好,他及时伸臂,搂住她的腰。 中午时,得知宋昱又来寻顾逸亭,还双双逛花园……他气得午饭也没吃,窝在客院补眠。 醒后,听闻顾逸亭做了好吃的糕点,见者有份,他又饿又馋。 忸怩大半日的小心思瞬间坍塌。 他装作若无其事,没皮没脸地溜入厨房。 谁料,她会猛地扎入他怀中? 这一刻,厨房内外犹剩七八名仆役丫鬟,在细嚼慢咽新鲜的马蹄千层糕。 他们眼睁睁地看二人相碰……再眼睁睁地看阿维一手抱住小娘子,惊得糕都掉了。 宋显维先是错愕与歉然,低头凝视顾逸亭发红的鼻尖,换上略带轻浮的戏谑笑容。 “小娘子……这是礼尚往来,还是报仇雪恨?” 随后,怀内娇颜像在胭脂堆里滚过,窘迫且可爱。 他想多抱一阵。 只可惜,顾逸峰已顺手抄起一把炒菜铲子,大呼小叫,迈步向他冲来。 宋显维赶忙把顾逸亭抱至门外,以防那毛躁孩子不慎伤了她。 落跑前,他不忘抬手在她鼻头轻捏两下,继而俯身凑过去,双唇拢成微圆,朝她小红鼻子呼了口气。 “不痛不痛,”他小声哄道,随即抢过她手中食盒,“谢了啊……” 尾音散落风里,人如腾云般掠出院门。 顾逸峰彻底炸毛,挥舞着锅铲追出。 顾逸亭愣愣僵立原地,噗通心跳声久未平复,仿佛那人的薄唇仍近在咫尺,灼热气息依旧萦绕未去。 ***** 两辆马车穿过闹市,停在西城的一座白墙黑瓦的小宅院前。 仆役们分别从车上迎下青衫素裙的顾逸亭,和一位褐色锦袍的中年男子。 此人是早已移居京城的七叔顾仲连。 他奉命南下,接二叔公上京。 奈何二叔公坚持顾逸亭同去,他没辙,只得请人一劝。 敲开朱门,跨入内院,各式盆景环绕的前院内,一位身穿白色短褐的老人正煞有其事地打拳,正是二叔公。 他老人家已逾七旬,身子骨硬朗,头发全白,腮边浓密白须,颇有仙风道骨之范。 被顾逸亭等人围观,他不紧不慢,完整使出最后两式,作了收手姿势,才扫了顾仲连一眼:“六弟,怎么刚走又回来了?” 顾仲连无奈:“二叔,我是您的七侄儿啊!” 认错人乃常态,二叔公也无尴尬之色,闷“哼”一声。 转而打量顾逸亭,他神色缓和不少:“亭亭,你忽然长大了?” 顾逸亭料想他犯糊涂了,忙笑脸相迎,招呼顾仲连入内。 二叔公近年记不得最近的事,对旧事反倒十分清晰。 他膝下无儿女,性子乖戾,与族亲来往不多。 前世,顾逸亭早早上京,与滞留南国的二叔公仅有年节的拜会。 因其对父亲的恩德,今生探望相对勤快。 久而久之,二叔公待她最为亲切。 于古朴素雅的偏厅落座,喝上仆妇端来的茶汤,二叔公侧头看着顾逸亭:“这回做了什么好吃的?” 顾逸亭每每探视,总会亲手做些食物,以孝敬他老人家。 然而此次匆忙,马蹄千层糕又分发完毕,只仓促备了些首乌、黄芪、人参等药材。 二叔公蹙眉哀叹:“你这丫头!定是心里只想着情郎,再无二叔公的位置了!竟拿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搪塞我!” 顾逸亭虽习惯他的荒诞之言,可“情郎”二字令她心里发虚。 恰巧就在方才,阿维突然闯入厨房,撞上她、抱住她、逗弄她,最后还夺走食盒……摆明坐实“她把老人家的点心给了小情郎”的罪名! 哪怕马蹄千层糕,确是为引蛇出洞。 见她涨红了脸不说话,二叔公打趣道:“瞧!被我说中了吧!改日带来给二叔公掌掌眼!看能否配得起我家亭亭……” “二叔公,您当着七叔的面,胡说八道做什么!我哪来的情郎!” 二叔公捋须而笑:“嘿嘿,你若痛痛快快嫁人,我不勉强你随我上京;否则我赖这儿,玩玩盆景、耍耍拳脚、弄弄好吃的……等你夫婿拜见、请我喝喜酒! “你瞅见没,我新得的天目松,高不盈尺,疏影苍髯;榔榆也有几个不错的……还有啊!我给你留了两盆蕙兰、一个迎春花的老桩子,悬崖式!配你那绿釉高足花盆很是完美……” 二叔公一说起他的盆景,洋洋得意,滔滔不绝,不光将顾仲连晾在一旁,就连顾逸亭也插不上嘴。 半个时辰后,老爷子从树桩盆景的树木种类、点缀山石,谈到适配盆土,仍意犹未尽。 顾逸亭朝七叔歉然一笑。 这一趟,白跑了。 可就算真劝得动二叔公,顾逸亭也放不下心。 凭借前世印象,她知七叔贪杯好酒,曾坏了不少事。 路途遥远,没个可靠之人盯着,她忐忑难安。 ***** 从二叔公府上行出,已是傍晚时分。 顾仲连另有住处,遂与顾逸亭话别几句,各自上车。 未料还未出巷子,马车急急停住。 顾逸亭始料未及,差点没坐稳。 紫陌隔帘低语:“小娘子,是四房奶奶,带了好多人,堵住了道。” 顾逸亭唇角挑起一丝冷笑。 四叔背地里害她,她还没算账,四婶这会儿撞上来,有何用意? 车帘子尚未掀起,四婶那尖酸嗓音已穿透而入。 “我还道是谁呢!原来是二房的三丫头!如今赢了个盛宴比试,趾高气扬,不把长辈放眼里了!” 顾逸亭听出,外头议论声四起,想必对方的大嗓门已在闹市引来关注。 越是性情淡泊之士,越会招来醉心名利者的猜忌;越是谨小慎微之人,越会招致言行狂放者的嫉妒。 大概因她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澹泊,被人认定是软柿子,才屡遭心怀叵测的亲戚们欺压。 当下,众议纷纭中,顾逸亭慢条斯理下车,盈盈一福。 身后金红落霞,为她纤细身姿勾勒一道金光。 因逆光之故,朦胧了妩媚五官,突显出一双清澈眼眸璀璨如星。 “四婶,别来无恙!四叔受了杖刑,您怎么不在家里陪着呢?” 嗓音如旧软糯,言辞无比讽刺。 四婶的嚣张气焰有顷刻的冷却,又迅速变得更凶悍,扯高嗓子怒吼。 “好啊!你、你这臭丫头!心肠何等恶毒!那是你亲叔父!你串联府中仆役,栽赃构陷他!还敢在这大街上宣扬,你……你不嫌丢人?” 杨家兄妹、四叔、小五、青梧那桩案子,顾逸亭本着“家丑不外扬”的理念,请宋昱勿公开细节。 没想到,包容和避让,为对方制造了泼脏水的机会。 念及此处,她挺起脊梁,环视周遭指指点点的路人,最终把目光落在半丈外那翠缎裙赏、面容尖削的中年妇人之上。 “当着七叔之面,我原不乐意与四婶起龃龉。可您说我恶毒,说我丢人?我一介弱女,留守岭南,凭借父母留下的商铺良田,过点小日子,既不需要长辈救济,也不让族亲操心,有余力时,更会对旁人施予援手,我哪里恶毒,哪里丢人了? “我为保顾氏家族的声望,参加百家盛宴,即便精心准备的海鲜被盗,依然用正当途径寻新食材,带领府上人靠真本事赢得比试,我哪里恶毒、哪里丢人了? “四婶也说,四叔是我亲叔父,可他是如何对待我的?千方百计逼迫我离开穗州,不惜串通杨家兄妹,盗我食材、窃我玉佩,借试菜名义,搞龌龊之行,意欲毁我清誉。我不过请知府大人依律秉公处理,未曾作任何干涉,我哪里恶毒,哪里丢人了? ”我既不似四叔欠债不还、处心积虑谋算族亲;也没像四婶半路拦截,把小辈堵在巷口,颠倒黑白、泼妇骂街,究竟我哪里恶毒、哪里丢人了呢?” 一连串坦然自若的发问,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四婶狠戾眼光转为羞惭后,再度迸射出凶狠之色,“你!你这信口雌黄的丫头!” 顾逸亭淡淡目视眼前人,犹自记起上一世,四叔一家因他们离京捞了多少好处。 顾氏祖宗规定,老宅子不可变卖,只能优先转让给族人。 四叔当时哭穷,父亲性子疏爽,象征性收了点钱,还把大批的古家具、带不走的山石盆景、古董旧物留给他。 可后来没两年,顾逸亭母家的大姨二舅来信,说顾四爷不但侵吞顾家在东城的商铺,还霸占了陈氏家族在云山的良田,连培植多年的珍稀花木、罕有假山石都挖去卖了钱。 这便是百家盛宴遇挫、走投无路,顾逸亭亦从未想过求助四叔的缘故。 此际,面对四婶的欺辱,她难掩怒气,冷声道:“我不推崇打击报复,是不愿为恶,但不代表任人宰割。 千娇百味 第22节 “奉劝四婶一句,讨人便宜之事做多了,必受道义之亏;贪图小利滋益,必然导致天性之损,还望叔婶往后,慎微、慎言、慎行!” 四婶被小辈当众一顿痛批,原本不好看的脸面一下子扭曲。 见顾仲连在后,观望不吭声,且己方人多势众,她咬牙大吼:“去!把那丫头的嘴给我撕了!” 第21章 天色未全黑,西城灯火次第而亮。 巷口的争执惹来重重围观人群,他们对顾四奶奶的嚣张跋扈不悦,或为顾小娘子少见的尖锐而震惊。 四婶府中的丫鬟仆役奉命围上来,没几步便踌躇不前。 眼前的顾逸亭服饰雅致得体,青丝如瀑,雪肤盈透,体态婀娜,净如出浦之莲,一如既往明丽动人。 然而她正气凛然,不怒自威,予人不可侵犯、有恃无恐之感。 仆从们相互对视,各自暗生怯意。 顾逸亭清音潜藏锐气。 “四婶无缘无故,指使家丁殴打我这手无寸铁的小侄女?姑且不谈折损顾家颜面,单单触犯律例,四婶怕要跟四叔一样,得因臀杖之刑而趴一段时日。 “再说,我乃荣王爷定下的《珍馐录》新任主笔,你们伤了我事小,耽误王爷事大,只怕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有年轻仆役提醒四婶:“夫人,听说……荣王世子连续两日驾临二房老宅……” 四婶脸色微变。 她盛怒之下,忽略了顾逸亭与荣王府的那层关系。 而今撂下狠话,仆役不敢动手,她也没胆量亲自出马。 不嫌事大的路人嘻嘻哈哈揶揄:“刚才不挺凶的吗?雷声大雨点小!” “顾四奶奶作威作福,好歹动动脑子!人家顾小娘子今非昔比啊!” “快滚吧!甭在这挡路!夜市快开始了!” 顾逸亭气定神闲,四婶进退两难。 僵持不下,嘘声四起,越耽搁,越窘迫。 “四嫂,”一直没站队的顾仲连缓步而出,“自家亲戚,何必伤了和气?亭亭年少傲气,情有可原;四哥四嫂身为长辈,欺负她姐弟二人,确实说不过去呀!” 他虽无官职,但为吏部尚书的长兄办事,余人自是不能得罪他。 四婶恨恨朝顾逸亭瞪眼:“哼!看在老七面上,放你一马!” 顾逸亭冷笑:“那侄女看在顾家列祖列宗的面上,小孩不记大人过。” 言下之意,暗指对方愧对祖辈。 四婶咬牙切齿,悻悻而去。 顾仲连宽慰了几句,顾逸亭维持浅淡笑意,礼貌道别。 人群渐散,她意欲回身上马车,视线却被街上挺立的浅灰身影吸附。 霞色与灯光交融下,那宽肩窄腰、面如冠玉的灰袍小青年,为何像极了……? 顾逸亭疑心自己在弱光中认错人。 定睛细看,那人捧了个剔红食盒,悠哉悠哉吃着糕点,笑得堪比夜色撩人,不是阿维又是谁? “热闹好看吗?”顾逸亭心头有气,软嗓平添三分凛冽。 “好看极了!”宋显维盖上食盒,笑哼哼步近,眸子如流淌着星河,目光不经意从她润泽的粉唇上滑过,嗓音低醇:“尤其是……你。” 顾逸亭只觉空气中酝酿着滚烫气息,仿佛已从仲春进入炎夏。 “给。”他手里抓了某物,示意她接住。 “……?”顾逸亭摊开手,手心忽而多了一把红艳艳的豆子,“这是何意?” 宋显维笑道:“偷来的暗器……你以为,那帮人能靠近你三尺之内吗?我看你应付得了,便没下场。可惜啊!我还想瞧一瞧,一群人在你跟前五体投地的壮观场面!” “切!” 顾逸亭语带不屑,心下明白,若她镇不住,他必定全力相护。 他曾说,别担心,他一直在。 但他依然会离开。 想到此处,顾逸亭微微撅嘴:“不是要走吗?怎又从我那儿讨马蹄糕,还巴巴地跟来?” “你嫂子非要等到有人接替,才肯放阿金阿木离去。”宋显维摆出一副情非得已状。 他着急回京,但不差这两日。 亲眼目睹她无想象中易受欺凌,悬着的心稍安。 见顾逸亭娇俏面容怒意犹存,他分辨不清,是源于他午后当众撩拨她,抑或是他赖死在顾家惹她不快,唯有岔开话题。 “得罪了四婶,得防止他们玩阴的……要不,我临走前,调几个人给你使唤?” “我用得着你调人?”顾逸亭听他执意远离,怒气上冲。 宋显维闷声道:“呵,也对!有荣王世子撑腰,哪用得着我操心?” 顾逸亭大怒:“跟荣王世子半点……” 话说了一半,忽觉他这酸溜溜的语气,怎么听都像在……吃醋? 她唇角抿笑,转身回马车,抬眸见那须眉俱白的老爷子站在众仆役之后,笑吟吟地看着她。 “二叔公,您怎跑外头了?” 宋显维闻声扭头,拱手执礼,眉宇间隐含惊诧。 二叔公冷哼一声:“有人偷摘我院里的相思豆……我原是要打断他的狗腿!念在他赠予的对象是你,不计较了!” “相思豆”隐含太多暧昧情愫,顾逸亭急忙把红豆塞给二叔公:“还您……并非您想的那样!” 二叔公没接,上下打量宋显维,神色由傲慢转为欣悦。 “小伙子胆子大,眼光好,生得也相当俊……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生的?家里做什么的?父母康健?可有兄弟姐妹?” 宋显维略有些惘然:“回老爷子,我叫阿维,康佑九年生的。家中……从政,父亲已离世十一年,母亲健在,上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 二叔公呵呵而笑:“今年二十了?何时上门提亲?” 顾逸亭知他误会了,羞愤欲死:“二叔公!不许再胡说八道了!他……他不是!” 宋显维忍笑:“您看,她老嫌弃我,我何苦自取其辱?” “少趁老人家不明情况时占嘴上便宜!”顾逸亭目露凶光低声警告。 宋显维暗笑她如被惹毛的小猫,凶人时也软绵绵的,让他忍不住想再逗逗她。 顾逸亭不给他插话的机会,连忙对二叔公承诺改日登门,便匆忙告辞。 ***** 回到顾府已过酉时,仆役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迫不及待奔去用膳。 顾逸亭没吃府里的饭菜,而是领取新鲜食材重新烹煮。 她剥好虾仁,又以捣臼把虾肉捣成泥胶状,冷不防身后传来一诱哄沉嗓,“多做一份给我。” 顾逸亭头也不回:“不给。” “我饿。”宋显维软言道。 “你吃了一整盒马蹄糕!” “一见你,我又饿了!”他舔了舔嘴唇,发觉她容色堆叠着惊恼,慌忙改口,“我、我是说,看到你做饭……没那意思!” 见顾逸亭以虾肉、虾汁和面揉面后,盖了块湿布,转而去剁鸡肉、切笋丝,他搓摩双手:“我来帮忙!” 顾逸亭没理他。 他又道:“你那七叔……见风使舵,没啥用,我安排人送二叔公上京吧!再不济,我亲送一段路。” 顾逸亭沉默不语,将鸡肉剁成泥,又以虾壳、虾头、鸡骨熬制高汤。 她打开橱子,挑了两三种调料,放入已煮沸的汤汁中。 水汽挟着鲜美的香味四处攻击人的鼻腔,勾起了宋显维腹中的馋虫。 “这回真饿了……”他语调满满的委屈。 顾逸亭仍旧没说话。 待面团醒好,反复搓揉,她低声问:“日后,还来穗州吗?” 宋显维凝视她低垂的长睫,依稀捕捉到她的娇羞闪躲,登时心花怒放:“舍不得我?” “我是怕,下次捕捉野猪,又被你无端打死!” 娇软嗓音透着浓烈的倔强,俏脸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羞涩,颊畔泛红。 “哦,我不来了。” 顾逸亭被他若无其事的态度激怒,一字一顿:“那就滚远点!” 宋显维自讨没趣,闪身出了厨房。 顾逸亭气得不轻。 她所备的本就是二人份,只有瞎子才瞧不出来! 这家伙该不会以为……她一女子能吃得下这么一大堆吧? 她气呼呼地取了一半面团,擀面、切面、煮面,在汤中加入鸡肉末、笋丝、青菜,做了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红丝馎饦,自行端至居所独食。 当宋显维灰溜溜循着余香跑回,见厨房空无一人,嘴上嘟囔了一句“小气”。 正要去寻顾逸亭,角落里一类似于“面人”的物体引起他的注意。 高约四寸,有头有身,有眼有鼻,四肢健全,唯独胸腹被人一拳打扁了。 千娇百味 第23节 清晰的小小拳印上,勉强能看得清,曾以竹签挑了的“阿维”二字。 还能这样宣泄怒火? “顾逸亭!你故意的吧?” 宋显维磨佯作恼怒,心中却禁不住想象,她等待面条煮熟的过程中捏了这么一小玩意儿,会是什么心情。 四肢百骸,尽是乱糟糟的甜恼热流。 “人家念着您呢!”尾随而来的钱俞探头探脑,画蛇添足地补了句,“否则,咋不见她写我名字?” “她要是敢写你的名字,”宋显维恶狠狠地瞪着他,磨牙道,“我一拳把你打扁!” 第22章 以虾肉、鸡骨、鸡肉、笋丝所制的鲜汤,清醇味美,入腹温热,令人畅快舒爽。 顾逸亭坐在月华如练的庭院中,刚以勺子舀了口汤,门外那略带埋怨的低沉嗓音随风而入。 “没蒸熟,我怎么吃?” 顾逸亭狐惑转头,只见那家伙拿着她乱捏又打坏的面人,正正立在院门外,一脸不痛快。 她蹙眉道:“谁让你吃了?” “上面有‘阿维’二字。”他理直气壮。 顾逸亭没绷住脸,莞尔道:“若树上写了你名字,你岂不是要啃树皮?” 宋显维远远望向她明艳如海棠的笑靥,不合时宜地幻想出某些不可言传的画面,吞了口唾沫:“我、我要走,你连碗面也不肯给。” 顾逸亭愠道:“你自己跑掉,怪谁?” “怪你,你让我滚远点!” 顾逸亭自觉理亏,仍不依不饶:“那为何又回来了?” “饿的时候,容易滚错方向……”他依旧盯着那碗馎饦,喉结耸动。 “就煮了一碗,而且,我已动过。” 顾逸亭寻思是否该给他再弄点别的,未料他如变戏法般,翻出白瓷碗和竹筷,唇畔挑笑:“我不介意。” 这人有备而来? 顾逸亭总觉已落入陷阱,嗫嗫嚅嚅道:“那……你进来。” 得她允许,宋显维跨过门槛,踏入她所居院落。 顾逸亭烧着脸,给他分了一半,正想示意他出去吃,他已堂而皇之地撩袍落座:“我陪你同吃。” “……”顾逸亭咬住下唇,没再推拒。 宋显维趁热开吃。 混入虾肉制成的馎饦宽且扁,呈现淡淡粉色,吸饱了鸡骨虾汤,口感绵软细腻,味道鲜美得让人恨不得连舌头也吞了。 他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半滴汤汁也不留,又以未尽兴的期待眼神目视顾逸亭。 “你从未去过别处?这面……比我那位江南朋友更正宗。他极善厨艺,因吃虾起疹子,改用鱼肉和面,味道不如你的。” 谈及友人,他清亮透彻的眼眸,渐生寥落。 顾逸亭疑心他指的是刚过世的那位,不敢多问,只悄悄偷觑他的眉眼。 月色轻拢那张坦荡从容的俊颜,近在咫尺,棱角分明。 她直觉此人走南闯北,有过锦衣玉食,也曾风餐露宿。 莫名地,想留他在身边的念头,再度滋生。 她无法确定这欲念从何而来,是心悦于他?想要与之厮守? 似乎……远没到那地步。 兴许,因他极力相护,她已有依赖感,不愿和他就此相忘于江湖。 可非亲非故,她凭什么留下他? 沉思中,忽听他惊呼:“咦?你养了只大白猫?跟我姐的肥猫有得一拼啊!” 顾逸亭回过神,只见她那胆小怕事的大狮猫,正试探着从花丛中张望。 这猫体型庞大,全身覆着雪白长毛,双眼碧蓝,优雅美丽。 奈何天生耳聋,口味另类,不吃海鲜,爱吃孜然、辣味和奶酪,且特别怕人,连顾逸峰、陆望春也躲。 为何今夜煮虾汤面、多了个陌生男子,它却主动露面? 她吸嗅,惊觉空气中除去馎饦香,隐约还有几不可察的乳香。 “你藏了乳酪?” 宋显维尴尬地从怀中拿出一小包事物,揭开层层油纸,却是半份酥炸奶酪。 猫慎重靠近,飞快叼走他的食物,拖到灌木丛中大快朵颐。 顾逸亭忧记某人说“饿”的可怜相,啐道:“有吃的还跟我抢!” 宋显维万未料到,小心思竟被猫揭穿,厚着脸皮辩解:“寻常小零嘴,岂能与你的馎饦相提并论?” “一肚子坏水!”顾逸亭心头如被飘羽轻拨,当下按捺潮热,“罚你收拾碗筷!” 宋显维苦笑目送她进屋,自行端了空碗行出院落,硬塞给在外候命的柯竺。 信步回西客院,谨慎确认无旁人,他掀开床底下暗格,取出那四寸大小的机关木匣。 一再摸索那完全无缝隙的表面,始终不得其法。 他暗自叹息。 等江泓和狄昆归来,即刻动身回京。 昨日收到袁峻之死,宋显维愧疚自责,被顾逸亭一怼,难免对她心灰意冷。 然而,今日先受甜软马蹄糕所惑,后为她怒斥四婶的清凛气韵动容,又被她和面时眸底难掩的温柔感染,再因馎饦完美的口感而沉醉,他恨不得立马将这可人儿拐回宁王府,圆他梦中求而不得的心愿。 可她家人在京数载,她却迟迟不肯去,想必真心想长居于此。 他固然可向姐姐申请南调,抽空来陪伴她,假以时日,没准劝着哄着就…… 但万一,宋昱从中作梗……? 看来,得下手为强。 视线落向那歪歪扭扭的面人,宋显维眯了眯眼,薄唇悄然挑起一抹狡黠的笑。 ***** 翌日下午,顾逸亭从马车款款而下,抬头望向华丽府邸上“荣王府”三个端方肃正的大字,心下滋味难言。 朱门内,一人领着仆役匆匆出迎。 此人身穿暗纹苍青缎袍,外披水色云鹤纹大氅,气宇轩昂,眉目如画,竟是世子宋昱! 顾逸亭倍感惶恐:“世子爷,您、您身份尊贵,怎么……?” “顾小娘子,”他面带喜色,亲自引领她入内,“父王心血来潮,想了解各家为《珍馐录》的筹备进度,才临时邀请顾家、周家和第四名的方家前来。” 顾逸亭闻言,焦虑感略减。 随宋昱穿过长廊,她步态盈盈,礼貌称赞幽雅园景。 东风摇曳花影与日光,柔柔落在她淡青轻丝褙子上,映衬纤巧身段的灵动。 发饰高雅大气,银纱罗裙如流云,低调中不失精致华美感。 宋昱微笑,细看她黛眉水眸,雪肤桃腮,暗觉荣王府上的满园春色,已因她清浅一笑而尽失颜色。 进入竹风苑,但见荣王面带喜色,与周家、方家的两对中年夫妇于空旷处的食案前,边吃边闲聊。 见宋昱与顾逸亭同来,众人脸上霎时溢满玩味的笑意。 顾逸亭加快步子,上前施礼:“见过王爷,小女子姗姗来迟,恳请恕罪。” 荣王摆手赐座:“今日小聚,无需拘礼。” 见周、方两家正吧唧吧唧吃着点心,毫无拘束,顾逸亭笑而入座,命紫陌呈上新做的核桃芝麻薄脆。 金灿灿,薄如纸,甜香霸道至极。 荣王大喜过望:“顾小娘子备了点心!迟到有理!有理!” 待侍女检验完毕,他迫不及待,一尝就停不下来。 方家人吞咽口水,硬着头皮讲完方案,也迅速加入品尝行列。 顾逸亭简略谈及研究的方向,又与其余两家提供的菜式做了对比。 经过初步筛选,荣王定下六十道新菜肴,列入《珍馐录》。 因食材有四季之分,他予以一年期限和充足资金。 日影西倾,万事俱备,原以为可各自归去,不料,荣王忽然神秘一笑。 “有个小小的考验,需诸位通力合作……” 一听“考验”,顾逸亭跃跃欲试,明净眼眸闪烁期许。 荣王续道:“……昨夜接到消息,我的小侄子宁王,将在五日后拜访。” 顾逸亭灿烂的笑容当即凝固。 “他也是个小馋猫,听闻本王举办百家盛宴,指明要吃优胜者的菜式……你们三家好好表现,一定要给本王长脸啊!” 周家与方家喜出望外:“谢王爷举荐!早闻宁王爷少年英雄、英姿勃发,何曾料想竟获机缘为其奉菜!” “正是!小的自当拼尽全力,不负王爷所托!” 只有顾逸亭哑口无声,僵在原位,几乎难以抑制肩头的轻颤。 为什么!为什么!她心里冒出无数个“为什么”…… 千娇百味 第24节 广袤天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两个全然不相干之人,要在某时某地相遇,是何等渺茫之事! 她战战兢兢躲了他三年,他居然不远千里,跑到她家门口? 她到底造了几辈子的孽啊! 荣王似未觉察顾逸亭的反常,笑得慈爱温和。 “对了,我那小侄儿还说,之前撞沉顾家的船,耽误盛宴,很是过意不去,打算当面向你致歉……” 顾逸亭只觉一记重锤敲在脑门上,砸得她天旋地转,仿佛随时失去感知。 第23章 平心而论,顾逸亭并不认为,重活一世,宁王依然看得上她。 尤其她已无京城贵女的身份,以及“顾氏姐妹花”的光环。 她只是不想见他。 哪怕今生重逢,对于宁王而言,她不过为微不足道的南国少女。 但在她心目中,他是她曾朦胧心动过、却迫不得已背叛的未婚夫。 更是为保存颜面、一路追杀她的……可怖仇人。 数年来,所有感动、愧疚、自责和愤恨,已化为云烟。 而今,她竟要面见千辛万苦所逃避的人? 有何借口,能为她免除这莫名其妙的会面?装病?装死?装疯? 竹风苑内,气氛因顾逸亭的呆滞而蒙上了微妙的静默。 “顾小娘子……?”宋昱忍不住提醒。 顾逸亭脑子一片混乱,冲口而出:“回王爷,小女子接到父辈之命,需尽快护送族中长辈离开穗州!宴请宁、宁王爷的十二生肖宴,大可交由敝府厨师和厨娘完成……他们完全能胜任!” 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严重引起荣王不悦。 他一贯和蔼可亲的笑颜顿时凝了薄薄暗云,“这可是天大好机会!你们晚几日动身又何妨?” 顾逸亭自知理由荒诞,可既已出口,不得不硬撑到底。 “实不相瞒,民女才疏学浅,生怕无法胜任《珍馐录》的编撰工作,本有外出游历、研究各地饮食的计划,想着小聚结束后,私下向您禀报。 “至于……为执行公务而把船撞沉,何须宁王爷致歉?他随口一说,我若真留下,不光令他尴尬,更会让人误会您没顾存其颜面,有损天家叔侄的和气……” 经她这么一绕,荣王脸色稍稍缓和。 宋昱细察顾逸亭话音微颤,素来镇定端雅的容色也隐含惊惶,不由得记起,那日在杨家酒楼门前,他道出“宁王身在岭南”时,她反应颇奇特,还差点跌倒…… 是他多心了? 与此同时,他也觉这位多年不见、名声显赫的堂弟很是诡异。 作为自幼习武、不近女色、连立军功的亲王,派人深夜来荣王府,张口就要吃的,还指明向顾家小娘子道歉? 该不会……疑心顾家与杀手有勾连,故意借机试探吧? 宋昱忆及顾逸亭身边一下子多了三名武功高强的英俊青年,心下一怵,细想又觉他们无恶意。 当下,见父亲不语,他深吸了口气,压低嗓门:“父王,顾小娘子言之有理,咱们……谨慎为妙。” ***** 步出荣王府,长街被夕阳投下的细碎金粉所包裹。 暖意未能融化顾逸亭眸底的冰渣子。 她自始至终保持微笑,殊不知在宋昱眼中,这笑容僵硬得教他心疼。 “是担忧杨家人或你四叔四婶闹事?”他亲送她至马车,以轻和嗓音询问。 “世子多虑了,好些年没见家人,着实想念。” 顾逸亭提起父母,愧疚难耐。 她为避孽缘而迟迟不赴京,此刻又为躲宁王而草率宣称北行,当真不孝之极。 宋昱叹道:“若非宁王突然造访,我便陪你走一趟。” 顾逸亭讪笑道:“您为王爷分担岭南诸州府事务,岂有闲暇随意游走?” 作为藩王世子,若无故进京,易遭人诟病。 宋昱神色一凛,无端疑心有人盯着,遂打消送意中人回府的念头。 顾家马车驶出长街,进入闹市。 顾逸亭再无领略热闹的闲心。 她慌乱之际,为婉拒宁王召见,随口以“北上”搪塞,实则无意中将自己推入更深的深渊。 有关京城的纷乱片段,仿如零落风絮翩然而至。 那座繁荣昌盛的都城,不仅有恶梦,更有父母、伯父一家对她的关爱。 除去生命尽头的无助和羞耻,她的生活充满快乐和感恩。 当初重生在举家进京的前夕,她满心畏惧,只想逃避,并忘记旧事。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习惯南国的无拘无束,无从辨别是非对错,亦未曾权衡利弊得失。 念及京城的繁华,她咬了咬牙,横了心,作出今生最疯狂的决定——上京! 反正……又不是不回来! 此行一则可护送二叔公,二则避开宁王,三可探望伯父、父母、二哥和堂姐,四能吃遍南北,五可带弟弟涨见识,六可暂避奸佞小人的纠缠。 至于京城的烂桃花……倘若执意掐掉,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装丑,不露锋芒。 她要是终日躲在父亲的府邸,待宁王归京便折返回穗州,自然不可能被任何男子瞧中,尤其是……害她失去一切的新平郡王。 于摇晃马车中骤然想起此人,顾逸亭张口欲吐,生生憋得满眼泪花。 ***** “天快黑了,我姐咋还不回?”顾逸峰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院中的饭桌打转。 陆望春将擀得极薄的面皮切成三寸大小的方片,不耐烦地应道:“这话你快唠叨半个时辰了!” “可她没回来!” 另一侧,苏莞绫以筷子搅拌肉末、虾仁、蕨菜和笋粒所做的云吞馅儿,笑道:“你姐又不可能因你念叨转悠早归,你忙给谁看?再说,她与王爷商量要事,你还怕她被拐了不成?” 顾逸峰斜睨正以竹签戳手打鱼丸的宋显维,瞬间换了副嘴脸,“才不怕!要是我姐被世子爷拐了,正好!” 如他所料,某人脸色霎时一暗。 顾逸峰略有些得意:“阿维!别只吃不干!快去……快去帮忙!” 宋显维懒懒答道:“小少爷要我做什么?” “……你,你去守着大地鱼干的高汤!再切葱花!多煮些鱼丸!还有……把待会儿要用的碗煮一遍!”顾逸峰信口开河。 宋显维笑嘻嘻应了。 顾逸峰意识到情况不大对:“有何好笑?” 苏莞绫忍俊不禁:“熬煮的事,交给厨娘吧!阿维的厨艺……得有人手把手教,否则易把调料弄错。” 宋显维自是没忘他和顾逸亭是如何“手把手”,唇角潋滟出暧昧而甜腻的笑意。 顾逸峰目不斜视,直盯他,嘴上却对陆望春道:“嫂子,擀面杖用完了没?” 这显然是个信号。 正当二人蓄势待发,一人准备抢擀面杖,一人准备逃脱,忽闻嘈杂人声渐近。 招呼声中,顾逸亭现身于院门,俏脸凝聚着视死如归的悲壮。 “怎么了?”宋显维纳闷地咬下最后一颗鱼丸。 顾逸亭没搭理他,径直走到嫂子、弟弟和表姐跟前,以艰涩而决绝的口吻道:“即刻准备!北上入京!越快越好!”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是死活不肯上京的顾逸亭吗? 余人目瞪口呆,如被施了定身术。 唯独那润白如瓷、极具弹性的鱼丸,从宋显维合不拢的嘴里掉出,以优美弧线坠落在地,连续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第24章 顾逸亭宣布那惊人的抉择后,府中人分作数批,继续包云吞的、清点物资的、收拾东西的、寻找食材的、分别知会二叔公和七叔顾仲连的……上下忙作一团。 当夜,顾逸亭安排人员去留,召集厨师和厨娘们,重新调整了十二生肖宴,以适应京城王公贵族的口味。 她只字不提宁王,仅谈及,荣王要求重现盛宴菜式。 宋显维在旁观察半日,彻底懵了。 他悄悄传江泓入内,细细核对,确认没传递错误消息。 难道……宋昱贸然向顾逸亭求亲,把她吓得远避京城? 宋显维想问不敢问,生怕提前暴露了身份。 毕竟,他原是打算好好装扮一番,借荣王叔的隆重介绍,及王府众人的尊敬,为自己弄个排场。 等顾逸亭惊呆时,他便意气风发笑道,“本王就是传说中的宁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高不高兴?” 额……也许台词仍需斟酌。 但无论何种情况,总比他在顾家穿着朴素灰衣,巴巴追在她身后讨吃,忽然冒出一句“要不要到我的宁王府看金鱼”来得体面些。 如今,眼看满府主子仆役为去或留而折腾,宋显维只想随便抓个人来揍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千娇百味 第25节 悉心布好的局,毁了。 顾逸亭不去荣王府,他赴宴有何用? 抬望枝桠下的斑驳月色,他竭力平定心气,重新思考下一步该当如何。 隐瞒身份、放慢脚步与她同行? 他和手下既可保护顾家人,也可借这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掩护行踪。 一想到,来日神不知鬼不觉把顾逸亭带到御前,宋显维唇畔噙笑,无端有种“暗搓搓拐骗小媳妇见家长”的得意。 ***** 当顾家人忙中有序筹备,宋显维秘密作了部署。 他信不过岭南当地官员,干脆飞鸽传书至京城,请姐夫派人接应。 他将外形彪悍的狄昆留下,负责与荣王府接洽,等他离开数日,再散布“宁王因突发事件改道西行”的消息。 至于轻功一流的江泓,则另带几名部下,扮作北行,跟随在顾家人之后,以暗中保护。 一切就绪后,宋显维装作不经意对顾逸亭道,“恰巧我得去一趟京城,不如沿路作伴?” 顾逸亭闻言,摆出一副嫌弃状,念叨一句“又想着蹭吃蹭喝”。 但宋显维分明捕捉到,她杏眸有刹那的亮光,宛如璀璨星辰,动人心魄。 这一日,顾逸亭姐弟携同陆望春、苏莞绫,以及十余名丫鬟仆役前往二叔公家,与顾仲连的人马汇合。 宋显维目睹二叔公的随行物品时,堆叠两日的小得意轰然倒塌。 二叔公计划把整个花园都扛去京城吗? 大大小小的花木,大至两三尺的大花盆,小至可托在掌心的小盆景,竟装了整整三车! 余人啼笑皆非。 宋显维心中大吼:“放下!到京城后,本王给你买就是!” 但转念一想,老人家耗尽半生伺候的心爱之物,的确是千金不换,只得换个说法,提醒他,不少品种在北方难以越冬,建议交由穗州同好打理。 二叔公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蹙眉端详他半晌:“你谁啊?” 宋显维一愣,遂笑嘻嘻回答:“老爷子,我是阿维啊!” 二叔公一脸茫然。 宋显维挠头:“就是上回,摘了您相思豆的阿维。” “喔!”二叔公恍然大悟,“老夫想起来了!你康佑九年出生,家中从政,父亲离世,剩母亲、两位兄长和一位姐姐……” “正是!老爷子记性真好,分毫不差!” 顾逸亭姐弟等人听他夸二叔公“记性好”,忍不住噗嗤而笑。 二叔公打量宋显维一身洁净灰白袍子,乐呵呵问:“你今日是来向我们家亭亭提亲的?为何如此朴素?” 顾家人顿时如被雷劈中一般,全傻眼了。 宋显维忍笑道:“是朴素了些。” “二叔公,您赶紧看哪些盆景不必带走!咱们得启程了!” 顾逸亭急忙岔开话题,成功转移二叔公的注意力后,她低声威胁那笑开了花似的某人:“别随老爷子胡说八道!否则我、我……” “否则什么?”宋显维吐了吐舌头,以仅有她听得见的嗓音调笑道,“否则你就真嫁给我,然后好好管教我?” 他可不介意。 在顾逸亭意欲抬手揍人之际,宋显维已掠向二叔公的所在,助其重新挑拣,与此同时,顾家仆役以木条、布条等物小心固牢了,以防路途颠簸。 准备就绪后,宋显维接过钱俞手上的缰绳,双足一点,人已腾跃半空,利落翻身上马,动作自然流畅。 他本就俊朗无俦,举手投足自带风流昳丽。 平日身穿仆役衣袍,或许遮掩其中锐气。 但自跃至马背上的那一刻起,朗眉星目迸射出肃杀严峻的气势。 有如一道耀眼光芒,直透人心。 顾逸亭等人眼神微亮,皆有须臾怔忪。 只因他们清楚,他展现的是江湖侠客不具备的优雅雍容,和世家公子难有的凛冽洒脱。 “这家伙!倒还有两把刷子!” 顾逸峰慢吞吞爬上马车,嘴里嘀咕,小眼神透出了浓烈的羡慕嫉妒恨。 宋显维回眸一笑:“想学骑马?我教你,反正……我也是跟我姐夫学的。” “也是”二字,饱含了太多信息,教众人莞尔。 对上他缱绻笑颜,顾逸亭樱唇紧抿,蜜颊绯红彻骨,既羞且恼,心底飞窜出微妙预感——这一路,束缚她的某些理念极可能被掀翻,甚至会引发惊涛骇浪。 ***** 一行三十多人,推拉着各式各样的物品,道上为各种原因停下……走了大半日,才刚离开云山之北。 历来风风火火的宋显维,耐心已消磨一半。 这哪里是想象中的“慢一点点”? 若丢下顾家人,快马加鞭回京,难免担心他们遭遇流寇山贼。 沿途牵肠挂肚的,大抵食不知味吧? 宋显维左右为难,由衷感叹——美色误人! 那个坚毅果敢的宁王,仿佛被软化了。 事实上,宋显维因母亲身份卑微,自幼被排除在争夺储君的范围之外,儿时一心想当闲散宗亲。 姐姐代兄执政期间,对他百般呵护与扶持,唤起他的斗志。 他心里清楚,不论是退位的三哥秦王,腿脚不便的四哥晋王,还是稳坐帝位的熙明帝,均非杀伐果断的铁腕人物,骨子里终归太柔仁。 因此,他为守护兄姐,费尽心力,表现有违本性的冷漠、轻狂与狠绝。 直到遇上顾逸亭。 兴许是梦中的他刻意倨傲,亦有过情不自禁的强悍,导致她怒而退婚。 重逢于现实,他试着一再迁就她。 乃至破了心中“先公后私”的铁律。 连他都觉得自己疯了。 马蹄踢踏声、车轮碾压声悠哉悠哉,穿越春光明媚的山林。 夕阳下,柔风抖动花瓣,飘落在宛转莺啼中。 宋显维无心细赏途中美景,依稀觉察,密林深处,有人鬼鬼祟祟窥探,却未露动机。 是谁? 杀手?仇人?不相干的贼人?武林人士?宋昱派来的? 他一时无从判断,唯有静观其变。 日落时,众人抵达一座县城,并在顾仲连安排下入住客舍。 宋显维转了一圈,确认无危险,才将顾逸亭姐等人请下马车。 二叔公搓揉朦胧睡眼,拉住搀扶他下车的钱俞,继而笑望顾逸亭,夸赞道:“阿维一表人材又孝顺!和我家亭亭果然很般配!” ……不过半天工夫,又认错? 除了当事人,闻者无不憋笑,抖得如筛糠似的。 顾逸亭涨红了脸,抬手扶额,无言以对。 钱俞尴尬万分,感受宋显维的眼神如凌厉飞刀激射而来,内心剩下唯一念头——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25章 夜月勾勒连绵起伏的山陵,勾勒客舍高低错落的屋檐。 随着夜色深浓,熏人欲醉的酒香渗透至前后院,也飘入了树上二人的鼻息中。 钱俞皱眉道:“顾七爷如此好酒,这一路……怕要出岔子。” 宋显维默然。 起初,他见顾仲连人模狗样,却在四婶堵顾逸亭时一声不吭,直到尘埃落定,才说了两句不痛不痒之言,心下对此人甚是鄙夷。 此刻,顾仲连奉命护送老人、寡妇、弱女和小少年,居然喝得半醉,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一刻,宋显维无比庆幸自己跟来了。 但愿海外势力,别太快发觉他的小伎俩。 “殿下,咱们真要带上这一大帮人上京?” “先过了广南东路再说,”宋显维嗓音闷闷的,“积聚在我阳跷脉上的毒,积聚越久,易落下病根。进入江西后,我和阿竺改道东行,跑一趟仙霞岭,请师父助我;你留下,必要时,持令牌调人来护着。” 他年幼随霍家兄弟习武,纯属贪玩。 后来正儿八经学艺,便去寻霍家兄弟的师父傅青时。 傅青时因其身份之故,收他为徒,并在他在外游历时随行指点。 而今出了状况,宋显维率先想到的还是这位恩师。 忆及早年习武,宋显维免不了记起共同成长、出生入死的一群部下,尤其是刚离世不久的袁峻。 “当初,阿峻奉命北行前,还开玩笑说,你和阿竺分别化名为阿金阿木,换作是他,定然得叫‘阿土’……” 可惜,人没了。 钱俞苦笑:“若非您的毒未除,属下早就请命彻查此事。当然,您交给阿泓也对,毕竟是他的人先觉察。” 千娇百味 第26节 回想月下千里雪场的壮丽,宋显维喃喃发问:“还记得,咱们初次离京,前往蓟关的情景么?” 钱俞脑中则是不一样的场景:“记得,您银袍迎风,意气风发。圣上那会儿还是长公主,亲来相送……她反复叮嘱我们六个人,一定要好好护着您,殊不知,您冲得比任何人都猛。” 宋显维听他说起“六个人”,心中怆然。 那人走了一人,而今也缺了袁峻。 “遥想昔年在北境,咱们被诺玛族突袭,困在祁城,是阿峻和阿昆声东击西,生擒诺玛族的四王子,解了那一围,少年英雄,何等壮烈激扬!只可惜,折损阿岷那一队……” “殿下,路岷好大喜功,擅自孤军深入,错不在阿峻的指挥,更与您无半点干系,您何苦耿耿于怀至今?”钱俞提起往事,有种怒其不争的意味。 “罢了,逝者已矣,多说无益。”宋显维叹道。 钱俞又道:“夜静更深,您歇息吧!我盯着!” “刚出穗州地界,没那么快动手!” 宋显维淡淡一笑,悄无声息下地,正欲唤柯竺轮值,忽听马车一带传出“嘶嘶”声。 细辨声响源于车内,他谨慎打开车门,一团白影直窜而出。 他快如闪电地揪住,触手绵软,居然是只猫! 细看此猫浑身雪白长毛,碧蓝双眸…… 顾逸亭把猫带来了? 宋显维一愣,再观车内的衣物、杂物一团狼藉,顿时了然。 他将拼命挣扎的猫咪摁在怀中,腾出手安抚了一阵。 奈何这小家伙实在太怕生人,不停发出呜呜的嘶吼。 宋显维无奈,抱猫纵身跃至客舍二楼的东厢房外。 房间内灯烛俱灭,他尚未敲窗户,猫的呜咽声惊动了顾逸亭。 “谁?” “喵——”宋显维心血来潮,模仿一声猫叫。 “阿维?” 宋显维纳闷,这都认得? 衣衫摩挲声伴随轻微脚步声至,窗户被缓缓推开。 月光驱散房中的幽暗,顾逸亭盈盈立于窗前,素白寝衣外随意套了件褙子,青丝倾垂,衬托肌肤如刚剥开的熟鸡蛋,柔润软滑,令人垂涎。 “大半夜的……你搞什么鬼!”她又羞又怒,目光触碰到他怀中的一大团白毛后,惊道,“小笨为何在此?” “估计是躲在箱笼里,被你们一不留神带来了……你赶紧帮一把,我快被它挠死了!”宋显维叫苦不迭,径直跃入房内。 “哪有那么容易挠死!” 顾逸亭啼笑皆非,伸手去接白猫。 无奈猫是聋子,听不见她的声音,于恐慌之际死命抠住宋显维。 她不得不挨近,让它熟悉她的气味,捋着猫下巴稍作抚慰。 明明触摸的是猫,宋显维却觉她温软白皙的手、墨瀑似的发、馨甜香气……不过数寸距离,无处不在撩拨人心。 略一垂目,他窥见纤长秀颈延伸下的精致锁骨,以及再往下那隆起的弧度。 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若非多了只猫,他势必忍按捺不住,展臂圈她入怀。 顾逸亭小心翼翼接回猫咪,取出肉干和水喂了,扭头见他傻傻站在身后,愠道:“等着我答谢你?” 宋显维神情讷讷:“你随便开窗户,不怕我……干坏事?” 顾逸亭有些后怕。 重生后,她对男子加倍抵触,竟屡屡在此人面前放下戒备。 归根结底,哪怕他偶有调戏之言,她却因他的正直眼神而确信——他不是坏人。 从一开始就如是。 此番经他一提,她面上潮热,瞪视他:“再胡说!我拔你舌头!” 宋显维尤爱她故作凶狠、以软嗓恐吓他的样子,教他心头发软。 他戏谑而笑:“君子动口不动手,要拔可别用手,用口……” 诶?都说了些什么?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闪过梦中的亲密,瞬即周身欲燃,急忙住嘴。 强烈的羞怒使得顾逸亭张口结舌,抄起案上的册子朝他用力砸去。 “我错了我错了!”宋显维顺手接住,自知玩笑开太过,“看在我被猫挠成重伤的份上……饶我这一回!” “夸张!哪来的重伤!” “不信你自己看!”宋显维撇下书册,一把扯开前襟,“都淌血了!我怕运内力会伤到它,丝毫没抵抗……” 顾逸亭夜视力不佳,推搡着他到窗边,借淡泊月华,依稀瞧见他结实健壮的胸膛上,点缀了细且深的血印。 的确是猫使劲儿抠的。 “要不……抹点药?” 她伸出手指轻轻一碰,指尖上蹭到的,不是血,而是叫她腿脚发软的热流。 他呼吸越发沉重且凌乱,墨眸中流转的星光,乍亮乍暗,闪烁不定。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又靡丽的气息。 就在他的手悄悄覆向她脸颊的瞬间,房门被猛力推开! “哪来的小贼!”陆望春举着擀面杖跨槛而入,登时傻了眼,“你、你俩……干嘛?” “……” 顾逸亭又窘又懵,只想直接跳窗逃跑。 该如何解释,三更半夜,她衣衫不整,将一名男子摁在窗前,凑近去看他展露的胸肌?……还摸一把? 宋显维强作镇定,拢好前襟:“她在……检查我胸口的挠痕。” 顾逸亭这回真的得跳窗了。 “……!挠痕?谁挠的?” 陆望春瞠目,继而像是联想起不可言述之事,手一软,擀面杖“啪嗒”砸地上了。 第26章 又是缓慢流水声,又是馥郁醇酒香。 顾逸亭迷蒙睁目,思忆中的那结实的胸膛,无端添了几道血印。 她再一次在对方若断若续的倾诉中,吻上了那两瓣唇。 明知应该矜持,她却不受控制地引着那微糙的大手,一寸寸摸索。 炙热而迷乱。 随着空落处被填满,轻微呜咽混含娇哼吟哦,诱发连绵不绝的驰骋纵横。 世间再无他物,唯剩她与他至死方休的缠绵与绮丽。 …… 当顾逸亭睁开泪目,惊觉榻上多了一人,吓得她险些尖叫。 还好,天色已大亮,足够让她看清,眼前人一身素色裙裳,鹅蛋脸,丹凤眼,容色娟秀。 不是前世的陌生男子,也不是阿维,而是在她耳边唠叨了一晚上的陆望春。 从羞耻的梦中回神,顾逸亭总算记起昨夜之事。 当她和阿维争论,陆望春听闻异动,蹑手蹑脚提着擀面杖来捉贼。 经过一连串的解释,外加揪出床底下的大白猫,顾逸亭总算让嫂子相信,阿维只是把猫送还给她,没干苟且之事。 陆望春依然怒不可遏。 她咬牙切齿地驱逐阿维,不许他与顾家人同行。 “你救过我家亭亭,往日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能忍!但你没规没矩、半夜三更溜进她卧房,就算没毁她清白,也把她的清白名声全毁了!” 阿维俊容既有委屈不平,亦有歉然愧疚。 他似乎不愿惊动旁人,低声道了句“抱歉”,只凝望顾逸亭片晌,闪身从窗外飞身离去。 怔怔看他挺拔身姿消失在夜色中,顾逸亭的心随之坠入黑暗。 走了? 她还以为,他会如先前那般,死缠烂打,没皮没脸赖着…… 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挽留之词。 可她能说什么? 当着嫂子的面,把自己置于浪荡无耻的境地? 事后,陆望春死活不肯回房,语重心长说了一宿,说得姑嫂二人睡着了。 也许受阿维的男子气息所感染,顾逸亭昏昏沉沉之际,重温了令她难堪的旧梦。 梦境一再提醒她,星火由她点燃。 她恨透了不受控制的自己。 恨透了让她不受控制的人。 ***** 千娇百味 第27节 阿维走了。 但阿金阿木还在,二人一如既往充当顾家仆役,任顾逸亭差遣。 想必,阿维不会跑远吧? 面对二叔公的茫然疑惑、表姐的好奇询问、弟弟的幸灾乐祸,顾逸亭无心理会。 只因,有比这些更困扰她的言论,时刻萦绕在她耳边。 “亭亭,别嫌嫂子啰嗦!你也知道你娘的意思……到了京城,多向你堂姐学习,最好找机会见上宁王一面,再不济,还有不少王公贵族……” 陆望春翻来覆去背诵家书上夸耀宁王的内容,如“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年少英才”、“深得圣眷”等干巴巴的评价,一再强调,宁王前两年曾打听过顾家,全因堂姐有婚约才作罢…… 顾逸亭生无可恋。 对于陆望春所提唯唯诺诺,她不敢否认。 一旦否决了嫂子之意,将引发铺天盖地的絮咶。 从此耳根再难清净。 沉闷气氛中,大队人马又走了两日。 顾逸亭时常在无人留意时,多番张望,试图窥探阿维有否追来。 遗憾,那家伙只丢下一句致歉,杳无形迹。 终于发展为她最不乐意看到的局面? 假若陆望春撵人时,她多说一句,他会否厚着脸皮留下? 她没好意思去问阿金阿木,阿维身在何处。 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将所有复杂的情愫,藏在心里。 仿佛这仅仅是无关痛痒的一场离别。 唯愿他一切安好。 ***** 连日下来,每到申时,顾仲连皆会带上三四名亲随先行一步,寻找落脚之地。 一开始,顾逸亭想不通他缘何亲自出马。 入住后细嗅异乎寻常的酒香,她总算明白——七叔亲力亲为,哪里是为孝顺二叔公?他只想挑一处提供好酒的客舍! 对方是长辈,偶尔放纵,顾逸亭不好干涉,悄然吩咐仆役们夜间轮值。 第四天黄昏,行至广南东路地界,顾仲连如常辞别二叔公,领人骑马疾行。 不到半个时辰,忽听前方林道上,马蹄声、奔跑声如潮水涌至。 顾逸亭心下大惊,急忙掀开车帘,只见滚滚烟尘中窜出四五十名彪悍男子! 他们挥动刀剑棍棒,凶神恶煞地押着鼻青脸肿的顾仲连及仆役,气势汹汹,高声叫嚣! 强盗?劫匪?顾家众人顿时慌了神。 阿福压抑恐惧,大声发问:“来者何人,为何要伤害我家七爷?” 一眼如铜铃的魁梧壮汉当先行出,以蔑视眼神打量阿福瘦小的身板,冷笑道:“这几个孬种是你们的人?正好!他们闯进我乳山禁地,被我拿下了!” “血口喷人!”顾仲连怒道,“我们沿山道走,哪有……” 话未说完,被人连续扇了两个耳光。 那壮汉唇角挑着得意之笑:“老子说是禁地,那就是禁地!” 顾逸亭知顾仲连本是个怕事的,平白无故不可能去招惹这群匪人。 她心里发虚,自知己方仅有数人会点拳脚功夫,抵不过对方手持兵器、人多势众。 此处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硬碰硬绝无好处。 她低声道:“阿福,你问问他们要怎样?” 实在不成,破财免灾。 阿福尚未开口,那壮汉已转目觑向马车,不怀好意地直盯顾逸亭。 “哟!这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的,能掐出水来……啧啧啧,那小蛮腰!真叫一个勾魂摄魄!”他一手抓过顾仲连,笑哼哼地道,“这是你的亲戚吧?他得罪了老子,原是要拿去炖的!你若好好服侍我们这帮弟兄,老子满意了,就饶他一命……” 顾逸亭对上他狂邪的眼光,脸色大变,震怒之下,不由自主一哆嗦。 阿金怒斥:“嘴里放干净些!” 那壮汉皱眉睨视他:“来人!先把这小子剁成泥!” 一声令下,七八人手执刀剑,团团围住手无寸铁的阿金。 阿木原本在队伍后方伺候二叔公和顾逸峰,此时不动声色,走到顾逸亭车边,悄声道:“小娘子,您会骑马吗?” 顾逸亭一愣,猜出他的意思是,让她骑上骏马逃离。 姑且不谈她完全不会骑马,即便她会,岂可弃长辈、嫂子、表姐和弟弟于不顾? 踌躇未答之际,仆役们的呼叫声与歹徒的吆喝声骤然响起! 人影快速闪掠中,阿金已和那群歹徒斗上了! 阿金身材健硕,动作迅捷,以迅雷烈风之势夺了一把长剑,于刀光交错中游刃有余地回击。十余招,已伤了围攻他的半数人。 这下不光让歹徒震悚,陆望春、苏莞绫、顾逸峰等人同样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顾逸亭见过阿金随阿维暴揍杨秉诚,知其会武艺,却从未想过他年纪轻轻,竟是武林高手! 为首的壮汉勃然大怒,一挥手,怒吼:“把那几个小娘们给老子逮了!” 阿金闻声,手上狠招不断。 奈何包围他的人越来越多,一时无法突围,唯有连下狠手。 眼看一群人朝顾逸亭火速奔来,顾逸峰唯恐姐姐和嫂子吃亏,慌忙拦在前。 “峰儿!”顾逸亭吓得花容失色,“别逞强!” 阿木手疾眼快,抽了根棍子,护住姐弟;顾家仆役们或凝神戒备,或安抚受惊的马匹,冷不防二叔公从后昂然步出。 “兔崽子!让你们见识叔公的厉害!” 二叔公捋起袖子,站到最前面,摆出一副正气浩然,随时应战的姿态。 顾家人吓呆了。 歹徒们面面相觑,步伐稍有迟缓,又急冲而来。 前所未有的惶恐漫过顾逸亭的心头。 二叔公每日在家耍耍花拳绣腿,哪能上阵对付凶狠暴徒? 绝望如狂潮冲刷着她,她未及细想,绕过阿木,抢到二叔公身旁,意欲拽他回去。 然则就在歹徒即将奔至他们的半丈范围时,莫名接二连三摔了个五体投地,且前“扑”后继,转眼间全趴下了! 脑海中,有个声音飘然而至。 ——我还想瞧一瞧,一群人在你跟前五体投地的壮观场面! “阿维……?” 顾逸亭惊喜交集,转头环望四周,却不见人影。 那魁梧壮汉显然也因突变而震骇,锐目扫视周边的树木,最终锁定道旁一株高大的松树。 他横眉怒目,气焰嚣张,举刀嘶吼:“哪来的杂碎!躲在树上算什么英雄!有种下来跟老子过招!” 话音未落,一浅灰色昂藏身影从密密层层的叶间灵巧钻出,随即如苍鹰展翅飞扑直下,于电光火石间连连避过利刃,看似轻描淡写一抓,揪起壮汉的后背,随手一丢! 那壮汉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玄妙弧线,落入树间,折损了大片枝叶,竟被挡得严严实实。 顾逸亭喜形于色,努力眨去眼中的水雾。 那人负手挺立,衣袂翩飞,面庞迎着斜阳,无可挑剔的五官尽现逼人英气。 明明是孤身一人,却似背后有千军万马压阵般的笃定与豪情。 他抬望犹在摇晃的松树,唇畔轻勾,笑得轻狂:“哪来的杂碎!躲在树上算什么英雄!有种下来跟小爷过招!” 四下鸦雀无声。 宋显维耸了耸肩,目光逐一扫过余下僵立的歹徒:“他怂了,你们谁上?” 笑颜氤氲杀伐争胜之气,凛冽如冷月寒刀。 霎时间,严阵以待的歹徒撇下顾仲连和亲随,纷纷抱头鼠窜;被暗器击中腿部摔翻的二十余人连滚带爬,迅速消失在林中。 若非地上残留了血迹和少量棍棒,顾家人几乎以为,方才的凶悍全是幻觉。 见柯竺一跃而起,宋显维拉住他,“别追!咱们把那头领抓来玩吧!” 钱俞飞跃上树,将那壮汉提了下来。 发觉此人早在一招之间被点了穴道,顾家上下望向宋显维的眼光,隐含遇天神下凡的惊叹。 宋显维回身凝视顾逸亭,眸底似有醴泉流淌,唇边弧度缱绻出温和笑意。 余晖映衬山色的瑰丽多彩,也映照了二十余人的钦佩笑容。 而他眼里只有她。 顾逸亭分明听见胸腔内的一颗心,骤然狂跳。 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更热烈。 他眼神饱含久别重逢的灼热,笑嘻嘻走向她,仿如下一刻便笑拥她入怀。 她定定立在原地,安静等待他步步靠近。 每一步,宛如踏在她心坎上,令她雀跃而忐忑。 然而,他脚下一踉跄。 尴尬地冲她眨了眨眼,他语带撒娇与埋怨。 “我腿还没好呢!你要么扶我一把,要么夸我两句呗!” 千娇百味 第28节 第27章 黄昏,南国边界的草木被染上了璀璨的金红色,灼灼欲燃,如少女期许的心情。 宋显维长身玉立,挺拔如背后的松柏,五官锋芒渐缓,薄唇笑时挠人心魂。 或行或站,都酿出顾逸亭心底朦胧而美好的烦恼。 这俊朗小青年于顷刻之间吓退一大帮凶狠的匪徒,回身便脉脉含情朝她撒娇,害得她的心绵软如云。 她双手轻抬,迟疑片刻,又凝在半空,终归没敢当众搀扶他。 檀唇翕动,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陆望春和顾逸峰向来喜欢挤兑宋显维,当下互望一眼,默然不语。 苏莞绫见大伙儿都不说话,唯有打破僵局:“阿维,没想到你身手如此了得!这两日上哪儿去了?腿不碍事吧?” “谢苏小娘子关心,之前出了点岔子,并无大碍。” 宋显维朝她浅浅而笑。 看来,他夜探香闺之事,瞒得颇为严实。 记起被顾逸亭推至窗边,微凉指尖的触摸……他瞬即两颊发颊。 骤闻表姐直言对他的夸奖和关怀,顾逸亭欢欣之意凝固。 再观他突然脸红,像是害羞了一般,她堆叠的柔情如天边霞光,随风消散。 二叔公捋须笑望宋显维:“小伙子胆子大,生得俊,身手也好……颇有我年轻时的风范,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生的?父母康健?可有兄弟姐妹?” 这话听着耳熟…… 宋显维一怔,哭笑不得:“二叔公,我是阿维啊!” “哦哦!是阿维!不愧为我的侄孙女婿!”二叔公无比熟络地挽了他的胳膊,喜笑颜开。 顾逸亭只道那家伙定会得意接话,把这“侄孙女婿”的名儿坐实。 未料他扫了陆望春一眼,窘然道:“老爷子,我一时口快乱喊,您有怪莫怪。” 和她撇清关系?转性了? 顾逸亭不知该喜或悲。 眼看时候不早,众人捆了壮汉,安抚受伤的顾仲连,重新上路。 陆望春生怕顾逸亭被人拐了似的,沿路紧密相随。 她受宋显维所救,自然不好公然驱逐。 但由着这“居心叵测”的坏蛋留下,万一真夺了顾逸亭的芳心,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婆婆千叮万嘱,她们家的亭亭是罕见的娇花,放在京城也不输于贵女,有望成为“宁王妃”,岂可被来历不明的小贼采了去? ***** 牵挂之人归来,顾逸亭欢喜之余,难免为“险些被逮去做压寨夫人”一事而后怕。 夜里,楼下嚎哭声断断续续,下半夜又换作奇怪声响。 她辗转反侧,忍不住起身披衣,一探究竟。 其时天际如薄釉隐露的香灰胎,她视力不佳,又不便提灯,遂踮脚往后院摸索。 忽而踩了疑似卵石之物,她立足不稳,凭借本能扶墙,然则暗角掠过一阵风。 一温热臂膀圈住了她。 大概意识到她早已站稳,那神出鬼没的家伙讪笑着松了手。 “我怕你跌倒,才扶你一把,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 顾逸亭于熹微晨光中端量宋显维,但见他仍穿着昨日那件浅灰袍子,鬓角凌乱,似是彻夜未眠,不知在捣腾什么。 柳眉不经意蹙着,惹来他的一句嘟囔,“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顾逸亭不由自主垂首,以掩饰颊畔的绯雾。 她想对他的不离不弃表示谢意,亦想为嫂子的恶言相向而致歉,话到嘴边,往往不晓得如何启齿。 宋显维凝视她的闪躲眼神,闷声道:“你不肯搭理我。” 顾逸亭嗫嗫嚅嚅:“谁、谁叫你肆意妄为!” “哪有?我啥也没干!”宋显维叫屈,“至少……没来得及。” “来得及做什么?”顾逸亭瞪视他略显困顿的容颜。 他意味深长一笑,眸光深深,如有实质,落在她的唇上。 一语未发,饱含了无尽暧昧。 顾逸亭周身如沸,慌乱之下,愤而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你!你这个流氓!” 她嗓音向来甜腻,怨怼时犹如糖做的拉丝,软黏黏的不含火气。 “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哪里流氓了?”宋显维笑道,“反倒是你,又趁机摸了一把!” 顾逸亭急急瞪了他一眼,于微乱气息间憋出一句“不理你了”,话音未落,顶着满脸红霞,落荒而逃。 不巧二叔公已晨起练拳,正好挡在大门前。 他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一会儿又像是忘记了,挠头细想后继续。 顾逸亭不愿被老人家瞧见面红耳赤的狼狈相,改入小厨房,借了锅具,为大伙儿做早食,以平复乱糟糟的心情。 她以面团擦锅烙制饼皮,薄而透,香味融入风中,唤醒了大多数的随行人员。 “小娘子亲自下厨”的消息勾得他们火速跑到厨房门口围观。 顾逸亭将萝卜、莴苣、芹菜、韭菜、韭黄、豆芽、竹笋、兰芽红心萝卜等蔬菜细细切丝,以白糖、白醋调味,又加入炒好的鸡丝,用新鲜春饼皮卷好。 颜色跨越红绿黄白紫,色泽鲜明,满栽春日生机。 当她笑盈盈捧了大盘春饼和酱料、以及一锅甘香四溢的腊鱼粥缓步而出,顾家人不住吞咽口水,仿佛馋虫在肚子里造反。 待她为二叔公与顾仲连舀了碗粥,顾逸峰、陆望春迫不及待抓了个春饼。 余人一哄而上,唏哩呼噜吃得痛快,于咀嚼声中赞口不绝。 宋显维一夜没睡,沐浴更衣后,循香而来。 眼见一帮人吃得欢畅淋漓、满脸餍足,连钱俞柯竺都吃上了,独独没他的份儿。 笑颜微僵。 顾逸亭闲坐一旁,悠然品尝咸香味浓的腊鱼粥,对他视若无睹。 宋显维猜她气在头上,故意冷落,心下愤懑。 他隐藏形迹跟随她,不顾毒性未除,出手相救,为她的事忙活了一宿,也饿了一宿。 闻到这勾魂的香气,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头。 再看阳光柔柔洒落她娇俏的面容,眸色如清茶,丹唇如甜果,他恨不得……把她吞入腹中。 ***** 接下来的日子,顾仲连没敢单独行走,一有风吹草动,立时如惊弓之鸟。 顾家人问起贼子首领去了何处,宋显维总是轻轻带过,说由江湖上的朋友处理了,旁的一句也没多说。 某日傍晚,抵达小镇,恰巧客舍客,大伙儿不得不借住农家,凑合一夜。 顾逸亭如常亲下厨房,做了炸豆腐球、山家三脆、猪杂汤等,也如常没有预留宋显维的份量。 宋显维嗅着香气,委屈兮兮地以她剩下的材料,给自己弄了份羊脂韭饼。 本觉她调好的馅儿味道极好,但窃取了钱俞的那份炸豆腐球一尝,心理不平衡了。 只因她给大家做的豆腐,表皮酥脆,内里则异常柔嫩,还包裹着香菇鸡肉泥,入口即化,汤汁混合了豆子的甜、鸡骨汤的鲜、菇菌笋尖的鲜嫩,教人回味无穷。 如此味美的豆腐,居然不给他吃! 不就多看了她嘴唇两眼么?还没亲呢!有这么小气? 宋显维咬牙切齿,琢磨着干净哄好她,请她单独给自己做一份。 无奈夜间回想那滋味,最是难熬。 原以为,这已是最严重的惩罚和折磨。 不料,次日天色刚亮,清脆马蹄声停驻门外。 来者是数名青年男子,为首那人苍蓝色锦袍熠熠流光,一张方脸,儒雅中透着憔悴,却是荣王世子宋昱。 他怎么也来了? 在场之人均傻了眼,又暗暗欣喜。 唯独宋显维陡生不详预感,眸光一冷,下意识磨了磨牙,舌尖依稀含混了酸涩之味。 第28章 “世子爷?” 听说宋昱驾临,顾逸亭心中震惊,顺手把缠枝银簪插在发髻上,匆忙提裙而出。 她一身素雅青绫褙子于朝阳下平添暖意,发梢犹带花露清芬,令宋昱风尘仆仆的面容一下子漫上喜色。 “顾小娘子,你没事吧?”他脱口而出后,察觉顾逸亭的错愕,补充道:“得悉你们遇贼,我快马加鞭赶了两日一夜,总算追上了!” “您、您从何得知?” “前两日,有人将盘踞乳山的数十名山匪绑了,扭送至穗州……” 顾逸亭听闻山匪被逮了,暗暗心惊,下意识转目搜寻宋显维。 千娇百味 第29节 这便是所谓的“交给江湖朋友处理”?如此雷厉风行、声势浩大?且惊动荣王世子亲自来寻? 宋昱觉察顾家上下尽是惊诧或茫然之色,遂轻声道:“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详谈?” 宋显维背倚院墙,离二人数丈之遥。 虽听不见宋昱所言,已凭其口型与神态猜出含义。 他和钱俞、柯竺对那山匪头子进行严刑拷问后,命江泓及增援的十数名部下,夜袭乳山,又调动周遭一支军队,将一众匪徒押回穗州,为民除害之余,也好彻底端了通匪的杨家兄妹。 这桩事办得尚算隐秘,外加顾家人一路北行,鲜少接触外界,更是一无所知。 宋显维之所以不向顾逸亭透露细节,一则不愿影响她的情绪,二则涉及顾家族亲,怕她心慈手软,下不了狠手。 苦苦隐瞒五六日,如若此时被宋昱揭破,他无法预料顾逸亭会有何反应,不由得捏了把汗。 与她狐惑的目光相触,他嘴唇翕张,意欲拦下。 宋昱却一再催促:“顾小娘子……?” 顾逸亭许久未和宋显维搭话,一肚子的疑问,不便当众相询。 当下,她浅浅一笑:“恰好我要购置物品,世子若不弃,不妨边走边聊。” 宋显维剑眉渗出寒意,正欲制止,苏莞绫忽道:“阿维,劳烦你帮个忙。” 顾逸亭闻声,动作略一凝滞,方领着紫陌,莲步出了院落。 宋昱带上三名护卫,看似无意扫向宋显维,暗带难明深意的打量。 ***** 踏出院子,顾逸亭和宋昱均自觉绕向后山竹林。 鸟啼声时远时近,细查周遭无外人,宋昱缓下脚步:“小娘子似不清楚来龙去脉?” “愿闻其详。” “匪徒招认,是杨家兄妹私下委托,让他们伺机拦路,给顾七爷一点教训,再……”宋昱话到嘴边,没敢往下说。 匪徒的原话是——毁顾家娘子的清白,或逼其为娼。 “又是那对兄妹?”顾逸亭极其震怒,“我在穗州多年,从未招惹过杨家!缘何三番四次陷害我?我七叔又何曾得罪过他们?” 宋昱狭长眼眸乍露愧疚:“这事儿……得怨我。” “……?” “我母妃曾言,选儿媳妇不拘泥于贵女。杨家小娘子早在去年已表示对我有意,是我置若罔闻,被她觉察……分外关注你们一家。杨秉诚觊觎你多时,你四叔又巴不得你早日离去,才整了一大堆破事儿……” “酒楼那桩事后,杨家兄妹和你四叔被杖责,罚银千两,自是心怀愤恨;而你四婶则因你七叔偏心于你,借此机会报复。有我荣王府在穗州盯着,他们不好动手,才通知山贼,借刀杀人。” 顾逸亭心底恶寒阵阵。 此前,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招惹源源不断的是非。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世间某些恶意或中伤,绝非因她做得不对或单纯的利益冲突,而是源自深不可测的贪念和欲望。 因欲求未满而衍生出的忿恨,令她费解且心寒。 沿着斑驳的日光徐徐前行,沉默片晌,顾逸亭幽幽问道:“世子爷,此案证据确凿?那……知府大人会作何判决?” 宋昱沉吟道:“我来得急,临走时尚未作最终判决。如无意外,杨家兄妹将会因通匪之罪而获刺刑,并流放琼州;你四叔四婶则因纵火盗窃罪等数罪并罚,抄家之外,少不了牢狱之灾……” “纵火盗窃?”顾逸亭狐疑。 “我忘了告诉你,你们刚走没两天,你四叔四婶派人潜入你家纵火,被路过的狄指挥使觉察,人赃并获……” “有这等事?”顾逸亭大惊。 “放心,只淋了火油,没来得及点火。” “敢问是哪位狄大人?”她实在想不起是穗州哪位官员。 “是宁王座下的狄昆指挥使。”宋昱解释。 宁王? 即便陆望春成天“宁王”长“宁王”短的,顾逸亭依旧心一颤。 为伪饰心虚,她温声道:“您专程为此事而来……把宁王爷晾在穗州,似乎不大妥当?” 宋昱笑容掺杂了几丝无奈:“他压根儿没来荣王府,说临时有事,要到西南一趟,归期不定。” 什么?顾逸亭顿时瞠目。 那人把她吓得急急忙忙出逃,到头来居然没了影儿? 亏她还悉心备了十二生肖宴的食材! 暗搓搓在内心诅咒了一番,她转念又想,就算前世在京城,宁王也是肆无忌惮、任意妄为、捉摸不定…… 否则,怎会平白无故上门提亲,还扬言非她不娶? 心情再度变得沉重。 为前世的一段缘,为目下的局面。 杨家人承受应得的罪责,她懒得过问。 但四叔终究是父亲的亲弟弟。 闹得如此难堪,她该如何向在京的长辈交代? 要怎么处理,才不至于让他们太过伤心,且不会把“破坏族亲关系”的罪名推到她头上? 二叔公不理俗务,七叔不知根底,她和弟弟、嫂子均无话语权。 一时间,她只觉阳光过于灿烂,莫名锥心。 为缓和气氛,她换了个话题:“有劳世子特地奔走相告,我好生过意不去……只是我身负护送长辈之责,得尽快启程,如若怠慢,恳请您谅解。” 宋昱定住步子,唇角翘起一点翩然笑弧,礼貌而克制。 “既然宁王不来穗州,我闲着没事,送你去京城,可好?” 此言带来的震撼,绝不亚于山匪落网、杨家兄妹与四叔再次作恶的消息。 顾逸亭像是被抽了魂,半吞不吐:“这、这怎敢当?” “无妨,”宋昱笑得笃定,“圣上登基两载,我是时候面圣了。” 他搬出熙明帝,顾逸亭还能说什么? 她能拒绝他的陪伴,却不能阻止他入京拜见皇帝。 路途遥远,无论有否沿路相伴,必定会酝酿有关二人的流言蜚语,自此关系再难割裂。 真愁人! 都是宁王惹的祸! 怨恨翻涌复至,顾逸亭烦躁之际,语气暗藏锐意:“若您顺路同行,相互照应未尝不可。我想四处散散心,世子请自便。” 说罢,她盈盈福身,带了紫陌,头也不回踏上右侧小道。 她素来温婉,像今日这般淡漠无礼,前所未见。 宋昱愕然凝望她纤细的背影融入疏朗竹影中,料想擅作主张,惹她不痛快了。 但此刻显然不是讨好的时机。 他摇头叹息,留下一名护卫待命,以防不测,自己则与另外两人到镇子小逛。 ***** 竹林连绵至山脚,间或野桃横斜,溪流淙淙。 顾逸亭早起未进食,忽觉腹中饥饿,料知今日难起行,干脆遣紫陌回小院落,带些吃的过来,好从连日赶路的旅程中寻得半日清闲自在。 独坐团簇花树下,眺望春日盛景,她压抑澎湃心潮,猝然记起出门时,宋显维投来的眼神。 隐忧,苦涩,约莫还藏了一丝焦虑。 他早知山匪受杨家兄妹和四叔怂恿,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 他如何动用周边势力、迅速剿灭一窝匪徒? 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动在心;与此同时,他的欺瞒,使她倍感不悦。 她所需要的,从不是过份保护,更不是以保护为名的狡饰。 而是坦诚相待。 那家伙瞒着她,不知干了多少好事! 念及此处,她气血不畅,呼吸如堵,忍不住站起身,喘了口气。 幽风轻拂苍翠欲滴的竹林,抚奏出万叶千声的竹韵,抖落悉悉索索的桃花雨,扬起啾啾喳喳的山鸟鸣。 除此以外,隐隐夹带几句交谈声。 顾逸亭凝神静听,正好逆风,不大真切,依稀是“英俊不凡、才华横溢、家世显赫”…… 表姐竟有闲情逸致逛林子? “我承认,他样样无可挑剔,总成了吧?” 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话随风而至,却是宋显维的声音。 顾逸亭的眸光瞬即冷冽。 只听得苏莞绫劝道:“世子纡尊降贵,不顾世俗眼光,追到了此处……” 风声时段时续,有些字眼听不清楚。 顾逸亭试着挪近,入耳的却是宋显维的冷言。 “她想要皇家的荣华富贵,我成全她便是!” 字字句句,清晰飘入耳中,如巨石砸在她心上。 凭什么?他凭什么断定,她追求的是锦衣玉食、豪华奢侈? 大错特错! 枉她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可托付之人! 千娇百味 第30节 原来,不过是道听途说、肆意揣度、且轻易放弃她的心胸狭窄者! 他待她,究竟有几分真心? 怒气席卷思绪,她再也听不下去,寒着脸,转身步往林子深处,妄图借此抛却烦恼。 ***** 听闻竹林外轻微脚步声,宋显维烧着的一团火,稍稍冷却。 于竹缝间辨认,那渐远的窈窕身影正是顾逸亭,他意识到一件事——她听见他方才所言! 而且,她生气了! 他是该哄该劝?还是找她要个说法? 不论作何选择,他只有一条路,追! 仓促丢下一句“我去瞅瞅”,他撇开苏莞绫和丫鬟,飞身掠向山林,一眨眼工夫,已消失在层层花木间。 苏莞绫怔然片刻,抿起唏嘘淡笑,慢悠悠折返而回。 因她心事重重,浑然未觉附近的竹丛后,有道黑影如鬼如魅,滑至阳光透不进的暗角,朝一婀娜身姿躬身。 “宁王孤身一人,追着那女子,往西北方向去了。” 那人蓦然回眸,俏目美得惊心动魄。 良久,朱唇轻启,淡淡应声。 “很好。” 第29章 宋显维快步追出竹林,意外发觉,顾逸亭并未远离。 她披一身天光云影,静坐于溪边顽石上。 粼粼波光为她勾出银色剪影,彰显她侧颜的温雅明丽,远胜满山融融春光。 宋显维驻足其后侧方,按捺焦灼之情,忍住没去扰乱眼前美景。 自他拿下匪首,被默许回归顾家队伍,陆望春表面待他客气,实则像防贼般防他。 顾逸亭也莫名其妙不搭理他,叫他倍感颓然。 抛下公务,放下尊严,事事相护,到头来吃力不讨好。 有时,他真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才会犯贱地任人践踏。 适才,他惊觉宋昱与随行者在筹备与顾家人一同进京,遂愤而入林,欲向顾逸亭问个清楚。 巧遇苏莞绫,听其宽慰,说世子纡尊降贵,顾逸亭答应作伴同行,想必已动了芳心,而他再搅和,有何意义? 苏小娘子还说,“阿维,难道不该祝福她?因她获得了更好的生活而高兴?” 宋显维一直试图以寻常人姿态接近顾逸亭,也想观察她和梦中是否不同。 眼看逗得她面红耳赤,也博取她的一丁点儿关爱和回应,他努力强硬起来的心,悄然复软。 满心期待,路上相处月余,就能确确切切拥她入怀。 而今宋昱又横插一脚,岂不是逼他硬抢? 梦里,她痛快答允他求亲,是因为他宁王的身份? 而现实中,结识的是跑江湖的“阿维”,而非圣眷无限的亲王,她便存心躲避,转投荣王世子的怀抱? 宋昱能予她的,他也能给! 而且更多,多很多倍! 于是,他激愤中撂下一句,“她想要皇家的荣华富贵,我成全她便是!” 何曾料想,恰恰被她听了去? 兴许,此言落入她耳中,会演变成另一层含义吧? ***** 呆望溪边摇摆不定的垂柳,顾逸亭的心也随之摇摆不定。 四叔四婶和杨家人的肮脏事、宋昱追寻而至诱发的局面、阿维的误解和怨言……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对重生后的美好想象。 事实上,她确实有意疏远那动不动调戏她的家伙。 并非源于厌恶,而是与他亲近后,屡屡重回梦中感受跌宕起伏,教她醒后羞且耻。 畏惧感如长蛇缠住了她。 曾有一段时间,她因不愿与男子产生肢体接触,打消了成婚生子的想法。 如今,一颗心或多或少有了重新跳动的迹象,她逐渐不再惧怕与阿维触碰,甚至暗生期盼。 偏偏噩梦一而再再而三侵蚀。 未考虑好何去何从,她不得不与他保持距离。 此番认清,他对她的情谊不过尔尔,她怒火中烧,亦有浓重失望与遗憾。 心会痛。 原来,她真的在乎。 不多时,饥饿感夺回了神思。 迟迟未见紫陌返回,顾逸亭起身理了理衣裙,正打算往回走。 一转头,迎上了那道直落身上的目光。 宋显维立在她身后两丈之外,纵然浅灰袍子洗得发白,却独具朗朗如修竹之势。 长眉扬起不羁且凛冽的意味,眸光凝在她面容的刹那,骤然亮起星辉万点。 “你!你吓死我了!”顾逸亭捂住狂跳不息的胸腔,捂不住眼里的怨怼和欢喜。 “听到我的气话,生气了?” 顾逸亭捕捉到他潜藏的侥幸,故作不屑:“你有那么大能耐,让我动怒?” 可那微红眼眶,抹了烟霞似的蜜颊,出卖了她的在意、难过和气恼。 宋显维凝视她半晌,突然笑了。 “笑什么?”顾逸亭轻咬粉唇,挑眉瞪他。 “你知道吗?你凶我的样子……特别好看。”他笑嘻嘻朝她迈步。 “……!” 顾逸亭被他笑得心下忐忑,“你、你别以为夸两句,我就会放过你!” “你方才说,没生我的气,谈何‘放过’?”他行至她跟前,俯首轻笑,“况且,我也不希望……你就此‘放过’我。” 他的眼光仿佛有些烫人,迫使她低头回避。 不料,换来他变本加厉的调笑,“你脸红的样子,又好看了些。” 听着像是揶揄之词,偏生他语气不失恳切。 她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 宋显维见状,依稀记起了什么,收敛戏谑之色,歉然道:“抱歉,我习惯口没遮拦、随心所欲,让你不适了。” 顾逸亭猛然觉察一事。 相识近两个月,她对他的身世、来历、所为之事,了解甚少。 仅凭日常相处、闲来撩拨和数次相救……她已心怀接纳之意? 未免过分草率。 一阵轻风拂过,辗转送来几瓣落桃,沾上了她的发梢。 宋显维意欲抬手为她拈起,却听她软嗓似不经意发问,“你曾说,家中从政为官?为何你会跑江湖?” “额……算是从政吧!”他万万没想到她忽有此问,“我也不完全在跑江湖,偶尔为姐姐和兄长办事。” “你对二叔公提及,上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是真的?” 宋显维本想笑说“你着急问我家里的情况,是不是在考虑嫁给我”,又生怕玩笑开得过份,再度惹她不快,只得老实点头。 顾逸亭寻根究底:“你排第四?” 宋显维笑道:“与你家不一样,我家排辈是男女分开的,姐姐另外算,我在兄弟中排行第六。” 顾逸亭被他绕糊涂了:“那其他人呢?” “大哥在多年前意外身亡,五哥幼年夭折,二哥……流落他乡,生死未卜,因此兄长当中仅剩三哥和四哥了。至于姐姐,和三哥是孪生兄妹,但我们所有人全听她的。” 说起姐姐熙明帝,宋显维面露微笑。 顾逸亭没来由想起自己的长兄、二哥和弟弟。 长兄顾逸舟习武,与陆望春成婚后没多久便上了战场,死于西南方异族的动乱中。 二哥顾逸书从文,至今在京读书,等着参加明年的科举考试。 顾逸峰特别黏她,生性贪玩,文不成武不就,最让她头疼。 但兄弟最大的共同点,是对她千依百顺,巴不得时刻捧着宠着,把最好的都给她。 二哥不断在宋昱面前吹嘘她,以及弟弟动不动为阿维的接近而大动肝火,本质上是为保护她。 宋显维窥望她勾笑的唇,情不自禁跟着她翘起嘴角。 “被呵护着长大的人,难免有点任性。我会尽力去改,往后请你多担待。” “欸?此话……何意?” 顾逸亭发懵。 他改正自身缺点,让她“往后多担待”,什么鬼? 千娇百味 第31节 宋显维纯粹冲口而出,遭她一问,耳根泛红。 “就、就那个意思呗!” 他抬起修长而宽大的手,悄悄为她拈起发上的桃花瓣。 视线赧然且散发着温热,从她紧抿唇上移开,最终回到那双起雾的眼眸中。 疑似剖白的言辞,叠上含情目光,犹如几滴凉雨穿透迷雾,一下击在顾逸亭的心头。 她脑海中闪掠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假若他此时拥抱她,或许,她不会拒绝。 四目相对,各怀异心的二人齐刷刷涨红了脸。 为躲暧昧侵袭,顾逸亭转身往半山的方向移步。 宋显维一语不发,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 艳桃粉杏点缀于青翠林木间,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柔风晃动那一片片深浅交错的粉霞,抖落迷蒙花雨,洒向树下疾行而过的两人。 顾逸亭忽觉,两世加在一起,她已度过二十余个春秋,而此际的春光最为明媚温暖。 要不是腹中饥饿感愈盛,她真想与他继续走下去。 无休止地前行。 “我今儿还没吃早食,”她窘迫回头,“咱们回去吧!” 宋显维脸上瞬即流露不情愿之态。 细看她银簪斜插于乌发间,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宛若林中仙子。 他怎舍得与她踏入凡尘? 宋显维狡黠一笑,拉住她袖口:“别慌,我有吃的。” 说罢,从怀内取出一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袋,打开后,露出几块莹润剔透的水晶脍。 顾逸亭认出,这是她昨夜以猪蹄、蹄膀熬制、凝结而成的皮冻,磨牙道:“不问自取!” 宋显维吐了吐舌头:“谁让你每回做了好吃的,都不给我留一份,我只好当个梁上君子了。” 顾逸亭以油纸裹了两块,拿在手上,边吃边道:“怪不得我老觉得数目不对!说!偷吃了哪些!如实招来!” “也没多少,”他将所剩的送至嘴边,于咀嚼吞咽中细数,“额,有炸豆腐球、肚丝签、虾团饼、荷叶糯米鸡……还有那白白滑滑的甜米糕……” “那是白糖伦教糕!还好意思说没多少!” 宋显维本想夸她前几日做的虾米干贝萝卜糕特别香,被她一说,赶紧改口。 “大不了……你亲手教我,做好了,我还你。” 顾逸亭颊畔好不容易褪去的红潮再度氤氲。 她当然没忘,他曾借揉面团而揉捻了她的手。 这家伙!满肚子坏水! 思绪一转,她禁不住想,他可曾如此对待过旁的女子? 闷闷吃掉了手中水晶脍,她垂下鸦羽小扇般的长睫毛,冷不防他略一探手,以指尖在她唇角抹了一把。 温柔且炙热,如燎原星火,生生点燃了她全身的血液。 “你嘴边有皮冻渣子。” 宋显维后知后觉,此举亲密异常,霎时也跟着烧了脸。 说好要尊重她、不随意撩拨她,怎又忍不住呢? “我一时失态,”他羞愧致歉,“你若气不过,打我一顿,或摸回来……” 完了!他又说了什么? 顾逸亭心间似多了团翻腾的火烧云,却幻变出若有若无的蜜意。 他薄唇也没擦净呢! 哼,真以为她不敢? 然而当她顶着羞耻心,抬起微颤玉手时,他忽地踏出半步,以食指抵住她的唇,继而轻轻“嘘”了一声。 他蹙眉侧耳,眸底忧色渐浓,使她心陡然漏了一跳。 环视四周,她才发现,胡乱前行,已置身半山树林。 “别吭声……听我的。” 他嘴唇擦过她红烫耳珠,以极低的声音嘱咐。 热流激得她半身酸软而麻木,连脑子都处于混沌状态,哪有机会吭声? 下一刻,人已被他横抱而起,紧接着随他腾空飞跃,掠向僻静山林。 春意深浓的绿叶繁花在他凌厉俊颜外晃闪而过,悦目得令她心惊胆颤。 她于惊羞间一手抓牢他前襟,另一只手则不自觉地绕住他的颈脖。 给人一种祈求庇护,又渴盼他靠近的错觉。 他紧紧抱住她,连跑带飞,急速穿过大片林木,窜入一仅可容身的狭小山洞内,细察无异动,才将她缓缓放下。 顾逸亭正欲张口询问,却被他再次摁住嘴唇。 因急奔而狂热的心跳近在咫尺,灼烫气息流连于颈侧,叫她腿脚发软。 她立足不稳,被迫伸手,勾向他劲瘦而结实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叮——恭喜男主获得女主主动拥抱一枚!】 这是第一更哈!纯糖啦啦~谢谢大家的订阅,笔芯! 晚上还会有肥章掉落╮( ̄3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财大气虚投了3个地雷 读者“cassie”,灌溉营养液+1 第30章 日光照不进的山石狭洞内,瞬间溢满了靡丽与颓唐。 宋显维捏紧拳头,反复告诫自己,危急关头,切莫贪恋温柔。 山道上隐秘而近的,是轻功极高者的踏叶声,以及几不可闻的海外语言! 同时具备这两种特征,基本可推断为追寻他的海外杀手! 宋显维无瑕细究,他极力隐藏的行踪如何被对方觉察。 唯一的想法——务必让无辜卷入的顾逸亭安全撤离。 然而,来时路已被堵。 要是以往,他不曾中毒,内力畅顺无阻,且随身携带宝剑,有何可惧? 今时不同往日。 全身而退固然为好,万一……真出了岔子,他应如苏莞绫所言,成全顾逸亭和宋昱,好让她下半辈子无忧无虑。 他一咬牙,冒险带她到山上躲避。 施展轻功狂奔后,腿上劲力略有不足,不由得忧心。 此刻,感受到腰上多了一双软绵绵的手,渗入鼻息的则是甜暖馨香,吹弹可破的俏脸离他不过数寸,天晓得他要多少定力,才不至于冲动之下热烈拥吻她。 他不能耽搁。 “乖乖在这儿等我,千万别声张、别乱跑,”他附在她耳边,嘴唇几乎能触碰到她滚烫的脸颊,“我去把杀手引开……” 他退开小半步,确认她听清他所言,当即抽身离去。 未料,衣袍被拽。 浅灰袍子上那白皙细腻的素手,宛若能工巧匠用最莹白无瑕的美玉雕琢而成。 这手曾在梦中递给他一枚青团,也曾抚摸过他撕掉假胡须的脸,更在他裸着的背上抠出数道血痕…… 而现实中,则搀扶他,为他做丰盛美食,亦轻触过他被猫挠伤的胸口。 对上她水雾缭绕的双眸,他再也无法忍耐,展开双臂,于狭小空间内搂住她的纤腰。 “不要怕。” 他隐忍克制地抱了抱她,大手轻挲她小巧的肩头。 洞内回响起的两道紊乱喘音,融成一体。 难得她没抗拒,他真舍不得放开。 但有些事,得去承担。 松手撤离时,他装作不小心以薄唇擦过她柔滑的腮边。 一如他梦中那般绵软而细腻。 他不敢逗留,纵身一跃,从洞口直窜入林。 若今生无缘厮守…… 千娇百味 第32节 至少自私地偿了一半心愿。 ***** 顾逸亭怔怔看他矫健身姿迅速藏匿林间,世上声响全被抽离,耳边仅剩她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他的拥抱和安抚,快得像敷衍。 偏偏最后,她麻酥酥的脸依然感觉到他微微干涩的薄唇静悄悄滑过。 既有眷恋,亦有诀别。 隐藏在潮热里的温软,稍纵即逝。 她羞恼交集之余,蔓生出丝丝缕缕的甜。 在此之前,她曾挣扎过,纠结过,始终搞不明对他的感情,是止步于被撩拨的心动怦然,还是出于纯粹的感恩,抑或是渴望与之朝朝暮暮的爱意。 而就在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她的惊惶与疑惑,渐渐被不舍、担忧、期许所替代。 她没法断言,他们终将厮守终身。 尤其他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而她自始至终都向往平静生活。 但熬过这一劫,是离是合,是聚是散,她和他必定会有明朗方向。 时间于树木沙沙作响中流逝,顾逸亭竭力静下心,侧耳倾听林子里的动静。 风声、草木声、鸟鸣声、春虫低吟声中,夹杂刀剑拍打灌木的搜寻声。 她揪着的一颗心,并未因人声远离而放下。 快半柱香,阿维可安好? 从未有过如此忐忑的时刻,她宁愿他之前说的“中毒”、“腿未好”,全是哄骗她的谎言。 她只想让他毫发无伤,归来。 哪怕对他的所知依旧十分有限,甚至连是否有正当谋生之道也无从确认,她却满心牵挂他,想……在他宽厚温实的怀抱中多待片刻。 就一阵。 顾逸亭抱膝而坐,卷成一团,一动不动。 眼看阳光悄移花木影,心知已过了午时。 饥饿、惊惶在漫长等待中堆叠,越发让人煎熬。 她静听四下无异动,偷偷在洞外附近的草丛转了一圈,暗自庆幸没多喝水。 提裙欲归时,依稀从风声中辨别出阿维的叫唤声! 她喜形于色,又红着脸,心虚地左顾右盼。 “……小娘子……小……” 沉嗓断断续续,忽远忽近,隐含有气无力之感。 “救、救我……小娘子……” 顾逸亭细辨其中求救意味,立马慌了神。 他受伤了?严重吗? 她张口欲呼,又恐周遭还有危险,矮身循声疾行,暗里拔下缠枝银簪,以备不时之需, “小娘子……” 阿维如陈年佳酿的嗓音带喘,似乎下一刻便支撑不住,字字点燃顾逸亭心底最难耐的焦灼。 走出十余丈,估摸便是这方位,她东张西望,只见葳蕤草木,不见昂藏人影。 “小娘子。” 身后属于阿维的声音猝然靠近,再无先前虚弱,而是多了三分得意。 他在耍她? 顾逸亭怒而回望,顿时毛骨悚然。 站在背后的,是一名体态袅娜的墨绿袍女子,明明只是简单站着,周身却似腾涌狠戾杀气。 她脸上蒙了块薄纱,仅露出一双带笑的妙目。 笑意森然。 “小娘子。”她嘴里蹦出阿维的嗓音! 顾逸亭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她无需多问,深知中计,迈开发软双足,转身狂奔。 没跑出一丈,疾风掠至,受某股柔和力度一卷,落入一娇软怀中,随即脖子上一片冷冽寒气。 锐利刀锋已抵住她脆弱的咽喉。 ***** 火焰“嗖”地从山林西北端的尽头飞升至高空,发出一声巨响。 迂回山风带动黑烟盘旋,久久未退散。 发送信号所在的山崖顶部,有飞瀑倾泻而下,直撞谷底深潭。 激起的喧哗声,大大掩盖了上方刀剑碰撞声。 面对七八名蒙面好手的围攻,宋显维拖着半麻右腿,手上夺来的长剑如行云流水。 武器碰击纵横闪戮,刀芒剑气幻成一团团银光,血腥味弥漫处,尽是绝望的死亡气息。 当他使出凌厉剑法,暴转急兜,一连刺倒三人后,密林深处传来女子呼喝声,引起他注意。 又来了人?他暗忽不妙,拼尽全力,刷刷两剑,削去一人的臂膀。 意欲乘胜追击,忽听一冷清女嗓以海外语言喊话,围在宋显维四周的蒙面人立时跃开,仍以利刃相向。 宋显维凝神戒备,借机运劲冲击毒素积聚的阳跷脉。 却见青翠层叠的林中,两名女子躯体紧贴,缓步而出。 先行者青绫裙素淡优雅,腰肢纤细,恰似一树扶风柳,竟是顾逸亭! 她遭身侧的蒙面女子半抱半拖,最让宋显维触目惊心的是,她粉颈处的短刀,似要随时割破如月中堆雪的肌肤。 她微微颤抖,双眸含泪,下唇咬紧,强忍不发出哭声。 宋显维心中大恸,终归连累了她…… “交出匣子!”蒙面女子口音略显奇特,“我放她生路!” “她与此事无关,你们要杀要剐,冲我便是!”声音嘶哑中透着悲愤。 蒙面女子半眯了眯眼,转而对顾逸亭道:“让他拿匣子换你的命。” “我不要,”顾逸亭抬眸,努力不让眼泪溢出眼眶,大声道,“阿维……若是那东西比你我性命重要,你不必顾虑……我相信你的决定!” 宋显维双目一瞬不移,直视她的娇颜。 她比他想象中勇敢千万倍。 他固然愿意拿一切去换她的平安喜乐,可若要牺牲天下苍生的命运,他做不到。 蒙面女子冷笑:“不要?那我先扒光你衣裳,再当大家之面,将你的细皮嫩肉一刀刀割下来玩,好不好? “你!你敢碰她一根汗毛!我要你岛上十万人全部陪葬!” 宋显维双目赤红,喉底迸发出一句怒吼,穿透瀑布声,如雷轰动。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蒙面女子眸色渐暗:“我确信您有此能耐,但……你我本可各得其所,不是吗?” 她边说边收起短刀,以手指轻轻摩挲顾逸亭的脸蛋。 “如此娇滴滴的小美人,我见犹怜……您真忍心看她香消玉殒?人死了,就算有滔天权势、金山银山也不可复活!” 宋显维尚未回话,顾逸亭深吸了口气,咬着皓齿道:“不错,人终归一死,所以我不怕死。有些人活着,只会干杀人放火、威逼利诱的腌臜之事,还不如死人!” 她从这女子行事诡秘、口音不伦不类、且对手下说域外之言,猜测这帮人和宁王追杀的海外杀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维说过,常替为官的家人办事,想必这一回,他背后支撑的是朝廷势力。 她岂能成为此事的绊脚石? 再说,她已死过一回,有何可惧? 趁着还没血溅当场,她要及时表达她的鼓励与感激。 于是,她冲他粲然一笑:“阿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 如有来生,祈愿再会。 宋显维一怔,深觉眼前场景似曾相识。 四年前,大殿之上,百官注视中,叛变的叔父曾以利刃胁迫姐姐。 姐姐临危不惧,镇定自若,并朝姐夫报以绚烂笑容。 而此时顾逸亭眼中的光芒,与姐姐当时的柔情蜜意,何其相似! 他忽然意识到,苦寻二十年的春色,尽在她泪光闪烁的笑靥里。 终于承认,就算没有缠绵悱恻的梦境,他也一定会爱上她,视她为心尖珍宝。 “亭亭,”他鼓起勇气,初次唤她的小名,“抱歉,沿路相随,原想护你无虞,是我狂妄自大,把你牵扯进来了!” 他唇畔扬起温柔而歉然的微笑。 如能活下去,此生,定不负她。 蒙面女子对二人生死关头的相视而笑感到厌烦:“匣子不交?无妨,杀了二位,我们还能继续找。” “那得看,你们能不能活着下山。” 宋显维语调平静,突然挥剑暴起,振掠间似电闪雷鸣声势浩大! 原本等待他作决定的四名杀手毫无防备,竟在他一招之间,人头落地! 千娇百味 第33节 与此同时,宋显维双足点地,飞旋扑向顾逸亭与蒙面女子! 他早在与之周旋时,以内力冲破毒性封锁,这一击迅猛无比,剑气呼啸破刃而起。 蒙面女子又惊又怒,拔刀刺向顾逸亭已来不及,干脆五指成勾,企图捏碎她的喉骨,来个鱼死网破。 不料,抓向她颈脖时,手心乍然一痛! 原来,顾逸亭于电光火石间,双手紧握藏在袖口的银簪,用尽全身力气,以尖锐一头扎向对方手掌! 此举极险,幸而她慌乱间蒙对了方向。 待蒙面女子再度要取她性命时,宋显维的长剑已挑动一抹流霞,刺入其肩头! 蒙面女子忙拔刀相迎,但伤后功力大不如前,两招后已落下风。 她抓起顾逸亭,以其血肉之躯来抵挡。 宋显维投鼠忌器,免不了迟缓,被对方以短刀划伤手臂。 他恨其心肠歹毒,不依不饶,硬生生将顾逸亭抢在怀内,继而狠招连连,半点不留情。 蒙面女子自知不敌,试图夺路而逃,遭宋显维连环狠踢,踹飞出丈许后,坠入十数丈山崖。 崖下水汽,受午后暖阳照射,如烟如雾,遮掩了其踪迹。 生死不明。 宋显维暗觉那女子刀上涂带毒,令他臂膀酸麻。 为免后患,他挺剑将没死透的杀手解决掉,才喘着气问顾逸亭:“你……你没事吧?” 顾逸亭一直靠一口气死撑着,如今惊魂初定,忽而浑身力气如被攫取干净,身子一软,撞向宋显维。 宋显维猝不及防,刚伸手圈住她的柳腰,谁料右腿乍然乏力,没站稳,抱住她双双倒地。 他生平头一次摔翻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却笑得跟蜜染一样。 毕竟,是她扑倒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叮——恭喜男主获得“被扑倒”勋章一枚!】 这是第二更哈!前面还有一更甜甜哒,大家不要漏了! 接下来还会有一更,预计在凌晨,大家明天起床再看吧~(≧▽≦)/~ · 特别鸣谢许乘月、阿纹家的头头鸭、头头家的阿纹鸭、无名权兵卫、千丝家的小万缕、木昜、小芽儿、微语投的地雷! 感谢读者“cassie”,灌溉营养液+1 第31章 日影西倾,喈喈鸟鸣回荡于四野,混合流湍飞瀑声,亦难盖过如擂心跳。 顾逸亭的脸贴在宋显维胸膛上,如被烫熟了。 绝境逢生的心花怒放,逐渐被亲密所致的浓烈羞涩取代。 勉强恢复气力,她以手撑地,想从他身上滚下来。 后腰蓦地多了冒出一只爪子,固住了她。 “先别动,我……伤口疼得厉害。”宋显维语气痛苦得有些夸张。 顾逸亭没敢抬头,因而未能捕捉他眼底的捉狭。 于宋显维而言,奔走激斗后,好不容易尝了点甜头,自是要好好珍惜。 因此,他哼哼唧唧,将受伤的手臂也环在她腰上。 顾逸亭意识到他又趁机占便宜了。 怯赧交集之际,脑中想的却是——完了!今晚得做那羞耻的梦! 平心而论,她已不大抗拒他的亲近,甚至有一点点沉溺其中。 若非不远处或躺或趴了十余个死人,这鸟语花香、流水风声或许也是浓情蜜意的好光景。 “你真没大碍吧?”宋显维觉察怀中人未反抗,偷笑着搂得她更紧。 “没,”顾逸亭无地自容,“那人竟能模仿你的声音,骗我自投罗网……” “上回,我的一名部……朋友,也遭此诱惑,他说听见我叫唤,赶去所在,险些被俘。看来,当真不容小觑。” “是我太笨了,我、我以为你遇袭,惊慌之下,未曾细辨。” 诚然,如他真遭人暗算,宁死,也不会让她置身险境,怎可能喊她去救? 真是傻透了! 宋显维含笑安抚:“别自责,即便她没能引出你,我若迟迟不归,她也找得到。是我对形势判断失误,导致你饱受惊吓,还好你没事……否则我……” 否则,寝食难安,了无生趣。 “我原想,你七叔不牢靠,我顺道送送你们,谁知被盯上了……” 他默默回想启程时的指令。 钱俞、柯竺如常冒充家丁混入顾家队伍。 狄昆留守穗州,找一名黑脸少年带人往西南方向走动,顺便散布“宁王巡视”的谣言,并看守顾家老宅子,慎防有人穿窬凿壁。 江泓则领人冒充商队押后,听候差遣。 就目前而言,他们各司其职,在擒贼、劫匪、押送等事件并无差池。 而他把假胡子、假疤痕去了,为何杀手还能准确无误认出是他? 难不成……四名属下当中,有人不慎走漏风声? 良久,宋显维回过神来,解释道:“方才,我计划引开他们,分批击破,剩最后一批……只可惜,腿撑不住,差点命丧于此。” “他们跟……宁、宁王要灭的海外杀手,是一伙?” 顾逸亭按捺拘谨,悄声发问。 宋显维淡淡一笑:“是。” 顾逸亭禁不住一哆嗦。 阿维……跟宁王有瓜葛!该不会是他的手下吧? 她可没忘,适才那女杀手说了一句“就算有滔天权势、金山银山”。 想来阿维夺了那匣子,便等于立了大功? 顾逸亭倒没觉得,他宁可要功名利禄而牺牲她。 双方争夺的物件,必然极其重要,倘若他真为救她而交出,后果不堪设想。 她意欲问他和宁王是否有关联,又觉太突兀,遂改口问:“你……是不是担任武职?” 他笑了笑:“先不讨论细枝末节,再聊下去,咱们可要陪伴一堆尸体过夜。” 最末那句说得阴森,顾逸亭骨寒毛竖,不自觉往他怀里一缩。 觉察他全身在发颤,她惊问:“你还好吧?能撑得住吗?” 待抬头看清他在憋笑,她怒而捶他几下,强行起身欲行。 宋显维苦笑:“等等我……腿真有问题!没骗你!” 顾逸亭易心软,瞪视他须臾,伸手拉了他一把。 如她所料,这家伙不肯松手,堂而皇之挽着她,提了剑,一瘸一拐往来路方向走去。 ***** 因又乏又饿,二人相互扶持而行,抵达山脚,已是黄昏。 通往竹林的小道上,如云花树抖落花瓣雨,染着落霞色泽,荡入归巢燕雀的鸣叫中。 行至竹林时,顾逸亭暗觉身畔之人步伐越发沉重,气息凌乱,不由得惶恐难安。 “咱们……歇歇?”她婉言开口,又怕他面子上挂不住,补充道:“我实在走不动了!” 宋显维眼皮微垂,抿唇笑道:“我抱你?” 顾逸亭轻哼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有心情逗她! 她嘟了嘟嘴,拉他到一侧,“不差这半盏茶时分。” 宋显维懒懒靠向竹丛,“早知昨夜多偷些吃的……这鬼地方,连个果子也无!” “你不以盗窃为耻反以为荣,是吧?” 他打了个哈欠,呆望前方的春笋:“我吃过两次烤笋,用竹叶聚拢在新笋上方,趁笋在地里,直接烤熟,再挖出、去皮、切片、蘸上调料,软脆鲜美,特别可口……” “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说这些!” 他认真地道:“是我一哥们教的,改日做给你吃。” 顾逸亭从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中品味到一丝执着的孩子气,心里一下子软绵绵、暖呼呼的。 宋显维被汹涌而来的困顿感吞噬,半边身子陷入微略麻痹中。 他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 蒙面女子刀上的毒,终究起了作用。 “你……拿上这个,”他从靴口抽出一把匕首,“回去让阿木来接应我……还有,叫阿金找人,处理山上的尸首,再调人马送你们尽早北行。” “什么意思?” 言下之意,竟是要与她分道扬镳? 他们刚从一场危难中脱身,不是该好好相处,彼此适应的吗? 只听得他闷声道:“接下来……你得让大伙装作不认识我,和我撇清关系,记住,这是保全你们最好的办法。” 千娇百味 第34节 顾逸亭懵懵懂懂接过匕首。 他眸光略显涣散,薄唇血色全无:“我也不想这样,可……我若没能亲自保护你,起码不能连累你。” “你究竟怎么了?中毒?受重伤?还是……?” 顾逸亭细察他袖口上的血迹,不觉异常,但他呼吸渐弱,一副随时倒下的状态,教她心急如焚,六神无主。 “快去找阿木……别担心,我痊愈之后,一定回来找你,给你烤笋。” 顾逸亭迟疑了极短一瞬间:“那、那你可要撑住!要不然……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做吃的!” 宋显维竭力抬起沉重眼帘:“一言为定。” “事先说好,你想吃什么?”她试图以食物唤起他的斗志。 “豆腐,”他喃喃如梦呓,“我要吃你的……豆腐!” “你等着!”她未及细想,轻提裙摆,发足狂奔。 然而跑出十余丈,拐角处隐约传来几句流里流气的交谈。 “听说了没?昨儿到镇上的那帮人丢了一男一女,让人到处找……找什么呀!定是私奔去了!” “没准儿正躲起来干那调调儿!” “那小妞倒是俊得很!跟天仙似的,若让我一尝那销魂滋味……啧啧啧……少十年命也乐意!” “切!听说那小子高大,你打得过?” “咱们仨斗他一个,应付不来?” 顾逸亭直觉这三人不怀好意,要是正面撞上,以阿维目下的虚弱,和她的疲乏,下场不见得比落在杀手手中舒畅。 她当机立断,折返去寻阿维,企图先扶他到隐秘处避避风头。 然则回到先前的位置,那家伙已如玉山歪倾。 顾逸亭不敢声张,掐捏他的人中,心中暗骂,这男人瞅着高大威猛、仪表非凡、杀人不眨眼,为何总在她面前撒娇或昏倒! 她试着扛起他,可她本就力弱,今儿饿了大半日,又来来回回走了不少路,早累得自顾不暇。 正要拖拽他偏离主道,脚步声渐近。 “哟!这、这不就是……” 顾逸亭扭头,但见三名粗犷青壮年男子停步,视线直勾勾瞄向她的腰臀,继而锁定她面容,笑时尽是邪肆不羁的意味。 他们打量瘫倒的阿维,笑吟吟:“小娘子,你的小情郎如此不济?不如跟哥哥们去玩耍!” 顾逸亭一阵恶心,战栗的手举起匕首,“识相的,滚远点!” “呀!还挺辣!这劲儿我喜欢!”一人油腻腻的大手向她抓来。 她退无可退,猛地抽出匕首,胡乱挥舞。 那人收手不及,右手掌被削了一块肉,登时血流如注。 “他娘的!给我摁住她!看我弄不死她!”那人勃然大怒,捂住伤口,两手全是血。 顾逸亭玉容失色,死死握住匕首,尖声大叫:“来人啊!有人杀人放火!” 嗓音徘徊在风竹声中,惊起一群鸟雀。 无人和应。 绝望与愤恨如锐物刺痛她的心。 “阿维!阿维你醒醒!” 她恨不得踢他两脚,终归狠不下心。 那两人似乎想确认什么,捡了几颗石子,直往阿维砸去。 顾逸亭大惊,想制止,已然来不及。 瞬息间,宋显维陡然睁目,反手一拨,兜住数枚石子,随即猛力回砸对方。 三人各被击中胸腹要穴,面露不可思议之色,瘫软倒地,动弹不得。 这下大出顾逸亭意料之外。 他是故意装晕?抑或是正巧醒来? 她回身半蹲,扶起宋显维,一时激动,忘情地拥住他,喜极而泣。 他倚靠于她肩头,轻握她的手,掌心温度远比平日冷凉。 她的泪水滑落在他额头,诱发他唇畔的无奈与欣慰。 迷离眼眸凝向一丈以外,震惊之情骤现,又似含了然,随后缓缓闭上。 顾逸亭顺他视线转目,却见竹丛一角,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青年。 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一身灰竹青色长袍,身形高大,面容俊美如画,笑意浅浅的桃花眼如有戏谑。 这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饿,要吃媳妇的豆腐!嘤~ 亭亭:吃一整天了,还不够? 【这是迟来的第三更~(≧▽≦)/~】 特别鸣谢: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木昜扔了1个地雷,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左儿扔了2个地雷,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薄荷叶扔了1个地雷 · “阿纹家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8 第32章 微晃竹影剪碎了霞光,淡化青年眸底笑意。 静立片晌,他眉头渐蹙:“好好的为何中毒了?” 顾逸亭依稀觉察,此人认识阿维。 但受女杀手所骗,又差一点被流氓欺辱,她不由得警觉了几分。 “您是……?” “我……”青年挪步而近,笑得微略尴尬,“算是他的老朋友。” 顾逸亭见他态度含糊,警惕觑向脚边那犹带血丝的匕首。 青年驻足不前,微微一笑:“小娘子,我若要伤你,你拿着十把匕首,也奈何不了我。” 顾逸亭回想他来时悄无声息,而阿维发现此人时只有惊讶,暗含松一口气的意味,想必这人是可信赖的高手吧? “你方才喊他‘阿维’,你们……?”他笑得意味深长,补了句:“这小子!嘿嘿!” 顾逸亭掐捏阿维,心乱如麻,泪光泫然:“劳烦你……帮帮我,送他回去,可好?” 青年大步行近,试探阿维的脉搏和鼻息:“别慌,他中了让人间歇性深睡的毒,不致命。” “当真?”顾逸亭一日间经历悲喜跌宕,此际如从黑暗中窥见一线亮光。 “他与清姬交手?手下跑哪儿去了?” “清姬?”顾逸亭一头雾水,是那蒙面女子? “你们住哪儿?”青年扛起阿维,语气暗含宠溺,“这小子还挺沉啊!想当年,他还没我肩膀高!” 他健步如飞,顾逸亭撒腿奔跑才勉强跟上。 想问他们认识多久,偏生气喘吁吁,根本无说话余地。 出了竹林,迎面撞上一魁梧男子,却是阿金。 “殿……他……秦大……哥?”阿金惊得语不成句。 “小钱钱!好久不见!”青年大喜,“你也长高了!” 阿金尬笑作揖:“您、您别来无恙?这是……什么情况? “我偶然路过,远看山顶残留黑烟,好奇寻来,正好看到他俩。” 顾逸亭确认阿金与青年相熟,总算放下心,遂隐去拥抱、偷亲、压来压去、牵手等亲热细节,将遇到海外杀手、阿维昏迷前的嘱咐、以及遇到流氓的事简略说了。 阿金越听越怒,将他们送回农家院落后,让阿木守着,不顾众人异样眼光,飘然出门。 得悉二人消失大半日,落得狼狈万分,又带回来一名俊朗青年,顾家上下皆十分诧异。 宋昱甚至亲自从驿馆赶来慰问。 顾逸亭累得无力解释,证实阿维仅仅是深睡,便回隔壁院落,草草用膳、梳洗,把嫂子、表姐和弟弟的询问统统拦在门外。 她脑子乱哄哄的,必须睡一觉,才可重新思考方向。 ***** 幽暗中,烈酒气息萦绕顾逸亭潮热的心。 层层衣裳褪下,晶莹如雪的肌肤寸寸绽放,山峦起伏,美妙曲线展露无遗。 一只大手颤颤巍巍,游走于雪峰,偷捻粉梅。 顾逸亭想要收拢双臂遮掩春光。 但不知从何而起的欲望,驱使她抚上了对方脸颊,乃至纵容他俯首探寻、低喘含吮。 刺激感随血液冲上脑门,羞耻心因兴奋的侵噬而转为欲迎还休…… 她在他的唇齿下意乱情迷。 当顾逸亭大汗淋漓从旧梦苏醒时,她再一次蜷缩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偷偷饮泣。 仿佛腰间还被一双手握住,强有力的持续挺入尚未结束,灵与肉的沦陷犹在…… 重生以来苦心筑建的自尊,被揉碎了,焚毁了,灰飞烟灭。 千娇百味 第35节 热潮初退,她呆望简陋农家卧房,于泪目中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本意。” 她被药物控制。 她相信那是她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婿。 可今生,她该如何自处? 每每与阿维稍加亲近,她便在夜里重临噩梦起源,醒后陷落在无尽的自责与怨恨中。 难道她不能与男子有任何接触了? 要拿那处处护她的傻小子怎么办? 夜静无眠。 唯有猫咪的呼噜声。 她不晓得心意该安放至何处。 念及那人说想吃豆腐,她低低叹息,披衣起身,轻手轻脚步出房间。 ***** 次日上午,顾逸亭固守厨房,细细切着火腿丝、鳆鱼片、蘑菇、香蕈、笋丝、鸡肉等材料,忽而身后传来一低沉嗓音:“好刀工!” 她辨认出是昨日所遇秦姓青年,转头浅笑:“谬赞了!请问,阿维好些了没?” “昨夜亥时醒过,喝粥时与我聊了一会儿,又睡了,到现在还没起……”青年探头探脑,“好丰盛……松仁、瓜子仁?是要做八宝豆腐?不对不对,为何又有河虾、笋和紫菜?这还有一罐陈年虾油!” 顾逸亭听他说的在行,笑着解释:“阿维昨儿昏迷前说要吃豆腐,却没明说吃哪一味,我便多做几道任他挑。” “啧啧啧,不得了!”青年摸了摸下巴,“这小子不光艳福不浅,口福也不浅!” “不是您想的那样!”顾逸亭脸颊如烧,“我答应过他,自当要完成。” “唉呀!反正他福气好,到哪儿都有人宠着!羡煞旁人!” 顾逸亭脸色蓦然一冷。 阿维他……到哪儿都有人宠着? 所以她只不过是他萍水相逢、随手招惹的其中一人? 仔细一想,自相识至今,将近两月,阿维从未亲口表达对她的情谊! 他也没提及,渴望与她厮守终身! 他对她一再撩拨,是觉得她好玩? 可他拼死相护时流露的深情厚意与依依不舍,都像是真的。 至少,她认为那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空气有短暂凝固。 她切鸡丝的刀缓了缓。 青年似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自说自话。 “在京城有姐姐姐夫惯着,出门在外有我师叔跟着,而今又有媳妇哄着……” 听到前两句时,顾逸亭悬于半空的心有了落实之处。 可最后的“媳妇”二字入耳,让她的心如加糖的糯米粉团猝然掉进滚烫的油锅,迅速膨胀。 “我……我才不是他媳妇!”她俏脸红得不像话。 青年眸光噙笑端量她:“不是他媳妇,你抱他那么紧!” “你!你别乱嚷嚷!” 顾逸亭惊羞难耐,若非初识不久,她恨不得抓起一砖豆腐向他脸上砸去。 青年捋起袖子,笑吟吟地道:“这现做的豆腐真香!你可有留豆花?让我尝一碗。” 他嘴上这般问,手却已自觉端起碗,吸着鼻子找到豆花,自行倒腾了虾皮、榨菜、生抽等咸味佐料,异常熟练。 待顾逸亭分别为猪骨高汤、卤水汤和海鱼虾头虾籽熬制的高汤加入相应配料,三种不同的香味混杂在一处,不顾旁人感受地霸道弥散,毫不留情地攻击两座院落中所有人的味蕾。 青年还在吧唧吧唧地吃豆花,感叹道:“我自问吃遍大江南北,亦颇擅厨艺,还是被你馋到了!” 顾逸亭笑而不语。 青年又道:“无妨,我往后能常去你们府上蹭吃蹭喝。” 顾逸亭疑心他那句“你们”指的是“成婚后的她和阿维”,可对方既未点破,她便装作没听懂,“你和他认识好久了?” 青年笑道:“好些年了,我初见他时,他跟你弟弟小峰峰现在差不多大吧?” “……”顾逸亭震惊的是,这人才来了一晚上,居然能混到给顾逸峰起昵称的熟悉程度? “对了,沾亲带故,你该随他喊我‘哥’。” 他放下碗勺,理了理衣袍,正襟危坐,似在等待她叫唤。 顾逸亭暗觉这人自来熟,属于逢人都能扯上话的类型。 她不确定哪句真,哪句玩笑,干脆闭口不言。 他哼笑诱哄:“欸!叫我一声‘哥哥’,好不好呀?” 下一刻,门口人影闪晃。 顾逸亭扭头望去,只见逆着春日暖阳,阿维那冷峻容颜像被锅底蹭过似的,黑得快要冒烟了。 ***** 昨日在竹林,宋显维受毒性影响,随时能进入昏睡状。 当顾逸亭跑回来掐他时,他模模糊糊醒了,却明白以此状态,未必能斗得过三个壮汉。 他一直在汇聚力量,直至那些人以石子击打他。 事后,他见到久别的秦澍。 秦澍身世坎坷,是宋显维叔父的私生子,又师从傅青时的兄长。 因而,秦澍在血缘上是宋显维的堂兄,在师门中是他的师兄,也曾以侍卫指挥使的身份保护过他,关系尤为密切。 此人受生父谋逆案件牵连,渡海东行隐居,已有三年多未在中原露面。 宋显维遇险之际与故人重逢,心里的震惊和安稳,消磨了最后的清醒。 然而此际,他循香跑来,却见秦澍不光吃掉顾逸亭所做的豆花,还调戏她,让她喊“哥哥”? 岂有此理! 这人是眼瞎还是没义气? 没看到顾逸亭紧紧抱住他不放吗? 没看到他牢牢牵住顾逸亭的手吗? 没看到他们郎才女貌珠联璧合情有独钟天作之合天造地设天生一对? 宋显维杀气腾腾地盯着秦澍,内心诅咒他最好立即被豆花噎死。 “阿维,你感觉如何?”顾逸亭被他阴沉的面容吓到,“我……我在给你做鳆鱼豆腐、八宝豆腐、芙蓉豆腐、酿豆腐、虾膏豆腐……你看还想吃哪种?” 宋显维直视她关切的眼眸,再看满厨房摆放各式各样的菜肉料,面色登时缓和。 他上前数步,故作亲热拨开她耳旁的发丝,以前所未有的亲昵语气笑道:“只要你做的,我都爱吃!” 顾逸亭浑身一哆嗦。 一旁的秦澍目瞪口呆,差点没把刚吃的豆花吐出来。 ***** 半个时辰后,陆望春、苏莞绫、顾逸峰等人围拢在长案,无不啧啧称奇。 “今儿怎么那么多豆腐?咱们带来的豆子有得剩么?” “是啊!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二豆腐宴?” “管它什么名堂!好吃就成!姐,我不客气了!” “人还没齐呢!”顾逸亭啐道,“快去请二叔公和七叔。” 同行的老老少少齐聚一堂,边吃边夸赞顾逸亭的手艺,能以海陆空的各式鲜味,将不同种类的豆腐菜式发挥得淋漓尽致。 二叔公对芙蓉豆腐尤为钟爱;顾仲连头一次没喝酒,专注品尝菜肴;陆望春和苏莞绫都没忍住,多吃了一碗米饭;顾逸峰吃第一颗油炸豆腐球时,未留意内层有骨头汤,一口下去,溅了一脸,遂愤然连吃十个…… 他们大快朵颐,殊不知顾逸亭早已各留一份,让隔壁院落的宋显维、秦澍等人享用。 午后,顾逸亭借巡视之机,到隔壁院落探望“病人”。 下人大多在午睡或忙碌,她径直走向阿维所在的屋子,依稀听见一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心中咯噔一响,谁? 宋显维正盘膝坐在榻上,听钱俞禀报连夜带人清理瀑布战场、并教训那三个流氓的细节,忽听有人靠近,从脚步声辨别出来者是顾逸亭,他连使眼色。 钱俞会意,当即住口。 “你们在说……那女杀手?”顾逸亭行至门边,小声问道。 宋显维不愿瞒她:“不错,但她就算能活,必定元气大伤,功力只剩三成,不足为患。” 顾逸亭想起那人模仿他声音足可以假乱真,惊悚之色现于眉眼。 宋显维柔声安抚:“别怕,有我。” 海外杀手的主力已灭,又有武艺出众、功力深厚的秦澍在,他已无须绕道去寻傅青时,可随顾家一同北上。 钱俞柯竺互望一眼,识趣退下。 顾逸亭仍伫立于门口,娉娉袅袅,青裙如春山渺渺烟岚,恬静怡人。 雪肌莹润,垂眸处,忸怩中点染一抹娇态。 宋显维心头发紧,唇干舌燥,嗓音喑哑:“我难受,你过来陪陪我……好不?” 顾逸亭撞进他那双幽深眼眸,隐隐然的火焰,烧灼她的心。 无端忆及昨夜的梦,焦躁难耐。 千娇百味 第36节 情急之下,她冲口道:“我、我是来问问你豆腐好不好吃,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完,如做了亏心事,转身就走。 “你问都没问!”宋显维气哼哼的。 “那、那你觉得,好吃吗?”她硬着头皮发问。 宋显维喉结一滚:“不如你。” “你……”顾逸亭霎时间脸红如山柿,生生被他微带温度的目光逼得落荒而逃。 数丈外,钱俞和柯竺背靠院墙,努力抿住似笑非笑的嘴唇,见顾逸亭主仆匆匆行出,立马摆出一本正经聊天状。 顾逸亭忽地记起,昨日疑问迟迟未有机会道出,再回去问那家伙显然太刻意,便对二人道:“对了……有件事,想问问二位。” 钱俞和柯竺收敛装模作样之态,庄容正色:“敢问小娘子有何赐教?” 话到嘴边,她略微迟疑:“我就是好奇,阿维他……是宁王的下属吗?”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作者快给老秦配个cp!省得他成天欺负男主(们)! 秦小澍:╮( ̄▽ ̄”)╭你自己笨,怪我咯? · 特别鸣谢各位萌萌的小可爱: 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多巴胺和胺多酚、头头家的阿纹鸭各投了1个地雷, 小裤衩扔了1个手榴弹、1个火箭炮 么么~ 第33章 对于顾逸亭所问,钱俞和柯竺第一反应是——否认。 宁王本人,怎可能是宁王的下属? 于是,二人神色怪诞地同时摇头:“不,不是。” 顾逸亭见他俩无丝毫商量斟酌已得出答案,且态度十分肯定,只道异样眼神缘于问题的出其不意,遂安下心,点了点头。 钱俞和柯竺目目相觑,如坠云雾。 顾逸亭步出院落,忽觉外头鸡鸣犬吠声也悦耳了三分,不由自主面露如释重负的笑容。 正巧秦澍以草绳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鳜鱼归来,戏谑道:“见了那家伙,心里美滋滋?” “胡说!” 顾逸矢口否认,自觉无礼,便与他闲聊了两句。 秦澍显摆亲手抓的鱼,免不了扯到菜式上。 告别顾逸亭后,他见钱柯二人僵在原地,笑问:“你俩咋了?” “秦大哥,”钱俞踌躇道,“方才顾小娘子谨慎问了句,‘阿维是宁王的下属吗’,我俩顺口否定了,感觉有些怪。” 秦澍记起,顾逸亭出门时那舒坦笑容,如放下心头大石般,有种天清气朗的舒畅。 难道此答案于她而言,很是舒心? 他眸子掠过狐惑,没再多言。 拎着鱼到后院小厨房,路过宋显维的屋子时,他禁不住多望了一眼,嘴唇微张,终究又重新抿紧。 ***** 屋中,旧窗纸柔化了午后阳光,落在宋显维紧蹙的眉头上,淡去凝重感。 他正为顾逸亭来去匆匆而憋了一肚子气,无处可发作,气呼呼地和衣而卧。 昨日历经生死,二人紧密相依,扶持下山,执手相看之际,何等甜蜜缱绻! 至少他心里是甜的。 全赖她婉约眉眼中的关怀,他才能抗衡睡意,陪她走了一路。 直到此刻,他仍记得,晶莹眼泪从她杏眸溢出,滑过滴在脸上的暖和痛。 想开口说,他不会死,请她不必哀伤。 可惜,因拼尽全力打倒流氓,他无力说话。 昏昏沉沉入睡,醒来满心欢喜去寻她,为秦澍“不检点”而动的肝火,随她的巧手美味一同消化了。 原以为,她亲自来探视,没了钱柯二人旁观,他便可一诉衷肠。 谁知,她居然特意来问菜肴好不好吃? 就这样?没了? 她连他是否痊愈都未曾过问! 静听她在院中和钱俞他们打招呼,小声说了句什么,又和秦澍在外讨论“鲫鱼粥能安神、鳜鱼粥可益脾、猪肚粥调理肠胃”……宋显维气不打一处来。 她算什么意思? 来看他一眼,却和其他男人聊得热火朝天? 待钱俞柯竺重新入内,宋显维怒而瞪他们一眼,闷声撵走。 可怜两名下属如二丈金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自己做错何事。 宋显维身上两种毒性混杂,没多久又眼皮沉甸甸地入了眠。 梦中,他仿佛回到京城,回到母亲柳太嫔曾为宫女的镜湖行宫。 那处依山傍水,是他幼时最爱的所在。 前两年的那场漫长梦境内,一行人在行宫游玩。 他接到未婚妻顾逸亭的邀约,并褪下大胡子的粗犷伪装,洗净脸上粉末,忐忑赴会。 他担心,她不喜他本来面目。 梦终归过于随心所欲。 顾逸亭慵懒靠在温泉池边的软绒榻上,一眼认出他,笑而直呼他“殿下”。 媚眼含春,酡颜如花。 软嗓轻柔,怯怯如草丛吟唱的虫鸣,绵绵似落在花瓣上的月色。 宋显维当即抛却往日的严肃,悄悄挽了她的手,柔声倾诉堆叠数载的情思。 渐渐地,她软软瘫在他怀中,还吻了他。 突如其来。 宋显维起初误认为,自己能把持得住。 可怀中人,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又是他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的可人儿。 她主动至斯,他不予以回应,还是个男人吗? 酒香缭绕的温泉池边,她青丝缭绕在雪白纤瘦肩上。 芙蓉秀脸泛着粉色,精致眉眼的风情,足以让他为之癫狂。 低头轻啄她馨甜的唇,舌尖相缠,难分难舍。 夺取她的呼吸与心魂后,他从战战兢兢探寻美好躯体,到按捺不住,攻城略地,驰骋纵横。 漫漫长夜,他极力掩盖无经验的笨拙,专心致志揣摩,凭借她反应,进进退退。 粗喘交错她的吟哦、轻喘、呜咽……乃至极乐与痛苦混合的哭声,将冬夜暖融为春宵。 一心认定,从此以后,他便可坐拥娇妻,与之恩爱缠绵,白头偕老。 然而,天色未亮,她趁他熟睡时逃走,此后托病没再参加任何行宫宴会,终日闭门不出。 宋显维多番询问无果,于返回京城途中接到她要悔婚的消息。 嫌弃他经验不足、伺候得不好? 还是畏惧他动作粗暴、没有怜香惜玉? 他……他将来有大把机会改进啊! 在策马追寻她的道上,梦嘎然停止。 宋显维醒在战后的祁城。 那场战争,为他赢得名声,也奠定他后来征战讨伐的基础。 但他失去了很多。 如他梦中那段爱恨纠缠的情缘,如他的少年意气,还有自幼相伴、一同习武的弟兄路岷。 回归现实,他几乎没再去过镜湖行宫。 哪怕明知梦是假的。 但他的心是真的,爱慕是真的,痛苦也真真切切。 ***** 这一刻,宋显维受药力驱使,梦回镜湖行宫,梦内并无顾逸亭,而是陈年琐事。 如母亲得了先帝画她的遗作,终日微笑垂泪。 如他笑嘻嘻拉霍家兄弟泡温泉,对月把酒谈心。 其时朝局表面安稳,内里暗流涌动,而他一无所知,只懂吃喝玩乐,钻研武学。 “来人!备上玉浆酒、生肉和炭火,挪到梅林边的酒泉池!”他兴致勃勃吼了一句,“霍家两位哥哥说好要来,你们不许偷懒!” “……什么?”温雅男嗓满是疑问。 咦?宋显维一怔,蓦然惊醒。 千娇百味 第37节 定睛细看,他正躺在农家卧房内,而门边立着数人。 除去秦澍、钱俞和柯竺外,另有两人,一人长身玉立,缎袍精雅,竟是荣王世子宋昱! 宋显维心里“咯噔”一响。 这人为何会跑房里来围观他睡觉? 他悠悠坐起,尚未发问,宋昱又道:“你方才说什么酒泉?霍家两位哥哥?” 提起霍家,绝大多数人会率先想到京城定国公府的霍家。 而府上一门双杰,名动天下,哥哥是宋显维的武学启蒙者,成了骠骑将军,守卫疆土;弟弟是宋显维的姐夫,和女帝共主国事。 若承认和他们二人的交情,身份铁定瞒不住。 宋显维尴尬扬起唇角,强行岔开话题:“世子驾临,在下却呼呼大睡,着实有失体统。” 他斜目睨了两名部下。 钱俞苦着脸解释:“荣王府的世子说有要事相询,我们说你睡得深沉,他……” ——他不信,非要闯进来。 他们没法亮身份,自是拦不住。 宋显维努力敛去诧异,缓缓下榻,整理衣袍,拱手道:“在下不慎中毒,常有昏睡症,失礼了。请教世子有何事?” 宋昱目视比他年轻四五岁的小青年,看似平静的眸子跳跃着灼灼火光。 宋显维示意秦澍等人回避,抬手请宋昱落座。 “后山上的二十余名海外杀手被杀,是你和你朋友所为?”宋昱仍保持站姿,开门见山。 宋显维虽让钱俞秘密处理,但他和顾逸亭失踪大半日,以宋昱的能耐,想必不难打听山中之事。 “不错。” 宋昱眸光一凛,“你究竟是何人?混入顾家,对顾家小娘子有何企图?” “我的企图?大概和世子一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呗!”宋显维淡淡一笑,“您只需了解,我非歹人,既不做伤天害理的违法之行,亦绝不伤害你和顾家人。” 宋昱平素对外皆表现得谦和有礼。 但此时此刻,罕见的严厉与愤怒瞬间充斥了他的儒雅面容。 “本世子在问你话!你竟敢敷衍搪塞?” 连嗓音都带刺。 宋显维只想翻白眼。 还自称“本世子”?他还“本王”呢! 他险些脱口坦诚身份,转念一想,忍一时之气,好过节外生枝。 但宋昱既然了解他身负武功、背后有人善后,且对抗的是海外杀手,他没法再用“跑江湖”、“偶尔替官府办事”之类的理由来遮掩。 缄默片晌,宋显维从怀内摸出一枚铜质令牌。 鱼形龟纹,精雕细磨,上有御刻。 “这……这是密卫令?”宋昱的震惊无从掩饰。 “正是。”宋显维迫于无奈,亮出姐姐给他在必要时调动人员的皇宫密卫令。 持令者基本为密探或暗卫,且全由望族遗孤选拔培养,直接听命于皇帝,主要从事隐秘侦察、逮捕、审问、收集军情等工作。 见唬住宋昱,宋显维故作神秘:“还请世子为我们保守秘密。” 荣王一脉驻守在南国,本就忌惮皇帝猜忌。 此际乍然冒出一名密探指挥使,宋昱面容微僵,“失敬失敬!阁下姓……柳?” “世子好记性!”宋显维料想他曾向顾家人打听过。 宋昱容色肃穆:“柳指挥使既有要务在身,何故招惹顾家小娘子?” 宋显维失笑:“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我只是个小小密探?再说,我正需以此掩藏行迹……” “但你将她卷入危机!”宋昱勃然变色。 “此事确是我欠考虑,但如今隐患已除,不劳世子忧心。” 宋显维虽冒充密探指挥使,原是不该无故顶撞宋昱,但料想宋昱低调内敛,又鲜少进京,自对常在御前走动者礼让三分。 宋昱俊容凝了一层寒冰:“阁下非得继续混在顾家人当中?” “此为公务所需,请世子万勿干涉。” “那顾小娘子……?” “关于亭亭,”宋显维享受亲昵称呼带来的优越感,“我对她的倾慕,绝不亚于世子,你我皆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公平竞争,理所当然。” 宋昱磨了磨牙。 得知昨日竹林一别,顾逸亭随此人跑得不知所踪,他的担忧与醋意便如狂风暴雨肆虐。 倘若这名小青年只不过为一介草民,他或许能使些手段,勒令其远离顾家人。 但自初见起,对方展现的非凡气韵,教他心惊、狐疑、震悚。 苦思一夜,宋昱决定问个清楚。 未料这家伙掏出了密卫令,且提出“公平竞争”? 他乃堂堂藩王世子,该如何应对? 跻身并不宽敞的农舍卧房,两名挺拔男子相互对视。 一人锦衣缎袍,另一人衣冠朴素。 一人文质彬彬,鸾停鹄峙;另一人英气勃勃,风流警拔。 目光碰撞,各自凛冽。 对峙间,院落传来细碎脚步声,顾逸亭清亮且柔软的嗓音随风而入。 “听说,世子爷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委屈…我被媳妇始乱终弃了,这次我只能让她乱我,不能被弃啊! · 感谢收藏、订阅的每一位宝贝!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读者“cassie”,灌溉营养液+1 第34章 听闻宋昱忽然造访,且直径步往隔壁院落、指明要找阿维问话,顾逸亭心下惶恐不安。 ——该不会是……荣王府的人觉察阿维杀人之事,要对他做什么吧? 她顾不上别的,急急赶来,意在护住阿维,以免他在病中遭受折磨。 幸好,房中并无她所想象的惨烈局面。 二人漠然相对,如有剑拔弩张的势态,教她百思不得其解。 “世子爷屈尊到访,有失远迎,好生惭愧,”顾逸亭故作镇定,“阿维,你怎么搞的?非但没奉上茶水招待,还让世子爷站着?太失礼了!” 她分别对二人客套或责备,远近亲疏立判。 宋昱神情愈加冷凉。 “小娘子教训得是,”宋显维原本恼她为宋昱而来,闻言暗笑,改作恭敬口吻,“世子爷,请您落座。” 心下却道——等着,到了京城,本王请他作客宁王府,看他有何表情! 宋昱脚步一寸未移,转目望向顾逸亭。 片刻后,笑意徜徉。 “我今日前来,一是问候柳……柳少侠的伤病,二来还有要事与小娘子商议。恰好小娘子过来,咱们别打扰病人休养,到外头说吧!” 他说罢,作了请的手势。 这变卦始料未及,宋显维与顾逸亭均不知他意欲何为。 顾逸亭自然不相信宋昱平白无故会“探望”不相熟的阿维,再观气氛微妙,她有种陷入迷局的困窘,略微犹豫,顺其意先行而出。 纵然没刻意回首,她依然能觉察,两道目光始终牢牢附在她身上。 院外已蒙上淡薄暮色。 相隔甚远的竹门柴门边,梨花杏花如霞如雾,炊烟中的黄昏,寂寂弥漫烟火气。 顾逸亭没敢再步往后山竹林方向,遂带上紫陌,与宋昱朝西边的大片农田徐行。 宋昱态度如常温和,避过闲杂的村民农夫后,屏退随行护卫,站在离她两尺的位置,静静打量她。 离开穗州后,顾逸亭打扮低调,多穿素雅青裙,乍望颇似寻常少女。 可她出众的细眉明眸、琼鼻樱唇、桃腮雪肤,无法被掩盖。 “顾小娘子曾否认心有所属,在下今日,想再次确认此事。” 宋昱直视她,眼神平添往日罕有的温热。 顾逸亭一懵。 这就是他要商议的“要事”? 此前好几回,他已明示暗示要娶她,她要么装作没听懂,要么谦虚婉拒。 而今受什么刺激可?要再度往这话题上绕? “我……” 千娇百味 第38节 顾逸亭本想承认对阿维动了心。 一旦记起方才屋中场景,她又恐坦言心迹,会给阿维招致更多麻烦。 毕竟,宋昱贵为皇家宗亲,要对付跻身于江湖与官场夹缝中的阿维,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倘若宋昱迁怒他为官的家人,牵连更大。 她不该冒这个险。 “世子爷,”她自知再拖下去无益处,温声道,“您的厚爱,小女子感恩万千,奈何……我真不愿与皇家有任何关联。因此,您曾提的那件事,请恕我不能接受。” 宋昱沾染霞光的双眸瞬间黯淡了几分,“因他之故?” “倒也不算是,”顾逸亭苦笑,“我生来畏惧权贵,纯属我个人心结,此生难解。辜负您的厚望,很是抱歉。” 这并非谎言,是她重生后一直坚定的理念。 无奈宋昱待她温柔备至,又和她二哥交情不浅,身在穗州时,顾念《珍馐录》的编撰,她不好拒绝得太死。 此时,她的心已大大偏向阿维,而宋昱抛下公务前来作伴,令她莫名有种“脚踏两只船”的错觉。 得赶紧把脚收回才行啊! 不然,扑通掉水里可怎么办? 宋昱静静目视她片晌,沉声道:“你是因为我的出身,拒绝我?” “是。”顾逸亭语气艰涩,但态度磊落。 落霞漫天,镕金断翡,这容姿佚丽的一男一女,静立于青山环绕的田园下。 他儒雅清隽如松,她妍丽秀美若兰,看似一对璧人,遗憾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见宋昱一语未发,又迟迟不肯离去,顾逸亭心生退意。 她柔声道:“世子,我德才平庸,着实愧对您的赏识、关怀与庇护。您是天家血脉,有世子之尊,来日定会大有作为,该寻一位贤良淑德的佳人相伴才对。” “可我心系于你,他人再难入目。”他言辞恳切。 顾逸亭笑颜既带安抚,亦含无奈。 “有关我的一切,您均从我二哥处得来,殊不知他爱护我极深,必定会言过其实、极力吹捧。你我本未正式相处过,谈何深情厚谊?或许,您将视线挪移开,便会发觉,我仅仅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罢了。” 宋昱低叹一声,仿佛在思索她的弦外之音。 许久,方淡淡发声:“是我过分强求了。” 顾逸亭琢磨不透他这话算是放弃,或是以退为进。 眼看天色渐黑,她未敢耽搁:“时候不早,荒郊野地不宜久留,咱们……” “小娘子,是否介意,多添一副碗筷?” 顾逸亭微露错愕。 既已婉拒他的追求,再拒绝留下他用膳,似乎过于无情。 “世子客气,”她换上明媚笑意,“粗茶淡饭,还望勿弃。” ***** 粉金艳紫霞彩消散于大树后方,枝叶上那层莹莹的金粉色光华也随之褪去。 一如宋显维满怀期待的心,越发暗沉。 他从树上跃下,深深吸了口气。 心头喜怒哀乐兼而有之。 喜乐的是,亲耳听见顾逸亭回绝了宋昱。 但她口口声声说,不愿与皇家有任何关联? 那句话如天雷滚滚砸中宋显维。 同为天潢贵胄的他,要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瞒下去吧? 究竟是真心话,抑或是单纯的托词? 他没法拽住她逼问,否则等于招认了偷偷跟来的事实。 真是火大! 他胡乱踢着道旁石块,终觉得找机会试探一番。 悄然从院墙跃入,溜进房中,宋显维换了身整洁合身的雪色棉袍,解下随意捆扎的发巾,戴上嵌玉发冠。 霎时间,俊采丰神。 饭菜香味从窗户缝隙飘然而至,他整顿仪容,昂然出屋。 “阿维,”阿福招呼道,“睡醒了,果然神清气爽啊!” 宋显维见围在桌边的全是顾家仆役,寻思是否该去隔壁蹭饭。 秦澍显然猜透他心思:“人家没工夫陪你,你打扮给谁看?” “哼!就你敢奚落我!”宋显维咬牙切齿。 诚然,苏莞绫、阿福、苏妈妈、丫鬟们因他多次救顾逸亭于水火之中,外加身怀绝技、品貌非凡,私下待他十分客气。 陆望春、顾逸峰虽偶有嘲笑,但从山匪事件后已对他刮目相看。 钱俞柯竺是他的部下,自然唯命是从,毕恭毕敬。 唯独秦澍,连熙明帝和齐王都敢取笑,更何况是他? “好啦好啦!我给你煮了点鳜鱼粥,快趁热尝尝。”秦澍诱哄道。 宋显维虽一脸不屑,但鼻腔内溢满了诱人香味,脚步不由自主滑向众人。 晚膳半数由秦澍主理,满桌子荤素搭配,热气腾腾,浓香四溢。 如去叶的蒌蒿茎,切段微焯,以油盐醋凉拌,外浇一大勺肉臊,口感香脆,菊芳味儿清爽。 又如抽掉主骨、剔除小骨刺熬煮的鳜鱼粥,白白的鱼肉和米粥彻底融合在一起,入口软糯,香鲜味甜。 还有春山三鲜,以笋尖、枸杞头和蘑菇,烫焯后加猪油飞炒一二,再以麻油胡椒末等调味,品尝时如活的一般。 再加上新鲜制作的薄饼,香软有嚼劲,裹上现切菜丁、烧鸭片、炸小鱼干、香干丝、萝卜丝、野葱段等往嘴里一送,浓郁夹带清脆,咸鲜甜辣数尽融化在舌尖,便如生吞了春时的山林溪涧。 宋显维知秦澍善于下厨,未料一别数年,竟精进至此。 有着味蕾上的满足,他早把对方揶揄的话抛诸脑后,淋漓尽致地饱餐一顿。 当皓月当空,下人们忙于收拾碗筷,宋显维与秦澍闲坐于院墙角落,低声讨论何去何从。 宋显维先前只想与柯竺去一趟仙霞岭,好让傅青时以内力为他逼出体内积聚的毒素。 但他实在放不下顾逸亭。 尤其宋昱在场。 如今偶遇秦澍,秦澍功力深厚,修为匪浅,假以时日,也能驱尽他的毒。 但留下秦澍,宋显维又觉有另一层危险。 秦澍容貌俊朗不凡,曾以文试第二、武试第一夺得永熙四年的武状元,其后一路升迁至从二品武职,现下退隐江湖,更具洒脱意味。 兼之他为人爽朗,与人交流既热切又诙谐…… 宋显维暗忖,将这位堂兄留在身边,万一被顾逸亭看上了可咋办? 秦澍轻声打破他的沉思,“以我看,毒性还需十余天才能完全清除,最好寻一位擅药的大夫加以调养,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实在不成,我回京找李太医和三嫂。” “按照你们这速度,没准到京城都要入秋了!”秦澍忍不住笑了笑,“你咋不让我帮你找一位?” 宋显维知他近年藏身于海外的五族之境,不由得记起一人,“你、你你你该不会要把……那位请来吧?我可不敢当!” “呿!五族又不是只有木族王会医术!”秦澍笑得欢畅,“你等着吧!” “谁啊?” “不告诉你!” “少故弄玄虚!” “你以前见过的。” “我见过的人有数十万,哪记得!” “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秦澍神秘一笑。 宋显维最讨厌弯弯绕绕,正自磨牙吮血,忽闻隔壁顾逸亭与宋昱的道别声,闷哼道:“‘堂兄’真是烦人的玩意儿!好想全部抓起来打一顿!” “那位跟你抢媳妇也就算了,”秦澍习惯他幼稚的一面,笑道,“我不过卖个关子……” “他抢我媳妇!你调戏我媳妇!”宋显维突然想起梦中之事,“还有那个谁……新平郡宋奕!我回去就爆揍他!看他还敢不敢觊觎我媳妇!” 秦澍云里雾里:“他远在京城,何时觊觎你媳妇了?” “……”宋显维没好意思说是做梦所见,气呼呼地道:“反正,反正他就是个满脑子坏水的堂兄!我提前打掉他的牙,省得他惹我媳妇不快!” “阿维,你……成亲了?” 恰好顾逸亭进门,面容在淡泊月光下瞬时冷冽了三分。 她这句话嗓音不大,却惹来满院子的人纷纷侧目。 “没,没有啊!”宋显维尴尬挠头。 他又不能说,“你在我梦里是我的未婚妻,而且咱俩还这样那样了……也算正式夫妻”。 若被她得知,估计会创出个“阿维宴”,把他煎、炒、煮、炸、蒸、焖、炖、卤、烧、焯、熘、扒、煨、拌、熏、炝、腌、涮、煸…… 对上她质疑的眼光,宋显维心中猛然一跳。 他大概是被毒毒傻了吧? 相识至今,他撩拨她、讨好她,甚至舍命相护,居然从来没有亲口表白过对她的爱慕! 夜色浓稠如酿,众人假装忙活,下意识偷眼窥望默不作声的二人。 宋显维慢悠悠起身,理了理长袍,缓步走向那青裙翩跹的少女。 千娇百味 第39节 停步立于院中的月华流光中,他凝望她墨玉瞳仁,语带窘迫:“我忘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事。” 顾逸亭眉间惊疑未退,冷声发问:“何事?” “忘了告诉你……”他压抑着狂热心跳,唇角掀起认真浅笑,柔声宣告。 “我,要娶你为妻。” 轻描淡写而又无比笃定的一句话,激起周遭古怪窃笑。 顾逸亭错愕地轻启粉唇,水眸潋滟出令人赏心悦目的娇羞与恼怒。 那张勾魂摄魄的娇颜,于顷刻间翻涌着绯色火烧云,又依稀夹带似有还无的蜜意。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当众表白+求婚!哈哈哈哈! · 【大写加粗】你们有木有看到我新放的两个古言预收《夺媚》和《老夫人十七岁》? 这本完结后,哪个收藏高先开哪个,大家去qio一眼,预先收藏好不好?mua~ ·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忆溧檀琛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荼靡花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3个地雷 · 读者“啊呀”,灌溉营养液+3 读者“木昜”,灌溉营养液+10 么么每一位可爱的小仙女呀~ 第35章 顾逸亭之所以现身于此,是源于今夜此仆役聚居院落的饭菜香与别不同,曾勾得陆望春、顾逸峰等人频频吞咽唾沫,且怀疑顾逸亭再一次为阿维“开小灶”。 她岂可蒙受这不白之冤? 送别宋昱,当即挪步而来,问个究竟。 迎接她的,却是阿维怒吼的一句,“省得他惹我媳妇不快”。 她的心顿时一沉。 一路以来,她确实在意阿维玄乎的态度。 然而紧接着,这家伙骤然对她蹦出一句求亲之词? 这、这……这也未免太随意了吧? 此类话题,难道不该于花前月下共处时,含情脉脉,柔声细语诉诸于口吗? 这一刻,简陋农家院,残羹冷炙的香气犹在,驻足院落各处的仆役们甚至正在打饱嗝…… 如若非要跟美好扯上干系,大抵只有他修长挺拔的身材,精雕细琢的五官,束发的嵌玉银冠精致,彰显宽肩窄腰的合体衣袍,以及温柔月色落入他笑眸时,荡漾起细细碎碎的银辉,映出了她的轮廓。 顾逸亭怔忪未语,心下揣测,他……该不会是喝高了,在瞎说八道? 对视良久,宋显维极力维持的云淡风轻,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龟裂。 “亭亭,你好歹吱一声。” “我又不是老鼠。”顾逸亭粉唇微嘟。 刚吃饱喝足,又被大伙儿热情围观,不论答应或拒绝,均不合适。 但她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终归是喜悦多于惶然。 最起码,他亲口明言,心里有她,意欲娶她。 姻缘皆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纵然南国民俗自由,年轻男女可随意上街游玩,却不至于凭几句草率言辞,私定终身。 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应承,过于惊世骇俗;公然拒绝,又恐损了他颜面,伤了他的心。 宋显维固守原地,静静等待她无情推拒,或羞涩答允。 宛若漫长梦境累积的飘渺深情,连同重逢后堆叠起的沉实厚谊,于这月夜之下凝成冰,只等侯她的一句宣判,便彻底粉碎为冰渣子,或因她的应允而暖化为蜜水。 尴尬沉默中,秦澍忽然打了个哈欠:“吃饱,犯困!小钱钱,小柯柯,练剑去!” 钱柯二人,是他担任御前指挥使时一手提拔栽培的,多少存有师徒情份,当下知情识趣跟着出院落。 阿福、苏妈妈见状,也借洗碗、收拾等名义,将余人撵到后院。 顷刻间,大伙儿散了个干净。 顾逸亭犹自寻思如何作答,宋显维却莞尔道:“他们还在鬼鬼祟祟偷窥,咱们到外面转悠吧!” “不要。” 夜间林地山野,无灯无火,眼睛瞧不清的她,只能由他的魔爪搀扶而行。 宋显维微露不悦:“那你给个答复。” “什么答复?”她羞恼之下嗫嗫嚅嚅,“有、有你这般……随随便便跑、跑到人家跟前说、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吗?” “所以,你要拒绝我?”他眉峰一凛。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她嘴上嘟囔,见他如猫咪被踩了尾巴似的要炸毛,才压低嗓音道:“我心里,你的确与别不同,但……我、我不想过于轻率。” 心里那道坎儿,她过不去,亦不知如何跨越。 要为夜间的噩梦从此远离他,断送一份唾手可得的情缘? 她自问做不到。 宋显维品味她的若断若续的一番话,明显比和宋昱所说的少了婉拒之意,也多了三分羞涩,三分甜蜜。 他平日相处的皆是武人,大多爽朗痛快,直来直往。 从小到大,除去母亲和姐姐,极少女子交流,对于顾逸亭迂回曲折的心思,他往往需要绕很久,才能绕过弯来。 “那……你答应了?”他巴不得抢上前拥她入怀。 只听得她嗓音夹杂期许与纠结。 “你对我若真有此心,且抵达京城后初衷未改……大可央媒前来提亲。” 话到最后,已是声若蚊飞,悄不可闻。 宋显维心花怒放,几欲一蹦三丈高:“成!你给我等着!” 话刚出口,又觉自己像是在下战书,半点柔情蜜意也无,他讪笑道:“不许反悔!” “没准儿,你未到京城,已厌弃我。”顾逸亭轻咬下唇。 “胡说!”宋显维情怀激荡,目光滑向她两瓣唇,蓦地颊畔滚烫,心虚以拳遮掩翕动的薄唇,“咳咳……我先送你回隔壁。” 顾逸亭料想后院暗处藏了十余偷窥耳目,久站无益处,便低低应声,率先出门。 月华流泻,随夜风漫了他们一身。 院前春木沙沙作声,幻化为悠扬乐韵。 并行无话,路过两座院落间的狭道,宋显维出其不意,反手将她拽入其内。 她被他摁在砖墙上,只道又有杀手之类的危险人物靠近,未作反抗。 然则,细密如柔柔春雨的吻,趁势落向她额头、眉心、鼻尖…… 顾逸亭猝不及防,被他狂热气息乱了心魂,险些融为一滩水。 残存的清醒,迫使她以软弱无力的双手负隅顽抗,抵住他结实胸腹,并扭头侧向一旁。 麻酥酥的吻碾向她火烫的脸颊,痴缠而决绝。 “别……别这样!” 顾逸亭全身禁不住颤抖,连嗓音也是抖的。 宋显维清晰感受到她的抵触,满腔热情如被冰水浇了个透,又舍不得放过她。 毕竟,离他渴求多时的樱唇只差两寸了。 “我、我得补充个条件。” 顾逸亭竭力躲避,齿间挤出的话音暗藏坚决。 宋显维悻悻将轻颤娇躯恨恨揉入怀内:“什么条件?” 顾逸亭在他挑兵斩将的双臂内无从抗争,只得乖乖被他禁锢,闷声道:“在未曾真正定下前,你不能欺负我,不能有躯体接触,否则……” 宋显维身子一僵,嗓音如:“否则如何?” 顾逸亭如困兽般语含呜咽:“我……我、我会给所有人弄很多好吃的,独独不给你吃!馋死你!” 宋显维犹记那苦痛滋味,恨恨地道:“我自己会偷!” 顾逸亭一咬牙:“你试试!” 宋显维仍哼哼唧唧抱住不撒手:“要是你主动摸、欺负我怎么办?” “我、我怎可能干得出那种事?” “切!你又不是没摸过。” 顾逸亭恼羞成怒,强行矮身钻出。 千娇百味 第40节 “先把话说清楚,”宋显维挡住她去路,“为何?” 顾逸亭岂可如实相告,被他搂搂抱抱的当夜,会梦回前世孽缘? 她努力压抑羞赧与难堪,正色道:“我不想太随便,我……希望获得你的尊重。” 宋显维暗自切齿——果然!梦里那热情洋溢的她,纯粹是他的痴心幻想! 眼看顾逸亭转身欲走,他不依不饶:“那万一,你跌倒,我扶你一把,也算‘躯体接触’吗?” “无缘无故,怎会跌倒?” 宋显维挑笑:“这可不好说……” “突发意外、情非得已的,不算,但你别打鬼主意!”顾逸亭气鼓鼓的,“还有,今晚之事,你、你不许对任何人透露!” 还得保密? “你是仗着我喜欢你,得寸进尺是吧?”宋显维气成河豚,“不行!你条件太多,我要你予以补偿!” “你还想要补偿?”她轻哼一声。 宋显维借云破月来,幽幽觑向她微抿的唇。 兴许是紧张之故,略微干涩,却让他心生润泽一番的冲动。 既然她提出想得到他的尊重,他自然不好再过分亲热。 “往后你每次做吃的,必须给我留一份。” 片晌,他如小狼狗低吼,“不然,我啃你!” ***** 是夜,顾逸亭饮了点小酒,早早睡下。 幸好,入梦的不再是那场云雨。 隔壁院落房中,宋显维光着膀子,盘膝而坐,由秦澍为他连点身上各处要穴。 钱俞和柯竹轮番递水擦汗,忙活至子时方停。 见宋显维边穿中衣,边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状,秦澍笑道:“被拒绝了也没事儿!哥肩膀借你哭!” “滚!”宋显维想杀人。 顾逸亭算是答应了。 但她一不让他对外人言,二不准他亲热,关系几乎与先前无差别。 面对秦澍的揶揄,他维有选择保持缄默。 待秦澍、钱俞、柯竺等人退下,宋显维总算静下心来,重新思考所临局面。 依照他故布疑阵、宣称改道西南、隐姓埋名藏匿于顾家队伍不过短短十天八天,何以海外杀手能迅速赶来,且精准逮住他单独与顾逸亭漫步山林的时刻? 得悉他真面目的人本就没多少,了解他行踪的,除了几名心腹,已无旁人。 当真是他手底下这数人有问题? 钱俞、柯竺、江泓、狄昆,外加已身死的袁峻、路岷,都是与他相熟十年有余之人,生死相随,按理说不会轻易被威迫利诱。 如若他们本人无碍,是召集的部下无意间得知真相,露了口风? 是时候,把人员聚集,查个水落石出。 恍惚间,宋显维记起秦澍私下所言——挟持顾逸亭的女杀手,极可能便是杀手组织的头名,代号为清姬。 此名号实为承袭制,前任清姬身死后,将由另一人继承。 有传言道,清姬受雇或奉命办事,失败达到三次,就得自我了断,否则杀手组织将会派人除掉不名誉者。 宋显维勉励回想那女子被他踢飞落山崖的角度,始终未能判断其坠入潭中,抑或被树木阻挡,是否留得一线生机,卷土重来。 念及对方曾从后侧方搂住顾逸亭,以手指摩挲她的脸,还扬言要剥光她……宋显维恨得凿穿龈血,暗悔没剁了那人的手。 月夜依依,宋显维忿然掀被而卧。 内心满满遗憾,在那条狭窄的过道中,他与顾逸亭那小巧精致的檀唇,只差呼吸间的距离。 倘若动作再迅速一点,在她说出那番话前,他以吻封缄,结局会否不同? 他磨牙暗忖,哼,走着瞧! 堂堂宁王,岂会弃械投降、束手就缚? 作者有话要说:“清姬”这个名号,在《郡主》那个文里有提及过的哈~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薄荷糖扔了1个地雷;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读者“cassie”,灌溉营养液+1 第36章 翌日,风烟寥廓,雾雨缥缈。 顾家一行人整装待发,准备踏上北行之路。 顾逸亭缓步出屋,怀中抱着大白猫,笑颜温婉柔和透着娇羞。 今日的她,改穿藕色绣辛夷花褙子,月白花枝锦裙。 头上绾的是寻常垂鬟分肖髻,插了根鎏金镶玉兰簪,清素雅致,平添一段绮丽。 宋显维觉察她的细微变化,笑时,眼缝里如有春溪闪烁的阳光。 顾逸亭愠道:“天气不好,你身上有伤,陪二叔公坐马车去吧!……记住,不许嚼舌根!” 宋显维笑嘻嘻地道:“我若嚼舌根,你要拔我舌头么?……嗯,记得要君子一点,轻柔一点!” 顾逸亭自是没忘记,他所指的”君子”,是让她“动口不动手”。 忆起困扰了她一夜的禁箍怀抱、烫灼呼吸、干净的雄性气息,以及他倾压时,嘴唇摩擦在她肌肤的触感…… 褪去的潮红,又重染脸颊。 她暗恨没给他多加一个条件——连口头上都不可调戏她! 见大伙儿还在作最后收拾,宋显维百无聊赖,抬手揉了揉白猫脑袋。 白猫出门多日,已不似原先那般怕生人。 兼之被宋显维喂过几次乳酪,对他颇为亲近。 此刻,他从猫脑门一路顺下,揉捏得起劲。 白猫陶醉眯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顾逸亭脸上绯云更盛。 于她而言,他的手,近在她胸前不到半尺处来回晃动,尽管没直接触碰她,那力度却通过猫身传达到她胸口之上。 春衫绵薄,引起呼吸紊乱,唇干舌燥。 偏生他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嬉笑道:“白白的,软软的,绵绵的,丰润柔滑……手感真好!” 顾逸亭免不了想起一些靡乱场景,心神迷乱,心跳顿时没了节奏。 这人!比她想象中还要流氓! 早知她该再补一句——猫也不能碰! 宋显维逗弄了一阵,忽问:“这是母猫?” “公的!”顾逸亭嗔道。 宋显维立即停止动作,咬牙:“不许抱那么紧!” 连猫的醋也吃? 顾逸亭暗笑,似乎不小心……扳回一局? ***** 马车徐徐往赣州方向走,沿途玉川潺流,粉樱团簇,如锦带抛落。 途经不少村落,白墙黑瓦,花木婆娑,景致宜人且富有鲜活气。 最后那辆马车内,二叔公、宋显维和顾逸峰呈“品”字对坐。 二叔公于摇晃中打量宋显维,捋须道:“阿维,你这身板看着强壮,为何动不动就受伤晕倒?听说,你当众向我家亭亭求亲了?勇气可嘉!哈哈哈!” 宋显维尴尬之余,薄唇勾起一抹苦笑。 二叔公在第五次认错人后,终于记住了他,也记住了他受伤、昏迷、求婚“失败”的丑事。 顾逸峰逮住好时机,挑眉而笑:“二叔公,您有所不知!阿维是我姐从野猪坑里挖的,起初连话都不会说呢!” 二叔公震惊:“这么小就已在顾家了?为何我从未见过?” 顾逸峰哑然失笑,改口道:“不不不,是正月初的事!” 二叔公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端量宋显维,似在思索,他如何由哑巴迅速变成正常人。 宋显维啼笑皆非。 老的记不清事,小的说不清话,牛头不对马嘴。 顾逸峰大概觉和二叔公绕不清楚,改而调侃宋显维。 “阿维,相处久了,小爷觉着你人还不错,唯独在觊觎我姐这件事上,太自不量力了!” 宋显维知顾逸峰私下对姐姐撒娇撒痴无比歪腻,对外则爱摆少爷架子,当下没把这一番话当回事。 不料,顾逸峰见他不为所动,又以强调语气道:“对于我姐的终身大事,我和表姐都支持世子爷。你呀!最多只能仗着二叔公偶尔犯糊涂时,占点口头便宜罢了!没戏咯!” 宋显维暗悦,这傻孩子!你姐姐早做了决定,明明白白拒绝了宋昱! 除去那句“不愿与皇家有任何关联”有点扎他的心,他和她可算历经过生死劫难,相互搀扶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情投意合,哼! “故意疯”这小屁孩的意见有何用? 千娇百味 第41节 宋显维答应顾逸亭保守秘密,自然不急于争辩,暗搓搓静候大伙儿下巴掉一地之时。 届时,小疯子就等着恭恭敬敬喊“姐夫”吧! 想到此处,宋显维脸上不自觉浮出诡异微笑,既有不为所动的淡定,亦潜藏胸有成竹的骄傲。 顾逸峰眼看无法激怒他,干脆置之不理,靠在车壁闭目小歇。 宋显维猛地记起,顾逸峰方才只提了“我和表姐”,却没拉陆望春下水。 陆望春终日絮絮叨叨,此前防他如防贼似的,难不成……最近改变态度了? 宋显维下意识窥向前方马车,只见宋昱骑于马背上,正与车中的顾逸亭说话。 他心底烦闷顿生。 这人怎么回事?堂堂一藩王世子,脸皮如此之厚!被拒了,还死皮赖脸纠缠堂弟的未来媳妇,真是可恨! 在他心中,即便明知梦境不作数,却始终认定,顾逸亭本该是他的宁王妃,是他的私有财产。 外加昨夜心意互通,他更厌恶宋昱的自作多情、死缠烂打。 殊不知,宋昱另有想法。 他昨日被那自称“密探”的小青年所激怒,意气用事,拉了顾逸亭在田边问话。 被拒,原在预料之中。 颜面已失,但此事终究未曾外泄。 他认定,除了顾逸亭和他本人,无人知悉对话内容,且过后,他还与顾家人一同用膳,一派和睦。 从外人眼中看来,这段情谊,像已得到长辈们的认可。 痛定思痛,他决意继续随行,一则先查清楚“阿维”和“秦姓男子”的来历,二则可借荣王世子的身份,为顾逸亭提供更好庇护。 心仪的女子,以天家血脉作为婉拒他的理由,显然过于牵强。 路途漫漫,目下仍不急着下定论。 ***** 众人浩浩荡荡行了一日,从阴雨蒙蒙走到雨后初晴,再到落日熔金,抵达赣州城内的一座宅院门口。 此为当地富商的别院,是宋昱提前派人联系好的。 整体清净优雅,陈设干净整洁,配备恭敬守礼的下人,大至床铺被褥,小至新鲜食材,一应俱全。 对比之前随机挑选客栈,或迫不得已借宿农家,顾家人的住宿环境好了不知多少倍,个个面露喜色。 宋显维对此嗤之以鼻。 这宋昱!闹得人尽皆知,不怕被人盯上? 是逼迫混在队伍中的“密探们”离开? 借此讨好顾家上下,以博得顾逸亭欢心? 或者是……散布荣王世子与美貌少女同行千里,好在抵京后请熙明帝赐婚? 宋显维磨牙吮血,恨得牙痒痒的。 若他最敬重的姐姐敢把他的媳妇赐给别人,他绝对会把皇宫闹个猫犬不宁,再和她脱离姐弟关系! 嫉恨归嫉恨,他必须承认,在出行规划等方面,习惯随军或赶路的他,远不及宋昱考虑周到。 原本,哪怕他没亮身份摆排场,亦可让部下暗中打点,沿路为顾家人提供舒适的住处。 但他全然没顾虑此事。 为了弥补过失,宋显维积极替二叔公把花木搬到花园中。 二叔公的宝贝花儿每到一地,必须从车上卸下,放置在潮湿土壤上,以吸收天地日月精华。 宋显维受了点小伤,时不时因积聚毒性而犯困,但和下人搬个三四十棵盆景,简直易如反掌。 依照二叔公指定顺序排好后,他洗净双手,闲坐一旁,以湿布抹去手上水迹,竖起耳朵倾听顾逸亭的动静。 与一下车四处查看院落布置的陆望春、顾逸峰不同,顾逸亭正忙于向秦澍讨教玉带羹的做法。 顾逸亭提及,她在穗州地区好不容易寻到莼菜,烹煮时却无青碧之色。 出身江浙的秦澍提醒她,莼菜在铁锅中烹煮易发黑,须改用陶锅瓷锅。 二人就玉带羹的样式变化展开讨论,如加入鲈鱼的鲈莼羹,还有以蟹黄、香蕈、火腿丝、虾仁、鸡丝搭配提鲜的妙处……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宋显维仿佛感受到那通身被厚厚透明黏液包裹的、形如卷曲小荷叶的莼菜嫩芽,在唇舌间柔柔滑过的鲜嫩清香。 腹中无数馋虫打滚咆哮,他恨不得即刻冲出去,下令搜刮这一带是否产有此物。 光说不做,馋死个人哪! 他宁可摁下心中醋意,也不愿再去听二人的对话,省得唤起在京安逸时日所享受的餍足感。 漫天云霞光华渐消,园中各处的灯火次第而亮。 等待用膳的过程中,一身青裙的苏莞绫亲自领着两名丫鬟,提了两桶井水,喷洒花叶。 宋显维眉头微蹙,眼角余光窥向那逐渐移动的身影,直到她们从那一片范围离开,才收回视线。 这一小小的细节,被顾逸亭捕捉无遗。 她和秦澍仍旧有一句没一句地探讨饮食问题,流转眸光越发冷凝。 阿维何以盯着表姐? 他们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顾逸亭从不曾忘记,苏莞绫从乡下归来后,以极其包容的态度,吃掉阿维做的奇诡青团,还不住为他说好话,鼓励他再接再厉。 那夜,阿维为好友身死的噩耗而借酒消愁,是苏莞绫在旁柔声劝解。 后来得悉阿维跟随他们一块北上,苏莞绫的喜悦溢于言表,更在遭遇山匪后,对阿维加以问候。 更别说前两日,她曾和阿维于竹林散步…… 顾逸亭愿意相信阿维心中所念之人是自己,但如若表姐对他更亲切、更体贴,他这一路上可会动摇? 上辈子,顾逸亭早早离开穗州,和寄住她家的表姐还没相处熟络。 印象中,对方容貌秀气,生性软弱怯懦。 那时,苏莞绫、陆望春皆没随他们一家北上,过了数年,各自嫁人。 其中,苏莞绫下场似乎不大好,婚后无所出,备受屈辱。 身在京城、靡衣玉食的顾逸亭并未太关注这位表姐,仅凭书信得知一二,细节已忘得差不多了。 今生,作伴数载,她意外发觉,表姐性子柔顺,对待下人从无苛责,力所能及地照顾、帮助族中的孤寡老人。 她刻意让苏莞绫上女子学堂,力求让其德言容工兼备。 自己有的衣服料子、首饰、胭脂水粉,均多配一套,只想让表姐打扮得光彩照人,来日嫁个好人家。 奈何大户人家虽喜苏莞绫的貌美贤良,却为她的零落身世而踌躇;而小门小户的老实人则因她样样俱佳,认定她不可高攀。 最终,好好的一位佳人,生生耗到十七岁,还未有婚约。 这两年,苏莞绫嘴上不说,顾逸亭也能感觉她的焦灼。 毕竟,新政刚颁布没两年,想要投身于事业的女子少之又少,闺阁少女们的心愿,大多是嫁得如意郎君。 年纪越大,路子越窄。 难道……表姐真看上阿维了? 顾逸亭的心宛若掺进了细沙,虽未到心痛难耐之境地,却硌得她周身不自在。 ***** 接连几日,顾逸亭每到一地,必留心各地饮食特征,留下详细记录。 闲来,她与宋昱研究《珍馐录》的编撰,并和秦澍切磋琢磨演练。 宋显维永远懒得掩饰那股醋劲儿。 宋昱在时,他没敢干扰;若是秦澍与顾逸亭在厨房,他便如小狗般围着他们转悠,想尽一切办法参与话题。 顾逸亭欣喜多于懊恼——他终归更在乎她。 她依照承诺,每每做吃的,皆偷偷给他留一份。 悉心烹煮美食,共同分享,一点点暖胃甜心,再融入彼此的骨血里,是她作为烹饪者的乐趣之一。 也是对情郎的小小贴心。 这一日,众人行至吉安,入住宋昱指定的驿馆。 顾逸亭如常按照当地口味,做了几道原汁原味、油厚不腻、味道浓厚的菜肴。 如煎虾渣、豆豉煨肉、金镶玉、莲花血鸭、三杯仔鸡、莴叶炒鳝片等,咸鲜兼辣,别具风味。 然而,饭后手执擀面杖到处巡逻的陆望春,循香抓获躲在小花园内狼吞虎咽的宋显维。 不难发觉,他所享用的菜式,全是顾逸亭所做。 倘若没发生“山匪挡道,英雄救美”那桩事,陆望春大抵会骂骂咧咧,半点情面也不留。 眼下,她盯了宋显维片刻,神色犹为复杂。 许久,她鼓着腮帮子,风风火火离去,倒教宋显维多了几分好奇。 他三扒两拨吃完,斟了一大碗茶,踱步前去探个究竟。 其时,斜阳欲落未落,秦澍和顾逸峰吃饱了外出溜达,宋昱在厢房内和手下议事,顾仲连忙着喝酒,均不见踪影。 前院内,二叔公前言不搭后语,胡乱指挥钱俞、柯竺折腾那堆盆景。 雅致院廊下,顾逸亭和苏莞绫挽手散步,闲话家常。 陆望春怒气冲冲而来,猝然拦在顾逸亭跟前:“你又给阿维弄吃的?” 顾逸亭脸上一热:“他受了伤,我自会对他的膳食多加注意……” 陆望春左右张望,一把拉她到角落,眉宇间尽是怒其不争之色。 “嫂子跟你说了多少遍!阿维面目再俊、嘴巴再甜,也不能要的!你得有大志!” 千娇百味 第42节 她虽压低嗓音,无奈天生嗓门大,已惹来钱俞、柯竺二人的凝神静听。 顾逸亭一听她重提“大志”,暗叫不妙,连使眼色,让她闭嘴。 可陆望春常挂嘴边的那句话,还是迫不及待从她口中蹦了出来。 “亭亭,你要立志嫁给宁王才对!” 此言一出,只听得“噗”的喷水声,分别从院中的两个角落响起。 盆景聚集处,正以喝水掩饰窃听之举的钱俞和柯竺,同时喷了对方一脸。 而屋角树后,喝茶的宁王本人亦没能忍住。 傍晚的空气,酝酿着诡异的静谧。 顾逸亭真不知脸该往哪儿搁。 内心有上百个缩小的她在捶墙大哭:嫂子别再胡说八道了!我这辈子,坚!决!不!嫁!宁!王! 可惜,她无法这样做。 犹自寻思这窘迫话题要如何接口,尴尬局面该如何化解,忽闻院门处传来询问之声。 “请问,这儿是穗州顾家的落脚处吗?” 年轻女子的嗓音清脆温婉,似裹了云雾,轻飘飘入耳,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我找阿维。”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谁来了?猜中有奖哈!】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小裤衩扔了2个地雷 第37章 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似掺着幽淡花香,随风潜入亭榭翼然的院落。 众人不约而同以好奇与惊讶的眼光投向阿福迎进来的两名女子。 一人为中年青衣妇人,其貌不扬,神色木然,手提一只大木匣,步子沉稳,武功不俗。 而另外那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则教人眼前一亮。 她身形窈窕,容色清丽,杏眸灵动。 一身翠色暗花丝锦缎外披,所绾发髻被薄纱帽包裹;下着石青色绣叶长裙,人如修竹凝妆,清贵雅气与娇态兼备。 眸光环视一周,落向正在擦嘴的宋显维,她语带关切:“听说你身体不适,我先来瞅一眼。” 语气流露出几分熟络,倒像是和他十分亲近。 顾逸亭无端想起秦澍所说的“他福气好,到哪儿都有人宠着”,心中的酸涩又暗流涌动。 这人,背地里还招惹了多少女子! 宋显维尚未从陆望春那惊人之语回神,满脑子全是“嫂子竟然劝亭亭嫁给我”、“亭亭这回再也跑不掉”之类的得意念头,形于颜色的喜悦因来者而增添狐惑。 穿过院落,端详跟前之人,他深觉似曾相识,却疑心自己脑子糊涂了,“您是……?” 翠衫女子笑容温雅:“你中毒了,我来给你祛毒。” “是秦大哥让你来的?你是他的朋友?” “是他让我来的,”翠衫女子蹙眉,“不过,我不是他朋友,他……不曾和你提及?” 宋显维犹记秦澍曾言,会为他请个大夫,而且他见过的,偏生故意卖关子不说是谁。 对应其为避祸远赴东海之岛,投身五族中的木族,而木族人尚青绿色,颜色越深,身份悦越贵重,再观眼前女子翠色衣裳上勾有黛色纹理,应是王族成员。 宋显维隐约记起,四年前木族人远渡重洋,来京城找寻遗落的王族血脉,赴皇宫的宾客中便有此人。 奈何当年他尚是个无知少年,除了吃喝,对别的一概不关心。 细看此女子的五官清秀绝伦,他悄声问:“您是木君兄妹的表妹,对吗?” “对,我叫蔻析,阿翕表姐近来可好?” 她笑眯眯颔首,对院中各人打了个招呼,复莞尔道:“事不宜迟,你先容我把把脉。” 宋显维转眸见顾逸亭、陆望春、苏莞绫等人愣在原位,讪笑道:“这位是……我嫂嫂的表妹,懂医术,来为我驱毒的。” 介绍时,他犯难了。 总不能公然说,她是木族的郡主吧? 他宁王的身份岂不揭露? 谨而慎之,他选择道出亲戚间的那层关系,轻描淡写。 顾逸亭听不清二人对话,只觉这女子自带天然贵气,绝非寻常人。 乍然听说是无血缘远亲,她心头微酸滋味难言,“请便。” 宋显维请蔻析坐到一旁的石桌旁,挽袖让她号脉。 她大大方方探出纤纤素手,三指呈弓,指头对齐,轻触他的脉博。 “你沉积于阳跷脉上的毒,已然耽误了不少时日,得尽快以药灸逼出,”她抬望天色,“想必你秦大哥也快回了,咱们先针灸,再药浴,届时让他以内力催发……” 当下,她列了个道方子,命随行妇人到药铺子去购买,又请宋显维辟出一处清净地,以便她施针治疗。 顾逸亭闻言,吩咐紫陌协助。 她为忽然冒出的美貌姐姐而心生醋意,又担心阿维的病情,更恐他听见嫂子的话,误会自己怀有攀龙附凤之意。 他会不会以为,她一心想等抵达京城后,看能否获宁王青睐,再决定要不要真正接受他,才对这份情谊秘而不宣,并推拒他的亲密? 毕竟,他曾愤然说了一句话,让她耿耿于怀至今。 ——她想要皇家的荣华富贵,我成全她便是! 可迄今为止,她还没确切告知,早把宋昱拒绝了。 而宋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沿路相随,阿维对此……会否多想? ***** 灯影幢幢的卧房内,柯竺和紫陌候在边上,宋显维按蔻析要求,解下外袍。 蔻析摊开针具,戏谑笑道:“方才那位小娘子容色惊人,我见尤怜,怪不得你巴巴赖着……” “蔻析姐姐,”宋显维见紫陌在窃笑,急忙打断,“我的毒性……严重不?” 蔻析边取出针囊,边解释:“你足跟外侧的申脉穴至腹部这一段的毒,已清除完毕,但肩部、颈外侧气血凝滞,会影响你右腿的行动,让你睡眠不稳。我既然来了,早一刻是一刻,省得夜长梦多。” 她示意宋显维盘膝而坐,摸准穴位后,一一在他头颈、肩部下针。 药力渗入经脉,时而如烈火烧灼,时而如冰泉涌动。 宋显维痛痒难忍,只得咬着牙强撑。 过了半盏茶时分,屋外传来鬼鬼祟祟靠近的脚步声以及忍笑声。 下一刻,门口多了三个脑袋,却是秦澍两手各抱了一孩子,在探头探脑张望。 孩子为一男一女,男孩儿两岁左右,圆脸圆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宋显维。 女孩儿约莫六七岁,桃花眼灵动,眉心有颗小红痣,娟秀可爱。 两个孩童似是被叮嘱过不许吵闹,均嘟嘴不语。 宋显维满头大汗,衣裳半敞开,露出半边肩头,本就十分狼狈。 骤然见了陌生面孔,顿时又懵又羞,他想请埋首以石臼捣药的蔻析撵走那八卦的家伙:“蔻析姐姐……” 蔻析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发话,秦澍怒而纠正:“什么‘姐姐’!是你嫂子!” 宋显维瞠目结舌。 什么!秦澍成亲了?和蔻析? 在他错愕注视下,秦澍对俩孩子咧嘴笑道:“来,兰儿,楷儿,叫叔叔!” “叔叔!”小女娃清脆嗓音甜甜一唤。 “嘟嘟!”小男娃口齿不清跟着念。 宋显维心一下子软绵绵的,顺口应了声:“真乖!” 正想问秦澍从何处偷来两个趣致的孩子,那洋洋自得的家伙则冲他炫耀:“看我家娃儿乖巧伶俐懂事又可爱……” 宋显维目瞪口呆。 蔻析转头笑道:“你们别吵着我医治病人!到外头去玩耍吧!” 唤名“楷儿”的小男孩瘪嘴:“娘……” 蔻析展开双臂,笑容满是溺爱:“娘抱抱!” 秦澍笑哼哼走到她跟前,不顾屋中余人的震悚目光,与两孩子一同扎进蔻析怀里。 蔻析给了他们三人一个巨大的拥抱,逐一捧起孩子的脸,亲了又亲。 秦澍厚颜挤过去:“我呢?” 蔻析笑意盈盈,勾起手指,在他挺秀鼻梁上一刮,啐道:“别闹!” 秦澍快如闪电撅起嘴,在她指尖轻吻了一下,继而偷袭成功似的,笑容无比灿烂。 甜蜜得理所当然,温馨得理直气壮。 瞬间,既不能触碰心上人、又未获得公开承认的宋显维,仿佛受到了百万斤力量的伤害。 ***** 秦澍带了孩子离开后,回过神来的宋显维总算觉察出不对劲儿。 ——秦澍奔赴五族之境不过三四年,楷儿是他和蔻析所出还说得过去,那女孩兰儿,显然不小了…… 千娇百味 第43节 他素知五族民风比中原开放,说不定蔻析以前……? 念及此处,他没好意思多问。 不过,对于秦澍娶妻生儿,宋显维发自内心地高兴。 从昔年武举殿试,他已对秦澍充满崇拜,后来代兄掌政的数月,被对方严密保护,深刻了解其为人。 谋逆事件爆发后,他一度为这位堂兄的际遇而心酸。 如今见其坐拥娇妻、儿女双全,日子逍遥自在,他心下感慨又欣慰。 隐约让他倍感安心的是,顾逸亭不可能相中一位有妇之夫。 或许心有灵犀,他刚想到她,那苗条身影已现于门边上,澄明杏目意带征询。 夜来有风,她添了一件银边丁香色纱绸宽袖外衫,灯火掩映下,衬出雪玉肌肤如凝脂。 惊觉某人衣衫不整,顾逸亭俏生生的脸蛋蓦地腾起红云。 “我、我来看看,你们忙得怎么样了?是否……需要多派些人协助?” “旁人倒是不必了,”蔻析浅笑,“小娘子若无别的事,留下陪陪他,替他擦擦汗吧!” 顾逸亭见房内还杵着两人,犹豫片刻。 “二叔祖的花还没浇好……我立马去确认。”柯竺话音未落,人影已消失在门外。 蔻析对紫陌道:“劳烦小妹烧一大桶热水,助我准备药浴。” 顾逸亭意识到,这是要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惊羞之际,她心生撒腿逃跑之念,终究只是傻傻僵在原地,双手搓拧着裙带。 蔻析稍稍收拾了桌面,“阿维,要彻底清除余毒,估计须花上三五天,在此期间,你需戒酒、戒色……荤腥少沾,才好得快。” 说罢,她竟丢下二人,领紫陌出了房门。 宋显维烧着耳根,偷窥绯颜欲燃的顾逸亭,眼神夹杂期待与忿然。 什么戒色!连碰都不让碰!根本不用戒好吧? 还有,劝人戒色,反倒让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要不要这么欺负人! 不晓得是羞愤,还是针上药力发作,他的脸越来越潮红。 人如炎蒸,汗流浃背,忍不住把衣衫再敞开些。 顾逸亭恰好背对他拧纱巾,回身觉察他露出更多的躯体,步子禁不住一凝。 他宽厚的肩膀残留淡淡伤痕,半露的背脊优美而精劲,腰腹间弧线如两山鞍部,绷紧且无处不宣泄着男子的雄浑刚阳气。 顾逸亭心头发紧,无端吞了口唾沫。 困窘别过脸,她双目盯着房中的杂物,抬手以纱巾给那汗水淋漓的家伙拭去额角的汗滴。 不慎触碰他火热肌肤时,免不了一哆嗦。 宋显维料想她在害羞,忆及方才秦澍与蔻析旁若无人的拥抱,他妒火中烧地咬了咬下牙,语气掺杂着委屈与期许。 “难受……你、你快抱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过分!秦澍调戏完我媳妇,又来虐狗!我要媳妇抱抱亲亲举高高! 亭亭:qaq · 作者发烧ing,晕乎乎的,等我明天再捉一次虫子。 ·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木昜扔了1个地雷、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么么三位赞助商,团抱! 第38章 那句微带撒娇的索抱之词飘荡在空气中,烛火突突跃动,映照心的颤颤巍巍。 顾逸亭飘忽不定的视线重新转回宋显维那澄明眸子里。 明亮的长眸,骤然蒙了一层薄雾。 如有情,亦含欲。 顾逸亭心头软软的,若非看到他肩脖上明晃晃的银针,险些就动摇了。 收敛心绪,她唇角不经意勾了勾:“那位姐姐又没说要抱着擦汗。” 宋显维如孩童般扁着嘴。 他一时情动,实则自知满身恶汗,不该唐突佳人。 脱口而出后,他暗生悔意;再被她婉拒,心中如打翻了调料瓶子,五味杂陈,滋味难辨。 顾逸亭站在他身侧,以纱巾抚拭他的面庞轮廓。 没了最初的拘谨,她壮着胆子去整理他密浓略硬的发,指尖透过薄薄纱巾,轻触他刚硬且烫人的体肤,甚至窥望他块垒明晰的胸腹、精壮强韧的窄腰…… 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欲念,如蔓藤般缠绕着她。 她的确想给他一个拥抱。 很想。 对上他乍然轻抬幽深的眼眸,那暗涌翻腾的夜潮,牢牢锁着她的注意力。 近在咫尺的两抹气息,于昏暗房中交融后更为灼烫。 熨人心肺,烧沸血液。 宋显维从她微垂眸子捕捉到几分柔软,情难自制地伸手,却在离她纤腰数寸时僵在半空。 她说过,希望获得他的尊重。 她还说过,在未曾真正定下前,他不能逾矩,否则她会给别人弄好吃的,独独不给他。 如不忍受欲念的饥饿,就得口腹的饥饿,他该作何选择? 深吸了口气,他忿恨地收回爪子。 无名无份,只能忍,坚忍。 宋显维默默在脑海中暗下决心——来日,若不像梦中那样将她拆骨入腹,他绝不罢休。 静默片刻,他竭力抿紧唇畔的笑意,幽幽发问。 “你嫂子……让你疏远我,‘立志’嫁给宁王,是何意?” 顾逸亭下意识一颤——他果然听到了! “嫂子她……她那是瞎说八道!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她故作轻松笑了笑,“她素来爱咋唬,说话不经脑子……你想想都知,宁王可是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与我别说八杆子打不着,八百杆子也打不着!” 宋显维忍笑听完她的劝抚,努力摆出一副忿忿不平状。 顾逸亭本想告诉他,到了京城,就算宁王真看上她,她也抵死不从。 但这话若出口,未免太过托大…… 今生的宁王,仅仅派人问过顾家千金的婚配,并无进一步动作。 是母亲自以为她有机会,才联合陆望春不住催促。 途中被嫂子无数次提及“宁王”,顾逸亭已无起初那般抗拒和畏惧。 再遇终成陌路人,前世的恩也好,怨也罢,该忘就忘。 况且,她有阿维了。 “阿维,你在吃醋?”她眸底横起秋波,光华流转,隐隐带着明知故问之意。 宋显维自然不可能吃自己的醋,嘴上却嘀咕:“你家人一直反对我,非要你跟荣王世子好,现下又蹦出个宁王,我心里怎能踏实?” “前些天,我已拒绝世子,这事……不好到处宣扬,你心里清楚就好。” 她柔声抚慰,如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宋显维几欲想握她的手,然而她补了一句:“至于宁王,我绝不会和他扯上任何干系,你放心。” “……” 宋显维从她口吻品察出坚决抗拒的意味,心中无端一沉,霎时间竟不知作何应对。 共处一室的暧昧感,因彼此各怀心事,悄然退散。 过了半炷香,蔻析折返而回,领着钱俞、柯竺等人为宋显维准备了一只大木桶,逼着他浸入滚烫汤药中,硬生生将他泡成了红通通的药味人。 秦澍把两孩子交给顾逸峰和苏莞绫看着,迈步进屋,以内力为宋显维逼出毒性。 宋显维虽一直坐着,却被折腾得浑身乏力,洗净更衣后,倒在榻上睡得深沉。 顾逸亭自他浸泡在浴桶前便已红着脸退到房外。 待一群人进进出出,她也没好意思去瞅一眼。 奇怪的是,驿馆内多了孩子的笑声、闹腾声,宋昱始终在屋子里,不曾过问一句。 顾逸亭信步回房时,后知后觉,最近宋昱对阿维表现出的包容、客气,出人意料。 回顾那日下午,她听说宋昱来了,匆忙赶去,撞见二人在屋内僵持不下的局面,仿佛予人势均力敌之感。 阿维态度冷峻,无半分惧色。 而宋昱,依稀对阿维怀藏三分忌惮? 由于宋昱立刻把她请出去,事后她被阿维的求娶撩拨得心慌意乱,再未细究缘何宋昱会以世子之尊去探望她顾家的“仆从”。 有些事,似乎超出她意料? 阿维瞒她之事,估计还有不少。 千娇百味 第44节 ***** 翌日,秦澍一家加入了顾家的北行队伍。 顾逸亭如常每到一地,便领着厨娘去观摩当地的菜式,择优选录,得空时亲自动手,让大伙儿吃饱喝足。 相处熟络了,蔻析闲来向顾逸亭、苏莞绫传授养颜的食疗方子、美容滋养香膏的配方;而小儿女跟顾逸峰日常打闹玩耍,耍耍嘴皮子,更是逗得大家喜笑颜开。 日复一日,宋显维体内毒素已清理完毕,日渐神清气爽,意气风发。 他彻底打消去仙霞岭拜会傅青时的计划,决意继续陪同顾家人北上。 倘若傅青时得悉他如此“重色轻师”,估计会狂翻白眼。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山越岭,行至景德镇一带,忽然下了场暴雨,众人被迫临时在小村落中避雨。 耽搁整整一个时辰,眼看再赶路已来不及进城,唯有就地留宿。 听闻此地有道名为“瓷泥煨鸡”的特色菜品,宋显维自告奋勇,跑去附近瓷窑挖来一大包瓷土,又让钱俞柯竺挨家挨户找了两只农家仔鸡、几片干荷叶和大块猪肉。 他把物料凑齐后,喜滋滋向顾逸亭诱哄:“亭亭,来做好吃的!” “我今儿疲乏,让厨娘做吧。”顾逸亭懒懒应了一句。 “你没事吧?哪儿不舒服?要不让秦家嫂子给你瞅瞅?” “不必,就是累了。” 顾逸亭正好来癸水,头昏脑胀,周身不畅,烦躁莫名,却难以启齿。 宋显维原是想吃她亲手所制,才不遗余力搜刮食材。 眼下自讨没趣,他只好道了句“那你歇着,我来做”,便灰溜溜直奔厨房。 秦澍对于他的离奇行径已见惯不怪,但“宁王亲自下厨”的盛况,倒是前所未闻。 “阿维,这嫩鸡破腹后,肥油是不是该剔除掉?” “你确认……盐的份量没错?” “还有,这淋入瓷泥的料酒会不会太多了?” “依我看,你的葱花切得太不均匀……” “滚滚滚!” 宋显维被秦澍絮絮叨叨、自以为是的指导激得恼羞成怒。 他驱逐秦澍到厨房另一头,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将仔鸡宰净,将生姜、葱花、麻油和食盐等调兑成汁,里里外外抹了个遍。 完成后,他以剁好的香菇猪肉末填塞鸡腹,再用大块干荷叶、和入陈酒的瓷土包扎封严,直接放入炭火焖烤。 他一贯不擅厨艺,亲王之尊,本来无须研习。 无奈此前做的怪味青团……噢!不对,是怪味绿饼,实在有损他英明神武的形象!也大大折损他的骄傲和尊严! 如今毒性已除,他不光要洗刷“身体娇弱易晕倒”的前耻,更立誓扭转心上人眼中“盐糖不分”的愚笨印象。 在他自个儿忙活的过程中,秦澍和顾家厨娘则与农家老大娘一同做了炒双冬、藜蒿炒腊肉,还备了猪小肠、鸡蛋、白木耳等材料,尝试做地方菜。 宋显维边烤鸡边留意他们用刀小心翼翼刮去猪小肠的内膜,反复冲净,灌入调味的蛋液,而后扎口小火慢煮,捞起晾凉。 秦澍把晾好肠子置于案板上,手起刀落,切成半寸左右的连刀片。 肠衣收缩后,软软的蛋肉膨开似朵朵蘑菇状,再加入鲜汤、白木耳、预先入味的肉蓉烹煮,便完成了鲜嫩独特的“双色蛋菇”。 宋显维觉得稀奇,看得入神,面前那两团被泥巴裹着的鸡,翻了两遍就被遗忘。 等到厨房只剩他一人,“瓷泥煨鸡”飘出焦肉香,他兴致勃勃把鸡从柴火中扒出,满心期待能做出一道色泽诱人、肉质松软、食不嵌齿的美味佳肴。 然则,现实总要给他无情打击。 如秦澍先前所料,加进瓷土的酒过多,泥巴太稀裹不厚,导致烧烤时脱落大半。 外加他翻转烤的时间并不对等,去掉泥巴时,鸡的一面已经烤过了,另一半才刚熟。 更要命的是,切开整鸡后,内里肉末还是半生的。 宋显维往日见顾逸亭和秦澍在厨房劳作,仪态潇洒,如鱼得水,以巧手做出各式各样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总觉并非难事。 他自问不算太笨,不过想在意中人跟前挽回一点颜面,为何屡屡遭挫? 一筹莫展之际,门口忽而多了个身穿青绫裙的窈窕身影。 “阿维,没事吧?他们都开吃了!”来者是和顾逸亭一样常穿青衣的苏莞绫。 她见宋显维迟迟没现身,借口说回房拿东西,绕了一圈,提裙而入,小声询问。 “苏小娘子,你们先吃。”宋显维闷声应道。 苏莞绫瞧他灰头土脸的模样,莞尔一笑:“火候没掌控好?不要紧,咱们换个做法,照样好吃。” 她边说边寻了件围裙套身上,而后洗净刀具和案板,先把鸡身内的香菇肉末取出,又将秦澍用剩的竹笋边角料切碎,先炒香再加高汤熬煮;后迅速把鸡剁成小块,根据生熟程度,分批放进肉汁焖烧。 鲜脆笋丁饱吸鸡油的焦糯,激发出肉香鸡香,驱散厨房内原有的沉郁。 宋显维眼看她麻利地勾芡,将一道半生不熟的烤鸡转化为焖鸡,感叹道:“没想到,苏小娘子手艺也是这般灵巧!”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我又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什么粗活儿没做过?” 苏莞绫顺手抓起一把柳芽,缀洒在表面,青嫩曲卷的叶片使这道菜色泽亮丽了许多。 “好了,你先擦擦脸,再把这端过去,别说我掺和了……”她以抹布轻拭去盘边,递给宋显维,“我换身衣裳就来。” 宋显维由衷感激她仗义相伴,当下羞愧称谢,捧着这一盘子鸡块,送进众人用膳地屋子。 焖鸡的鲜香味浓,惹来大家啧啧称奇。 “阿维也会做菜!不愧是我顾家人!”二叔公笑嘻嘻夹了一块,边吃边赞,“唉呀!这表面裹着的汤汁浓稠滑腻,鸡肉也酥嫩,好吃好吃!” 余人也不甘落后,火速尝新。 秦澍虽觉菜式临时变换略微古怪,碍于情面,并未没揭穿。 又过了半盏茶时分,苏莞绫薄施脂粉,更换一身鹅黄色褙子,不动声色入座,笑着夸赞今夜菜肴丰盛美味。 顾逸亭脸色蓦地暗沉了三分。 相识多年,表姐从未有过席间更衣的先例。 今夜又非盛宴,更无补妆必要。 表姐一而再再而三地抢在她跟前护着阿维,是否真对他动了念想? 若单纯帮助,为何要掩盖事实? 他们之间,究竟藏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忍受整日腹痛,顾逸亭本就没多大胃口,而今见二人联手做菜,没来由觉舌尖酸涩,干脆停杯投箸。 宋显维觉察她没动筷子,含笑相劝:“吃饱了?不尝尝我这道鸡块?” 顾逸亭唇畔挑起无欢愉的笑意:“你不是说要做瓷泥烤鸡么?何以变成肉汁焖鸡?该不会是……做砸了,让表姐帮忙的吧?” 此言一出,余人的眼光在苏莞绫和宋显维脸上来回游移,了然与戏谑兼之。 遭她毫不留情地拆穿,宋显维笑容凝滞,眸光一冷,手上那双竹筷“啪”地断为四截。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哼唧!他们有奸~~情! 宁宁:哼唧!一点面子也不给! · 第39章 “是!我是搞砸了!” 在顾家长辈、小辈和秦澍夫妇等人或震惊错愕或幸灾乐祸的注视下,宋显维高亢清越的嗓音夹杂着羞愤和耻辱。 他自遇上现实中的顾逸亭,一直压抑本性,尽心扮演乖巧顺从的小亲随,终日笑脸相迎。 此时陡然一句难掩锋锐的低吼,恰如一声惊雷直坠深渊,回荡有声。 顾逸亭的心猛地一颤,却不知震悚之意从何而来。 与他凛然目光相碰撞,她忽觉眼前男子一下子散发出陌生的震慑感,竟让她无所适从。 宋显维薄唇挑起自嘲淡笑:“我捣腾了个把时辰,所做瓷泥煨鸡半生不熟,苏小娘子路过,好心救了场子!我没打算抹去她的功劳,是她顾全我颜面,让我别吭声。现下我招了,顾小娘子可还满意?” 他冷淡语气暗藏嘲讽,冲进顾逸亭的耳中,激发她的烦躁如千层浪涌,使得她腹中的疼痛变本加厉,连带软嗓也尖锐了几分。 “你是想说,我没顾全你颜面,还当众抖了出来?” 宋显维直视她片刻,深眸底下曾徜徉的温暖春风仿如吹入寒冬。 “你何曾顾全过?又何须顾全?” 声音冷似坚冰。 “噼啪”两声,他顺手撂下掰折的筷子,甩袖转身,如风一般跨步出门。 “敢对我姐甩脸色?野猪怕是不想活了吧?” 顾逸峰边捋袖子边嚷嚷,一跃而起,意欲追出去揍人,被苏莞绫摁住。 陆望春瞪视苏莞绫:“绫绫你也真是,成天好管闲事!你得看帮的是谁!死皮赖脸又毫无分寸的暴脾气,能帮吗?” 说完,她又扯了扯顾逸亭的衣袖:“早说你太纵容阿维,你还偏不听!看好吃好喝、好声好气,把他给惯的……都能上天了!” 顾逸亭心底怒火如被浇了油,轰然炸开。 这家伙!自己连道简单的菜也弄不出来,没胆子痛快承认就罢了! 联手表姐作弊,被人揭破,还发飙弄断筷子、甩手走人? 凶巴巴的,吓唬谁呢! 二叔公和七叔顾仲连忙着吃菜喝酒,懒得干涉小辈们的斗嘴。 苏莞绫见状,温言道:“亭亭别气了!不就一道菜吗?何必伤和气?阿维尽了力,没得出满意成品,难免气馁……” 顾逸亭秀眉积聚的不悦之情愈加明显:“是!你是好人!是我小题大作!总成了吧!” 千娇百味 第45节 秦澍连忙把话锋接转:“都怪我!我该陪他一起做的……阿维他打小被护着长大,未曾碰过这些,性子也执拗,顾小娘子别往心里去……我现在去劝劝他!” 他边说边向蔻析使了个眼色,追着出了门。 蔻析盈盈浅笑:“阿维近日心火旺盛,说话难免冲了些,我给他调理调理就好。大家继续吃菜……别浪费了这么一大桌子美味。” 席上众人陆陆续续把注意力回归到佳肴美酒上,仿佛刚才并未发生任何波折。 顾逸亭举杯饮尽残酒,深觉喉咙至胸腹烫灼如烧,连带腹中阵阵隐痛,除了难受,再无别的感觉。 她为掩饰熊熊未灭的恼火,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朵白木耳。 明明爽滑兼备,饱含肉汤的鲜美,却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觥筹交错,她如芒在背,只坐了一盏茶时分,遂借身体不适为由,避席而退。 ***** 天高夜沉,一弯新月擦过农家院舍的檐角,以柔柔清辉勾勒出屋顶上两个健硕的身姿。 若非从海外杀手处夺来的密匣还藏在顾家的随行物资中,一时半会儿取不出来,宋显维大抵会压抑对顾逸亭的眷恋,立马带上钱俞柯竺,一走了之。 毕竟,敌对势力已被清剿,而他毒性除尽,按理说,该急速归京复命才对。 此番纡尊降贵,遭受挫败与折辱……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本可置之不理,但冷嘲热讽他的,是他捧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他的那道气难吞难吐,如鲠在喉。 梦中,她对他始乱终弃;梦外,半点情面也不留。 她若顾及他的颜面,岂会容许宋昱跟了一路?岂会始终隐瞒顾家上下,让大伙儿觉得他如赖皮狗追着她、自讨苦吃? 他宋显维,是当今天子的亲弟弟!是先帝遗诏所封的宁王! 抛开近年守卫疆土、征战沙场所获的拥戴和敬重不说,就算他闲居在京之时,处庙堂巅峰的兄姐,尚且宠着护着他,何时需他向任何人低声下气、百般迁就? 眺望月下山川连绵起伏,山村小宅院灯火寥落稀疏,他恍然如置身梦境,竟有种忘却身处何方的错觉。 他也许中了蛊毒,才会平白无故去作贱自己! 秦澍陪坐在他身侧,手里拎着从某处顺来的一壶酒,偶尔灌上两口,酒香四溢,却始终无话。 同为男子,知晓沉默的可贵。 匆匆脚步声敲破院落的寂静。 顾逸亭一手不经意捂着腹部,领了紫陌仓促行出,步往一侧的卧房,因一低唤定住步伐。 宋显维居高临下,眼见宋昱从内推开一座房子的大门,噙笑说了句什么。 逆着夜风,具体的听不真切。 依稀听其提到“镇上的陶瓷展”、“合适的盘碗碟”,宋显维猜出,他又借机约顾逸亭小逛。 沿途奔波的七八日,宋昱曾力邀她欣赏桃花林、到闹市酒楼品尝新菜等,已不下数回。 顾逸亭大多以忙活为由,婉拒或改让顾逸峰凑个热闹。 然则这一回,宋显维似看到顾逸亭往他的所在扫了一眼,含笑应声:“承蒙世子邀约,明日必定如约前往。” 她那柔如夜月微风的嗓音,以及宋昱意外惊喜的笑容,如双重利刃,狠扎在宋显维心头。 他冷冷收回视线。 抬目望天之际,皎洁银月与璀璨星辉落入了他的清亮眼眸,却耀不散他堆叠的寂寥与黯然。 ***** 顾逸亭是故意的。 她纵然夜视不佳,亦能瞬即判别,月下屋顶的两道身影属于何人。 以那两人的能力,即便听不清她和宋昱的对话,也可凭借神态推断谈话内容。 怒气驱使她扬起笑颜,爽快答应宋昱的邀约。 然而洗浴过后,捂着蔻析热过的药包,悔意便如浓烈草药气钻入她鼻息,汇入她的身体发肤。 她从何时起变得如此爱计较了?又自何时起学会以锐气去伤害旁人? 阿维和表姐藏了小秘密,并携手瞒骗她,固然可恶;但她利用宋昱的示好,当面刺激阿维,又好得了哪里去? 夜间的腹痛外加心事萦绕,她辗转反侧,倍感煎熬,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入了梦。 梦中,陪伴那家伙闲坐屋顶的人,换成了她。 房屋拔地而起,她既惊且慌,他则笑而挽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语:“不怕,有我在。” 最终,他们立于山峰之巅,俯瞰苍茫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心也似容纳了广袤天地、千山百川。 在他温柔拥她入怀的蜜意中,火热跳动的心,蔓生出笑傲苍穹的豪情壮志。 次日晨起,尚未从那包揽六合八方的大梦中回神,顾逸亭揉着惺忪睡眼,被紫陌备下好几套华丽服饰和精美首饰一晃,心生惆怅。 居然莫名其妙做了离奇的梦,什么睥睨天下,什么游历山河! 她不就是个锱铢必较、胸无大志的小女子罢了! 连小小的一道菜也容不下。 无意打扮得过份张扬,她挑了件纱织烟灰紫褙子,配了素色上襦、白底银线梅枝刺绣罗裙,随意绾了个发髻,插上簪花珠饰点缀。 她只求维持一贯雅致清丽的形象,避免招摇过市。 走出房门,正好遇见苏莞绫与阿木对着二叔公那堆排得整整齐齐的盆景在小声讨论。 “二舅公最爱这株天目松盆景,你真没觉比来时发黄?” 阿木挠头:“每日盯着,倒没觉察哪儿出问题。” 顾逸亭细看这盆景树皮龟纹深裂,枝干苍老道劲,枝叶疏朗秀拔,叶色翠中的确透着黄气,淡声发话:“兴许是路途奔波,未能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水土不服,也是常有之事。” 阿木咧嘴一笑:“小娘子说得在理。” 顾逸亭又问:“你们为何还杵在这儿?不去收拾东西?” 苏莞绫道:“世子吩咐下来,说分作两路——你们逛你们的陶瓷会;二叔公、七叔、表嫂他们吃过午饭,直接入住镇上的瓷商宅院。” 顾逸亭微恼。 看样子,宋昱早把他们赴展会的消息散布至顾府上下。 她打量苏莞绫一身影青缎裳裁剪得体,妆容素淡,微笑道:“表姐,我恰好有事想与你商量,不如……你随我同往?” ***** 当宋昱目睹两道倩影相偕步向马车时,脸上笑意有些微凝固。 他特地改换了嵌珠紫金冠,换了身玉色松鹤纹袍,外披靛蓝大氅,玉佩香囊等物无一不精,只为以潇洒挺拔的姿态,与顾逸亭共游。 他原想着,她先和阿维起了争执,又爽脆应允他的邀请,自然是要接受他的心意。 不料,她拉上了苏莞绫。 “世子爷,”顾逸亭报以一笑,“我欲与表姐同行,请您别介意。” “苏小娘子肯赏光,在下深感荣幸。” 宋昱朝苏莞绫颔首,作了请的手势。 “世子爷客气了。”苏莞绫被临时抓来挡箭,窘迫万分,又无从辩解,只得向他盈盈一福,当先钻进马车。 宋昱不好与两名少女同挤车内,当下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马车起行,荣王府护卫与顾家的三名仆役丫鬟紧密相随。 途中满山的桃杏灼灼欲燃,顾逸亭听窗外马蹄声咯噔咯噔,双目悠悠转向苏莞绫忐忑的面容。 “我强行拽你相陪,你很不安?” “亭亭,谁不晓得世子一心想和你单独会面,”苏莞绫面带愠色,“我夹在中间,像话吗?” 顾逸亭唇角浅浅一勾:“原来,你也觉,夹在别人中间,不像话。” 苏莞绫柳眉轻蹙:“你……此话何意?” 顾逸亭咬唇斜睨着她,心下暗忖,是装模作样,还是真傻? 若说表姐喜欢阿维,对他处处相护,不愿让他受委屈,不假。 但顾逸亭确曾有一回,见苏莞绫与阿金为二叔公的盆景浇水时,相谈甚欢。 难不成,她心里装的不止阿维一人? 眼看车内无旁人,顾逸亭试着道出盘踞在心的想法:“表姐,我问个问题,你要如实作答。” “……什么?” “你,钟情于阿维?” 苏莞绫眼睫一垂,粉唇翕动片晌:“何有此问?” “回答我。”顾逸亭凝视她睫毛掩映下的眼波,一字一顿。 苏莞绫幽幽叹息:“说是钟情,倒也不至于。” 那算什么?顾逸亭纤纤十指轻捏裙摆。 苏莞绫转目对上她狐疑的眼神,悄声道:“他很好,遗憾以他的出身,注定要被你辜负。我……最初是同情,继而便忍不住多关心……时日久了,有时候会想,倘若我也能遇上一位倾心待我之人,该有多好!”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辜负他?”顾逸亭话音透露几许凉意。 “即使你不能如舅母所愿嫁给京城的王公贵族,起码也会嫁给诚心相待的荣王世子,难道……”她面露惊讶,“你心里的人,是……是阿维?” “我答应过阿维,让他到京城后上门提亲。” “那、那……那你竟还让世子跟咱们一道?”苏莞绫惊诧中暗含愤怒,“你今儿还与世子私会!阿维他……他该有多难过!” 顾逸亭一怔:“我婉拒了世子,他非要跟来,我还能如何?……今日之会,不还有你在吗?” 苏莞绫失笑:“亭亭,我总算明白,你昨夜何以大发雷霆。你断定,我有意抢你的人,但……你可曾想过,你们之间表现的,只是他一厢情愿,而你在迂回曲折地躲避或利用? “正因我未感受到你们的情投意合,更以为你终将选择世子,才会对阿维心生怜惜,一再维护……更不忍心他把煨得半熟的鸡端出来供大伙儿取笑,才以举手之劳帮了点忙。 “没想到,此举惹来你的猜忌,还害他被你当众奚落……这事,原是我多事生非。但亭亭啊!他待你千依百顺,折腾半天,只为得你认可,你缘何非要践踏他的一片真心?单单是因为你心怀醋意?” 顾逸亭后知后觉,她和阿维的这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执,根本不是缘于一道菜。 千娇百味 第46节 她习惯被他捧着,慢慢滋生出比他高人一等的错误念头。 兼之,她为避噩梦纠缠,不想与阿维太过亲近,此难言之隐无法坦诚,必然会让他心里不舒服,总觉她留有后路吧? 于是,在她向他提出“不触碰,不公开”的条件时,彼此的相处已埋下隐患。 经苏莞绫一提,顾逸亭意识到,某些事,不一定是谁对谁错,但每个人掺合一步,不知不觉便将矛盾步步激化。 “亭亭,你若仍在摇摆,大可不必许诺;如若你心意已定,万万不可再辜负他。男子不比女子善于表达,大多数情绪只会埋藏于心,等到你发觉端倪再去劝解,只怕……已伤他太深。” 苏莞绫轻握顾逸亭的手:“这几年,我获你庇护,自是愿你得一良配。若光从家世、地位来看,世子比起阿维好不知多少倍,我和峰峰才会坚定不移地支持你和世子。 “阿维,他很好,”顾逸亭没来由鼻头发酸,“他一点儿也不比世子差。” 这是她有史以来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夸奖阿维,轻声软语,揉合了三分骄傲、三分甜蜜,三分羞涩,余下的一分,却是未消的气恼。 她细味苏莞绫的解释,忽而品味到对方言而未尽之意。 ——表姐确有想过,假若她这表妹打定主意不要阿维了,便以悉心呵护,让阿维退而求其次选择自己。 因年幼失怙,寄人篱下,苏莞绫总是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对谁都关怀备至,实则也是希望通过关注别人,来获取别人对她的关注、好感、怜惜。 顾逸亭很想很想告诉她,她容色娟秀,知书达礼,值得大家对她关照,而无须刻意讨好他人。 但这番话,显然不合时宜。 二人两手相握,静看疾风扬起纱帘,融融春光飞掠而入,暖化此前冷冽的气氛。 尚未抵达会展,表姐妹已被远处的喝道声、叫卖声、欢笑声拉回神思。 顾逸亭对陶瓷本身兴趣不大,但每年推陈出新的各类器皿和餐具,倒是能予以她创造新菜肴的新思路。 自从百家盛宴上,她以蜡烛为菜肴加热后,满心想定制一系列便于放置火苗的盘碗。 这回路过闻名天下的瓷都,当然要顺道探寻一番。 设于镇中心的会场,搭起了如长龙般的竹架,层层放置了各种陶或瓷所制的日常用具或收藏玩赏之物。 不光有景德镇当地著名青白瓷,更有各地窑系参展精品。 如钧窑的海棠红、玫瑰紫釉色,灿如霞光,变换无穷;又如汝州窑莹润如凝脂,龙泉窑翠如梅子,青青欲滴;还有图案工整,花纹严谨清晰的定窑…… 各式碗、盘、盏、碟、盆、壶、杯、渣斗等一应俱全,砚滴、笔筒、笔架等文房用具也让人目不暇接,更有与香炉、八仙塑像等道佛用品,可谓琳琅满目。 据说多家瓷商举办了卖赠活动,慕名而来的周边百姓将偌大的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导致顾逸亭与苏莞绫被宋昱和护卫围绕着、护送着,依然举步维艰。 人浪熙熙攘攘,时有碰撞,一不小心,便会挤散。 宋昱满脸歉然:“抱歉,在下事前未料……人竟如此之多……要不,咱们改日再……” 话未道尽,顾逸亭被身后的中年妇女猛力一撞,脚下一踉跄,被迫随人潮一连迈出四五步。 站稳时已寻不着宋昱和苏莞绫,她心里发虚,暗悔不该轻易答应此次邀约,落得个人挤人的下场。 正想回身往来路方向走,偏偏来人越来越多,将她堵得晕头转向。 仿如深陷漩涡,再也没法挣脱而出。 茫茫人海中,一只大手以极快速度,从后方拽住她的手腕。 她随这熟悉的温度与质感倒退数步,略一抬头,便撞上了那双烁烁如星的墨瞳。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我迟到了!请大家看在肥章的份上,原谅我一次啦!qaq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2个地雷 么么每一位。 第40章 “你要摔倒了,我才扶你一把。” 当顾逸亭柔软的背正正坠向身后结实宽厚的胸膛时,一句夹杂懊恼的冷言擦过她滚烫耳廓,顷刻间凉了她的心。 恰逢道旁的德化瓷商,捧出一大批瓷盒,刻花、蓖划纹精美,有圆式、八角式和瓜棱式等多种,惹来路人或争相翘望。 惊喜的呼喊声、尖叫声、赞叹声,不绝于耳。 宋显维急忙把顾逸亭拥在胸前,护她逐步远离喧嚣所在。 他昨晚因她轻松答应宋昱的邀约,磨牙吮血了一整,甚至暗自发誓,再也不招惹这无情无义的女子。 然则听闻她并非单独赴会,而是带上苏莞绫,他又开始为她开脱。 说不定,真的只为来看陶瓷器皿? 他黑着脸,施展轻功跟来,一见那人山人海,顿时无语。 这哪里是看陶瓷?全是来玩“人挤人”的游戏吧?宋昱在穗州安逸久了,半点危机感也无? 眼看顾逸亭与宋昱等人走散,随时有被占便宜的危险,宋显维不得不现身,将她拖到跟前,锢在怀中。 娇躯入怀那一刻,他又暗恨,骨气再度被温柔腐蚀。 哼!他才不要轻易原谅她! 偏生两条臂膀半点儿也不争气,将人搂得紧紧的,生怕弄丢了、碰伤了、蹭到了。 于顾逸亭而言,这并非是他们最亲近之时。 却是迄今以来,头一回被他当众抱住,且不便挣脱、亦不愿挣脱的时刻。 即使他被她气得甩手离开,他还是会悄然尾随,穿过拥挤人潮,紧密护她于身前。 人海如浪潮,涌动,起伏,迂回……她贴着他,从后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逐渐有了一致的节奏。 她螓首微,眸珠游移,试图回眸看清他的表情。 殊不知,因身高差距,她微微仰起脸,流转顾盼间泄露的丽色,以及启唇欲语的无辜,有种隐隐期盼他呵护之感。 环在腰上的手愈发灼热,隔着透薄春衫,烫得她身心俱软,情不自禁挨他更近一些。 他在,她无所畏惧。 此时,那德化瓷商摆放完瓷盒后,隆重请出一尊胎质致密、釉色光润明亮的观音像。 霎时间,欢呼雀跃的人群再一次鼎沸,纷纷推搡,朝白瓷观音像恭敬膜拜……场面混乱之极。 宋显维只得固守原地,死死裹住怀中人。 待人们哗啦啦躬身或跪地时,顾逸亭震骇地发现,周边五丈范围内,人人都矮了一大截。 于是,他们的亲密拥抱,骤然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各种嘻笑声和议论声瞬即如炸了锅。 顾逸亭绯颜如烧,稍稍挣了挣,自觉已被人围观,不如抬手捂脸来得痛快。 宋显维顺势把她转了个方向,让她把脸埋在他胸口,才圈着她一步又一步挪往相对松动处。 迎着各种戏谑、艳羡、鄙夷的打量,他眸光如电,心下暗骂。 ——看什么看!回家看自己的媳妇去啊!盯别家的做什么! 嘴角则不由自主勾起一缕浅笑。 只因顾逸亭羞得无地自容,宋显维也懒得管周遭眼神,是以没留意,不远处那头戴紫金冠、身穿靛蓝大氅、配玉色松鹤纹袍的青年,面露罕见怒色。 随着另一边吉州瓷商展示木叶天目、玳瑁天目和虎皮天目等别致样式,众人又换个方向看热闹去了。 熙来攘往、毂击肩摩间,顾逸亭与宋显维谨慎“随波逐流”。 双方皆抿唇未语,唯有相扣的十指,不断交换手心的温度和湿度。 艰难前行七八丈,迎面撞见楷儿高坐秦澍肩头,指着宋显维大喊“嘟嘟”。 宋显维乍然偶遇秦澍夫妇,忆及昨夜愤懑中说了句“我再搭理她我就是狗”,未及细想,急不可耐地放脱了顾逸亭的手。 顾逸亭犹自低头,生怕不慎踩到别人,手忽然遭他甩开,立即被这猝不及防、且全然不符合他作风的举动惊得一愣。 秦澍意味深长“喔喔”两声,宋显维连忙板着脸:“我、我来买陶瓷!无意间撞见的!” 这家伙瞬间变脸装不熟的技能,使得顾逸亭既惊诧又愤怒。 “哦!你这毒才刚除,就迫不及待跑来这乱哄哄的会展买陶瓷?还‘无意间’牵着顾小娘子的手,喜滋滋走了那么大段路?”秦澍笑哼哼拍了拍宋显维的肩,“改日我问问你姐,天下间可有如此巧妙之事!” 宋显维面红耳赤,瞪眼道:“少去我姐面前搬弄是非!” 秦澍笑道:“这哪里算搬弄是非?摆明是据实以告!” 宋显维正要再辩,忽闻周围喧哗声又起,似是某一处又端出吸睛之作。 他想把顾逸亭往身边拉近,冷不防身侧两人为踩脚之事恶言相向,继而大打出手…… 顾逸亭避之不及,连退几步。 不巧新一波人蜂拥而至,竟强行将二人撞散! 宋显维仓促伸臂,试图握住顾逸亭的手。 五指张开再攥紧,抓了个空。 心也一下子空了。 ***** 见阿维人前人后两副面孔,顾逸亭猜不透其中原理,心下窝火。 既然是“无意间撞见”,何必非要同行? 她赌气顺人群流动方向走了丈许,绕过几名身材高大之人,从缝隙中钻出。 “亭亭!……亭亭!” 阿维的焦灼叫唤声,被此起彼伏的夸赞声冲得断断续续。 顾逸亭心底平添了三分得意——这家伙!敢甩开她?往后别指望再牵她的手! 她侧身步往人少处,打算寻几家当地的青白瓷摊档,问问有否她指定的款式。 千娇百味 第47节 连挑两家,均没相中,她料想如此场面也难下决定,计划离开此地,前往顾家人落脚的后石巷。 刚迈出两步,身旁多了带笑的温婉嗓音,“顾家妹子,你在这儿呀!” 顾逸亭转头发觉是蔻析和她那名中年女护卫,却不见她的夫婿、孩子和阿维,奇道:“秦家嫂子,为何剩你一人?” 蔻析摊了摊手:“哥儿俩还到处找你,被我捷足先登了。走!到会展外的小山坡等他们。” 顾逸亭不好违她之意,遂挽了她胳膊,小心缓行。 蔻析谈不上丽色惊人,眉若烟黛,肌肤娇嫩,看上去比顾逸亭也就年长三四岁。 “亭妹妹,听阿维说,你眼睛夜里看不清,可是真的?” 闲谈中,蔻析随口问起顾逸亭的夜视。 顾逸亭嘟嘴:“他连这都跟你提!” 这种话传出去,岂不泄漏他们夜里时不时凑一块的秘密? 转念一想,她和阿维的关系,瞒得过顾家人,却未必能瞒得过这对郎才女貌的小夫妻。 蔻析微笑道:“前两日闲聊,他问过我是否有法子能治你的症状。老秦还开玩笑道,顾小娘子夜里瞧不清,就得指望阿维搀扶,岂不正合心意?” 她话只说一半,顾逸亭追问:“那阿维怎么说?” 话刚出口,脸颊微热。 “阿维他呀,自是希望我把你治好!你若心里有他,能不能瞧得真切,也会与他相互扶持走下去。” 蔻析话里有话,倒让顾逸亭不知该如何接口。 二人在中年妇人护送下,挤出人最多的那一段路,方觉空气清新了许多。 沿路多为贩卖小陶人、小器物的摊子,蔻析挑了一整合文房用具,外加几件趣致好玩的蔬果瓷雕,让人仔细包裹,好带回去给兰儿。 “兰儿近日向你家峰峰学练字,正学得起劲儿。”蔻析莞尔笑道。 顾逸亭汗颜:“我那小弟不学无术,兰儿跟他练字,怕是走歪路。” “怪我们两口子,老秦平日里只教她拳脚功夫,我……我非中原人士,字迹不佳,这两年没教她多少。”蔻析面带愧色。 “对了,秦家嫂子,接下来……你们要随我们同去京城吗?” “京城是要去,不过,我们得带兰儿多转转,估计不与你们一道走。届时,京城见。” 顾逸亭微感失落:“这样啊……” “你放心,阿维定然与你同行。” “谁稀罕他!” 蔻析故作无奈:“你不要他了?那我和老秦商量商量,看是否带上他……” 顾逸亭明知他们夫妻爱捉弄人,依然无可避免地扁了扁嘴。 “傻丫头!”蔻析牵她步向坡林边的花丛,寻了处清静地等候,“就算我俩硬拽上他,他肯跟我们夫妻走吗?” “你们二位情深爱笃,又有一双小儿女,自然也不愿他巴巴跟着!” “亭妹子,他可从不曾巴巴追着别人……除了你。” 蔻析目视她千娇百媚的容颜红得如周边的杜鹃,笑得更加欢畅。 见顾逸亭赧然未答,蔻析又道:“我瞅见你们手牵手小逛,想必昨晚的小打小闹已翻篇了。来日,好好珍惜对方吧!” 顾逸亭嘟囔:“哼!他二话不说丢开我,像是珍惜吗?不提他!不如说说你和秦大哥吧!” 蔻析猜她腼腆,复笑道:“我和老秦有何可说?” “有啊!譬如,你们怎么认识的?” 顾逸亭唇畔漾起浅笑,总不会比她和阿维的初相遇来得诡异吧? “我俩,挺无趣的。大概五年前吧……阿维的姐姐,女扮男装,一直逗我,老秦看不下去,替我解了围。 “他原话明明是‘差不多得了,再整下去,你得把人娶了’;可他后来追求我时,特意骗我说,他当时已看上我,让阿维他姐姐别欺负我。 “你说这人,多可恶!他压根儿不晓得我会读唇语,还对我瞎说八道!我心里喜欢他,便假装信了他的鬼话,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何苦撕破脸? “他乐意哄我一辈子,我便受着;他若哪天耍脾气,我也由他。试问谁没遇到过困境苦楚呢?反正啊……相互信赖,有话好好说,在外尽量给对方留点颜面,一不留神……孩子都能说会走了!” 蔻析环视四周艳红、淡红、雪青、粉白的杜鹃,娇颜也染上盎然春意。 顾逸亭留意她话语中提及“五年前”、“孩子能话说会走”,疑问又生。 那活泼伶俐的小女孩兰儿,今年已七岁,而眉目像极了秦家大哥,想必是……他前妻所生的吧? 涉及隐私,她且当没听出话中端倪。 蔻析又道:“你应该看得出,阿维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至于他为何赖在顾家,甘愿穿着简朴衣裳、为你挑挑扛扛,你比我清楚。 “我不是劝你委曲求全、事事顺他心意,而是希望,你能给他一点时间和空间,让他慢慢长大,变得更加成熟稳重。” 顾逸亭若有所思,却听蔻析微微笑道,“我时常想,世间何曾有真正的天造地设?不全是靠日渐相处、逐步磨合成最适合的样子吗?” ***** 从人群走出时,楷儿转移到宋显维肩头,咿咿呀呀指挥他东奔西走。 “估摸着……该哄得差不多了!”秦澍朝叔侄二人招手。 宋显维斜睨他:“确定?” “你嫂子出马!有搞不定的事儿?别说哥没帮你!”秦澍嗤之以鼻,“在自家媳妇面前,好意思要脸?活该! 宋显维张口欲语:“我……” “收起你‘堂堂亲王’那套!哥这么跟你说吧!你是男人,不论谁错,只要此事没触碰到底线,就先道个歉,说两句软话,啥事也没!” 秦澍冲他眨眼。 宋显维挑眉:“你跟嫂子也如此?” 秦澍答得斩钉截铁:”她以郡主之尊追我到中原,我定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况且,我也舍不得她受委屈。再说,我让着她,她气消了,自然有分寸,大事小事亦对我多加包容。” 宋显维将信将疑。 “还有啊!你从小大大咧咧,有些细节自个儿没注意,没会让她不悦。比方说,你上次盯着人家苏小娘子浇花,我当然明白原因何在,但你家亭亭估计只会以为你觊觎她表姐……” 宋显维直喊冤枉。 但回头细想,仿佛从他做那一大坨绿饼起,到得知袁峻身死当夜的花下独酌,乃至后来煨鸡变焖鸡……顾逸亭皆流露若即若离的醋意。 他习惯兄姐百般宠溺、下人体贴的伺候、军中弟兄的直来直往,兼之苏莞绫对其他人十分友善,他不觉有异,更没往心里去。 此番经秦澍一提,他才明白,顾逸亭早在定情之前,已吃上了醋。 这意外发现,令他震惊且狂喜。 未料秦澍又道:“提醒你个事儿,告知她真实身份前,最好确认,她对‘宁王’是否存有误解或敌意。” 宋显维狐惑:“何出此言?” “我说不清,”秦澍剑眉轻扬,踌躇道,“总而言之,这件事,你别太冒失。” 堂兄弟以极低声音交谈,行至摆卖小玩物的摊子一带,正好瞥见宋昱、苏莞绫及数名护卫,正边逛边寻人。 宋昱显然郁郁寡欢,心不在焉;苏莞绫在旁默然不语,神色窘迫。 秦澍突发奇想:“这两人外表还挺般配!要不我撮合撮合?” “怎么个撮合法?”宋显维好奇。 “把苏小娘子的腿打伤,让荣王世子怜香惜玉,如何?” 他边说边从袖口暗袋摸出两颗陶粒, “别!”宋显维慌忙阻挠,“好端端,干嘛欺负弱女子?” 秦澍“噗嗤”而笑:“你倒怜香惜玉!” 话音刚落,陶粒从他指尖激射而出,破空而去,正中宋昱腿上要穴! 宋昱腿脚一软,昂藏身躯倾倒;苏莞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搀扶;护卫们惊慌失措的,拔刀相护的,乱作一团。 接下来的场面,宋显维和秦澍没机会多看,偷笑着趁乱落跑。 躲藏于巨大花瓶后,秦澍还不忘小声教育楷儿:“爹方才干了坏事,你可千万别学,也别跟你娘告状!” 可怜楷儿才两岁,眼里只有花花绿绿的好玩事物,哪有闲工夫管他爹的小伎俩? 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小嘴微抿,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emmm~猜猜看,宁宁和亭亭,谁先哄谁?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木昜扔了1个地雷;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2个地雷。 · 读者“木昜”,灌溉营养液+10 谢谢小仙女们的呵护~(≧▽≦)/~ 第41章 临近午时,人堆化为涓涓细流,汇入周边街巷的食肆内,促发咸香鲜辣气息与山坡春花甜香互融。 暖阳之下,杜鹃盛放、春燕斜飞处,两位窈窕女子亭亭而立。 顾逸亭那烟灰紫褙子因碰撞已略起皱褶,但纤腰细细,仪态袅娜,周身被云影镀了层柔光,娴静美好无半分折损。 宋显维俊颜再也绷不住了,笑意从唇角荡漾至眼角眉梢。 他快步流星扛着楷儿迎上,顺手把孩子丢给蔻析后,双眼上下打量顾逸亭,低醇嗓音隐含温软:“你没事儿吧?” 顾逸亭摇了摇头,羞涩与懊恼仅透出三分,余下的均在垂眸刹那,数尽隐没。 他们自昨夜用膳时起了争执,此后再无交谈。 即便方才偶遇,脸红心跳地拥抱着横穿人潮,却无真正语言交流。 千娇百味 第48节 心结算是结了,该说什么呢? 四人携同楷儿,沿途询问当地居民,顺着花红柳绿的小道,步往宋昱事前安排的瓷商宅院。 途中撞见来寻的荣王府仆侍,顾逸亭委婉告知,自己失散后巧遇秦家夫妇,请世子不必劳心云云。 仆侍偷望了宋显维一眼,容色微露尴尬,应声返回。 经过食店、酒肆、面摊、饼铺,香气唤醒腹中馋虫。 一家三口走在前头,欢声笑语,乐也融融;宋显维与顾逸亭并行在后,偶有眼神交汇,屡屡欲言又止。 宋显维记起秦澍所言,嘴唇翕动片晌:“亭亭,我……” 连同顾逸亭在内的三人步伐稍显凝滞,静待他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宋显维霎时紧张了几分,话到嘴边的那句道歉,忽然变样了味儿。 “我……我适才抱你,是、是危急关头!所以,所以不算犯规!你得继续给我弄吃的!” 非要把哄人的话,说得这般嗫嗫嚅嚅又理直气壮? 怕是个奇才。 秦澍忍笑憋得浑身发抖。 蔻析急忙拽了拽他,装作若无其事加快步伐,好让那对闹别扭的小情人私下沟通。 顾逸亭抬眸盯着那装腔作势的家伙,啐道:“承认想抱我,会死啊!” 宋显维讪讪一笑,心下暗忖,承认了不会死,但昨儿在秦澍跟前信誓旦旦,而今当众哄人,定会被那坏蛋笑死啊! “那个……现在人多,还很危险……容易走丢!”他边说边伸出大手,递至顾逸亭跟前,摆出一副大方的模样,“我把手借你牵好了!” “呿!我才不借!”顾逸亭自行迈步。 “不用还的……”宋显维追了上去,硬是要把手塞给她。 顾逸亭低低骂了句“傻子”,素手悄悄攥住他一截袍袖。 哪怕肌肤未有触碰,但此举意味什么,人尽皆知。 南国民风开放,节庆日或盛会时,已定情的男女于白日里结伴游玩乃常态。 但样貌出众的一对小情侣同行,自是会招惹更多端量目光。 顾逸亭涨红了脸,垂目避过那些暗藏欢笑的窥探。 宋显维寸心觉暖,浅铜色脸颊泛红,唇角骄傲的笑意已泛滥成灾。 秦澍偷偷回望,看似不经意、却又理所当然地把手扶上蔻析的腰,并附在她耳边亲昵低语。 眉宇间满满柔情,羡煞旁人。 宋显维被他春风得意的表情晃花了眼,顿时笑容凝滞,下意识磨了磨牙。 ***** 马蹄声嘀嘀哒哒,引领车轮骨碌碌穿过盛春正午的繁华闹市,驶入僻静青条石街。 白墙黑瓦,花木扶疏,又是闹中取静的角落。 车中淡淡几句交谈,因马车停稳、宅子仆人出迎而歇止。 当包裹车上的丝绸帘子被掀开,映入宋昱眼中是刚从巷子另一端拐入的几名男女。 他们容貌俊美,神态亲热,教他心头愤恨难言。 他一时忘了无缘无故麻痹了的腿,试图起身,不慎跌在苏莞绫身侧,更是窘迫万分。 苏莞绫抬手搀扶他,小心翼翼下了马车,对上顾逸亭的讶异目光,腮边氤氲出胭脂色。 “世子怎么了?不碍事吧?” 顾逸亭悄然放脱宋显维的袍袖,却不似平日那般恭恭敬敬上前迎候,只略一福身,打了个招呼。 见她仍旧杵在自称“阿维”的青年身边,宋昱冷眼无话。 苏莞绫为缓和气氛,讷讷解释:“刚才我们在找你,不知何故,世子爷的腿忽然发麻……想来是走累了。” 她转而对愣在一旁的下人道:“大伙儿先把世子爷扶入内歇息,千万要注意……” 宋昱收敛不悦神色,朝她温和一笑,柔声道:“有劳苏小娘子。” 苏莞绫一怔,当下顺他之意,搀他踏上台阶,跨槛入门。 顾逸亭对眼下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两人此前并无多少交集,宋昱甚至为苏莞绫的加入而面露不豫之色,缘何二人忽然间变得亲近友好? 待荣王府的人先行入内,顾逸亭正欲跟随细问,骤见秦澍与宋显维眉来眼去,她心知有异,低声问:“阿维,干坏事了?” “没,没有!”宋显维极力否认,唇畔勾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顾逸亭凝望他半晌,闷声道:“世子所邀之人是我,可我中途走散后未与他汇合,着实失礼。趁他还没歇下,我去道个歉,顺带……和他说清楚。” “你去吧,我等你。” 宋显维知她心意。 起初,他想让她留余地,等宋昱和苏莞绫多相处片刻。 但依稀觉察,宋昱对苏莞绫的态度似乎过于刻意,他真心怕秦澍玩过头,导致无辜的苏莞绫被利用,没再阻挠顾逸亭。 他目送她纤柔背影不紧不慢离开,生平头一次因她走向别的男人而欣慰。 低头凝视曾被她攥了一路的袖口,轻微发皱,他舍不得抚平。 ***** 瓷商家的院落错落有序,环境雅致。 茶花盛放的玉磬院里,窗框门楣精致,亭台楼阁均以金粉彩砂雕饰,雅气不失奢华。 顾逸亭从藤萝枝条倾垂的回廊缓步而近,见宋昱斜斜靠坐在假山边的竹榻上,眼光掺杂复杂情愫,她只想速战速决,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省去多余的寒暄,她直截了当致歉:“世子爷,我很抱歉,不光因今日之事。” “顾小娘子是想说,包括上回,你明明心意已决,却藏而不露?” “正是,”顾逸亭坦然以对,“我当时没敢明言,是担心……您伤害阿维。如今,我若不今早对您表明立场,对他也是一种伤害,恳请您理解。” 宋昱心痛如绞。 他曾幻想她尚处在摇摆不定中,此际才明晰,不论她作何决定,皆围绕那人的喜怒哀乐。 她的心,比他想象中要决绝。 端祥那张比花色骄人的容颜,他没来由想起被对方婉拒时的言辞。 ——你我本未正式相处过,谈何深情厚谊?或许,您将视线挪移开,便会发觉,我仅仅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罢了。 诚然,由于数年前的藩王叛乱,荣王一家唯恐熙明帝猜忌,一心低调度日,把心思全放在商贸与饮食上。 宋昱常年托病藏匿于府中,直至去年年中,朝局安稳,他才敢稍稍露面。 穗州多为商贾世家,不比京城遍地王公贵族的子女,供他任意挑选。 转了一大圈,唯独昔年好友顾逸书的妹妹秀外慧中,正合他意。 他一再放下架子,无奈屡遭挫折,还不如那“密卫”阿维捷足先登。 目睹二人当众搂搂抱抱时,宋昱心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恼火,烧得他身心俱损。 恨不得杀人。 但这一刻,看到顾逸亭端然静立在阳光下,人似深谷幽兰,清澈、坦荡、从容,自带一种冲破无涯岁月的慧光。 她全身所散发而出的恬静与蜜意,无不源自另一名男子。 且让宋昱感受到,何为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及。 他苦笑回应她先前之言:“我没打算伤害阿维,只想了解他的为人,我、我是怕他……伤害你。” 顾逸亭杏眸漾起缱绻浅笑:“对于他,世子您放心。他多次替我解围,甚至不惜以命相搏,我……我没好意思到处宣扬。 “他曾于如千钧一发之际打飞扑向我的毒蛇,也在一众亲戚数落我时,出言为我扭转局势,又在杨家酒楼对付那狂徒,其后更在山贼的围困中力挽狂澜;当我被海外杀手挟持、被无赖骚扰,是他拼尽全力救我于水火之中……” 她软嗓娓娓道尽阿维的呵护,心上柔情蔓生。 眼波潋滟的甜蜜与感触,深深刺痛了宋昱,戳破他强行伪装的坚强。 他自以为有了她二哥的推崇,从信中获悉其脾性与喜好,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有人靠得比他更近,参与了他不曾经历的事,创造了一大堆和她的共同回忆,成为她心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早该看透这些,并早早调转方向回穗州。 然则,父王备好的进贡之物已快马加鞭抵达景德镇,奏报也火速发往京城。 荣王世子赴京的消息已散布天下。 他就算被拒绝,这北上之路还得咬紧牙关走下去。 “小娘子的心,我懂了。” 宋昱视线飘逸至假山旁的山茶。 花期正盛,层层叠叠的大花苞如少女般含笑矗立、娇羞欲语,美得锥心。 亦是一片不属于他的春色。 他黯然摆了摆手:“步行小半日,想必你也觉困乏,下去休息吧。” 顾逸亭礼貌告退。 待她转身走出数步,宋昱的眼光再次投往那渐行渐远的袅娜身姿,长眸光华随她的远离而暗淡。 但愿下回,她的背影已不会触动他心中的痛。 ***** 步出玉磬院,顾逸亭在陌生宅院小逛了一圈。 因顾家的大队人马还没抵至,而秦澍他们外出觅食去了,显得偌大的宅子甚为冷清。 顾逸亭坦诚告知宋昱后,倍感舒畅,遂兴致勃勃进了厨房。 千娇百味 第49节 在宅院厨娘的指引下,她找到了绿豆磨成的粉,按比例兑水后,倒入金属盘中,隔热水旋转荡匀,蒸出半透明的粉皮,再切开待用。 另备了蕨菜、鳜鱼、春笋、河虾、鳆鱼、松子等物,她一丝不苟地洗净切细,加进麻油、盐、酱油等调料拌匀后,以制好的绿豆粉皮包裹成三角形,抹上一点绿豆淀粉糊防止兜子散开。 大火蒸上半盏茶时分,锅中飘来了河鲜与山鲜融合出难以言表的香气,仿如把万物复苏的春日山水全部囊括其中。 清新鲜香弥漫于宅院的小厨房内,勾起顾逸亭唇角的笑意,也勾来了慎重靠近的脚步声。 顾逸亭蓦然回望,只见那隔雾冲她温柔噙笑的家伙,眼眸里亮着烫人光芒。 “说好的,要继续投喂我,不许赖账!” 他沉柔嗓音动听无比,配上暗藏矜贵气的俊朗容颜,笑时展现的如蜜的华彩,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他极致的诱惑。 顾逸亭似听见心在胸膛里狂跳的声音。 她一直都知道,这家伙具备某种能力,哪怕随意在简陋厨房一站,便有种身如玉树、满室生辉之象。 此刻也不例外。 除了挺拔鼻梁上,沾了一抹雪白的粉末。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媳妇做了好吃的哄我了! 亭亭:以为我没发现你也弄了吃的哄我么? 柿子:我吃狗粮吃饱了!撑死了! · 本来是要发个大糖的!但是很抱歉,我又感冒了,一直在咳嗽,写得非常的慢(╯﹏╰) 我争取明天多更一点,么么每一位追文的小可爱! 特别鸣谢: 薄荷糖、木昜、头头家的阿纹鸭、无名权兵卫、甜甜圈的地雷 读者“木昜”,灌溉营养液+10 谢谢大家的呵护~(≧▽≦)/~ 第42章 “香!” 宋显维双手负在背后,凑到顾逸亭身侧,如小狗似的吸着鼻子,细嗅她耳鬓,窃笑道:“闻着好饿!” 顾逸亭被他突如其来靠近的温热气息激得一颤,连忙以手肘撞他:“一有吃的,就不老实!” 他不避不让,笑哼哼地道:“难得你主动碰我,不妨多来两下!” 顾逸亭愠道:“先前的倔强去哪儿了?被狗吃了?” “秦大哥说,对自家媳妇,得多哄着让着,才有甜头吃!”他舔了舔唇角,“所以,你做了什么给我吃啊?” “谁是你媳妇!谁、谁给你做吃的!”顾逸亭转过绯红俏脸,忽而从荤素搭配的清香中闻到的类似艾草气味,淡笑问:“你,偷偷弄了青团?” 宋显维吐了吐舌头,从身后捧出一个剔红食盒。 “鼻子真灵,居然瞒不过你!” “不是我鼻子灵,是你的鼻子出卖了你。”顾逸亭随手以纤指轻轻为他抹去鼻梁上的糯米粉。 肌肤相触的瞬间,各自脸颊腾起薄薄丹霞。 宋显维讪笑,揭开盒盖子。 内里乖巧地躺着八个小青团,圆乎乎的,以刷了油的竹叶包裹,倒还像模像样。 “你自己做的?”顾逸亭微微惊讶。 宋显维拈起竹叶,动作自然流畅地把青团送至她唇边:“别的学不来,但你手把手教过的,我怎会忘?” 顾逸亭偷眼看四下无人,启唇咬了那团子一小口。 碧玉般的团子糅合一股甘冽艾草清香,软绵又有嚼劲。 “好吃吗?”宋显维迫不及待追问,并顺手把她吃剩的大半团塞入自己的嘴里。 顾逸亭芙蓉面赧然红透,急急睨了他一眼,吞咽后方小声道:“好吃,就是蜂蜜放多了,太甜腻。” 乌亮明眸羞态毕现,糯甜软嗓如蜜酿造。 宋显维只觉心要化了,俯首附在她耳边柔声哄诱:“哪有你甜?” 顾逸亭疑心他又要亲过来,忙颤颤扭头,心音纷纷乱乱,宛如擂鼓。 宋显维巴不得挑起她的下巴,吻住她轻嘟的小嘴,攫取仅属于她的芳甜。 但好不容易才哄回来的可人儿,他绝不能随随便便又惹恼了。 略一闭目,他深深吐纳,压抑心底躁动,稍退一步,“你做的是什么?” “……啊!”顾逸亭方记起锅中的决明兜子,急忙掀开锅盖。 锅中一大盘兜子已蒸成半透明状,绿豆粉皮下的虾仁、笋粒、鱼肉、蕨芽、鳆鱼薄片皆清晰可见,红黄绿白相间,斑斓色彩如蒙了一层雾。 “还好还好!尚未过火!”她谨慎把盘子端出,又麻利拍碎生蒜,挑配醋汁。 宋显维一见这一大盘十二个兜子,整整齐齐,馅料饱满,笑得乐不可支。 份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正正够他们二人吃!摆明了是为他所做,还不认! 他自觉地拿布拭净门外的木桌木椅,协助她把酱料、碗碟等端至外头,凑合着在厨房所在的院落里享用。 虾仁的爽脆、鳜鱼的柔滑、鳆鱼的弹牙,各有海鲜河鲜的甜美软糯;笋丁清脆爽口,蕨菜柔嫩咸香,各种食材的汁水融合于爽滑绿豆粉皮里,汇成一股浓淡相宜的鲜味,如像活了一般。 瓷商府上亭台楼阁精巧雅致,池馆水榭意趣纷呈,他们却甘于躲藏在最不起眼的小厨房门口,安然且专注品尝新鲜制作的兜子和青团。 四目相对,明净眸中泛起浅浅涟漪,若即若离的隐秘笑意。 一切酸甜咸辣滋味,如融汇了时光,尽在不言中。 ***** 既然正式拒绝宋昱,顾逸亭不好再拖着一大家子,入住他所安排的居所。 当夜,她和顾仲连商量,并说服二叔公,东行至杭州,改走水路北上。 告知宋昱后,他显然很是不悦,最终并未多言。 对于顾家人来说,自家小娘子昨日才高高兴兴拉了表姐去赴荣王世子的邀约,次日便要分道扬镳? 当中发生何事,耐人寻味。 离开景德镇,宋显维暗中吩咐先行抵达的江泓,提前为顾家人准备舒适住处。 顾逸亭和宋显维二人虽未至于出双入对,但眼角眉梢的甜暖气息,已在日常接触中表露无遗。 余人日渐了然——那武艺高强、体贴入微的俊俏小伙阿维,终归打败了家世显赫的荣王世子,赢得小娘子的芳心。 同行者无不感叹,当中最不满的,莫过于陆望春和顾逸峰。 陆望春如防火防盗般,终日手持她的擀面杖,以各种理由禁止宋显维接近她家亭亭,慎防二人孤男寡女共处,落人口实。 而顾逸峰则成天如蜜蜂般嗡嗡嗡追着姐姐,问长问短,拉她逛市集、缠着她读书;又恐独力难支,怂恿她陪二叔公、教兰儿做菜、与表姐一同绣花……能想到的招儿全用上了。 如此一来,算是获得承认的宋显维,待遇还不如以前,但凡稍稍接近,总会被那对活宝蹦出来搅局,可谓苦不堪言。 幸而,蔻析每夜为顾逸亭治疗夜不能视的毛病,时不时会让宋显维打杂、跑腿,又借机出门拿点东西,才能让二人有片刻的相处,说两句悄悄话。 进入浙江境内,守在穗州多时的狄昆,与几名心腹扮作北行商人,与顾家人入住同一客舍,暗中监视可疑人员,是以一路无太大波折。 是夜,无星无月,夜风徐徐。 客栈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轻摇慢晃,玩弄地上婆娑树影。 宋显维抓了块满是芝麻的糖薄脆,闲坐在客栈院墙顶,以怨念的眼神盯着顾逸亭所在的房间。 张口一咬,吧兹脆响,宣泄心头愤懑。 “怎么?被撵出来了?”秦澍笑吟吟提了壶黄酒,双足轻点,人已跃至他身旁。 宋显维闷声道:“她嫂子发觉,把我端水的活儿给抢了!” 秦澍憋笑道:“唉呀!想当年,木君也这般防我!生怕我吃了他天真单纯的小表妹,所以我只好加快速度,先把媳妇给娶进门,再……嘿嘿!” “我也想娶,可这不是在路上么?” 宋显维忿忿不平。 天知道,现实会否像梦中那样,明明定了亲,六礼只差最后的亲迎,竟说退婚就退婚,一点面子也不给! 亏他还……那么卖力!哼!白费了! 见他莫名其妙红着脸咬牙切齿,秦澍夺了他半块糖薄脆,边吃边道:“到杭州,我和你嫂子还有点事儿。你们改走水路,得自个儿小心。” “无妨,我的人到齐了。” “话又说回来,”秦澍犹豫片刻,“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又怕干涉政务……你姐为何要你亲自追查海外杀手?放在沙场,还嫌历练得不够?” 宋显维借淡泊烛火光,细观他的桃花眸,沉默良久,未能启齿。 的确,他作为熙明帝最看重的兄弟,持密卫令秘密南下,是由于密探禀报,有叛逆余孽与杀手联合密谋,蠢蠢欲动。 当年摄政并谋逆的皇叔,明面上只有一个儿子,实则私底下与先帝的妃子以及一名富商之女诞下两名私生子。 一位是宋显维名义上的二哥,养在深宫,占据皇子之名,以备篡位;另一位就是秦澍,养在江湖,以备不时之需。 这两人一直不晓得对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因而毫无交集。 直到三年半前,宋显维的“二嫂”以死揭发阴谋,获得追封;但“二哥”和年仅两岁多的女儿却不知所踪,从此销声匿迹。 其后,皇叔真面目被揭开,连累了从未参与其中的秦澍。 时隔数载,杀手秘密潜伏在中原。 熙明帝合理怀疑,背后指使者,便是秦澍那位逃亡海外的兄长,才让宋显维亲自调查。 毕竟,“二哥”也曾以亲王身份立足朝堂,而后掌管一方。 寻常的密探或官员,未必动得了他。 千娇百味 第50节 此时此刻,面对宋显维的沉默,秦澍若有所思。 许久,他眸子倾垂,沉声低问:“你姐认为是……那个人?” 宋显维略一错愕,明了他已猜出,缓缓点头。 秦澍黯然叹息:“你姐那样想,情有可原,但我坦白告诉你,他没有,他不是。” 宋显维眉峰漫过寒气,“你从何得知?” “我前年去他那儿……”秦澍唇畔微挑,“你不必讶异。” “最初,我纯属好奇。你也知晓,早年我在江南时,他在京城;我入京时,他已被贬至广西。后来他虽回京城待了半年有余,可我一则不知与他的渊源,二则鄙弃他的人品,压根儿没正眼瞧过他!直到……” 秦澍眼眶陡然湿润,嗓音隐隐添了一丝嘶哑。 “直到,我们父子二人同被押入大牢,我那从不肯认我的爹,把我当作是他……” 此事,宋显维略有耳闻。 他暗叹一声,拍了拍秦澍的肩:“都过去了!” “嗯,”秦澍逐渐从如烟往事中回神,“因此,和蔻析成婚后,我去了趟南洋,找到与我血脉相连的那人。” 宋显维与“二哥”关系谈不上密切,仍禁不住好奇:“他而今什么境况?” “那年,他拒绝回京参与夺位,被人追捕,曾堕马伤了腿;如今隐居海外,栽花种草,悼念亡妻,也就那样了……” 宋显维又问:“那,他当时带走的女儿……可还好?” 秦澍笑时漾起慈爱之色:“挺好,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也很好学;虽身居海外,却一心向往中土的风景和文化。” “那就好。”宋显维长眸掠过欣慰。 祖辈父辈的罪孽,原是不该牵扯无辜的孩子。 秦澍饮尽壶中酒,正色道:“我本不愿提这些,只想提醒你——你们要查的,另有其人。” 宋显维信得过秦澍。 哪怕这家伙平日爱开玩笑爱捉弄人,但在大是大非前,一向黑白分明。 甚至,不惜牺牲父子亲缘。 瞭望如潮夜色,风摇暗影浮动,似有无数魑魅魍魉即将现身。 如果勾连海外杀手的,不是那位“二哥”,又会是何人? ***** 抵至杭州,免不了一番游玩吃喝。 这一日,在白公堤边的品虹楼尝过笋干老鸭煲、蜜汁火方、西湖醋鱼、叫化童子鸡、干炸响铃等本地菜式,一行人浩浩荡荡沿西湖散步,打算到新宫桥以东小逛。 行至太平巷一带的“秀彩斋”,陆望春如获至宝,强行把顾逸亭拽了进去。 “杭州丝绸天下闻名!嫂子给你打听过,这家铺子的料子和成衣都是一等一的好,连京城的达官贵人也不远千里来定制……亭亭,你赶紧做几身,到了京城……” 余下的话,顾逸亭已不必再听。 不外乎是“好大放光彩,勾住王公贵族、尤其是宁王的眼珠子”。 这时正午刚过没多久,铺内无多少客人。 掌柜一见顾逸亭容色娇媚,陆望春也极具风姿,后面又跟进来小家碧玉的苏莞绫和清丽脱俗的蔻析,登时眼前一亮。 “听这位夫人口音,诸位是从广南东路来的吧?”掌柜是个中年女人,笑容可掬,“咱们这儿有上好的妆花缎、软烟罗、凤凰火、素罗纱,云绫锦……” 顾逸亭前世在京随堂姐生活,对丝织品、首饰、胭脂水粉等物如数家珍。 今生长居岭南,刻意掩盖丽色,妆容打扮等多往清简素雅靠拢,力求得体而低调。 此次进京,她半点也不欲引起京中人注意。 这一刻被嫂子拉进秀彩斋,她心猿意马。 再漂亮再精美的绸缎,于她眼中也不过是浮云。 她随便转了一圈,以淡笑应对掌柜的招呼,冷不防左侧传来一低醇沉嗓。 “有喜欢的么?” 趁陆望春被各色锦缎迷住了,无暇防范,宋显维闪身入店,悄声问顾逸亭。 相识已久,他虽觉她衣饰精致,却对服饰打扮这一类女子热衷的话题从不感兴趣。 他固然可把店内所有绫罗绸缎全包了任她挑,又觉离京甚远,先从单件衣裳纱巾送起,以免吓着她。 顾逸亭听出他口中的相赠之意,笑着打量他:“我衣裳够穿,不必再添,倒是你……该好好置换两身才对。” 宋显维“噗”地一笑:“担心你爹娘看我太寒碜,不乐意把你嫁给我?” “呿!又来了!” 她只是见他一身贵气,偏偏穿得朴素,倘若衣着光鲜些,兴许嫂子和弟弟也不会闹腾那么久。 她扯过一截象牙色暗纹锦缎,比划两下,又拉过一段玄青色薄绸料,去对比他的肤色。 宋显维则拿起一匹银红纱罗,笑得分外柔软:“我好像没看你穿过红色?” 在梦中,他好几回见她穿红绸纱配白色衣裙,格外鲜明亮丽,就连亲手为她褪下的也不例外…… 然则现实相遇,她却爱穿淡青、浅黄等颜色,偶尔穿点带红紫的,皆略显素淡。 二人正自互相为对方挑选绸缎,宛若小夫妻似的相互打趣,忽而门外人声喧哗。 惊愕间,十余名穿得花里胡哨的妙龄女子带着丫鬟们,叫嚣着蜂拥而入。 “掌柜!把你们最好的锦缎给我留着!”一鹅蛋脸、柳叶眉的黄裳女子高声道。 另一绿裙少女极为不满:“我先进来的!曲姐姐,你凭什么包揽所有好缎子!” “就凭旨意上,我曲家排在头位!” 黄裳女子下巴高抬,嗓音娇柔却满是气势,转眼扫向宋显维和顾逸亭,上下端量片晌,似是为二人容姿不凡而震惊,随后又趾高气昂地指着宋显维手上那匹银红纱罗:“手拿开!这我也要了!” 宋显维眸子乍现锋锐寒芒。 对于此等鸡毛蒜皮的缎子料子,他毫不放心上,却厌恶此女骄纵至极,全无礼数。 若非对方为女儿家,他怕是当场要发作。 顾逸亭见他神色不善,唯恐他动怒,悄悄握住他的手:“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宋显维冷哼一声,抛下那匹纱罗,与她两手相牵。 新进铺子的一群女子犹自东拉西扯,争夺不休。 店小二对顾逸亭歉然道:“抱歉,小娘子,这几位均是杭州城的官家千金,您初来乍到,先忍一忍,让一让。” 顾逸亭却对这局面深感狐惑:“这位小哥,她们既然是本地人士,平日自是大把机会到贵店选购,为何要抢要夺的?” “您有所不知,昨儿接到京城旨意,命几位大人的千金,择日动身入京!于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胭脂水粉店、鞋铺子、扇铺子、香粉店、乐器铺子……快被扫荡一空!咱们家掌柜府中有事,上午没来得及开门做生意,您看门刚打开……啊呀!别扯别扯!这软罗料子薄……” 店小二话说到一半,跑去劝架去了。 顾逸亭依旧摸不着头脑,嘟囔道:“这些江南贵女,上京一趟,用得着大动干戈?” 店小二心疼地夺回一匹粉色软罗,紧抱在怀,耐心解释:“大伙儿都说,圣上颁布这道旨令,意在为宁王选妃!” 此言一出,顾逸亭于顷刻间充分明白了“喜从天降”的含义,心花开得堪比百花齐放,润泽容颜跟抹了蜜似的。 她绵嗓字字句句溢出惊喜:“当真?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实在太好了!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身旁的宁王本人闻言,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如晴天霹雳,滚滚天雷从天而降,把他的俊颜劈成了焦炭。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熙明帝果然英明神武!我好开心! 宁宁:我姐趁我不乱点鸳鸯?我不开心! · 【咳咳咳,作者快咳死了,唯有你们的评论可以安抚(⊙w⊙)】 ·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 读者“月下弦歌”,灌溉营养液+1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1 读者“木昜”,灌溉营养液+10 爱你们! 第43章 秀彩斋内,人头攒动,年轻女子的婉转低语与尖声呼叫交织成片,盖过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车马声。 丫鬟们忙于抢面料给主子们看,老妈子则顾着选成衣,千金们排成队,等待入内室量体裁衣。 顾逸亭目睹这熙熙攘攘的场景,兴奋莫名,恨不得为贵女们出谋划策,好让她们统统当上宁王的妃子、侧室、姬人…… 那位抢先入门、却被曲姓女子抢尽风头的绿裙少女,正委屈兮兮站在角落里,犹豫选樱草色银丝锦绫,抑或是雪青色大花云锦。 顾逸亭见她一脸茫然,笑道:“小娘子所挑的两款料子,好看是好看,但只怕不大适合京中风俗。” 绿裙少女起初见她与衣裳朴实的昂藏男子亲密牵手,原没往心里去。 骤闻“京中风俗”四字,她眼神发亮,低声道:“你,还知道京中风俗?” 顾逸亭淡淡一笑:“小妹家人在京为官,对近年风向略知一二。” 千娇百味 第51节 绿裙少女重新端量对方,但见她纤眉染黛,犹似薄岚漫过雨后春山;水眸熠熠,闪烁着夜月浸润清泉的粼粼波光。 看似简洁的窄袖春衫,妥帖合身,影青色素锦衬得人如雪玉堆砌,比画中摘下的仙子还要好看几分。 绿裙少女心怀艳羡,渐收小觑之意,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愿闻其详。” 顾逸亭凭借前世印象,温言解释:“圣上以女子身份掌政,大力推崇利于女子求学任职的法令,并鼓励贵女们以身作则。因此,京中贵女逐渐舍弃繁琐复杂、矫揉造作,衣饰多喜庄重、明快、高雅。” “此言甚是!”绿裙少女立马抛弃了手中颜色花哨轻挑的锦缎,改去寻得体明丽的面料。 顾逸亭满心沉浸在“宁王将获赐婚”的天大喜讯中,笼罩心头多年的乌云消散,简直有雨过天晴的神清气爽! 她暗自狂赞熙明帝英明睿智、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把相干不相干的全夸了一遍。 转头忽见身旁的某人脸色难看到极致,她微略一怔,关切地问:“阿维,你没事吧?哪儿不舒服?” 宋显维浑身上下、从内而外都不舒服。 再看意中人为这惊人消息而喜形于色,就差欢呼雀跃,他气得快呕血了:“亭亭,你瞎乐什么?于你而言,何喜之有?” “……” 前世的种种,顾逸亭从未对外泄露半字,旁人定然无法理解她与宁王之间错综复杂的恩怨。 极力敛定心神,她闷笑两声:“你忘了?我嫂子成天胡诌,非要我去凑热闹……现下好了,圣上直接给宁王选媳妇,我再也无须被嫂子唠叨啦!” 宋显维仍旧阴着一张俊脸,只觉此地乌烟瘴气,不宜久留,遂气冲冲牵她往外走。 置身热闹非凡的长街,看满城春花烂漫,绿柳扶风,他的心似有怒火燃烧,亦有寒意入骨,促使他陡生一种想要表演徒手碎石的欲望。 ***** “你说,我姐咋想的?好的不学,学当年太后为三哥和姐夫玩剩下的招式?” 宋显维背负双手,踱步于香妆铺内的小院落中,目光扫向在屋内购买香粉的顾逸亭、蔻析、陆望春等人,忍不住向秦澍大倒苦水。 秦澍正忙着与楷儿在碎石小径上追逐,不紧不慢应道:“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你慌什么!再说,仅仅是未经证实的传闻,你事情还没弄清楚,便自个儿抓狂?” “反正,我什么都能听她的,唯独选媳妇不成!她要是真给我弄这么一出……” “给你定亲又如何?那可是圣意!”秦澍嗓音压得极低。 “她若胡来,我、我……”宋显维一时间没想出大逆不道之词,“我就飞马赶回去,痛打她儿子的屁股泄愤!” “你别来回乱晃,快把我家楷儿晃晕了!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联合你的两位哥哥、你姐夫说服你姐,再顺道给你和顾小娘子赐个婚得了!” 宋显维愤然道:“离京前,她确实问过我有否合意的千金,我随口说了句,东奔西走没工夫留意……她该不会操起这份闲心吧?” “按理说,你姐绝非独行专断之人,理当尊重你的意愿。” “我一直认定,她是天下间最好的姐姐,她……会听我的,对吧?”宋显维心烦气躁,急不可耐。 “谁?谁是天下间最好的姐姐?” 刚从大街上买了龙须糖的顾逸峰跨入园内,闻声插话。 “自然是我姐。”宋显维并未细想,随口应了一句。 顾逸峰登时不满:“怎么可能!我姐才是最好的!你姐长得好看吗?会做饭吗?鼻子和耳朵够灵巧吗?” 宋显维知他素来爱抬杠,当下唇角挑了一抹浅笑:“你姐当然是好,可我姐也很美!她会点茶,还读了很多书,管的是大事!” “我姐……我姐什么都会!大事小事都管!” 顾逸峰一贯以姐为傲,容不得旁人的姐姐更优秀。 宋显维懒得理他,戏谑道:“我姐的弟弟,比你姐的弟弟能干!我姐嫁了个文武双全、待她千依百顺的好夫婿!诞下一对聪明过人的小儿女!你姐……嘿嘿,还没成亲呢!” 顾逸峰不服:“我姐怎可能比不过你姐!都是你这野猪搞鬼,把荣王世子气跑了!否则……” “荣王世子?他凭什么跟我姐夫相提并论?我姐夫高中过文举榜眼,亲自领兵讨伐过强虏,身居高位,人中龙凤,世所罕有!除非……你姐姐嫁的是宁王,否则,她肯定没我姐厉害!” 宋显维信口开河,顺带将自己夸耀一番,原是想草草结束这无意义的争论。 不料,顾逸峰真往心里去了。 他怒而瞪了宋显维一眼,捧着几盒龙须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调配胭脂水粉和香料的内堂,不分场合直嚷:“姐!你千万别搭理阿维那野猪!嫁给宁王吧!” 最后那五个字,恰似电闪雷鸣般,砸得众人目瞪口呆。 偏生他年纪介于小少年与大孩童之间,这话显然已不能称作“童言无忌”。 在场除去顾家随行的陆望春、苏莞绫和蔻析,还有当地几名贵女和丫鬟。 她们不住打量被唤作“姐”的顾逸亭,兴许见她裙裳清素,眼角眉梢不无讽刺。 “呿!哪来的闲花杂草?宁王爷,是你们说嫁,就能嫁的?” 出言嘲讽之人身穿酱紫织金对襟衫,下配桃红色绣蝶穿花裙,长着粉白的倒三角脸,眉心点了一朵红莲,螺子黛轻描修眉,花露香汁调的红脂点唇,明眸里的恣意倨傲,尽在淡然一瞥间。 宋显维暗恼顾逸峰无法无天,随意将顾逸亭置于尴尬之地。 可他总不能为这女子的讥讽,公然亮了身份吧? 正想步入内解围,却见顾逸亭蹙眉,“峰儿,瞎说什么呢?” 那酱紫裳女子只当她认怂,不由得面露不屑。 未料,顾逸亭眸子流转出恐惧的光华:“相比起宁王爷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的长相,我比较喜欢干干净净的俊俏青年。 “再说,宁王爷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唉呀!我每次听见他名号,就害怕得发抖!峰儿,往后千万千万别提他了!” 那女子听她阴森惶恐的语气,似不经意打了个寒颤。 宋显维僵在原地,细味她话语透出的厌恶,心中平添砍人冲动。 ——谁?到底是谁!敢在她面前说本王的坏话! 本王要如捏蚂蚁般,捏!死!他! ***** 初到杭州第一天,众人在逛街购物吃喝中度过,无不兴高采烈,除了阿维。 那人郁郁寡欢之余,还有点狂躁,似迫不及待往回赶。 顾逸亭百思不解,还道他积毒刚清理没多久,人容易疲乏。 一回客舍,她便大展身手,以金华火腿踵儿和老鸭,烹饪出原汁原汤的神仙鸭。 又挑了当地短壮肉厚、皮薄质嫩的春笋,切寸段状入锅,先以重油重糖煸炒,后用小火焖透,做了道咸甜兼备的油焖笋。 另选细皮薄膘的上等五花肉,切块后以糖、酱油、绍酒腌渍,置入小葱填底的锅内,密封而蒸,制作成酥而不碎、肥而不腻的东坡肉。 再以莼菜、火腿丝、鸡脯丝、笋丝煮了一道翠绿、绯红,雪白、嫩黄相间的莼菜汤,色泽鲜艳,滑嫩清香,分外诱人。 当她兴致勃勃端出大盘的佳肴供大伙儿享用时,意外听闻阿维身体不适,还不愿来吃东西? 要知道,她亲手做的食物,总教他欲罢不能。 今儿却连美食都勾不回他的心魂? 看来,病得不轻啊! 席间,陆望春、顾逸峰等大快朵颐,调侃说阿维没福气,并默契吃光了所有菜式,连根葱也不剩。 顾逸亭暗自庆幸,虽然神仙鸭、油焖春笋和东坡肉等菜没来得及留一份,但她早有先见之明,在偷偷为阿维留了碗莼菜羹。 待余人夜游西湖时,顾逸亭悄无声息回厨房热了汤,蹑手蹑脚盛好,如做贼似的上了二楼,推开阿维的房门。 房中窗户紧闭,一灯如豆,床榻上空无一人。 说“生病”的家伙呢? 顾逸亭搁下汤碗,敲了敲净房的门,没任何响应。 她心底窜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下意识转身逃离,却于出门前一瞬间,迎面撞上了那结实的胸膛。 宋显维称病,实则是等不到夜静更深,急着与钱俞、柯竺、江泓、狄昆四人商议。 骤然听得噩耗,他务必尽早派人回京,阻止熙明帝乱点鸳鸯。 此外,还得重新调查,与海外杀手联合的势力,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 他正在隔壁和四名部下秘密讨论,忽听自己房内有动静,急忙奔回,正巧撞上出逃的顾逸亭。 “你似乎很爱扎进我怀里。”他见来者是心上人,顿时身心舒畅,一动不动杵在门口。 顾逸亭羞恼地捶打他胸口:“说不舒服!跑哪儿去了!” 宋显维悄声笑道:“我与江湖朋友讨论点事儿,害你担心,是我不对,让你罚。” “我才没担心你!”顾逸亭移步欲走,惊觉他已把门带上。 “先别忙。” 宋显维示意她坐到木桌前,自顾端起碗,趁热尝了口汤。 莼菜的鲜嫩柔滑与火腿的咸香、鸡丝的鲜美、笋丝的爽口搭配得恰到好处。 喝了第一口,他便忍不住全喝光,还用勺子把粘在碗壁上的汤滴刮个干净。 “美味至极!上回你和老秦谈论莼菜时,我便日日想着这汤!等了快十天,总算喝上了。” “哼,原有一大锅随你喝,你不来,全被他们喝完了!”顾逸亭接转空碗,意欲离开,被他作势一拦,心中蓦地发虚,“做什么?” “……我,我想和你多聊聊。” 宋显维脑中全是她对那女子所言——宁王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 这些诡异描述,她从何处听来? 外加秦澍曾提醒,在告知真相前,需探听她对宁王的态度。 假如她那番话出自真心,她对他的畏惧和反感,究竟从何而来? 顾逸亭觉察他神色凝重,并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暧昧旖旎,心底积攒的拘谨稍稍松了些。 念及他忙得没吃晚饭,她放下碗,凝望他半晌,柔声问:“遇到难题了?” “没,不算难题……”宋显维摩挲双手,一时寻不出切入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扯了些今日见闻,问了她对衣裳首饰的喜好,才转移话题,聊起白日里所见的那帮妄想当宁王妃的女子。 “你对那人说,‘宁王很凶很残忍’,让你听了发抖,是真的?” 顾逸亭听他无缘无顾说起“宁王”,不由自主一颤。 “我私下打听过,难免有些害怕。” 千娇百味 第52节 宋显维无奈:“也许,是谬传?” “宁可信其有!况且,一位征战沙场、杀人如麻、行踪诡秘、年过二十还未娶妻的王爷,肯定很可怕啊!” “不怕,‘宁王’不会伤害你。”宋显维暗觉头变成两倍大。 顾逸亭一愣。 不会伤害她? 刹那间,锐箭透胸的剧痛感冲破数载时光,翻涌而至,蔓延全身。 哪怕那一箭并非宁王亲手所射,也是他手底下的人所为…… 那人的眼睛,她见过的。 前世临死时的痛苦与恐惧,促使她脸色大变,浑身直哆嗦:“不不不……咱们,不说这个人!” 宋显维彻底懵了。 他全然想不起干过哪件事,能让心仪女子对他的真实身份畏惧至斯。 他啼笑皆非,又觉心痛得呼吸如堵,暗叹一口气,展臂将她圈在怀内:“好,不说!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顾逸亭早把什么“约法三章”抛诸脑后,如虾米似的微微蜷在他胸前,甚至带着战栗。 宋显维料想她今儿走了一整日,回来还忙活下厨之事,实在不忍心多问,唯有紧紧抱住她,轻嗅她发间清芬,抓心挠肝地诅咒背后中伤他的家伙。 ***** 窗外无月,星辉柔光溢散。 春夜暖风从窗户缝隙透入,悄无声息晃动案上孤灯。 整洁素雅的客舍内,一对璧人各怀心事,紧拥彼此,默然未语。 这久违的拥抱,似漫长,又似只有极短的瞬息。 温香软玉在怀,宋显维勉强回神,抬手轻抚她的背,低笑道:“事先声明,你方才在抖,这……算危急关头!我没犯规!” 顾逸亭因他躯体的热力而面红耳赤,贝齿轻叩笑唇,羞恼地嗔道:“就你!占了便宜,还卖乖!” 她美眸微抬时,水光潋滟,颊畔起落飞霞红彻骨,令宋显维禁不住心神荡漾。 一手扶住她后腰,另一只悄然攀上她的秀颈,他略微低头,与她前额相抵。 俊颜赭红,气息沉乱。 他想亲她,很想。 尤其梦中相互倚偎、意乱情迷之际,是她,猝不及防地献吻,诱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与她相遇相知相惜相爱以来,他一直坚定信念,誓要夺回亲吻的主动权。 此刻,他眼中看不见别的。 偌大世间,只有她吹弹可破的柔嫩雪肤,如飞倦蝶翼轻垂的长睫毛,连带眼眸底下的薄影亦格外迷人。 更别说她小巧挺秀的琼鼻,还有那…… 翘起玄妙弧度的粉唇,如致命诱惑,吸了他的魂。 躯体相贴,呼吸相闻,她如兰轻飘的气息也越发急促,勾得他胸腔跳动如擂鼓。 两眼倾垂,对上她娇羞带惊惶的视线。 他脑子如被乱哄哄热流融化,瘫软成春泥,无从分辨今夕何夕、身处何地、此身为谁。 是梦里或梦外,已不重要。 他以长指挑起她的柔嫩下颌,迫使她颤颤仰首。 随后,他嘴角浸着笑意,朝她挠人心的粉唇,果断地、狠狠地……压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遵循了“千丝四十三定律”,嘿嘿,这是个秘密。】 qa: q:宁宁,你姐和你媳妇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宁宁:我会拽着我姐夫一起跳下水,一人救一个! 姐夫:有我在,你姐怎么可能掉下水?你以为我有秦澍那么笨吗? 秦澍:可恶!笨的明明是你媳妇! 姐姐:给点面子,往事不要提qaq ·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扔了1个地雷 “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1;读者“月下弦歌”,灌溉营养液+1 谢谢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咱们明天见(^_^) 第44章 两唇相触,那份温热细腻,燃点起顾逸亭檀唇上的微凉。 烫焯她的心,引发神魂俱震之感。 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瞬息间窜涌至她的四肢百骸。 晕眩神迷,瘫软无力。 玄妙难言的迷醉淹没了她,却勾起她对上辈子亲密经历的惶恐。 在沉沦刹那间,她双手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抵住宋显维前倾的胸膛,并下意识扭头回避。 他那一吻温柔擦过她的唇角,犹似和暖春风爱抚含苞待放的蓓蕾,滑向她酡红如醉的脸颊。 宋显维抬起大拇指,试着固住她的下巴,转念一想,意兴阑珊,重新将她搂进怀内,以手掌轻抚她的秀发,唯求捋顺她的心慌意乱。 “宁王”的名号已吓得她浑身发抖,倘若“阿维”再欺负她,他这姻缘路怕是要走到头了! 顾逸亭紧偎在他胸前,耳畔除去他有力的心跳,依稀还听见他心底的叹息。 她做不到。 做不到放纵自己,和他亲热纠缠。 哪怕她也想与他交换柔情蜜意,可他所带来的炙热,让她迅速坠入前世的迷乱中,教她疑心,这又是一场被药物操控的缠绵。 “我……我一时情动,冒犯你了。” 宋显维以下颌贴着她的鬓边,沉嗓轻缓劝慰,隐带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委屈。 顾逸亭透红的两颊再起火烧云。 羞臊与悸动纠合在一处,模糊了她原本想要表达的含义,最终化为眼角的泪意。 她不抗拒他的亲热,抗拒的仅仅是亲热所招致的难堪记忆。 但这一切,她永远无法诉诸于口。 随着夜色愈发深浓,环在她腰身的手臂倏地加重了力度,箍得她喘不过气。 “先放开我。” 暗带紊乱气息的娇软嗓音,挠得宋显维心肝一颤。 他已许久未曾拥她入怀,纵有千万个舍不得,终归不愿违逆她,遂缓缓松手。 微弱灯影下,四目相对,视线落在对方的唇上,忆及方才轻轻触碰时的质感,各自羞赧地烧了耳根。 为缓和相望的尴尬,宋显维取出白日随便买的蜜饯和坚果。 一晚上,他只喝了她端来的汤,的确有些饿,当下与她一同分吃半包桃干和山核桃。 “要不……我再去给你弄点面?”顾逸亭柔声道。 宋显维本想开玩笑说句“最想吃的不是面,而是你”,又恐唐突了她。 当初心意未曾互通时,他时不时瞎说八道来逗弄她;而今明明已有共度余生的意愿,反倒没了贼胆。 归根结底,她是他决意放在手心里、心尖上细细呵护的人儿。 他绝不希望惹她不快。 他正欲作答,忽听楼道里传来陆望春的唧唧咕咕:“亭亭又不见人了!该不会被那野猪拐跑了吧!看我不打断他的猪蹄!” 陆望春天生嗓门大,即便未刻意吵嚷,房中二人隔着门板,照样听得一清二楚。 无须多问,整层楼的人也能听个真切。 顾逸亭蓦地心虚了。 若此刻开门出去,以嫂子那冒失个性,只怕……她与阿维夜间独处在一房间之事,会闹到人尽皆知。 届时,天知道会传成什么鬼样。 环顾四周,并无可供人躲藏的衣橱等物,顾逸亭第一反应是躲进净房。 脚步刚挪动,宋显维已知她心意,“没用的……她若要搜,不差推门多看两眼。” “怎么办?”顾逸亭慌了神。 宋显维边脱下外袍边悄声道:“事到如今,咱们冒个险。” 顾逸亭乍然见他褪去外衫,仅穿了贴身中衣中裤,羞得难以自处:“你……你要做什么!” “你先躲被窝里,我把帐子一放……外头瞧不真……” “我、我……”顾逸亭全身血液因“被窝”二字而烧沸。 “你放心,我装作刚下床的样子,就坐床边上。” 顾逸亭进退无路,一咬牙,鞋袜也不脱,一掀被子钻了进去。 宋显维快速扯下一边的纱帐,以半透明的薄纱将床上的诸物掩盖大部分;藏起那汤碗时,又顺带把油灯挪至远处。 千娇百味 第53节 “阿维,”陆望春的声音已在门口响起,“你可曾见亭亭?” “欸?”宋显维先是以刚睡醒的慵懒声回应,继而话音越发紧张,“什么?亭亭不见了?” 陆望春将信将疑:“真不在你这儿?” 话音刚落,房门应手而开。 宋显维以内力封住周身经脉,生生逼得自己脸色苍白,又摆出从床上下地穿鞋的姿态,一见陆望春,当即拉过长袍罩身上。 “我、我陪你去找!” 陆望春因他衣衫不整,没好意思往里走,只往净房屏风后看了一眼,闷声道:“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罢了!你继续睡吧!我让阿金阿木去寻!” 宋显维面露关切,皱眉道:“不,我睡过一觉,好多了!请稍等,我随你们去!” 他站起身来,一步未迈出,脚下如虚晃无力,高大身躯摇摇欲坠。 陆望春一脸嫌弃:“也不晓得亭亭相中你哪一点?说你能吃能打吧,却一天到晚娇娇弱弱的……看你站都站不稳,别瞎折腾!省得把你累坏了,到头来,亭亭还怨我!” 宋显维赔笑道:“怎么会呢?亭亭一向对您敬爱有加……” “哼!”陆望春心下不是滋味。 今日在好几家店铺证实,熙明帝下旨召贵女入京,不单单杭州的,乃至各大州府都有类似的旨意。 姑且不谈她家亭亭心有所属,即便没阿维从中作梗,恐怕争不过全国各地的数百位千金贵女。 想到二人情投意合,她却年纪轻轻守了寡,溢满心头离别相思苦,逐渐换作成全之意。 静立半晌,背后脚步声将她从思忆拽回。 “顾家嫂嫂?”来者为秦澍夫妇。 他们见陆望春手持擀面杖站在宋显维房门口,内里灯影暗沉,不由得好奇发问。 “正好!蔻析妹子!阿维他病得很严重,你赶紧给他治一治!”陆望春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秦澍夫妇莫名其妙,相携跨入房中。 “阿维,没事吧?” 蔻析一直担心给宋显维开的方子药力太猛,导致他清除毒素后体质虚弱,听闻他“病得很严重”,连忙上前数步,细查他面色。 “嫂子,我没事儿……兴许是连日奔波劳累了些,歇一晚上便好。” 宋显维生怕蔻析为他诊视时,把被窝里的顾逸亭抖出,慌忙宣称自己无碍。 秦澍细嗅空气中残留的汤羹香味,若有若无混合了淡淡脂粉气,再观宋显维床铺半遮半掩,被子堆叠的样子显然“内有乾坤”,遂故作关怀道:“既然身体不适,赶紧躺下吧!” “……”宋显维左右为难。 “哥扶你?”秦澍踏前一步,作势要搀扶他。 “不必不必!”宋显维硬着头皮坐回床上,“我真不碍事。” “你睡你的,否则我俩内心难安。” 秦澍竭力按捺唇畔扬起的弧度。 宋显维踌躇片刻,咬牙放下另一半纱帐,坐入床中。 “哥帮你盖被子……” “用不着!”宋显维怀疑他已看出端倪,只得小心翼翼掀开被衾,与顾逸亭挤在一块儿。 顾逸亭本就因焦虑与气闷,难受得快要断气了,再加上他这一躺,无尽羞耻心燃起通天大火,将她的最后一丝镇静烧成了灰。 偏生秦澍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起初在房中转来转去,边打开窗户边喃喃自语:“门窗不能紧闭啊!通通气!” 随后百无聊赖地坐下,给蔻析剥山核桃,“这香酥山核桃着实好吃!阿维,不介意的话,给你侄女侄子留一点。” 宋显维感受到佳人在侧的温软和灼热,脑海思绪已熔为岩浆,催道:“拿走拿走!” 秦澍慢吞吞包好剩余的零嘴,故意东问西问:“方才顾家嫂嫂缘何跑到你这儿?” “……”宋显维嗫嗫嚅嚅,“估计是亭亭出门没和她打招呼,问我可曾知她去了何处。” “喔!”秦澍笑容意味深长。 宋显维觉察身侧之人微微颤抖,忍不住催促:“带上吃的,赶紧滚!别吵着我睡觉!” “兄弟一场,多和你聊几句,竟这般不耐烦!”秦澍起身,笑嘻嘻挽了妻子的手,语气无比亲昵,“咱们不管他,让他自个儿抱着‘被子’睡大觉!” 说罢,搂住蔻析出了房门,又顺手为他带上门。 宋显维长舒了一口气,侧过身,揭起蒙住顾逸亭脑袋的被角。 被中人紧挨着墙壁,半厚不薄的被子和他的体温,逼得她出了一身薄薄香汗,也使她身子发颤。 弱光之下,潮湿发丝妥帖粘在她嫣红娇颜上,那双动人杏眸不复平日清澈,水雾缭绕之际,更是微微泛红。 欲哭未哭的羞愤懊恼神态,恰似海棠凝露,美得足以让宋显维狂乱,心如悬在空中的浮云,软绵绵不受控制。 他不由自主探手,撩起她的乱发,顺着她肩膀的线条,辗转滑过她的手臂。 所过之处,激起她娇弱且沙哑的隐忍呜咽,令他莫名滋生出想要狠狠欺负她的冲动。 然而,秦澍未走远,犹自与蔻析门外徘徊,偶有几句交谈低笑。 床上二人闻声,均僵直不动,紧闭呼吸,意欲静待他们离开,再从这遮盖帐幕的床榻撤离。 顾逸亭耳边是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声,潜入鼻息是阿维独有的男子硬朗气息,触目所及的是他于摇曳灯火下的模糊轮廓。 她全然没法思考,不就给“病人”送点汤么?为何送上了他的床? 宋显维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咬着下唇,强捺流窜体内那奔腾不息的野望。 手却不听使唤地圈上她的腰…… 顾逸亭无端记起,上一世教她欲罢不能而又羞愧万分的癫狂之夜。 她曾甘愿被困那人躯体下,依旧任那双陌生的微糙大手,层层扯开她的束缚。 不知是意识不清的幻觉,抑或是确切存在过……黑暗中仿佛有双深邃眼眸,像极了此际所目视的,饱含浓情,又隐隐散发着狂邪。 就连喉中滚出的粗犷低吟,亦如是。 顾逸亭霎时间惊慌失措,宛若堕进噩梦深渊。 那时,她从额角到脚尖,身体发肤都被彻底且清晰的吻熨贴过。 深情、生猛、绵软且挑逗。 轻喘与吟哦间,她幻化成初开的花儿,氤氲浓稠馨蜜,只等那一人俯首采撷。 沉醉时有多满足,醒来后便有多揪心。 顾逸亭恨极了那种沦陷感。 因而目下,惊惧与悔恨搅成汹涌泪水,滑过脸庞,润湿枕头。 宋显维见状,心痛如利刃穿刺,又茫然不知所措。 ——才稍稍展臂抱住她,注视她片晌,竟把她吓哭了? “亭亭,我、我……”他急忙撒手,语无伦次地辩解,“我没打算乱来,你别害怕!不哭不哭……” 以袖子轻拭她的泪,他小声哄了两句,悄悄将身子往外挪移数寸。 顾逸亭忍住没哭出声,眼泪肆意宣泄忐忑与悲伤。 她看不清与她同床共枕的男子的五官,但能从他焦灼难耐的语气中品味到深深的愧疚。 就目前而言,他什么也没做,却承担他不该承受的怨恨。 扪心自问,与他相处时,她也有恍惚瞬间,如中蛊毒般,情不自禁,温驯配合。 他是爱护她、珍惜她、宠溺她的好儿郎,理当完完整整拥有她今生的全部慕恋。 而非眼下这般,偷偷摸摸与她来往,连触碰她都不断自责。 也许,她该勇敢走出前生迷雾封锁,接受今世的灿烂阳光。 她这辈子,干干净净的,大可无所畏惧,放手去爱一个人。 深深吸了口气,顾逸亭咬了咬唇,怔怔凝视他难掩惶然的面容。 他眉峰隐含万水千山的风霜,眸底饱含人世茫茫的情义,鼻梁透出洗涤时间的正直,薄唇残存年少气盛的倔强。 她再一次告诉自己,此时此刻,她没有被任何药物蒙蔽。 他是她历经磨难后的选择。 于是,她抬起轻颤的手,抚上那张由惶惑转为惊诧的俊颜,而后略一昂首,以战战兢兢的唇,覆贴向他的。 短暂而笨拙的一触,使得宋显维脑子发懵。 他瞪大双眼,完全不知那哭得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到底哪根筋出了差错。 又或是……他魔怔了? 她居然如梦中那般,主动索吻!? 温润的唇瓣试探地在他的唇上碾揉,随后以粉舌顺着他的唇线描摩。 柔软,缱绻,濡湿,勾惹他极力压制的躁动…… 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坝,在这一瞬间轰然崩塌。 他忍无可忍,一手兜住着她的头颈,一手朝圈住她的柳腰,猛然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这一次,他毫不犹豫,以舌头撬开她的唇齿,缠绕她馥郁小舌,忘情攫取她的芳甜,在夹带惊羞的细碎之音中,予她半生不熟、略带粗野而又深切绵长的“回赠”。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我的主动权???生气气! · 特别鸣谢: 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和荼靡花对本章节的赞助 感谢“月下弦歌”,为阿维补充营养液+1 谢谢大家的厚爱~(≧▽≦)/~ 千娇百味 第54节 第45章 房外,隐隐传来秦澍让钱俞柯竺等人回避的低语,混着客堂饮酒作乐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幻化成乐章,散于春夜暖风。 房中摇晃灯影与微扬纱帐,为沾惹情与欲的低吟,增添极致暧昧。 宋显维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夺回主动权。 他放肆地覆压在顾逸亭绵软的娇躯上,以愈加熟练的技巧,如鱼得水地碾吻她的唇。 她的小嘴依稀还残留蜜饯甜味,柔润灵巧的丁香舌教他不能自已,反反复复,无倦无怠。 顾逸亭自知点起了燎原之火。 然而她已来不及思考或后悔,身体所有感官,已被如潮的情致淹没。 她早知他肌肉坚实且硬朗,却不曾想过,这份坚硬以沉重态势压来时,会令她全然喘不过气。 承受他的柔情与肆虐,她鼻腔弱弱哼出愉悦而痛苦的微恼之音,细细碎碎,自带一股子透人骨缝里的娇媚。 宋显维几近疯狂,体内某种嚣张力量蠢蠢欲动,恨不得将梦里梦外堆叠的思念与温存一一奉上。 然而,残存的清醒让他想起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漫长梦中,他在她的引诱下,提前迈出那一步,换来她的无情厌弃。 此后的痛苦与愤恨,于电光火石间重归心头,刺痛了他强烈的自尊。 他的吻蓦然停止。 顾逸亭云鬓松散,裙裳凌乱,倾垂眼眸弥漫雾气,绯颜如醉。 半启红唇止不住轻喘,处处尽是惊人的媚意羞态。 宋显维爱煞了她这模样。 却仍记得,她痴醉相缠后的决绝。 他不能自乱阵脚。 粗喘着气,他从她身上滚落,坐起身后,探臂拉她入怀,紧紧圈牢。 那份力度,透着难堪、依恋与坚定。 被欺负完的顾逸亭,毫无反抗之力,软软靠在他胸前,把这一切视为他的克制、隐忍与怜爱。 尽管羞耻,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迷恋于他的胸怀、肩膀、臂弯、薄唇…… 当心悦于一人时,她日渐渴望交出积攒已久的温柔。 也许,从今夜起,彼此将心意相通,关系也会更进一步吧? 经历一番亲热,二人各自怀揣不安,紧密相依。 待门外吵嚷声消停,宋显维将顾逸亭横抱在怀,从窗外跃至屋顶,无声无息掠向她房间的窗外,确认内里无人,纵身跳入。 本该撒手离去,他却静静拥抱她近半盏茶时分,又在她眉间上印下一吻,方闪身回房。 自始至终,双方皆未多言。 燃亮烛火,顾逸亭对镜梳理蓬乱的发髻,但见镜中人一双水眸春波潋滟,红润嘴唇微略肿起,桃腮红彻,衣襟歪歪散开…… 若被人见了去,她脸往哪儿搁? 果不其然,顾逸亭当夜又做了个梦。 这一回,亲吻她的,是阿维。 压得她死死的,未曾停歇…… 醒后睁目,她的羞恼之情,因趴在胸口那只大白猫的咕噜声而转为哭笑不得。 梦境融合前世和今生,导致她压抑感大大减削。 更像是一场意犹未尽的怀春之梦。 披衣起身,她双颊潮红未褪,强压身心的欢愉与激荡,挪步至窗边,眺望泛白天际。 曙光将至,而她这一生,大概将走出阴暗,迎来东升旭日。 事实上,不论上辈子或死而复生之后,她依然未明白,那魂乱一夜,自己何以身陷行宫那偏僻的酒泉池殿。 记忆曾有一段空白。 她甚至记不起吃过什么,可曾昏睡过? 唯独,脑海中有人一再强调——宁王邀她小酌,她是时候以妻子身份好好侍奉他…… 那时的她,大抵中了某种奇药。 服食后不光情潮涌动,且极易受人蛊惑,变得完全没有思索和判断能力。 一场迷乱结束,她累极而眠。 醒时惊觉自身正蜷缩在赤身男子的怀中,她颤抖的手于昏暗中摸索到一张光洁的脸,整个人傻掉了。 即便她难辨细节,倒也瞧得出,眼前人的肤色,远不如宁王那般黝黑。 她唯一能做的,是趁对方未醒,胡乱穿上衣裳,落跑。 其时天色未大亮,她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形象,扶着酸涩腰肢,趔趔趄趄奔出没多远,正好撞见新平郡王。 那人离得远远的,饶有趣味地打量她,笑容轻佻且蔑视。 顾逸亭心凉透了! 此人因求而不得,出言侮辱她,被宁王当众一拳打掉牙! 他必定怀恨在心,寻此机会羞辱她! 可她该怎么办?抖出丑事去指证他?有何凭据? 更关键是,她始终未曾受过任何武力威逼,飘飘然心甘情愿主动献的身! 她头晕目眩,偷偷跑回居所,哭得肝肠寸断。 其后,宁王听闻她身体不适、无法赴宫宴,纡尊亲来问候,被她母亲挡了回去。 顾逸亭躲在楼阁窥望,他暗沉的脸色,浓眉与络腮胡子遮掩不了他的焦灼。 她的心如被锋利刀剑划过无数道口子,刀刀见血。 难以想象,一向爱重颜面、脾气暴躁的宁王,若知晓此事,会作何反应? 而“准宁王妃失身于他人”的丑闻一旦掀开,宁王府和顾家的颜面会折损到何种程度? 大伯父对她悉心栽培,可谓恩重如山。 她岂可因自身不端,影响他老人家的仕途? 痛定思痛,她恳求父亲以她身患顽疾为由,向宁王悔婚,以此掩盖这桩混账事。 随后,她连堂姐的婚礼也没参与,早早离京…… 她的愚蠢和怯懦,让小人得志,也令自己身死在逃亡之路。 因而当醒在岭南时,她无比感激上苍,予她机会,从头来过。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长留京城,更不可遇上宁王及其他烂桃花。 此生,有阿维,就够了。 ***** 宋显维几乎彻夜未眠。 好几次悄然窥探顾逸亭动向,就差在她的窗外守夜。 他怕。 名动天下的宁王,生怕自己亲吻过的心上人连夜逃跑。 若然传出去,没准会成为应天二年的年度笑话。 细味昨夜点点滴滴,他表现得……好像还挺不错啊! 起码,她在他身下与怀中多乖巧! 千万别跟梦里一样,无缘无故弃他而去,否则…… 否则他定要抓狂。 天快亮时,他确认顾逸亭并无跑路之意,遂放心溜回房。 忽听过道上传来楷儿咿咿呀呀之声,他暗觉奇怪,推开房门探头张望。 秦澍一手抱住睡眼惺忪的楷儿,一手牵着蔻析;蔻析则挽了兰儿的手,身后跟随那名中年仆妇,手上大包小包全是行李。 秦澍曾言,到了杭州,他们会改道去别处。 宋显维与他重逢后相处不过短短十日,心下难免不舍。 “这就走了?不和大家打个招呼?” “昨儿席间提过,”秦澍似笑非笑,“你咋一大早就起来了?” 宋显维越发肯定,这家伙昨晚之所以逼他躺下,还捣腾山核桃,是因早看出顾逸亭躲在被窝内,故意整他们的。 “……正好醒了。” 秦澍朝他挤眉弄眼:“京城见,届时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宋显维唇畔噙笑:“一定!到时,兰儿和楷儿到叔叔府上多住几天!” “那叔叔可要赶紧生几个小弟弟小妹妹陪我们玩耍!”兰儿桃花眼灵动,笑时如弯月。 宋显维乐不可支:“你这鬼灵精!喜酒还没喝上便催娃儿!” 他目光落在小女孩瓜子脸上,眉心那颗小红痣,似在何处见过? 心中一突,他眸底擦过极隐约的寒意。 后知后觉,兰儿似乎从未喊过秦澍和蔻析为“爹娘”? 千娇百味 第55节 不动声色送一家子下楼,待蔻析与孩子们上了马车,宋显维看似不经意发问:“兰儿今年……几岁来着?” 蔻析与他年纪相差无几,若兰儿真是她与“前夫”所生,四年前来京城觐见时早就生下了。 但当年,蔻析明明还是未出阁的小郡主,被他女扮男装的姐姐挑逗两句,已羞得满脸通红。 秦澍细察他眉宇间的猜疑,苦笑道:“看来瞒不过你……我们真没恶意。你暂且莫要外传,她的真名叫……宋兰汐。” “果然是她!” 目送秦澍翻身上马,护送马车一路南行,消失于清晨长街尽头,宋显维内心翻腾的浪涌中,既有感伤,亦带欣慰。 良久,他莞尔一笑:“小丫头!喊我这声‘叔叔’,倒也货真价实。” ***** 是日晴丝缭绕,河道上行船如织,森然而列。 顾家人刚从客舍退了房,径直前往余杭港口,乘船从水路北行。 自从告别荣王世子宋昱,顾家人的起居饮食全由阿维的“江湖朋友”负责,此次所包的几艘船亦不例外。 顾逸亭眼见他们的船气派非凡,崭新干净,陈设典雅,物件讲究,不仅杯盏器皿无一不精,就连厨房所备生鲜蔬菜也十分丰富,不由得暗暗纳罕。 阿维这家伙,真不简单! 她深喜杭州,却不敢多逗留。 毕竟,阿维和阿金、阿木他们有要务在身,不得耽搁。 来日若想好好逛一逛江南,等离京回穗州时,她大可与家人旧地重游。 船夫们殷勤助顾家仆役挑扛大包小包、大箱小箱到上船安置之际,顾逸亭留意附近的船只也陆续有人上船。 好奇心驱使她多看两眼,意外发觉,昨日先后在秀彩斋和胭脂水粉铺子所遇的几位贵女,居然也在其中。 衣香鬓影,娉婷袅娜,花枝招展,犹似春光拢聚。 兴许是顾家租借的船最为宽敞大气,里里外外皆粉饰一新,她们对此议论纷纷,眼光时不时飘往顾逸亭,嘴上更是不停挑剔。 “哟!快瞅瞅!那便是嚷着要嫁给宁王的一家!” “原来是她!生得尚算不俗,可也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何来的底气!” “就是!” 顾逸亭听她们曲解她和顾逸峰的对话,登时蹙了蹙眉,心下骤生冤家路窄之感。 因不愿招惹是非,她假装没听见,刻意扭过头,不再理会。 正当余人为二叔公小心谨慎搬运盆栽,等待最后清点时,码头的人潮中忽而步出一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材瘦削,衣着得体,面目温和,竟是宋昱的心腹——邵管事! 他带领两名随从,大步行至跳木板前,拱手道:“顾小娘子,世子爷正于岸边的临风阁品茶,有重要之事与您商议,请您挪步叙话。” 宋显维在船头忙着为二叔公摆放心爱的盆景,闻言即刻转目。 这宋昱!不是没他的事了么? 死缠烂打做什么! 再敢觊觎他媳妇,别怪他不顾亲戚情份! 顾逸亭勉力收敛错愕神色,粉唇翕动,迟疑片晌,终究颔首应答:“有劳邵管事引路。” 她受命于荣王,编撰《珍馐录》,自是该听从宋昱之命。 宋显维足尖轻点,飞身一跃,身姿如大鹏展翅般掠至岸上,笑嘻嘻当众拉住顾逸亭的手。 “亭亭,我陪你去呗!正好,我‘想念’世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一点儿也不想念!只想打一顿! · 【一些絮絮叨叨】 这个文,我没有按套路在一开头讲明上辈子的事,全靠今生的事件,一点点触发亭亭的回忆,交错宁宁自以为是梦的视觉,以此透露两个不同版本。这需要小仙女自行总结和拼凑,可能会造成负担或误解。由于私下与读者交流,发现这种表达方式,可能容易产生盲区,在此,千丝跟大家道歉,也顺带为大家梳理一下: 有关前世,从宁宁的角度,他于悲痛时初遇亭亭,因为面子抹不开,没坦诚身份;此后装黑脸粗犷男外出打仗,数年后回京,偶然相见,心生爱慕,求娶并成功定亲;在行宫时,他收到了未婚妻的邀约(亭亭:胡说!我没约你!),去掉伪装赴约,遇到受药物控制的亭亭,被勾引,于是…后来,被她“始乱终弃”,一脸懵逼地追出京城,因亭亭死亡而重回过去。 宁宁的思路可以简单归纳为——媳妇约我,勾引我,吃完抛弃我…还好是场梦,现实我要小心一点啦! 而亭亭,她忘记了当年赠予食物的小哥哥,只见过黑面大胡子刀疤宁王,因宁王男女关系单纯、名声好、家族原因等答应求婚;行宫中被下药,被教唆来者是宁王,受药物控制不由自主献身;醒来于黑暗中惊觉对方全无宁王特征(她眼睛不好,外加宁宁卸了妆),误以为失身于陌生男子(认为新平郡王找人报复);她二话不说,退婚逃跑,并死在了宁王部下的箭上,才认定宁王恼羞成怒派人追杀她。 因此,亭亭对宁王的恐惧,主要源于死亡;而心里那道坎儿,则是不敢和男子亲热。 接下来,亭亭会逐渐摆脱心理负担,接受“阿维”。 至于你们高呼的“掉马”在什么时候……文案早已亮了答案。 · 特别鸣谢:木昜独家赞助的地雷!比心! 感谢各位小可爱热情浇灌: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1 读者“馨心”,灌溉营养液+2 读者“月下弦歌”,灌溉营养液+1 读者“芥子”,灌溉营养液+5 么么╮( ̄3 ̄)╭ 第46章 临风阁屹立于山光水色间。 因阁内新采撷了灵隐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茶工们正忙于把茶叶蒸熟、漂洗、压榨、揉匀,再压成茶砖焙干。 鲜嫩清香,柔柔散入江风。 宋昱伫立在雕云琢鹤的窗户前,可饱览远处繁华,又能独辟一处清幽。 与顾家人分道而行后,他情绪低落,乃至借酒消愁。 曾让人核查阿维及同伙的身份,碍于密探指挥使无据可考,只能作罢。 但前两日,部下忽然谈起,混在顾家队伍中那个姓秦的男子,眉眼像极了谋逆藩王那位失踪数载的私生子北海郡王! 北海郡王原为亲王之尊,后被南贬至广西,曾和荣王携手对抗异族动乱。 因此,荣王部下大多对其有深刻印象。 当年谋逆案牵连甚大,也确曾听闻熙明帝的御前侍卫指挥使秦澍为逆王之子,更被处于极刑……但当中是否有内情? 宋昱唯恐顾逸亭一家子惹上麻烦,思前后想,遂放下尊严,快马加鞭赶来,意在提醒她,切莫与来路不明之人交往过密。 而荣王府若能揪出附逆余孽,更是奇功一件。 此刻,宋昱端坐阁楼雅间,亲手碾罗、调膏、注水、执筅点击,打出新茶厚沫。 细品甘醇厚滑的口感,他的心情也随之而舒畅。 然而,当邵管事把顾逸亭带至临风阁,其身后还多了个阿维,宋昱心底来之不易的一点点愉悦感瞬即烟消云散。 一别数日,顾逸亭如旧穿了银丝线滚边的淡青色褙子,月白绣花锦裙,通身素雅端丽;阿维如常穿得朴实大方,昂藏身躯与俊朗容颜自带坦荡荡的朝气。 神态亲密,一对璧人。 宋昱见状,鼻头发酸。 “世子爷,”顾逸亭维持惯有的礼貌与从容,态度无可挑剔,“没想到在杭州能遇见您,请问有何示下?” 分外谦卑的语气,使宋昱的心凉了半截。 也许在他们眼里看来,他像极了不要脸面的痴情汉子? 诚然,他自问未能在三五天内,迅速切断对她的想念,本不应再来滋扰。 若非对她身边的人存有怀疑…… 而今当着阿维的面,他自然不好提这茬儿,唯有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不过是偶得了新茶,见你们还没起程,相邀叙叙旧罢了!” 他招呼客人落座,寒暄过后,另协两只新盏,亲自替二人点了碗茶。 顾逸亭与宋显维面面相觑,均搞不懂他此举是何意,只得笑而称谢。 茶香四溢的雅间内,三人相顾无言,尴尬随沉默延长而倍增。 宋显维本想夸赞两句茶的甘香,又恐聊多了,易露马脚。 毕竟此茶已近贡品级别,如若他仅仅是对外所宣称的身份,对此不会有过多研究。 为打破僵局,顾逸亭唯有把话题转向《珍馐录》的编撰,谈及自己在江浙一带的见闻和收获。 她往日与宋昱交流时,大多围绕美食。 眼下一聊起,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宋显维在旁品茶,已觉腹中饥饿,再听了一大堆菜名,两眼直放光,小声嘟囔:“饿,待会儿你做给我吃吧!” 室内安静,这句微带撒娇的亲昵之言,清晰落入宋昱耳中。 听顾逸亭微微而笑,随口答应,仿佛此状态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他心下更不是滋味。 草草结束一场无甚意义的会面,他转念又想,决定亲去顾家所在的船只一观。 “对了,此前不慎弄脏了苏小娘子的丝帕,没来得及赔她一块。昨夜抵达杭城方购置了新的,我随你们二位走一趟吧!” 宋昱取出一精纹理精致的锦盒,唇角浅淡轻勾。 这本是他买来送赠顾逸亭的,此番阿维如护主忠犬般死死守着,他再掺合进去,只怕连世子颜面也丢尽,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把礼物赠予苏莞绫。 他和苏莞绫早在三年前已有一面之缘。 当时寒冬腊月,他和顾逸书结伴参加诗会,天气突变下了冷雨,是苏莞绫和下人送来了雨伞。 其时,苏莞绫刚到顾家没多久,衣着简洁,凡事亲力亲为。 千娇百味 第56节 起初,宋昱还当她是下人,后来得悉她是顾逸书的表妹,也没往心里去。 近来,苏莞绫的着装、打扮、谈吐、举止无一不在模仿顾逸亭,宋昱瞧在眼里,原是有几分嫌弃与不屑。 但景德镇陶瓷会展那天,他莫名其妙腿脚酸麻,全赖苏莞绫手疾眼快搀了一把。 待仆役反应过来将他扶稳,却轮到苏莞绫没站好,跌坐在地,手上丝帕掉落后被人踩了一脚。 之后,宋昱没法骑马,迫于无奈与苏莞绫同车而坐,场面一度十分窘迫。 幸而,苏莞绫与他闲聊了些天南地北的人和事,半字不提顾逸亭与阿维大庭广众下的搂搂抱抱。 时至今日,宋昱对顾逸亭的表姐已没太多反感。 目下要随二人到船上视察情况,情急之下,把“弄脏丝帕”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给搬了出来。 殊不知,这在顾逸亭眼中,又成了另一种境况——世子该不会……看上表姐了吧? 苏莞绫迟迟未获婚配,顾逸亭的焦灼不亚于她本人。 眼看宋昱似有转移注意的倾向,她当即爽快邀他至船上小坐。 ***** 自离开景德镇,陆望春、苏莞绫和顾逸峰等人虽各怀情绪,但已日渐习惯顾逸亭与宋显维的眉来眼去。 骤见宋昱现身,大伙儿惊诧万分。 宋昱逛遍了他们的三条船,寻不着姓秦的一家子,装作随口问了句:“先前那趣致可爱的小男娃怎不见了?” 顾逸峰黯然道:“回世子,他们今早一走离开了……也没跟我正式道个别。” 顾逸亭浅笑:“你慌什么?来日总能在京碰到的。” 宋昱惊闻秦姓男子拖家带口离开,但日后将会抵达京城,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他向邵管事使了个眼色。 邵管事拿出锦盒,双手递至苏莞绫面前。 宋昱淡淡一笑:“苏小娘子,感念你当日助我,现下赔你一块帕子,还望笑纳。” 苏莞绫茫然接过锦盒,打开惊觉是一方上好的青白色桑蚕丝帕,两个角上绣有几团莲叶和锦鲤,样式简洁秀气,绣工精细。 她爱不释手之余,大为惶恐,忙盈盈福身道谢。 宋昱为掩盖此行真正目的,干脆与她多聊了一阵,方悠然告辞。 顾逸亭越发断定,宋昱对苏莞绫多少有点意思。 否则以他堂堂藩王世子之尊,何须亲自跑到船上,借故绕来绕去,才腼腆赠送礼物,还一副依依不舍之状? 她亲送宋昱下船,眸光隐含三分窥探与审视。 “冒昧问一句,世子来杭州,也计划坐船北上么?” 宋昱一怔,随即笑道:“正有此意,你们先行一步,道上有缘再聚。” 顾逸亭无法琢磨他话中含义,客套几句,恭送他离开。 宋昱一走,顾家人登时以诡异眼神端量苏莞绫。 陆望春嬉笑道:“绫绫,瞧不出来呀!有两下子嘛!” 顾逸峰也满是好奇:“表姐,你何时勾搭上世子爷?我咋没弄明白?” 苏莞绫闹了个大红脸:“别胡说!什么勾搭!没有的事!” 宋显维在旁默不作声,反复细想宋昱的举动,暗觉事情没他所呈现的简单。 最初,顾逸亭便不曾给宋昱太大的希望与幻想。 被彻底拒绝后,依照对方顾存皇家颜面的家风来看,死皮赖脸再来纠缠的可能性不大。 于顾家人临行前单独约见顾逸亭,定然不会为单纯喝口茶、粗略讨论食谱和饮食风俗。 可若说宋昱为了借顾逸亭而接近苏莞绫,旁人不知底细倒也罢了,宋显维却清晰明白,当初二人的接触,完全是秦澍无聊所造成的。 那短短一段同行之路,本不相干的两个人,能擦出多大火花? 不管宋昱是借顾逸亭而见苏莞绫,或反之,他每艘船都走走看看又是为何? 对应他最后出言相询的话题,意指秦澍一家? 这两年,已为人夫人父的秦澍,比起往时,容貌略有变化。 但他以真面目行走在外,若与朝廷中人碰面,难免会被认出。 念及此处,宋显维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汗,也为当年授意换囚的姐姐、秘密执行的姐夫捏了一把汗。 趁旁人不注意,宋显维把钱俞叫到一旁,悄声吩咐了几句。 钱俞神色一凛,应声而去。 ***** 顾家人因宋昱到访而耽搁了近一个时辰,奇怪的是,周边船只竟未起航,大有看热闹的迹象。 吵吵嚷嚷的人声中,素来耳力颇佳的顾逸亭隐约听到了几声议论。 “方才来的俊俏公子爷是何人?” “问过了,是荣王府的世子。” “荣王府?”应声者一时没反应过来。 “南国穗州的荣王府!听说一行人昨晚突然到杭州,知府还惊慌失措,连忙安排食宿饮宴呢!” “那……那家人究竟什么来头啊!船这般好,还有位王府世子亲临拜会?” “听说也是穗州的官家眷属吧?瞧他们老中青三代,连花草都带来了,行李还特别多……倒像是迁居?”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众议纷纭,忽有一尖酸女嗓悠悠地道:“兴许,人家是冲着宁王妃之位去的京城!” 顾逸亭每每于一场对话中初闻“宁王”二字,总会不由自主一颤。 转头望向岸边说话之人,一张倒三角脸,眉心红莲盛放,却是曾在香粉铺出言讽刺她的那名贵女。 那人和身畔的黄裳女子均在打量顾逸亭,眸光满满的鄙夷。 顾逸亭细辨,勉强认出,另一人则是在秀彩斋横行霸道、抢了阿维所挑的银红缎子的曲家千金。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顾逸亭心头漫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与厌烦。 不料,对方蹦出一句话,似刻意提高了声调,顺风而来。 “身边已有年轻小伙大献殷勤,不单妄图招惹宁王爷,竟又搭上了荣王府的世子?当真可怕!” 热议声四起,不乏指指点点。 顾逸亭忍无可忍。 她今生为回避宁王其人,宁可背负不孝罪名,也不肯随父母入京;其后因宁王要求制作百家盛宴上的菜肴、并为沉船之事面见她,她吓得连夜打包行李,满口答应二叔公北上的要求…… 她何曾招惹过宁王? 杭州贵女们争风吃醋,缘何要扯上她? 先竖一个靶子,好转移别人对自身的挑剔? 自从与杨家人、四叔四婶起过纠纷,她清楚了解——若过分心慈手软,人家只会把她当成软柿子乱捏。 谣言必须止于当下。 然则,与一群信口雌黄的女子撕破脸争论?她岂不降低了自己身段? 河岸美景如画,遗憾嘲讽讥笑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逸亭挺立于船头,清音琅琅:“各位小娘子与小妹不过一面之缘,既不知彼此姓名,也未曾作交流,你们为何捕风捉影、宣扬子虚乌有之事? “我们一家北上入京,只为寻访亲友,对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皆不曾起过非分之想。小妹受聘于荣王府,负责《珍馐录》下卷的编撰事务,与荣王府世子既有朋友之谊,也有公务事来往之需,可不能容你们随口污蔑!” 她实事求是,不夸不耀,做了最直接的辩解。 态度端肃,坦然自若。 明明简单往那儿一站,那不容小觑的气韵,似纠合了十里风华。 此言一出,旁人哗然。 荣王爱好美食,天下人常有耳闻。 历时数载的《珍馐录》上卷完成后,深得圣心,大受好评,被誉为当朝美食第一实录,掀起各地争相效仿的热潮。 而今,这位青丝如瀑、雪肌盈透的娇颜少女,竟自称负责下卷的编撰? 有人似记起了什么,“看来,传闻那场盛大美食宴的首名,确由一位妙龄女子率领府中人夺得!” “这位小娘子才貌双全,不可多得啊!”人群中稳重之辈插话。 “也对,瞧她服饰精致而不张扬,一行一止气派清贵,显然身负才学、胸有抱负,并非她们所说的勾三搭四、朝秦暮楚、攀附权贵之人。” 一时间,风向逆转,小半人开始夸赞顾逸亭,倒显得那几个造谣生事者有眼无珠、不学无术,只会搬弄是非。 倒三角脸的贵女和曲家千金脸色愈发难看。 她们仗着父兄有官职,亦自恃有两分姿色,成为城中瞩目的贵女。 可女帝大力推行新政期间,单靠家中地位或容貌,到了京城,将不易得到旁人认可。 顾逸亭见她们哑口无言,遂浅浅一笑:“择辞而说,时然后言,不述浸润之谮,不出肤受之愬择辞,方可不厌于人。想必众位姐姐深明其义,无须小妹赘言。” 说罢,她略一摆手,转身入了船舱。 宋显维紧随其后,暗自琢磨那些人加于她的罪名——“已有年轻小伙大献殷勤,不单妄图招惹宁王爷,竟又搭上了荣王府的世子”。 他嘴边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最后那句,大错特错! 前两条嘛……总结得还凑合。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她们诬蔑我! 宁宁:咱们把最后那句划掉就好。 千娇百味 第57节 亭亭:??? · 谢谢投雷的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mo 谢谢“月下弦歌”,灌溉营养液+2 第47章 顾家三艘船率先从余杭出发,顺着蜿蜒运河,缓缓北行。 沿途山色明丽,两岸偶有渔歌互答,或画舫笙歌,商船穿梭,墨客如鲫,一派热闹繁荣。 出了杭州辖地,船速加快。 顾逸亭无心欣赏民情风俗,刚适应船上微晃,她投身厨房,与厨娘们一同做饭。 水沸后,她将提前以油盐腌制过的大米倒入锅中,丢入干贝、淡菜等熬粥底,再命人将船家饿养在泉水中的几尾大草鱼放血、杀好、分头尾、骨肉皮分离。 准备功夫完成后,她麻利地剔除鱼瘦肉,加入河虾仁,一并打成鱼胶状做鱼丸;又用鱼尾做豆腐汤;备面粉、胡椒炸骨腩;鱼背上最厚的部分则用于制作薄生鱼片。 肥美肉腩切段,以豆豉清蒸;将炒过的香葱香蒜垫在砂锅底部,放入处理鱼头闷烧;剩下的鱼肠鱼卵用来煎鸡蛋;鱼皮在水中快速焯烫后捞起做成凉拌。 一鱼八吃的菜式,由顾逸亭和驾轻就熟的厨娘同时进行。 当顾逸亭往豆腐鱼汤中加入野葱、火腿丝提味,以长勺轻轻翻搅,一股难以言表的鲜香味混合着火腿的咸香,肆虐于空气中。 跟在他们三四丈后的船似忽然提了速度。 待砂锅盖子一揭开,顾逸亭往里倒了一小杯料酒,鱼头和葱蒜融汇的浓香更是霸道地占据河道。 这一下,后方船只渐起躁动声。 “见鬼了!这么香!想馋死人哪!” “早知道不落在她们家后面!我才刚吃饱,马上又饿了!” “我还没吃上呢!这香……” 起初蠢蠢欲动的多数是船夫或下人,他们或嘀咕或叫嚷,间或夹杂着吞咽口水声。 既想追上前一探究竟,又怕看到了却吃不上,倍加揪心。 专注于手上事的顾逸亭自然听不到这些埋怨,她叹息挑剔食材未达最佳状态:“这鱼饿养的时日还不够,只怕生鱼片,不够肉实甘爽。” 她取出顾家专用切鱼片的刀子,细细拭净,手起刀落,把鱼背肉切片成无数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薄片,于冷凉的盘中排成花状。 厨娘忙于切细姜丝、葱丝、蒜片、橘叶,捣碎炒熟的芝麻,炸芋丝,备蘸酱用的食油和酱油等。 随着香味浓郁到极致,顾家众人齐聚甲板,垂涎三尺地等待丫鬟端出一道道菜肴。 香菜拌爽脆鱼皮丝,鱼尾豆腐汤、鱼肠煎蛋、砂锅鱼头、豆豉蒸鱼腩条、鱼丸海贝粥、酥炸鱼骨腩,菊花生鱼片……每一道有不同做法,荤素搭配,奇香随和风吹拂,横扫一河两岸。 顾逸亭除下围裙,匆匆洗了把脸,才姗姗来迟,忽觉宽阔江面上,已有别家船只与他们齐头并进。 船上冒出不少打探脑袋,竟有围观他们吃饭的趋势。 二叔公、顾仲连已不客气地喝上了汤,赞不绝口。 “这豆腐汤中有河鲜、地鲜、山鲜,香味浓郁!” “不对,汤底还有特殊的味儿!说不上来!” 顾逸亭笑道:“咱们顾家秘制调料含有烤禾花雀磨成的粉,算是融入空中鲜吧?” 她嗓音娇软悦耳,与香风一同送出。 邻船上几名男子伸长脖子盯着他们欢快进餐,忍不住吸鼻子、吞口水。 船舱内隐约传出女子恼羞成怒的呼喝:“把船开快点!受不了你们这些馋鬼模样!曲家的饭养不活你们?” 顾逸亭懒得理那些被虐了胃的闲杂人,起筷夹住一截肥嫩鱼腩,优雅送进口中,咀嚼片晌,露出满意笑容。 ***** 船行了大半日,路过桐乡停歇一个时辰,下半夜抵达嘉兴。 顾逸亭与苏莞绫、陆望春同住,深觉不适应。 外加船轻摇慢晃,她睡不安稳,借窗边月色,半摸黑下了床。 自从蔻析为她施过针,她于暗中视物的能力大大提升。 小心翼翼踏出船舱,并未惊动门口和衣而卧的丫鬟们,顾逸亭逸立甲板之上,顿感夜风冷凉。 其时月白风清,草露凝香,浪声潺潺,她正要转身返回,肩头忽而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亭亭。” 宋显维原本随二叔公、顾仲连、顾逸峰及男家丁们在另一艘船上休息。 出门在外,他往往打醒十二分精神,极少深睡。 依稀听闻这边有动静,他悄然无声,飞掠而至。 见顾逸亭裙裳单薄,他连忙脱下披风,将她牢牢裹紧。 顾逸亭无端被他包成粽子,并搂在怀内,不由自主记起昨夜遭他压在床榻上深吻的旖旎场景。 霎时,心跳欲裂,脸红欲燃。 宋显维最喜她这羞赧垂首、抿唇不语之状,与白日里端立船头以清音为己申辩的从容少女、或巧手变出各类菜式的温婉女子相比,如完全不同的第三人。 人有多面,他也不例外。 而他的亭亭,有三面。 每一面,都让他倾倒。 “想我想得……睡不着?”他的唇贴向她耳边,柔柔低语。 顾逸亭被滚烫呼吸激得一颤,奈何双手被缚,挣脱不开,唯有悄声警告:“别闹,被人瞧见多不好!” “那……找个瞧不见的地方!” 他哼笑着,陡然横抱起她,飞速掠过船舱之外,跃至后面的行李船上。 那艘船属于半拖尾船,仅有为数不多的掌舵人和船夫,外加看守花草物资的柯竺。 柯竺知情识趣躲开,连影子也藏得严严实实。 宋显维把顾逸亭放在船尾的盆栽堆之间,寻了把竹椅,抱她坐下。 顾逸亭被迫坐他腿上,翻腾的羞恼占据全身。 这家伙!先前的约法三章,全抛至九霄云外! 可她还能怎么办? 是她,在他软言安抚并作出退让的情况下,主动亲他,一把火自毁坚守多时的规定…… 事到如今,只能慢慢适应并享受他的亲昵。 河风穿过包围他们的大小盆景,吹送湿润芬芳之气,让人有种身处于微醺微醒的混沌之感。 “亭亭,”宋显维温香软玉在怀,禁不住开口请求,“咱们到京城便成亲,然后……留在那儿,可好?” 顾逸亭听闻“成亲”二字,心儿噗通乱蹦。 然则听出他意欲长留在京,心跳似有瞬息停滞。 “为、为何要留在京城?”她强作镇定,以压抑嗓音的微颤。 宋显维暗喜她没当场拒绝“在京成亲”的提议,只道她为《珍馐录》的任务而犹豫,复笑道:“我母亲、兄姐全在京城,我……我在京中也有不少事务要处理。当然,往后你想去各地游玩,尝遍天下美食,我都能陪你。” “你……家在京城?” “是啊!我以前没和你说过?” 顾逸亭最初视他如处处为家的江湖客,后虽知晓他家人为官,又没好意思问家在何处、官任何职,生怕他误会她在调查家世。 此刻两情既定,她惊觉自己无意间挑选了一位京官子弟,不由得心慌意乱,脱口而出:“我不想留在京城。” “那也无妨,咱们换个地儿。” 宋显维的封地为繁荣的河东地区,只因熙明帝和柳太嫔同在京城,他平日又多在异地奔波,反倒极少回领地。 如若顾逸亭婚后不愿长居京城,随他回榆州宁王府度日,亦未尝不可。 顾逸亭听他爽快答应,遂把脑袋靠在他肩头。 感受他温热气息,人也如暖化的春泥般,成了软绵绵一团。 难得她乖乖听话,宋显维心怀激荡,一手托住她腰背,一手捧起她的脸,径直低头细吮她的柔唇。 一回生、二回熟,他迅速摸到真谛,觅得撩拨的乐趣。 顾逸亭宛如网中之鱼,既无从挣脱,也没法叫唤,被夜静更深、袒露在夜空下的亲吻羞耻而不住颤栗。 宋显维越亲越寻获王者胜利,舌尖将不容抵抗的温柔探入她唇齿间,予以她深深吮吻和浅浅轻啮。 她闭眼时,似有漫天星河于视野中流转,头昏脑胀,节节败退,沦陷至任由他肆意妄为的境地。 思绪渺渺幽幽间,她莫名生出奇异错觉。 仿佛她悉心喂养的可爱小狗长大了,化身为狼…… 迟早把她吃掉。 ***** 迷蒙中,顾逸亭飘飘荡荡,如置身苍茫大海上,漫无边际漂流。 睁眼时,天色已有转亮迹象。 动了动酸涩的手和脚,她方知仍受困于披风制造的“茧”中,且被他安置在几张条凳拼成的“榻”上,又好气又好笑。 “醒了?饿不饿?” 宋显维昨晚与意中人缱绻许久,极尽缠绵,直到对方喘不过气,才满足地拥回怀内。 被折腾坏了的她沉沉睡去,他没法回客舱,干脆守了她一夜。 千娇百味 第58节 此际见她惺忪睁目,羞恼无措,发觉他时,眸光犹如糖刀飞袭,他心里乐开了花。 谨慎扶她站起,绕过层层花木,并立眺望烟波浩渺处的青屿,以及尾随船只冲破渐散烟岚驶近。 顾逸亭总算有机会挣开他宽大的披风,正想说“送我回前面那船,我给你弄早食”,忽见十数丈外,一艘船乘风而来。 船头上立着一银袍公子,竟有几分眼熟? 宋显维细辨之下,心头无名火起。 那人长身玉立,容颜清隽;长袍于熹微晨光下华彩流动,如覆霜雪。 又巴巴追来!宋昱这算何意? 与二人目光隔空碰撞,宋昱长眉蹙起淡淡的反感。 昨日上午,与顾家人道别后,他火速从知府处要来一艘船,带着手下扬帆追赶。 一则改走水路更快捷,二则紧跟顾家,以便照应;三来,随他们进京,更易于盯着那姓秦的男子有否去而复返。 船上睡眠不佳,宋昱早早起身等待日出,未料正好撞见这对情人。 一大清早,孤男寡女,头发披散,衣衫不整? 没想到……顾家小娘子,竟奔放至斯!真是人不可貌相! 宋昱本已凉了一半的心,彻底凝成冰。 接连数日盘绕在心的眷恋,因这一刻所见而消散风中。 顾逸亭彻夜在外,骤见宋昱,不禁面露震惊与尴尬。 ——他正好路过?还是有意来找表姐? 略一颔首以示招呼,她裹紧宋显维的玄色外披,回身步往船头。 宋显维为宋昱的现身而心生烦腻。 可仔细一想,河道非一人承包,他没资格驱逐对方。 再说,他和顾逸亭感情趋于稳定,宋昱若穷追不舍,只能日日夜夜看他俩的形影不离、恩爱痴缠。 难受的人,又会是谁? 有了胜者的喜悦,宋显维洋洋自得跟在顾逸亭身后,如孔雀骄傲地开屏,巴不得旁人羡慕夸赞,更当宋昱之面,搂着顾逸亭,飘然跃回前方大船。 顾逸亭无暇顾及旁人异样目光,简单梳洗后,盘起半头青丝,再套上罩衣,系好围裙,与早起的厨娘煮粥、蒸小笼包。 闲谈笑语中,忙得不亦乐乎。 水上时光无聊,得让自己忙起来,才不至于过分担忧抵京后的生活。 因入睡前的缠绵,消磨了她对阿维家族的疑问和好奇。 过后,她便不好再追问。 有些人,有些事,既来之,则安之。 意外的是,宋昱的船在赶上顾家后,没再加速,而是不紧不慢落在后头,也没专程过来叙旧。 黄昏时驶入吴江境内,众人移船靠岸,正欲下船小逛,只见码头上匆匆奔来一中年男子,疑惑张望,高声询问:“借问一声,是穗州顾府的船只吗?” 顾逸亭一愣,顾逸峰已大声答道:“正是!请问有何贵干?” “太好了!赶得及!”中年男子欢喜万分,向背后的十余人摆手,“快!快把东西呈上!” 顾家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他们挑扛着十个喜庆的漆红木箱,快步上船。 方形的长宽高约两尺,长形的则三尺有余,件件刻花精美,一看知内里装含贵重之物。 “你们这是……?”顾逸亭摸不着头脑。 她初到吴江,不曾预定过任何物件,为何一上岸,居然有人送东西? 莫非弄错了? 为首的男子笑道:“这位必定是顾家小娘子,果真国色天香。我们受秀彩斋掌柜托付,连夜快马加鞭捎来礼物,请您笑纳。” 谁?顾逸亭尚未反应,陆望春已尖声道:“就是杭州城内有名的那家丝绸坊?” 在嫂子提醒下,顾逸亭总算想起,是那家被贵女瞬间挤满、导致她们一无所获的店铺。 无缘无故,那掌柜为何急匆匆请人送来这些东西?有何用心? 顾逸亭正想拒绝,那帮人已七手八脚把箱匣搬至船头,对他们深深一揖。 “祝愿诸位路途平安,事事遂顺。” 而后,火速离去。 顾家人全懵了。 该不会……有诈吧? 兴许这批人动静颇大,惹来岸上行人与路过船只乘客的注意。 众目睽睽下,顾逸亭只好让丫鬟仆役逐一将箱子打开,一看究竟。 长形的长匣内,整齐地叠着崭新靓丽的绸纱、云雾绡、素罗纱、香云纱等昂贵绸缎,色彩绚丽,有素色也有花锦,半数以上为不同深浅的红色与青色。 而方箱子中,均是女子成衣,有褙子、披风、上襦、拖裙等,春夏秋冬款式皆有,连一尘不染的狐裘也备上,无不做工精细,刺绣精巧夺目。 大多符合顾逸亭的年纪与身段,却又看得出,每一件皆费时费心所制,尽是大笔金钱难买的精品,比起铺内所陈设的成品衣裳,不晓得要奢华多少倍。 漂亮衣裳自是轻易吸取了远近的目光,一时间,惊叹与艳羡的议论如潮涌来。 顾逸亭百思不得其解,茫然不知所措。 最终,顾逸峰在匣内找到一张玉笺,上写:敬赠顾小娘子,祈恕招待不周之罪,恭祝年华似锦,玉体安康。秀彩斋敬上。 “奇了!倒像是……秀彩斋送我的?”顾逸亭如坠云雾。 她不就是路过,什么也没买成么? 姓名未曾留下,对方怎会差遣人追了一路? 太!诡!异! 对上顾逸亭狐疑的眼神,宋显维错愕俊容平添三分懊恼、三分惊疑。 余下的,是若即若离的忿然。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手榴弹 萌蛋蛋扔了3个地雷 ·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么么每一位订阅、留评、投雷、灌溉的小仙女~(≧▽≦)/~ 第48章 因收拾秀彩斋送来的“礼物”,顾家人耽误了时辰,没来得进城内作物资补给。 他们只随意小逛了小吃街,品尝酥香炸银鱼、油亮有嚼劲的黑豆腐干、其貌不扬的的麦芽塌饼、以清酒酿发的酒酿饼等,填饱肚子后回船歇息。 暮色苍茫中,众人路遇宋昱。 他如常穿着高贵儒雅,气宇轩昂,惹来同道贵女们的羞涩打量与回避。 除去曾与之打过照面的宋显维、顾逸亭外,顾家余人无不大惊,立时记起方才所收的华美衣裳和奢华布料。 难道……宋昱对顾逸亭尚有余情,又怕直接送礼遭拒,才串通秀彩斋的掌柜演了这一出戏? 抑或是……宋昱听说顾逸亭在秀彩斋遇冷,特地派人去施压,把人家吓得急急送来了华贵成衣? 顾逸峰流露意味深长的笑:“世子爷好大的手笔!” 顾逸亭连忙以凌厉眼神制止口不择言的弟弟,上前对宋昱施礼。 宋显维暗自留心宋昱的反应,但见对方面露震惊与狐惑,似搞不清状况,只淡笑应对,说了句“好巧”,由一众仆役护卫簇拥离开。 “世子装什么偶遇啊!摆明是腼腆,不好意思表达!”顾逸峰感叹,“原来,给表姐送的丝帕不过是小礼物,给姐姐的才是大惊喜!” 苏莞绫眸子里的华光瞬间一暗,又再度复原。 顾逸峰存心让宋显维不好过:“阿维!你瞅瞅你!连根毛都没给我姐送过吧!” 宋显维懒得与他抬杠,装作没听见。 先前,宋显维认定是宋昱搞鬼。 而今见对方看顾逸亭的眼神,远无昔日温软,也泯灭了那道亮光,大概是心死了。 按理说,不像会耗费大笔金钱来讨好她。 陆望春、苏莞绫、顾逸峰长居宅院,没见过世面,只知秀彩斋送来的是好东西,却不晓得究竟有多好。 若宋显维没判断错误,那应当是秀彩斋杭州主店今年最新制作的华服。 这类华服绝无类同,不轻易示人,主要用于送赠给州府乃至京城的贵人眷属,一则聊表心意,二则开拓财路,三则彰显自家的格调。 如今精调细选了一批符合顾逸亭年纪、气质、身材的衣裙,仿佛是为她入京后出席各种场合、安度四季提前准备。 这份心思,可不简单! 是谁在讨好顾逸亭?有何居心!竟比他想得还周到长远! 要知道,他对情侣相处模式的理念,来自于他的兄姐。 天下握在姐姐手里,姐夫不需专程购买东西去哄姐姐,把自己送出去就好了。 回想二人婚前,姐夫会给姐姐刻章、雕琢玉石供她把玩,陪她念书,给她画像,随她微服出游逛夜市等等。 风雅之事,宋显维干不出来;微服出游……他不正在做么? 至于三哥三嫂,一个对草药有兴趣,一个对草药有研究,凑到一起,一拍即合。 千娇百味 第59节 可宋显维尚武,顾逸亭尚烹饪。 他显然没法让顾逸亭陪他练武,只能投其所好,走另一条路。 念及此处,宋显维有些懊恼。 ***** 夜里,月明星稀,顾家三船先后沿宽阔河道,往平江府方向驶去。 舱内灯火通明,陆望春、苏莞绫二人兴致勃勃翻看秀彩斋所赠,不时在对方身上比划,模拟穿着效果。 顾逸亭静坐一旁,意兴阑珊:“一两件倒也罢了。这十箱东西,天大的人情啊!别的不说,光是那件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狐裘,就已教人难以承受。”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不是偷不是抢,也没有威逼利诱,是人家心甘情愿送给你的!你拿着用便是!”陆望春瞄上了一套杏色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爱不释手。 顾逸亭也觉既已当众收下,还回去怕是不可能,遂让嫂子和表姐挑选合意的自留。 陆望春比顾逸亭丰腴,外加是寡妇身份,没法穿得太招摇,选了几件相对稳重大气的;苏莞绫则比顾逸亭略矮了两寸,部分款式穿着嫌长,挑了四五套雅致的。 二人各自欢喜,笑眯眯称谢,不住说“沾了亭亭的好福气”。 顾逸亭转目望向雾沉沉的水面,心下暗忖,瞧宋昱的反应,此事与他没多大关联。 那……秀彩斋冲谁的面子? 她既非大富之家,又无显赫贵人撑腰,除出发前在船头说了一番话之外,根本没做出格之事。 秀彩斋总不至于因为她是岭南百家盛宴的优胜者,急巴巴送她东西吧? 完全没有任何道理啊! 苏莞绫试了新衣,见顾逸亭无动于衷,柔声道:“亭亭,多想无益,兴许那位掌柜与您有缘?” 顾逸亭自是不信这类软绵无力的安慰之词。 但光凭想,她也想不出答案。 无功不受禄,或许秀彩斋有求于她? 目下没法再折返回去询问,只能见机行事,静观其变。 ***** 当夜已达平州府,众人留宿船中。 翌日晨起,顾家老少上岸游览城内著名的辟疆园、任晦园、沧浪亭等地,于清雅园林间感受江南之美。 苏莞绫自从收到宋昱的那方丝帕,一直小心翼翼保存,压根儿没舍得用。 后见顾逸亭收到了千倍以上贵重的厚礼,暗觉自己多心,反而大大方方用起了帕子。 果然,她这场梦做得有点大了。 幸亏一天便醒。 顾逸亭没穿秀彩斋送来的衣裳,而是换了从家中带来的水青绫织银线褙子,合身熨帖,更显蜂腰细细。 她身兼南北两地血脉,肤白水润,五官别致。 眉目稍作点缀,换上精致珠饰,整体登时明艳了几分,引来啧啧称赞。 更有阿维深邃眸光。 随着阿维在顾家的地位日渐提高,他的打扮也日益多了些雅贵之气。 同游时,他似乎对她仍穿自己的衣服表示高兴,终日以微笑打量她,甚至给她折下淡紫色的月季花,眼光难掩赞赏与宠溺。 她羞得一手挽着嫂子,一手挽着表姐,故意没搭理他。 其间,一行人品尝了玲珑牡丹鲊、清溜虾仁、暖锅、响油鳝糊、蜜汁火方、枣泥拉糕、腌桂花糖藕等当地特色菜式,咸甜有致,浓而不腻,淡而不薄,清雅多姿,与广南东路、江西等地风味又不相同。 顾逸亭一路走来,对吴越一带多样化的特色美食深感兴趣,又仔细留心师傅的制作手艺,收获颇丰。 她让顾家仆役去购买了一大缸太湖莼菜,打算再给阿维做一回莼菜羹。 毕竟上回,他只喝了一小碗,她得趁着机会给他补上。 游玩大半日,老少尽欢,沿来时路走回渡口。 夕阳如碎金细粉,洋洋洒洒将两岸杂列的船只裹了个严实。 平州府为江南名城,终年来往各色各样的人。河岸边聚集了不同身份的旅人,还有渔民商贩、挑夫脚力,熙来攘往,可谓龙蛇混杂。 顾家人离船尚有十余丈,前方人声鼎沸,人群围拢在码头,似有热闹可看。 顾逸亭满心只想着如何制作更好喝的莼菜汤,忽闻一声叫唤,“小娘子!您总算回来了!” 她抬头见阿福从人群中挤出,神色古怪,忙问:“怎么了?” “又、又来了!” 顾逸亭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又来了?” “杭州的铺子……” 顾逸亭第一反应是——秀彩斋弄错了,派人把东西要回去。 她加快脚步向前,穿过围拢在顾家船前的一大波人,只见空旷处站了好几队人,每队约十人上下,衣着统一,各自捧着锦盒或木匣,一动不动站着。 ……?好像,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一见顾逸亭现身,最前面那队走出一名中年女子,衣饰讲究,容色憔悴,竟有点眼熟。 她欣然朝顾逸亭行礼:“顾小娘子,前日您芳驾亲临杭州城撷春斋,遗憾陈列首饰已被其他的千金挑选过了,未能入您的目,小的实在惶恐。这是我们一点心意,恳请您笑纳。” 另一队人不等顾逸亭回话,抢先招呼:“顾小娘子,我们是杭州翠玉轩的,此为小店收藏的玉佩和手镯,一共是二十四件,供您旅途玩赏。” “顾小娘子,这是杭州新宫桥东凤星扇行的敬赠您的十二把扇子……礼物简薄,实在惭愧!” “顾小娘子,我们是杭州容香坊的……” 面对一连数人自报家门,顾逸亭又一次懵了。 她逛了几家被抢购半空的铺子,什么也没买。过后,这些商家跑了上百里,非要把更好的精品送给她? 杭州城内的商家,竟然有此等离奇的待客之道? 对方莫不是误以为……她大有来头? “且慢,”顾逸亭脸上满是狐惑不解,“小女子一非皇亲国戚,二非达官贵人,请问,诸位为何出手大方、辛劳奔波走这一趟?当中是否存有误会?” “……”最先说话的中年妇人微愣,“没有误会啊!让您白跑一趟,小的真心过意不去,希望小店没让您失望。” “你们确认,没送错对象吧?” “您是穗州顾家的小娘子,曾在百家盛宴上夺魁,对不对?” “这倒没错,可我……” “那就是了!时候不早,不耽误您的行程了。”中年妇人满脸笑容,摆手命人将东西送上船,又补了句,“祝愿您玉体康健,吉祥如意。” 顾逸亭简直莫名其妙,她在岭南赢了个美食盛事,值得千里之外的商家如此追捧? 必有猫腻! 周遭议论声源源不断。 同路而来的杭州贵女们和丫鬟仆役个个目露艳羡、指指点点,本地的商贩、异地的旅客也目不转睛盯着,讨论得热火朝天。 “怎么回事!昨日秀彩斋派了镖局送礼,今儿来了一波?” “这几家老字号如雷贯耳,平江府也有分号!寻常人家连他们的大门都不敢迈进呢!” “我那日去买首饰,只买了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就要五十两银子……心疼啊!” “挤破头给这位娇滴滴的小娘子送礼?什么来头?不过,长得倒像仙女下凡。” 顾逸亭听在耳中,心里发虚。 可她若公然拒绝,或改用别的方式阻止,只怕诱发更多复杂言论。 待那帮人逐一把东西塞进床舱内,临别前还不忘对她说出祝福之辞,顾逸亭整个人如掉进了一团云。 她不顾远处聚集的目光,悄然拉住最后送扇子的女掌柜,小声问:“请问……是不是有谁付钱,请你们亲为此事?” 那人惊得花容失色:“不不不!真真是我们大家的心意!您难得路过杭州,大、大驾光临敝店,敝店没来得及补货,让您见笑了!” 顾逸亭见对方诚惶诚恐,语无伦次,啼笑皆非:“我真的只是随便逛逛,什么也不缺……” “敝店扇子……请您务必收下!也可送赠亲友……敝店真诚希望,您在京城舒心愉快!” 那人目露祈求之色,双腿打颤,一副顾逸亭若拒收,她就要跳河的模样。 顾逸亭无从推拒,勉为其难收下,强颜欢笑与她们道别。 那帮杭州商人离去后,看热闹的人群却未散,翘首等待顾逸亭打开各类匣子,好窥探当中宝物。 顾逸亭料想这几家商户的目的,与秀彩斋别无二致。 她虽猜不透缘由,亦知盒中所藏绝非俗物。 若当众打开,定又招致觊觎目光,没准儿还惹贼。 她命船家即刻开船,吩咐顾家人各自忙活,等大家散去,她目视宋显维,低声问:“阿维,这其中……可有诈?” 宋显维说不出所以然,皱眉道:“咱们先看一眼,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步入内舱,燃亮烛火,大小匣子连同秀彩斋的衣裳布料堆满了房间。 顾逸亭随手抽开凤星扇行送来的一个匣子,内里放置着一把双面绣的团扇,芝兰图画面清雅,绣工精巧;扇柄以老酸枝木所制,扇坠子却是以镂花金镶了一枚拇指头大小的合浦珠,圆润之极,光华流丽。 宋显维哼笑道:“那人还口口声声说‘礼物简薄’,光是这一颗罕见的天然合浦珠,就得三五百两银子。” 顾逸亭素知合浦珠禁止捕捞有十年之久,价值非同小可,闻言脸色一变,急忙又打开其余的。 不出所料,从各式材料所作的团扇,到新兴的镂空象牙雕折扇,无一不是极其难得的佳品。 顾逸亭看了容香坊送来的胭脂水粉和调香材料、熏香炉子等,有奇楠、沉香等物,件件极品。 再观撷春斋和翠玉轩所赠,更是吓得手心冒汗。 玉佩、手镯、玉簪子等分别由红玉、翡翠、羊脂玉几种矜贵材料,且从样式、选料、做工等,全是一等一的好,已不亚于她前世在尚书府所得。 而撷春斋作为杭州城最大的首饰铺子,分号遍布全国,所赠的璎珞、腰链、步禁、耳坠子、发簪……金银宝石,璀璨生辉,精工打造,无可挑剔,任意一件都能教女子为之心折,是真下了血本。 顾逸亭深觉,要么是她疯了,做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梦。 千娇百味 第60节 要么是杭州老字号商家们……集体发疯。 但如此名声远播的商家,岂会无缘无故做亏本生意? 精明如他们,信誓旦旦说“没送错”,而此举又非荣王府的宋昱所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第49章 远离平江府后,来自岸边的喧哗声随夜风散去,消于无形。 内舱灯火轻漾,映亮了顾逸亭环视满室奢华之物的眼神。 惆怅且茫然,并无太多兴奋之情。 无端收受大堆年轻女子所用的奢品,她一头雾水。 偏生对方半句要求也没提,也未谈及她的大伯父,显然与顾尚书无关,也绝非有求于他老人家。 宋显维挪步而近,醇嗓打破绵长沉默:“你若不安心,我让‘江湖朋友’打听打听?” “你……怎么到处都有江湖朋友?” 诚然,她和二叔公、七叔、嫂子、表姐、弟弟同行,若不是有阿维及未露面的“江湖朋友”帮助,一路上不知栽了多少回。 最初,她天真地认为,阿维只不过是个武艺高强、家中有人当官的俊俏小青年,机缘巧合下,为她的容貌或厨艺所倾倒,甘愿供她差遣。 但自从海外杀手卷入,他于山林内连灭二三十人,在当地竟没掀起一丝波澜,可见其背后势力非同小可。 外加与宋昱分道扬镳后,由他联系人安排大伙儿的起居饮食,居然完美对接,所到之处无不干净雅洁,又无荣王府的安排那般高调,正合顾逸亭的心意。 而今这三艘船上的人员配备、陈设布置、所用器物,骤眼看并无张扬之处,用起来无可挑剔,如身在穗州顾府那般舒坦。 沉思中,温暖结实的怀抱从顾逸亭身后贴来,热力融化她内心的忐忑。 “你到现在,还没发觉我有多好、多能干?”他薄唇笑意缱绻,顺势在她脸颊印下一吻。 顾逸亭轻轻一挣,未能挣脱,低声啐道:“外头有人呢!” “若被人撞见,我便说我晕船,要抱着你才会好。”宋显维略一俯身,笑哼哼含住了她的耳珠。 顾逸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闹得半身酸麻,仿佛随时沦陷。 幸而,残存的定力让她重新清醒。 稍加用力扳开他的手臂,却听他温声噙笑,“这批衣裳、首饰、玉器、扇子、胭脂水粉什么的……你若觉着能用,就留下。如不愿欠人情,我派人付钱,当作是我送你的,可好?” “……!”顾逸亭疑心自己幻听了。 他是识货之人,岂会不清楚,这里随便一件物品已价格不菲? 宋显维意识到她的震惊,抱得她更紧一些:“我又不穷,十倍也给得起。” 顾逸亭瞬时目瞪口呆。 此话是真是假?他竟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莫非家中有金山银山? 刹那间,她忽而发现,相识至今,有关他的家世,他吐露得尤为含糊。 她所获信息,全由她七拼八凑组合而成,外加凭自身感觉补充的细节,没准儿是错的。 她大概把芳心许给了她全然不了解的男子? “阿维,”她越发慌神,连嗓音也带颤,“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宋显维顾虑重重,不便在此时坦诚自己是宁王,遂柔声安抚:“我说了,我不是坏人,一不行有违国法之事,二不做道德败坏之举,三无恶劣名声,你大可放心。至于其他的……安全抵京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顾逸亭呆呆地由他抱住,心头滋味堪比油盐糖酱醋倒在一起,无从分辨是酸是甜是苦。 仔细回想,她曾担心宋昱以荣王世子的身份欺压阿维,但自二人密谈后,宋昱对阿维似乎……有点避忌? 她竭力搜刮记忆中有关京城显赫的世家,先是想到康平侯柳家。 康平侯战死多年,仅留下守寡的夫人路氏和膝下数名儿女。 印象中,那一家人以经商为主,生意遍布海内外。 如若阿维出自安平侯府,也勉强说得过去。 还有……宁王生母,柳太嫔。 假设阿维是柳太嫔的族亲,那……她岂不和宁王一脉扯上干系了? 顾逸亭粉唇微张,试着开口试探。 不料阿维突然松开手,自觉退开数步。 顾逸亭依稀觉察帘外有人走近,忙抬手整理衣裙上的小皱褶。 “亭亭。” 来者是陆望春。 改走水路后,她逐渐接受“亭亭这朵娇花要被野猪给拱了”的事实。 但二人长时间共处一室终归不妥,她唯恐顾逸亭吃亏,赶忙跑来视察。 掀帘而入,见二人整理新送来的礼物,陆望春薄怒面容稍稍缓和了三分,随即被金灿灿亮晶晶的珠宝首饰晃花了眼。 “老天爷啊!佛祖!菩萨!太上老君!这……这都是送你的?亭亭!你是要发大财啊!” 擀面杖一丢,她左手抓了一把不同搭配的多宝手钏,右手则拿起一款红珊瑚珍珠步禁来回摇晃,暗恨两只眼睛无法一下子尽揽所有珍宝。 顾逸亭想说绝不该收下这些非分之财,见陆望春喜滋滋东摸摸西捏捏,她低低叹了口气。 “嫂子,我去做莼菜汤,你慢慢看,”顾逸亭无可奈何,又补充道,“此事切莫外扬,省得贼人惦记。” 陆望春随口应了一声,仍不住把手镯、手钏往自己的腕上套,直到把双臂全套满,沉得抬不动为止。 ***** 次日,进入常州境内的无锡县,夹岸的村落洋溢着浓郁的鲜活气。 镇上商铺天色刚亮便开门营生,吃食小店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入了小笼包、三鲜馄饨、梅花糕、鸡子大饼、萝卜丝饼、生煎包的香气,教人垂涎三尺。 顾家船只依次靠岸,众人下地散步,活动筋骨,添置日常所需。 因船上多了大批贵重物品,顾逸亭和宋显维只买了早食,匆忙回船守着。 镇中心空旷处热闹非凡,人头攒动。 耍猴的、变戏法的,此外翻筋斗、豁虎跳、跳百索等杂耍层出不穷,勾住了陆望春和顾逸峰的心,亦让二叔公和顾仲连喜笑颜开。 苏莞绫素来好静,对于喧闹场面百般不适应。 眼看人潮拥挤,快要将她淹没,她轻声与陆望春打了个招呼,携同贴身丫鬟红杉,远避喧嚣,打算四处走走。 水乡巷道曲折蜿蜒,巷里藏巷,楼里藏楼,别有趣味。 苏莞绫左顾右盼,隐隐约约听闻横巷内传来女子呜咽之音,委屈的无声饮泣,触人心弦。 她向来心肠软,只道是村镇女子摔倒,忙与丫鬟循声拐了个弯,当即被眼前的状况吓得腿脚发软。 巷内有四名青壮年男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其中两人正摁住一名死命挣扎的年轻女子,用力将她抵在一张瘸腿的木桌上。 女子蓬头垢面,满脸泪痕,张口欲呼,却“荷荷”地唤不出声,像是个哑巴。 另外一男子则笑得极其猥琐:“这妞儿劲儿还挺大!给爷摁牢了!” 边说边撕扯她身上的衣裳,趁机乱摸之余,开始解自己的裤带。 苏莞绫与红杉浑身发抖,光天化日之下,竟然……! 她们心惊胆寒,周身乏力,完全搞不清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尖叫。 “哟!又来了俩!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一名男子抬目觑见苏莞绫二人,眼里迸射出贪婪亮光,“啧啧啧,这青裙小妞不错啊!水润水润的,让爷尝尝有多水多润!” 苏莞绫玉容变色,眼见对方迈步向她冲来,她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 一手拉了红杉,一手提起裙子,于慌不择路之际,跌跌撞撞地撒开无力的双腿。 其时镇上大多数人在围观镇墟的精彩表演,苏莞绫哑着嗓子喊了两声,无人和应,心下更是慌乱。 十多年来,她生活于在穗州乡下和东城顾府,难得出远门,想领略有名的水乡小镇风光,谁料一落单,便遇到如此可怕之事? “救命——”她生平头一回高声呼救,声嘶力竭。 万一被逮住,她会落得何种下场? “这是爷的地头,你能躲哪儿去?”那男子笑吟吟追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如猫戏耗子般。 就在苏莞绫嗅到绝望气息时,前方人影一晃,两名容貌英伟的男子快步抢上:“咦?这不是……顾家的苏小娘子?” 苏莞绫认出是宋昱的护卫,如见无尽黑暗窥见了一线光明,边哭边向前扑:“快!那边……有人在欺辱女子!你们、你们快去阻挠!” 再回头,那追逐她的男子已没了影儿。 宋昱听见苏莞绫的声音,快步流星行近,对两名护卫略一颔首。 护卫飞身掠去。 苏莞绫泪容如梨花带雨,双手紧攥住那方青白色桑蚕丝帕。 宋昱认出那是他所赠,心蓦地一软,“苏小娘子,你还好吧?” 苏莞绫极力维持优雅仪表,咬唇摇头,奈何双腿抖得快站不直。 喘过气的红杉赶紧扶住她,不断安慰:“没事的,有世子在呢!他们不敢追来,更不会对您怎么样的!” 宋昱见苏莞绫所受的惊吓,已非单纯目睹可怕场面。 难不成……那些流氓要向她下手? “我倒要瞅瞅,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猖狂至斯!” 宋昱怒不可遏,带领余人大步赶往打斗声所在。 苏莞绫瑟瑟发抖,待听见拔剑声、怒斥声、呼痛声交集,猛地记起,她们奔离时已有明显的衣裳破裂声。 耽误了近半盏茶时分,不晓得那哑女…… 强烈的同情心驱使她咬紧牙关,按捺畏惧之意,趔趔趄趄步向案发现场。 千娇百味 第61节 狭窄小巷尽头,四名男子被荣王府的护卫打倒在地,个个鼻青脸肿,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而那位说不出话的女子,正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坐在地上,浑身上下,衣裳已没一处完整,露出肩头、手臂、腰、大腿的肌肤,粉白光滑。 护卫本想宽慰她两句,又未敢直面衣不蔽体的女子。 一人除下长袍,似想给她遮挡,却不好意思靠近她。 苏莞绫见局势已定,壮着胆子接过护卫的长衫,碎步到女子跟前:“这位小娘子,衣服……先披一披吧!” 那女子缓缓抬头,乌润眼眸含泪,湿漉漉地溢满了惊慌、羞耻与感恩。 苏莞绫因她乱发下的一双美眸而震撼,须臾失神后,柔柔抖开手中长袍,覆在她身上。 宋昱冷声道:“邵管事,把狂徒扭送至官衙,叮嘱他们务必严惩;阿明,送这位小娘子回家,给她请个大夫。” 护卫应声,问那名女子:“小娘子,请问你家住何处?” 女子黯然摇头,清泪滑落,忽然跪倒在宋昱面前,嘴巴张开发出咿咿呀呀声,两手不停打手势。 宋昱与护卫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苏莞绫有段时间服侍过族中聋哑长辈,对于手语略识一二,见状蹙眉道:“她……她说她是宿州人,父母因病去世,前来投奔姨母,然而姨母改嫁,无影无踪……她盘缠用尽,本想做点活计谋生,未料被这帮流氓……” 宋昱暴怒甩袖:“此等败类!还不快带走?” 邵管事领命,带了两名仆侍押送流氓离去。 苏莞绫续道:“她还说,感激您的恩德,希望日后能报答您。” 宋昱叹道:“举手之劳罢了!她口不能言,人生地不熟,还谈什么报答?” 他若不闻不问,就此丢下这弱女子,只怕没多久又会被欺负。 但他在此地并无相熟之人,若出动“荣王世子”的名头去安置一名险些受辱的哑女,届时要是传出什么,跳进黄河洗不清。 如今走水路上京,途中路过宿州,本可送她返乡。 然则船上清一色全是男子,未免诸多不便。 苏莞绫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他的犹豫:“您的意思是……先把她送回宿州?” “这位小娘子,你意下如何?” 宋昱转而目视那女子。 她伏首拜谢,抬望时,妙目横波,楚楚动人。 余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 顾家船上的厨房内,锅内蹦出兹啦兹啦的脆响,油香四溢。 顾逸亭身穿白色罩袍,将腌好的排骨放进油锅中煎,不时偷望正一板一眼切着韭菜的阿维。 待排骨煎成金棕色,她装盛备用,往油锅倒入小半碗肉汤和一汤匙香醋,煮沸后加入白糖、红糖,酸甜气息渗透至船上的每一个角落。 她将糖醋汁煮至粘稠状,用筷子搅拌的过程中,再度上下打量那家伙。 他仪表整洁,神态专注,态度端肃,侧颜无比养眼。 若往日闻到异香,他多半会贼兮兮凑近,边吞咽口水边偷偷摸摸亲她。 今日心血来潮说“学做菜”,没想到……真的是学做菜啊! 她往底下添了点柴,待火势增大,往锅中加入排骨,并反复搅拌,添加酱油、食盐和顾家秘方的调味料翻炒,白烟裹挟着霸道的糖醋肉味儿,四下弥散,勾得人胃口大开。 “让我尝尝!” 某人终于忍不住,跃跃欲试想偷吃。 “还没好呢!” 她嬉笑着以小粉拳揍他,相互打闹,最终笑作一团。 二人时而配合得当,时而手忙脚乱,合作完成了三菜一汤。 如像一对正在磨合的小夫妻。 莫名有种……已成眷属的岁月静好之感。 留下阿维收拾手尾,顾逸亭用托盘端出香气扑鼻的菜肴,兴高采烈步向甲板。 忽见码头与船头的木跳板上,苏莞绫与丫鬟搀扶着一女子,每一步皆如履薄冰。 而岸上的大树之下,宋昱和几名下属伫立目送她们三人上船,似颇为担忧。 顾逸亭第一眼还以为陆望春出什么事,慌忙放下托盘。 定睛看这女子,年约二十岁上下,容色憔悴,头发披散,双目无神。 虽罩着男子宽大袍服,亦难掩其身段婀娜。 踏上船后,她似不适应摇晃之感,登时步伐凌乱,摇摇欲坠。 “怎么回事?” 搞不懂状况的顾逸亭快步迎上前,意欲搭把手。 苏莞绫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手臂一沉。 那女子两眼一翻,瘫软在地。 顾逸亭下意识伸手去扶,触碰到对方冷凉的肌肤时,不知为何,心底陡然腾起一道寒意。 作者有话要说:【叮——表姐和世子都已完成任务(可以回去当布景板了)。】 特别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的独家赞助,谢谢o(n_n)o~~ 第50章 初次和顾逸亭“联手”,正式做了一顿饭,宋显维方知,每一道美味佳肴所需奉献的热忱,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把厨房的杂物简单处理完毕,他洗净双手和脸面,忽闻舱外传出顾逸亭的惊呼。 “亭亭!你没事吧!” 宋显维急忙飞身窜至船头,只见岸边多了宋昱和仆从,而甲板之上的顾逸亭、苏莞绫和丫鬟们,正尝试将一名昏迷未醒的女子挪进屋内。 那女子衣衫不整,宋显维没敢细看,把头扭至一旁,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苏莞绫解释了来龙去脉,说自己和丫鬟小逛至偏僻角落,遇见这位口不能言、无家可归的小娘子受人欺负。 恰好宋昱路过,出手相救,碍于荣王府随行人员全是男子,且难以和她交流,计划暂且把人安置在顾家船上。 兴许是女子久未进食,受惊过度,一上船便晕倒了。 宋显维听说此人为宋昱所救,还安排在顾逸亭身边,立马生出一丝怀疑。 这会不会是……宋昱为探听秦澍身份所使的招儿? 但见苏莞绫半吞半吐,外加那女子松垮男子袍服内露出一截撕破了的衣裳,宋显维品味出“欺负”的含义,又觉他这堂兄品貌俱佳,绝不至于以龌龊手段来谋算。 按下小人之心,他以指头隔着袖口,试探那女子的脉搏。 脉象微弱,丝毫不会武功。 “若秦家嫂嫂在就好了!” 顾逸亭于焦灼之际,用力按压那女子的人中,见对方悠然转醒,她舒了一口气,禁不住端量眼前人。 女子头发蓬乱,气息微弱,眼缝里流露一抹涣散光芒,始终凝不到顾逸亭的面容上。 不多时,紫陌和红杉端来擦脸水和软巾,宋显维仓促退至舱外。 与宋昱遥望相对,他微略颔首以示招呼,目带审视,犹自猜度。 宋昱早把顾逸亭手捧托盘的愉悦神态尽收眼底,再看宋显维也从厨房出来,料想这两人已恬不知耻、旁若无人地过上小两口的幸福生活。 待确认那哑女只是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宋昱交代几句,飘然离去。 甚至,不曾回望一眼。 ***** 床舱内,两名丫鬟仔细为哑女拭净脸和手的污渍。 顾逸亭则拉苏莞绫到一侧,小声问道:“表姐,你方才欲言又止,是……因为阿维在场,没敢说?” 苏莞绫见没外男,才强忍恐惧,悄声告知细节。 顾逸亭听得毛骨悚然,暗为当时的险况捏了把汗。 无法想象,倘若宋昱和手下未曾路过,苏莞绫、红杉和哑女会落到何种悲惨境地! “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顾逸亭既惊怒又后怕,嗓音不自觉战栗。 苏莞绫余悸未消,眼眶赤红,忿然道:“尽是地痞流氓!摆明看准了,镇民都玩镇墟扎堆,而这小娘子无力反抗、不能吭声……” 顾逸亭念及此女身世可怜,还差点受人侮辱,不由得心生怜悯。 起身出舱,迎上宋显维询问的目光,她温声道:“你先吃,我过会儿再来。” 边说边趁着鱼汤还温热,亲手盛了大半碗端入。 哑女的脸已拭净,除去肤色过于苍白,模样倒是水灵灵的。 妙目泪光潋滟,人人见怜。 顾逸亭碎步行至她身侧,柔声道:“刚做的鱼汤,你先喝上两口,我回头让厨娘给你熬点粥。” 哑女怔然抬目,艰难打了个手势。 顾逸亭虽不大懂,也料想是道谢感恩之意,遂报以微笑。 见苏莞绫云髻倾垂,衣裙凌乱,她软言劝道:“表姐辛苦了,你和红杉去吃点东西,这儿交给我和紫陌。” 苏莞绫迟疑片刻,终究由着丫鬟扶出船舱。 宋显维在外头的木桌前等了将近两盏茶时分,眼看菜都凉了,出来的却是苏莞绫,霎时间,忧心与不悦之情跃现眉梢。 不就捡了个弱女子么?用得着她亲自伺候? 千娇百味 第62节 他被她从坑里挖出来时,照样昏昏沉沉,也没见她这般悉心呵护呢! 他轻手轻脚挪至窗边,只见那女子歪歪斜斜靠在紫陌身上,而顾逸亭正小心翼翼,以汤勺一小口一小口喂她喝汤! 宋显维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何曾有过此等的待遇! 饮尽一碗鱼汤后,顾逸亭搁下青白瓷碗,低声问道:“你可愿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勉为其难抬手,以纤指在她掌心上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 “尹……心?”顾逸亭细辨后,莞尔一笑,“简单好记。” 她示意紫陌取些干净新衣,协助尹心换上,又细心叮嘱一番,才步出床舱。 正好苏莞绫把三菜一汤重新热了,菜的份量一丁点儿也没少。 “阿维,表姐,你们还没开动?” 宋显维努了努嘴。 他和她共同合作完成的一顿饭,却莫名多了苏莞绫掺合,还分出去一碗汤…… 往日,他定然没这般小气;可今日,淡淡的不豫漫过眼底,又无声无息隐没。 三人一同用膳,因各自忽明忽昧的心事,并无太多交谈。 三道菜分别为糖醋小排骨、面筋塞肉和猪油炒小白菜,看似寻常家常菜,但用料、刀工、火候、味道恰到好处,搭配适宜。 排骨酥软香甜,酸甜咸味分外调和,肉美汁鲜,油而不腻;以肉末、笋、菌类为馅儿的面筋球充分吸足汤汁,软糯柔滑中带点嚼劲,越嚼越有滋味;猪油炒小白菜则加入了顾家独门的调味粉,略微带有一点咸鱼的香,与小白菜的清甜爽脆简直珠联璧合。 汤是简单的杂鱼汤,煎至表面金黄色的大小鱼儿,加入煮排骨水熬制而成的汤底,以盐和胡椒提味,喝之前撒点小葱花,味道立刻鲜嫩无比,馨香扑鼻。 宋显维心头小小的烦燥,似被美味冲淡了。 啃着排骨,嚼着鱼肉,他连吃三碗饭,再慢吞吞地喝上最后一碗汤,周身顺畅,胃暖融融,心也热乎乎的。 身为天家血脉,他打小不缺山珍海味,吃多了反而会腻。 后在边塞待了一年,又游走各地深入匪窝,哪怕贵为亲王,也曾挨饿受冻、风餐露宿。 原以为从姐姐手中接下秘密南行的差事,必定惊险万分且吃不饱睡不好,哪里料到,既有温香软玉在怀,又能品尝极致鲜味。 一开始,他为隐藏行迹而混在顾家队伍;中途因宋昱加入,他心有不甘;后来虽清除毒性,也明确与顾逸亭的关系,他却舍不得温柔,也想过为顾家上下打点妥当,便只带一名下属,拿了匣子,即刻赶回京城复命。 奈何他们刚离开杭州,宋昱追来,且连遇两拨意图未明的送礼之人。 宋显维又觉匣子藏得太严密,要拿出来反倒麻烦,干脆就这样耗着。 依照大伙儿走走停停,闲来游山玩水的速度,起码还有大半个月才能抵达京城,他决意紧密守着顾逸亭,以防她被来路不明的爱慕者给叼走了。 此刻,吃饱喝足,他凝望顾逸亭的娇美容颜,慨叹道:“亭亭,我的胃要是被你宠坏了,可怎么办呢?你得管饭管一辈子才行啊!” 顾逸亭岂会料到他竟敢当着苏莞绫之面,没头没脑蹦出类似挑逗的言论? “宠坏”、“一辈子”这类字眼,无疑让人遐想万千。 “你你你……别什么都怨我!我、我不管的!”她头皮发烫,粉唇翕张,嗫嗫嚅嚅憋出一句。 “不怨你,怨谁?你不管,谁管?”他理直气壮。 苏莞绫悄然离座,低低说了句“我去瞅瞅那小娘子”,便快速步入船舱。 顾逸亭羞恼睨向宋显维——都是这油嘴滑舌的家伙!把表姐吓跑了! 宋显维冲她眨了眨眼,正要把椅子挪过去她身侧,忽闻岸上远处人声喧哗,似有一大波人潮涌向码头。 吵闹声中,依稀有人吼了一句,“喏!那三艘最大的船便是顾家的!” 宋显维与顾逸亭四目相对,眼光相触时,均冒出同一个念头。 ——又来了? ***** 果不其然,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 这回浩浩荡荡走来六七十人,又是挑又是扛,一担担一箱箱,朱漆髹金……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谁家的嫁妆呢! “顾小娘子!”走在最前方的中年男子一见顾逸亭,立即满脸笑容,“久仰久仰!在下是平江府明绣坊的掌柜!今日特来给您献礼来了!” 另一名中年妇人也不甘示弱:“顾小娘子,我们是玉茗茶行的,这批是上好的‘吓煞人香’,请您务必笑纳!” “平州府东城织锦坊掌柜向您问好,这是敝店的青楼台锦、纳锦、青织金仙鹤锦、紫百花龙锦……共有四十二个品种,不仅可用于装裱字画、礼盒,也可点缀衣裙……您先留着,用得好随时派人来补!” “顾小娘子……” 顾逸亭再一次懵了。 她昨日一整天在平江府内,只顾游览名胜古迹、海吃海喝,几时逛过什么“明绣坊”“暗绣坊”、什么茶行、织锦坊了? 这些平江府的商家,找了何种理由给她塞东西? “诸位怕不是搞错了吧?”顾逸亭昂然挺立于船头,语气远不如婉拒杭州商家那般客气,“小女子与各位大老板素昧平生,岂可收受你们的馈赠?请恕小女子不敬,请回吧!” 那“明绣坊”的掌柜笑道:“小娘子莫恼,的确是我们冒昧了!只因您大驾光临平州府,我们却无缘接待您,实在愧疚难当,因而特意赶来无锡,呈上薄礼,仅表景仰之情,绝无恶意!” 顾逸亭嗓音暗藏三分清冽:“你们该不会有求于我、或我的家人吧?” “哈……没有没有!您多虑了!”掌柜陪笑脸道。 “可我不需要那么多的绸缎、刺绣、檀香扇……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顾逸亭懒得废话。 那掌柜眯眼笑而笑:“顾小娘子入京在即,自是用得上的!您且过过目!咱们平州府的丝绸也是极好的,不比杭州的差……再说,您行行好,您若只收他们的,而推拒了我们的,往后我们平州丝绸人的脸可没地方搁咯!” “……” 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逸亭一筹莫展,只得推托道:“你们真不必如此,素不相识的……况且,我就这三艘,哪里还放得下?” 其他的几家掌柜闻言,七嘴八舌道:“小娘子,咱们如今见过面,不就算相识了么?” “您瞧得上我们的东西,是我们的荣耀!恳请您看在我们连夜赶来的份儿,收下吧!” “您若不收下,外界会认定,我们的比不过杭州……” 顾逸亭暗暗磨牙:“真的……放不下!” “您无需担心,我们立马上给您另备一艘船放着。”明绣坊的掌柜当机立断。 话说到这份上,顾逸亭真觉得他们全是疯子。 宋显维在旁静观,嗅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意味。 他行至顾逸亭身侧,轻声道:“亭亭,你先答应,看他们有没有后招。反正你拒绝是事实,有目共睹。” 顾逸亭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另找了一艘船,把一筐筐一摞摞的好茶、附有精美刺绣的绣片、册面、各丝绸服饰、檀香扇、绢宫扇、折扇、以及金丝蜜枣、白糖杨梅、九制陈皮等上百种蜜饯堆在上面,还贴心地问,是否需要留人看守。 日影倾斜,满镇镇民与过路商客的热议声中,游览各处的顾家人闻风归来,眼见骤然多出一艘船,还整整齐齐装满了平州府的物资与特产,惊诧得下巴掉了一地。 若非众目睽睽,顾逸亭真想仰天大叫。 ——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到底怎么回事,下章为大家揭晓哈!】 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荼靡花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 祝大家新年快乐哈!愿每一位小可爱貌美如花,身体健康,财源滚滚,心想事成! ╮( ̄3 ̄)╭ 第51章 申时未过,送走前来问话的衙门捕快,宋昱决意与荣王府中人多留一日,以便监督官员,彻查流氓欺辱哑女一案。 顾逸亭迫不及待下令开船,于两岸围观民众的议论与目送下,当先撤离。 怎么看都像落荒而逃。 船上气氛不复先前的喜气洋溢。 即便单纯如陆望春、顾逸峰,亦觉察出这礼送得实在有些诡异。 杭州秀彩斋、撷春斋、翠玉轩、凤星扇行等商铺,顾家人在闲逛时的确进去过,也曾因当日货架物品被城中贵女们一扫而空,笑说“来得不是时候”。 倘若那帮掌柜得知顾逸亭为百家盛宴的获胜者,误以为她入京要办大事,且与荣王世子“深交”,生怕得罪了她,巴巴赶来赔礼道歉…… 虽不合情理,倒也勉强说得通。 但昨日进入平州府境内,顾家人半步未踏进最繁华的商街,而今老字号掌柜们齐齐出动,刻意讨好,所为何事? 顾家上下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得原封不动将货物收好,等待有朝一日,对方派人上门提条件。 顾逸亭没心思料理饮食,列了份菜单,让厨娘照做。 她大致查看新一批物资的情况,正如那明绣坊的掌柜所言,精美奢华程度,与杭州的不相伯仲,尽是难得精品。 路途遥远,随行携带昂贵物件,姑且不谈道上会否引来贼人的觊觎,她更担心,此行带来的隐患。 前世印象中,熙明帝为整治官员受贿现象,曾颁布一系列措施。 其中有一条明文规定,除年节、寿辰外,正五品以上朝官及直系眷属不得无故接受商家馈赠。 规定是死的,商家们则很会变通。 譬如以重金购买大臣们的字画,或以真古董交换对方家中旧物,以此打通关系。 顾逸亭父亲乃七品官员,自是不会被列入监管对象。 外加这一大批礼物,的确适用于她这样的年轻女子,不像借她之手贿赂担任吏部尚书的伯父。 因此,顾逸亭赴京途中,被人以“致歉”或“结交”等名义收取贵重礼物,谈不上违制,最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千娇百味 第63节 只是,他们送二叔公北上的计划,恰好撞上各州府贵女奉旨入京面圣之行。 沿途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她想低调进京、丝毫不引起王公贵族注意,可能吗? 是夜,顾逸亭搂着大白猫,睡得极不安稳。 偶尔短暂入眠,皆是纷乱如雪片的小片段,似幻亦真。 翌日延航道驶入常州晋陵县,顾逸亭窝了一肚子的火,决定不下船。 哪儿都不去! 看谁还敢惹她! 待余人上岸活动,顾逸亭闲来无事,亲自煮了一大锅鱼茸粥。 她以猪骨、腐竹、干贝熬制好粥底后,捞起大骨,把几条草鱼煎香、拆骨,往鱼肉加点食油、盐、胡椒粉拌均匀腌制,连同姜丝加入浓香四溢的粥里。 以此法所做的粥,口感绵滑,猪骨味和鱼肉味鲜浓,却无任何骨头和骨刺,入口清、鲜、甜、香、甘、醇。 顾逸亭让留在船上的阿维、苏莞绫等人自行分食,自己则四处巡视,顺便关心那名哑女尹心状况。 昨日尹心更换新衣裳,喝了几口清粥,被安置在苏妈妈所住的后舱,似是因疲乏,睡到今早。 此际见她协助苏妈妈、红杉晾晒衣物,精神爽健了不少,顾逸亭心下稍安,复笑道:“尹小娘子,你若有不适便多歇息,活儿不多,由着她们做就好。” 尹心俏目流转,摆手表示不碍事,又比划了两下。 顾逸亭不明所以,只得淡笑看她把衣裳拧干、抖开、搭在长竹竿上。 动作熟练,看得出干习惯了粗活。 尹心身穿宽松裙袍,仍难掩腰肢纤瘦,体态轻盈;容色谈不上多惊艳,五官拼凑在一起,十分顺眼且耐看,尤其水汪汪的眼眸,仿佛在何处见过;她随意以木簪绾起圆髻,余下青丝倾垂,衬出肤光如雪,更显弱质纤纤之感。 有此姿容,难怪流落他乡,会招惹狂徒追逐。 顾逸亭上辈子接触过不同类型的美人。 有人纵然生得极美且巧笑嫣然,却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庄重贵气,如熙明帝、武定侯夫人林氏等;还有一种人,即便行得正、坐得端,也从未主动勾惹异性,但因偶尔示弱,总能吸引不怀好意的接近,如……顾逸亭本人。 尹心大概也属于后者? ***** 鱼茸粥的香气随风散入船尾之侧,引领留守船上的仆役分批来盛。 厨娘又做了鸡蛋烙饼,大伙儿各自按照喜好,抹上甜味或辣味酱料,与鲜香米粥搭配,既美味又能吃饱。 正当众人沉浸在吃喝所带来的美满幸福时,码头后方来了几名脸生的中年男女。 他们衣着光鲜,满脸堆欢,领着一群仆役大步而近。 “请问,这是穗州顾家的船?”当先一名瘦削老者恭敬发问。 顾逸亭暗叫不妙,只想矢口否认。 细看这帮人,像是商家掌柜,但手下不似先前那两批,并未挑扛或手捧礼盒礼箱。 她心中一凛——也许,他们目的与此前的人不一致? “正是穗州顾家,”阿福礼貌应道,“请问老先生有何指教? 为首老者环视船上,目光迅速锁定一身素青裙的顾逸亭,微笑道:“这位定然是顾小娘子。老朽是常州景栉堂的掌柜,姓林;这几位分别为常州城及晋陵、武进、宜兴、无锡四县的商家,久仰顾小娘子才貌双全,特来相会,在此恭祝您安康喜乐,诸事遂顺。” 顾逸亭从不觉自己有什么能让人“久仰”,既已迎来第四波陌生商家的祝福,早该见惯不怪,遂淡定回应:“承林掌柜吉言,小女子也祝愿各位财源广进,客似云来。” 林掌柜见她好说话,忙示意身后仆从捧上一叠纸,笑容可掬:“这清单所列,是常州城及各县的特色物产,供您旅途玩赏、馈赠亲友之用,区区贱物,实在有辱小娘子芳鉴,还望勿弃。” 阿福狐疑接过,转交顾逸亭。 顾逸亭随手翻了翻,十余张纸片上写:常州景栉堂,象牙梳六,黄杨、石楠木、枣木梳各十二,金篦、银篦、象牙篦、犀角篦、水晶篦、玳瑁篦、玉篦各十二……晋陵扶青院留青竹刻笔筒、臂搁、匣盒、扇面各二十……武进县李记梨膏糖、芝麻糖、大小麻糕各二十盒……宜兴县朱云陶行的陶罐、陶盆、陶塑等共六十六件……无锡惠山余福斋泥人三十对……另有常州城济源堂桔梗、薄荷、荆芥、紫苏、栝楼、百合、丹参等地方中草药共七箱。 顾逸亭啼笑皆非,全然搞不清这帮素昧平生的商家,为何要送她一辈子也用不完的梳篦,也不晓得赠她那么多竹刻、陶塑有何用处。 她接下杭州府和平州府两地商户的奢美之物与茶点特产,不差再接纳常州这批。 就等着他们何时掀开谜底。 但瞧对方并未携带礼物,她禁不住狐惑:“这……” 那林掌柜捋须而笑:“为免耽误小娘子的行程,老朽已提前安排一艘船,并把清单上的物品全部放置在船上,您只需派人核对一番即可。” 他边说边指向缓慢驶近的一艘货船,船身大小适中,船上还有船夫和仆役数人。 “……”顾逸亭已无话可说。 人家的诚意到这份上了!她能说什么? 双方你来我往推拉了一阵,一方热情洋溢地相送,一方受之有愧地接受。 最终,顾逸亭在林掌柜带领下,登上货船进行交接。 此船干净牢固,遮蔽严密,内物摆放井井有条。 其中李记所呈的梨膏糖、麻糕等食物放在最外层,方便日常拿取;景栉堂所赠的梳篦,除了雕花、描花、刻花、烫花、嵌花等多种工艺制造的精致纹饰,更有嵌玉镶珠等点缀,华光四射,造价不菲,每把独立放在小锦盒内,利于她送赠亲朋好友。 顾逸亭几乎疑心自己曾做下名动天下之事,只不过失去记忆,一时想不起来。 她浑浑噩噩收下,令掌柜们喜形于色。 他们好听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随后欢天喜地告辞。 顾逸亭意识到一件事,不管她有否踏足这片区域,是否逛过商铺,总有人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塞东西给她。 这真是让人受宠若惊的苦恼啊! ***** 午时过后,二叔公、顾仲连、陆望春等人结伴归来。 顾逸峰手拿一小包李记芝麻糖,风风火火冲进船舱,满嘴抱怨:“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可是要排长队等现做,还贵得要死!” 阿维正捧着一大盒,一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指向旁边的货船,口齿不清地道:“那儿还有十九盒,你随便吃,别客气!” 余人才惊觉,顾家又多了一艘船。 顾逸峰一把抢过常州的礼单,乍然惊呼:“哇!不得了!再这么下去,咱们还得经丹阳、镇江、扬州、泗州、宿州、应天……后面岂不是要组建一支船队?” 顾仲连毕竟见过点世面:“只怕……太招摇。” 顾逸亭直觉,这些商家能把生意名声做得这般响亮,必定充分了解自家商品,且充满珍惜欣赏之意,不会无缘无故割爱相赠。 此番,送礼时力求尽善尽美,唯恐落于人后,自然没多大恶意。 越是不似怀存坏心,越叫顾逸亭手足无措。 “你们说,这份天大的美意与挚诚,缘起于何处?我每每相询,他们均称‘久仰’,真让人惶恐不安。” 苏莞绫接话:“昨儿,荣王世子送我们回来,谈起杭州商家的慷慨赠予,表示很惊奇,看样子……此事与世子爷无关。” 顾逸亭又望向顾仲连:“七叔的意思是……?” 顾仲连一路以来只顾着吃喝,基本没拿过大主意:“我说不上来,反正与你大伯无关。” 阿维见她目光扫来,不等她开口,径直否认:“与我……和我的江湖朋友无关。” “老夫觉得,”二叔公一脸认真插话,“他们仰慕的,是你二叔公的威名。” 顾逸峰闻言,立时喷出一口芝麻糖。 “峰峰,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你二叔公?”二叔公怒目。 “二叔公,”顾逸亭笑而劝抚,“您养的盆景特别有灵气!他们很是赞赏,还送了好多陶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您若得空,不妨看是否有入眼的。” 二叔公登时乐开怀,拉了阿金和阿木,喜滋滋去新货船看花盆。 顾逸亭待他们步出外舱,又问:“听说,与我们同日启程的曲家、云家和杜家,不曾有任何商家送赠礼物?” 陆望春点头:“不错,所有送礼者,无一例外,指名道姓只送给你一人。因此,有消息说……” “什么?什么消息?”顾逸亭心中猛然一突,连声追问。 陆望春话到嘴边,忽而看了阿维一眼,犹豫片刻,似怕他心生不快,不忍宣之于口。 “嫂子不妨直言。” “这次,真不是我瞎说八道!”陆望春笑容异常古怪,“外界传言,你……已是内定的宁王妃。” “……!!!” 顾逸亭浑身一哆嗦,面露难以置信且抗拒的神色。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何……又跟“宁王妃”扯上干系了? 重活一世,为的不就是与这三个字彻底断绝关系么? “咳咳咳……” 在旁吃糖的阿维却噎着了。 他一口气没上来,如鲠在喉,不上不下,生生憋得脸颊胀红。 一双俊朗长眸溢满粼粼水光,闪过瞬间欣喜后,数尽化作震惊与惶惑。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阿维,相信我!假如宁王真找上门,我一定毫不犹豫狠狠拒绝!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宁宁:!!!!???? · 非常感谢大家的新年祝福~~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浅水炸·弹、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1个手榴弹 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扔了1个火箭炮 木昜扔了1个手榴弹 小芽儿扔了1个地雷 小裤衩扔了1个火箭炮 多巴胺和胺多酚扔了1个地雷 千娇百味 第64节 · 读者“木昜”,灌溉营养液+20 谢谢各位,新春佳节愉快!收礼物像亭亭一样源源不断,哈哈哈哈! 第52章 舱中灯火因船的起航而晃动,混着斜斜透进来的日影,投射在各人脸容上,平添忐忑矛盾之感。 陆望春的那句话,无疑让所有人震悚。 顾仲连骤然听闻顾逸亭被皇家选上了,暗暗为顾氏家族的前途而满怀憧憬。 但相处日久,他佩服阿维这小伙子武艺高强、处事周到,外加沿途全凭对方照料,明面上不好表露喜庆之意,更不敢偷窥其神色,干脆默不作声。 顾逸峰虽闲着没事会与阿维抬杠,也曾时常嚷嚷让姐姐嫁给宁王,但惊闻此事真有苗头,反倒无喜悦之情。 他怔忪觑向噎得满脸通红的阿维,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背:“瞧你!一句传闻便把你吓成这样!你行不行啊!” 陆望春从顾逸亭瞠目结舌的反应中,捕捉到异乎寻常的剧烈恐惧,除此以外,还有……厌恶,与怨恨。 她心神慌乱,暗悔当众把未经证实的谣言宣诸于口。 须臾恍惚后,顾逸亭急忙倒了杯水。 阿维接过喝了一口,顺气后,只皱了皱眉头。 一句话也没说。 酝酿在空气中的沉默,似仅有短短一瞬,又似无比漫长。 “这事……从何说起?”顾逸亭哑声低问。 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个说法,偏偏是她最不乐意听到的。 陆望春被她语气中罕见的艰涩闹得心里发虚,慌忙解释道:“倒、倒没人说得出凭据……只、只是……瞧这阵势,像这、这么回事……你也知,宁王名声在外,又是……唯一未婚的亲王。” 顾逸亭眉宇间的凝重感未减半分。 按理说,她重生后一直竭力避免入京,避免与宁王碰面。 既然没看到她,何来“看上”她? 母亲嘴碎,纵然心存让顾逸亭攀高枝的念想,在事情未有眉目前,铁定不敢对外宣扬此念头,以免为父亲招致祸患。 是顾逸峰当众吼叫、不分轻重的那句“嫁给宁王”,让她蒙受不白之冤么? 可杭州的商家如此精明,怎可能因小少年的一句戏言而千方百计送来贵重礼品? 不论此事缘起何处,顾逸亭深知,她和“宁王”,终归有了牵扯。 倘若宁王因风言风语此而注意上她…… 误以为是她放出谣言而嫉恨还好,最怕他有了别的想法。 毕竟,上辈子,那喜怒无常、难以捕捉的亲王,就是莫名其妙,非她不娶。 谁知道,重来一世,他会不会再度脑子进水加抽风? “要是商家们为了谣言误认为我与……宁王有什么牵扯,特意相赠讨好,我得尽快把礼物全部退还回去!”顾逸亭嗓音颤抖,态度则极为坚决。 陆望春下意识摸了摸腕上刚戴没两日的新镯子。 那日她盘点杭州商家所赠,一眼相中了翠玉轩所赠的一对绿得漏油的翡翠镯子。 玉镯通体呈柔润艳丽的翠色,质地细密,晶莹生光,勾得她神魂颠倒,当即向顾逸亭讨了其中一只。 今日在城内闲逛,她进了玉器铺子方知,供在店中的镇店之宝,以数倍体积黄金都买不到,居然不及她腕上的完美。 此番让她从手腕上摘除,比剁了她的手还难受。 “嫂子……”顾逸亭看出她的迟疑与难堪,“日后若有机缘,我再给你寻一近似的。” 陆望春如生离死别般哭丧着脸:“都有感情了……” 阿维终于开口:“嫂子若喜欢,留着便是。” 语调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陆望春忙用力拽拉玉镯:“阿维,你别恼,我没有要为镯子而卖掉亭亭的意思……” 她虽成天怕他偷了顾家的宝贝,但目睹二人情深爱笃,日渐打消了让顾逸亭嫁给宁王的念头。 亭亭开心,比家族利益重要。 但与宁王攀亲的好处,如巨大诱惑摆在眼前,陆望春难免摇摆不定。 她半天都摘不下镯子,却见阿维淡然一笑:“无妨,交给我处理,再不济,买下便是。” “买、买下?” “反正,”他不经意扬眉,“该戴的继续戴着,该吃的继续吃,该用的继续用……不必归还。” 陆望春懵了。 顾逸亭转眸凝视阿维。 那轮廓分明的面容,狭长星眸内含从容平静。 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但见他唇角抿起一丝隐约的弧度。 “亭亭,借一步说话。” ***** 宋显维也没想明白。 顾逸亭与他定情,即将成为“内定的宁王妃”,此事不虚。 但究竟如何传出去的? 是否意味着……他是宁王的消息,以及他的行踪,也公诸于众了? 他和顾逸亭算得上出双入对,即便公众场合会有所收敛,但在顾家人眼中,他已是自家小娘子认定的未来夫婿,旁人大抵也能瞧出端倪。 仔细想来,他近日行走于外,未获别的礼遇。 想必事情并未完全公开。 与其让旁人告知顾逸亭真相,还不如他尽快坦白,免得她终日担惊受怕。 黄昏渐近,江风扬起的阳光恰如金色细粉,于翻飞腾涌间将那十指紧扣的两个身影裹了个通透。 行至船尾无人处,洗净了的素白纱衣与灰白色床单已干了大半,迎风招展,抖起淡淡的皂角气息。 宋显维挽了顾逸亭的手,步入层层叠叠的晾晒衣布间,方停步转身。 不知何时,顾逸亭已泪流满面。 委屈、愤怒、难过……兼而有之。 “亭亭……”宋显维登时束手无策。 是因为……她以为不属于她的“宁王妃”称号,提前散布开来,导致心里不痛快? 捧起她如海棠凝露的脸蛋,他本想第一时间拥她入怀,终究只是以指拭去她的泪滴。 “亭亭,最近……我反复想了很久,”他面带愧色,纠结得无以复加,顿了顿,复道,“我、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千万、千万别动怒,也请你务必原谅我……唔……” 他话未说完,顾逸亭忽然以纤纤玉手拽住他的前襟,另一只手勾住他的颈脖,迫使他略一低头。 下一刻,她踮着脚尖,昂起脖子,以吻封住他未出口之言。 两片微凉而柔软的唇,暗带微弱的颤意,稍显生涩,使他彻底傻了眼,而后烧灼了他的周身。 他分辨不清这一吻因而起。 但他的手,已不自觉地扣上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彼此身体紧贴,各自感受对方的轮廓与曲线。 她的软绵丰润,促使他禁锢的情致从体内高筑的围墙内汹涌而出,倾泻而下,诱发了一场唇舌间的互相品尝。 她舌上残余青茶的涩味,被他洗成了芝麻糖的酥香。 与以往全线崩塌、任由他索取的局面截然不同,此际的顾逸亭大胆热烈地予以了他近乎于激烈缠绵的回应。 痴醉相绕,黏缠不断,舌根发软。 许久,滚烫的两唇分开后,蜜意与情伤交叠的空气中,犹有类似微醺的飘忽。 宋显维迟迟未从她突如其来赏赐的那口糖中回过神,仿佛眼中西倾的暖阳也染了粉色。 “阿维……”顾逸亭水眸徜徉未尽泪意,软嗓颤颤,“我发誓!我没招惹宁王!从未有过此意!” 宋显维一呆,心中既甜蜜又自责。 她是怕……怕他误会,怕他舍弃,而努力用亲吻给他一颗定心丸? 都怪他!方才听说“宁王”看中她时,竟丝毫没表现出醋意,害她想岔了。 可他真没打算吃自己的醋,能忍得住沾沾自喜与困惑不解,已属不易。 顾逸亭见他默然未语,疑心他又认定她和家人贪恋富贵,遂喃喃强调:“我真的……没有!” “我懂,”宋显维自嘲地笑了笑,“是宁王,招惹你。” “不不不!”顾逸亭闻言,骤然全身战栗,“我到底造了几辈子的孽!居然……居然跟宁王扯到一块去?不!我、我打死也不能被他撞上!” “……” 正准备坦诚相告的宋显维,立时无言以对。 在她心里,“宁王”当真是个“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的可怖之人? 除此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让她分外厌恶和怨恨? 宋显维满腔热情凉了几分。 低叹了一口气,他展臂圈她在胸前,黯然发问:“宁王他……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千娇百味 第65节 “……也不是,我……”顾逸亭无从告知难言之隐,只得推托道,“这辈子……我从没见过他。” “可我觉得,你对他很是憎恨。”宋显维深感悲从中来。 “没、没,我有你了啊!所以……我讨厌和别的男子扯上干系。” 宋显维依稀觉察她有所保留。 凝望她故作镇定的容颜,湿答答的眼睫毛一颤一颤,宛如蝶翼振翅难飞。 他轻抚她的发,柔声道:“别怕,别怕。” 这话,更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 三更时分,夜幕倾垂,河道被茫茫水雾锁得严严实实。 船家怕此天气行船易遇险,干脆亮起灯火,五艘船依次移船泊岸,等待大雾散后再启程。 岸边间歇响起数声春草虫鸣,远处看不真切的林道中,马儿扬蹄声渐行渐歇。 风里夹杂几声短促”鸟鸣“。 黑影从头一艘大船上飞掠上岸,不多时,跃回舱内。 “殿下,阿昆已告知秦指挥使,让他们一家小心谨慎;对方则回应,会改道而行,并稍作易容。” 钱俞曾为秦澍部下,习惯了旧日称呼。 宋显维懒得纠正:“若无事,让阿昆喝点酒再走,这一路辛苦了。” “是。” 半盏茶时分后,狄昆由钱俞引入内舱。 宋显维的六名最亲近的部下当中,长相最为高大英武的莫过于狄昆。 他身高八尺有余,雄姿挺拔,面孔方正,眉似卧蚕,眼如铜铃,虬髯朱唇,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他性子直爽,脾气火爆,武功与钱俞难分高下,本来最适合留在宋显维身边相护。 奈何他一身武将风范,装成仆役无半分相类,才改让柯竺顶替。 这些天,狄昆东奔西跑,先是负责和荣王府接洽,继而拿下为顾四爷放火烧顾逸亭家的凶手,后来更伪造宁王西南之行假象。 好不容易赶上大部队,暗中护送顾家走了一小段路,又临时被宋显维派去追寻秦澍。 因踪迹泄露、惹来海外杀手追杀,宋显维一度怀疑过每一个人。 但耿直如狄昆,他的可能性最小。 “殿下。”狄昆上前行礼。 “坐,都坐下。”宋显维示意钱俞和狄昆同坐,并亲手倒了三碗酒。 “谢殿下,”狄昆毫不客气,一饮而尽后,左右张望,“怎不见了阿竺?” 钱俞答道:“他晚上大多在中间放置行李的船上守着,以便照应顾小娘子她们,也好盯着另外两艘船。” “船上全是自己人,还需要他去盯啊?”狄昆“嘿嘿”干笑,“不过,顾家真厉害!我记得我只为你们备了三艘船,走着走着,变成五艘!跟变戏法儿似的!” 宋显维闷声道:“就你话多!” “您怎么了?心情不好?谁惹您生气了?我去揍一顿出气!”狄昆一咧嘴,露出满口大白牙。 宋显维没好气道:“是‘宁王’。” “好!我给您打断……”狄昆信口回应,方觉不对劲,“您自个儿把您惹恼了,我、我下不了手啊!” 宋显维轻哼一声,没再搭理他。 与钱俞面面相觑,半晌后,狄昆灵机一动:“要不,我和阿俞对阵,让您乐一乐?” 钱俞憋笑道:“你以为是在宁王府?咱俩若真打起来,不把顾家人全闹醒?” 狄昆挠头:“那我就没辙了!” 宋显维也没指望他这粗人帮得上忙,挥挥手:“成了,你们哥儿几个玩耍吧!本王乏了。” “是,属下告退。”钱俞和狄昆收拾好酒碗,躬身执礼。 宋显维搓揉惺忪倦目,陡然一拂手,案头烛火灭了大半。 未料,二人退至门外时,狄昆忽然轻声问:“对了,阿俞,杭州那个什么秀彩斋……可有送来一匹银红缎子?” 宋显维一听“秀彩斋”三字,心下一沉,冷声道:“狄昆,给本王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正要坦白,媳妇突然亲我~不能怨我哦!【对手指ing】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阿纹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10 么么啾~ 第53章 被宋显维连名带姓直呼,狄昆脚步一凝,瞬即回身而入,躬身候命。 “殿下?” 舱内烛火昏暗,宋显维立于案前,目光如尖刀锋锐,嗓音冷冽:“秀彩斋?银红缎子?” “那晚咱们五人商讨时,您不是说……有位杭州千金,径直从您手底下抢走了一匹银红丝绸面料?”狄昆大眼圆睁,“属下当时……” 初到杭州当夜,宋显维等不及夜深人静,在顾家人用膳时,秘密召集隐藏在周边的江泓和狄昆,与钱俞、柯竺一同商议。 一是秦澍谈及,藏身海外的“二哥”并无反心,他们这一路极可能怀疑错了对象。 二是他在闲逛中骤然听闻,熙明帝要召集各地贵女入京,疑似要为他这个弟弟选妃。 两件大事摆在眼前,刻不容缓,宋显维当即分配任务。 后来,顾逸亭趁大伙儿夜游西湖时,亲手捧了一碗莼菜羹到他房中“探病”。他回房喝羹汤,又因陆望春、秦澍夫妇介入,他和顾逸亭被逼到了床上…… 此时此刻经狄昆一提,宋显维勉强记得,自己的确说过——本想给顾逸亭做身银红纱罗褙子,不料当地贵女竟敢直接从他手上抢货,这般嚣张的言行,还妄想嫁入皇家云云。 狄昆苦着脸:“属下那会儿说,您要是咽不下这口气,我马上去把那家人抓来您面前谢罪……您又说‘小事,只是好不容易见着颜色纹样合适的’。我就说,明日要到新宫桥附近办事,顺道问问,有的话给您捎去京城。” “有……吗?” 宋显维没把这事放心上,大抵因心浮气躁,没听进去。 再说,有人用了同款绸缎,他自然不会再为顾逸亭准备。 钱俞心细,提醒道:“殿下,阿昆确有此提议,可您恰好出了房门,久久未归。后来顾家大少夫人和秦指挥使夫妇在您房内,过后又没了动静,我放心不下,到房门口询问,秦指……秦大哥和夫人说您有事处理,让咱们切莫叨扰……” 他表情略显诡异,细节含糊带过。 宋显维自然听明白“有事处理”意指什么,脸颊不由得发烫。 狄昆搞不懂宋显维缘何忽然追究起此事,惶恐解释:“殿下,我次日路过问了两句,那掌柜和小二十分客气,说尽快给我调货……就在那时,阿俞派人通知我,让我南行去追秦大……大哥。 “我来不及送货,让店家直接送去余杭码头,交给穗州顾家。殿下,他们送了,还是没送?” “送了,”宋显维寒着一张俊颜,“还送了整整十箱衣物!” “这般大方!属下只付了一枚银锭子啊!”狄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宋显维挑眉道:“你付的银子长什么样儿?给本王瞅瞅。” 狄昆在身上摸索了一阵,取出一枚十两的中锭,银灿灿,崭新之极。 宋显维接过在灯下细辨,只见底部錾刻了一行极细的铭文——蓟州军资库永熙八年兴龙节每锭十两司录参军监扬。 “你傻不傻!”他见状大怒。 蓟州军资库铸造的银子有两种,分别为五十两的猪腰型银铤和十两的锤型中锭。其中银铤铭文明显刻在表面,而银锭子的则刻在底下角落,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辨认。 近年驻守过蓟州的有定国公霍浩倡、宁王宋显维、武定侯沈遂之。 而永熙八年是熙明帝以女子身份正式登基的前一年,也是宋显维在外历练的头一年。 狄昆这蠢蛋! 手上握有从未用过的新军银,人又生得威风凛凛,外人不用想都猜得出是从军之人,还装什么江湖好汉! ***** 实情大致如宋显维所料。 那日狄昆穿得朴实低调,一进秀彩斋,张口便指明要购买店内最优质的银红纱罗。 他周身武人英气,长得就不像个跑腿的,自然引来掌柜与店小二的侧目。 掌柜找出一匹银红色缎子,称有一款顶好银红纱罗,数量极少,恰巧昨日被人挑了,没来得及补货。 狄昆也不懂缎子和纱罗的差别,既然来了,便不愿空手而归,付钱买下缎子,又问“京城秀彩斋分号是否银红纱罗”。 掌柜云里雾里,含糊应对之际,一人匆忙而入,低声对狄昆道:“狄大人,钱大人给您捎来一封密函。” 狄昆拆信,却是钱俞转达宋显维之命,让他火速通知秦澍注意。 他来不及把银红缎子送去余杭码头,便加了点钱,让秀彩斋的店小二尽早替他跑这一趟,把缎子交给穗州顾家,并再三叮嘱“一定要恭敬、客气”,而后带了下属,风风火火出店。 掌柜记起先一日下午,一大帮贵女冲进来抢绸缎和成衣时,刚好来了几位广南东路的客人,容貌甚美。 当中那身穿青白衣裳的小娘子气度不凡、娇媚动人,更是世所罕见的丽色。 而那时,她挑中了那最好的银红纱罗!后来因曲家、云家等人鱼贯而入,丽人无奈离去。 此际,掌柜听出这魁梧威猛的客人对话含有“大人”、“密函”,再细看银锭子底部的印记,外加对方口音正是京城腔调,忙找来从京城分号调至主店的小工,看他对这位客人是否有印象。 小工从秀彩斋门口张望,见客人翻身上马,骑马行出数丈,迎面撞见友人停下商谈,霎时大惊:“那位……可是宁王爷座下的狄指挥使啊!曾在北域生擒诺玛族的四王子,解了祁城之围!” “你、你确认没认错?” “狄大人容姿不凡,我亲眼见过他随宁王爷之侧,怎可能认错?”那小工语气坚定。 千娇百味 第66节 掌柜竖起耳朵,模模糊糊听见“圣心难测”、“姐弟情谊”、“有自己的心思”、“顾家入京”等字眼,再观他们随行部下虽刻意简朴,但个个英武,心中暗呼:有眼不识泰山! “宁王座下的狄指挥使”亲自光顾秀彩斋、指定购买“最好的银红纱罗”,又特意交代对穗州顾家人“恭敬客气”……掌柜串联微小细节后推断,那位小娘子极可能是宁王府的“贵客”!甚至是未来的宁王妃! 对应小道消息说,宁王曾现身于广南东路,掌柜慌忙拦下送货的店小二:“不能只拿一匹银红缎子啊!这是个天大的良机!” 回想顾家小娘子的身材气质,掌柜当机立断,从最新制作的奢美成衣中挑选与之配衬的各式华服,又精挑细选了上好面料,以最大诚意悉心包装。 耽误了些时辰,待他们赶至余杭码头时,顾家的三艘船已出发。 秀彩斋掌柜眼看没赶上,气馁之余又心生一计,跑回新宫桥的弘威镖局,重金聘请他们日夜兼程赶去吴江。 弘威镖局押送秀彩斋十箱货物北行的动静不小,惊动了新宫桥一带的其他商家。 什么?秀彩斋把最新款、用于打通财路的华衣美服、镇店雪狐裘、最昂贵的料子都拿去送人了? 什么?千叮万嘱要恭敬?莫要得罪贵人? 什么?连宁王爷座下战功显赫的武将都给那位顾小娘子打下手? 出售胭脂水粉、香料等物的容香坊掌柜对顾逸亭姐弟印象深刻,自行以想象弥补了不合情理之处。 ——怪不得那位小娘子敢当众嘲讽宁王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还说宁王爷冷面心狠手辣! ——只有最亲密最熟悉的人,才会透彻了解,才敢出言讽刺! ——至于为何说“不能提宁王名号”,定然是年轻女子脸皮薄,或是小情人之间起了争执。 ——因此,宁王巴巴地派人给她送宝贝,小心翼翼哄着啊! 杭州各商家想起“顾小娘子”驾临时,只看到货架空空如也,真是糟透了! 京城商机被垄断,又因明文规定不得送礼给五品以上大员及亲眷,江南众州府的商家一直恨得牙痒痒的。 而今“顾小娘子”尚未封妃,父亲也非朝官,正正处在政策法规的缝隙间,乃杭州商家们千载难逢的契机! 一则打着“招待不周”的名义,向未来的宁王妃或宁王侧妃道歉,拉拢关系;二来,等顾家小娘子入京,结交贵人时,正好用得上他们所赠的物品。 届时,准王妃打点各家各户,等于为杭州商家广而告之,大挣好名声。 往后,他们在京销路自然打得开。 此番倾囊相授,总比走千里路把好东西送去京城,却寻不着合适机会送给合适的人来得划算! 而顾小娘子不必额外花费购买礼物,于双方而言,乃双赢的局面! 眼下秀彩斋在“向未来宁王妃致歉”的行动上夺得头筹,撷春斋、翠玉轩、凤星扇行、容香坊等大商家自是不能落后,亲自回去备礼,估算行船日程,火速奔赴平江府。 因朝廷未曾正式宣布,他们不敢声张,更不好直言在与未来的宁王妃攀交情。 浩浩荡荡的杭州送礼队伍惊动了平江府的商家。 于是,平江府的明绣坊、玉茗茶行、织锦坊等掌柜打听清楚,也不甘示弱,带了自家精品跑去无锡等着,继而招来了常州及辖下四县的商家…… 可怜顾逸亭莫名其妙,先后收到了一大堆绸缎、成衣、玉器、首饰、刺绣、茶叶……乃至陶罐、梳篦、竹刻、地方小食…… 她既不知身边之人是宁王,更不晓得在江南各城的商家眼里,她已是宁王妃板上钉钉的人选。 ***** 了解狄昆在秀彩斋的举措后,宋显维彻底无语,只想揍他一顿。 “本王随口唠叨了一句‘银红纱罗被抢’,你居然能弄得一连数城的商家鸡飞狗跳!你说你好端端的,用什么军资库银买东西!” 狄昆委屈兮兮:“属下没什么花钱的机会……殿下的赏银,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你还有理!”宋显维巴不得给他两拳。 深吸了一口气,他怕惊扰同船的二叔公、顾仲连和顾逸峰,压低嗓音:“放话下去,不许再送了!通通给本王闭嘴!” “是!”狄昆应声。 宋显维盯了他片晌:“去阿竺那儿统计一下,给送礼的商家每家先拨一千两银子作定金,让他们报个数,余下等本王回京城后再结!” 狄昆有些糊涂:“殿下,不是已送给顾小娘子?您还抢着掏钱?” “你懂什么!让你办,你就办!”宋显维怒而摆手,正欲除下外袍歇息,却见狄昆呆立原地,他蹙眉道:“还不去?” “没、没钱……”狄昆摊手——上万两银子定金,他上哪儿去要? “找阿俞!”宋显维一脚踹了过去。 “殿下莫伤了贵脚!”狄昆闪身避过,“我滚我滚!马上滚!” 宋显维一想到传言把顾逸亭吓得泪流满面,恨不得把始作俑者踹到水里。 现今还仅仅是江南各地商家的暗中揣摩和心照不宣,以及旁观者窥出点门道。 等江泓快马加鞭进京面圣,“宁王相中顾小娘子”的事实将直达天听,从而昭告天下。 事情越闹越大,他真没想好如何向意中人坦白。 借着微醺酒意,宋显维缓缓入梦,是以分辨不清,帘外幽暗处窥探他的那双眼睛,是幻觉还是真实。 ***** 翌日卯时末,弥漫河道上的浓雾悠悠散了大半。 朝阳透过厚厚的云层,吝啬地为灰蒙蒙的水面洒下浅淡暖光。 船家的吆喝声伴随船只摇移,唤醒了沉睡中的顾逸亭。 她披衣起身,洗漱梳妆,从漫长梦境中回归困扰她的现实,却全然记不起自己何时入眠。 男男女女早已起床,眼巴巴等她弄好吃的。 她困倦地伸懒腰,打着哈欠,吩咐厨娘熬煮最简单的白粥。 当白粥被端至众人齐聚的甲板时,大家情不自禁面露失望。 粥底虽软糯绵软,但单独吃时,味道极其寡淡。 宋显维只尝了一口,憋嘴道:“亭亭,犯不着这般省吃俭用吧?不是说好了,别担心商家的馈赠么?” 顾逸亭领着厨娘,捧出几个坛子和罐子,分别夹出了五味咸菜、一盘豆豉鲮鱼、桂林白腐乳和大良牛乳。 咸菜有大芥菜、小黄瓜、酱萝卜、莴苣片和碎水芹,每一款都有不同程度的咸、酸、辣、甜、脆,拌入粥水后,平凡的清粥顿时变得惊艳且馨香。 先炸后腌的豆豉鲮鱼,鱼肉酥香又有嚼劲,连鱼骨都是软糯的,配上豆豉的浓香,让人想连舌头都吞入腹中。 还有表面橙黄、味道鲜美奇香的白腐乳,还薄薄圆片状的牛乳片,则让白粥添加咸中带微甜的豆味或乳香味儿。 牛乳片为穗州附近的大良镇特产,是顾逸亭不远千里为京城的族亲而带的特产。 当地人在加热新鲜水牛乳时,添加适量食醋,使水牛乳凝固,再逐一用模子压成又薄又脆的大圆片,用海盐水浸泡保存,需要时才捞出来拌粥或拌饭,具有清热下火的功效。 宋显维觉得新奇,夹了两片,在白粥里捣碎了,只需一口,咸香奶味和大米的清甜如双剑合璧。 他胃口大开,一吃就停不下来,连喝两大碗,见牛乳片几乎被他一人独食,才不好意思地解决了豆豉鲮鱼。 见他意犹未尽,顾逸亭优雅地品尝着柔滑白粥,唇角勾了一抹浅笑:“柳爷,这顿清粥咸菜,委屈您了!” 宋显维半晌后方反应过来,“柳爷”指的是他,不由得尴尬一笑:“不委屈不委屈,好得很好得很!有你在,天天喝白粥也是好滋味!” 他后面那句像极了情话,公然道出口,惹来顾家上下一片戏谑与嘲笑,也如温热糖浆于无形间烫红了顾逸亭的脸。 “少油嘴滑舌!”她低低啐语时,眼波流转,恰似晴光荡进笑目中,揉碎了灿烂金辉。 宋显维满目柔情,态度诚恳:“字字句句,无一不出自真心。” 钱俞柯竺辛苦憋笑,装作听不见,慎防被主子灭口。 那名哑女尹心则低头喝粥,偷偷多望了两眼。 老成持重的长者禁不住莞尔,其余包括顾逸峰在内的年轻人则开始起哄。 “咿!阿维!咱们刚吃饱啊!” “你一大早那么酸!哎呀呀……听不下去了!” “这是他的诡计!把我们逼走,留他独食!太坏了!” 欢笑声中,香粥入腹,肠胃无比贴服,人人拍手称快。 大伙儿收拾碗筷、各自忙活时,宋显维悄然挪步至顾逸亭身侧。 “亭亭,昨日与你商量的那件事,已有了眉目,三城商家送来的奢贵用品,你且放心收下,放心使用。” “……!”顾逸亭疑惑的眸光渐渐转化为震惊,“你、你做了什么?” “我找人送定金,并让他们等咱们到京城再结算。我虽不缺你那点嫁妆,但既然收下了,退回去也麻烦,你留着用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宛如家常琐事。 顾逸亭压根没弄明白当中的来龙去脉,意欲再问,却被他口中“嫁妆”二字惊到了。 “谁、谁说是嫁妆了!又、又没答应嫁给你!不要脸!” 她面红耳赤,咬着下唇,半羞半脑嗔睨着他。 “嗯哼?嫁不嫁?” “……不嫁。”她倔强扭头,唇畔噙着蜜。 “胆儿肥了!”宋显维不怀好意地伸臂探至她后腰,笑哼哼地咬牙切齿,“信不信……我当众亲到你肯嫁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欸欸~我写这一章的时候,忍不住上了某宝……嘤嘤嘤~希望牛乳不要碎成渣渣。 【据说起源于明朝,不过咱们架空嘛~~顺手拈来!不考据】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第54章 这一刻,残余雾气退散,日影破云。 顾逸亭转眸望向宋显维,因他背后朝阳耀目,为适应光线而微眯的水眸暗藏几分诱惑。 宋显维原本只想吓唬吓唬她,在此瞬间却真起了“邪念”。 他大手托住她腰肢,迫使她靠向自己,随后低头凑过去…… 千娇百味 第67节 冷不防舱内飞来一物,疑似被啃过的糕点,准头极差,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掉落河里,发出“咚”的一声。 宋显维料想顾逸峰在旁窥,故意搂住怀中人不撒手。 “混蛋!”顾逸峰忍无可忍,捋起袖子直冲而出,“不许亲我姐!” 他这么一吼,忙着收拾的下人纷纷偷眼回望,似笑非笑看热闹。 顾逸亭脑子仿佛被轰然炸开,急忙推开宋显维。 一张俏脸如被淋了红漆。 亲与没亲,已无任何区别。 宋显维薄唇挑笑:“峰峰,瞎嚷嚷什么!” 好歹是准宁王妃的亲弟弟,老是不分场合乱吼乱叫! 来日在京,免不了应酬,是时候好好引导,省得丢人。 “你、你还不是我姐夫呢!”顾逸峰怒目而视,“还有,别喊我名字!” 宋显维从他一句“还不是”中品味到了认可,耸耸肩:“懒得跟你这毛头小子一般见识!” 顾逸峰正欲嗷嗷大叫,却听船后方有人奔来。 “小娘子!小少爷!……荣王府的船已跟上了!” 顾逸亭还没发话,宋显维皱了皱眉:“他可追得真够紧的!” 平心而论,他对宋昱已无醋意,只是越发怀疑这位堂兄紧随顾家人的目的。 对顾逸亭念念不忘?似乎不大像。 看上了苏莞绫?又没到那程度。 苏莞绫在舱中归置物品,听顾逸峰叫嚷时已留神外头的动静,再闻荣王世子赶至,携同尹心步出船舱。 荣王府的船以风帆加人力全力追来,一盏茶时分后,和顾家的船齐头并进才缓下。 宋昱昂首行至船侧,对顾家相迎的众人略一颔首。 顾逸亭等人同时执礼打招呼:“世子。” 宋昱负手而立:“那四名流氓已按律获刑,并关押牢狱,苏小娘子和这位……小娘子请放心。” 苏莞绫福身称谢,替尹心转达感激之情。 念及当日的惊险,二人再度面露惊悸。 宋昱打量尹心,见她虽显纤瘦,面色也太过苍白,但仪表整洁,容色秀丽,与顾家人相处得还不错,遂劝勉几句,返回船舱。 宋显维远远观察他们三人交流,细辨眼神触碰、举手投足,倒没有一眼能看破的作伪。 翻涌两日的戒备心稍稍消减了些。 兴许,一切不过为巧合。 ***** 路过丹阳,停留了两个时辰,顾家的五艘船连同荣王府的船只,浩浩荡荡开往镇江。 一日后抵达镇江,他们恰好遇上从杭州一同出发的曲家、云家、陆家的船。 打了个照面,杭州贵女们神态略显微妙。 有嫉妒,有忌惮,有不屑,有狐惑。 顾逸亭起初会为旁人的猜忌而介怀,入城后,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到了美食之上。 在阿维的带领下,众人步入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品尝到酥嫩易化、肥而不腻的水晶肴肉、香滑可口的镇江小刀面、鲜美至极的烧河鲀等菜式,又买了些镇江香醋及特色物产回船。 惬意游玩半日,远眺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河岸,顾逸亭后知后觉——接连两地,没再碰到送礼的人。 看来,阿维说的是真的。 这家伙……果然有点门道。 她无数次想要确认他的身份,每每想要开口,又记起他数日前的允诺,“安全抵京后,再慢慢解释”。 既有不便,她没敢当面询问。 当晚风清月白,顾逸亭独自在厨房钻研镇江地道的麻油馓子。 这类由面粉搓成细条的栅状、经油煎后制作的面饼,最初属于寒食节食品,后发展为日常小吃。 顾逸亭先是以下面条的方式,将麻油馓子放在锅里煮沸,捞出后加盐调味;又试着把干的馓子折断,撒上白糖,添加开水后盖好盖子焖一会儿。 一咸一甜的两种做法完成后,她意外发觉,厨房里依旧剩她一人。 近日她下厨时,阿维总会想方设法、掩人耳目地溜到她身边,积极为她打下手,并争取当试味者。 今夜却例外。 顾逸亭只试验了两份,不好公然拿去给大伙儿,正想自个儿独食完事,忽闻过道上有人靠近。 出人意料,现身于门口的是尹心。 她改穿顾家丫鬟的简洁窄袖春衣,更显身量纤细。 眼见顾逸亭在厨房,她眸子里闪过难以觉察的错愕,后浅浅一笑,打了个手势。 顾逸亭猜想尹心是饿了才来厨房,见她战战兢兢不敢入内,遂上前拉住她的手,兴致勃勃邀她品尝自己新作的面食。 尹心的手很凉。 顾逸亭初次见她那日,便因搀扶时触碰她的肌肤,被激得周身一哆嗦。 体温如此冷凉之人,大抵体质很是虚弱吧? 在顾逸亭的盛情邀请下,尹心从两份麻油馓子中各夹了几根,放入嘴里细嚼慢咽,眼光乍亮。 被问及哪一款好吃时,她毫不犹豫选择了甜的。 顾逸亭给甜的那碗加了一大勺老红糖,又煮了个鸡蛋,推至尹心跟前。 “在顾家不必客气,能吃尽量多吃点,补补身子。” 兴许是前世有特殊经历,她体验过最无助与绝望的时刻,一度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因而对于被觊觎、被欺凌的弱女子,总是分外怜惜。 平日苏莞绫不在场时,顾逸亭鲜少与尹心沟通,主要是由于看不懂复杂手势所表达的含义。 如今两两相对,她努力用食物与微笑,给对方作最大的安抚。 尹心粲然一笑,捧起碗,以筷子夹起,安静地吃着。 微弱烛光下,她眉眼低垂,睫毛纤长浓密。 无人得见,她眼睫阴影遮盖的,究竟是感恩笑意,或是克制的冷光。 “咦?你俩躲这儿!”苏莞绫发觉二人在厨房内吃东西,顿时乐了。 “我没做过这种馓子,提前试一试,免得明儿搞砸了浪费。” “你做成什么样,他们都爱吃。”苏莞绫微笑行近。 顾逸亭细嗅她身上自带的清淡幽香,奇道:“表姐在调制香囊?” 苏莞绫颊畔隐隐漫过绯意。 檀唇翕动半晌,她温声道:“我如实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多想。今日在西津渡,世子说……我那香囊的味儿闻着舒服,我便想着,既获他所赠的贵重丝帕,又蒙他相救,无以为报,难得他有兴趣,打算……亲手为他配一个,聊表心意。” 这一次路上再遇,顾家与荣王府的船“结伴”而行。 宋昱虽极少和顾逸亭交流,但与顾逸峰、苏莞绫闲聊时,态度比前些天缓和了不少。 兴许,算是放下芥蒂了吧? 此番听苏莞绫所言,顾逸亭微笑:“表姐,你对世子……可有什么想法没?” “我、我能有什么想法?”苏莞绫叹了口气,“亭亭,我承认,我这两年的确急着把自己嫁出去,但高攀皇家?我还有自知之明,何必自取其辱?” 顾逸亭了解她的脾性。 倘若示好或亲近的男子出身平凡,苏莞绫或许早就予以温柔回应。 但宋昱,一则有皇族身份,二则追求过顾逸亭,三来……君子之交,淡泊如水,动不动往谈婚论嫁的方向想,未免太自信也太自恋了。 “表姐,我过去三年,我给了你太多不必要的指点,反倒抹杀了你个性。咱们身为女子,原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可我始终相信,不论选择哪条路,心性与努力程度,决定了我们的成就。从今以后,你大可遵循本心,既不要操之过急,也切莫妄自菲薄。” 顾逸亭悄悄握住了苏莞绫的手,眼眸隐含期许,“对了,秀彩斋、明绣坊送来的料子,表姐和尹姐姐得空了,可挑来多做些衣裳,反正我用不完,放着可惜。” 苏莞绫见她忽然接受了商家赠礼,还与她们分享,自是又惊又喜,笑而道谢。 尹心搁下碗筷,柔柔抬眸,冲她们淡淡一笑。 如有宽慰,亦如有极难琢磨的深意。 ***** 宋显维循香而近时,厨房内的三人刚好收拾完毕。 他从空气中嗅到了麻油味儿,努了努嘴:“没我的份儿?” 顾逸亭笑道:“谁让你来得晚!” 宋显维尚未答话,苏莞绫已笑了笑:“尹姐姐随我一块儿做香囊吧!” 说罢,拉了尹心,迅速撤离。 顾逸亭连忙追上去。 刚行至门边,一只修长手掌从她面前直伸过来,轻按门板,以不容逃避意味拦住她的去路。 “急什么?” 低醇沉厚的嗓音,夹带强势气息,滚烫来袭。 其时夜色凝重,如若无人知晓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倒也罢了,而今这家伙摆明是从另一艘船跃来寻她的,又被苏尹二人瞧见了,她要是耽误太久,定会被笑话。 顾逸亭悄声道:“不是说好……入夜后未经允许,不能来女子歇息的船上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我饿,”宋显维理直气壮,以另一只手的食指掂起她下颌,忽然俯首在她唇上舔了舔,“麻油味的亭亭,好吃。” 她猝不及防,被他温热濡湿的舌头一卷,人如置身于鼎沸锅中烹煮,潮热且酸麻。 眼看他倾身如夜潮覆来,随时有把她抵在门上释放热情的态势,她慌忙抬手抵住他:“我有话要问你!” 千娇百味 第68节 “没力气回答,你让我尝一口……”他不依不饶凑近。 她无路可退,唯有扭头避过。 他的吻落在她的腮边,寸寸挪移,游向耳根,蔓延秀颈,滑至锁骨……由软绵绵的吸吮,改作轻轻撕咬。 她全身的力量于顷刻间被吸取得一干二净,有种随时被他吞入腹中的错觉。 意识到他的手愈加放肆,渐往峰峦起伏的方向探索,她呼吸凌乱无序,颤声制止:“阿维……别、别这样……” 宋显维弓着身子,把脸埋在她的颈窝,粗喘着气,咬牙道:“加快船速,尽早入京,我得立马娶你进门。” “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顾逸亭烧着脸,小声啐道。 宋显维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将她锢在怀内,附在她耳边哼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顾逸亭骤然颤抖——她懂,甚至经历过。 为了掩饰慌乱、窘迫与羞耻,她强作镇定,转移话题:“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和你弟聊了几句。” 顾逸亭只觉这答案匪夷所思。 “你?和他?有什么可聊的?” “我提醒他,京城不比穗州无拘束,日后说话得谨慎些,千万别给你爹和你大伯父惹麻烦。” “那他有何反应?” 宋显维偷笑:“他虽咋咋唬唬,倒也算懂事,这回没跟我对着干……唉!我为这小舅子,可谓操碎了心哪!” 顾逸亭挣开他的怀抱,愠道:“什么小舅子!少在口头上占便宜!” “不在口头上占便宜?难不成……要我在你身上占便宜?” 顾逸亭毛手毛脚摁住他的爪子:“再胡来!我、我真生气了!” “这也不允许,那也不允许,”宋显维叹息,“日子要怎么过?!” 顾逸亭自知一路以来给了他不少限制。 尽管她逐渐敞开心怀,投入今生的恋情,但偶尔回忆上一世的不愉快,还是没敢纵容他再进一步。 沉默片刻,她柔声道:“还饿吗?想吃什么?” “除了你,我吃别的都没食欲。” “还闹!”她一跺脚。 “好了好了!”宋显维收敛戏谑之意,“咱们做青团吧!” “青团?” 顾逸亭猛然惊觉,这人对青团算得上“情有独钟”。 记得在穗州时,他巴巴地抱着鼠曲草和橘叶去花园找她,在她的口头指引下,做了一垛绿饼。 后来由她“手把手”教了一次,在景德镇也曾独立做过一份甜腻过头的给她吃。 这种没有豆沙或肉馅儿的青团……往往出现清明时节或丧祭仪式上。 仔细回想,两世时光,她几乎没怎么做过。 恍惚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渺茫的片段。 ——她在许多年前,曾把自己亲手制作一枚碧绿色的小青团递给某位少年郎。 对……那是上辈子的事。 京中贵人离世,她随伯父前去吊唁,路遇的陌生小哥哥。 那少年一身素服,脸上蒙灰,闷声不响,赤红着双目,凝视她。 容貌俊秀且憔悴。 此前顾逸亭与阿维初识时,还隐约觉得,他和那人长得有四五分相似。 可岁月毕竟模糊了无关重要的记忆,她全当自己胡思乱想。 此际回想,那时去世的,好像是……宁王的生母柳太嫔? 顾逸亭猛地浑身一颤,一股难以言表的诡异感猝然窜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55章 强烈震悚下,大船的摇晃感、夜色的浓稠感仿佛瞬间消失。 顾逸亭凝眸望向近在咫尺、如雕如琢的面容,险些冲口而问——你和柳太嫔是何关系? 粉唇翕张片晌,残存的镇静让她明白,她不该在讨论青团时,问出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青团也好,柳太嫔的丧礼也好,仅存在于她上世的记忆。 陷在缄默中许久,宋显维反手回握她的手腕:“怎么了?” “没……”她报以僵硬的笑容,“船上没有艾草、鼠曲草和橘叶,咱们做点别的?” “我还道你遇上天大的麻烦事呢!”宋显维再度抱住她,“不做也成,咱们溜到最末的船上拿些小麻糕吃好了!” 说罢一手搂着她的腰,脚上一用力,两下起落已跳到后面的船上。 顾逸亭虽知他轻功高明,但被她半搀扶半拥抱着在相距两丈的几艘船上跳来跳去,脚下河道波涛汹涌,她免不了心惊胆战,手紧紧拽拉他的衣襟。 最后那艘船装载的是常州和下辖四县的物品,除最昂贵的金玉梳篦被顾逸亭事前转移外,其余所剩的还有几十箱特产。 看守货物的是掌柜们安排的两三名小工。 他们头一天自行煮食,后来惊觉顾家人的饭菜奇香无比,实在忍不住,讨了点美味汤汁,以馒头或干粮沾着吃。 顾逸亭见状,吩咐厨娘们往后多备些饭菜,连新加入两艘的船夫、杂工的伙食也全包了,因而这帮人对顾逸亭很是崇拜,每回见了她都无比尊敬。 此番她随阿维闯入,满心以为会被人围观。 未料船上除去掌舵的船夫,余人皆睡得深沉,竟对二人的到来毫无警觉。 宋显维趁杂工睡得昏天地暗,如做贼般进舱摸了两盒糕点,而后迅速拉顾逸亭撤至装有花木的那艘船上。 二叔公的大小盆景被阿木精心照料,但经长途跋涉,或多或少有些萎靡不振。 宋显维挪了桌椅,与顾逸亭并肩而坐,分吃小麻糕。 小麻糕形似蟹壳,色泽金黄,又名蟹壳黄。这一大盒内,分别装有蟹粉猪肉丁荠菜、葱油虾仁、白糖枣泥、玫瑰豆沙四种馅儿的,咸馅味鲜,糖馅甜醇。 顾逸亭已吃过麻油馓子,只挑了一块枣泥馅儿的小麻糕,小口小口地咬着。 湿润夜风混合了松柏气息,却未能减淡她心头的烦燥。 她食不知味,踌躇片刻,计划旁敲侧击,装作不经意谈起京城柳姓的贵人。 “阿维,我好像听说……京城的康平侯家,也姓柳?你该不会……?” 宋显维一愣,大致理解她言下之意——因他一开始谎称姓“柳”,其后又说家中从政,近日更表现出财大气粗之势,以至于她误会他出自富裕的康平侯府。 他与康平侯府,的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母亲柳太嫔原是康平侯的出了五服的远亲,于豆蔻之龄被送入宫里当差,后被先帝宠幸,诞下龙子。 因康平侯过世,世子袭爵后无官职,柳家实际上由老夫人路氏掌控。 宋显维和柳家众表亲关系尚可,更与路氏的嫡亲侄儿路岷成为至交。 奈何两年多以前的祁城之战,路岷擅自领兵追击异族残兵,中了埋伏,英年早逝。 自那起,宋显维与路氏皆不愿回忆起过往,日渐疏远,两家仅剩年节的交往。 此刻,骤然听顾逸亭谈及康平侯家,宋显维的眸色顿时暗淡了几分。 以帕子拭净双手,他拉起她的手,裹在掌心中,柔声道:“亭亭,你拐弯抹角,想探听我的出身?” 顾逸亭被他识破,尴尬一笑:“我只是好奇,又想起京城姓柳的望族。” 宋显维慨叹:“我与府中的公子们相熟,然则……前两年发生了一桩意外,如今已甚少来往。” 顾逸亭闻言,语气悲喜难辨:“意外?” “……都过去了。”他苦笑。 纵有遗憾,但往者不可谏。 顾逸亭感受到他手掌力度加重,禁不住道出最初的想法:“京城有名望的柳姓之人,似乎还有一位……柳太嫔?” 今生,她不确认柳太嫔是否尚在人世。 但如若熙明帝在此时为宁王选妃,大抵柳太嫔并不像她前世那般早早撒手人寰。 宋显维先是愕然,随即眼眸里漾起了温柔:“太嫔正忙于照顾患病的太后娘娘,来日入京,我尽快带你去拜会她老人家。” 顾逸亭听他坦然承认与柳太嫔有关,登时周身汗毛倒竖,双手不受控制地轻颤,喉底涩意使得嗓音不复平日的绵软。 “你是……柳太嫔的子侄?” 宋显维点了点头。 要知道,子侄包括儿子、亲侄、从侄、再从侄等一辈的亲属。 这个说法,没毛病。 他可没撒谎。 “所以,宁王是你的表兄弟?所以……我、我不小心……” ——不小心做了宁王的未来表弟媳? 千娇百味 第69节 顾逸亭整个人凌乱了。 宋显维几乎要承认自己是宁王。 可她那悲壮的表情,予以给他强烈直觉——如果她知悉眼前人是她想象中可怕的宁王,必定会立刻甩开他的手,继而转身投河…… 一直以来,宋显维百思不解。 他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让意中人对他真正的身份如此畏惧? 不不不!他必须抢在入京前,扭转“宁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亭亭,‘宁王’其实没传闻可怕!‘他’私底下还挺平易近人的,和兄姐、部下处得相当好……本人也没外界传得那么丑,更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睚眦必报的小人!你不用害怕。” 宋显维恨不得一顿自夸,再拍胸口保证“宁王是绝对的好人”,就差把心剖出来给她看了。 顾逸亭怔怔注视他在月光之下隐带期待与劝慰的眼神,脑中一片混乱。 宁王自然不是坏人。 否则她上辈子不会在提亲者踏破门槛的情况下,选择答应他的求亲。 可她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与前世的未婚夫兼杀她的仇人当亲戚。 她有她的委屈,她也是受害者,她已尽她所能顾全他的颜面…… 他仍旧对她赶尽杀绝。 忆及濒临死亡前的痛苦,顾逸亭胸口如被利箭再次穿透,疼痛难耐,身子瑟瑟发抖,水眸盈满了泪花。 假若她嫁给阿维……宁王没准儿还会出席他们的婚宴? 叫她情何以堪! 可她总不能为了前世的恩怨,舍弃今生的幸福吧? 她舍不得阿维,更舍不得伤害他。 宋显维目视她被吓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也好想哭。 到底谁把他的名声妖魔化了? 他除了上阵杀敌,哪里有什么“心狠手辣”的言行举止? 他心疼地圈她入怀,抚摸着她的秀发,温言抚慰:“没事没事,我发誓,我担保!‘宁王’不可能欺负到你头上……‘他’若是让你不痛快,我狠狠揍‘他’给你出气!” 顾逸亭记起当时新平郡王被宁王一拳打掉了牙齿,哽咽道:“不!你别招惹他!咱们……咱们千万不要和他起冲突……” 宋显维啼笑皆非,只得不住哄道:“好好好,不惹‘他’,我都听你的。” 月色清皎,船上花木扶疏,安静无人扰。 本是良辰美景。 然而一对小恋人相互拥抱,各怀心事。 温润江风吹不散她心底的恐惧,拂不去他内心的疑惑。 唯船儿载满复杂情愫,破浪而行,穿过浓重夜色,驶往未知的明日。 ***** 顾逸亭以为,自己听闻“阿维是宁王表兄弟”的消息后,会彻夜难眠。 但她沉沉睡去,出乎意料地一觉睡到天亮。 兜兜转转,千挑万选,她始终未能摆脱与皇族人的牵扯。 所幸,上辈子的肮脏与沉重,只存在于她一人的记忆里。 只要她咬紧牙关守住这个秘密,竭尽全力阻挡回忆的侵蚀,她大可活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她无从确认,阿维是否为她送赠青团的那个小哥哥。 渺茫不定的意识中,她真心希望他就是。 至少,他们曾经相遇,有过交集。 抵达扬州东关渡时已是下午,顾家上下早对这座“壮丽压长淮,形胜绝东南”的名城心存向往,当即决定,在此游玩并过夜。 顾逸峰、苏莞绫皆在书中读过不少关于扬州的诗词歌赋,决意随宋昱畅游烟水平桥的瘦西湖、天宁禅寺等地。 顾逸亭对于名胜古迹的兴趣远不及当地美食,遂带领二叔公、顾仲连、阿维、陆望春、阿金等人,从东门入城,直奔最大的酒楼。 首先点了一道扬州名菜炝虎尾。 这道菜用鳝鱼尾背净肉,经开水氽烫,放入食盐使鳝肉不裂开,放米醋除腥、使之发松发亮,因色泽金黄、鲜嫩油亮、形似虎尾而得名。 顾逸亭年初参加百家盛宴时,曾指挥厨师烹煮过这道菜,而今到了扬州,方见识过何为地道。她虚心请教划鳝鱼的刀工,记下了单背和双背的不同划法。 她不确定,沿途所见所吃的美食,能否纳入荣王指定的《珍馐录》。 但她走了两千里路,心中隐隐约约滋生出一个新的想法。 宋显维等人则指明要吃鸡汤煮干丝、拆烩鲢鱼头、扬州春卷、虾籽饺面、扬州炒饭、清炖蟹粉狮子头等名食。 这一顿,精的极精、脆的极脆、嫩的极嫩、鲜的极鲜,同时品尝,不同的口感和味道配在一起,妙不可言。 连日颠簸的郁结全消,不仅味蕾和肠胃得到了安抚,连肢体和发肤也平添说不尽的舒坦。 众人从酒楼出来时,夜幕已徐徐拉开。 一城杨柳拂动春宵。 夜市连绵相接的摊位上,花灯精巧,照亮了摊贩上各式小吃与新奇玩意儿。 道上人头攒动,摊位前密密匝匝围满了人。 采购声、吆喝声、大笑声……毫无拘束地蔓延开来。 顾逸亭没来由记起,前些天在景德镇陶瓷展会上人挤人的场面,忽然感觉手腕一紧。 下意识回头,某人已先悄悄勾住她的手,又改作十指相扣。 她假装没注意,东张西望,却因手心的暖意而偷偷扬起了嘴角。 道旁吃食香气引发路人争相翘首。 顾逸亭虽已饱餐了一顿,却按捺不住好奇心,多看两眼。 那是专门做包子的摊位,新鲜出炉的正是本地传统的三丁包子和五丁包子。 三丁包子是用鸡丁、肉丁、笋丁为馅儿,五丁则是在三种馅料的基础上加入了海参丁和虾仁。 其中五丁包子因食材珍贵,售价颇高,每晚只限量发售三十个。 宋显维虽不饿,但见热气腾腾的包子,即刻挤进人群,豪气地买下二十个五丁包子。 在旁人连声追问“是否还有”的询问中,他邀功似的窜回顾逸亭跟前,笑意从唇畔蔓延至整张俊颜。 “最后的全被我抢了!宵夜吃不完的话,明天热一热还能当早食!” 顾逸亭被他夺宝似的喜容逗乐了:“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不给别人留一点?” “我这不是怕峰峰他们回来不够分么?”他随手拈起一个,递至她嘴边,“尝一口,小心馅儿烫!” 顾逸亭张嘴咬了一小口,但觉包子皮软而带韧,食不粘牙,且吸收了馅心的卤汁,松软鲜美。 陷中的海参滋养柔滑,鸡肉味美鲜嫩,五花肉丁肉油香腻,时笋松脆,虾仁细嫩鲜软,咸中带甜,甜中有脆,可谓集众鲜于一体,十分可口。 正当她细嚼慢咽之际,围在包子摊档的几名仆人没抢到五丁包子,纷纷哭丧着脸,回去向主子汇报。 顾逸亭分明感受到羡慕嫉妒的眼神数尽集中在自己身上。 “哎呀!先前也不晓得是谁,口口声声说,‘对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不曾起过非分之想’,转眼便爽快收下了杭州、平江、常州多地商家进献给准宁王妃的贵重礼物!眼下又跟年轻男子如此亲密……恬不知耻!” 不远处有个尖锐的女嗓冲破了热议声。 顾逸亭听这声音耳熟,转头勉强辨认出,那一身鹅黄缎子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正是秀彩斋抢了不少丝绸、后在余杭码头出言嘲讽她的杭州曲家千金。 真是冤家路窄! 顾逸亭不愿辜负美食,懒得申辩,继续吃她的包子。 那人得不到回应,立时摆出语重心长的口吻,对宋显维道:“这位小哥还殷勤侍奉、千依百顺的……到时候人家攀龙附凤,指不定一脚把你踹开呢!” 宋显维薄唇轻勾,以满不在乎的语气回应:“这与小娘子有何干系?无论她是否乐意成为宁王妃,我都会对她殷勤侍奉、千依百顺!绝无半句怨言!” 他这番话,透出纯粹而浓厚的笃定感,在旁人耳中听来显得深情而无悔。 闻者目瞪口呆,全然忘了议论。 连顾逸亭也有点发懵。 唯独准备上前接过他手中包子的钱俞,憋笑憋得浑身发颤。 ……快憋出内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无轮媳妇选择宁王还是选择我,我都会继续爱她的,哼唧! 亭亭:???? 【马甲先掉一半哈~】 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木昜扔了1个地雷;小裤衩扔了1个手榴弹 · 读者“啊呀”,灌溉营养液+2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3 第56章 夜市人来人往,不少人因包子的勾人香气而转目,随后又把关注点落在起争执的男女之上。 被打量眼神一扫,曲家千金脸上挂不住了。 她挺直身板,昂起下巴,斜目扫向宋显维,鼻腔里轻哼一声:“瞧不出你……看似一表人材,居然自甘堕落!” 宋显维不怒反笑:“顾家小娘子仙姿佚貌、气度高华、才华横溢、心地善良,对她表达发自肺腑的尊敬和爱惜,岂能称之为堕落?倒是有些人,心胸狭窄,随意嫉妒且羞辱别人……若是围着那种人转,才叫‘自甘堕落’呢!” 千娇百味 第70节 “……你!”曲家千金自然听明白他绕着圈子骂谁。 宋显维面露无辜,觑向顾逸亭,眯眼笑问:“我说得可对?” 顾逸亭犹自沉浸在他方才那句“无论她是否乐意成为宁王妃”的荒唐之词中。 好端端的,为何要公开道出“宁王妃”三字? 还嫌“收礼”带来的质疑和鄙夷目光太少? 人群讨论声中,自讨没趣的曲家千金忿然转身,领着仆役,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 顾家人未对适才的小波折发表意见,忙于分享热乎乎的包子。 默然穿过华灯璀璨的长街,宋显维觉察出顾逸亭持久的沉默,软言道:“生气了?” “平白无故,提宁王作什么?”顾逸亭眸色微冷,“说好不去招惹他,能不提就别提了!” 宋显维哭笑不得。 他是何方妖魔鬼怪?可怕到连提都不能提的程度? “不然……你要我怎么说?‘拼死拼活不让人把你抢走’?我原本没打算降低身份与之辩论,但她出言羞辱你,你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他语气既有不平,亦暗含淡淡的委屈。 顾逸亭抿了抿嘴角。 她从来都知道,这位总是想方设法维护她的小青年,背地里实则有骄纵且蛮横的一面。 印象中,他的长辈柳太嫔无大权在握的外戚,且出身是行宫宫女。 先帝诞下的子嗣本来就少,能活着长大的也没几个。 最活蹦乱跳的宁王曾有机会夺位,但他无心掌政,把皇位拱手让给姐姐。 按理说,柳氏家族的希望寄托在宁王之上,阿维凭什么说出“把宁王揍一顿”之类的话? 难道……连圣眷极浓、不可一世的宁王,对他还忌惮三分? 顾逸亭尚无闲暇试探,前方迎面走来数人,正是宋昱、苏莞绫和顾逸峰。 紧随在后的亲随们手上大包小包,似是收获颇丰。 顾逸峰步近时,眼前一亮,手已自觉探向抱着一纸袋包子的钱俞:“阿金,这是什么好东西?快让小爷尝尝!” 顾逸亭蹙眉道:“有没有规矩!见了二叔公不招呼!只想着吃?” 顾逸峰抓了个五丁包子,笑嘻嘻地向长辈们打招呼,又示意让钱俞把包子分给宋昱和苏莞绫,便强行把宋显维从姐姐身旁挤开,边吃边谈论城中见闻。 两拨人汇合后,改而向渡口方向缓行。 宋昱与苏莞绫依然并肩而行,不时聊起扬州风俗,浅笑低语之际,无形中予人熟络感。 顾家余人目睹这场景,不约而同以意味深长的微眸睨向顾逸峰,等待他爆点什么新进展。 顾逸峰自是不负众望,趁宋昱和苏莞绫没在意,低声对顾逸亭道出来龙去脉。 “姐,适才我们逛二十四桥,巧遇杭州陆家那位千金,就是……上回在容香坊说你‘闲花杂草’的那位!她与咱们擦肩而过,原先拿在手上的丝帕莫名掉落,世子爷没见着,直接踩了上去。 “发现后,世子爷捡起道歉,打算赔她银子,结果她借机邀咱们到附近的丝绸铺子去挑……后续便是,世子爷给赔她一方帕子,却以表姐送香囊为由,买了一大堆纱巾、帕子,闹得表姐很不好意思。” 陆望春不解:“这是何意?陆家千金看上世子爷,世子爷看上咱家绫绫了?” 顾逸峰人小鬼大,笑哼哼地道:“有的人啊!大概无把握夺得‘宁王妃’之位,另辟蹊径了呗!至于世子爷和表姐……” 不好说。 顾逸峰倒没觉宋昱已迅速移情别恋。 或许,只是借苏莞绫来挡烂桃花? 顾逸亭同样有类似感受。 她抬眸望向前方并行的一男一女,眼底掠过淡淡的隐忧。 ***** 为避开同道的贵女,顾家的船离开扬州后,特地绕过下一站泗州,未作停留。 宋显维屡次三番想改变“宁王”在意中人心里的恶劣形象,无奈顾逸亭一再回避相关话题,教他一筹莫展。 幸而,因沿途再也没人跑来送礼,外加春光明媚,美食不断,顾逸亭因而心情大好。 她花了点时间,勉强接受自己今生难逃与皇族宗亲攀亲的命运,重新梳理对“阿维”的情谊,终究认定,不该再为往昔而拒绝幸福的最大可能,反倒待他加倍体贴。 眼看尹心的家乡宿州近在眼前,顾逸亭和苏莞绫放不下心。 毕竟,尹心在老家已没无所依傍。 苏莞绫于心不忍,与顾逸亭商量,看能否留她在身边做事。 尹心得悉顾家人有意收容,她越发勤快,以仆人的姿态,每日为大伙儿积极打扫、浣洗衣裳和被褥,常伴表姐妹二人身侧,唯命是从。 这一日,顾逸亭占用船上的厨房,精心炮制炉焙鸡。 宋显维如常赖在她身边,碍于今儿多了尹心,他没敢动手动脚,只能乖乖给她打下手。 顾逸亭把三只整治干净的整鸡浸入汤锅中,烫焯半盏茶时分后,约莫八分熟时捞起,示意让尹心斩块。 尹心切菜切肉等动作并不纯熟,但手起刀落时,沉静的眸子无端透出异乎寻常的果断。 宋显维细察她的举手投足,再三确认,她的确不会武功。 可她身上的虚弱略显刻意,并无其身份该有的与生俱来感,让宋显维禁不住多加观察。 顾逸亭在砂锅里倒入食油,烧热后放入鸡块,翻炒数遍,加盖焖烧一小会儿,取醋、酒、盐作汁。 “阿维,再添点柴火,汁水收稠后,需如法再来一遍……” 话毕,迟迟未见动静,回头见阿维心不在焉,她大感奇怪,干脆让他去外头准备开饭的桌椅和餐具。 尹心识趣地按照她的要求添加柴火,随时检查汤汁的情况。 顾逸亭借着最后一道菜未完成,挤出时间,剁碎瘦肉煮汤,加入枸杞叶、猪肝片和枸杞子。 她简单烧煮了一大碗肉末猪肝汤,盛好放在尹心手边。 尹心狐惑,打了个手势,大意为——给我的? 顾逸亭微笑点头:“我瞅着你气血不大好,一直想给你补一补。但底子太虚弱的人,不宜大补。你先喝几日肉汤,过段时间,我再给你炖点益气养血的药膳。” 尹心略微一愣。 不知是光线昏暗或是烟雾弥漫之故,眸子里泛起极隐约的水雾。 “觉得奇怪?”顾逸亭笑问。 尹心双手比划几下。 顾逸亭没看懂,却从她的神态大致猜出其想法——既然留她在顾家,便等同于下人,缘何还能获此关爱? 淡然一笑,顾逸亭似是向她解释,又似是在自我安慰。 “我……曾有过一段特别无助、特别绝望的日子,想抹脖子,想跳下悬崖,想用簪子刺入胸口,可我没勇气,只有逃避了事。 “如今想来,那会儿缺的,大概是可倾诉心事的人、可依靠的肩膀或一句劝勉鼓励罢了。因此,当我摆脱阴暗后,尽量予人力所能及的帮助。” 尹心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顾逸亭自嘲道:“说来也可笑,今年年初,侍奉我多年的贴身丫鬟青梧,为了男女之情生背叛之心,险些置于我万劫不复之境地……我确实暗自立誓,不再轻信旁人。 “可和阿维相处日久,心又再度复软。如你我所见,世间险恶之人随处可遇,但他们嘴脸再恶毒、手脚再肮脏,却不能扼杀世上的良善与美好,更不能摧毁人心中原有的善念。 “不过举手之劳的一碗汤,你不必存有顾虑。换作紫陌、苏妈妈她们身体不适时,我也绝不会自恃主子身份而袖手旁观。” 尹心笑容里掺杂了尴尬和感激,她侧转过身,端起大碗,以勺子舀了口汤。 锅中鸡香味愈加浓郁,顾逸亭忙于翻动鸡块。 酥松的鸡肉连着嫩滑的鸡皮,包裹着一层清亮油脂包;剁开的鸡骨头流出浓稠的骨髓,与咸鲜汤汁融合为一体,香味混着甘醇酒香。 待炉焙鸡出锅,尹心已把那碗肉末猪肝汤全部喝完,爽脆的猪肝片和嫩滑枸杞叶也吃得一干二净。 顾逸亭最欣赏旁人享受她所做食物后的满足表情,笑而告知尹心关于这道汤的诀窍,让她得空自己尝试一番。 二人把其他菜式放入托盘中,一前一后捧出厨房,正好撞见阿维迎上前帮忙。 他神色略为复杂,欲言又止,赤红眼眶,缭绕未散的潮意。 ***** 事实上,宋显维并未远离。 他对尹心的疑心未消。 撤出厨房后,他把顾逸亭交代的事数尽丢给了钱俞,悄然返回时恰好听见顾逸亭说的那番话。 心如被利刃,一刀刀切成了碎片。 他的亭亭……竟不知何时,有过轻生之念? 为何在他面前只字不提,却和尹心聊起? 她的口吻听起来,仿佛是某件化为飘烟的往事。 越是说得云淡风轻,越是让他心痛难耐。 他宁愿成为她所希望的,听她倾诉、给她依靠和勉励的人。 而非像现下这般,无意中窃听心事,又无从窥探秘密,还得装作一无所知。 该不该向她套话? 该不该……惹起尘封的一切? 他想,又不忍。 一整日,再美味、再可口的菜肴都令宋显维食不下咽。 他坐立难安,忐忑至极,又无能为力。 夜静无人时,狄昆从岸边跃入船中,躬身向宋显维复命。 他来回奔波,硬朗面容暗带风霜。 “殿下,属下已按照您的吩咐,传话下去。如此一来,各地商家更加确认自己送对了人,又担心弄巧成拙,甚是惶恐,纷纷表示不能收您的定金,坚持认定此乃一片心意,更没敢提价格……您看这……” 千娇百味 第71节 商家的反应,尽在宋显维意料之中。 那帮掌柜家大业大,想必不差那几千两银子。 但作为宁王,多少要表示己方并无贪念。 沉吟半晌,宋显维淡声道:“只要不随便宣扬,这事……就算了吧!他们不就是想让本王的王妃替他们宣传么?本王成全他们便是!” 狄昆不解:“您真会让顾小娘子这么做?” “你懂什么!”宋显维懒得解释,“此事若处理不好,定要落人口实,说我宁王府的人贪财、借机纳财……亭亭本非京中闺秀,如不实传闻传到圣上和宗亲耳中,往后只怕备受冷眼!” 念及这一连串的事全因狄昆而起,宋显维气恼之下,抬腿踹了他一脚。 狄昆奔走多地,一回来就得挨打,只得苦兮兮咬牙受了,乖乖退出船舱。 宋显维躺卧在床,盯着帐内摇曳的灯影,静下心分析眼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局面。 道上闲杂人等的风言风语传入京城后,会否破坏顾逸亭的形象? 宋昱与顾家人保持尚算密切的交往,是否怀藏别的目的? 入京在即,海外杀手一案,能否顺利破解? 他沉思片晌,脑子却像灌满了浆糊,无力思考,只想尽情释放杂念,好好睡一觉。 沉沉睡去的前一刻,他忽而察觉一事。 ——近日的睡眠……似乎好过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谁?谁伤害我媳妇?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亭亭:都是宁王那个混蛋! 宁宁:??!!??!! 【明天换地图,要进京啰~至于进京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们懂的哈!】 第57章 晨光从内舱上方的小窗口透入,宋显维竭力撑开沉重的眼皮。 在外奔走的日子里,他鲜少有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刻。 可最近,连续三四天皆如是。 不对劲! 睡前的警觉瞬即重返心头。 他悄然下床,细察房中诸物,包裹、箱笼、柜子……不觉有翻动的痕迹。 至少,昨晚无人潜入。 但不代表之前没有。 调动内息,内力如常,他暗暗舒了口气。 想来这药,只是让人睡得更踏实安稳,以免轻易发觉夜里的动静。 细嗅空气中的气味,不觉异样,他心下狐惑:难道是饭菜酒水的原因? 可最近的饮食,除了由厨娘和顾逸亭共同协作之外,常有在岸上解决。 他每回都十分谨慎,何时着了道儿? 这世上,能无声无息下药,且能瞒得过他的人,不多。 五族中善于使毒的火族、木族,近年与中原联姻和建交,对他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目下这状况,不难推断——被他剿灭了一大队的海外杀手,已卷土重来。 至于为何没直接下毒手杀人,原因兴许有二。 一是怕杀了人,打草惊蛇,从此失去密匣的线索;二是……压根儿不具备杀掉他和部下的能力。 甚至不存在杀人动机。 宋显维扯过一件灰白长衫,径直套在雪色中衣外,环视房中四周的布置,长眸中的狐疑逐渐化作冷冷哂笑。 ***** 抵达“家乡”宿州,尹心没下船。 当初打手势告知苏莞绫家在宿州,是因为她认定,以自己的能力,在十日内必然能完成任务。 依照宁王看似疏阔随性、实则粗中有细的个性,那匣子不会交付给下属带入京城。 尤其他在岭南已折损了一员爱将。 如若他随身携带,必定藏在前三艘船的某处。 然而,尹心白日借更换被褥为由,翻遍大多数房间,夜里盘查行李船舱,始终没寻出装有信物的密匣。 因此,她唯有顺应顾逸亭和苏莞绫的意愿,留在顾家队伍中充当仆人,伺机而行。 这日早晨,天色清朗,五艘船分成两前三后,沿着宽阔河道向西进发。 尹心一边收拾桌椅,一边留神每个人的行止。 二叔公一如往常,在甲板空旷处慢吞吞打拳。 他的拳脚功夫总是不成章法,东一拳西一脚,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挠头,苦思冥想。 当初她混入时,二叔公将她错认为穗州顾家的某位侄孙女,动不动就训斥她,说她的父母尽是欺善怕恶之辈,放火烧了顾逸亭家的花园云云。 其后全家反复向他解释,总算说服了他,尹心不是他以为的那位晚辈。 宁王又不是傻子,岂会将重要物件托付给糊涂老人? 二叔公身后不远处,闲坐一侧的七叔顾仲连正吧唧吧唧啃着鸡爪。 他文不成武不就,近年来专职为在京城担任吏部尚书的长兄打点家族的小生意,此行任务是陪同老人家。 但道上有荣王世子和宁王的手下包揽一切,顾仲连完全用不着操心,只关注吃喝玩乐。 草包长辈,显然也非宁王托付的对象。 成天拿着擀面杖无所事事的长嫂陆望春,和一天到晚蹦哒的小少年顾逸峰,都是藏不住话的直性子,恐怕获宁王信赖。 至于苏莞绫和顾逸亭的私物,尹心早就翻了个底朝天。 按照宁王对顾逸亭千方百计的保护,以及对苏莞绫的诸多避嫌,这两人的嫌疑也可排除。 尹心孤身一人,搜寻多日,方知除去化名“阿金”、“阿木”的两名指挥使,船夫和杂工早被宁王换成受密卫令调动的暗桩;而照应她的人,只能混于常州掌柜派来的船夫当中,基本帮不上忙。 日复一日,尹心的耐性已到了极限。 她极其讨厌装模作样的宁王,可她的任务,不包括取他的性命。 以前功力未散尽时,她尚且不是他对手,更何况现在? 她暗自发誓,迟早要给他点苦头尝尝。 最让尹心郁闷的是,把她视为自己人的顾逸亭,越发喜欢在下厨时找她“聊天”。 因她“不会说话”,也没法泄露对方掩藏的心事。 尹心起初倍感无奈,只能安安静静听着。 听多了,她惊觉顾逸亭并无想象中的单纯与简单,更不像一名十六岁待字闺中的少女。 见识和心智,超出实际年龄。 对于皇家的畏惧,对于宁王的憎恨,令人费解。 顾逸亭私下对尹心说,得趁宁王在外执行公务、未能回京,她要赶紧与“阿维”成亲,而后远避京城。 天知道尹心要多努力,才能忍住窃笑与鄙夷! ——妹子!你最畏惧、最希望避而不见的宁王,正是终日黏在你身边、而你也一心一意要嫁的小青年“阿维”啊! 尹心与她相处日久,从杀之而后快的憎恨厌恶,慢慢变成讥讽嘲笑的不屑,转化为看热闹的饶有趣味。 这位顾家小娘子,自始至终与任务无关,既容易上当受骗,又具备视死如归的勇敢,还做得一手好菜。 被她一天两顿的滋补炖汤养着,尹心觉得……就这样杀了,未免可惜。 留着玩,挺好。 此时此刻,尹心停下手上杂活,窥望船侧并立的一双俪影。 宁王一身素净棉袍,长身玉立,手指岸上山林间的一座白塔,兴致勃勃地向顾逸亭讲述相关的历史,并借机偷偷挽住了她的手。 顾逸亭先是羞恼甩开他,大概误以为没人见着,又悄悄以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 彼此眉目间的缱绻和宠溺,纯粹而干净。 不知为何,一贯反感男女情爱的尹心,唇畔嘲弄的冷笑,无意间软化了三分。 诚然,入目的温馨与美满,是她过往二十年中从未领略过的。 自记事起,服食药物,日夜刻苦钻研刀法、暗器、毒性,只为杀戮、下毒、潜伏…… 她活在地狱里,过着非人的生活。 仿佛时至今日,她一无所有,才学会感受人间烟火气。 一定是太久没吃药,狠了多年的心,才会无缘无故被暖意所渗透。 或是……顾逸亭所做的膳食,有毒。 害她差一点想以哑女的身份,了此残生。 一定有毒。 比起“畅心”,还要可怕的毒。 ***** 过了应天,水路一日比一日拥堵。 不光有载满各地进奉物资的船只、入京的商旅客船,还有奉召面圣的各地贵女及随行人员的船队。 千娇百味 第72节 顾逸亭前世的记忆中,熙明帝也曾召见过各地贵女,却远不及此次的声势盛大。 看来,熙明帝很宠宁王这位异母弟弟啊! 在顾逸亭为宁王将获赐婚而雀跃之时,宋显维则愁眉不展。 他为保持清醒,一连饿了几日肚子,又疑心床铺被褥等物出问题,夜间直接睡在船舱的木地板上…… 于是,他因此彻夜难眠,泯去了“一觉睡到天亮”的烦恼。 再观游船如织,不外乎皆是奉命入京的贵女,宋显维真心慨叹——流年不利! 不是早让江泓那家伙提前入京,代他向姐姐禀报“心有所属”、“怀疑错了二哥”这两桩重大事件么? 为何外界依然盛传“熙明帝即将为弟弟选妃”的消息? 是诏令已发,不得不做做样子? 抑或是姐姐根本没收到他的信? 隐瞒身份南下办事,落了个中毒后口不能言、腿脚不灵便的丢人下场倒也算了,如今灰头土脸、提心吊胆回京,路上麻烦事一桩接一桩……他的脸往哪儿搁? 狄昆那臭小子已气得他肝胆俱裂,此番江泓连送个信也出岔子? 宋显维巴不得把二人抓来打一顿,丢入河中喂鱼。 因前方河道行船缓慢,经商议,顾家人决定分作两路。 主要人员带上部分贵重物品,改走陆路进京。 而其余的杂物、行李、礼品等,则由阿福、苏妈妈等忠心耿耿的仆人随船运至京郊汴水码头,等待京城顾家人来接应。 二叔公离不开他养了几十年的宝贝盆景,宋显维干脆让人单独备了一辆马车,以扎绳、木条等物小心固定好。 眼看顾家上下费尽心力,穿越千山万水,把花草盆栽、地方特产,连同一只聋子大白猫从南带到北,宋显维回顾来时路,竟觉此行之曲折离奇,不亚于他领兵剿匪。 ***** 诸事准备妥当,顾逸亭、宋显维及宋昱等人在离京城百余里处下船。 正当他们点齐人员和物品,步往备好的车马时,人潮中忽然有个清朗的声音叫唤:“二叔祖!七叔!嫂子!妹妹!峰儿!……欸?世子?” 顾逸亭和顾逸峰同时一怔,循声而望,见了那文秀挺拔的青年,登时大喜:“二哥!” 话音未落,再看其身侧微略发福、面容饱满的中年男子,顾逸亭只觉酸涩暖流直冲眼眶,生生逼得她泪如雨下。 “爹!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她快步迎上,语带呜咽。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闻讯而来的父亲顾仲祁和二哥顾逸书。 二哥比起三年前高大了不少,大致有了她上辈子临终那段时日的轮廓。 想必今生,二哥的轨迹与此前无异,来年科举后将步入仕途,娶妻生子,过着美满幸福的人生? 而父亲,却比顾逸亭印象中要沧桑一些。 没了她和顾逸峰在膝下承欢,父亲会否感到寂寞或失落?是否年年月月牵挂着一对小儿女? 顾仲祁与顾逸书见宋昱与顾家人同行,惊喜交集,自是一番客套。 相见的问候声中,顾逸亭垂首立在一旁,独自拭泪。 如果早知终有一日没能逃离上京的命运,她该鼓起勇气,直面前世的磨难。 而非战战兢兢地躲藏在南国,也连累弟弟缺失了与父母兄长作伴的数年时光。 她何其自私! 事到如今,唯一欣慰的是——幸好,她遇见了阿维。 宋昱与顾逸书久别重逢,喜不自胜。 片刻对视后,宋昱拍了拍顾逸书的肩膀,舒心而笑:“明络,数年不见,长高了!” 顾逸书冲着他挤眉弄眼:“世子更为英武了!何时……?” 他见宋昱与顾逸亭结伴而行,只道这“妹夫”之名已是板上钉钉,意欲揶揄两句,问“何时改称呼”,却见对方眸光一冷。 他暗觉有异,轻声问:“怎么了?” 宋昱眉头不经意一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妹子……看不上我。” 顾逸书瞠目结舌,半天没回过神来,想问个究竟,又不便大庭广众之下发问,只好暂且把疑问咽进肚子里。 而顾仲祁恭敬向自家二叔行礼,又对顾仲连、陆望春、顾逸亭、顾逸峰、苏莞绫逐一招呼与勉励。 忽见他们后方多了几名英俊威武的年轻男子,他正想笑说这两年不在家,新来的仆人一个不识。 看清那健硕青年刚毅的面容,他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定睛细看,霎时大惊失色。 “钱钱钱……” 目光滑向另一名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顾仲祁更懵了:“柯柯柯……这这这这……?” 余人见他忽然成了结巴,无不讶异与惶惑。 宋显维下意识躲在二叔公背后。 转念又想,不对啊!他又没胡子!亭亭她爹应该认不出…… 钱俞和柯竺互望一眼,上前作揖。 “老爷,小的是阿金。” “小的叫阿木。” 顾仲祁面露窘迫,习惯性地回了一礼。 “阿金好生仰慕老爷,没想到您亲来相迎,辛苦了!”钱俞故作亲热搀扶着他,紧接着,以仅有他听得见的声音道,“奉命而为,顾大人切莫声张。” 顾仲祁勉强回魂,一脸尬笑:“呵呵呵……你你你们也辛辛辛苦了!” 他在做梦吧?宁王的两名心腹、正三品的指挥使!居然沿路冒充他家的仆役! 儿女、长媳他们……路上没干坏事吧?没说大逆不道之言吧?没对这二位爷呼来喝去吧? 顾仲祁唯恐乌纱不保,双腿不受控制地发抖,由钱俞搀着往马车方向走。 回头再看那搬盆景的小青年,身量颀长,容颜如玉雕琢,英气逼人,顾仲祁暗忖:这下眼拙了……看着眼熟,又是哪一位大人? 他一时没想起来,歉然冲对方颔首而笑。 大人有大量,请勿计较啊…… 顾逸亭见父亲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羞得满脸绯红,侧过身不住绞弄裙带,忸怩苦思,该如何介绍二人相识。 宋显维对上顾仲祁的端量眼神,硬着头皮靠近数步,拱手道:“顾大人安好,我是阿维。” 低沉醇嗓,如陈年佳酿。 顾仲祁傻了眼,这声音……? 他依稀记得,刚入京时,宁王也曾是个白白净净的玉面少年郎! “殿殿殿……?”他牙齿打颤,语不成调。 宋显维朝他微微点头,悄声道:“岳父大人,免礼,保密!” 宁王殿下……喊他什么来着? 顾仲祁怀疑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整个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木昜扔了1个地雷 第58章 一行人快马加鞭走了大半日,抵达京城南部二十里处。 隐于绿柳间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于薄暮中次第亮起璀璨灯火。 白蜡打磨过的院墙、乌青色瓦顶、纹理细致的高阶彰显门第。 匾额上以古篆镌刻“品柳”二字,风雅中透出深厚古朴意蕴。 顾家人由仆役引路,进入这座花木扶疏的园子,但见华灯之下,亭阁延绵,室庐清静,竟是一座集意趣与精致于一体的华丽园林。 “阿维,这、这真是你家?” 陆望春和顾逸峰因目不暇接的池沼湖泉、台榭堂庑惊呆了。 余人也因此晃花了眼。 “算是……”宋显维无奈而笑。 算是他家的别院之一。 “六爷,您回来了!” 下人全部被提前嘱咐过,均笑眯眯改了称呼。 宋显维则隆重介绍顾家的长辈们,叮嘱管事务必接待好。 宋昱、顾逸亭等人不晓得这座宅子的来历,顾仲祁略有耳闻,不由得诚惶诚恐。 宁王宋显维十六岁那年力挫敌军、凯旋归京,熙明帝的夫婿、齐王霍睿言为庆贺他的成长,专程挑选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纡尊督建这座大宅,赠与小舅子,供其在京外休憩。 此处情致隐逸,内部陈设摆放,无一不是高雅精细的奢贵之物。 只是宁王好武,对于各类古玩、雅器不大上心,外加奔走各地,是以这宅院常年闲置。 管事在维护和打理上,一丝不苟,可供数十名贵客随时入住。 目下接待顾家及荣王府的人,自是绰绰有余。 宋显维特地把顾逸亭的房间安置在主院旁的聆莺居,且亲自领她入屋安顿。 如此一来,等于宣告她女主人的地位。 顾逸亭上辈子见惯豪华园子,亦知他“背后有人”,却没料到他家比起穗州荣王府还要大上许多,且格调高雅,气派不凡。 “阿维,你母亲和兄姐可在家中?咱们是不是该先去拜会?” 千娇百味 第73节 顾逸亭沿路只见曲径通幽,五步一景,仆役个个精神爽健、仪容得体,却未见别的主人家,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般着急见我家长辈?”宋显维闻言暗笑。 顾逸亭啐道:“礼貌上理应如是。” “他们住在京城内,”宋显维笑吟吟挽了她的手,“这只不过是我名下其中一所宅子罢了,咱们先在此歇息两日,待我把诸事办妥,再送你们进城。” 名下其中一所宅子? “罢了”? 顾逸亭竭力从前世记忆中挖掘,却怎么也想不起,京城何曾有过像阿维这样俊美且富裕的年少公子。 莫非,上一世,他只在柳太嫔的丧礼上匆匆露面,便投身于江湖? 而今生,柳太嫔的命运改变,并未早逝,阿维因而扶摇直上青云路? 宋显维见她清澄眸子尽是惶惑,失笑道:“你先歇息,一炷香后再用膳。我在隔壁院落处理点事,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这儿归你管。” 他顿了顿,笑着补充:“我也归你管。” 伫立房中的老妈子和侍女难掩惊讶,再一次端量顾逸亭素淡青裙与娇媚容颜。 眼神里既有震悚,亦含了然。 ***** 暮色深浓,顾仲祁由宁王府仆役引领,步入宋显维所在的染柳居。 有些事,他必须问个清楚,以免出岔子。 他自幼在岭南生活,掌控顾氏家族的产业,因祖上历来擅烹调,而他本人也厨艺精湛,结识了老饕荣王,曾负责过《珍馐录》上卷的编撰工作。 三年前,岭南之乱结束后,顾仲祁陪同荣王进京,献上一道别具风味的鱼脍,被当时仍是长公主的熙明帝相中,才提拔为太官令。 事实上,真正爱吃鱼脍的,并非熙明帝,而是其夫君。 在某种程度上,顾仲祁平步青云,全赖荣王举荐和齐王赏识。 他掌管御膳和宫宴,不但对皇亲国戚的饮食喜好十分了解,就连御前出没朝臣、近卫的膳食偏好也尤为关注,甚至特意记录每一个人爱吃什么,讨厌什么,筹备盛大宴会时,会尽可能调配合理方案。 其余人见了宁王,必定会率先想起他的亲王身份、有何战功、与何人交好。 但顾仲祁脑中冒出的却是——宁王犹爱笋、烤肉、豆腐、鱼、鸡汤和海虾,嫌田螺吃起来麻烦。 即便连宁王身边的五名指挥使,他都能记得钱俞不吃肥肉、柯竺忌腥辣、江泓好鱼羹、狄昆无辣不欢、袁峻爱吃素。 至于他们因何居官、可曾婚配等,顾仲连一概不知,更无兴趣打听。 他专注于自己的所长与职责,并未因长兄担任吏部尚书而刻薄同僚,也不会为了荣华富贵而削尖脑袋攀附权贵,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深得宫中人赞赏。 此番请假三日前来接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二叔,却意外发觉,与家人同行的,不仅有荣王世子,更有宁王及其部属……再听宁王张口便喊他“岳父”,顾仲祁惊得肝胆俱裂。 顾家上下显然不识小青年“阿维”便是赫赫有名的宁亲王。 而与之神态亲密的顾逸亭,似乎也被蒙在鼓里。 顾仲祁知晓真相,岂能坦然自若? 一得空闲,当即来请示。 宋显维正在书房案前,提笔写信函给熙明帝座下的密探首领老萧。 听闻意中人的父亲请见,他急忙落款封缄,请其入内。 书房空空荡荡,仅有两三个未放满的书架,古董杂玩等物摆得整整齐齐,倒是墙壁上锋芒锐利的刀枪和精雕良弓挂了一大堆。 见四下无人,顾仲祁忐忑之意更盛,尚未看清宁王的面容,立即深深一揖:“下官参见宁王殿下。” 宋显维莞尔一笑:“顾大人无须多礼,本王身有要务,暂不能公开身份,能瞒则瞒,你可得替本王守住此秘密。” 顾仲祁笑容微僵,唯唯诺诺片晌后,欲言又止。 宋显维与他曾在宫中有数面之缘,却从未真正交谈过,此际从中捕捉到他的疑惑与不安,遂淡笑发问:“顾家对本王,可有什么意见?” 顾仲祁瞬时心慌:“您、您何出此言?” 宋显维叹了口气,语调隐含无尽哀伤。 “本王南行时巧遇顾家人,对令媛倾心,唯愿纳她为妃,只恨迟迟未能告知身世。可她虽待我极好,却认定‘宁王’是个‘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的可怖之人…… “她每次听见本王名号就一脸不悦,还不许别人提及。本王想请教顾大人,顾家上下,是否对本王存有偏见?” 顾仲祁腿脚发软,几乎要下跪:“殿殿殿下!绝绝绝绝对没没没有的事!” 见宋显维蹙眉,他立马补充道:“下下下官一贯教导子女,不论身在何地,也也也要极力维护皇权、忠君爱国敬业守法……兴许是近年下官与贱内疏于管教,兼之岭南民风开放、言论自由,亭亭她习惯信口开河,一时没没没表达清楚,但下官保证,她内心绝无藐藐藐视皇亲国戚之意!” 他一紧张,再度变得结结巴巴,额角渗汗,形容狼狈,定了定神,续道:“殿下年年年少时曾掌玺数月,临朝掌政,乃乃乃治国安民之材;后来又、又横刀立马,守卫疆土,清剿山匪,除暴安良……顾家全族无不钦佩,对您那是……万万万分的景仰和敬重啊!” 顾仲祁绞尽脑汁,拼凑出几句赞扬之词,暗恨平日没多背诵一些歌功颂德的客套话。 宋显维直视他,似在思索他话里含义,判断当中的真伪。 虽无以往的黝黑肤色与粗犷胡子,但眸光中的威严与森然半分未减。 顾仲祁禁不住抹了把汗。 良久,宋显维方淡淡一笑,打破绵长沉默。 “哦!这么说来,本王若上门提亲,您老人家……没意见吧?” 顾仲祁被他口中的“您老人家”吓得语无伦次:“没没没意见的!您随便提,随便亲……” “噗……岳父大人的心意,本王明白,”宋显维笑容灿烂如盛春暖日,“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欸?刚才说啥来着?什么不客气? 顾仲祁张口结舌,已彻底凌乱。 ***** 夜色渐浓,美味佳肴香气渗入东风,飘散而出时,顾逸亭在紫陌和“柳家”侍女的协助下,换上秀彩斋所献的绸裳,佩戴撷春斋提供的华美首饰。 镜中人青丝半绾半垂,如墨瀑倾香,发上鎏金红宝石发簪上与绚丽珠花玲珑可爱。 她本就眉如远山,眸含秋水,往日在家或在途中不施脂粉、衣裳简朴,尚未至惊艳的地步,而今稍加打扮,霎时间光华流丽,明艳动人。 “小娘子当真美若天仙!世所罕见!” “难怪殿……六爷如此宠爱!” “是啊,随便一打扮,已是颠倒众生……” 侍女们目露艳羡之光,赞不绝口。 类似的赞美之言,顾逸亭前世听了好些年。 如今再入耳,确有光阴交叠之错觉。 她领众人出屋,步态盈盈,穿行庭院。 提花纱罗裙上如云霞飘扬,半透的茜色轻丝褙子因廊下灯火骤添暖意。 行至聆莺居大门,只见淡薄月光下,那俊朗小青年一身暗流云纹的灰白缎袍,外披玄青色云鹤纹大氅,瞬即显得神采奕奕,徒增沉渊镇定的老成,又不失意气风发的逼人贵气。 一见众丫鬟簇拥着容光焕发的顾逸亭,宋显维莫名有种梦境重现的不真实感。 梦中的未婚妻,确实是个擅长装扮、意态娇贵、前呼后拥、艳动京师的丽人。 正月初相逢于穗州云山之日,他曾觉她比梦里要寡淡些。 此时此刻,方知是衣饰之故。 多亏她刻意低调! 否则根本熬不到和他相见之日,便遭各路青年才俊想方设法叼走! 顾逸亭同样被他一身崭新打扮而惊到了。 毕竟,他被人从野猪陷阱内挖出来时,穿的是近似夜行衣的玄色短褐,其后一度改穿顾家仆役的灰布衫,再后来因公然与顾逸亭出双入对,换作简洁缎袍,但从不曾以富家公子形象示人。 尽览他俊采丰神的独绝容姿,顾逸亭心跳怦然,无端红了脸。 兴许,她自一开始便偏爱此类俊秀而英气的少年郎。 既有武人的刚健果敢,又无粗暴鲁莽感,一切恰到好处。 嗯……美色可餐。 看在他待她处处体贴,又天生养眼,姑且原谅他与宁王的亲戚关系。 二人相互打量对方,喜滋滋的甜笑把周遭一丈内的空气酿成了蜜味。 宋显维作了“请”的手势,与她顺着清幽雅致的长廊步往膳厅。 长眸流露的惊叹与赞许,已无须再用累赘语言描述。 季春夜幕浸润园内似锦繁花,绿柳扶风而立,竹影摇曳生姿。 二人不疾不徐地安闲迈步,没有片言只语,却心有灵犀。 夜风摩挲衣袂,各自垂下的手总是不经意地触碰,继而旁若无人相牵。 他唇边柔柔轻翘,她凝眸时欢愉毕现。 良人如此,有何可憾? ***** 大厨房内外,宁王府、荣王府和顾家的仆人们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尹心自然不能偷懒。 她闷声不响捧了一大盘脆炸骨酥鱼,沿石径碎步而行,前往灯火通明的喧闹处。 忽见竹丛附近暗影一晃,她不由自主缓下脚步。 烛火照耀不到的所在,一瘦削青年负手静立,墨色袍裳几近隐没昏暗之中。 唯冷峻面容与狭长凤眸,掠过阴冷戾光。 尹心装作视而不见,走出数步,突然弯下腰。 身旁的顾府小厮大惊:“尹姐姐,你怎么了?” 尹心面露痛苦之色,指手划脚表示肚子疼,趁势把菜肴塞给了小厮,随即趔趔趄趄奔向北面的仆役居所。 千娇百味 第74节 穿过一整排的青竹与藤萝花廊,身后劲风略至。 “清姬。” 分明是柔和如水的男嗓,却教尹心背脊一寒。 她定下脚步,缓缓转身。 嘴唇翕动片刻,因许久未曾言语,勉强挤出艰涩话音:“难道你不知?我……已被剥夺‘清姬’之名。” “还有机会,”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瓷瓶,“五族人一把火烧掉了畅心草,据说世上仅剩最后三瓶。” 尹心接过,拔开瓶塞,无须西嗅,已知内藏何物。 “你、你从何得来?” “托了个江湖朋友,辗转从黑市上买的,耽误些时日。” “另外两瓶呢?”尹心又问。 “听说被棠族的凤焰教徒买下最大的一瓶,另一瓶早被京城怡香院的老鸨重金预定,我实在讨不过来。宁王、钱俞、柯竺……还有随后的狄昆,均是内力深厚之人,这么一点,恐怕……撑不了太久。” 尹心掂了掂份量,眸色渐冷,唇角浅浅一勾。 “只对付宁王,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媳妇,岳父大人说让我随便亲……emmm~ 亭亭:qaq我被卖了?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3 第59章 别院的烁烁明光冲破了墨染夜色,一如沸腾人声驱散重楼的安宁恬淡。 当宋显维公然领顾逸亭步入酒香四溢的膳厅时,周遭喧嚣似有一瞬凝固。 或站或坐的众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向那对小情侣,目光中掺杂惊叹或艳羡。 此刻,他们不得不承认,眼前所见的,是世间少有的如画风景。 宋显维请宋昱和二叔公坐到客座上首,自己则与顾逸亭分别陪坐,俨然摆出男女主人的阵势。 此举惹来顾逸书不悦。 他轻轻扯了扯弟弟的袍袖:“峰儿,这六爷,究竟什么来头?怎就轻易从世子手上抢走咱家亭亭?” 在他心目中,宋昱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出身尊贵,性子随和,是妹妹的最佳良伴。 那名叫“阿维”的小青年,虽气宇轩昂、容姿俊逸,终归不及他相熟多年的朋友可靠。 顾逸峰对阿维的家世来历一概不知,只得低声把当初顾逸亭挖坑捉野猪、却无意中捕获阿维的事简略告知了二哥,又谈及阿维沿途对顾家的帮助与呵护,把“姐姐迷得神魂颠倒”、“义无反顾放弃当荣王世子夫人和宁王妃”云云。 自然也没忘抱怨阿维多次对姐姐的动手动脚、搂搂抱抱,乃至当众亲她…… 顾逸书越听越窝火,但大伙儿兴高采烈,一派祥和,且父亲对阿维似乎十分尊敬,他不好多说,暂且咽下这口气。 待大家寒暄入座,衣着统一的侍女们排成队,恭敬有礼为宾客呈上佳肴。 半透的琉璃盘上,分别盛有柳蒸鲥鱼、羊舌签、鲤鱼脍、粉煎骨等荤菜,也有笋尖菇菌豆腐、凉拌蕨芽等素食,还有瑶柱无骨鱼羹等羹汤,每一道菜都精巧别致,色香味俱全,显然是大厨手艺。 宋显维觑向顾仲祁父女,笑容既有期许亦带怔忪:“厨子是临时调来的,还请诸位多多包涵与提点。” 顾仲祁谦逊一番,与宋显维相互夸赞,气氛融洽。 宋昱见他们已自然而然融入翁婿相处的状态,微觉惊奇。 莫非……二人是旧识? 举杯畅饮杯中玉露酒,忽见外头仓促奔入一名黑衣男子,却立即被顾家的仆役“阿金”拦下。 宋昱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只匆匆一瞥,来者身高八尺有余,威武刚健,浓眉怒眼……眼熟至极! 这不正是……此前作客荣王府的狄昆指挥使? 宁王的人!? 虽说阿维是密探暗卫之流,但狄昆曾立战功,品级不低,竟反过来听“阿金”吩咐离开? 不简单,阿维和他的同伙……很不简单! 正想试探几句,顾逸书忽然举酒相邀:“世子,柳公子,从穗州到京城千里路远,全赖二位悉心照料我二叔祖和妹妹弟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弟在此敬二位一杯。” 宋昱搞不懂这家伙意欲何为,遂顺他之意,一饮而尽。 顾逸书问起他们途中见闻,言辞恳切,态度热切。 乍一眼看,像是有为青年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但宋显维喝着喝着,渐觉未来大舅子是在联合宋昱向自己灌酒,以表不满。 他又好气又好笑。 两个文弱书生,试图灌醉一自幼习武之人? 未免太小瞧他了吧? 他不动声色保持微笑,与二人对饮,畅谈天南地北的见闻。 前十五年,他基本在京城度过,但最近三年走遍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自是信手拈来。 觥筹交错间,众人或品尝佳肴,或谈笑风生,以一场愉快的宴会,结束从南到北的艰辛。 厅外月华皎皎,与烛火相交辉映,耀得庭院明亮非常。 然而灯火照不进的暗角内,如有魑魅魍魉蠢蠢欲动。 ***** 酒过三巡,顾逸亭与苏莞绫微觉不胜酒力,干脆避席而出,行至回廊下欣赏月色。 如水月光随夜风漫上园中的绿柳与春桃,也浸润了表姐妹翩然衣裙和俏丽面容。 府中侍女手提灯笼,照亮碎石铺砌的蜿蜒小道。 骤眼看似寻常的灰白色石头,实则由不同的材质拼接而成,玛瑙、彩贝、水晶等闪闪发光,灯影流动时,宛如星辰落了一地。 再看膳厅外碧水环绕,水上古木拱桥被苍劲老树遮盖,半隐半露。 桥下雪翅丹顶鹤身姿优雅,啄水而食,于粼粼波光中更觉如梦如幻,飘渺似仙君。 “没想到……”苏莞绫两眼如被繁花美景吸附,叹道,“阿维家中应有尽有,想必为大富大贵之人。亏他在顾府干了不少粗活,把我们瞒得死死的。” 顾逸亭垂眸而笑:“我起初也不知,后来……那帮掌柜来送奢礼,和阿维讨论该如何处理时,我才知他是柳太嫔的亲戚。” “柳太嫔?”苏莞绫对于皇族所知有限,好奇询问。 顾逸亭尚未搭话,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了宋昱的问话:“……顾小娘子指的是,宁王的生母柳太嫔?” 二人怔然,忙回身微微一福。 但见宋昱与邵管事信步而来,神色诡异,顾逸亭略有些尴尬。 宋昱该不会以为,她因得知阿维出自钟鸣鼎食之家,才与之相好吧? 定了定神,她如实回答:“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他确曾招认是柳太嫔的子侄。” 宋昱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顾逸亭有意留苏莞绫和宋昱多接触,不经意轻挪步子,笑道:“难得亲朋好友同聚一堂,原是要好好享受良辰佳夜,奈何我到现下才记起忘了喂猫……如若世子得空,有劳您陪表姐回宴厅,我先失陪一阵。” 宋昱正欲张口回应,竟被苏莞绫抢先一步。 “亭亭,我也想去看看小笨……”她转而对宋昱歉然一笑,“不打扰世子静赏明月。” 宋昱眸色骤然一暗。 目视苏莞绫挽了顾逸亭的手,盈盈福身,莲步而去,他心头滋味难言。 ——堂堂荣王世子,成了洪水猛兽?教她们避之不及? 适才宴会上,他被顾逸书拉着喝了好几轮的烈酒,实在招架不住,借洗手之机外出散步。 此际回去只会夹在阿维和顾逸书之间,跟随两名女子又大为不妥,他只好另寻僻静处散心。 偏生这花园曲径迂回,走出数丈,花木丛外隐约飘来苏莞绫的低语。 “亭亭,往后别瞎折腾……我知你为我好,但世子之所以赠我礼物,不过是让曲家千金知难而退,我理解的,岂会多想?” 宋昱愕然之余,无端弥生出淡淡的落寞。 诚然,他不止一次利用苏莞绫。 先是借送赠她丝帕为由,上船检查那秦姓男子是否随行;其后主动与她交谈,从而观察阿维有否异动;后来更为了抵挡攀附他的贵女而故意大肆送礼。 可几番交流过后,他对苏莞绫改观了许多,甚至讶于她的知书识礼,热心肠,脾气好……再说,她容貌娟秀,举手投足优雅端方,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细数认识的女子当中,苏莞绫算得上品貌俱佳。 潜藏意识里,他朦朦胧胧在等待,有朝一日,她将倾慕于他。 届时,他或许会选择进一步的交往。 然则,她对所有人友好热情,唯独待他若即若离。 客套、尊敬、礼让,而又生分。 今夜之前,宋昱未曾多想。 而今立于不属于他的春宵良夜,披一身素月清晖,他心底逐渐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惆怅。 千娇百味 第75节 ***** 宴席散时,主宾尽欢,顾逸书醉成一滩烂泥,宋显维也自觉飘飘然。 他担心自己兴奋之下胡说八道,不慎暴露宁王的身份,是以没再纠缠顾逸亭,乖乖回房歇息。 连日路途奔波,他困顿不堪。 屏退下人,草草冲了个澡,他换上干净寝衣,瘫倒在舒适的大床上,莫名觉得床在轻微摇晃。 兴许在船上呆久了,重回岸上,一下子不大适应? 一灯如豆,房中诸物模糊难辨。 酒劲儿迫使他昏昏欲睡,一不留神,已迷失在陌生床铺散发的清淡甜香中,恍然入梦。 梦中,仿佛置身于一望无际的锦绣花海。 放眼望去,藤蔓月季与藤萝如飞瀑流湍,耳畔宛转鸟语伴夹带顾逸亭娇软的嗓音。 “阿维。” 宋显维脸颊如烧,唇畔噙笑:“亭亭,前方为镜湖行宫,是我幼时居住的地方……我、我曾梦见与你在酒泉边玩赏缱绻……如若可以,咱们这回多住上些时日,可好?” “好是好,可你别把那密匣带去,容易弄丢。” 宋显维恍恍惚惚,顺她的话接口道:“才不怕!你二叔公盯得可紧呢!” 顾逸亭许久没应声。 宋显维又道:“等我把事情办妥,就请姐姐为咱俩赐婚,圆我多年的美梦。” “……好。只是我担心你太劳累了,你且多休息,不着急的。” 声音像是远至天边,渺若浮云。 宋显维瞬时不悦:“你去哪儿?” “你乏了,好好睡一觉……我先更衣,马上便来伺候你。” 她语气全是诱哄,使他如羽化登仙。 “……”宋显维不甘地躺在花草之上,以前所未有的撒娇口吻道,“那你再抱抱我!” 等了一阵,顾逸亭没搭理他。 宋显维暗搓搓下定决心——等她回来,他定要为所欲为,惩罚她的不听话! 芬芳气息源源不断,入耳的风声、草木摇曳声渐归于无声,继而化作粗重呼吸声。 似感觉她软绵绵的躯体靠向他的胸膛,他下意识展臂搂住她。 欸……暖呼呼,滑溜溜的,摸着真舒服啊! 顾逸亭的樱桃小嘴带着濡湿,轻吻他的脸颊,令他全然陶醉在美妙亲昵中。 他想要索取更多,而她却探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鼻子。 涩涩触感闹得他浑身酥麻难受,激发腹下数寸的熊熊烈焰。 “亭亭,你爹说了……我可以‘随便亲’,我不客气了!嘻嘻。” 他闭目哼笑,洋洋得意地圈紧怀中柔绵的一大团,蓦然翻侧身子,毫不犹豫倾身压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晋江偶尔抽风,不显示更新,麻烦小仙女们每日刷新一下哈!(虽然年前年后很忙,但我会保持日更的~) 特别鸣谢: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头纹cp的赞助( ̄▽ ̄) 第60章 夜来骤风乍起,密云拢月,漫天流泻的光华瞬即暗淡了几分。 尹心蹑手蹑脚从宁王所居的院落行出,避过驻守侍卫和来往仆役,摸索着往东而行。 今夜,她借生病躲藏,伺机摸清了别院的格局与布置,趁众人在宴厅饮酒作乐时,潜入宁王的卧房,在他的枕头和床铺上洒下了香味极淡的“畅心粉”。 吸入此粉末者,几乎完全丧失辨别是非的能力,不论听见什么,都会信以为真,并容易陷入幻境。 一点小药粉,能让普通人整夜沉迷,但宁王师出名门,武功出众,且为人警惕,不易着道儿。 幸好,天时地利人和,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兴致高昂,又喝了不少酒,戒备心大减。 尹心不好直接询问,怕引起对方警觉,唯有模仿顾逸亭的声音,半诱半哄,引导他主动吐露。 听闻那一句“你二叔公盯得可紧呢”,她立马猜出密匣的所在,竭力压抑震惊与激动,丢下两句安慰之言掩饰,迅速开溜。 难怪她翻遍船上里里外外也未能找到! 宁王这一招出人意料! 但仔细回想,两名指挥使冒充家丁,时常伴随二叔公,每日认真打理花草,可谓一丝不苟。 ☆﹀╮========================================================= ╲╱【top小说团队】加入我们,从此不再怕书荒^o^/ 附:【此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如有侵权请联系我马上删除! =============================================================═☆〆 t?o?p?团?队?独?家?整?理 梲.謎.整.理.岩.岩 当时尹心认定,宁王为讨好顾逸亭,才命手下悉心照顾老人。 万万没想到,盆景内有乾坤! 她循着石灯弱光,寻到二叔公入住的小院。 虽有人替她把一众高手引开,但她目下内力全失,不得不小心应对。 侧耳倾听,再三确认内里除去风拂竹丛的万叶千声,再无别的动静,她才谨慎穿过垂花门。 庭中空旷处整整齐齐摆放着不同品类的树桩盆景,有罗汉松、五针松、天目松、榆、雀梅藤、榕等,经多年盆养和修建,形成了斜干、曲干、枯干、卧干、悬崖、附石、丛林、连根等形式,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看得出尽是年月之功。 三十多棵……她该从何下手? 尹心细看每棵的状态,以及泥土上所覆盖的青苔或木石,但因路途颠簸,大多枝叶略有折损,盆土皆有松动,倒教她一筹莫展。 转了一圈,目光最终锁定在不足一尺高的天目松盆景之上。 据说,二叔公离开穗州前才获此盆景,因而道上没事便以金属丝缠绕枝条,并加以细剪,使造型更趋于诡奇。 想必是新栽种的那株,才最容易挖出来藏东西吧? 尹心磨了磨牙,凝神屏息,伸手去拔那株天目松。 忽听后侧方木门咯吱一声响,紧接着疾风掠至,伴随着一苍老的男嗓,“大胆!竟敢碰老夫的至宝!” 尹心暗叫不妙,当机立断,拔下藏毒的发簪,直刺飞扑而来的二叔公。 她内劲不足,但苦练多年的狠辣招式仍迅捷如电。 而今宁王中了药,部下被引开,她只需无声无息放倒这糟老头子,即可直接抱起盆景撤退。 然而,她手中簪子离二叔公尚有一尺远,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攥紧。 “臭丫头!敢扎你二叔公!反了吧?” 二叔公勃然大怒,一把夺下簪子,弃至一旁。 与此同时,抓起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拎在半空,看似轻描淡写地随手一丢! 尹心毫无反抗之力,身体如断了线的纸鸢,直直飞上墙角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巅。 这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头子!竟身怀绝技? 尹心的心凉了一截,浑然未觉枝桠刮擦产生的疼痛,试图从两丈高的树上滑下。 未料二叔公捋起袖子,指着她破口大骂:“哼!老夫早知你是个目无尊长的坏丫头!跟你那不成器的爹娘一般,成天算计我家亭亭!先是偷海鲜,后来又串谋什么猪家羊家来陷害她!如今还觊觎你二叔公的宝贝!” 尹心一愣,料想他又把自己当成另一名侄孙女,不知该哭该笑。 她刚滑下两尺,二叔公怒气冲冲奔至树底下:“不准下来!罚你在树上呆一宿!不然,敲断你的腿!” 尹心生怕他的嚷嚷惹来家丁仆役,只得以双手双脚齐抱树干。 跟个猴儿似的,狼狈万分。 二叔公见她乖乖顺从,闷哼一声,回身抱住他那盆天目松盆景,反复检查有否折损,如对待天下最珍贵的宝物般怜惜。 尹心气得不轻。 费尽心机套出密匣下落,谁知这糊涂老头往日舞弄笨拙而残缺的花拳绣腿,实则深藏不露! 细听周围,尹心猜出今夜因宴饮之故,大伙儿或多或少喝了点陈年佳酿,睡得尤为深沉。 外加二叔公平时性子怪诞,喜怒无常,且对他的花木重视至极,以致仆役未经吩咐,没敢擅闯他的院落。 一老一少,一在树底,一在树顶,僵持不下。 尹心深知此际只能智取,不可硬碰硬,遂柔声认错。 “二叔公,我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 二叔公本就记忆混乱,丝毫未因她突然开口说话而震惊,皱眉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以为认个错,老夫便会放过你?” “我、我只不过见您的盆景意境优美,想在月色下仔细欣赏一番……” “欣赏盆景?那你何以用发簪刺老夫!” 二叔公虽健忘,倒还记得交手之事。 尹心换上娇滴滴的语气:“我适才全神贯注观察这株天目松,您恰好来势迅猛、身法利落,我哪知您是位武功盖世的高人?误把您当作偷花贼,才失了分寸!您大人有大量,念在我一片真心的份上,容许我下来赔礼道歉,好不好?” 千娇百味 第76节 二叔公犹自半信半疑,沉吟不语。 尹心寻思先下树,再找机会放毒,又软言哀求:“二叔公,我的手被树皮刮得好生疼痛!您行行好,饶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刻意模仿顾逸亭的嗓音与腔调,让人听着十分受落。 “允准你下来罚站!”老人心软了。 “是!”尹心装作感恩戴德状,慢吞吞滑到树底。 她朝二叔公深深一福时,从袖口摸出迷毒,扣在手中,正想抖出,冷不防手肘一麻。 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上数处要穴被点,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二叔公,更深露重,您先回去歇息。罚站这种事,由阿维盯着就成!” 宁王宋显维随意搭了件袍裳,挺拔身姿破雾而来。 一双清朗眸子深邃阴冷。 他……他不是中毒了么? 即便内功深厚,至少要沉沦两个时辰!怎可能轻易苏醒! 尹心面露匪夷所思的惊惧。 待见他额角多了三道新伤,血丝初凝,她心底寒意蔓延全身,登时如坠冰窖。 ***** 一盏茶时分前,宋显维受药力驱使,坚信自己和顾逸亭正在镜湖行宫外的花海中徜徉。 他不断抚摸佳人光滑的柔肤,几乎要尽情宣泄情与欲,却在翻身扑倒“她”时,忽听“喵呜”一哼,额头猝不及防地挨了一爪子。 ……嗯? 还扑了个空? 他总算意识到,这美妙场景来得异乎寻常。 额头上持续的疼痛迫使他从无尽的绮念中惊醒。 他勉强睁开双目,借着微弱烛火,依稀看到床前多了一团雪白的毛团。 搓揉睡眼,某个小家伙已炸起毛,对着他呲牙怒吼,发出“哈”地气音。 喵喵喵? 他当即明白,先前压他胸口、亲吻并舔他的……不是顾逸亭,而是她的大白猫。 亭亭呢?花海呢?柔软细腻的肌肤呢? 他做了个不可描述、感官错乱的梦? 喝得半醉的宋显维没当一回事,打算继续闭目而睡。 然则缥缈思忆提醒他,他似乎在梦话中暴露了什么。 宁可审慎万次,绝不能大意一回! 他深吸了口气,挣扎下床,顺手扯过一件外披,咬牙往二叔公的居所迈步奔去。 含混清幽花香的夜风渗透鼻息,他越发感觉,方才的一切来得古怪。 赶至二叔公院门外,树上传来像极了顾逸亭的软嗓,令他浑身汗毛倒竖。 窥见是说话之人为尹心,再观二叔公正把那盆天目松抱在怀内,宋显维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来龙去脉,忙扣了几颗碎石,在千钧一发之际制止尹心的偷袭。 好险! 要不是白猫给了他一爪子,没准儿他将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一刻,他真心为自己当初的冒险藏密匣的决定而庆幸! 他从初见二叔公时,已隐觉这位脑筋不清楚的老者来历不简单。 在穗州,他偷偷跟随顾逸亭和顾仲连到二叔公家中,因四婶拦路骂街,他翻身到花园内采撷相思豆作暗器。 按理说以他的身手,可达来无影去无踪,一般人难以发觉。 但二叔公不光有所觉察,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追出看热闹! 最初,宋显维只当自己被顾逸亭的美貌吸引,没留心周边的动静。 可在乳山一带遭遇劫匪,二叔公曾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挡在众晚辈跟前! 所有人一致认为,他老人家冒失莽撞,宋显维则从中品察出端倪。 ——正常情况下,如若没经历过腥风血雨,见到明晃晃的刀剑,早就吓得躲起来了!何来的勇气与一群悍匪正面相接? 此后,他时常暗中观察二叔公练拳。 表面看是颠三倒四,不成章法,实际上一招一式难寻破绽! 可见,二叔公年轻时不但闯荡过江湖,且造诣匪浅! 至于为何退隐?为何藏而不露? 宋显维始终找不到机会试探。 此时此刻,多亏了老人家爱盆景心切,并拖住尹心。 否则,宋显维沿途的苦心藏匿将功亏一篑。 ***** “阿维,你点了这丫头的穴道做什么?” 二叔公视线在二人脸上来回转悠。 宋显维无奈:“防止她罚站久了,偷懒而坐。” “喔!也好!你去睡吧!” 二叔公素来偏爱他,自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狠狠瞪了尹心一眼,二叔公捧着那盆天目松,大摇大摆踱步进屋。 云卷云舒,皓月悄悄露了半张脸,柔光再度氤氲于天地之间。 宋显维负手而立,蹙眉审视尹心的清秀面容。 他一贯很少关注女子的容貌,一则没兴趣,二则太过无礼。 此番认真端量此人的眉目,他后知后觉:“原来是你!你居然没死!” 不是旁人,正是那挟持顾逸亭要挟、后被他一脚踹下悬崖的蒙面女杀手。 尹心受制于他,哑口无声,眼底迸射出恨意。 却不含畏惧。 宋显维自知着了她的道儿,又恐毒性未除,多说反而会被她糊弄得团团转。 他闪身出院门,召来两名侍卫,亲自督押尹心至地牢。 奇怪的是,平素轮流守在二叔公身边的钱俞和柯竺,今夜竟然全无影踪? 派人四处巡查后,只在顾逸书和顾逸峰兄弟二人的院落中找到昏睡未醒的钱俞,柯竺、狄昆皆不见人。 该不会出事了吧? 宋显维睡意全消,饮下一大碗醒酒汤,自觉神志清醒,先去了趟聆莺居,确认顾逸亭的安危。 驻守全是他从柳太嫔处调来的女侍卫和侍女,自然无人敢拦他。 他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悄声窜进顾逸亭的卧房。 昏弱光线下,那温软的小女子侧身而卧,寝衣松散,香肩微露,青丝倾泻于雪肤与水红被衾间,简直诱人犯罪。 观察她的脸色和呼吸,断定她只是因宴会喝多了酒而睡得格外香甜,并无大碍,宋显维才安下心头大石。 从尹心的行动来看,显然已没了初遇时的精湛武功。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取回密匣。 密匣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值得她孤身犯险? 她手底下的人,真的都死光了? 海外杀手组织,可有给她支援? 宋显维心中满布谜团,不敢逗留,俯身在顾逸亭唇上一吻。 “唔……” 睡梦中顾逸亭秀眉无意识颦蹙,嫌弃地嘟了嘟嘴。 红唇如丹果,芳甜似酿蜜。 宋显维念及刚才误将猫当作是她,羞恼地撕咬着她的唇瓣,以宣泄心中不满。 顾逸亭吃痛,悠悠睁目。 宋显维心里发虚,吓得连忙退开半尺。 虽说算是敲定了终身大事,可半夜未经允许,私闯闺房,还忍不住啃她,定要遭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不料,她斜斜睨了他一眼,抬起纤纤素手勾住他的颈脖,稍加用力,迫使他低头。 宋显维错愕不已,傻乎乎地由着她以小舌描摹他的唇。 缠绵须臾,他意犹未尽,却意外发现,她已满足地重新入了梦。 所以……这缱绻一吻,是她半睡半醒间,分不清状况,糊里糊涂赏他的? 宋显维啼笑皆非,终归不敢再沉溺于温柔乡,遂为她拨好乱发,盖好被子,放下纱帐,逼迫自己果断离开。 折腾了一夜,深浓夜色消隐于天际,苍穹尽头逐渐泛起一缕明光。 长夜终将逝去。 宋显维理了理衣袍,迈步转向地牢。 颊边因缠绵而生的潮热退却后,长眸划过凛冽寒芒,又平添浅淡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呜呜,猫趁虚而入!非礼了我! 千娇百味 第77节 小笨:呜呜,我只是被撸得很爽,打算舔一下以示友好!结果他竟然妄想扑倒我!哼!别做梦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宁宁:气哭! · 话说,千丝每个文都会有一只猫,而且都是自己养的喵哈!小笨现实生活中真的是聋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耶~千丝微博有它的照片~有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戳一下。 【20,24,26,39,51章提及盆景和二叔公的小伏笔。 亭亭的亲戚,如二叔公、顾爸爸、嫂子、弟弟等,是奇葩又可爱的一大家子】 特别鸣谢: 木昜和阿纹家的头头鸭的地雷。 第61章 灯火微微跳跃,映出三面石墙的毛糙粗砺,和铁栅栏上斑驳锈迹。 阴暗地牢散发浓烈潮气,不容抗拒地钻入鼻腔,渗透至五脏六腑,使人体内骨血随之浑浊。 估摸着外头天色已亮。 但阳光无从穿透这深藏湖底的牢狱,更照不进人心的幽暗角落。 尹心盘膝坐在破旧草席上,鸦青色衣裙沾染灰尘后,显得灰扑扑的。 她双手双脚套着铁链,闪烁的冷冽光芒,一如垂眸的眼神。 宋显维已换过一身墨灰缎袍,一改路途上展现的亲切温和。 清朗墨眸沉如深渊,昂藏身姿稳若泰山。 二人隔着铁栏,相距一丈,如隔天涯,默然无话。 许久,尹心手上铁链动了动,清脆声响透彻牢房。 她泛白的嘴唇动了动,语气平和,宛如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请你,亲手杀了我。” 宋显维眉峰陡然轻扬,“为何?” 尹心幽幽抬目,眸底并无惧意。 “败者死不足惜,我本该死在你手上,没想到掉落悬崖时被树枝勾住,苟活了一个月。今日再落你手,自是由你再度了结我性命。” 宋显维却记起秦澍曾提及——海外杀手组织的头号人物,代号为清姬。称号为承袭制,任务失败达到三次,将被除名清理。 刀尖上舔血之人,既不怕死,何不自杀?缘何执意死在他手上? 尹心见他久久无话,似有些坐不住:“无论你如何折磨我,绝不可能套出话来,何不直接杀了干净?宁王爷乃天之骄子,岂会在我这类人身上浪费时间?” 宋显维冷笑道:“你武功已废,又是女子,本王为何要亲自动手?……哦!懂了,你要成全你的名声,却要毁了本王的名声?” 尹心不禁浑身一颤。 在她的认知范围内,死不可怕。 但为何而死、死得是否足够体面,与活着同样重要。 如若有败绩,最好死于强大敌人之手,以彰显拼尽全力至死前最后一刻的不懈精神。 其次则是自戮。但此行为往往代表逃脱后的引责,不及身死敌手来得荣耀。 倘若一未能死在强敌手上,二未来得及引咎自裁,沦落到被组织派人追杀,污名会伴随身后,受后辈唾骂。 尹心没摔死山崖之下,已被人取缔“清姬”之名,原是该自行了断。 但她选择演一场戏,以哑巴弱女身份潜伏在顾家队伍中,只求尽己所能夺回密匣,再以死谢罪。 宋显维观察她微小的反应,淡笑道:“起初,本王认为,匣内装的是你们和谋逆余党的往来密函。但如若是不能泄露的机密,你们大可闹个鱼死网破,把船凿沉或一把火烧了……你武功尽失,却坚持冒险,依本王看,里头并非消息,而是你甘愿以命交换的信物!” 尹心维持多时的镇定从容,有了一丝裂痕。 以往,她曾认定,宁王不过是一位学过一丁点武功的少年亲王,仗着熙明帝宠爱便率性而为,跟纨绔子弟没多大区别,成不了气候。 数次交手后,她必须承认一事——此人武功在同辈中已出类拔萃,且不似他所表现出的简单粗糙。 他虽保留年少气盛的锋芒,偶尔冲动易怒,但假以时日,打磨雕琢,羽翼丰满之时,将不容小觑。 眼下被识破心中所想,尹心脸色逐渐灰白。 宋显维往前挪了半步:“本王不会亲手杀你,也不会让你痛快死掉,除非……你肯打开密匣。” “做梦。” 尹心唇角一掀。 “本王也没抱任何希望。” 宋显维狭长眼缝中漾起讽刺的笑,缓缓转身,大步离去。 幽暗简陋的地牢中,隐隐回荡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为遮掩从未流露于人前的脆弱,尹心忙不迭紧闭那双含雾杏眸。 ***** 当钱俞睁开迷蒙睡眼,立即被半丈以外的一张冷峻面容给吓得心跳骤停。 “殿……下?”他环顾四周,见是别院卧房,惊诧之余又略感心安,“您、您何以在此?” 宋显维从圈椅上稍稍挺直脊梁。 下眼皮发青,摆明彻夜未眠。 他脸上掠过微不可见的不自在,语气却极为严苛:“堂堂指挥使!酒里被掺了药!居然半点儿没警觉?” “属下一时大意!请殿下降罪!”钱俞惶恐翻身下榻,伏拜在地。 “那‘哑女’尹心,就是清姬!”宋显维没好气地宣告,“不知以何种方式,把柯竺和狄昆调离别院,并在夜静无人时溜进二叔公的院子偷盆景……幸亏本王警觉……” 钱俞听得汗流涔涔:“那妖女!竟猜出殿下的计策?” 要知道,宋显维亲力亲为藏密匣之事,未曾透露细节,只叮嘱他和柯竺严加看护二叔公的植物。 见宋显维沉吟不答,钱俞凝视他面容:“您的额角怎么了?” 宋显维自然不会坦诚自己中了药,在一场难以启齿的梦中被人家套话,直到被猫挠醒了才发现上当受骗的丑事。 他不要脸的? “咳咳,”他细观钱俞的反应,转移话题,“为今之计,咱们先把密匣拿回来。” 在南国时,卸去粗犷妆容反被认出、故弄玄虚装作往西南行却遭人围剿……种种迹象表明,手底下的人泄了密。 他幼时天真活泼,心思单纯,待任何人均至真至诚,不爱以恶度人。 长大后,为了护住不够强硬狠绝的兄姐,勉为其难学会下狠手。 可内心深处,依旧柔软。 面对打小相伴、出生入死的好哥们,他不愿相信他们会起叛心。 但事与愿违。 越是亲近之人,越能占据有利位置,越能在他防不胜防的时刻,狠狠给他捅上一刀。 当下,宋显维领着钱俞,到库房挑了一整批前朝的官窑瓷盆,命人送往二叔公的院子,给道上磕碰到的盆景换盆。 二叔公乃识货之人,一见下人搬来的大小花盆,无一不精美别致,登时喜笑颜开,全然忘了昨夜的不愉快。 宋显维殷勤相助,亲手取出那株挂崖式天目松盆底的密匣,趁无人在意,掩人耳目藏在怀内。 期间,他屡屡想了解二叔公的过往。 ——年轻时可曾干下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何终身不娶?而今的健忘症,与习武有否关联? 但目睹老人家银发苍苍,皱纹如深沟浅壑,宋显维忽然不想揭开尘封过往。 世间能人千千万万,崭露头角乃至叱咤风云的人却屈指可数。 退隐江湖也好,安居市井也罢,尽在一念之间。 活得自在,何苦追究如烟往事? 忙完诸事已是辰时,按理说,大伙儿该陆续起床用早食了。 然而昨夜赴宴的顾家人当中,除了顾仲祁外,全都睡得香甜。 宋显维担心顾逸亭,心不在焉喝了半碗稀粥,便急匆匆步向聆莺居。 日光悠悠穿透花树,园中景致宜人,但他心事重重,无半分欣赏心情。 蓦地花树摇晃,抖落一地深深浅浅的粉色花瓣,如雾如雨。 只见圆滚滚的大白猫在树上小心翼翼踏枝而行,似乎不敢下来。 宋显维莞尔,飞身上树,把猫揪入怀内,“小笨,迷路了?” 猫原本惊慌失措,乍然闻到熟人气息,乖乖蜷缩在他胸前,“喵呜”应声。 “看在你提醒有功,本王大人不记小猫过,原谅你那一爪子!” 他轻轻拍了拍猫脑门,换来对方一个嫌弃的眼神。 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作安抚后,他正打算以“还猫”为由去寻顾逸亭,却听身后不远处火速奔来两人。 “殿……六爷!柯大人、江大人、狄大人回来了!” ***** 一整夜,顾逸亭总觉自己在船上晃来晃去,时而被阿维搂住不放,时而钻研美食,时而提笔记录菜谱…… 她明知一切是梦,大伙儿已安全抵达京郊。 偏生在酒意驱使下,有种要沉沦至天荒地老的欲望。 毕竟,她离前世噩梦所在的京城,距离从两三千里路缩短至二十里。 京中有疼爱她的母亲,也有今生未相处的大伯父、堂姐,还有不一定见得着的熙明帝、新平郡王……说不定,宁王也终将回京。 千娇百味 第78节 如果可以,她宁愿在这座环境舒适的园子多住上几日,以缓解入城的焦虑。 彻底清醒时已日上三竿,她羞惭地由一众侍女悉心妆扮,草草吃了几块糕点充饥,才走出院落,前去与家人汇合。 七叔、嫂子、弟弟和表姐齐聚二叔公处,看老人家洋洋得意展示刚换盆的盆景。 顾逸亭如哄孩子般夸赞几句,问了一圈,得知二哥宿醉未起。 那……父亲和阿维去了何处? 忆及昨晚宴会,二哥一反常态拽着阿维喝酒,一杯接一杯,最终把自己灌得烂醉。 但阿维显然也喝高了,面带酡红,步伐微飘。 她唯恐二人饮酒过量,酒醒后会头痛欲裂、肠胃不适,便急忙去厨房,以鲜橘皮、陈皮、檀香、葛花、绿豆花、人参等,做了两大碗醒酒汤。 念在二哥酒量远不及阿维,她优先给顾逸书送去。 不料对方迷迷糊糊爬起来喝了几口,又倒下继续睡。 顾逸亭哭笑不得,领着紫陌,端上温热的醒酒汤,改而去寻阿维。 染柳居的仆役见顾逸亭亲来送汤,恭敬地道:“顾小娘子,六爷不在此处,据说去了北面的扶风阁,需要小的为您引路吗?” 顾逸亭虽不知阿维会否有要事忙碌,但想来喝口汤也占据不了他多少时间。 外加她的确担心他的状况,决意亲自看一眼。 由仆役引领,顾逸亭分花拂柳穿行于园景中。 临近正午,长空浮游层层叠叠的云,稀薄处裂出暖芒,为满园亭台阁榭、碧树繁花镀上浅浅金粉,勾勒她那身崭新的绣金线银红锦缎褙子,凸显她窈窕的风姿。 扶风阁地处别院的僻静处,低矮围墙内外仅有一名守卫。 礼迎捧着羹汤的顾逸亭和丫鬟,守卫迟疑半晌后,低声道:“请容小的为您通传。” 顾逸亭似听见内里有人交谈,笑道:“又没多大的事,不必打扰,我放下便走。” 她接转紫陌手里的托盘,轻手轻脚走向意蕴古朴的阁子,将醒酒汤搁至廊前的石桌上,正欲到附近的水榭闲坐,忽听雕云琢鹤的木门后传来陶瓷破裂之声。 疑似有人故意把杯盏之类的物体重重砸在地砖上。 室内男子的低语嘎然而止,其后七八人齐声高呼:“殿下息怒!请息怒啊!” 殿下?哪位殿下? 难道……是齐王、秦王或晋王其中一位大驾光临? 细辨喊话的人声中,依稀还夹杂了父亲、阿金、阿木的声音。 她微略抬手,制止紫陌、仆役靠近。 定了定神,好奇心终究战胜惶惑。 转头见看守的护卫未加阻挠,她悄然挪步靠向虚掩的窗边。 大门紧闭的前厅中,十余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而他们俯首而跪的对象,身穿墨灰色锦袍,头戴紫金冠,正好背对着顾逸亭。 觑向那无比熟悉的背影时,顾逸亭整个人僵立原地。 和煦暖阳照耀在肩背,却未能驱除她心底的寒意。 那人徐徐转头,露出精致而凌厉的侧颜,好看得惊心动魄,不是阿维又是谁? 他斜睨跪在最前方的一名身材瘦削的黑衣男子,长眸迸溅如刀锋锐利的目光。 “如此说来,你迟迟未进皇城?也不曾面圣?更不曾禀告本王千叮万嘱的两件事?” 那黑衣男子垂首应道:“江泓途中遇阻,有负所托,请殿下责罚!” “责罚?轻轻一句‘责罚’就能了事?你怕是以为,本王会顾念旧情,舍不得杀你?” 他身影一晃,案上长剑如闪电出鞘,挑起一抹流霞,直指那名为江泓的男子。 眼看就要刺中其前额,忽地凝住不前。 仅差毫厘。 余人凝神屏息,静谧厅中如有擂鼓般的心跳声。 江泓抬头,鼻尖几乎贴着剑尖,一张如玉俊容,随时似被劈开两半,话音则干脆利落。 “属下自知失职,要杀要剐,绝不皱一下眉、眨一下眼,只是……此事不必脏了您的手。” 看清他的面目时,顾逸亭顿觉胸口一阵剧痛,继而禁不住全身发颤。 那人……是上辈子追杀她的……宁王的手下! 刹那间,恐惧、愤怒、悲怆冲破数载光阴,直直刺入她的心,随即化作熊熊烈火,焚烧她的意志,分离她的神魂。 厅中人呼吸如凝固,面面相觑。 一名面孔方正、虬髯朱唇的壮汉张臂欲拦:“殿下,您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我替您暴打他一顿便是!” “阿木”跟着劝道:“阿泓他……忠心耿耿护卫您多年,鞍前马后,尽心竭力,请您高抬贵手……” “殿下!开恩哪!”其他人跟着求饶。 阿维冷眼扫向众人,手腕翻转。 长剑于半空中甩出一团银光,“嗖”的一声,直挺挺插进案板上,轻微晃了晃。 他跨出两步,弯腰伸手扶起随众人跪倒的顾仲祁,神色缓和三分,语带歉然道:“部下不懂事,让岳父大人见笑了……您先请起。” 顾仲祁目视仍跪地请命的青年们,面露尴尬:“宁王殿下,这、这……” 窗外的顾逸亭犹在巨大的震悚中努力说服自己,闻言顿时傻了眼。 宁王殿下!? 阿维……是宁王?怎么可能! 是那位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的宁王? 是那位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的宁王? 是那位前世与她定了亲、因她失身于人、愤而派人沿路截杀的宁王? 相识至今,他一直在隐瞒她、欺骗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 他、他喊她爹爹为“岳父大人”? 而爹……早就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也助他欺瞒? 顾逸亭脑中一片混乱,上辈子临死前积攒堆叠的惊悸、悲恸、惧怕、忿恨……细细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将她捆住。 她无法动弹,手脚冰冷,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攫取了。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心魂遭抽离后,扯成了千丝万缕,随风消散。 仿佛从无往昔,更无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噢耶!宁宁掉马!一起欢呼吧! · 特别鸣谢三位小天使赞助本章节: 木昜扔了1个地雷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无名权兵卫扔了1个地雷 · 读者“无名权兵卫”,灌溉营养液+1 谢谢兵卫君为宁宁的温泉池贡献营养液。 第62章 幽淡花香伴送啾啾鸟鸣,从半掩窗户飘至扶风阁内,遗憾未能缓解厅中的萧肃。 跪在地上的均为宁王府和御密卫的指挥使,算得上高手齐集。 他们纵然能辨别外头有人来了又走,却无人敢吭声。 宋显维将不该掺合的顾仲祁扶起,无视跪在最前面的江泓,冷声对狄昆和柯竺道:“说说看,你俩为何彻夜不归?” 狄昆面有愧色:“昨夜接到线报,杀手组织新一任清姬已在京城周边作乱……我急于在宴会上向您禀报,被阿俞……被钱指挥使拦下,说我容易被人认出。其后您喝高了,我便拉着阿竺去追截,跟那帮人在南山捉了一夜迷藏……” “荒唐!”宋显维磨牙吮血。 钱俞、柯竺和狄昆起初不过是他的小护卫,后来一步步成为独当一面的好手,也曾随他上阵杀敌,屡立军功。 依照惯例,的确没必要事无巨细向他禀报。 但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狄昆和柯竺是真没识破,还是有心装傻充愣,有待考证。 宋显维冷眸再度落在江泓身上,但见其肩头黑衣隐带亮光。 显然已渗出血迹。 “那……江大人既然途中染病,耽误进京计划,缘何今日归来却负了外伤?” “江大人”这冷落疏远的称呼,教江泓一怔。 “回殿下,属下回时也遇上了杀手,力战不敌。” 宋显维知他和柯竺狄昆二人并非同道,且进门时撞见正在赏花的顾仲祁。 顾仲祁热心肠,见他精神不佳,陪了一路。 宋显维没让未来岳丈回避,原本大有视其为自己人之意。 此番几名部下连出状况,理由皆愚蠢得不像话。 宋显维面子上挂不住,暗悔情急之下失策,让顾仲祁看了笑话。 千娇百味 第79节 深吸了口气,他吩咐钱俞带人追查新任清姬及部众,又让奔走一夜的柯竺、狄昆先去歇息。 至于借口相当牵强的江泓……除了此次严重失职以外,多年来未有别的闪失。 和柯竺、狄昆一样,仍需密切观察。 宋显维冷声道:“阿泓,你先下去处理旧伤,等事情了结,再来本王这儿领罚。” 江泓黯然:“是!” 宋显维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本王尚有话与顾大人相谈。” 余人领命而出,纷纷离去,仅余宋显维和顾仲祁二人留在厅中。 雕花红漆门虚掩,日影投落在适才被宋显维砸碎的茶盏上,残留的茶汤已然停止流动,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弥散于各个角落。 往日在宫宴或御前进膳时,顾仲祁总觉宁王爱板着那张黝黑的脸。 满脸胡子,外加一身武服,严峻中自带威风。 偶见他与熙明帝、齐王私下相处交流,仪容未变,则笑容满脸,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一副光景。 这回京外相见,宋显维容貌大改。 若非声音如旧,又有钱俞、柯竺等人随身伺候,并引领大伙儿入住京南别院……恐怕顾仲祁很难辨认他是宁王。 见识过宁王对顾家人的客气礼让,也见识过他冲部下发飙的可怕状,此时再一次和他单独会面,顾仲祁手心冒汗,不知他意欲何为。 “岳父,”宋显维收敛先前的怒火,换上温和笑容,“本王须等萧指挥使前来商议点事,才可入城拜见圣上。可惜萧大人因公外出,恐怕咱们得多耽搁两日。” 顾仲祁听闻只是行程上安排有变,暗地松气,忙道:“一切全凭殿下做主。” 宋显维不确定密匣内藏何物,唯恐御前出差错,或打开后有毒,决定先和老萧解密后再上禀熙明帝。 他固然知晓顾仲祁好说话,但礼貌上理应郑重其事知会一声。 兼之趁机安抚,免得未来岳丈断定他骄躁冲动,不放心把女儿托付给他。 闲谈了将近半柱香,顾仲祁的态度比起昨儿正常了不少。 估算着已到午膳时间,宋显维抱起博古架上蜷缩成团的大白猫,与顾仲祁一同慢悠悠离开扶风阁。 小院外的守卫上前相迎时,欲言又止。 宋显维满心思索如何处置尹心,如何揪出与海外杀手组织勾连的势力,未曾关注旁人的微妙神色。 穿行于碎石小径,并不相熟的二人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交谈,或多或少变的亲近了。 回到染柳居,宋显维腹中虽饿,倒不着急赶去用膳。 他把猫放回居所内,命人捧出一只尺来长的锦盒,亲手赠予顾仲祁,“昨日回来过于匆忙,没赶得及给您见面礼。小小心意,还望勿弃。” 顾仲祁霎时惶恐不安,接转打开,见是一扎扎的冬虫夏草和灵芝,微觉讶异。 “殿下这也……太太太客气了!下官受之有、有愧啊!” “马上便是一家人,您无须拘束。”宋显维语气笃定。 正欲到旁边的聆莺居去寻顾逸亭,不料小厮来报,说是狄昆和江泓起了些争执,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钱俞、柯竺、江泓和狄昆皆为自幼作伴的哥们,偶有意见相左闹得不可开交,宋显维见惯不怪。 但狄昆历来仗义,方才还为江泓辩护,岂会真对有伤在身的兄弟动手? 既然有人禀报,宋显维无法不管不顾,只得请顾仲祁与顾家老小先行用午膳。 抵达西南小院落时,江泓和狄昆仍缠斗在一起。 江泓容貌清隽秀雅,身板略瘦,身法如银蛇出洞,守得滴水不漏;狄昆魁梧刚健,招招凶猛,纵横暴起,恰似金刚下凡。 一柔一刚。 骤见宋显维现身,狄昆非但没罢斗,反而狠招连发,逼得江泓持续倒退。 宋显维双手抱在胸前,摆出袖手旁观状,嘴角挂着冷笑。 狄昆见状,边打边絮絮叨叨数落江泓“办事不力”、“态度不端”、“惹人恼火”…… 重拳直挥,打得江泓跌坐在地,还不依不饶补了两记。 乍一眼望去,拳拳石破天惊,仿佛随时能把江泓砸扁。 宋显维没好气地打断:“成了!省点力气,演给谁看呢?” 狄昆一张方脸又红又黑:“殿下,我替您好好收拾这小子!保证打残他的腿!” “本王最想收拾的人,不是他!” 狄昆瞪眼道:“那是谁?” “是你这自作聪明的家伙!”宋显维唇畔挑笑,“怎么着?要不你先把自己的腿打残?” 狄昆讷讷应道:“属下一时意气,下回不敢鲁莽了!” “你不鲁莽?太阳得从西边出来!本王怎就能容你在身侧待了那么些年?” 宋显维料想狄昆引他观战,是打算当他之面给江泓一点“教训”,好消他的气,减轻对江泓的责罚。 然则,二人功力不相伯仲,江泓即便有伤在身,岂会像此刻这般,轻易被狄昆打倒? 宋显维眼不瞎、心不盲,只需一瞥,即可看穿这点微末伎俩。 “把配合你的好哥们拉起来吧!”他以淡笑揶揄揭穿一场闹剧,对狄昆哼笑道,“别成天瞎折腾!动动脑子!” 狄昆尴尬挠头。 江泓狭长凤眸尽是忐忑,抱拳对宋显维深深一揖:“殿下……属下让您失望了!” 宋显维凝望眼前清瘦的青年,从他俊秀脸面的孱弱感中忆及年少时代的相伴,冷凉心中如有暖意流动。 几名部下当中,江泓年纪最小,最早与宋显维相识。 他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长大,而其叔江皓延,恰恰是宋显维八岁那年初封宁王时的侍卫。 宋显维好武,偏生诸位兄长要么年长太多,要么不良于行,要么……是姐姐所冒充的,无人陪他玩耍。 娇贵亲王与高大勇猛的侍卫交手,不合适。 年龄相仿的江泓,出现得正是时候。 两名大孩童无分尊卑,边学边切磋,日渐建立深厚友谊。 至于较为沉稳的钱俞、柯竺、狄昆、袁峻他们,反倒晚了三四年才陆续成为宋显维的臂膀。 静然伫立半晌,宋显维从记忆中回归当下,温声道:“阿泓,一众弟兄中,你与本王相伴时日最长,本王对你的要求和期望,自是更高一些。” 江泓似是咬紧牙关,片刻才挤出一句:“谢殿下深恩,属下愧疚万分。” “罢了!让府医瞅一瞅伤势。” 江泓垂下眉目,沉声谢恩。 宋显维近年威望愈盛,只有在熟人跟前,才会表露亲和和关怀。 但再凶狠,拔剑相对之事,前所未见。 兴许,令他们心有余悸? ***** 耽搁了两盏茶时分,饥肠辘辘的宋显维总算有机会去寻顾逸亭。 自昨夜私闯卧房,亲完她又被她反亲,他的心起起落落,巴不得连夜拜堂成亲,又恐梦中离奇的退婚会成不祥之兆。 或许,这一回,他提前研究一下“技巧”? 烧着脸颊步入膳厅,宋昱、二叔公、顾仲祁、顾逸书等人已吃得差不多。 陆望春和顾逸峰胃口奇佳,还在埋头猛吃。 独独不见顾逸亭。 “亭亭呢?”宋显维四下张望,心无端一沉。 苏莞绫微笑道:“亭亭刚才说,没食欲,要到处散散心,叫咱们不必等她。” 宋显维虽觉突兀,只当顾逸亭在别院内散步,没往心里去。 饥饿促使他撩袍而坐,边吃上新端来的膳食,边听顾家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宋昱自始至终在和顾逸书聊天,神情寡淡,似心猿意马。 待宋显维吃得差不多,苏莞绫忽问:“对了,阿维,你府上的人可曾见过阿心姐?” 宋显维尚未答话,二叔公猛然炸了:“对啊!那丫头罚站!怎么没了影儿!” “正好,”宋显维眸色一寒,“跟大家宣布一件事,那位尹小娘子,并不是哑巴,更非柔弱孤女……她是海外杀手,费心潜入顾家队伍,只为作恶,已被本……已被我识破拿下了!”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面露疑惑不解或犹豫不信之色,随即哗然。 苏莞绫与之交好,震惊得无以复加,双眸凝泪,身子瑟瑟发抖。 宋显维不便透露细节:“总之,等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懒得多言,仓促吃完,起身去和找顾逸亭商量。 然而他逛了一圈,沿途问遍了别院仆役,人人均说已许久未见顾小娘子。 宋显维背上直冒冷汗。 ——该不会是……海外杀手把她给逮住,试图以她来交换尹心吧? 无限恐惧与惊忧,如狂潮将他淹没。 他只觉世间万物数尽失了颜色,天地无光,阴风刺骨。 强行镇定下来,他把能召集的下人全数叫到跟前,逐一问过。 看守东侧门的老头说,顾小娘子曾带着一名紫衣丫鬟,手上提了不少物件,从侧门出去,说是到园外柳林踏青野餐。 宋显维立即调动护卫,冲入林中,细细搜寻了一遍。 除去马蹄印子、马车轮印记,哪里有顾逸亭的踪影? 地上痕迹,是路过人马留下的? 还是……她被掳走了? 千娇百味 第80节 但现场无打斗、挣扎痕迹,太过自然。 抑或她见了什么人,主动跟随对方离开? 宋显维心乱神乱,不得不以掐捏皮肉的疼痛来维持镇定。 不能慌、不能急。 如果连他也乱套,顾逸亭的处境必定岌岌可危。 竭力遏制癫狂的心跳,他命狄昆火速到地牢视察尹心是否有异样,命柯竺盘查别院内的车马有否缺失,并清点人员。 而他本人,则飞奔回聆莺园,检查有无别的状况。 顾逸亭失踪的消息,于极短时间内传遍整个别院。 顾家上下无一不焦躁难耐,提心吊胆地满园乱翻乱嚎。 霎时,宁静清雅的园子吵闹不堪。 在侍女指引下,宋显维意外发觉,顾逸亭带走了部分财物、首饰和衣裳,甚至还有干粮、水壶、薄衾! 这可不像是“在柳林踏青野餐”该有的举动! 众人百思不解。 按照顾逸亭的性子,以及她对家人、恋人的情谊,断不会连招呼都不打,便仓皇离去。 可恍惚间,宋显维记起了那场遥远的梦。 梦中的顾逸亭,正是在与他尘埃落定且有了肌肤之亲后,莫名其妙退婚出逃! 宋显维想破脑袋也思考不出,梦境何以会有那般走向。 但梦终归是梦,他忙着忙着,逐渐放弃寻求答案。 而眼下,境况似曾相识! 难不成……梦的意义,在于预示? 正当宋显维暴跳如雷,几欲抓狂时,狄昆回报“清姬在牢中安然无恙,只略显憔悴”,柯竺则脸色古怪,低声道出一句话。 “殿下,荣王府缺了一辆马车;紧随世子身边的邵管事和三名护卫,自巳时后便未见踪影。” 宋显维如急速坠入冰湖,冻彻筋骨,连痛感亦不复存在。 从发丝到脚尖的每一寸凝结成霜,散发着阵阵寒气。 半晌,他嘶哑沉嗓仿似被冰渣子磨砺过,艰涩之余,夹杂无从抑制的战栗。 “柯竺狄昆!持密卫令!传召荣王府世子宋昱,速即、立时、马上面见本王!”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媳妇去哪儿了?快还我媳妇!!!!嗷嗷嗷!!!【无限循环抓狂ing】 · 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兔子、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的地雷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x3、阿纹家的头头鸭x10、栀歌x9的营养液 第63章 远山浸润在苍茫暮色下,烟岚明灭,如幻亦真。 宋昱负手立在烟浓亭一角,纵使眼底翻涌着错愕、震悚、狐惑……甚至有一丝惧怕,但清隽面容始终保持沉静。 宋显维为逼问出顾逸亭的下落,将这位相识多年、却始终未亲近过的堂兄“请”到跟前,并亮出隐瞒数月的宁王身份。 他原以为,宋昱会坦诚相告。 但……对方没有。 不论他威逼利诱、强势施压或是温言相劝,宋昱只是昂然立于假山巅的亭内,遥望别院外的日暮山色,迟迟不肯发话。 快马加鞭急追的府兵至今未有回报,宋显维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眼前人暴打一顿! 若宋昱不是荣王叔的嫡亲儿子,不是先帝亲封的荣王世子,不是他宋显维的堂兄,他真要捋袖子亲自动手打个鼻青脸肿、断手断脚、五脏出血! 自从在宴席上目睹狄昆仓促露脸、顾逸亭道出“阿维承认是柳太嫔的子侄”后,宋昱已料想阿维来头不小。 毕竟,柳太嫔无显赫外戚。 勉强沾边的康平侯,是出了五服的远亲,年过三十,有爵无职。其余兄弟大多从商,不具备此等声势。 再观顾仲祁对“阿维”毕恭毕敬,宋昱隐约猜出,这小青年很有可能是宁王本人。 而今正面交锋,他于沉默中逐渐释然。 ——原来,他并非输给什么名不经传的密探指挥使,而是圣眷最盛、威名远播的宁王。 “你已背上挟持‘未来宁王妃’的罪名,不打算说点什么?” 宋显维暴怒过后,燃烧的烈火有须臾平伏。 他清楚了解宋昱的为人,即便得不到顾逸亭的人和心,也绝不会干出伤害她的事。 问题在于,顾逸亭十有八··九自行落跑。 就如他梦中那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宋昱的默然无话,诱发宋显维怒火再次腾升:“难道,世子要到御前,才肯开口?” 宋昱对于京城的动向略有耳闻。 当年先帝驾崩,太子中毒,由孪生妹妹长公主女扮男装执政了整整七年。 真相揭穿之日,群臣推举年仅十五岁的宁王登位。 而宁王以‘非治国安民之才’为由,退出皇位竞争,并于次年临危受命,大败异族敌军,成为最受重用的亲王。 宋昱不是不相信宁王会为此事闹到御前。 此人深受熙明帝宠爱,也有底气、有理由这么做。 之所以留有余地,实则是顾念了族亲情份,免得冲动下把整个荣王府拉下水。 当斜阳收起最后一线金芒,万里河山犹存浅淡红影,触目心凉。 园中奔走声、呼唤声渐散,别院回归幽静。 宋昱轻抿薄唇,哑声敲破沉寂。 “是她求的,我不得已而为之。” 宋显维磨牙,抓痕凝血的额角青筋暴起:“什么意思!” 宋昱从前襟内翻出一封信:“她说过,要等到日落后,才能交出来。” 宋显维一把夺过,却见信封上标注着“吾父亲启”四字,秀气且潦草。 胸臆中憋了小半日的气,顿时炸成火球。 ***** 闻讯而来的顾仲祁,在众人惊恐交集的注视下拆开了顾逸亭的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便签,寥寥数语,简洁得不能再简洁。 ——忽闻穗州有要务,需速归,乞见谅。另,遥祝宁王殿下安好,勿念勿扰。 勿念,勿扰? 宋显维如被巨石砸碎了意识,四肢不听使唤,僵立在地,哑口无声。 他隐瞒多时的身份,终究被她知晓了?何时露了馅儿? 她是怨恨他的欺瞒?还是真对“宁王”厌恶至极? 明明已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也不愿当面说个清楚?不给他一丝一毫机会申辩? 顾逸书抢过信,先是错愕,随即惊疑不定地望向宋显维与宋昱。 “我姐咋了?”顾逸峰一头雾水,“穗州急务?是世子爷让她回去的?” “是亭亭的字,”苏莞绫蹙眉,“急得不能亲口道别?不像她的作风……” 陆望春探头探脑:“宁王?没写错吧?……为何忽然提起宁王?” 众人议论纷云,唯独宋显维处于癫狂边缘,星眸厉光阴冷,又似隐隐闪现火焰。 顾仲祁战战兢兢,除了担忧女儿的安危,也唯恐惹恼了跟前这尊神,连累顾氏全族。 他急忙撇清:“下官没说……真没说出去,现下该如何是好?” 宋显维转头直视宋昱,嗓音和眼神皆如刀锋:“说!把她藏哪儿了?” “她只管我要人和车马……我……”宋昱语音干涩。 宋显维猛地一把揪住宋昱的前襟,怒目迸溅的光芒几乎能把人烧成灰。 “我问你把她藏哪儿!那是本王请旨赐婚的王妃!是你的堂弟媳!若不是江泓那臭小子耽误进京,圣旨早就下来了!外头有海外杀手!凭你手底下的人,能护得住她?” 此言一出,不知情者个个呆住了。 ——阿维自称本王?他是宁王?因此……外界相传,亭亭要当宁王妃的事,并非虚言? 乖巧温顺的落难江湖少侠,摇身变为遥不可及的严酷亲王,使得顾家兄弟、陆望春等人目瞪口呆。 宋昱艰难启唇:“她哭着求我,让我保她安全离京……我不忍不从。” 那是他曾放在心上朝思暮想的佳人。 哪怕今时今日,他已选择从对方的生命中撤离,可面对她的哭泣与恳求,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宋显维见识过顾逸亭的泪。 晶莹剔透,滑过她那张娇美容颜,能让人心碎。 那会儿在船上,她听闻自己可能被宁王相中后,泪水涟涟,哭着吻他。 此刻得悉,鲜少流泪的心上人,竟瞒着全家,“哭着”去祈求她曾抛弃过的男子…… 宋显维心疼得如被人无数利刃穿刺。 千娇百味 第81节 他是“宁王”的事实,逼到她走投无路了?舍弃尊严和傲气? 她究竟存有多大的误会,才坚持认定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人?能让她望风而逃? 日夜相处数月,他算得上事事顺从,百般宠溺,她居然还有所惧怕? 抑或是觉得……被欺瞒了? 顾逸亭外表柔弱,实则内心倔强,又有千金小姐的倨傲。 但她生气归生气,完全可发脾气打骂他啊!何苦要哭着逃跑? 他不是保证过,“宁王”绝对不会欺负她么? 宋显维脑子一团混乱,最终断定,顾逸亭的恐惧愤恨,远多于恼怒。 事到如今,他已懒得追究泄密的缘由。 当务之急是保障她的安全,并将她劝回。 追妻固然很重要,但大事不能落下。 密匣、叛徒、清姬……均摆在他面前,随时随地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宋显维沮丧搓揉脸面,冷声打断顾家人的惶恐议论:“传钱俞、柯竺、江泓、狄昆。” 宁王府中人忙于奔走筹备骏马、干粮之际,宋显维先后与钱俞、柯竺、江泓、狄昆四人单独密谈。 他命他们在别院照料顾家老小,并分别交给各人一件信物,要求严守秘密,等老萧来时,才可交出。 对四名部下所言,如出一辙。 其后,宋显维只带了三名近卫,轻装简行。 临别前,他搀着顾仲祁的胳膊,塞给对方一枚令牌,并附在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才翻身上马,策马南奔。 夜幕下,风声混合了马蹄声,穿梭于京南的山水间。 林木、楼宇、行人被飞驰马儿甩得远远的,心头的焦灼却一点点积聚,压得宋显维喘不过气。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 像极了那年梦醒前夕的场景! 他盯着星星点点的微弱火光,嚼穿龈血,于愤懑到极致的狂潮中抓狂不已。 如若梦境是预兆……镜湖行宫内的一夜销魂呢? 她还没来得及与他共度良宵! 既未“始乱”,何来“终弃”? ***** 繁星闪烁,春草于风中如浪涌般徜徉。 万籁俱寂,荣王府侍卫在邵管事的带领下,护送顾逸亭的马车,马不停蹄往南赶去。 顾逸亭的心未曾因车轮逐尺远离京城而安稳。 在扶风阁外,惊闻情郎阿维正是宁王时,她彻底懵掉,只觉上苍跟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上辈子,她只差一步便成为宁王妃,阴错阳差,失身于人,死在宁王的追捕下。 重来一遍,她唯求远避京城桃花和皇家贵族,为的是不再重蹈覆辙,且不必心怀愧疚与耻辱过活。 可这千躲万藏,她以为自己挑选了一位彼此爱恋的理想夫婿。 绕了一大圈,阿维却不是宁王的亲戚,而是宁王? 那一瞬间,她心底堆叠的,不光是被愚弄被摆布的愤怒,也不止是早已淡化的前世仇恨,更多的是……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悲悯。 她自问无法面对他。 也无法面对爱上了他的自己。 就在阿维审问部下时,顾逸亭悄然退开,捧走了发凉的醒酒汤,面无表情地和守卫道别。 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逃离此地,成了她唯一的念头。 巧遇宋昱闲逛花园,顾逸亭将种种尴尬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哀求他施予援手。 宋昱虽摸不着头脑,但一贯心软随和的他,仅踌躇了半晌,当即按照她的计划,派出最信赖的亲随,到柳林内接应她和紫陌。 她只想离开。 只想切断与宁王的任何牵扯。 就当作他们从未相识,从未相知,从未相爱,从未有过……亲昵之举。 狂奔一路,慌乱渐销。 过往经历的缠绵悱恻,不合时宜地浮现于脑海。 她曾沉溺于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迷醉于他的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亲吻,陷落在他的柔情蜜意之中。 对于他的软言讨好、体贴呵护、舍命相救……她曾喜悦、甜蜜、感激,并坚信,他是终结她前生噩梦的救星,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从此能安享幸福美满的人生。 然而,他是宁王。 上一世的宁王,明明是个黑不溜秋的大胡子糙汉! 难不成,今世提前相遇,他因此未赶得及变成那“肤色黝黑、满脸胡子、额角有疤”的魁梧壮汉? 马车颠簸中,她放弃思考谜团,于疲惫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梦中,后方似有狂肆的马蹄声传来,自远而近,声声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的男主已踏上的追妻之路! 【开学前夕好忙,今天的更新有点短小,请大家不要嫌弃我( ̄▽ ̄),等我忙完这两天,就努力爆更到完结哈!】 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2个地雷,木昜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爱你们,么么哒~ 第64章 晨来,间或两三声的淅沥春雨敲打枝叶,伴着山间鸟虫鸣叫,将顾逸亭从大梦中唤醒。 她蜷缩在静止的马车内,所盖春衫和薄衾抵不过山林清晨的乍暖还寒。 睁开迷蒙睡眼,周身酸痛,探手没能触摸软乎乎的大白猫,她心头顿生落空之感。 终究走得太着急。 呆坐片晌,她伸了个懒腰,恍恍惚惚间似听远处有马儿不安分地扬了扬蹄。 ……咦?紫陌呢?不是在车上伺候的么? 顾逸亭晃忙理了理凌乱的衣裙,捋好倾垂的发髻,拨帘窥望周边境况。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绚丽的花林深处。 骤风拂过,深浅不一的花海如潮翻涌,暗香沁人心脾。 可是……人呢?全跑光了? 她小心翼翼钻出马车,震惊且迟疑,只当犹在梦中。 层叠枝头如粉粉白白的云飘荡而至,混合夜雨和晨露,随香蕊落了她一肩。 荣王府的人和贴身丫鬟紫陌,全没了影踪。 只有一挺拔身姿,怔怔立于前方两丈外。 顾逸亭努力眨了眨眼,想核实这一刻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细看对方头戴紫金冠,身着墨灰缎袍,外披绣有乌金线的玄色云纹鹤氅,宽肩窄腰,越见丰朗。 剑眉墨画,漆眸深邃,如有冷霜,亦带烈焰,掺杂了喜悦、悲伤、愤怒、惶惑…… 这重重矛盾的眼神,大抵不可能出现在她梦境中吧? 这么说……他、他追来了? 顾逸亭下意识一哆嗦。 ——定是她的马车走走停停,不及他千里良驹夙夜兼程……一夜之间被逮住了! 明明是熟悉无比、让她巴不得时时刻刻相依偎的英俊情郎,此际则让她有种欲逃不敢逃的畏惧。 她发髻蓬松,衣裙起皱,昨日描画的淡妆至今未清理干净,狼狈万分,傻傻站在原地。 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从对上她视线的刹那,眼眶陡然漫上赤红之色,使得下眼皮的青痕更加明显。 往日痴缠恩爱的一对恋人,以窘迫容姿,重逢于春花纷飞的山野。 她捕捉到他眼角眉梢流露的委屈,冰封的心如有顷刻暖化,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思忆中相互碰撞。 他踌躇极短一瞬间,像是下定决心,长腿迈出,在她措不及防之际,展臂抱住她不放! 顾逸亭一懵,被他宽实怀抱裹牢,无从抗拒,无从挣扎,无从逃离。 他的急促呼吸、狂热心跳、臂膀的力度……无不传达难言的激动与紧张。 她自知不该顺从他,却隐隐约约期盼,能在他的温热胸膛前多待片刻。 就片刻。 良久,他薄唇贴向她的耳廓,沉嗓嘶哑。 “亭亭,随我回去。我已请旨,求圣上赐婚。” 顾逸亭连心都在颤抖。 呼吸如凝固了,一口气吸不进、吐不出。 千娇百味 第82节 ***** 宋显维于绵长静默间低头,无措地垂下眼眸,注视怀中人。 自定情后,晨昏雨晴,她都曾如目下这般,安静地贴近他心跳的所在。 独独这一回,失魂落魄,又凄美到了极致。 睫毛沾染晨雾与泪意,细微颤动间,分外无力孱柔。 秋水徜徉的杏眸,含混了勾人心魂的悲戚、无助,又在尽力扮作镇定,人见人怜。 宋显维目视她不自觉翕动、而又迟迟未吐露半句的粉唇,隐忍许久的贪念恰似风里花枝,不受控制地晃动、摇摆、颠簸…… 他深吸了一口气,始终未能压抑持续一整夜的剧痛。 于是,他熟练而虔诚地以长指挑起她的下颌,凑近,以唇碾磨她的唇。 她睁着惊恐的双目,任由他探出舌尖,轻轻触碰舔舐她的唇瓣。 他不满足地品尝她的温软香甜,如荒漠中颠沛流离的旅人觅到甘甜清泉,贪婪且谨慎地侵占着,让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温存浸润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顾逸亭如被抽空了。 她恨自己毫无骨气,明知不可沉迷,仍贪恋他的温柔与怜爱。 不经意间,她闭上了泪目,认命地纵容他在她微启的唇齿间游走,黏缠辗转,极尽逗引。 兴许是觉察她的溃败,他愈发狂肆地攫取她。 舌尖满是丝丝缕缕的回忆,掀起点点滴滴柔情,渗透发肤,痴缠入骨。 顾逸亭从被动呆滞逐渐转为消极回应,诱发他的吻如暴风骤雨席卷而来。 她气息带着急喘,眼缝微张时,入目仅余模糊的世界。 羞涩也好,愤恨也罢,皆被他点起的烈焰焚烧,快要烧成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释放完积攒的慕恋与恨意,暗自平复紊乱恼火,紧紧圈住被他亲懵了的意中人,嘴边噙着得胜者的闷笑。 淡薄阳光从云层铺照而下,洒在紧密相依的恋人身上,骤添柔柔暖意。 顾逸亭勉强从热烈的亲吻中逐寸回魂。 她说不出话,唯独泪水肆意横流,灼痛她的脸颊,烫伤了她的心。 感受他怀抱的热力,她完全相信,他深切地爱着她。 至少今生今世、此时此刻,他的眼里、怀里、心里全是她。 感动与思慕形成澎湃狂潮,险些冲垮她筑建多时的堤坝。 “亭亭,”宋显维以下巴轻摩她的前额,柔声细语,“我知你必定会为我的隐瞒而动怒,更对我本人存有许多误会……可咱们相处日久,你总该了解,我绝非外界传闻那般凶残暴烈吧?” 顾逸亭呆然若失。 自得悉他是宁王,她已觉察他和前世的冷淡严苛或多或少存在差别。 真正让她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原因,她根本没法坦诚相告。 难道要告诉他,她已死过一回?还死于他部下之手? 原因是她遭人算计、中药献媚,为保全顾家和宁王府的颜面,退婚后逼得他怒发冲冠? 她说不出口! 宋显维见她未辩驳,认定她已回心转意,又捧起她的脸,细细亲遍她的眉眼,吻去她的泪。 然而,泪水不肯歇止。 长久未语的顾逸亭抿了抿檀唇,嗓音不复娇软,艰涩无比,且暗带哽咽:“殿下。” 宋显维初次听闻她这般唤他,既生分又谦卑,教他无所适从。 他正要让她叫自己“阿维”,未料她颤声开口:“求您,放我走吧!就当……从未相遇。” “轰”一声巨响,炸在宋显维内心最深处。 他几乎疑心自己旧梦未醒,耳边所闻全是那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为、为什么?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亭亭,亭亭你说!你说啊!我能改的,我改就是了!你不喜欢我发脾气?怕我乱杀人?怕我……欺负你? “我真没外人眼中那般凶狠……我不骗你!除却上阵杀敌,其余那都是装出来的!你看啊……我哪里像你形容的那般黑乎乎的?我脸上没疤……这新伤,是小笨抠的,我长得也不难看……为什么? “你别生气,我绝不会因为身份有所改变而待薄你……我未曾对别的女子动心,你是我……我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个人。” 宋显维辞不达意,生平头一次陷入言语无力的沮丧中。 顾逸亭稍稍挣开他的拥抱,凝望他愤懑憋屈的面容,犹豫半晌,悄然抬起玉臂,搂住他劲瘦的腰。 宋显维并未体会到情深意重或浓情蜜意,相反的,他嗅出了一丝施舍的意味。 “殿下,我不愿嫁入皇家,恳请您成全。”她边平静陈述,边缓缓松了手,倒退半步,垂目盯着鞋头上的珠花。 有那么一刻,宋显维只想不顾一切,点了她的穴道,直接扛回宁王府,等着姐姐一道圣旨下来,容不得她推拒或逃避。 那又有何用处? 没准儿,她依然选择落荒而逃。 沉静相对,顾逸亭收起泪意,悲伤留恋之情渐渐转化为坚忍与笃定。 她承认,两辈子,她都不够勇敢。 一旦知悉阿维是前世的未婚夫,她便过不了那道坎儿。 归根结底,她无法改变上辈子的轨迹和记忆。 此生如若和他共同生活、同床共枕,恐怕她夜夜难安,时时刻刻被提醒,曾因得罪皇族而遭人玷污,且死于非命…… 她真没想象中坚强! 远远没有! 再说,熙明帝已为他召集全国各州府的贵女,或娇或媚,或妍或雅,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他自然不缺良伴。 她何必纠缠不清? “真心话?”宋显维眼睛通红,唇边蔓延着苦涩笑意。 他多希望她有片刻犹疑! 然则她不假思索,颔首:“请您放过我,允许我离开。” 类似“不愿嫁入皇家”拒绝之言,宋显维确曾听她亲口说过。 那时他满心以为,不过是针对宋昱的托词,到了他身上,将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毕竟他们历经生死、倾心相爱。 可惜,她有她见鬼的坚持;他高估了自身。 纷纷扰扰的花瓣雨和唧唧喳喳的山鸟鸣,瞬即被夺去了色彩与声响。 宋显维浑浑噩噩,转身步出空旷处。 他想不通。 梦里梦外,为何既有相似,亦有不同。 梦中,他以宁王之名求娶,她明明答应的!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后,她跑了! 此番相伴走来,比起梦内,相互间有更透彻的了解,情谊也越加深重,他还没对她做什么,她还是跑了? 他是个王!他有尊严!有傲气! 一而再再而三低声下气,换来无情践踏?他自问再难扮演云淡风轻、坦然自若的谦谦君子。 穿行于山道,他牵过疲倦的马儿,随意吹了声口哨。 此前被他和护卫驱撵至山坳后的荣王府管事、护卫、丫鬟等人快步行出,瞧见他一脸落魄相,各自狐惑,终归没敢多问,只仓促执礼,返回顾逸亭的马车所在。 宋显维忍住没回头。 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没皮没脸跑去抢人。 脑子一片空白。 眼眶却愈发潮热。 他翻身上马,在委屈与酸涩凝成泪意前,丢下护卫,扬鞭闯入无边春色中。 ***** 顾逸亭怅然目视宋显维消失于山林间,心底并无预想中的“如释重负”,反倒滋生出淡淡的失落。 轻易将他打发走了,她又莫名唏嘘,真是贪心不足! 不多时,邵管事和紫陌等人火速奔回。 顾逸亭心灰意冷,懒得解释,觉彻夜赶路太过辛苦,吩咐他们就近找个城镇歇息。 既然宁王放弃了,她何需着急跑路? 从穗州出发到京城数千里,她早觉疲乏。 兴许放慢脚步,领略各地风光与美食,即可缓解心中无以言表的伤痛。 顺便,忘了阿维。 不,是宁王。 游山玩水,来日回到家中,她又能全情投入编撰《珍馐录》。 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平州,入住客舍后,睡到黄昏方起。 顾逸亭到厨房要了一条五花肉、一尾鱼以及姜、葱等物,五花肉剁碎,鱼肉起出来打成胶状,头骨则与虾皮、干贝等物熬成浓汤,加入琼脂。 她以姜葱去肉腥,以鱼胶和肉末混合后,包裹凝固的海鲜高汤揉捏成肉丸,先蒸熟,再放入各式干菇鲜菌焖烧。 当肉香、鱼香、菌类的香气融合在空气里,渗透进鼻息,确实能有解忧去乏之功效。 与此同时,她做了猪油炒白菜心、火腿肉丝紫菜汤、凉拌鱼皮、鱼肠蒸鸡蛋,简简单单几个菜,外加软糯嫩滑多汁的肉丸,让客舍的掌柜、小二、住客不断探头张望。 而同行数人大快朵颐,赞口不绝,深觉与她作伴,乃天下间最幸福的事。 然而,从烹饪中获得的愉悦,勉为其难维持到夜间。 千娇百味 第83节 沐浴更衣后,有关阿维的种种,冲破了静夜安宁,勾起她紊乱的心跳。 她爱上了她认为不可能遇上的人,然后压下千般不舍,忍痛拒绝了他。 重活一世的意义何在?为了斩断情丝,成为百毒不侵的人?闯天地、干一番事业? 过去数月的欢喜与悲凉,充斥思潮,无处不在。 她怕永无止境沉浸在哀痛中,干脆向店家要了些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能换来安稳的一宿。 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悲伤会随斗转星移而减淡。 直至年华老去,老到白发苍苍、记忆错乱,此情终将不再魂牵梦绕。 翌日,众人悠哉悠哉踏上归途。 午后,顾逸亭意外发觉,前方的山谷,正是她上辈子的葬身之地。 当年陪同她南行的,是顾家仆役和丫鬟。 因她中途到医馆就医,走了好些天才到此地。 由于她晕车,独自下地散步,被宁王手下追逐入谷,死在锐利的弩··箭下。 一箭透胸。 回首前尘,顾逸亭暗叹一口气:“你们原地休息一阵,我去前面走走……紫陌不必跟来。” 她近日言行举止十分异常,旁人不好多说,确认周边没什么歹人,未再阻挠。 从随行物品中挑了些蜜饯和小糕点,她以绣囊装好,孤身一人,前往幽静狭道。 山壁间宽约半丈,走出七八丈后豁然开朗。 谷中清溪潺潺,老树盘根错节,鸟雀群飞,一派天然好风光。 她原本不该来这儿。 无奈这辈子,她仅有这一次机会,祭奠前世的亡灵。 跪在老树之下,她大口喘气,仿佛感觉胸口强烈的痛楚。 双手抚摸她最终倒下的地方,全然遏制不了颤抖。 哪怕她深知,随她一同消逝的生命早已坠入轮回,与现在的她毫无关联,渺茫不可及。 这世上,只有她一人明了,被命运打碎的往事,是何模样。 捧起小包的零食,她无声饮泣,上下牙齿磕磕碰碰,想说点什么,却从何说起? 无从辨别缄默了多久,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谁? 她没来得及拭干泪痕,蓦然回首,却见一体态袅娜的墨绿袍女子款款而来。 泪眼婆娑,以至于她一时未能辨认对方面目。 但此瞬息间的感觉……竟似曾相识? 第65章 “阿心?你怎么来了?” 顾逸亭回眸,泪光泫然的妙目悲色未退,便已漫上了惊诧。 尹心凝视她的泪眼,当中只有讶异,并无畏惧。 看来,顾逸亭还不晓得,她是前任清姬。 嘴唇动了动,尹心终究没开口说话,以双手打了个手势。 ——我来找你。 注意到她在树下摆放了各色蜜饯,并将小糕点排列成三下一上,尹心脸上难掩震惊。 她在拜祭什么人?为何无茶无酒?仓促至斯? 顾逸亭的脑袋塞满了感伤,全然无法思考,柔弱的哑女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寻到此处,又是谁人指派她从京南别院赶来。 她只是僵硬地跪在树下,寻思该编什么借口,来掩盖自身古怪行为。 尹心狐疑端量顾逸亭如梨花染露的悲容,素来坚硬的心软了三分。 手语沟通困难、且不愿张嘴的情况下,她该如何将这名女子骗走? 尹心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牢房。 她一心想诱宁王出手杀她,或寻利刃自裁。 藏毒的发簪被二叔公扔掉了,手脚被束缚,连个体面的死法也寻不着。 正在她绝望之际,江泓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型纤细的女子,粗略打扮成她,灌了迷汤丢进牢房内,顶替她被囚禁。 “去年你救过我,今日一命抵一命,两清!” 江泓塞给她一个盒子,补充道:“这也归你了,赶紧走吧!” 尹心惊喜交集,顾不上饥饿,顺应他的安排逃离京南别院。 然而,当他们步出那片柳林,她于日光下细看那密匣,心里一片冰凉。 “等等,你是如何拿到匣子的?” “宁王亲自带人去追顾小娘子……把这匣子交给我,叮嘱我务必等到萧指挥使前来……怎么了?” “是个外观一模一样的赝品!你、你暴露了?” “这小子狡猾得很!”江泓一拍大腿,后知后觉,“他出发前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话,不外乎是最信赖我、看重我,让我替他转交!且要小心保密!而今想来,阿俞、阿竺他们……说不定也被秘密会谈过!” “他这一招,一则瞒人耳目,二则试探谁是内应……真正的匣子究竟在谁手上,除了逐一去找,别无他法!可他们三人武功高强,没法同时击败!” 尹心好不容易从黑暗中窥得一线光明,此刻只觉希望再度泯灭。 江泓咬牙切齿:“都怪我太小觑他了!说不定……真的还在他手上!” 事到如今,他只得带上假的密匣返回,装作一切没发生;而尹心则打算孤注一掷,趁宁王出门在外防守人少,想办法碰碰运气。 她策马狂追一路,宁王不知所踪,反倒获得“顾小娘子继续南下”的消息。 她深知宁王爱顾逸亭可谓爱到了骨子里,只要拿下他的意中人,没准还能垂死挣扎一番。 于是,她尾随而来,真逮住顾逸亭孤身一人的时机! 平心而论,哪怕她内力已失,手无寸铁的少女也不会是她对手。 然则,凝望那张沉浸在悲伤中的娇颜,尹心没来由心生恻隐。 记得最初相遇,眼前的美貌女子曾受她以性命相胁迫,始终强忍泪意,未曾哭出来,更甚的是慷慨赴死,还胆敢反抗,以发簪在她手掌心狠扎了一下。 此际,缘何跪在树底下默然哭泣? 小蜜饯小点心,拜祭谁? 尹心自记事起便接受训练,靠服食药物来维持强健体格和残忍心性,以杀死动物、弱小同伴为锻炼,绝不允许心软、手软、退缩,还有过分好奇。 同情?关爱?友谊?在她的理念中,全是笑话。 她听命于人,随时随地扼杀世上所有的美好或丑恶、光明或黑暗。 顾逸亭和苏莞绫,不知不觉成为她满布荆棘血腥的阴冷人生中罕见的暖光。 她们一遍又一遍教导她最为不屑的烹煮、女红,乃至给她做滋补药膳调养身子,对她捏造的遭遇深表怜惜。 甚至,视她为友。 起初,尹心烦不胜烦,又暗生玩弄旁人的自得之情。 而今,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软弱。 是失去药物支撑?还是她保留了杀手不该拥有的慈悲? 她不得而知。 ***** 日影西倾,顾逸亭跪累了,缓缓起身。 见尹心神色复杂,她悄然挽了对方冰凉的手,柔声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为何没随我表姐?” 尹心扬了扬嘴角。 顾逸亭又问:“你更想跟我?可你……如何赶来的?” 诚然,一名弱女子不大可能如此迅速走了上百里,还精准抵达她的所在。 尹心厌烦了装哑巴,正要敲晕她带走,忽见谷口方向闪过一道黑影。 是宁王? 尹心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定睛再看,那人身形瘦削,面容冷峻,凤眸狭长…… 江泓? 他不是已带假密匣回去装傻充愣了吗? 他……他手执短弩,要做什么? 顾逸亭顺着尹心震惊的目光转头,那阴戾的面目入眼,此景此地,宛如前世。 她体内血液如凝,全身发抖,背脊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粉唇哆嗦着:“宁、宁王……又让你来杀我?” 可阿维真的是歹毒之人吗? 倘若上一世,彼此相互不了解,他为挽回颜面,兴许会起杀心。 但今生,他……他会因得不到而毁掉她? 顾逸亭说服不了自己。 她不相信。 千娇百味 第84节 江泓听闻她适才所言,手上动作略一迟疑。 ——宁王?又?此话何意? 他冷眼斜睨顾逸亭,语气淡漠:“对不住了!” 顾逸亭想逃,可她知道,逃了也没用。 结果跟上辈子别无二致。 陷入相同的困境,落得相同的下场,此生意义何在? 另一侧,尹心犹自为江泓的举动而震悚——他为何拿武器对准顾逸亭……? 疯了? 她正欲出言相询,冷不防顾逸亭猛力推了她一把,“阿心快跑!” 功力已失的尹心毫无防备,险些跌倒。 她万万没想到,跟前的女子居然没顾念自身安危,反而要保全她? 电光石火间,江泓弩··箭离弦,直直飞向顾逸亭的胸腹! 尹心于瞬息间仅剩一念——不!她不能死! 动作紧随意念,她拼劲全身力气扑向顾逸亭,硬生生把对方压在地上,却觉肩头一阵剧痛。 势头强劲的锐箭,斜斜从后肩穿透前胸。 血登时沾染了二人的衣裳…… 亏得她此前身经百战,强行忍得住,不至于痛晕过去。 “阿心!”顾逸亭大惊失色。 “江泓你他妈疯了!”尹心怒不可遏,双目快要瞪裂。 顾逸亭傻了眼——尹心她……会说话?还喊得出那人的姓名?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才疯!”江泓冷笑,“我知你留着她意欲何为,可你真以为,宁王会因私忘公?” 尹心笑了。 对啊……以顾逸亭来要挟宁王,她不是早就试过了? 结局是什么? 她命悬于一线,宁王只中了昏睡力极强的毒罢了。 江泓哂笑道:“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知晓他的能耐!他擅长在逆境中反杀,你我皆不是他的敌手!救出你后,我已被钱俞他们觉察,再也回不去!我打不过他们三人联手,更斗不过宁王!何不闹个鱼死网破?……你让开,我杀了宁王的心上人,好让他尝尝,失去至亲是何滋味!” 顾逸亭搞不清这二人如何相识、有何恩怨纠缠,但她从简单对话中听懂了这局面。 ——尹心要留她性命来对付宁王,谋取好处。 ——上辈子杀她的人,则是想令宁王痛苦! 这人是……叛徒?! 如此说来……她前世的死,不一定出自宁王之命? 顾逸亭忽地粲然一笑。 眼角眉梢的喜悦与释怀蔓延至整张清丽的芙蓉脸,竟有种愉悦的明媚。 江泓被这如花笑靥晃得一愣,随即再次举起弩:“清姬,你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灭了!” 尹心竭力隐忍痛楚,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就算……宁王不肯拿匣子来换人,我、我也不会让你杀她!” 顾逸亭听她提及匣子,总算想起她是谁。 被踹下山崖的女杀手没死!还伪装成哑女潜伏在顾家人当中,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大半月? 她毛骨悚然,又为对方的一再维护而错愕万分。 江泓懒得再啰嗦,寒眸紧盯尹心,闷声道:“你咎由自取,莫要怪我。” 尹心仍抱着顾逸亭,悄声在她耳边低语:“你先躲树后,我拖住他……你再跑!” “为什么?”顾逸亭杏眸圆睁。 为何要舍命相救? “我……” 尹心也说不上缘由。 在弩··箭发射的瞬间,她咬紧牙关挣扎而起,未料半空中“呲”的一声,箭疑似被什么东西打偏了,飞往一旁的树干。 与此同时,一昂藏身影从谷口飞掠而至,凌厉剑气直刺江泓! 江泓随手以短弩一挡,“咔嚓”声起,弩臂被削断。 待看清来者是宋显维,江泓放弃抵抗,束手待毙。 宋显维没想到他丝毫不还手,又恐有诈,长剑交错横飞,恍似飞虹缭绕,一连在他手上臂上划开七八道口子,后飞起一脚,将他踹飞三丈外,才闪身掠向顾逸亭,一把将她抄入怀中。 “没事吧?可有伤着了?” 顾逸亭从他微喘气息与焦灼语气品味出愧疚和担忧。 重归他温暖而结实的怀抱,她檀唇张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唯有热泪滑落。 她曾千方百计想要逃避的人,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她的内心却溢满从未有过的欣慰。 宋显维见江泓摔翻在地,料想他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忙低头端详顾逸亭的衣裙。 幸好,仅有的血迹来源于尹心。 “没受伤吧?”他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 顾逸亭抿唇摇头,转目望向尹心,滋味复杂难言。 尹心伤势颇重,眼看大局已定,再也撑不住,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撑着树干,大口喘气,随后艰难滑坐在地。 宋显维对她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感到诧异,又认定她诡计多端,不可不防,遂单手托住顾逸亭的腰肢,行出数步,低声道:“我扶你到边上坐,你……你别跑,等我处理了这两人……咱们再好好聊聊。” 顾逸亭先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又迷糊地点了点头。 宋显维以左手圈她入怀,俯首偷偷吻了吻她的颊畔。 悬了一整夜的心,勉强获得一丝安稳。 昨日大清早被顾逸亭拒绝后,他一度自我怀疑,胡乱在野外狂奔。 愤怒、憋屈、厌烦、无奈……不同程度的痛苦将他的心撕得支离破碎。 他发疯似的拔剑乱砍,在无人的荒郊仰天大吼,以宣泄心中的狂怒与悲凉。 “顾逸亭!你是故意的吧!” “一颗真心被你无故蹂··躏摧残!本王不要面子的?” “定是脑子被人踩扁了!才会屡次纵容你!” “我若再把脸凑过去任你打,我就是天下间最笨最蠢的傻瓜!” 冷静过后,不久之前,秦澍的一番话仿佛从天边飘来——在自家媳妇面前,好意思要脸?活该!收起你“堂堂亲王”那套! 宋显维闭上双眼,细味临别前,顾逸亭强硬背后无意间流露的不舍,他非常确定,她心里依然有他。 即便没有,在这纷乱世道、险恶路程中,他忍心放势单力薄的她就此南下? 算了,他要什么面子! 她的安危,至关重要! 当个傻瓜,总比看她受苦受难要好。 然而回头再去追赶,顾逸亭与荣王府的马车已没了影儿。 宋显维误以为他们会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却没料对方中途歇下了。 直至追出百余里,他发觉不对劲,方折返而回。 此刻,抢在江泓杀人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无比庆幸,这一步没走错。 他扶顾逸亭到谷口边上的岩石上坐下,未作停留,提剑步向倒地不起的江泓。 江泓手脚伤痕累累,胸骨被踢断,伤及脏腑,呼吸凌乱无序。 他脸色惨白,两眼闭合,并未乞怜求饶。 仿似将生死置之度外。 宋显维定定注望这张熟悉的面孔,却觉其浮现的神情极其陌生。 片晌后,他徐徐抬起剑尖,喉底嗓音亦如剑锋冷冽。 “本王自问待你不薄……阿泓,你为何而叛?”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你们有木有吃亭亭做的六色汤圆呢?】 感谢小裤衩的手榴弹 感谢木昜的地雷 感谢木昜x10、小宝x2、头头家的阿纹鸭的营养液 第66章 江泓徐缓睁目。 十二年来,他头一次以这样的角度仰视宋显维。 恍惚间,对方已和巍巍山色融为一体。 受此压迫感逼近,他呼吸如堵,下意识捏了捏手上的折断的短弩。 千娇百味 第85节 宋显维时刻防备江泓要拼个同归于尽,右手紧握凝血的长剑,换了个问法:“说,为何要杀顾小娘子!” 江泓鼻唇轻微扭曲,哑声答道:“我曾以列祖列宗的名义立誓保护您,因此我不会伤害您。” 宋显维怒极而笑:“那你伤害本王心爱的女子,有何差别!你伤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能如何!到底为的是什么!” 江泓胸口起伏,闷声道:“为了泄愤。” 宋显维恨不得一剑戳死他! 因生母出身之故,宋显维养成了平易近人的脾性,对待亲随可谓半点架子也无。 视为哥们的江泓却说……要杀顾逸亭泄愤?泄什么愤! 宋显维愤恨交集,脑海中隐隐约约浮出一桩往事。 ——能让江泓耿耿于怀的,大抵只有养育他的叔父,在战时遇袭,杳无音讯。 当年奔赴北境,年仅十六岁的宋显维仅仅作为历练,原无上战场的计划。 巧遇异族大军来犯,他以亲王之姿领兵杀敌,既有少年意气,亦有无奈和筹备不足之处。 一度身陷重围,被困祁城,宋显维派遣狄昆和袁峻连夜冒险出城,声东击西,生擒敌方四王子才逼得对方撤兵。 其后,他本打算和驻守当地的朱将军商议如何追击,不料立功心切的路岷擅自突袭敌军残部,先是赢了一仗,待乘胜追击时,中了埋伏,英年早逝。 随军者包括了江泓的叔父江皓延。 与路岷身首异处不同,江皓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极可能被俘虏了。 当时宋显维亲率兵将赶去救援,剿灭异族余部,遭毒箭所伤,昏迷了三天三夜,做了个梦。 梦中,他仿佛度过数载时光,历经姐姐称帝、柳太嫔暴毙、与顾逸亭相逢,乃至后来的定亲、缱绻、被抛弃…… 回忆快速闪现,宋显维不由自主回望身后的顾逸亭,见她静然端坐,并无丢下他之意。 他暗舒了口气,转望江泓越发苍白的脸,扬起剑眉:“何来的愤?为了江叔的事?” 江泓恨恨地道:“原来您心里清楚。” 宋显维失笑:“本王知江叔于你而言比父亲还重要,但战场上,生死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自己能有不死之身、立于不败之地?” “不,”江泓眼角淌泪,“我怨的,不单是您的指挥不当,导致他失踪!更多的是,他生死未卜,您却急着回京,且一抵京便跑去尚书府打听千金是否有婚配!我们叔侄二人视您为最亲近、最尊敬之人,您无情无义的举措,实在令人心寒!” “江泓!你错了!”宋显维勃然大怒,“大错特错!你以为,路岷和你叔……真是本王派去追截残兵的?” 江泓愣住:“您、您……” “那是路岷自作主张!”宋显维艰难解释,“本王见了他身首异处的惨状,于心不忍。为顾存路夫人的颜面,也为了让枉死弟兄的遗孤不担骂名,外加自责管束不当,没将真相公开,而含糊以‘主将指挥失当’为由,扛了下来!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阿俞和阿竺……” 赢了那一仗,他博得了不少夸耀。 实际上,他自知初出茅庐,能力不足,用人失当,意气用事,为了顾念兄弟情谊,处理得不够公平公正,导致真相仅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 他还怕江泓失去叔父而忌恨路家和康平侯一家,刻意瞒下路岷的好大喜功。 可他万万没想到,保住路岷的身后名,反倒让江泓陷入更深的误会。 “而且,本王自始至终未曾放弃追寻江叔的下落,”宋显维咬了咬下唇,“可你要明白,诺玛族在那之后举族西迁了三千多里!如若你叔父被俘,要寻找、要解救,绝非易事! “一直以来,派去打听的人迟迟没下文,本王自然不能在你面前夸下海口,免得你希望落空,再受打击。依照西行商队的最新线报,的确有人在诺玛族俘虏营中见到一批做苦力中原人,但江叔是否在其内、如何营救,还需与镇守北境的武定侯商量。 “江泓啊江泓!我俩打小相伴,彼此熟悉,你若心存疑虑,为何不及时提出?非要胡乱猜忌!走旁门左道!乃至杀害弱女子‘泄愤’? “大丈夫行事,只论是非,不论利害,自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可你图谋不轨、恃强凌弱,实在令本王大失所望!你叔父若在世,亦因你蒙羞!” 江泓由宋显维那句“打小相伴”,记起了自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 他们从全然不会武功的扭打,日渐转为切磋琢磨,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他本该相信宋显维。 那是他最尊敬最拥戴的人。 是他舍弃性命也要保护的人。 可他在激愤之下,受到了挑拨和教唆,以致心生怨念,继而扭曲,一步步踏上不归之路。 他的确无面目再去见叔父,无论在人世间,或在九泉下。 宋显维等不到江泓的回答,偷眼去看瘫软在树底的尹心,再三确认她无加害顾逸亭之意,正欲转目察看顾逸亭的情况,未料江泓猝然抓起断折的箭头,直往自身心窝猛地扎去! “你!” 宋显维手中长剑防的是对方暴起反抗,何曾想过此人会被他训斥后突然自杀? 他抢出数步,托起江泓鲜血淋漓的上半身,霎时只觉双臂沉重,脑中混沌一片,言语匮乏,怔怔说不出话。 “殿下……属下确走了岔路。您的行踪,是我透露的!阿峻的死……也是我泄密,导致清姬去截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若叔父尚在人世,求您救救他!我……我以死谢罪便是!” 江泓气息减弱,语气则十分坚决。 宋显维无从辨别这一刻是哀伤多一些,抑或是愤恨多一些。 他早该怀疑江泓,毕竟袁峻之死是江泓的人最早发现的,且江泓奉命进京禀报,却一拖再拖,摆明了不愿让熙明帝知晓,勾连海外杀手的另有其人。 偏生出于私心,宋显维最不愿怀疑的人,是江泓。 当下,他已无暇追究江泓为何与杀手组织勾连,朋友的道义也容不得他再继续逼问。 “本王答应你,不会牵连家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江泓睨向尹心的方向,嘴唇翕动片刻,似是欲言又止,又似上气不接下气。 最终,他努力将视线拢聚在宋显维的面容上,如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停留半晌,逐渐涣散。 宋显维叹了口气,伸手抚过他的双眼,缓缓将他放回地上。 一颗心沉甸甸的,未因放下亡者而安稳。 于昏昏暮色中伫立良久,宋显维一动不动,陷入了悲愤与深思。 顾逸亭起身向他走了两步,又踌躇未前。 尹心墨绿衣袍满布血迹,两眼无力地觑向二人所在的方位,等待宋显维上前补上一剑,遂她所愿。 谷口脚步声渐近,来者是随行的护卫和荣王府的管事,他们见状大惊,全然搞不清状况,顿时手足无措。 宋显维说明情况,简单交待几句,命部下将江泓的尸首带回去安葬,又让人去搀扶尹心,便转身行至顾逸亭跟前。 他曾说,等料理了那两人,再与她好好聊聊。 此时此刻,他不仅要承受好哥们的叛变,还得面对其身死的现实。 哄意中人的心思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知是否因死里逃生或英雄救美之类的原因,顾逸亭似乎不像昨日那般,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凝向他悲容的刹那,除了未消的余悸,更多的是关切与抚慰。 四目相对,他甚至在她异常温柔的眼神注视下产生某种错觉——倘若周边无旁人,或许,她会给他一个拥抱。 然而,相顾无言,她幽幽垂眸。 宋显维竭力按捺鼻翼的酸涩,温言道:“亭亭,先别走,好吗?” 顾逸亭抿了抿唇,终归略微颔首。 ***** 是夜,众人在周边县城的农家留宿,料理江泓的身后事,也找了名大夫,替尹心处拔箭并理伤口。 尹心震惊得无以复加——宁王不杀她了? 也对,他曾放话,不会为成全她的名誉而牺牲自己的。 救活她,定是另作处置。 两个月前,她已受过一回重击,勉强拣回小命。 此番失血过多,她原想着死了一了百了,却不得不被动地接受治疗。 顾逸亭留下紫陌照顾尹心,自己则打起精神,给大伙儿准备膳食,试图用煮食来减淡白日的恐慌。 在山谷内,因相距有一段距离,江泓和宋显维的对话,她听了个七八成。 如她先前猜测,江泓之所以杀她,完全是叛心所致,绝不是奉宋显维之命。 可上辈子呢?江泓也是为同样的理由杀她? 但她印象中,前世的宁王鲜少回京,更未打听过什么千金婚配……外加也不曾听说过,有海外杀手制造混乱…… 是否意味着,有某些特殊原因,导致今生事态发展变得既相似又相异? 了解前世的死与宁王无关后,恨意消退,愧疚再生。 假若是他杀了她,她倒还觉得,自己犯错在先,已顾全大局,是他睚眦必报,她死得冤屈。 然则他没派人杀她。 只剩下她“被人陷害”、“失身于人”、“羞惭退婚”……怎么听都像是她的错。 她和他还能回到北行路上的甜蜜恩爱吗? 重返京城旧地时,她坦然接纳往事,并与他白头偕老吗? 顾逸亭不敢肯定,也没敢再往下想。 她只是洗净了菊花菜,沥水、摘叶,烫焯后制作成菜泥,加入盐和面粉揉和。 醒面时,她蒸了鸡汁,将熟鸡肉撕成丝状,再把生青瓜也切丝备用。 意外的是,宋显维没再像往日那般纠缠她。 他远远站在院落,披一身霞光,隔着门窗,平静地目视她一举一动。 看她擀面,撒面粉防粘,看她将面皮铺平、对折,看她把绿油油的面切细,看她烧开大锅的水下面,看她以鸡汁、开水、麻油、酱醋等调料制作酱汁,看她捞起面条过冷河、装碗、浇酱、缀配菜…… 每个动作熟练而优雅,宛如仙子下凡尘,以巧手将人间烟火气揉为仙气。 宋显维忽然明白,自己何以在梦里梦外都深深迷恋着她。 她高贵清雅而不孤傲,温柔和善而不俗媚,容颜娇美而不自恋。 独一无二。 可惜,她怕他。 千娇百味 第86节 今夜的丝鸡淘简单而美味,隐约为春末增添夏初的爽朗滋味。 众人辛劳奔走多时,如今美食下腹,脸上皆漾起笑意。 而宋显维深邃墨眸,难改此前的冷寂。 ***** 夜色弥漫。 苍穹如墨绸铺展,落满了密密相依的繁星,璀璨光华仿似伸手可及。 顾逸亭悄悄探望过尹心,见她包扎伤口后草草吃了小半碗面,其后睡得深沉。 未作打扰,缓步出屋,顾逸亭静立于空无一人的院落。 抬眸时,星辉跌进她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了灿烂星河。 寻思片晌,正要转身回房,侧方屋顶上传来宋显维的声音,“亭亭。” 顾逸亭扭头,但见清辉勾勒出他健硕身姿,又平添颓唐之意,像极了他和她闹翻后与秦澍同坐的场景。 这人……不高兴便会跑屋顶发呆? 她没来由想起,他在顾家养病时,曾因同伴之死而借酒消愁。 那夜,她为表姐与他独处而滋生出醋意,从而口出恶言,逼得他撂下一句“会尽早离开”。 事实证明,不管他被她气得多深,最后总会挂念她,抛下脸面回到她身边。 他视她为至宝,她却在他毫不知情的上一世中,以令人不齿的方式,辜负了他的厚爱。 顾逸亭怔然出神,回过神时,盈盈一福身:“殿下,请问有何吩咐?” “陪我坐一会儿,”宋显维听出话音的疏远,无奈叹息,“就一会儿。” “是。” 顾逸亭意欲寻个干净的角落,不料他飞身而下,一把搂住她,足尖点地,两道紧密相挨的身影已掠回屋顶。 “……”顾逸亭虽被他搂抱过无数回,此际莫名红了脸,心也跳得七零八落。 宋显维扶她坐稳后,依依不舍松了手。 他没想做什么,只想让她陪着。 江泓的叛与死对他来说,打击固然不小。 但他更忧虑的是,清姬不可能受江泓指使。 真正让他和熙明帝担心的不明势力,始终未浮出水面。 他们想做什么?做了什么?是否会影响江山社稷? 宋显维仔细回想近年不寻常的现象,除去有两名官员死于非命,还有……太后久病不起,医官束手无策。 会是这帮人所为吗? 假如打开密匣,能否找出线索? 约莫一盏茶时分,顾逸亭见他缄默不语,主动劝慰道:“殿下,您长途跋涉,想必已困乏,何不先歇息?许多事,一时半会儿未必想得通透,兴许睡上一觉,又会有新的发现。” 她嗓音自带三分娇软,如春风拂动了宋显维的心。 转眸望向她棱角柔润的俏颜,他眼中的萧飒尽退,徒增如孩子般撒娇。 “亭亭,借我靠一下。” 顾逸亭万未料到,他身材高大,地位尊崇,竟会说出此言,不由得错愕。 宋显维见她未拒绝,壮着胆子,歪着身子,把脑袋轻轻贴向她细嫩的肩头,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姿态。 他因生怕头太沉而刻意迁就,压根儿没把重心往她身上放。 顾逸亭僵坐不动,由着他“靠”了一阵子。 这并非他们最亲密的时刻,却是逐步抹去谎言和误会的温馨时刻。 她不晓得今生是否能成为他的妻。 他不晓得她能否抛开对他的成见。 但这夜的瑰丽星辰,以闪烁华光驱逐黑暗,终将照亮前路,让未来更趋明朗。 夜风习习,二人纹丝未动,如被人施了定身术。 顾逸亭忍不住打破僵局,轻声唤他:“殿下。” “叫我‘阿维’。”宋显维撅嘴。 “阿维,”顾逸亭斜睨他那歪歪扭扭的坐姿,迟疑须臾,小声嗫嚅,“你……腰不酸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维:不酸不酸!本王腰可好了!不信你试试? ·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的地雷 感谢“月下弦歌”,灌溉营养液+1 第67章 那句话仿佛引起风摇星动,顷刻间,穹顶如有粲然星光倾泻而下。 宋显维先是一愣,沉静面容逐渐泛起了浅淡的愉悦。 “我的腰难有那么容易酸呢?你累了?我让你靠一会儿。” “不,不必了。” 顾逸亭听出他语调中的戏谑,腮边滚烫,又暗自庆幸,他心情似乎大有好转。 意识到自己为此而高兴时,她迟钝地发现,对他的关心、依恋,并未因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 宋显维从夜风酝酿的蜜意中嗅出了回心转意的气息。 他的亭亭,此前走得何等决绝! 莫非是历经了生死,外加对他的感激和怜悯,以致她心生恻隐? 宋显维自然不会错过任何挽回她的机会。 他依旧保持奇怪姿势,悄然伸手去握顾逸亭温软的小手,柔声唤她:“亭亭。” “欸?” “亭亭。” 他微仰起唇,灼热呼吸喷在她柔嫩肌肤上,几欲烫熟了她的耳根。 顾逸亭被他低沉嗓音撩拨得身子发颤,偏生他是个王,她不好不理他,只得又应了一声。 “虽然我不晓得,我以前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让你心生厌恶;或是皇族人有过何种作为,导致你产生恶劣印象……”宋显维边说边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若愿意告知,我犯的错,我弥补的尽量弥补;能解决的,一定为你解决……只求你……” 顾逸亭垂目,回避他那双溢满诚恳之意的长眸。 宋显维手上力度稍稍加重,语气则更加柔和。 “我只求你,相信我,往后有任何问题,先与我商量,别一声不吭撇下我走掉,好不?” 顾逸亭自从见他以宁王身份怒斥下属、乃至拔剑相向,慌张的内心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他有平易近人的一面,私下常和旁人打成一片,但那份温柔备至与悉心呵护,只留给她一人而已。 抬望他俊朗容颜流露的恳切,她几乎忍不住扑入他怀内。 然则再感动、再情动,她仍然记得,他是她前世的未婚夫。 她有负于他。 她的沉默令宋显维略感窘迫。 既然肯留下陪他,还由着他接近,按理说,已算是重新接纳他了,缘何又无动于衷、不声不响? 借星火光芒细察她的眉眼,依稀捕捉到痛彻心扉的哀伤和自责。 他心中惶恐,悄声道:“咱们不闹了,好么?随我回京城。” “我……还没想好,”顾逸亭抿了抿唇,“您能容我……再考虑一下吗?” 宋显维只想仰天长啸——到底哪个王八蛋造谣生事!害他心爱的女子吓成这样!他得拿剑把那人戳个稀巴烂! “亭亭,先回京城,大不了……请求赐婚的事,我暂且缓一段日子。你想啊!咱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你连母亲都不见上一面就走?未免……” “不孝”二字虽未出口,但已精准地戳中顾逸亭的痛处。 “是我太冲动了。”她愧疚万分之余,忿然睨了他一眼。 都怪这家伙瞒她那么久!吓得她魂飞魄散,连上京最重要的任务都抛诸脑后。 她不仅要探望父母和兄长,还得向大伯父交待穗州顾家的纷争! 临近京城居然丢下一切、落荒而逃? 没准在顾氏族亲眼中,会成了她怯懦心虚的表现。 宋显维从她微妙的神色变幻猜出她的心思,安抚道:“别担心,我一直在呢!” 顾逸亭只觉此话无比耳熟。 蓦然回首,她在杨家酒楼被设下圈套,他飞身而入,打晕杨少东家后,曾低头在她耳边软语,说出这句安慰之言。 从遇竹叶青蛇的攻击,到山道上的躲避;从受人算计,到山匪拦路抢人;从误入人潮,到备受贵女奚落…… 一次次相助或相救的场景,如翻飞雪片纷纷来袭,落在她心上,却温暖了她疲惫的心。 而她用无人得知的不堪记忆筑成一道围墙,防备他、拒绝他……算是恩将仇报? 她曾对自己说,她今生干干净净的,大可无所畏惧,放手去爱。 也许,她该试着,砸破那堵墙,冲破隔阂,忘掉前生的种种。 至少试一试。 千娇百味 第87节 ***** 翌日清早,顾逸亭从浅眠中苏醒,烧着脸颊向邵管事致歉,打算改变行程回京城。 邵管事和护卫们早知她和宋显维在赴京途中生情,昨晚将他们二人于熠熠星辉下依偎之事瞧了个真切,全当是小情侣闹了别扭又和好如初,自是没好意思抱怨这一来一回的折腾。 顾逸亭为表歉意,为大伙儿做了顿黄鱼鲞粥。 黄鱼鲞用石首鱼风腊而成,咸香味浓,口感精致。 她把鱼干浸泡发软后,切成大小均一的条状,与粳米同煮,熬至粥米开花粘稠状,再加入微量酱油和胡椒末调味。 香滑的粥水混合了恰到好处的油脂和辛辣,熬煮过鱼干既有海鲜的甜味,又有丰厚柔韧的口感。 众人无比胃口大开,人人连吃三大碗。 宋显维虽恨未能与顾逸亭恢复先前的亲密,但见她完好无损、情绪稳定地忙碌着,心底深处的浓雾随她的微笑而消散。 顾逸亭草草喝了一碗,便亲自端粥,步入尹心房中。 粥香霸道地弥散入简陋房间,尹心咬着牙侧坐起身,脸色苍白,盈润水眸定定凝视她,看她轻轻吹了吹碗里的粥,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这是她们离开山谷后初次正面相对。 “阿心,”顾逸亭的态度一如往常,“我怕他们一顿猛吃,半点不剩,提前给你留了些,你的手臂……” 尹心伤的是右肩,贯穿式的伤口,使得她一条臂膀全然无法抬起。 顾逸亭微微一笑,坐到榻边,以瓷勺舀了口粥,送至她嘴边,“趁热喝,暖暖胃。” 尹心茫然张嘴,任由她伤害过、欺骗过又救过的女子,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 眼前情景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伪装成受欺辱的柔弱哑女、踏上顾家船只那天,顾逸亭喂她喝过一碗杂鱼汤。 汤里浮着煎过的鱼肉碎和新撒入的葱花,入口时还隐隐带有猪骨的鲜香味。 那时,尹心的饥饿和馋嘴,并非全是伪装。 如今细细回想,大抵从第一日起,她便开始被鲜嫩无比、馨香扑鼻的美食所收买。 狠下的心,也一点点被蚕食。 她自知过往二十年服用药物,遭组织除名后,即便没死成也活不了几年,一心亡羊补牢,抢回密匣,也算是死前挽回点颜面。 没想到,步步算计,眼看就要得手,终究栽在宁王手上。 顾逸亭见尹心伤后脾胃虚弱,也禁不住喝完一大碗,遂满意地搁下碗勺,扶她靠在软垫上。 越是被温柔以待,尹心越发忐忑::“顾小娘子,你……不恨我?” 荒山上,她模仿宁王的嗓音将顾逸亭骗出、用利刃挟持、逼迫宁王交出匣子,甚至说“先扒光你衣裳,再当大家之面,将你的细皮嫩肉一刀刀割下来玩”的残暴言辞…… 河道上,也曾利用苏莞绫的柔善心获取信任,在大家的饮用水中下药;为众人浣洗被褥等物时留下的药,两种药物的效力结合,令船上所有人在靠近床铺后迅速入眠、睡得昏沉,方便她彻查行李物资…… 到了京南别院,她用毒粉迷惑了宁王,模仿顾逸亭的嗓音套话;为了夺取装有密匣的盆景,不惜对二叔公下手…… 或许顾逸亭不知悉全部细节,但起码能猜出大部分,且清楚明白她才是幕后操控者。 缘何还肯施予鱼粥,亲自相喂?不是该恨之入骨吗? 顾逸亭眸光掺杂了难以言述的复杂,她注视尹心良久,嘴角翘起清浅笑意:“恨,我恨你。” “那你……这又是何意?”尹心秀眉轻蹙。 “可我知道,若非你昨日挺身而出,此时此刻,我绝不会毫发无伤坐在你面前。” 尹心默然。 顾逸亭又道:“你最初替我挡的那一箭,可能怀藏了别的目的,但不能抹杀你救了我的事实。冲着你胁迫过、瞒骗过我,最终却没伤害我,反倒救过我的性命……我纵然恨你,也心存感恩。小小一碗粥罢了,何足挂齿?” “宁王要如何处置我?”尹心容色稍添几丝寒气。 “我不知,兴许……你可以问问宁王本人。” 顾逸亭转头望向门外,宋显维长身玉立于庭院中,一身玄色衣袍彰显出肃杀之气。 人如墨玉堆砌的孤松,飘逸而沉稳,淡泊而清雅。 ***** “我也恨你们。” 尹心面对并坐房中的二人,以冷淡嗓音敲破微妙气氛。 “本王理解,”宋显维薄唇无端噙笑,“可你在船上随时能毒杀我们,为何没下手?” “首先,我接到命令,无论如何不能取你性命;其次,我若为一己私利或义愤下毒杀你,更难寻回密匣;第三……我不忍心杀她。” 宋显维笑得讽刺:“不能取本王性命?这是什么要求?……不忍心杀她?你是清姬,杀手组织的头名!也有不忍心之时?” “我……”尹心磨了磨牙,瞪视宋显维,“你以为,我们天生擅长暗杀、下毒、出狠招且六亲不认?” 顾逸亭从她的话语中品味出淡淡的忿恨,温声道:“那又是为何?” 尹心见是她接话,神色缓和了些:“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服食药物,以便彻底服从命令,严格遵守约定……药性常年潜伏在血液与内力,我重伤过一回,药力已没大多效用,加上组织已选拔新人取缔我名号,追杀我都来不及,别说提供新药。” “我懂了,”顾逸亭眼眸含雾,“你情非得已。” 尹心不屑而笑:“不,为组织卖命,是我的抉择。只不过,我没想到自己竟会有心软的一日。” 没法重拾往日的狠戾,是对她最大的讽刺。 她生来被收养、被培训,为的就是练武、暗杀、完成任务。 当失去武功和荣耀的那一刻,她本该被夺去性命,因潜入顾家队伍,获得了短暂自由。 生平第一次,有人喂她喝汤,甚至专门为她炖了补品。 生平第一次,有人误以为她是知己,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多。 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人间的信赖、真实、温暖、怜爱和美好。 这大抵是世上平凡女子该有的欢乐和关怀。 但她未曾经历过。 蒙在头顶二十年的阴云,似裂了道缝,偷偷漏下几缕阳光。 她记得顾逸亭说过,身为女子,原是有太多身不由己,可不论选择哪条路,心性与努力程度,决定了她们的成就。 顾逸亭还说,有过特别无助、特别绝望的日子,即使遭到亲近之人的背叛,仍坚信——世间险恶之人随处可遇,但他们嘴脸再恶毒、手脚再肮脏,却不能扼杀世上的良善与美好,更不能摧毁人心中原有的善念。 尹心当时听了,一笑置之。 而后,她从顾逸亭的言行举止中潜移默化,逐渐接受了此前唾弃的观念。 此际,她身负重伤,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其实,她从不曾真正活过。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啊~~宁宁准备把亭亭叼回宁王府啦!】 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x2、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无名权兵卫的地雷 感谢木昜x10、许乘月x2、无名权兵卫的营养液 第68章 “阿心……?” 漫长缄默中,顾逸亭一声低唤,打断尹心的思绪。 尹心勉强回过神,苦笑:“我,不姓尹,更不叫‘尹心’。” 顿了顿,她补充道:“在成为清姬之前,我只有编号,无名无姓。之所以随便起这名字,是因为笔画不多。别的字,我会认不会写。” 顾逸亭显然不了解何为“清姬”,狐惑望向宋显维。 宋显维淡淡发声:“据我所知,‘清姬’是杀手组织中头名的代号,为承袭制。世上可有无数个清姬,但同一时间,仅有一人能此称号。” 尹心俏目闪过骄傲与黯然,皆稍纵即逝。 宋显维剑眉轻扬:“清姬,你若道出雇主是何人,以及在中原的目的和所为,本王念你救过亭亭、戴罪立功的份上,饶你一命。” 尹心冷笑:“你忘了?我反而想死在你手上。” “本王说过,不屑于亲手杀死无力抵抗的女子,除非你伤害亭亭。” 宋显维话音刚落,忽觉此言带有强烈暗示,下意识进入戒备状。 一瞬间,尹心确起了“借袭击顾逸亭而博取宋显维下手”的念头。 她睨视顾逸亭,对方良好的出身、明媚动人的面容、不骄不躁的态度、美满的姻缘,均是她此生向往却不能奢求的美好。 她不忍心毁掉。 宋显维觉察,尹心眼中的狠戾,逐渐软化为丝丝缕缕的温柔。 他心中莫名震悚。 这清姬……该不会想抢他家亭亭吧? 许久,尹心恢复平素的淡漠。 “我说过,你不可能从我嘴里套话,我即便被组织清除,亦绝不透露雇主的任何信息。如宁王不动手,还请借我一把足够锋利的短刀,以作剖心之用。” “剖谁的心?你……要自杀?”顾逸亭听出了她话中孤绝意味,不由得浑身发抖。 尹心垂目:“我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就算我想苟且偷生,他们也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她以前未领略过人世冷暖时,心是麻木的,生与死,毫无差别。 此际,她初尝喜怒哀乐、人生百味,无端生出一丝眷恋。 顾逸亭叹了口气,伸出右手,握住尹心的冰凉的手:“真没别的法子?阿心,你且告诉我一句,想不想活下去?” 尹心没说话。 顾逸亭转头见宋显维脸色如被烤过似的越发难看,硬着头皮哀求道:“殿下,若她立誓不再害人、不再与您作对,您……可否放她一马?反正,她原是受雇于人,现今已没了内力,更回不了那组织……” 宋显维原是要引尹心道出来龙去脉,转念一想,匣子在己方手上,用不着多久,他也能查个水落石出。 他不甘示弱地握住顾逸亭的另一只手,闷声道:“本王可不怕她!” 千娇百味 第88节 尹心目光掺杂嘲讽与蔑视,干脆以手扣上了顾逸亭的右手,冷笑:“我武功尚在时,你也没将我放在眼里,更何况如今!” 顾逸亭两手分别被二人一左一右地握牢,摸不清状况,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吵架啊!” 说罢,向宋显维连使眼色。 宋显维一口气不上不下,冷声道:“既是亭亭替你求情,本王姑且饶你一命!记住,不得再为非作歹!否则,本王定将你碎尸万段!” 尹心本想说“谁稀罕你饶命”,未料一股温和的力度从顾逸亭手中传来。 她心一软,没再顶撞宋显维。 她无惧死亡,但若能以新的姿态去过新的人生,必将另有一番天地。 “本王会放话出去,说你因盗窃密匣,被本王亲手击毙,”宋显维沉声道,“你就当自己死了吧!” 尹心一怔,尽管宋显维眼下的神情冷峻得让人讨厌,可他所做决定,无疑顾全了她身后之名。 此消息一旦宣告,她这任清姬将不会成为耻辱。 她一心求死,不就是为免除后世的唾骂么? 如能换个方式去活,她何乐而不为? 霎时间,她只觉眼眶发热,从未感受过的泪意冲破防线。 她急忙垂首,低声道:“那就谢过宁王了。” 顾逸亭见二人达成一致,自觉免去一场血光之灾,遂柔声道:“你有伤在身,我俩不打扰你歇息。” 尹心眼角含泪,不敢转头看她,轻轻“嗯”地应声。 宋显维牵了顾逸亭的手,起身出屋,召紫陌入内陪着。 顾逸亭骤见农家院中有荣王府的侍卫,迫不及待甩开宋显维的手,丢下一句“我去料理回程的食物”。 宋显维鼓起腮帮子,亦步亦趋跟她踏入小厨房。 她背影纤细,柔中带韧,有条不紊地浸泡核桃肉、捣碎松子等坚果,竟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免不了心里发堵。 ”亭亭,你连要挟你、谋害你的女杀手都予以机会,我呢?” 顾逸亭默然不语,将莳萝籽研成碎末,与核桃、芝麻、松子、油饼、绿豆粉等物按照比例放入一个巨大的锅中混合,再缓缓倒入清水揉成软面。 她自知放不下他,又未做好充分准备,能心无旁骛当好宁王妃。 “阿维,我心里的确念着你,只是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宁王’。回京后,你别对外张扬,也别来纠缠我,容我适应一段时间,可好?” 宋显维直觉他们又回到北上途中的状态,负气道:“你该不会又搬出你那套规矩,要求我不能公开、不能碰你之类的吧?” 从相识、相知、相爱,一步步走来,眼看抵达京城,她忽然跑了不说,追回后还倒退至最初的不尴不尬? 他快气炸了!想咬人! 顾逸亭停下手上的动作:“以前,你是江湖人阿维;现在,你是宁亲王。” 宋显维委屈:“可我依然是我,对你未曾有变!” “于我而言,不一样。” 顾逸亭无法坦言,他们早在上一世已定过亲。 这秘密太过惊人,还涉及难以启齿的风流韵事,她不能说。 她另烧一大锅水,将软面放入内蒸,盖上锅盖后,又去烤韭菜饼。 宋显维不甘心地凑过去:“你打算考虑多久?” “我不晓得。” 他想起她方才喂尹心喝粥,心下酸涩又生,语带讨好:“要不……先给点甜头,容我亲一亲?” 顾逸亭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要。” “就一口?” “不!”她小嘴微抿,红着脸补了句,“你一口气,能把人亲死。” 得到她如此评价,宋显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亲死?他亲死过谁?她不好端端的么? ***** 翌日,众人出发回京。 途中路过一片密林,尹心用发簪“胁迫”顾逸亭,假装要求宋显维交出密匣。 她拖着顾逸亭走出一段路,嘴上却并非要挟之词:“顾小娘子,他日相逢,要装作不相识。” “嗯,我不问你去向,免得泄露你的行踪。我身上包裹装有疗伤药和利于伤口恢复的糕点,还有衣裳、银子,你肩伤颇重,最少三个月才能好……” “没事,”尹心“挟持”她走至山边,“小伤,微不足道,倒是你……往后嫁入皇家,得处处谨慎。” 顾逸亭首次从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口中听出关切之言,心头微暖,郑重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平心而论,她对尹心的情谊缘于同病相怜,后来虽猜出,被男子侵犯的可怖危机,兴许是尹心自编自演,但对方终究从江泓箭下救过她。 如不是身份差距太大,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后得知尹心的遭遇,她素来易软的心,悄然泯去了仇恨。 “对了,我曾下药把宁王放倒,模仿你的声音,诱他供出匣子的藏匿之处……他当时处于幻境中,曾想着拉你去他幼时居住的行宫,还说梦见和你在什么泉玩赏……” 顾逸亭听得云里雾里,然则“宁王幼时居住的行宫”,她很清楚。 前世婚前,熙明帝曾于镜湖行宫举办过为期大半月的温泉会,请来皇族宗亲及二品以上大员和家眷。 顾逸亭作为尚书府的贵女兼准宁王妃,自然受邀在列。 正正是那一回,她着了道儿。 尹心未注意她愣愣出神,续道:“宁王还说,等他把事情办妥,就求姐姐赐婚,圆他多年之梦……你俩认识好多年了?男人嘛!表面乖巧,内心实则坏透了,正式成亲前,你可要小心些。” 顾逸亭有点懵,全然分不清这“梦话”有几分真。 行至偏僻处,宋显维追来,在几名仆役的围观下,硬生生把顾逸亭抢回身边,“怒而挥掌”,将尹心“打”下山坡。 顾逸亭奔至山边,远远见滚入草丛中的尹心冲她摆手,继而趴下装死,她努力压抑唇边的浅笑,“失手”掉落手上的包袱,扮作惊恐万状,由宋显维搀扶回马车所在。 她两世遇到不少觊觎她、算计她的恶人,面对一而再再而三欺压她的,她选择还击。 时至今日,面对效命于不明势力、杀人无数的清姬,她忽而想,与其扼杀此人,不如念在其有改邪归正之意,施予一条活路。 或许,终有一日,开出的善花,而非恶果。 被宋显维半搂半抱着,顾逸亭小声问:“阿维,如我不求你放她,你会如何处置?” “若非她替你挡了一箭,我会将她交给大理寺。但对救了我心爱女子的人,我没那么狠……亭亭,我真不是你说的睚眦必报、冷面心狠手辣之人。” 宋显维一脸憋屈。 顾逸亭无从辨别,是前世对他有所误解,抑或是今生他活成了不一样的宁王。 说不准,因柳太嫔的命运改变,导致宁王的心情也柔软了三分? ***** 在顾逸亭和宋显维先后离开的第四日,京南别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貌不惊人,双目如电,正是御前密卫指挥首领老萧。 老萧不老,正值壮年,是宁王儿时随意喊习惯了,外加不知其名,于是大伙儿私下都这么叫。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老萧,钱俞、柯竺、狄昆急奔回屋,各自从床底下、箱笼里、枕头内翻出宋显维交托的密匣,兴冲冲奔去交给老萧。 “你们咋人手一个?”老萧掂量着大小、花纹、重量一致的三个密匣,满脸诧异。 钱、柯、狄三人也倍感糊涂。 不是说好,要小心保管、不可泄露的么?宁王一下把他们仨全耍了? 老萧研究了一阵:“假的,统统是假的!你们确定未曾被人调包?” “该不会是被阿泓那小子偷了吧?”狄昆咬牙切齿。 老萧小眼睛瞪视三人:“江泓不在?” 钱俞语气艰涩:“前些天,殿下捉拿了上一任清姬,囚于地牢内,未料有人趁殿下外出,悄悄从我这儿盗走钥匙,打倒守卫,把人调了包。我们发觉情况不对时,正好阿泓没了踪影,便加强搜寻……此后,他再未现身。” 老萧一惊:“江泓可是宁王殿下打小一起玩耍的伙伴!” 话虽如此,他见过更多更严重的背叛,问了些细节,基本确认,江泓出了问题。 仔细研究了三个匣子,老萧复问:“殿下没再交待别的?他去了何处?何时归来?” “他、他去追顾家小娘子……” 钱俞供出自家王爷,换来老萧哂笑,“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柯竺则竭力回想:“他说让您留宿,且通知顾大人负责膳食。” “这倒奇了,是掌管御膳的那位顾大人?有劳引见。” 老萧小道消息极其灵通,早听闻宁王有意纳这位七品小官之女为妃。 宋显维做事缜密且有分寸,再客气再重视,也不会指定未来岳丈给他这密卫首领筹备晚膳,十之八··九是个暗号。 果然,当顾仲祁被请来书房,怀里抱着一只尺来长的锦盒,神色略显惶恐:“萧指挥使,此为宁王殿下托付给下官的信物,临走前吩咐要亲自转交,请您过目。” 老萧打开,内里装着一扎扎的冬虫夏草和灵芝,数尽取出后,不出意料,看似铺着厚厚软垫的底部,藏了个四寸大小的木匣! 与钱、柯、狄三人所呈的看着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那三个的花纹是画上去的,而顾仲祁这一个,则是由木材的天然色泽拼成的图案。 相较之下,此匣精美非凡,表面看似毫无缝隙,实际上必须按照精确步骤,才能顺利打开机关。 老萧此前截获过好几个海外密匣,分别需要从看似无缝隙的拼接中寻找端倪,花上十、十四、二十一等不同步骤开启,可眼下这一款,似乎又与他尝试过的截然不同。 得了真正的密匣,老萧废寝忘食,折腾一整夜。 期间钱、柯、狄三人轮流守卫,不许旁人打扰。 次日中午,老萧已推开二十七个小机关,竟没能完全开启。 他双目赤红,坐立不安,恰逢下人来报,宁王和顾小娘子刚进别院。 千娇百味 第89节 按理说,老萧应当出门礼迎。 况且,他满心好奇,让宁王巴巴跟着、哄着、追着的少女,究竟是如何天仙似的人物。 奈何机关匣子在手,他没法随意离开,唯有埋头拆解。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分,门外驻守的狄昆恭敬地道:“殿下,您回来了!” 宋显维推门而入,见老萧满头大汗,唇角轻勾:“老萧,这回不行啊!本王一来一回跑了三百里,你居然还没打开!” “您行,您来啊!我走了!失陪!”老萧不和他客气,拱手闷笑。 宋显维早把这密匣摸了个遍,只开过两道机关,便再寻不着第三道,眼见老萧一夜间打开二十七道,戏谑之色尽收,肃然起敬,慌忙拉住他:“本王错了还不成?您继续继续!” 老萧闷声道:“这是我见过最小最复杂的秘密匣,越到后面越难。您若无旁的事,不妨与我一同试试。” 宋显维好胜心重,正有此意。 二人敲敲打打,摇来晃去,共同研究将近一个时辰,已是烦不胜烦。 反复推敲,宋显维觉其中一个角落有些松动,忙用巧劲一拽,当真被他抽出一条细木线! 花了二十八个步骤,总算将这密匣彻底解开。 两人同时好奇凑近,脑袋“嘭”地撞了个正着。 幸好,内里既无毒··药,也无暗器。 而是一枚用软布牢牢包裹的印章。 作者有话要说:密匣参考的是寄木细工哈!年代有偏差,大家别考据了。 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第69章 门窗紧闭的客院书房内,熠熠灯火映照着匣中之物。 这枚印章呈不规则形,通体澄黄明透,似蜂蜜凝固,润泽无比,乃田黄冻石。 侧面以行草刻了“康佑十年正月”,底部则刻有“美意延年”四字篆书,应为文人墨客的吉语闲章,用于书画落款后的压角,以体现其学识与修养。 “印章?十八年前刻的?什么情况?”老萧把玩片刻,确认无害,交到宋显维手中。 宋显维从未见过此物,更不识来历,但隐隐约约觉得,章体上日期的字体,颇为眼熟。 要是没记错……他曾收到过标有“康佑十年正月”的印章,也是顶级田黄石所刻制。 至于一向不好文的他,缘何会有此物,他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 每每看到印章类的物件,宋显维首先想到姐夫齐王和四哥晋王。 姐夫霍睿言爱镌刻印章,对于印鉴等物颇有研究。 当年,他为哄熙明帝,曾依照她的喜好,年复一年刻了大堆精美别致、意趣甚浓的章子。 而四哥宋显章,因残疾之故,不涉朝政,平日好杂学,喜爱各类收藏,对于金石、古玩类最有话语权。 宋显维茫然无头绪,难下定论,决定先进城问过最亲近的二人。 “目下,你我既已汇合,想必杀手组织必定猜出,咱们可在较短时间内破解密匣。而今本王先将这章子收起,换另一枚进去,你装作没解开,再把玩个几日……” “哈!殿下的意思是……留我多住几日?也罢!有好吃好喝的,别忘了我。” 老萧知他意欲掩人耳目,依言照办。 ***** 别院的另一侧,顾逸亭稍作整理,沐浴更衣,换过一身素净衣裳,前去向二叔公、父亲、七叔致歉。 宋昱私下助顾逸亭落跑,被宋显维怒而扣留在别院,虽有锦衣玉食伺候,实为软禁。 此番见二人安然无恙归来,他心头百感交集。 她终归要成为自己的堂弟媳。 曾经爱慕她的事,万万不可被人知晓。 若传出他曾心仪未来宁王妃,只怕让她饱受非议,还会给荣王府招来祸事。 顾逸亭向宋昱盈盈一福:“是我连累世子了。” 宋昱苦笑摇头:“顾小娘子不必多礼。” 被问及为何骤然离开,顾逸亭表现坦然:“我、我乍然得知阿维是宁王,惊怒之下,因不想与之有任何纠缠,所以跑了……” 顾仲祁、陆望春、顾逸峰等人闻言,真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 但顾逸亭除了隐瞒前世恩怨,所言确为实情。 宋显维刚从老萧处过来,简略与狄昆他们谈及江泓背叛后自杀之事,尚未进门,已清晰听见顾逸亭那句话。 他俊颜挂满无奈:“亭亭,能不能……给点面子?” 见大伙儿想笑又不敢笑,顾逸亭只好补充:“我现下意识到自己冲动任性,给大家添麻烦了,很抱歉。咱们是时候入城,拜见大伯父和母亲,交待四叔四婶的事。” 宋显维瘪嘴,一脸不情愿。 一连奔走数日,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地盘,这半点不留情面的“负心女子”说走就走…… 罢了,他手上有匣子没处理,只要她肯在京城多待些时日,何愁没机会哄她回宁王府? ***** 当夜,众人再度齐聚一堂,佳肴美酒,不在话下。 宴席间,顾家兄弟举酒向宋显维道歉,陆望春也就此前乱喊他“野猪”而赔罪。 “殿下,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诸多得罪,恳请您大人有大量,念在……亭亭的份上,网开一面。” 他们在震惊中日渐接受了“阿维是宁王”的事实,各自记起自相见以来,或冷淡、或拿擀面杖追打、或嘲讽、或借机灌酒等事,无不惶恐。 其中感觉最复杂的,莫过于曾屡次嚷嚷让顾逸亭“别搭理阿维,等着进京当宁王妃”的陆望春。 就算把她脑袋拧下来,她也没想到,当初从野猪坑里刨出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宁王啊!一点儿不似传闻那般威风凛凛、凶神恶煞好不好? 幸好半路上,她没再明显反对顾逸亭与宋显维来往,否则……她得跳进坑里把自己埋起来赎罪。 所幸,宋显维压根儿没把他们的无礼和嘲讽放心上,一如既往的客气。 在他心目中,兄嫂弟弟皆因爱护顾逸亭,才会一再刁难他。 既要成一家人,又和他一样爱护亭亭,他何不多加包容? 面对他们诚惶诚恐的面容,宋显维笑道:“诸位无须担心,本王执行秘密任务,迫不得已,隐瞒身份,避难顾家,蒙你们收留且信赖,岂会有怨言? “只是眼下本王尚有要务在身,外加亭亭不愿高调入京,因此……请旨赐婚的事,暂且先压下,来日等诸事稳妥,本王将尽快上门提亲。” 他不光对往日的小摩擦一笑置之,更用诚恳语气提出求娶顾逸亭,令众人又惊又喜,教顾逸亭羞涩窘迫。 说好的不公开呢?顾逸亭急急瞪了他一眼。 然则,宋显维不仅作了口头承诺,更命人拿出相应的礼物,如精挑细选的名贵药材、文房四宝、贵重金银器等,赠予顾家老小。 他对顾仲祁歉然道:“当日给您的见面礼,确为瞒天过海。承蒙您恢廓大度,密切配合,小王在此向您致谢。” 数日前,宋显维以送赠见面礼为由,把密匣放入虫草灵芝的锦盒,原是想着避人耳目。 顾仲祁收到时大觉突兀,却不便多问。 而后宋显维为追顾逸亭,临别前曾叮嘱,一旦柯竺请他为那位萧指挥使筹备膳食,请将“见面礼”带去。 顾仲祁从那时起方知,宁王视他为自己人,不惜将重要物品交托至他手里,不安之余,亦感动不已。 接连几天,他小心翼翼隐藏,竭力扮作与己无关,直到柯竺相请。 当下,他深知这差事办得妥当,且终将与宁王成为一家人,便亲切谦逊地作回应,谈笑风生,再无最初的结结巴巴。 此举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尽是翁婿和睦相处的友好表现。 唯独当事人顾逸亭抿着唇,一言不发。 *****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笙歌随酒意消散于夜色。 宋显维与顾逸亭的住处本就挨在一起,退席后,理所当然送她回去。 厅外星月争辉,夜风拂过桃柳,送来淡淡清芬。 廊下琉璃灯映照出蜿蜒石径的柔润亮光,远处轻淌的泉声悠远清贵,更显良夜幽幽。 二人踏月而归,脚步声细,默然无话。 气氛诡异,仆役丫鬟下意识躲得远远的。 “生我的气?” 宋显维擅自对顾家长辈道出“登门求亲”的计划,仿佛从那一刻起,顾逸亭便没再说话。 “您是王爷,我怎敢生您的气?”顾逸亭负气道。 “亭亭,听我解释。” 宋显维瞥向身后,见下人早已识趣地落在后头,遂悄然挽起她的手。 “密匣的事,有些棘手,万一我要再次出远门,却没来得及与你家里人敲定,只怕造成毫无诚意的错觉。” 顾逸亭听闻他遇事不顺,小小恼怒烟消云散,正欲问他情况如何,又恐事关机密,不该多言。 他唇畔含笑:“再说,你前日说的是,‘回京后’别对外张扬,别来纠缠你,可咱们不还没进京么?你二叔公、你爹他们,又不是外人……明明是自家人啊!” 顾逸亭听他乱钻空子,强词夺理,一咬下唇,用力甩开他的手。 宋显维已许久没见她恼羞成怒状,心中窃喜。 要知道,他真正忌讳的是她的疏远和客套,但凡有怒气,必视他为亲近之人。 他以迅雷烈风之势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将她拉进怀内,与此同时,双足一点,搂着她跃入道旁的树丛中。 千娇百味 第90节 跟随在后的仆侍们只觉眼睛一花,一双俪影凭空消失,料想二位主子要说悄悄话,皆心照不宣地原地待命。 宋显维鲜少到这座园子居住,倒也记得附近有处植满藤蔓月季的廊子。 他抱住她奔出十余丈,飞身窜入廊下。 其时春末,正是含苞待放之时,花浓月醉,景致宜人。 强忍着要抵她在廊柱上狂亲的冲动,他稍稍松开两臂:“没人瞅着,你就能畅所欲言、尽情凶我了!” “我哪有凶你?”顾逸亭粉唇微微嘟着。 起初,她认定,他将她拐至此处,纯属想占便宜。 见他并无异动,她百无聊赖地转身,探手轻触月下凝露的花蕾。 宋显维笑了:“好吧,是我小人之心。这儿环境尚可,你不多住两日?” “我这一走,已害父亲耽搁了好几天,再拖……只怕伯父那边难以交待。” 宋显维顺手折下一朵初开的浅粉色月季,掰断茎上的锐刺,细查不扎手,才递至她手中:“那……明儿,我送你们入城。” “不,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宋显维努嘴:“我如今一无名,二无份,连献殷勤的机会都被你剥夺……” 月光透过从疏密有致的枝条,落在他既带刚阳气又略含无辜的面容上,教顾逸亭心中一软,忘却两世的牵绊与心结。 她悠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相距不足一尺,呼吸相互缠绕。 迟来的酒意,外加糅合了醉人花香的温风,使得她莫明怦然,不自觉地抬起软绵绵的两臂,连带那朵月季花,一同攀勾上他颈脖。 宋显维曾以为,依照她强硬的态度,起码要缓个十天半月,才容许他靠近。 此际被她突如其来环住脖子,他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圈上她的纤腰。 玉肌生香,鼻息如兰。 凝眸处,如有耀池月华流淌。 樱唇温软的诱惑,引诱着他,也烧灼着他。 正当他试探地低头贴向她的唇时,她陡然昂首,给了他一吻。 仓促,精准,不失温柔。 宋显维暗觉心底“嗖”地冒出一朵花,一下开到极致的灿烂。 “明儿不许送我。”她低声“下令”。 “遵命,”他正色道,“还有什么吩咐?” “不许张扬,等我把要事处理完毕,你、你才能……” 话到最后,说不下去了。 宋显维明知顾问:“才能怎样?上门求娶?” “……嗯。” 一声应答,微弱得几不可闻。 “若本王不同意呢?”他猝然自称“本王”,语气平添严肃。 顾逸亭无端心慌,气势瞬即灭了一半:“……那、那您要怎样?” 宋显维认真地想了想:“你前两日冤枉我,我不能白白背负骂名。” “……?” 顾逸亭尚未发问,他已略微俯首,以薄唇将她的话堵成了呜咽。 贪恋嘶磨她久违的两瓣唇,他娴熟地把自己喂进那片蜜软中。 湿润热烈,黏缠狂肆,她在他的持续猛攻下,节节败退。 闭上眼,似觑见花枝外的繁星闪烁;舌尖尝到的除了烈酒甘醇,还有彻骨旖旎。 她被勾得情不自禁作出回应,诱发他不安分的手掌从腰间寸寸挪移,抚过起与伏的曲线,缓缓滑向最柔软的山峦。 强烈的羞涩导致她频频后退,却遭他步步紧逼,继而被他摁在冷凉的廊柱上。 躯体紧贴的热力迅速驱散寒意,迷醉之际,那朵月季花已不知落在何处。 僻静无人扰的花荫回廊,静夜下的和暖春风,无处不提醒她,她已落在他嘴里、手里,彻彻底底的,任他鱼肉。 迷蒙间,她依稀想起,她“冤枉”了他什么。 ——你一口气,能把人亲死。 他是真不甘心,或是趁机欺负她,已无从考究。 她只知,他的浊沉喘息令她瘫软无力,他灼热手心覆揉她心跳的所在,随时要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她软绵绵无反抗余地,他方哼笑着放过她,低头与她两额相触。 她后背贴光滑石柱,蜜颊如染,美眸凝波,红唇微肿,气息凌乱。 “手、手……拿开。” 她咬牙切齿,夹杂着痛苦与愉悦的一句低喃,分外招人。 他的手“不听使唤”地加重了力度,激得她腿脚发麻,逼得她咬唇呜咽。 “你!你这人!坏透了!” 宋显维摆出委屈状:“你以前也摸我!且没衣服阻隔!咦?这是何物?” 顾逸亭周身酸麻,连揍人的力气也无,觉察他触摸到她佩戴的玉坠子,慌忙拨开他的魔爪,顺便转移话题。 “我那雕兰佩被杨家偷了,后作为呈堂之物,我没想要回来,重新找了个近似的……” 她边说边推开他,取下挂绳,把晶莹雪腻的并蒂双兰佩交至他手上。 宋显维细看掌上的白玉雕兰,温软雅致,比起旧的那枚做工更精美、玉质更细腻,背面仅刻了“亭亭”二字,娟秀之极。 “都怪我!”他暗自惭愧,“我就一粗人,没太留心你们女儿家的小饰品……本该送你才对。一直说送你东西,上次让狄昆去秀彩斋找那匹银红纱罗,结果闹得满城风雨……” “什么纱罗?”顾逸亭打断他。 宋显维总算想起,迟迟未曾向她解释,有关江南多地掌柜的异常举措,当下拥她入怀,以最简练的语言告知她真相。 顾逸亭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如此!我险些把那批礼物忘在脑后,还得派车马去码头接应……” “不必操心,你们那三艘船的船夫和杂工,都是我手下冒充的。他们抵岸后,自会送至你爹娘的宅子。” “你有多少事瞒着我?”顾逸亭不悦。 宋显维咧嘴笑道:“仔细算算,倒还蛮多的……” “你!” “往后,你每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如何?” 顾逸亭挣脱他的怀抱:“得寸进尺!” “是你自个不要,别怨我。”他笑嘻嘻地把她的玉佩挂到自己的脖子上,“这归我了。” 顾逸亭气呼呼地伸手抢夺,不料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牌,塞入她手里。 “我的归你,咱们交换定情信物,哪天你若敢对我始乱终弃,我就拿着你的玉坠子,上门要人!哼哼!保证闹得天下皆知!试问谁敢跟本王作对!你呀!只能是我的人!” 顾逸亭把玩玉牌,登时浑身一颤。 并非出于他的“威胁”。 玉牌乃极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仅有简单纹理,简洁大气。 但她知道,这是柳太嫔所赠。 上一世,他曾以此作信物,与她定下婚约。 她昔时未动心,因而没交出贴身而佩的饰物。 照这么说,前世的他……不单纯是争强好胜、要娶京中最难得手的贵女? 而是怀藏了一颗真心、发自内心要娶她为妻? 可惜,她终归遭奸人陷害,负了他。 她瞬间热泪盈眶。 前几天纠结的羞耻心、忐忑感,宛如随风飘散,消于无形。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今生今世,她必将远离乱七八糟的烂桃花,全力守护这颗真心,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亭亭,”宋显维只道自己太凶,又把她吓着了,连忙柔声劝抚,“好端端怎哭了?好吧……你要抛弃我,我追着哄着便是!你别慌,我……” “没事,”顾逸亭努力扬起微笑:“我不过是……太喜欢这个玉牌。” 她笑中带泪,将玉牌谨慎藏好,猛然忆及一事,唇畔笑意凝滞。 “殿下,圣上大动干戈,从各州府召来数百名贵女,到底要给您的宁王府后院,挑选多少位王妃、侧妃和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除了亭亭,我一个都不要,姐姐您自己留着玩好不好? 姐夫一顿痛殴,“臭小子,居然怂恿你姐纳后宫?!” · 感谢木昜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70章 “……” 若非顾逸亭提起,宋显维差点把这事忘了。 千娇百味 第91节 他满心顾念自己梦里梦外皆倾心于同一人,非她不可,全然忽略了姐姐的想法。 姐姐该不会……打算借他来拉拢什么权贵吧? 对上顾逸亭泪光未消的水眸,他心疼地抱紧她,“我、我一个都不会要的,你相信我!” 顾逸亭上一世的记忆中,宁王其人的确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就连对她这未婚妻,也冷淡得很,话没说过两句。 除了新平郡王羞辱她那一回,宁王忽然从树丛后飞掠而出,一记重拳直挥堂兄面门,打得人扑翻在地。 那时,宁王俯视被打落大牙的郡王,嗓音冷如冰刀。 “哪怕顾家娘子未过门,本王也容不得旁人对她有一言半语的不敬。你若不满,大可跟本王对战,随时奉陪!” 如今顾逸亭细味他所言,以及他发觉她在旁观时顷刻间变软的眼神……分明有情谊藏匿其中! 她怎就误信说旁人所言,断定“宁王娶她,纯属为好胜心切”,“维护她也出于维护宁王府的颜面”呢? 时至今日,顾逸亭方重新将那躯体精壮修长、黑脸蓄须的紫袍男子,与身畔的俊秀挺拔的小青年联系起来。 霎时间,对前世那位怙恃双失的冷峻少年,她倍感心疼。 由此记起新平郡王,顾逸亭免不了忆起,自己刚从一场迷乱中苏醒,衣裳不整、头发披散地奔走而出,却看到那人轻佻而蔑视的笑…… 今生,她定要离此人远远的! 即便她已不是养在尚书府的贵女,新平郡王定然看不上她……但她能避则避,能装丑尽量装丑,绝对不招惹他! 宋显维见顾逸亭神色变幻莫测,感伤与愤怒兼有,只当她为熙明帝大肆宣召贵女进京的事而吃醋,当下软言安抚。 “亭亭,你别恼,我姐她……大概是没收到我请旨的密函。我明儿回城,即刻向她禀报!” 顾逸亭勉力从前世纷扰中抽离,顺着话题往下接:“万一她不喜欢我,非要你娶旁人?那我只能恭喜你了!” “怎么可能?” 宋显维几欲想告诉她,在他的梦中,熙明帝与她很是投缘。 可梦中莫名其妙的结局,无论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 他只得改口:“我姐很好,没架子。” 顾逸亭莞尔一笑,没作否认。 念及意中人曾形容自己“冷面心狠手辣”,宋显维又补充道:“其实,我们兄弟和姐姐,性子略嫌仁慈温和,一点儿也不适合端坐于庙堂之高、搅弄风云。 “长兄堕马早逝,二哥沉稳但行为不端,三哥患病,四哥残疾,五哥没养大,我……胡闹贪玩,姐姐才被迫扛起大任。 “前年重登皇位,她曾允诺,下一任储君,将在她本人和众弟兄的子女中选拔。因此,每逢回京,哥哥姐姐总要催我别乱跑!没准儿,咱们明年就得被催生娃儿了!” 他笑嘻嘻地吻了吻顾逸亭滚烫的脸颊,昏暗中见她羞涩垂眸,却未曾留意,她眸底滑过的无尽感伤。 “娃儿”二字,如针一般扎进了顾逸亭的心。 她不忍心地闭上双眼,告诉自己,那年逃亡路上,大夫的轻蔑,不慎打翻的汤药的味儿、纠结难眠的夜晚……将不复存在。 ***** 次日天未亮,顾家人率先动身,带上行李与花木离开京南别院,浩浩荡荡进城。 与顾逸亭上辈子所见类似,京中车水马龙,繁华异常,士庶无不喜气洋溢,一派盛世景致。 熙明帝正月下达诏令,将于四月举办牡丹群芳宴、于五月游湖采莲宴等盛会,邀请贵女们来京赴会。 人人均知,女帝最看重幼弟宁王,此举无疑是为挑选一位出类拔萃的弟媳。 因此,地方富商的千金即便未获邀请,也趁探望亲友之机,削尖了脑袋往京城挤,碰运气看能否寻获良机,把本就喧闹非凡的内城堵得水泄不通。 而在旁人眼中,护送二叔公上京的顾逸亭和苏莞绫,显然成了“未受邀、却不要脸凑上来”的未婚少女。 车马经过大道时,风扬起纱帘,不凡容姿频频遭人窥觊;外加二叔公的花木换了名贵的花盆,自是惹来不少热议。 因贵为尚书的大伯父尚在宫中议事,除七叔顾仲连回了自己的府邸,顾家一行人先去顾仲祁的府邸歇息。 主干道旁食店、酒肆、面摊、饼铺、茶馆、客舍杂列,临近正午,叫卖声、欢笑声夹杂鲜活气扑面而来。 “妹子!弟弟!瞧!那是娘的酒楼!”顾逸书骑马走在马车旁,刻意放缓了速度。 顾逸亭挽帘张望,意外的是,这绝非她前世所见的小饭馆,而是一家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大酒楼,呈南北西三座连体楼宇,典雅气派。 “咦……?”顾逸亭颇觉惊奇。 父母在穗州时各有不少家业。 上世便宜卖给了四叔后,父亲入京为官,母亲陈氏则在女帝新政扶持下,开设了粤菜饭馆。 其时,粤菜的受众群体为是商人,因而饭馆设在商家林立的城东与达官贵人出没的城西交界处。 也许这一世,她和弟弟没来京城,母亲在生意上倾注更多的心血,使得饭馆于短短三年内成为城东有名的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酒楼,规模大了不下十倍,店内客似云来,门外车马络绎不绝。 顾逸亭心下暗忖,她的一个小小决定,影响超乎所料。 顾家一行人拐入城西。 如顾逸亭印象相类,父亲入京后购置的宅院,位于在城西顾尚书府两条街外。 当顾逸亭小心搀扶二叔公下马车,抬头见府门外迎候的十余人中,为首一人年近四十,容色仍十分娇美,一身绛紫绣翠花丝锦缎褙子,下穿水红宽锦裙,头戴五宝金银簪,正是母亲陈氏。 顾逸亭眼底湿润,心下欣慰——她不在,母亲也过得有滋有味呢! “亭亭!峰峰!”陈氏细看姐弟二人时,泪水哗啦啦地冲刷着脸上的浓妆,口中蹦出满嘴方言。 “你两个无良心!激死娘!咁多年都唔探望一下老娘……哎哟!二叔对唔住!我一见两姐弟就想打人,忘记同您打招呼!失敬失敬!” 二叔公看着眼前又哭又笑的中年美妇,蹙眉打量她:“你……?” 陈氏急了:“二叔!我系书书娘啊!” “嘘嘘?”二叔公半天才反应过来,“二侄媳,你咋穿金戴银、花花绿绿,要去唱戏?” 陈氏目瞪口呆,尴尬笑道:“京城嘛!热闹、体面些好。” 她转而瞪视一旁的顾逸亭和苏莞绫:“你们年纪轻轻这么朴素!难怪嫁不出!” 顾逸亭今儿穿了影青绸纱褙子、月白罗裙,腰悬白玉牌,通身雅致清丽;苏莞绫则换上宋昱所赠的粉绫裙,衣饰精致,何来的朴素? 顾逸亭啼笑皆非,挽了母亲的手:“娘,咱们路上若打扮得光彩亮丽,岂不招贼?您这些年可好?” “娘!我好想您!看我长高了!”顾逸峰也乐呵呵拉住陈氏的另一只手。 陈氏没忍住,站在自家门口开始嚎啕大哭,惹来路人驻足围观,最后由儿女和长媳边哄边簇拥入内。 ***** 顾仲祁当年在选房宅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要住得下全家,包括迟迟没来京城的长媳、女儿和幼子;二要离尚书府别太远,便于兄弟间交流小聚。 前一世,因堂姐顾盈芷缺伴读,顾逸亭长期居住在尚书府,久而久之,不少人忘了她的父亲是掌管御膳的太官令,视她如真正的尚书府千金。 此番重临京城的家,顾逸亭随父母参观,眼看院落宽敞,舒适雅致,连布置都与回忆基本重合,不由得会心一笑。 于偏厅落座,陈氏命人捧出各式精致美点,皆是大伙儿最熟悉的虾饺、烧卖、萝卜糕、白糖糕等南国风味,众人不拘小节,边聊边吃。 浅抿仆役奉上的香茶,她唇边噙笑,听母亲絮絮叨叨数落她故意拖着不来京城,应该改名为“顾逸拖”。 她忍俊不禁。 陈氏一贯说话直接不绕弯,刀子嘴豆腐心,训斥了一炷香时分,改而把自家女儿里里外外夸了一遍,对她出落得越发美貌而沾沾自喜。 见陆望春素衣无妆,陈氏安抚道:“春儿,几年来辛苦你啦!我家阿舟命苦,我不勉强你守住顾家,遇到合适的男人,趁青春好年华,快快改嫁吧!” 陆望春一怔,尚未回话,陈氏又把话锋转向苏莞绫:“绫绫,你老大不小,得闲去你大舅家转转,撞见青年才俊,就快快嫁人啦!” 苏莞绫茫然不知所措,唯唯诺诺,含糊应对。 陈氏绕了一圈,最终把目光放在千娇百媚的女儿身上,语气溢满恨铁不成钢之意。 “早叫你来京,那阵子京城贵女大部分有婚约,以你的姿色,指不定早早嫁入皇家!现今好啦!涌来几百号佳人!你娘我愁死了!白白给你好脸蛋!你唔好返穗州,望一下京城有无财貌俱全的好儿郎,快快嫁人啦!” 她连对陆望春、苏莞绫、顾逸亭说了相似的催嫁之词,余人面面相觑,均想说宁王和顾逸亭已定下口头婚约。 未料顾逸亭清咳两声,用眼神制止兄弟、嫂子和表姐泄密。 以母亲的性子,一旦知晓女儿与宁王生情,消息保准儿能在一日之内从酒楼传遍京城每个角落。 目下城内挤满心心念念嫁宁王的千金们,顾逸亭若公然宣称宁王相中了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没了“顾氏姐妹花”的名头护着,她岂不被仇恨的目光穿透、被挑剔的言论淹死? 在宁王别院待过的顾家上下,曾被再三叮嘱,在事情未真正落实前,切莫漏口风,以免传出不堪传闻,节外生枝。 他们面对陈氏痛心疾首的埋怨,不约而同露出遗憾之情,实则心下暗搓搓等待宁王上门提亲,给她制造的大惊大喜一刻。 聊着聊着,话题转移至四叔四婶和杨家的阴谋诡计上。 陈氏历来和四婶不睦,听说女儿几乎吃了大亏,激愤之下毫无仪态地捋起袖子,破口大骂:“老四想死啊!居然敢欺负我亭亭!等我派人将他两公婆的手脚剁了喂狗!” 顾逸亭连忙劝止:“娘,四叔四婶以依律查处,您就别操心了!” 陈氏一族在穗州扎根数百年,顾逸亭真怕母亲一怒之下,煽动舅舅阿姨们滥用私刑。 “不!你能忍、你爹能忍,你娘我咽不下!”陈氏恨得咬牙切齿。 顾逸亭只好将宋显维挺身而出阻止杨氏兄妹的诡计、让“朋友”拿下四叔放火的人证物证,并彻底端了一窝拦路抢劫夺人的匪徒等式如实告知,更明言四叔一家与杨氏兄妹数罪并罚,已获刑抄家流放。 陈氏听说已有人替她出了恶气,脸色稍稍缓和几分。 大抵发觉女儿谈起那叫“阿维”的小伙子时,眼角眉梢难掩绵绵柔情,唇畔不时流露甜蜜笑意,陈氏“哼”了一声:“亭亭,老实讲,你睇中人家?” 顾逸亭心头一震,闷声嗫嚅:“有、有那么……明显?” 顾逸书、陆望春、顾逸峰和苏莞绫同时笑而点头。 陈氏细心描摹的柳眉瞬即挑了挑。 “哪一年生的?家里做什么?父母健在?有无兄弟姐妹?” 顾逸亭踌躇未决,一直在吧唧吧唧吃点心的二叔公突然插口:“在说阿维啊!老夫最了解!” 余人下意识捏了把汗——该不会头一天就把宋显维的宁王身份给供出来吧? 不料二叔公咧嘴一笑:“他康佑九年生,京城人士,家中从政,父亲已离世十一年,母亲健在,上有两位兄长、一位姐姐!亭亭,看二叔公记性好吧?” 顾逸亭憋笑夸赞:“对对对!您一字不落,全背下来了!” 亏得二叔公常常今日忘了昨日事,偏生把他和宋显维初次见面的对话牢记于心,倒背如流。 陈氏听闻对方家在京城,且家里当官,面色柔和了三分。 “既然系京城人士,改日叫到府上,我过过目!” 千娇百味 第92节 作者有话要说:【京城副本全面开启,本章顾妈妈说了一些方言,例如:激死=气死,唔=不,睇=看,大家要是看不懂的话请告诉我~么么】 作者数学不好,上一章有个细节弄错了,现在改回来——印章上的年月应是“康佑十年正月”。 整理一下时间线: 康佑是宁宁爹在位的年号,宁宁爹驾崩是康佑十七年冬,宁宁那时不到九岁。 宁宁的姐姐女扮男装执政了六年,第七年把皇位还给三哥;第八年,三哥又把皇位让给了姐姐。 而本文开场是宁宁姐姐以女帝身份执政的第二年,但实际上她并非女强人,完全是兄弟们不给力(对,包括本文男猪小阿维,当时就是个傻呼呼的小正太)。 上个文大致内容是——萌蠢小公主被迫坐上龙椅最后下不来的故事; 这个文讲述的是——萌蠢小阿维不小心当了自家媳妇的奸夫而又不自知的故事???(我瞎掰的,别理我) · 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头头家的阿纹鸭的地雷 感谢?未来の未来x27、栀歌x5、头头家的阿纹鸭、阿纹家的头头鸭的营养液 第71章 “这……这……” 顾逸亭犯难,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 姑且不谈宋显维是位亲王,即便他只是江湖人,也容不得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陈氏见她迟疑,狐惑道:“有问题?” “娘,他、他身负要务,最近未必在京城。” 顾逸亭犹记宋显维昨夜之言——密匣的事,有些棘手。 依照他不顾反对、当众宣布提亲,自是有随时离京的计划,才急急从她手上讨一颗定心丸。 陈氏生怕她上当受骗、被耍了或痴心错付遭抛弃,问长问短,闹个不休。 顾仲祁对妻子如防贼似的态度倍觉无奈。 明明是自家女儿甩了人家,人家反倒抛下亲王尊严、巴巴跑去追,竟被当成骗子…… 他曾想训斥女儿的胡闹,碍于宁王小心翼翼将她捧在手心,只得作罢。 而今听妻子义愤填膺,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眼泛泪光。 顾逸亭从母亲唠唠叨叨中,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她当初醒在举家北迁前夜,混沌一片的脑海迫使她仓促做决定。 为远避孽缘,她甘愿舍弃陪伴家人的温馨时光,想尽办法滞留在穗州的家,何曾想过兜兜转转,她终归回到京城,即将定亲的仍是宁王? 蹉跎数年,阖家共聚的日子着实不多,她正寻思该如何让母亲安心,门外匆匆奔入一名顾家管事。 “老爷!夫人!少爷!尚书大人的车马过府不入,朝咱们的方向来!” “快!快准备相迎!”顾仲祁料想,兄长提早下值,亲来探望二叔。 顾逸亭乍然听闻大伯父亲自到访,喜悦与兴奋溢满胸臆,急忙理了理发髻和衣裙。 大伯父顾仲安幼时在穗州出生,十六岁进京考试,自此青云得路。 他从员外郎一步步做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直至七年前,被代兄执政的长公主提拔为吏部尚书。 后在换位的动乱中,他坚定不移地支持熙明帝以女帝身份登。此后,顾仲安父子更是仕途坦荡,圣恩无限,连带顾仲祁全家也沾了不少光。 顾逸亭前世蒙他悉心照料与教导,出落得优雅动人,比起堂姐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生的她仍保留了在尚书府的言行举止、学识修养,平添豆蔻少女不具备的成熟沉稳。 遗憾今生缘薄,和大伯父一家相逢恨晚。 沉思中,顾逸亭随兄弟按照辈分,立于府门外石阶前相候。 午后阳光和煦,为熙熙攘攘的人群镀上一层细碎金光,连喝道声、礼让声、马蹄声都显得暖融融的。 当尚书府的马车停靠阶前,顾逸书陪同父上前迎候;顾逸亭立在陈氏身侧,目视缓缓下车的中年赤袍男子,忽有一瞬息的恍惚。 顾尚书容光饱满,须眉隐隐发白,狭长眼眸慈爱与严厉兼之。 他刚从宫里赶来,却已提前换下官袍,改穿便服,摆明不愿以官员形象拜见长辈。 记起他语重心长的教诲,顾逸亭心潮澎湃,眼眶湿润,下意识张口唤道:“大伯父!” 顾尚书微微一怔,正半眯眼察看是何人发话,忽见男女老少齐齐出迎,大惊之下,忙向那位须眉俱白的清隽老人深深一揖:“二叔,侄儿因公务在身,未曾远迎,不胜惶恐。” 二叔公盯了他好一阵,似是记起了什么,迷茫挠头:“安仔?长那么大了?” “……” 年近五旬、朝中柱石顾尚书,被他当街喊了声“安仔”,脸上神情称得上异彩纷呈。 场面一度尴尬。 顾仲祁连忙对兄长道:“阿兄,二叔记性不大灵光,重遇小弟夫妇,皆没认出,您二位十年不见,他能叫得出名字,实属奇迹。” “原是我不孝之故。”哭笑不得的顾尚书眸底滑过憾意,慰问几句,继而打量顾家小辈。 顾逸亭与长嫂、幼弟和表姐上前行礼,殷勤问候,一双雾气缭绕的水眸徜徉着久别重逢的感激与敬重。 她本就仪容出众,外加呼唤声流露的情不自禁,及非比寻常的热切眼神,顾尚书很难不注意到这位侄女。 他慈和眸光须臾暗淡,沉厚嗓音意带拷问:“你,是亭亭?” 旁人兴许觉察不出异常,但顾逸亭前世与他相处六年,自是能轻易捕捉其中的冷冽。 她的心仿如一块硬石,“咕咚”地坠入了冰湖,直沉至昏暗无光的深渊。 ***** 重回偏厅,众人根据长幼次序落座。 顾逸亭在顾尚书的示意下,起身行至厅中,原原本本地交待了穗州顾家的变故。 一切,缘起于她托病不赴京。 她坦诚告知,早闻父母催她来京,融入京中贵女的圈子,然则她认定,自身生性顽劣、不适合过规规矩矩的京城生活,更担心失仪失言,辱损家风,因而一再耽搁。 其后又觉,在行政扶持下,女子大可走出闺阁,研习技能、传道授业解惑,便试着以参加百家盛宴来谋一份闲职。 由于她迟迟未放弃穗州的家,四叔四婶甚至动员一众族亲,多次登门相劝。 劝说无果,四叔为尽快还清债务,和杨家人联合买通她家仆役,盗取百家盛宴的食材、嫁祸于事业上的竞争对手,乃至利诱丫环偷窃她的玉佩、制造她和杨少东家的私相授受的暧昧。 事发后,四婶拦路当街咒骂,四叔派人夜间纵火,杨家更为报复而通匪羞辱他们。 这些恶劣事件,相较于她上辈子的经历而言,算不上什么。 众目睽睽下,顾逸亭态度从容,平静陈述,并未刻意抹黑陷害过她的人,也承认自身的清高傲气,难免有不够尊重长辈之处。 她素知大伯父对于家族的团结和睦看得极重。 她和四叔之间的纷争,说到底是两房人贫富不均所引起。 原为家族内部的小小争执,逐渐演变至四叔一房人的抄家流放,从此成为顾家耻辱,她的确要负上一点责任。 如她真的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在巨大恶意下自保成功,已是万幸。 但她心里清楚,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处理得更圆滑更妥帖,不致于伤及顾家颜面。 毕竟,她此生对四叔四婶的防范之心,源自上辈子的厌恶。 她的疏远或多或少表露了蔑视态度,导致双方矛盾冲突越演越烈。 假若她当时避其锐气,软硬兼施,或许结局将截然不同。 听了顾逸亭完整的叙述,顾尚书阴暗的脸色逐渐缓和,眉头则拧得更紧了。 顾仲祁夫妇、顾家兄弟等人对此虽非初闻,仍无比激愤。 偏生顾尚书一言未发,他们敢怒不敢言。 少女婉转清音消散后,顾尚书以沉声打破缄默:“亭亭,你四叔不争气,让你受委屈了。” 得他一句安抚,余人长舒一口气。 顾尚书叹息:“七弟先前写来的家书,语焉不详,模棱两可,仅说了句‘二房小辈与四房起争执,四哥四嫂获罪,抄家流放’,让老夫忧心忡忡、日夜难安。” 顾逸亭与陆望春、苏莞绫等人啼笑皆非。 没想到……七叔不光窝囊,连话也说不清楚!差点把锅全甩给他们了! 顾尚书又道:“今日从宫里出来,巧遇面圣的荣王世子,他简单阐述过穗州之事,老夫方知背后案情复杂。此番前来,除了要接二叔到尚书府中居住,也想听听你们的说法。” 顾逸亭无愧于天地良心,更无惧在大伯父面前坦言来龙去脉。 此刻骤然听说,宋昱竟已事前向他老人家打过招呼? 她既惊讶又感动。 有了身份尊贵的荣王世子作证,她所言可信度自然高了许多。 但宋昱不是早就放弃追求她了?缘何将此事扛身上? 大伯父不肯听信一面之词,才故意板起脸吓唬她? 细看他墨眸凝聚浓重的暗云,顾逸亭瞬即明白他的复杂感受。 哪怕他入京时,四叔年纪尚幼,终究是他的嫡亲弟弟。 双亲过世已久,长兄如父,眼看对方沦落至此,他心慈仁和,第一反应是帮一把。 可怎么帮?动用职权相救,有违法规。 不管不顾?大损兄弟情谊,有失族中威信。 顾逸亭知他突然明白真相,一时间踌躇未决,当即盈盈一福,语气诚恳。 “大伯父,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侄女相信知府大人的判决,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正所谓‘祸之至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此事虽非好事,但四叔归四叔,他在穗州的所作所为,无损您的在朝中的威望和名声,更不会影响族亲关系。” 她说完,假装不经意窥觊父母兄长的反应。 千娇百味 第93节 顾尚书从她的眼光转向顾仲祁,心中一突兀。 他竟然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事! 二弟顾仲祁看似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只专注于饮食搭配,私下全无脾气;可一旦伤及他的子女,他的袒护与怒火绝不亚于聒噪的陈氏。 身为长兄,若拉四弟一把,反倒招致二弟怨言,显然大大的不划算! 最佳方式是听从判决,顺其自然,不再插手。 “大伯父理解你的意思,还真是个伶俐的孩子,”顾尚书直视她端雅清丽的面容,捋须而笑,“各人福缘自修,谁造孽!谁担着!” 他此前得悉穗州顾家出事后,曾认定不听父母言的顾逸亭,是个不孝不义、心机重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此际相见,她不但容姿不凡,温和有礼,更有一身湛湛风华,无论仪表行止、思想气度,丝毫不输王公贵族的千金。 如此佳人,至今未获婚配? 忆及荣王世子丰采俊逸,与顾逸书交好,此行又与顾逸亭同路,再念及她死活不入京……顾尚书忽然嗅出了什么,意味深长一笑。 “亭亭,你如今才来京城陪伴父母,只怕也陪不了多久,就得出嫁啰!” 顾逸亭俏脸一热:“大伯父说笑了!” 垂眸处,羞涩之态毕现。 顾尚书乐了:“得空要多来尚书府陪陪你堂姐,你堂姐明年也要嫁人啦!” 见大伯父和她前世所见无异,顾逸亭满心喜悦,哪里还管得着他话里有话的“也要”二字? 当下,大伯父力邀二叔公到家里长住。 二叔公发自内心想和顾逸亭、顾逸峰他们住在一起。 但一听尚书府又大又宽敞还更华美,老人兴致勃勃,拉了大伙儿同去参观。 顾逸亭迫切想见堂姐,忙趁长辈们享用点心时火速回房,翻出江南掌柜们所赠的珠钗首饰、华贵梳篦,细细检查无碍,以锦匣装好,以备送赠给伯母、堂嫂和堂姐。 全是符合她们喜好的小礼物,按理说,能为她减少陌生感吧? 她换过一套新衣,揉了揉躲在床角的大白猫,满怀期待地信步返厅,又让紫陌去寻写名贵药材和字画备着。 只有回尚书府,她才会更真切地意识到,她确确切切回来了。 ***** 西城两座顾府相距不远,几辆马车穿街过巷,拐弯后走了十余丈,便已放缓速度。 其时临近黄昏,暖光柔柔,惠风畅畅,花香幽幽。 庄重气派的朱色府门外,并立着衣饰焕然的大伯母、堂兄堂嫂和堂姐,和神态毕恭毕敬的仆役丫鬟。 从扬起的纱帘悄然偷望,大伯母一往如初的雍容,堂兄堂嫂略显富态,而堂姐淡妆浓抹,满身绸缎……仿佛比起前世多了三分妩媚,少了两分亲切。 马车停稳,顾逸亭由紫陌搀扶下车,对上堂姐顾盈芷好奇的端量,略微羞赧垂了眼眸。 尚书府千金顾盈芷自诩艳动京师,未嫁贵女中,无人能出其右。 这一刻,堆积多时的自信,竟如山崩岳毁,坍塌一空。 这就是她远在穗州的堂妹? 昔时体弱多病、后带领厨子、代表顾氏家族参加了一个什么美食盛宴,夺得头名的堂妹? 顾盈芷只当南人粗鄙野蛮、富而不贵。 再说……喜好饮食者,大多身材臃肿、言语粗放,岂会有此等超凡脱俗的仙姿丽色? 暖风揉合夕阳霞彩,投落在顾逸亭杏花粉轻丝褙子与象牙色百蝶舞花裙上,衣裙合体,料子讲究。 妙龄少女肤光如雪,脖颈修长,秀肩若削,纤腰如束。 她发髻简单地插了一支莲荷银簪,栩栩如生的银荷叶上点缀圆润璀璨的海水珠,奢华精巧不失雅洁。 精雕细琢的五官,艳一分显俗,淡一分显寡,妍丽娟秀,恰到好处。 垂目时,浓睫毛翘长,亦难盖掩她的翦水秋瞳所透露的澄明清澈、通达圆融。 顷刻间,顾盈芷心头大震,柳眉颦蹙,美目难以抑制地迸射出淡淡抵触与浅浅妒意。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预定的新女配已上线! · 感谢木昜扔了1个地雷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72章 尚书府外等候的众人一拥而上,围着二叔公热情问候。 他们均知,顾尚书及兄弟姐妹们年少时连失怙恃,全靠这位仗义的长辈护着,家业才不致于旁落人手,且他老人家从不贪图小利,一心安享清静,是位受人敬佩的长者。 盼了多年,顾尚书总算把他老人家请到京城,自是叮嘱夫人和子女尽心款待。 二叔公被簇拥着,昏头转向,下意识回头求助于顾逸亭:“亭亭……” “侄女逸亭,见过大伯母,堂兄,堂嫂、堂姐……”顾逸亭连忙上前,柔柔施礼。 尚书夫人喜滋滋迎上,挽了她的手,越看越是欢喜。 “哎哟!侄女儿好生俊俏!果然如你母亲夸赞的那般,惊若天人!” “……!”顾逸亭心底窜起的窘迫感迅速淹没了她,慌忙解释,“母亲爱说笑,大伯母请莫要见笑。侄女儿生性粗野,若有欠妥之处,望您多加提点指正。” 陈氏素爱夸口,哪怕官话说得乱七八糟,却每每逮着人就把自家子女夸狂一遍。 用“惊若天人”来形容亲生女儿?把自己比作仙子的娘?能不能学着谦虚一点! 堂兄和堂嫂见了顾逸亭、顾逸峰等人,殷切询问路途可有不适,又不住劝他们留在京城,一如顾逸亭记忆中的热情、无架子。 相较而言,一直默然浅笑的堂姐顾盈芷,则无端予人淡漠疏离之感。 顾逸亭向她报以友善笑意,细观她眉眼如画,一身白底红梅刺绣织金缎褙子,绣工繁重;发上、胸前、腰间配饰精致华丽,大大减弱了她上一世的书卷气。 见顾逸亭笑靥如花,顾盈芷不好再维持原有的清高:“妹子,可算见到你了!” “姐姐,我总盼着与你相会。”顾逸亭笑眸泪光泫然,伸手去挽对方的手。 顾盈芷下意识闪避,纤纤玉手往后一缩。 顾逸亭心生寥落。 她此生晚来了三年有余,堂姐已有小姐妹,不像过去终日与她作伴,相互促进、相互影响,建立深厚姐妹情。 有得必有失。 她留在穗州,与长嫂和表姐相处融洽,代价是与京城堂姐的疏远。 日后长留京城,她坚信,断了的情分,终将得以维系。 ***** 与陈氏主理的顾府不同,尚书府更宽敞大气,花木间亭阁错落,既有官宦人家的底气,又具文人雅士的别致。 进入前厅,下人奉上茶点。 洁白瓷盘中装盛的是京中的特色面点,如炙焦金花饼、牡丹糕、芙蓉饼、桂花蜂糖糕、滴酥鲍螺等,色泽亮丽,口味咸甜兼备。 顾逸亭对于府中的厨娘的手艺犹为熟悉,记起前世弟弟每回来访,都喊着要吃奶油蜂蜜所制的酥油鲍螺,当即怂恿他一试,立马又后悔了。 只因顾逸峰一吃,果真像馋猫般一顿猛吃,完全停不下来。 “峰峰,悠着点!没人跟你抢呢!”大伯母见他天真率直,笑眯眯地吩咐下人多呈几盘。 顾盈芷在旁勾了勾唇,如有难以觉察的讽刺。 为化解尴尬,顾逸亭示意丫鬟捧上礼物:“大伯父,大伯母,小辈们此行从穗州带了些土特产,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大伯母、堂兄、堂姐均客套而笑:“自家人,又是远道而来,何须虚礼?” 他们从未去过穗州,对当地毫无感情。 顾尚书眼看香喷喷的腊鱼腊味、浸泡盐水的咸乳牛片、荔枝干、桂圆干、酒渍海鲜、盲公饼和各式咸菜等,霎时两眼放光,眼眶随即增添了几丝微红。 “这……这全是老夫儿时记忆啊!想当年,祖母和母亲最擅做腊鸭腊肉,还有腌制的莴苣、咸笋,配上白米粥,味道一流…… “在京多年,老夫鲜少吃上地道的!连你娘开设的酒楼,也为迁就本地客人口味作了调整,总觉缺了点什么。亭亭,你实在太懂大伯父的心!数千里路的情意和孝心,亏你考虑周到!谢谢!谢谢你,好孩子!” “大伯父,这些多半是侄女亲手做的,您若不嫌弃,下回侄女再给您多做一些,不够正宗的地方,请您多加指导。” 顾逸亭上世曾听他感叹,日日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反倒怀念小时候简单朴实的味道,可他堂堂尚书,没好意思让人专程南下搜刮,只得不了了之。 去年听闻二叔公有北上意愿,顾逸亭特地从顾家食谱中找寻秘方,尝试做了一批腊肉咸菜,以遂大伯父心愿。 未料最后,她亲自跟过来,亲眼目睹大伯父的喜悦,大觉欣慰。 启程前,陆望春、苏莞绫和顾逸峰对她非要带这类风味小食、干货作为赠礼颇为不解,此时此刻,见顾尚书喜笑颜开又满怀感伤,方知顾逸亭用心良苦。 尚书府余人既惊又奇之际,顾逸亭将江南掌柜们所献的刺绣、奢华首饰、特色梳篦等呈献给大伯母、堂嫂和堂姐,又把沿路购买的茗茶、精美瓷器、折扇等赠予堂兄。 众人只当是寻常可见之物,打开锦匣,没想到件件为难得一见的精品! “呀!亭亭!这套镂雕翡翠头面……如此珍贵!这金篦,镶满红珊瑚与合浦珠,绝非俗物,大伯母可不敢收下啊!” “堂妹,你从何得知我这哥哥喜爱龙泉梅子青釉?此为已过世的老匠人所做,釉厚而光亮,质莹如玉!牙雕高丽扇,雕琢精细,乃世所罕见的珍宝啊!” “这等华美绸缎、宝石簪子,堂嫂受之有愧……这嵌玉金铃铛,是给你堂侄儿的?有心有心,真的太有心了!” 顾尚书一家身处京城,平日见惯珍物,然则顾逸亭随手拿出的见面礼贵重至极,偏生依着他们所爱所缺,令人分外震惊,不由得连声夸赞。 顾盈芷手捧一套金银绞丝红玉首饰,包括发簪、耳坠、璎珞、扳指等物,红玉纯净无暇,金银丝做工精巧,无可挑剔,堪堪将她原有饰品给比下去。 她恨不得立马试戴,对镜自赏,但静心细想,疑云满布脑海。 ——这堂妹是何来头?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么银子?难不成……她在穗州过得比他们在京城还好上数倍? 顾逸亭转目见堂姐惊疑不定,试探地问:“姐姐不喜欢?” 她起初只备了特产,路过江南才依照这家人的喜好来购置,又额外从掌柜们的馈赠中精挑细选了几件。 按理说,大伯母、堂兄堂嫂皆喜出望外,堂姐也该合意的吧? 千娇百味 第94节 顾盈芷淡然而笑:“妹子的‘小小心意’当真不小。初次会面,姐姐岂可平白无故收下这般昂贵的首饰?” “姐姐不必往心里去,妹妹近来结识了几位朋友,冲着他们的面子收了点小礼物,眼下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顾盈芷正欲问哪位朋友面子如此之大,顾尚书却断定是荣王世子,连咳两声,打断二人对话。 “盈芷,堂妹堂弟和表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你得空要带他们多走动走动。” “孩儿遵命。”顾盈芷低低应声。 顾逸亭分辨不清,堂姐的反应源于认定她存心不良、有意巴结,抑或是礼物超出预期,未敢随意收受。 她总觉自己做得还不够体面,至于何处出了差错,一时半会想不通。 当尚书府众人半推半就收下礼物,顾盈芷浅笑合上雕花锦盒:“那……谢谢妹妹了。” 顾逸亭谦逊礼让一番,忽而有家丁匆忙步入,躬身对顾尚书道:“老爷,宁康侯世子到访。” 顾逸峰和苏莞绫茫然不解,包括顾逸亭在内的余人,均不由自主偷觑顾盈芷的神色。 她杏眸微垂,颊畔漫过绯云,羞赧之余,依稀夹带两分不豫。 ***** 符展琰,宁康侯次子,是顾盈芷的未婚夫,时年二十。 顾逸亭隐约记起,上辈子大伯母私下对她提及,当年怀堂姐时,大伯父还只是吏部员外郎。 他们一家受邀到宁康侯府作客,年仅两岁的二公子符展琰,好奇摸了大伯母圆鼓鼓的肚皮,痛快敲定下了一门亲事。 符展琰原无缘于世子之尊,五年前其兄御前失德,被夺封号,性子优柔、才貌双全的他方有机缘顶上。 但他不光有不讨喜的兄长,还有一位尖酸刻薄的姐姐。 据说,他的姐姐符婉琰“无意间”揭发熙明帝女扮男装的真相,外加父亲挂的是闲职,并无实权,使得他们家一度陷入朝臣的议论中。 三年前的科举,符展琰因母亲孝期未满,没能参与,迟迟无法谋得一官半职。 顾盈芷必定是担心嫁过去后,境况大不如前,因而一拖再拖。 然而,拥有前世记忆的顾逸亭却记得,堂姐夫今年四月高中,任职于工部,受工部尚书器重和举荐,深得晋王眷顾,扶摇直上,成为朝中新兴力量。 其时,顾逸亭已答应宁王求亲,而顾盈芷见未婚夫声望日隆,终于心甘情愿把婚事提上日程。 顾逸亭掐算日子,大致猜出,这对璧人正处于最微妙的时期。 不多时,门外进来一名身形颀长的青年男子。 他作文士打扮,锦袍整洁,发束青玉冠,眉目高洁深远,对长辈们礼貌执礼,复对顾盈芷一笑。 那笑意,宛若二月春风纯粹洁净。 “展琰来得正是时候!盈芷的二叔公、堂妹、堂弟、表姐刚好从穗州进京,”顾尚书转头对二叔公莞尔,“二叔,这位是宁康侯世子,很快便是您的侄孙女婿了!” 二叔公打量这名俊雅的后生,狐惑:“那……我家小阿维怎么办?” 余人一怔,顾逸亭只觉被人架在火上烘烤,热得不成样子。 她急忙制止二叔公:“您老人家又范糊涂了!符世子是堂姐的未婚夫婿。” 二叔公似懂非懂,没多久,注意力被新端来的玫瑰糕转移。 顾逸亭暗暗松了口气。 符展琰向顾逸亭等人略一点头,眸光掠过顾逸亭的面容时,似有极短暂的凝滞,随即急急挪移视线。 “世伯,今儿京城还真是热闹!不光尚书府来了贵客,连穗州的荣王世子也抵京入宫。方才,小侄从城东过来,恰好碰上宁王归京的队伍……” 听到“宁王”二字,顾逸亭禁不住抿了抿唇。 “哟!宁王爷也回来了!”顾尚书笑得戏谑,“慕名来京的千金们可算放下心头大石啰!” “可不是?荣王世子进城已经引来沿路争相围观,适才宁王和三位指挥使骑马走在道上,看热闹的各地贵女和亲属把路全堵死了……小侄被迫从城北绕行,是以来晚了。” 顾逸峰悄悄望了姐姐一眼,见她微微撅嘴,忙把最甜腻的蜂蜜糕推至她手边。 顾尚书和符展琰闲聊好一阵,顾盈芷幽幽插口:“殿试在即,世子居然有闲心乱逛?” “盈妹,我这次前来,是想请教世伯,有关近日黄河水灾的问题。你也知道,殿试常出针砭时弊的命题,我不得不防啊!”符展琰语带无辜,“一点小疑惑,不耽误诸位接待贵客。” 顾逸亭的思绪则飘向了今年的洪灾。 印象中,这场天灾影响范围颇大。她前世好像顺应圣意,捐献了两件首饰? 灵机一动,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难题,迎刃而解。 符展琰所问之事的确不太复杂,顾尚书听完,简略陈述朝中各部门的赈灾流程。 他提及熙明帝自即位后,最重视的不仅是豁免税粮、安抚民众、大赦刑狱,后续更偏重于“以工代赈”,解决劳力需求,抑制流民。 他建议符展琰尽可能多关注各部们之间的联动,考虑如何节省人力物力,防止贪赃枉法现象,切莫墨守陈规、老生常谈。 顾逸峰最初忙着吃喝,旁听到一半,忽而对这话题产生浓厚兴趣,听得入了神,嘴唇翕动,想问又不便开口。 末了,顾尚书留符展琰一同用晚膳。 符展琰望向顾盈芷,确认她并无多少期待,当下委婉而笑:“小侄还须回去筹备应考之事……” 他顿了顿,似想起某事,复笑道:“对了,三日后,篱溪东有一场大型讲学会,我和几个哥们会赶在闭关苦读前凑热闹。正逢桃花开得极生,盈妹可愿同往一观?” 他们自幼相识,又有婚约在身,与亲朋好友赏花踏青之类的雅事,乃日常之态。 顾盈芷念及他考试在即,不忍推拒,随口应了句:“好啊!堂妹、堂弟和表姐也一块去呗!” 顾逸亭正愁没机会和堂姐亲近,闻言大喜,拉了身旁的顾逸峰、苏莞绫离座致谢。 “谢过世子与姐姐相邀。” 她明艳脸庞如雪玉雕琢,眉梢唇畔,既有秾艳,亦有清雅, 满脸喜色纯真无作伪,一刹那间,让人如置身繁花盛放的春盛暖阳下。 符展琰恰巧抬眸,目光不自觉被那柔美笑颜吸附,紧绷的心弦似被看不见的纤指悄然撩拨了一下,紊乱的心跳,在耳边掀起时轻时重的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预定的新男配已上线! 宁宁:谁?谁预定了男配?看本王的四十米大刀! · 感谢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财大气虚的地雷 感谢头头家的阿纹鸭、阿纹家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 第73章 当夜,符展琰匆忙告辞,顾家小辈们则留在尚书府用膳。 两家小辈原不熟络,但顾逸亭大方热情,主动攀谈,外加堂兄堂嫂性子随和,一顿丰盛家宴下来,两房人相处融洽,连原先神色淡淡的顾盈芷,也渐添笑意。 顾逸亭对堂姐的喜好了如指掌,即便两世际遇大有不同,但人的性情变动不会太大。 她挑的话题,尽是对方熟悉的领域,使得堂姐不知不觉放松,禁不住多聊了几句。 饭后,顾尚书竭力请二叔公搬到府上长住,并带他去视察为他打造的院落。 院中房舍布置古雅,家具、玩物应有尽有,且供其放置花木的位置十分空旷。 看得出。顾尚书已费了不少心思,力求让老人住得舒适。 然则二叔公转悠了一圈,没头没脑地爆出一句:“亭亭,我更喜欢阿维家!” “阿维”二字,已非初次从他嘴里冒出,越发引起尚书府中人好奇。 “二叔,‘阿维’是何人?”顾尚书狐疑发问。 “你连我家阿维也不认识?” 二叔公吹胡子瞪眼,满脸写着“没想到你孤陋寡闻至斯”的鄙弃。 顾尚书及子女皆茫然不知所措。 顾逸书兄弟互望一眼,哭笑不得,又不敢声张。 顾逸亭烧着脸颊,向顾尚书委婉解释,“大伯父,二叔公他……兴许习惯与我们一处,要不……让他老人家先在我爹娘那儿住上些时日再说?” 顾尚书亦知老人家近年与二房最为亲近,无奈应允,又承诺有空会多上门陪二叔公聊天,以弥补这些年的生份。 他对侄子侄女外甥女皆作了一番劝勉,才依依不舍送他们离府。 夜色苍茫,顾逸亭无比怀念京城夜市的热闹。 但初来乍到第一天,她没敢到处跑,雀跃之心嫌马车内闷得慌,干脆下车,与二哥并肩散步。 兄妹二人上一世感情极其深厚,今生分离数载,重逢后忙这忙那,实则没真正交流过。 顾逸书此前曾担心妹妹常年在民风随意的穗州,只会变得大大咧咧,难以融入京城的圈子,未料她不光出落得娇美动人,谈吐举止皆稳重端庄,叫他大为惊喜。 “妹子,你可知,娘往日常没事叨念着你,老让你来京城……只因前年还是去年,宁王爷从边关回来后,派人打听过大伯父家的事儿。 “堂姐与宁康侯世子的婚约是十几年前便定下的,娘老在怨恨,说你迟迟不来,否则宁王爷指定会喜欢你的。 “当时,爹和我岂有胆子去攀附亲王?全当她在痴人说梦,反倒想过促成荣王世子和你……做哥哥的一厢情愿,希望没给你带来太多困扰。” “哥,荣王世子他人很好,的确是位值得托付的好男儿,只是我……也不知怎的,就给阿维骗回京了。” 她说“被骗”时,唇角扬起自嘲与蜜意,如有甜丝丝的滋味弥散于空中。 顾逸书舒颜而笑:“你为何不肯对娘坦白?届时保准把她吓一大跳!” “目下京城聚满了奉命而来的官宦人家的千金,我和阿维的事充其量算是私定终身,未能得到今上首肯前,能瞒就瞒吧!” “也对。” “对了,哥,问你个事儿……”顾逸亭迟疑半晌,“京城的皇亲国戚都有哪些?你可知?” 她想了解的是新平郡王的去向。 她一贯心慈手软,报复打击之事,干不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对其敬而远之。 顾逸峰误以为她在时刻准备嫁入皇家,因而提前了解宁王的亲戚们,遂把在京城生活的齐王、秦王、晋王及几位郡王的名号都报了,简略说了他们的官职或动态。 千娇百味 第95节 顾逸亭听他没谈及前世对她死缠烂打的那位,略微惊讶:“我记得,除了乐平郡王,好像有一位郡王也相当年轻?” “哦,是有一位新平郡王,不知何故,两年前被调离京城,至今没回来过……”顾逸书随口答道。 顾逸亭惊闻此人已不在京中,虽不明白其轨迹何以与往时大不相同,可积压多年的心头大石终归放下了。 最大的烂桃花连见她的机会也无,今生怕是完全无算计她的必要。 她心仪之人正好也爱极了她,家人身体康健、和睦融洽,一切趋于完美! 眼下,大概只差熙明帝那一关? 想起清晨与宋显维道别后,已整整七个时辰没见他,再听说他一进城就被数百女子围观,她心底仿似被洒了糖又加了醋,酸酸甜甜,腌得脆脆的。 淡月流光氤氲的街头,喧嚣时断时续。 她垂眸望向地上并行的模糊影子,身旁那一道长影如芝兰挺秀,却不属于她曾依傍过的那人。 ***** 夜间,顾逸亭在新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 直至大白猫适应陌生环境,悄悄溜到床上,挤进她的臂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她才缓缓入睡。 翌日清早缓缓睁眼,她触摸身下的繁复华美的云罗绸,细嗅房中渗人心脾的袅袅檀香,透过薄薄纱帐睨向镂空雕花窗桕漫入的细碎晨光,以及雕琢巧妙的檀木妆台、精巧雅致的绣屏……诸物隔着思忆中的重重时光,莫名有些不真实。 她重新闭上眼,侧耳倾听窗外丫鬟穿行而过,脚步声与交谈声极轻,不经意间便融入了婉转莺啼间。 “小娘子,”紫陌轻轻敲门,“咱们那三艘船上的东西,由阿福、苏妈妈和船家一同送来,夫人正在前院……” 她话说一半,大抵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陈氏的状态,改口道:“要不……您亲自去一趟瞅瞅?” 顾逸亭伸了个懒腰,下床洗漱,换上一身家常衣裙,莲步走出所居阁子。 顾府上下早被惊动了,一窝蜂挤在二门附近,看十多名身材魁梧的“船家”和“杂工”挑挑扛扛,一箱箱、一担担,大至陶缸陶盆、绸缎锦绫,小至绣品折扇、珠宝首饰,整齐划一地摆满了前院和偏厅。 “亭亭……发、发生了何事?” 陈氏整个人惊呆了,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似的。 双手悬在空中,手指颤抖,想要抓住什么,又似没决定好拿哪一件。 顾仲祁在码头上接应他们下船时,已听闻尚有大批行李未下船,万万没想过竟有成批奢贵物品。 他不好直言问是否宁王所赠,拉了顾逸峰到一旁相询。 顾逸亭眼看搬运得差不多,对陈氏微笑:“娘,我房中还有一批,您若喜欢,挑几件留下,别的我另作处置。” 陈氏犹自沉浸在精美绣品和华贵珠钗中,双眼不知该往哪儿看,良久,她才磕磕巴巴问道:“你、你……把穗州的房子卖了?” 顾逸亭一愣:“怎可能?是江南一带的名店掌柜所赠,我不能全收,打算拿去捐掉。” 陈氏盯了她半晌:“老实讲,亭亭……你、你做坏事了?” 顾逸亭情迫无奈,只得坦言道上闹了误会,以致于掌柜们争相讨好,她没法退还,受之有愧,计划以商家名义,筹备义卖。 陈氏虽爱这些矜贵之物,亦觉无缘无故收下厚礼,容易遭天谴,只挑了两匹缎子、几幅刺绣和两三件饰物,又把糕饼等食物分了,其余一概做了登记。 她见女儿只剩紫陌一名丫鬟贴身伺候,觉得不够体面气派,将自己的丫鬟碧荼调由顾逸亭差遣。 顾逸亭身边原有四名丫鬟,分别是青梧、紫陌、红杉和碧荼。 上一世,青梧和红杉皆留在穗州,她留了紫陌和碧荼随身,历经波折退婚,是碧荼陪她往南出逃。 重生后,她见碧荼时免不了忆起不堪往事,趁机让对方服侍母亲,让红杉跟随苏莞绫,自己则留着青梧和紫陌。 结果青梧被人收卖,紫陌依然如是,碧荼则兜兜转转重回她身边。 顾逸亭见碧荼细眉细眼,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正欲劝抚两句,却听外院有人招呼:“世子爷,您来了?” 而今京城遍地都是公侯府世子,但能让顾家人喊得亲切又热络的,仅有宋昱一位。 顾仲祁连忙携同子女出迎。 到访者果然是宋昱,他束发银冠,身穿苍青缎袍,与顾家人相互执礼,眼底浮现些许笑意。 “顾大人,明络,诸位不必多礼,”宋昱一如既往地礼貌客气,“在下路过,顺道看看你们安顿得怎么样了,事前没派人知会,着实失礼。” 顾仲祁自是无任欢迎,请他入前厅奉茶。 顾逸亭忆及昨日顾尚书所言,连声感谢宋昱的仗义相帮。 宋昱起先是微怔,后反应过来她为何而致谢,淡然笑道:“顾小娘子客气了,沾亲带故算一家人,不过三言两语,算得了什么?” 顾逸亭唯恐言多必失,又恐他扯出宋显维,没再纠结此事。 这一日,顾逸书就即将到来的考试,与宋昱作了些探讨。 顾逸峰闲来无事,捧了点心边吃边旁听,又拉着苏莞绫问问题。 顾逸亭指导众人清点物资后,翻出几个花型模子,心血来潮让人备些糯米粉、豆粉、豆沙、杏仁等物。 独自在厨房内搓揉粉团,她免不了记起与宋显维孤男寡女、同做吃食的小时光。 从在穗州到后来北行途中,一次比一次亲近,一次比一次暧昧。 最后两心相印,又因他身份揭晓而短暂分开了两日。 仔细回想,自相识起,他们分离的时日屈指可数。 她不得不承认,再忙碌再多事儿,某些恍惚的时刻,她始终惦记着他。 忍不住想,他是否遇上难题。 忍不住想,他有否和熙明帝谈过她的事。 忍不住想,他会否突如其来相中了来京的某位贵女,随即将她抛诸脑后。 她固然相信他心里有她,但她自问才华、姿色、脾性皆未至无人能及的境地,他到底相中了她什么? 没来由地,顾逸亭徒生患得患失之感。 “我看你忍得了多久不来找我。”她一边过滤粉浆,一边百无聊赖地自言自语,“好吧!你若今天来,我便大发慈悲给你留些豆沙水晶糕、杏仁奶冻和炸芋丝卷,晚来一日,少一样!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啰!” 回答她的,只有炉灶里柴火的噼啪声。 ***** 抵达京城后的第四日,宋显维始终未曾露面。 这一天晴云如飘絮,顾家三兄弟妹和苏莞绫受邀去了城东南的篱溪。 是处青山染浅碧,溪水潺潺,野桃意趣横生,颇为喜人。 男女老少或踏青游走,或聚在亭阁内谈论诗词文章,间或传来赞叹声或“幸会”、“人中骐骥”之类的客套言词。 符展琰那日所提的讲学会,设在林边的凝碧台。 周边人头攒动,既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年轻士子、富家公子和随行的书童和仆役。 顾逸书兄弟心生向往,千辛万苦挤了过去。 顾逸亭与苏莞绫两个女儿家没好意思往里凑,索性带领丫鬟们,朝女眷众多的桃花林里逛,看能否遇上堂姐。 衣香鬓影,柳绿花红,人在春光中,自成春色。 花木香气怡人,绕过层层桃树的掩映,她于一座临水亭阁中寻到正与贵女们边品尝果茶边闲谈的顾盈芷。 顾盈芷发簪宝石累丝钗,薄施脂粉,珍珠璎珞光采华丽。 一袭粉绫银线褙子,下穿金丝拖裙,高贵娴静韵味尽显。 作伴的四名贵女,顾逸亭上一世皆认识,有的关系密切,有的则面和心不和。 她们瞥见这对表姐妹相携而近,眸光难掩惊叹与艳羡。 “呀!盈妹,这两位是你穗州的亲戚?” 其中舒家四娘子上下端量顾逸亭和苏莞绫,见二人青裙如雾,衣饰精致,肤如堆雪,笑道:“肤色好白!倒不似以往所见的岭南女子。” 苏莞绫闻言,略微不悦。 众所周知,穗州一带终年温热,兼之天气潮湿,女子肌肤往往呈现浅淡的麦芽色,不如江南或北方女子白腻。 但顾家祖籍实则为黄河以北,百年前逐渐南移定居,到了顾逸亭这一代人,多半是南北血脉兼有,容貌反而别具一格。 顾逸亭素知此人口没遮拦,但本心不坏,当下微微浅笑:“谢这位姐姐夸赞。” 顾盈芷向友人介绍表姐和堂妹,简单告知姓氏和排辈,介绍四位千金时,则详细讲述她们父辈或祖辈的官职。 余人好奇地问起她们岭南风俗,就当地人“什么都吃”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展开讨论,仿佛将表姐妹及家人想象成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见苏莞绫越发不悦,而顾盈芷自始至终保持不冷不热的淡笑,顾逸亭浅浅一笑:“姐姐们说笑了!我大伯父自幼在穗州出生长大,还有近期来京的荣王世子亦如是……你们看他们二位,像不知熟食的粗野南蛮吗?” “……”余人哑口无声。 “净是荒谬言论,传出去不怕人笑话!”顾盈芷蹙了蹙眉,“今日来的多是文人雅士,咱们别只顾着吃吃喝喝,玩点风雅的游戏不好么?” “好是好,”林相家的外孙女贺娆挑笑道,“你家的小表姐和小堂妹初来京城,不知可玩得习惯?” 她们对顾逸亭略知一二,听说她领府上的厨子参加了一场美食比赛,心中当她是只会做饭的女子,哪怕生得天姿国色,打扮得高雅端丽,终究掩饰不了“厨娘”的身份。 “小妹才疏学浅,哪会玩什么风雅游戏?”顾逸亭谦虚谨慎回答。 贺娆正要揶揄两句,把这事儿揭过去,不料顾逸亭续道:“还请众位姐姐多提点。” 顾逸亭早从她们轻佻口吻捕捉到了不怀好意的戏弄,心下暗忖: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只爱妆扮游玩的千金能有多风雅! 话已至此,贺娆唯有眼神示意顾盈芷,让她见好就收。 “咱们来个……七言诗接龙如何?古人或今人的诗词皆可。” 顾盈芷在小姐妹中读书最多,既得此良机,自然要卖弄一番。 她转而友好地提醒顾逸亭和苏莞绫:“规矩就是,用每一句最后一个字来开启下一句。咱们要求别太难,偶句押韵,意境大致别跑太远吧!” 其他人叫苦不迭,纷纷嘟嘴,顾盈芷已笑吟吟地道:“我来开头,你们随便接啊!今儿桃花灿烂,嗯……‘桃花几度催红雨’。” 她话音刚落,贺娆负气道:“你就不能挑个容易的韵脚么?” “雨零花昼春杯举。”顾逸亭含笑接了。 除却苏莞绫外的余人愣住,全然没想到她应对如此之快。 苏莞绫顺口道:“举目凄凉无故物。” 另一名徐千金则应道:“物色相猜更问语。” 千娇百味 第96节 贺娆没辙,念了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其他人慢吞吞地接了几句,如“休记蓝田生美玉。玉笛孤吹怨夜残,残春又逐花飞去……” 意境一下子打乱,到了“绿字”后又被顾盈芷以“绿波春水向东流”绕回来,顾逸亭不紧不慢接了“流水行云无觅处”。 此后越来越难,最终仅剩顾盈芷、顾逸亭和苏莞绫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 另外四人听她们毫不犹豫地道出“远岫出山催薄暮”、“暮霭沉沉楚天阔”,已目瞪口呆。 眼见再玩下去,就剩她们仨住了,顾逸亭笑眯眯的补了句“阔步青霄今得路”。 顾盈芷意犹未尽,忽而背后有数人同时鼓掌道:“好一个‘阔步青霄始得路’!” 顾盈芷闻声,芙蓉秀脸霎时阴沉了三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顾逸书兄弟、符展琰及几个哥们。 讲学会结束后,他们结伴而来,恰巧听到顾盈芷等人在玩诗词接龙的游戏。 顾逸书兄弟素知苏莞绫平日爱好诗文,而顾逸亭虽不精于此道,胜在记性极佳,他们倒也不觉惊奇。 但符展琰和好友则十分震悚,目睹表姐妹容姿非凡、对答如流,端详她们的眼神,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佩服。 贺娆原先以为顾逸亭和苏莞绫虚有其表,岂知最终是趾高气昂的己方出丑,不由得咬了咬牙。 顾盈芷没被比下去,且表姐堂妹表现出色,也让她倍长面子。 可不知何故,心却像有砂石落入蚌中,硌得她浑身难受。 ***** 玩赏大半日,符展琰亲送顾家人回西城。 路过尚书府时,顾盈芷未请他入内,他也不便强留,又陪顾逸书兄弟走了两条街。 抵至顾家门外,苏莞绫先行回去,顾逸书与之聊了几句功课。 听他们论及即将到来的殿试,顾逸亭猛然想起一个细节。 上辈子,符展琰好像考了三甲同进士,成绩尚可。 但他曾说,本来可以考得更好,只因考试前夜,上吐下泻外加肠子绞痛,偏生府医有事外出,他束手无策,导致次日精神不佳,发挥失常。 当时,顾盈芷认定他能考出佳绩,为此找借口,还嘲讽了两句,使他怏怏不乐。 “符世子!”顾逸亭猝然从回忆抽离,脱口喊住即将上马的符展琰。 符展琰错愕:“小娘子有何指教?” 顾逸亭情急生智:“符世子,二哥,近来春夏交替、冷暖交接,二位既要应考,切莫吃生食,并提前多备些大蒜和海盐,哪天肠胃不适,可尝试拍碎生蒜,加入盐巴,以热水泡开,趁热饮用……” 她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教二人目目相觑,云里雾里。 顾逸亭自觉突兀,尬笑道:“我、我……我就提醒一下下,反正有备无患嘛!二位一定能考出佳绩!祝你们旗开得胜、金榜题名、鹏程万里、前程似锦……” 顾逸书满面疑惑地瞪视自家妹子,想不通历来谨言慎行的她何以会说这些。 符展琰听她说得恳切,笑道:“谢谢顾小娘子,在下记住了,承你吉言。” 顾逸亭汗颜,有一瞬间,只想扶额。 目视符展琰作揖而别,带领下人策马离开,她暗暗舒了口气。 上辈子,未来堂姐夫待她这个小姨子相当不错。 她不确定,此言能否帮得上忙。 但提醒一句,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 她死前曾深深遗憾过,堂姐突然把婚期提前了一个月,奈何她发觉自身月信不对,没敢滞留京城,连他们的婚宴也不曾参加。 实在可惜。 但愿今生,她能当面祝福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呆然立在朱门外,惊觉兄长和弟弟已丢下她,勾肩搭背往里走,她怒而追上。 提裙跨入门槛,她绕过青石影壁,却被从旁闪出的一道昂藏身影挡住去路。 她收势不及,险些直撞入对方怀里。 正想质问谁胆子这般大,那人已迅速展臂,圈上她的纤腰,以灼热暖流将她裹牢牢裹住。 顾逸亭霎时懵了。 那熟悉的低醇嗓音贴向她耳边,闷闷的带着酸味。 “看来本王不在,亭亭和别的男子……玩得很欢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叮——您预定的男主回来了! 阿维下线两章,你们想念他了么? 不过,咱们没法从头到尾只写两个人互动,分开一下,走走剧情再撒糖会更甜呀! 【注,接龙诗词是各朝代乱抓的,大家凑合看吧,莫较真。】 · 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萌蛋蛋扔了2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财大气虚扔了1个地雷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74章 “你……” 顾逸亭被突然冒出的宋显维吓了一大跳。 他炙热呼吸带来的甜蜜与惊诧,汇合成蜜浆,涌向她全身,令她心跳欲裂,腿脚发软。 原本打算推向他的纤纤素手,不自觉改为抓捏他胸前的衣襟。 宋显维从她脸颊渗出的浅绯色与欲勾未勾的檀唇捕获浓浓的羞涩与喜悦,心底的酸涩之意瞬即淡了三分。 “你、你居然……明目张胆跑我家来!” 顾逸亭被他固在怀内,刚埋怨一句,忽听身后脚步声至,蓦然回望,却是紧追而来的紫陌和碧荼。 紫陌见状咂舌不已。 她素知二人情深爱笃,私下无人时难免情不自禁。 但像眼下这般,直接在大门拦截搂抱的亲热壮举,倒是闻所未闻。 碧荼乍然目睹自家小娘子被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抱住,惊得几乎尖叫。 幸亏紫陌手急眼快,捂住了她的嘴,并向宋显维微微屈膝:“宁……六爷,您来了?” 宋显维双手仍维持原来的姿势,薄唇扬起一丝愉悦的笑:“我与你家小娘子有要事商量,你们先下去,别说我来过。” “是。”紫陌识趣拽了碧荼仓促奔入。 宋显维依稀瞥见远处人影晃动,又恐门口的护卫和管事进进出出,干脆弯腰将顾逸亭横抱而起,人如踏云般飞掠至院墙下的竹丛后。 顾逸亭陡然被他带至隐秘处,大致猜出他接下来要干嘛。 果不其然,他刚把她放下,借身高优势一倾身,人便如夜潮覆盖下来,将她狠狠压在粉白的墙壁上。 风竹摩挲,唇舌交缠。 不容反抗,不容拒绝。 他的入侵如有恶意逗引,吻得她舌根绵软,呼吸紊乱,浑身发颤。 念及在父母家中,居然遭人为所欲为,她下意识想逃离。 无奈他的右手握住她后颈,左手卡在她腰间,逼着她承受绵绵不绝的情意和欲望。 “唔……” 顾逸亭于他的亲吻中感受到惩罚与发泄的意味,恨不得咬他一口,隐约察觉他情绪不佳,终归生生忍住,喉底不自觉溢出两声呜咽。 宋显维怕弄疼她,稍稍放松对她的禁锢和纠缠。 她于喘息的缝隙间低低求饶:“阿维……” 嗓音软软娇娇,媚意入骨。 宋显维又有些把持不住,时轻时重地折磨她将近半盏茶时分,总算放过了她。 顾逸亭娇喘吁吁,小粉拳用力砸了他几下。 偏生习武之人肌肉硬朗,反弹的力度令她手腕酸麻。 她委屈地瞋着泪眼:“你、你欺负人!” “你没欺负我?”他磨着皓齿,“这几天快活得很嘛!” 顾逸亭意识到,他方才说的那句“和别的男子”,是真真介意的。 她恼怒退却,忍笑抬臂环上他的颈脖。 “那是我未来的堂姐夫!对我姐情深意重!咱们今日一大帮人同去的,你好端端醋什么?” “你巴巴地目送他离开,几个意思?” 他恶狠狠的语气掺杂了甜恼,倒让她回想起,前世那凶神恶煞的宁王。 不知何故,她以前明明怕他怕得发抖,此刻对上他隐含憋屈的眼神,她禁不住想要逗逗他。 “好看,就多看两眼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宋显维咬牙切齿地把她重新摁回怀内:“本王给你一次机会,换个解释。” 顾逸亭笑时如风摇竹枝般乱颤,许久,才昂首在他颌骨处印下一吻。 千娇百味 第97节 “我就愣了须臾,想了些事,多看自家亲戚一眼,不成么?我可听说,你进城时被成千上万人围观呢!谁知入你法眼的,有多少娇媚女子?迷得你好些天没了影……” 宋显维轻声叹息:“才没功夫管她们!我在忙密匣的事。” “有眉目了?”顾逸亭没法从他言而未尽的语气中辨别什么。 宋显维默然点了点头,却苦笑着抱她更紧,似乎在寻求鼓励与安慰。 ***** 三日前,宋显维恢复了黑脸胡须男的形象,率领钱俞、柯竺、狄昆等部下,骑着高头大马入城。 以往他回来,京中士庶夹道欢迎,乃常态。 万万没想到,这一回观望的百姓比往时多了十倍以上,且多半是妙龄女子。 事实上,三年前边塞的所谓“彪炳战功”或“英勇事迹”,或多或少都因他少年亲王的身份,被讨好的部下夸大其词,再加上民众口口相传,言过其实。 比方说,他在战场上以一当十,传到京城便成了“以一当百”;杀敌一千,有可能会传成了三千…… 他每每解释自己根本没那么神,别人则反过来夸他不骄不躁、虚怀若谷。 事后他明白——当龙椅上的九五至尊换成女子后,万千子民开始翘首以待,能有一位驰骋疆场、英朗不凡的少年英雄横空出世,予仁柔的皇族更多刚阳力量,也成全他们的美好臆想。 他一不小心,被选为寄托情怀与希望的对象。 因此这两年,他总是默默努力,力求成为大伙儿口中夸耀的那个人。 此次回京,主干道严重堵塞,宋显维眼看进宫困难,索性绕道去了趟晋王府。 四哥晋王仅比他大两岁,因腿有残疾,早早甘愿当个闲散宗亲。 他聪敏好学,除了建筑、造器、机械方面均有涉猎,还对古玩、金石、书画类极感兴趣。 进了花木清幽的晋王府后,宋显维毫不客气,拉了晋王直奔内院书房,确认四下无人,翻出密匣内藏的田黄小章给对方判定来源。 晋王把玩片晌:“是好东西!上乘的田黄冻石,质地致密、细腻温润、色泽光洁,萝卜细纹几不可见,已不止一两田黄三两金的价格。” “哎呀!四哥!我不是找你估价,是问你来历!”宋显维瞪着四哥清俊的容颜,略显不耐烦。 “欸?这不是你的?我记得你有一枚近似的啊……” 晋王细看底部的篆书,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那枚刻的是‘福寿安康’,比这稍大些……” 宋显维也记得幼时曾有类似的印章,只是他一向不好文,熟知他脾性之人宁愿送赠他宝剑匕首,也不可能把如此珍贵的美石浪费在他身上。 “你确定……我有?” 晋王沉思半晌:“咱俩小时候,还住宫里的皇子居所……我那会儿刚迷上这玩意,问你要过几枚印章。你二话不说给了,独独那一枚,被你娘要回去了……据说有纪念意义?具体我忘了。” 宋显维背上渗出薄薄的冷汗。 ——此事……难道和他的生母有关? 他当然不相信,出身平庸、性情柔善的柳太嫔能和海外杀手勾连在一起。 可为何对于柳太嫔而言,有“纪念意义”的章子,和密匣中的如此相似? 宋显维估摸着已临近宫门下钥之时,不便再入宫面圣,他千叮万嘱请四哥保密,从晋王府后门飞马向北,一路经过层层关卡,抵达北山寺庙附近的小院落。 京城北郊的山野浸润在漫天霞光中,花树如云般飘洒着花瓣雨,落了他满头满襟。 小院落曾是三哥秦王昔年养病所居,现下卧病在内的则是当今太后谢氏。 谢氏为熙明帝和秦王的生母,曾极力反对女儿掌政,终究抵不过儿子和朝臣的意愿。 其后,她深居简出,常与脾气温顺的柳太嫔作伴,不料自前年年中便一病不起。 柳太嫔唯一的儿子常年奔走在外,她闲来无事,自是常伴太后身边,为之祈福。 如今,天色越发暗沉,宋显维不宜滋扰太后休养,只向守门的女护卫提出,请见柳太嫔。 不多时,急促脚步声至,朱门被推开后,一位身着翠裳、慈眉善目的中年美妇由两名仕女搀扶行出。 他见了宋显维,两眼泪汪汪:“阿维,你……” 柳太嫔往常总心疼儿子一连在异地奔波劳碌数月,每回皆消瘦几分,但这一次……反倒面容饱满了? 她硬生生把“瘦了”二字咽回去。 “娘,儿子回来了!”宋显维喜笑颜开,上前挽了柳太嫔的手。 母子相见,彼此关切问候后,宋显维搀扶母亲,踏着霞光红影,绕院墙散步聊天。 行至依山而建的竹亭时,他点燃烛火,示意让丫鬟和女护卫暂且回避,才取出那枚田黄石闲章。 “娘,您觉着,这章子有没有一丝眼熟之感?” 柳太嫔愕然:“是很眼熟,你抓周时,有笔、墨、纸、砚、印章、算盘、书籍、小匕首和钱币等等……其中一枚刻有祝福语的黄色印章,大致与这个类似。” 宋显维心猛地一抽离:“时隔十八年……您竟还有印象?您可知那枚章子的来源?现今又在何处?” “娘若没记错,章子是你表舅所赠……你六七岁时,没心没肺拿去送人,娘厚着脸皮去四哥儿那要了回来……你表舅去世好些年了,即便是小小身外物,咱们也别随意舍弃……” 表舅?战死多年的老康平侯? 宋显维额角渗汗,模模糊糊浮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可能。 他不敢声张,借“对比两枚章子是否为同一人所刻,问明柳太嫔将他儿时那枚藏于何处,才坦言告知,自己此行遇到了意中人,改日将带她来拜见。 柳太嫔所有的注意力被即将与未来儿媳妇见面的消息吸引住了,拉着宋显维问长问短,还不住催促他完婚,好让她早日抱孙子。 母子二人促膝而谈,直至月明星稀,山风渐冷,才恋恋不舍道别。 翌日,宋显维清早入宫拜见熙明帝。 姐弟四月不见,公事私事聊了整整大半日。 得悉姐姐召集贵女们进京的意图,宋显维勉强安了心,又偷偷顺走了姐夫的一本册子。 午后,他请命回后宫为柳太嫔拿几件私物,终于寻得良机,找到了那枚印章。 果不其然,与密匣中那一枚是同一块石料,且篆刻的字体、刀法如出一辙。 依照柳太嫔的说法,两枚章子均是老康平侯所刻。 长辈已逝,未亡人大抵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宋显维连夜赶去康平侯,面对仅剩半府仆役的府邸,他意外发觉,他们全家连同路老夫人,恰巧于前日匆忙离开京城! 巧合到了这地步? 难道……是路夫人或儿女,与海外杀手勾连? 他们既有显赫地位,又有用之不尽的巨大财富,缘何要招惹不法势力? 宋显维循着蛛丝马迹,追出百余里无果,再度回京搜集证据。 柳家一家三兄弟中,生意遍布全国,涉猎有海鲜干货、茶叶和珠宝首饰等,算得上财路宽广。 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易查证。 这一日下午,宋显维潜入顾府,请教顾仲祁,有关柳家之前为御膳所提供食材的产地、及往来官员等。 问了细节后,他迟迟没等到外出未归的顾逸亭。 他不甘心连一面都没能见上,遂躲在门边窥探,正好撞见她和兄弟表姐一同归来,清晰听见她喊住符展琰,并道出一番略显古怪的言辞。 他直觉这番话,针对的是符展琰,而非她的二哥,心下更觉诡异。 几日未见的思念,交织瞬间腾涌而起的醋意,促使他“挟持”了心上人,躲进角落里一顿宣泄。 ***** 疏密有致的竹叶漏下稀淡霞彩,落在院墙内紧密相依的小情侣身上,为沉默气氛添了华丽的暖色。 “阿维,”顾逸亭静听他有力的心跳声,仿佛从中觉察他的重重心事,“遇上难题了?” 宋显维抿唇而笑,凑到她眉心一吻:“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啊?” “因公务未彻底解决,我没好意思一回宫就跟我姐提赐婚的事,但……你大可放心,她把全国各地的年轻贵女召至跟前,真不是为了给我选妃。” 顾逸亭先是微怔,随即立马想了个透彻:“原来如此。” 二人含笑凝望对方,心照不宣。 “不过,我跟我娘说起你,她逮着我问了整整一个时辰,害得我脖子被蚊子咬了两个包,”他瘪了瘪嘴,“所以你该多亲我几下,以作补偿。” “又不是我咬的!你让蚊子亲啊……” 顾逸亭忆及母亲陈氏曾提出面见“阿维”,但既然他有要务在身,她也犯不着催他。 冲着他动不动就吃醋的劲儿来看,没准……他更急着获得她家人的肯定。 想到此处,顾逸亭一塌糊涂的嘴唇悄悄一勾。 宋显维被她那句“让蚊子亲”给气得磨牙,只想抓住她再啃一顿。 刚低头含住她的上唇,却听远处有人低语。 “我姐咋半天没进来?” “是啊!两个丫头倒是回去了……来家三天了,总不至于走丢吧?” 正是顾逸峰和顾逸书太久不见顾逸亭人影,回身沿进门的小路搜寻。 顾逸亭起初没留心,由着宋显维如鱼得水一般搅弄唇舌,待听清兄弟间的对话渐行渐近,吓得想一把推开这为非作歹的家伙。 未料宋显维用强壮躯体将她抵在墙上,用两手牢牢固着她的脸颊,埋首不顾一切地入侵她的唇齿。 推拒之音完完全全被堵在喉咙。 顾家兄弟离他们所在仅剩一丈之遥,眼看就要拨开竹丛一探究竟…… 顾逸亭无法想象,当至亲看到自己被男人摁住狂亲的场景后会有何表情,她情急之下,上下牙齿稍加用力,咬向宋显维的舌头。 宋显维吃痛,勉强松口放开她。 顾逸亭满脸怒容,慌忙以手背擦了擦嘴。 宋显维料想她害羞,忍着舌尖疼痛,附在她耳边道:“我得空便来寻你,这笔帐,咱们慢慢算。” 说罢由竹丛另一端闪身掠开,趁天色幽暗无人窥见,翻身跃至墙头。 竹叶声声中,夹杂着顾逸书的疑惑:“妹子……你跑这儿做什么?” 千娇百味 第98节 “我猜姐在偷吃……你看她唇脂糊成团了!”顾逸峰不合时宜直击要害。 “闭、闭嘴!”顾逸亭恼羞成怒,撒腿就跑。 宋显维没来由心情大好——嗯,是在偷吃,至于是谁偷吃了谁,不必追究。 ***** 暮色与夜色逐渐交融,大道上夜市灯火初上,美食飘香,诱发宋显维腹中馋虫蠕动。 沿街热闹非凡,除去吃食小摊档生意兴隆,更有卖卦、纸画、令曲、讲史、歌舞等各类娱乐,又因清明节将至,间或堆放着冥器靴鞋、金犀假带、幞头帽子、五彩衣服等物。 宋显维脚下如行云流水,颀长身影穿行于络绎不绝的人流中。 归来四日,他未有闲暇怀念京城的市井鲜活气。 尽管他渴望牵顾逸亭的小手,到大街上挑选果品烤串、欣赏花灯,但现下疑云未销,显然绝非最佳时机。 正当他试图绕行回宁王府,于僻静窄巷中走了两三丈,忽有数名黑衣人如御风般从旁跃出。 宋显维尚未来得及瞧个真切,对方不约而同双手齐扬,银光闪烁,二十余把飞刀带着浓烈腥气,分上中下三路直射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财大气虚x2、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头头家的阿纹鸭的地雷 感谢兔子x46、头头家的阿纹鸭、阿纹家的头头鸭的营养液 第75章 危急关头,宋显维双足猛力一蹬,身体旋飞而起,避过半数飞刀。 随即抬腿以足尖轻挑反踢,强行把最上方的两把利器踢回暗算之人的所在。 即使他反应极快,但炮袖与衣角无可避免划了数道口子,仅差半寸便见血。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此前在京城周边活动的海外杀手,真要对他下毒手了! 尹心不是说过……她接到命令,无论如何不能取他性命么? 这帮人,缘何变卦了? 宋显维无暇细究,只因对方一击不中,当即一拥而上。 他意欲撤出巷子,不料背后疾风来袭,与前方的六人形成夹击! 当机立断,他从靴口抽出短剑,直刺当先一人的咽喉! 剑尖寒意点动,对方未料他动作如此迅猛,侧头闪避之际被削去右耳。 宋显维以一敌七,自知单凭一把利刃,纵然守得滴水不漏,亦未必能全身而退,干脆以快打快,杀一个是一个! 敌方突袭不成,在这狭窄巷道内反倒不易展开围攻,被宋显维手中剑纵横闪戮,一连伤了两人。 “何方小贼!竟敢对宁王爷下手!”一彪悍健硕的青年纵身跃入,趁虚抢至宋显维身边。 却是附近闻风而来的狄昆。 宋显维一边挺剑抵挡一名杀手的狠招,一边骂道:“打就打!少废话!” 狄昆委屈,随手拔剑塞至他手中,自己则挥出九节鞭,恰如银蛇出洞,刚柔并济,紧密护住他的后方。 有了强援,宋显维剑招迂回萦绕,灿丽明亮,刺、劈、点、挂间剑气如银色帘幕,瞬即放倒了一人,逼得其他人不敢上前。 二人从容应对,配合得当,眼看余下四人已不难对付,忽闻“呲呲”微响从头顶飞溅而下! 宋显维暗叫不妙! 他在穗州云山上与人剧斗,所中强力昏迷酥麻之药,正是以类似的暗器! 细如牛毛,微不可察!无形无影!避无从避! 狄昆显然也发觉上方不对劲儿,他未及细想,腾空跃起,以庞大身躯硬生生挡在宋显维的右上方,继而舞动九节鞭,胡乱甩了几下。 宋显维隐约感觉到握剑的右臂有极轻微的发麻,已知着了道儿,急忙运劲,对准发暗器的那道黑影丢出左手的短剑! 对方早有准备,闪身掠开,竟正正撞上宋显维随后掷出的长剑,被透胸而过,直直钉在墙上!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过,在此险恶形势下,宋显维居然甘愿放弃仅有的两件兵器来杀他…… 宋显维一招得势,徒手夺过欺近那名杀手的短刀,一拉一推,了结了那人性命。 狄昆身中十余枚绒毛细针,昏头转向,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鲜血狂喷。 他狂性大发,手中九节鞭舞个不停,嘴上大嚷:“殿下快撤!这有我撑着!” 宋显维岂会丢下这鲁莽又耿直的家伙不管? 他飞脚踢翻一人,重手拍碎一人肩骨,趁着药力未发作,将余人一一击毙。 激战之下,尽管他曾服食过解药,也渐感不支,忙拽拉狄昆飞奔向巷口。 所幸,再未遇上别的敌人。 狄昆受伤颇重,外加中毒,只跑了十余步,脚下一趔趄,被杂物绊倒在地。 “别、别管我……” 他喃喃念了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宋显维亦觉视力模糊,咬牙提了口气,将狄昆扛在肩上,迈开如踩了棉花的双腿,穿过横街窄巷,闯进熙熙攘攘的夜市,直冲往宁王府的方向。 因身穿便服,又没粘假胡子,路人一时间未能认出他。 再见其肩背上的粗犷男子脸朝下,一路淌血,百姓只道是江湖人斗殴,不论男女老少,纷纷惊恐避让。 宋显维跑出二三十丈,迷蒙中似看到前方两名高大男子飞身挤开人群,焦灼向他扑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连带身型魁梧的狄昆也一并倒在闹市中。 ***** 夜色深浓,顾逸亭犹自为宋显维的狂肆而忿然。 这人……简直坏透顶了! 往日路上还算听话,一回京城,自恃在自家地盘,对她竟越发放肆了! 再这么下去,成婚后还了得? 她虽自觉那一口咬得狠了些,但仍旧愤怒异常,暗下决定,除非他登门道歉,否则管他是宁王还是什么王,她也绝不搭理他! 然则一夜过去,顾家老小于偏厅享用早食,顾府管事匆忙奔入,“不好了!老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说话的!”顾逸书怒而重重搁下筷子。 顾仲祁皱眉:“何事慌慌张张的?” “昨晚……宁王爷出事了!” 这名管事曾随顾氏父子迎接二叔公和顾逸亭他们,在京南别院住过数日,自是得知宁王和自家小娘子情投意合之事,一听此消息,即刻来报。 “你说什么!”顾逸亭顾不上母亲异样的眼神,猝然站起,不慎打翻手边的热粥,烫得玉指通红。 她压根儿不理会这些细枝末节,连声追问:“究竟怎么了……你快说!” “回、回小娘子……满城皆传,昨夜宁王和一名下属……在城西夜市……被人砍得浑身是血、昏迷不醒,倒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起巨大轰动!太医连夜赶至宁王府治伤,至今未踏出府门一步,只怕……凶多吉少!” 顾逸亭心如遭利箭穿刺,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微微磕碰,两行清泪滑至腮边:“我……我不信!我不信!” 她扭头望向顾仲祁:“爹!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话只道出一半,已转化为呜咽之声。 “亭亭,你先别慌……” “是啊,妹子,咱们先去问问看!凤子龙孙,自有神佛庇护!” “姐,他武功那么好,没事的!” 顾氏父子三人原非口齿伶俐之人,慌张下的劝慰,词不达意。 陆望春和苏莞绫也乱了心神:“光在这儿听来路不明的传言,只会让人焦心,若实在放不下心,要不……亲自去瞅瞅?” 二叔公则道:“怕什么!我家阿维吉人天相!” 陈氏在旁目瞪口呆。 女儿何时对宁王如此关心? 且全家除她以外,仿佛对此事十分了解? 到底什么情况! 然而大伙儿没工夫理会她的震惊,手忙脚乱安抚顾逸亭、安排车马、准备起行。 顾逸亭只觉手脚冰凉。 彻夜的恼火被这一噩耗打得烟消云散。 从穗州到京郊数千里路,他是阿维,她是他手心的至宝。 可到了京城,人人知他是宁王,而她不过为七品小官的女儿。 贸然上门探视? 她是否会被拒之门外? 在不明真相之人的眼里,她的行为……是否会给家族蒙羞? 她一人的名声倒也罢了,但身在京城,她还得兼顾顾尚书的声誉。 就在她两难割舍的时刻,另一名管事跨步入门:“老爷!夫人!少爷!世子爷到访!” 宋昱? 诚然,宋昱在京朋友不多,近日频频到访,与顾逸书探讨学问,常常一呆就是大半日。 今日来得如此之早,是否因听到宁王府的消息之故? 顾逸亭慌忙拭泪,却在宋昱急奔而入的瞬间,如从黑暗中窥见一丝亮光。 **** 京西宁王府内,侍女仆役奔进奔出,钱俞柯竺等人捶胸顿足,焦头烂额。 千娇百味 第99节 宁王宋显维遇袭中毒,昏睡未醒;指挥使狄昆身受重伤,血液如凝,通体如冰…… 医官们束手无策,就连资历最老、医术最精的李太医,也连连摇头。 期间,熙明帝、柳太嫔、晋王先后派人来询,众人没敢对外宣称宁王还没醒来,只说狄指挥使情况不妙,仍在积极救治中。 熙明帝和柳太嫔险些要亲自来探视,被秦王拦住。 最终,由出身五族、精通药理的秦王妃备了祛毒草药,并带来御旨,禁止任何外人探视。 于是,好奇的、关切的朝臣们及千金们,统统被拦在宁王府外。 他们或站或坐或踱步徘徊,无不翘首等待府内最新的消息。 临近中午,荣王府的马车停在长街之外,遇黑压压一片人海,再难前行。 宋昱下了车,领着一名垂首而行的瘦削书僮,勉力穿过层层围观人群,几经周折,抵达高阶之前。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那不是荣王府的世子么?” “生得可谓仪表不凡!没想到他也凑这热闹……” “皇族又如何?方才晋王爷也被护卫挡下了,他区区一王府世子,怎可能进得去?” 不出所料,宋昱遭两名侍卫礼貌拦截。 “世子请见谅!特殊时期,圣上下了旨意,无关人员不得探望,请您暂且回避。” 宋昱望了身旁书僮一眼。 书僮双手颤抖,从怀中取出一枚盈润的胭脂玉牌。 侍卫大惊,眼珠子快瞪裂了,上下打量那位眉目俊秀的书僮:“这……这……?” 宋昱又道:“有劳通报钱指挥使或柯指挥使。” 侍卫惊疑不定,快步回府禀报。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一身武服的钱俞疾行奔出,未作犹豫,恭请门外二人入内。 此境况使得本就热议不断的官员百姓如炸开了锅。 他们纷纷猜测,宋昱必定与宁王交情匪浅,又有人搬出二人同一日进城,没准儿路上同行云云。 若非他们有堂兄弟的血缘,或许会演化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 ***** 为了见宋显维一面,顾逸亭不惜亮出他所赠的“定情信物”。 这枚玉牌是他随身多年之物,除去不方便时贴身而配外,往日多数悬于腰间。 宁王府上下均对此玉牌无比熟悉。 京南别院那一夜,宋显维曾言,假若有要事,她完全可凭此物调动宁王府兵和侍卫,乃至进宫请命。 当时,顾逸亭没往心里去。 时至今日,在晋王和文武官员皆吃了闭门羹,她则轻松获得进入之机,方知此玉牌几乎等同于宁王本人。 原来,前世或今生,他早将所拥有的权力和纯净无瑕的真心,数尽交托至她手上。 是她对此一无所知。 初进宁王府,顾逸亭无心细看这简洁大气的园景,更无意关注府中人奇特的眼光。 她步伐匆忙,紧随钱俞身后,低声急问:“他现今情况如何了?可有大碍?” “您别慌,我们怀疑……他中了此前在穗州所中的毒……” 钱俞带领二人,穿行于蜿蜒曲折的游廊,抵至一处雅致院落。 院中草药气息浓烈,一名黛绿裙裳的美貌少妇正与几位年老医官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见钱俞贸然带了宋昱和冒充书僮的顾逸亭进院,既不解又不悦。 顾逸亭认得她是秦王妃,随宋昱步近行礼,两眼已不自觉瞥向屋内。 天知道,她要多努力,才能忍得住不向医官细问宋显维的伤情! 秦王妃似乎从她的精致眉目和焦虑神态判别出,这不可能是宋昱的书僮,狐疑问道:“钱大人,这位是……?” 钱俞颇为尴尬。 若说是未来的宁王妃,此事终究未得熙明帝首肯;若简单概括为宁王的朋友,则无形中将顾逸亭的身份降低。 “回秦王妃,此为顾太官令的千金,她手持宁王殿下的信物,要求入府探视,属下不敢不从。” 他说得模棱两可,却又全是事实。 秦王妃细看顾逸亭那绯红如烧又急不可耐的俏脸,心下了然,温言问道:“顾小娘子的闺名……可是‘亭亭’二字?” 顾逸亭一怔,难道宋显维向自家嫂子提起过她? “回王妃,正是。” 秦王妃勾了勾唇,竟有极淡的戏谑之意:“去吧。” “谢过秦王妃。”顾逸亭盈盈福身,由钱俞领入卧房。 房中布置古雅,并无多余装饰或烟香之物。 宋显维身穿素净寝衣,平躺在软塌上,闭目深睡未醒。 碍于周边有号脉、写方子的医官,及擦汗倒水的小厮,顾逸亭未敢上前,只得远远偷窥那张平静的睡颜。 轮廓分明的面容如美玉雕琢,隐隐透着刚阳火气。 除了双眼紧闭外,脸色基本如常。 顾逸亭心下唏嘘。 他明明武功超群、深受臣民夸耀,却时常向她呈现出受伤昏倒的柔弱姿态,真教她无耐、伤神又心疼。 “阿……钱大人,”顾逸亭差点冲口叫了“阿金”二字,记起今时不同往日,慌忙改口,“他哪里受伤了?严重吗?我听说……有刀伤?” 钱俞微怔,无奈解释:“殿下他没皮肉伤。” 顾逸亭心头大石放下一半,复问:“那为何有谬传他……?” “中刀的是狄昆。大抵是那张黑黝黝又满是胡子的脸,在昏暗中让人误以为是宁王殿下,以讹传讹罢了。” 顾逸亭心情再度变得沉重:“狄大人他……没事吧?” “阿昆他……目下还不好说,他中的毒比殿下严重多了,躯体冷凉,气若游丝,只怕……”钱俞语气艰涩,话说到最后,咬住下唇。 若不是宁王迟迟未醒,他原是该多看看一同打拼过来的好兄弟。 顾逸亭正欲出言劝慰,却听榻上的宋显维哼哼唧唧说了句什么。 室内众人有须臾静默。 太医挠头:“殿下,您又要下官停什么?” “亭、亭……”宋显维嘟嘴重复了一遍。 顾逸亭好不容易退去的泪意再度翻涌,她总算理解,秦王妃方才为何发出那样的疑问。 这家伙……兴许在昏昏沉沉之际,不止一次念叨过她的名字! 她原本只想偷偷来看一眼,求个心安。 若无性命之忧,她便悄然离去,假装从未出现过。 “亭亭……呢?”他似有些无辜。 面对此情此景,顾逸亭再难隐忍。 当下,她噙着满眼泪花,不顾旁人的震悚端量,径直行至榻边,倾身伸手,紧紧握住他露在被子外头的大手。 感受他熟悉的温度,她柔声应了一句。 “阿维,我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地下情要见光了。 · 感谢小裤衩、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今天也有为基德大人的的地雷 感谢栀歌x5、今天也有为基德大人的美色折腰x3、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x5、头头家的阿纹鸭的营养液 第76章 大手微糙,小手柔嫩,手心紧密相贴。 嘟囔着的宋显维瞬间安静了。 不明情况的医官和仆役,方知宁王时不时喊的“停、停……”,并非让人停下,而是这位容色脱俗的少女的闺名。 钱俞当即为顾逸亭端来一张圆凳,低声道:“小的在外头候着,您有事尽管吩咐。” 他身为宁王身边最得力的部下,却以如此自然的恭敬口吻对眼前人,可见端倪。 大伙儿见状,无不面露诡异的浅笑,对床榻方向深深一揖,倒退数步后离开。 顾逸亭凝望宋显维沉静俊美的睡容,忽然无比庆幸,她来了。 以帕子轻拭他如刀削过的鬓角,她粉唇禁不住小声埋怨。 “说吧!自从遇见我后,你昏迷了几次?你不烦啊?哪里像传闻中百战不殆的王?还成天撒娇讨吃的!这么弱不禁风,你龙椅上的姐姐可知?” 宋显维自是全无反应。 顾逸亭静听他呼吸均匀,心跳有力,忆及钱俞说,中的是以前的毒,应无性命之忧了吧? 她趁无人在旁,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又捉挟地捏了捏他挺秀的鼻尖,继而拉扯着他的耳垂,深觉他乖乖任人欺凌的样子实在有趣。 “以后不许再受伤!否则我、我……真的会咬人!” 她以凶巴巴的语气要挟。 “嗯……”宋显维眼皮跳了跳,含含糊糊哼出一个音。 千娇百味 第100节 顾逸亭幽幽叹息,以指腹柔柔沿着眉弓骨抚过他英气勃勃的剑眉。 刹那间的恍惚,使她对前世的不苟言笑的宁王产生疑问。 “你以前……为何老爱板着脸,也不跟我说话?” 是因失去生母,导致性格沉默寡言? 那时她在山林里所遇的小哥哥,难不成……真的是他? 顾逸亭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和她的羁绊,远比她想象中来得早。 也许,只有曾意外相逢,才能解释得通,他后来为什么非要娶她为妻。 他们早有渊源。 他在很久以前,已把她放心上。 等等……莫非他保留了上辈子的某段记忆? 否则,他缘何对青团如此执着,且初见时已有种久别的意味和难以言喻的幽怨? 而且,尹心曾告密,他说梦话时念叨了一句,等他把事情办妥,就求姐姐赐婚,圆他多年之梦…… 顾逸亭的思绪突然被恐慌感攫取。 不不不!必定是巧合或口误! 倘若他记得她的“背叛”与“抛弃”,定然避之不及,岂会再次爱上她? 念及往事,顾逸亭泪如雨下,悄然将他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颤声而泣。 “对不住……阿维,我不是存心的……” ——容我以此生弥补过失,可好? 泪水模糊了视野,也模糊了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 温热泪水渗入彼此的指缝间,激发他手指不经意一动。 “亭亭……?你在哭什么?” 宋显维不知何时睁开双眼,以怜惜与疑惑的眼光凝向她的泪容。 “你醒了!”顾逸亭内心的哀痛与愧疚瞬即转为惊喜,“我、我去喊医官!” 她松开他的手,边擦泪边起身往外走,未料被他一手拽回。 宋显维中毒后力气大不如前,但对付毫无武功的顾逸亭仍旧绰绰有余。 巧劲一带一勾,温软娇躯径直滚落怀中。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而哭?还有……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我……” 他滚烫的呼吸流连在她颈脖上,迅速烫红了她的耳根。 稍稍挣开他的拥抱,她嗫嚅着:“看着你又中毒,我难过,就、就哭了。至于这打扮,是因为我……扮成世子的书僮混进来的。” “宋昱?”宋显维眸光一冷,“你又跟着他混?不能大大方方来?” 顾逸亭微感委屈:“你府门外围了几百号人……我怎好意思?” 宋显维凑到她腮边一吻:“你是我的人,有何不好意思?他们迟早会知道……还有,你掐我捏我半日,居然吝啬亲我一口?” “你、你何时醒的?” “迷迷糊糊的,以为在做梦,听到你说要咬人,我便真醒了……”他伸了伸舌头,“我舌头还疼着呢!你昨日真狠得下心啊!” 顾逸亭忆及被他摁在自家院墙上缠绵到极致的一幕,羞恼倍增:“不许再提!” “只许宁王妃咬人,不许宁王抱怨……”宋显维闷哼一声,“对了,狄昆呢?” “听说,还没醒。”顾逸亭颇为踌躇。 “我得亲自看一眼!”宋显维咬牙挣扎而起,慢吞吞脱下宽松寝衣,“亭亭,帮我更衣。” 顾逸亭看得出他手脚乏力,回身从檀木衣架上取了件素白中单,亲手套在他赤着的身上。 瞥见他胸腹肌肉曲线绷得紧实,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两眼不知该往哪儿瞄。 宋显维脑子想的则是,她穿这不伦不类的男子袍服,也不晓得是哪名仆役穿过的,看着异常碍眼、十分揪心! 要不是身有要事,他铁定要扒了她的衣服,逼她换回女装…… 不对,扒了就扒了,干嘛还让她穿衣服? 想到此处,他喉结滚动,唇角歪了歪。 顾逸亭笨手笨脚替他穿好衣裳,垫着脚尖整理他的前襟和腰带时,绯脸欲燃,犹如不慎落进了染缸般。 宋显维终究没忍住,以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的唇。 **** 院中众人犹自讨论主仆二人的毒性,忽见房门打开,顾逸亭满脸羞涩,小心翼翼搀扶宋显维缓步行出。 沉重气氛被这须臾欣喜敲破。 钱俞见自家主子脚步虚浮,上前两步想搭把手,被宋显维一瞪,随即醒悟。 秦王妃紧蹙的眉头舒缓了三分:“顾家小娘子本人堪比灵药,咱们该早些相请才对。” 顾逸亭早已羞赧得难以自处,宋显维则对秦王妃颔首:“辛苦三嫂和诸位太医,狄昆他……目下如何了?” “阿维,狄指挥使除中了数十枚绒针,麻痹药的效力远高于你之外,他背上的刀伤也带毒……如今两种毒性混杂一起,十分棘手,实在不容乐观。” 秦王妃神色满是担忧,又补充道:“所幸,你问题不大。据闻我那蔻析小表妹给你驱过毒?看样子,你的体内自带解药,因而恢复得比想象中快。” 一位老太医为宋显维号脉:“瞧殿下的脉象与气色,多睡几觉便能好转,期间尽可能戒酒、戒……” “色”字到嘴边,强行咽回。 宋显维四下张望:“阿昆人呢?” 钱俞答道:“回殿下,在隔壁院子。” 宋显维向一众医官拱手,语气诚恳:“狄指挥使奋不顾身,替本王抵挡暗器,才落至此境,请诸位无论如何,尽力施救。” 话音未落,他率先移步至邻院。 灯火通明的房内,一片死寂。 狄昆平躺床上,衣裳敞开,身体僵直。 身侧仅有一位太医和药侍,正满头大汗地施针。 顾逸亭知狄昆人忠诚率直。 眼看他再无往日的豪迈英气,鼻息微弱,僵硬得如冰做一般,浑身上下透着死亡气息……她心中像被尖锐石头堵满了,既硌心,又沉痛。 与此同时,握住她手的那道力量,更紧了。 “殿下,老臣无能。”医官惶恐行礼。 “你们赶紧商量!” 宋显维暗叹一口气,摆了摆手,让随之而来的医官加以诊视,牵了顾逸亭的手离开房间。 “我已失去阿岷、阿峻和阿泓,我不能让阿昆就这么……”他抬头望天,眼底掺杂了无尽寂寥与悲怆,“除了亲兄姐,我仅剩这几个伙伴。” “你若不嫌弃,我……多陪你一会儿?”她试探地询问。 宋显维转眸目视她,本想说“进了宁王府就别想走”,终觉不尊重。 他按捺醋意,到偏厅与宋昱打了个招呼,命人恭送出府。 再回来时,却得悉医官们已有结论,连宫中医术最精湛的李太医也一筹莫展。 “狄大人的脉象越来越弱,毒性渗透至五脏六腑。两种毒积聚后变数难测,咱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论是药物或针灸,根本压制不住……” “别废话!”宋显维勃然大怒,“救人!本王命你们救人!立即想办法!” 他知医官们再技术高超,未必每回都能起死回生。 但他不要听解释,不要听理由,他要的是他们尽其所能。 一时间,翰林医官院的四名医官围着狄昆越发冷凉的躯体团团转,连同协助的药僮、药侍,将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秦王妃探头探脑,一度想入内视察。 宋显维劝道:“三嫂,三哥大概在宫里等着您。圣上和我娘她们,有劳您传达一声。” 他素知嫂子热切心肠,擅种植草药、研究药理药性的配合,却不善诊断,外加身份尊贵,何必让她趟浑水? “好,我先进宫……你要我如实说吗?” 秦王妃说起“如实”时,眼睛瞄向二人紧牵的双手。 宋显维分明感觉顾逸亭的小手在冒汗,淡然一笑:“嫂子若不怕被我姐和姐夫问个不休……” 秦王妃眼神如有玩味,叮嘱他多加歇息,又对顾逸亭温婉而笑:“没想到,要在此等情形下相见,幸会之类的客套之言,不合时宜。阿维交给你了,咱们……改日再聚。” 顾逸亭略一福身:“是。” 当下,宋显维挽了顾逸亭,亲送三嫂至二门,又让府兵护送入宫,才折返回去。 他毫不避讳地在宁王府内招摇而过,摆明宣告身畔佳人独一无二的地位。 回到平日小歇的院子,下人端来丰盛点心和粥品。 宋显维自昨儿下午便没吃东西,而今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狄昆迟迟未有好转,他半分胃口也无,只喝了小半碗清粥,又躺回床上。 兴许是毒性未犹在,他困顿不堪,没多久,缓缓入梦。 只是搁在被子外的那只手,始终与顾逸亭十指相扣。 ***** 被宋显维紧拽着手,可难为了顾逸亭。 申时刚过,她实在憋不住,偷偷扳开那家伙的手指,出屋寻地方方便,回时正好听见隔壁议论声起。 “什么玩意儿!该不是开玩笑吧?” 千娇百味 第101节 “可这时刻!谁敢在宁王府乱开玩笑?不要命了?” “殿下未醒,不好作主……万一真是无用信件,岂不扰了贵体?” 却是钱俞和柯竺的声音。 顾逸亭略微好奇,莲步行近:“出什么事了?” “回小娘子,门外有个干瘦懒汉送来一封信……您请看。” 钱俞见是她,登时如获救星。 顾逸亭接转,惊觉这信相当诡异。 信封内显然装了一大叠纸,信封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宁王启,刍心。 后面二字,应当是“急”字没写好,以至于成了两个字。 顾逸亭猜出,宁王府因常有暗线交来的密函,每每接到各类书信,门外护卫皆交给钱俞他们过目。 她从这混乱的笔法依稀记起了什么,谨慎拆开,内里竟是一大叠纸条,不同材质的纸张都标有不同的中药名称和分量。 有的字迹工整娟秀,有的挥洒自如,有的穆若清风,而字体特别简单的那几张,如“天冬”、“白及”、“田七”等字,则写得歪七八扭,如初学者练字。 “什么乱七八糟?”柯竺闷声问。 顾逸亭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那人? “快!咱们马上拿给李太医瞅瞅!”她两手紧抓这一叠纸,生怕不慎弄丢其中一张,又恐太过用力,不小心撕破。 钱俞柯竺对望一眼:“您这边请。” 房间之内,无计可施的医官们快把狄昆扎成刺猬,见三人仓促冲进来,举着一大叠写着药材名称的破纸,全然搞不懂这是在闹哪一出。 “李太医!”顾逸亭气喘吁吁,“您且过过目,看有没有可能是解药……” 若非她是宁王的意中人,估计医官们早就狂翻白眼。 兴许她的恳切和肃穆,不含一丝玩笑意味,李太医不敢怠慢,逐一把纸条摊开,啧啧称奇。 “似是而非……倒还真不好说!这当中有活血化淤的良药,又有致人心跳加速的毒草……敢问小娘子,这些纸条从何而来?” 钱俞直径说了。 顾逸亭却道:“我……我直觉,有人在暗中帮咱们。” 有些人,有些事,她无法坦言相告。 医官们犹疑未决,反过来问钱俞柯竺:“是否该请教宁王殿下?” 钱俞为难:“殿下睡得昏沉……只怕一时半会儿未必能醒,在下愿听从顾小娘子安排。” 柯竺附和道:“若医官们暂未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何不死马当活马医?” 他们二人跟随宋显维多年,也与顾逸亭相处数月,知她年纪轻轻,自有不凡眼力和开阔胸襟。 如若宋显维在场,在前行无路之际,必然全力支持她放手一搏的想法。 事不宜迟,四名医官连忙搜集药材,熬制汤药。 幸而这奇怪药方上的药草大多寻常可见,府上备下不少。 偶有几味珍贵罕见的,火速派人回翰林医官院去寻,也不过半个时辰内的事。 夕阳西沉,宁王府上空最后一缕霞光淡去,宋显维总算醒来。 他揉着睡目大步流星赶来,恰好,依照来历不明的方子所熬的汤药,也被端至房中。 精致青瓷碗中,墨黑色的浓汤飘散着呛人气味,使得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产生迟疑之心。 真的……要把希望寄托在离奇的方子上? 顾逸亭见宋显维来了,简单告知来龙去脉,等他作最终决定。 宋显维抓起那堆纸,翻来翻去看了两遍,惊疑的眼神愈发笃定:“给他喝!一切由本王担着。” 尽管太医们半信半疑,但见他态度坚决,一一照办。 狄昆几乎已没了气,整个人凉得像完全失去温度。 在这种濒死的形势下,即便是仇家,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弄一副假药方来毒害他。 被强灌下一大碗后,狄昆有过短暂的呼吸停顿,继而心跳缓慢恢复,约莫过了半炷香,体温也稍作回升。 待他连咳几声,吐出一口黑血,手脚逐渐回软。 眼皮懒懒张开,他似乎确认身在安全地带,再度入睡。 看来,这一步,蒙对了。 所有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如此神通广大,办了四名医官没能做到之事。 宋显维与顾逸亭默然不语,悄悄紧握的两手,自始至终未曾放开。 亥时将至,顾逸亭眼看狄昆转危为安,种种征兆趋正常,终于长舒一口气。 “殿下,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您好生歇息。” 当着众人之面,她不好直呼其名字,起身理了衣袍。 宋显维对部下交待了几句,随她一并出屋,将汤药气息抛在身后。 春夏交接的晚风吹散心头积郁,宁王府被这片浓重恬静的夜色包围,平添往日不曾有过的宜人温情。 淡薄星光下,宋显维眉宇间密布的乌云,以及先前缭绕在眼底的水雾,因心情好转而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与欣慰。 四目相对,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有一团焰光灼灼燃烧。 下一刻,他沉嗓柔软如春夜和风。 “要不,今晚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读者“阿纹家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1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77章 情致缠绵的一句话,明明柔如水,轻似雾,却瞬即燃点起顾逸亭心底深处的情和欲。 即便她明白,宋显维余毒未清,未必真会对她做什么……可一旦她留宿宁王府,外界将会怎么看她? “亭亭,你可以选择自己住一个院落,”宋显维唇畔轻勾,随后压低嗓门,补了句,“也可以跟我挤一床。” “别闹,”顾逸亭羞恼得瞋瞪了他一眼:“你有心调戏我,可见心情大好,我……回去了。” 宋显维满脸不悦,佯怒道:“你不理我,我马上又不高兴了,所以你最好留下来再哄哄我。” 顾逸亭见了他一副撒娇情态,哭笑不得:“宁王殿下,您好歹在自己府上,能不能注意一下形象?” 说罢,她趁院中守卫没注意,踮起脚尖,凑向他耳边,柔声劝道:“你急什么?往后我……日日陪着你便是。” 宋显维鲜少从她嘴里寻获情意绵绵的话语,情动之际展臂圈向她,未料她早有防备,后退了两步。 “纠正一下……”他板起脸,重新将她拽回身前,一本正经的语气揉合了无尽旖旎,“往后,你得日日夜夜陪着我。” 顾逸亭原本哄他时已是绯云满脸,此际被那句“纠正之言”一闹,登时心跳紊乱。 她当然知晓,嫁给他之后,他们会做什么。 忆及前世混乱中的靡丽肆意,她快羞恼得抬不起头,内心反复提醒自己:忘了吧!统统忘了吧!今生,她将把所有的甜蜜和爱意数尽还给他。 良久,她抬眸对上他湛明如星的眸子,赧然应道:“好。” 宋显维疑心自己因祸得福,以一场灾难博取了她的珍惜怜爱。 不然,她为何一下子变得事事顺从、乖巧听话? “我送你回去。” “不,你别操劳!再说,外头危险。”顾逸亭毫不犹豫作了推拒。 “我睡了一夜加一日,快发霉了!”宋显维搂住她肩头往外走,“况且刺客已被清除,我多带几个人,没事的。” “可是……” 二人互不相让,争执不下,最终,宋显维“作出让步”,答应派人相送。 他确认狄昆安好后,命人挑一辆最不起眼的马车,调来便衣护卫,从宁王府侧门离府,护送顾逸亭。 夜色浓稠,顾逸亭在侍女扶持下坐上马车,正依依不舍与他告别,叮嘱他要多加保重,他忽然掀帘,强行钻入狭小车内,一手抱住她,催促道:“走吧!” “是!” 钱俞一摆手,车夫催马,其余卫队应声而行。 这下来得猝不及防。 顾逸亭恼羞成怒,推了他一把:“你这人!出尔反尔!” “嘻嘻,我说‘派人’送你,派的就是我自己,”他洋洋得意,低头埋向她的颈窝,“我家亭亭初次到访,我却浑浑噩噩睡着,既无美酒佳肴招待,又没笙歌宴乐娱乐,实在过意不去……总得‘热情’款待,不能太冷落了你。” 顾逸亭被他抵在车壁,推他的手已遭他快如闪电般锢向了头顶。 分不清身体的颤抖,源于他从耳根寸寸挪移而下的吻,或是马车驶过街巷的摇晃。 “您、您真的不必这么热情……唔……” 车内一对小爱侣时而唇齿相缠,时而相拥静坐、耳鬓厮磨,轻喘与低吟相互交织出浓烈春意。 马蹄声伴随滚滚车轮,满载一车旖旎,驶入华灯璀璨的夜市边缘,亦驶往应天二年春的尽头。 ***** 千娇百味 第102节 宁王府和顾仲祁的府邸相距十几条街,途中还得穿过皇城广场外围和夜市,一来一回得花上大半时辰。 路过京西夜市时,吃食的香味霸道透入马车。 饿了多时的宋显维一忍再忍,总算放弃折腾怀中佳人,命人去买些吃的填肚子。 马车停下,顾逸亭涨红了脸,擦拭嘴唇,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裳,无意中从纱帘扬起的车窗瞥见一眼熟的身影。 那人身着灰色粗布衣裳,作男子打扮,身材干瘦,脸上脏兮兮抹了不知是油是灰。 独独一双妙目光华流转。 顾逸亭急忙高挽帘,意欲看个真切。 那人明显在关注车内动态,悠哉悠哉转目。 眼光碰撞,双方各自翘起唇角。 不必作任何言语交流,只需一个眼神,已心领神会。 钱俞捧了干脯、鳝鱼包子和烤腰肾,恭敬端进车内。 宋显维伸手接过,顺手投喂窗边的顾逸亭,正好也看到了那面带笑意、女扮男装的尹心。 尹心似乎颇为错愕,随即莞尔。 她昨夜惊闻宁王遇刺、身受重伤,悄然赶去案发现场,亲眼目睹她后一任清姬的尸首上当胸插了把剑,正被官府的人抬走。 她研究过案发现场的气味、滴落地上毒血的颜色,推断出毒性,并猜出受伤之人难以在短时间内撑住。 倘若宁王熬不过这关,顾逸亭若必然痛不欲生。 尹心受二人恩惠,决意施予援手,凭借记忆,开了一道急救的方子。 遗憾部分复杂的汉字,她写不出来,又必须掩人耳目,不可泄露机密,以免暴露行踪。 她挨家药铺子去询问,才东拼西凑出一叠药名和份量,送去宁王府。 此时此刻,道上偶遇,从顾逸亭感恩的浅笑可判断,他们知悉一切是她所为,并由衷感激。 但见宋显维现身于马车内,尹心方知,身中奇毒的并非宁王,而是那名外形威猛的部下。 毕竟,宁王平日以满脸胡子的粗犷形象示人,易令不明真相的路人误会。 瞧这对小情侣宽心的神情,想必伤者已转危为安。 欠下的人情,还清了。 尹心微微一笑,转身融入夜幕下的人潮。 她的身和心,彻底自由了。 ***** 狄昆恢复的过程中,宋显维隐藏身份,继续追查海外杀手组织与康平侯府之间的关联。 静下心来,他忽而明了,何以此前尹心曾言,上头要求不能伤他性命,而今杀手却全力以赴置他于死地。 以往,对方尚顾全大局,也因亲戚情份,不忍痛下杀手。 时至今日,他拿到把柄,对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然而康平侯一家,竟如从这世间蒸发了一般,半点痕迹也没留。 暮春时节,科举殿试当夜,熙明帝与齐王设宴琼林宴,款待新科进士、礼部主要官员与当朝宗亲重臣。 久未公然露面的宁王宋显维盛装出席,亲向众位金榜题名的进士道贺,包括他未来的二舅子。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珍馐佳酿不在话下。 宋显维性子直爽,对于文官们说话一绕三弯、言而未尽的各种委婉深感头痛,估算已过了医官们的禁酒期,干脆与姐夫齐王开怀畅饮。 齐王霍睿言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挺拔,一身深紫色亲王袍。 剑眉朗目,沉稳俊颜既有文士的儒雅风流、武将的洒脱锐意,更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气派。 他斜睨宋显维,嘴边似笑非笑:“阿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你姐姐和姐夫?” 宋显维微微一愣,转而瞥见三哥秦王憋笑的模样,料想秦王妃没把宁王府所见上达天听,却告知了自己的夫婿。 而姐夫和三哥本是最亲近的表兄弟和玩伴,定然是三哥出卖了他。 他在外没皮没脸,眼下被至亲问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想瞒着……不是一直在忙,才没说么?” 霍睿言挑眉道:“还有,你前些天从书房顺走的图册,是不是该还了?” 完犊子了!姐夫这也能发现? 宋显维如被滚滚天雷劈中,目瞪口呆,红云随酒气蔓延至脸颊。 回京次日,他进宫向熙明帝禀报南行事务。 熙明帝和齐王情深爱笃,平日一同上朝、一同在书房批阅奏章,也同用一座殿阁。 当时齐王不在,宋显维借口说要讨几册书,偷偷夹带了一本难以启齿的小册子回府。 他料想他们老夫老妻不爱看这些玩意儿,满心想着过几日归还,无奈事情一忙,连册子都被他抛诸脑后,更不记得要“有借有还”。 “……我还没看呢!”宋显维既羞赧又憋屈,小声嘀咕。 “你这小子!找抽是吧?说!为何不坦诚告知?打算把人家小娘子怎么着?你若始乱终弃,我亲自把你绑了,押去顾家赔罪!” 他曾在沙场上阵杀敌,又身为辅政皇夫,言语间不怒自威。 “我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宋显维又愤怒又委屈。 他自幼受霍睿言及其兄教导武艺,对上姐夫狐疑玩味的眼神,终究收敛脾气,委屈兮兮补充道:“她起初知道我是宁王,还跑了……好不容易逮回来,她不愿在特殊时期公开,连个名分也不肯给,我很无奈呀!” 霍睿言素知他品性纯良,神色稍稍缓和:“那你鬼鬼祟祟偷书,在密谋见不得人的事?计划弄个‘米已成炊’之类?” “我、我哪有你那么坏?才不要学你……”宋显维自知理亏,又咽不下这口气,负气道:“宴会之上,说这做什么!喝酒喝酒!” 霍睿言巴不得揍他一顿,但文举琼林宴上显然不宜“切磋”武艺。 事实上,密探首领老萧早把“宁王和顾太官令之女亲密异常”之事禀报了他。 他等了好些天,发觉此消息并未从两家泄露,大感狐疑,又不便过问私事。 如今碰了软钉子,他怒而和宋显维拼酒,试图让这家伙“酒后吐真言”。 宴席散时,宋显维已被灌得飘飘然,正欲和顾家父子打个招呼,便回宁王府好好睡上一觉。 不经意间,竟发觉新科探花郎符展琰与顾逸书并行,神态熟络,骑马往顾府方向而去。 金榜题名之夜……贸然跑到顾府作客? 宋显维心中不痛快,本想派人暗中跟随,终归放不下心。 他忍受酒劲折磨,率领部下策马行至无人处,撕掉脸上的假胡须,褪下亲王外袍,扯过一件玄色大氅,又与亲随换马跑出一段路,才带了几名暗卫,施展轻功尾随。 ***** 当宋显维悄无声息出现在顾府的墙头大树时,顾家人听报信的小厮禀报,说大少爷赴宴归来,全体跑到大门放鞭炮贺迎。 顾逸书考了二甲第七名,在此次上百名考生中总成绩名列前茅,获熙明帝授予翰林院编修一职,的确可贺。 但目睹成绩更好的符展琰骑着高头大马,与顾逸书有说有笑同来,陈氏及顾家姐弟等人无不惊讶。 一番恭喜恭维及虚礼后,符展琰笑向顾逸亭深深一揖,教所有人分外震悚。 “符世子,您这是……?”顾逸亭吓得花容失色。 “顾小娘子,你可真是福星啊!在下昨晚不知何故,忽然腹痛如绞、上吐下泻,正巧府医外出……我吃了药侍所备的药丸,压根儿不管用。猛然记起你当日所言,命人以海盐水冲泡生蒜服用,果真好了!此番前来,不光是为贺喜顾兄高中,也为第一时间向你致谢,全赖你善心提点,才有今日佳绩。” 符展琰笑容满面,态度恳切,说完又连连作揖。 “顺口提醒一句,不足挂齿,何况,咱们很快是一家人了。” 顾逸亭谦逊而笑,复悄声道:“敢问,您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抑或……您若高中,将会损害谁的利益?依小妹看,殿试为重中之重,贵府饮食为何出错?府医受何人指使离开?兴许……有必要追查。” 符展琰闻言,恍然大悟,端量顾逸亭的眸光如有暖意。 “感谢小娘子提点,在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相互客套过后,符展琰翻身上马,顾家人则簇拥着顾逸书,兴高采烈入内。 藏身树上的宋显维虽晕乎乎的,但耳力尚在,大致听了个七八成,犹记当日,顾逸亭忽地喊住符展琰,强调肠胃不适的问题,竟像是提前预料此事会发生? 他所在角度看不清顾逸亭的表情,却分明捕捉到,符展琰凝视她时,眸底流淌脉脉的温柔。 这可不像未来堂姐夫对未来小姨子该有的热切! 喝高了的宋显维产生一种想要暴打新科探花郎的冲动。 他趁周遭昏暗,滑至树下,不着痕迹地跟去。 走了半条街,符展琰的书僮轻声细语:“世子爷,小顾娘子容色惊人,学识渊博,温和有礼,更难得的是体贴入微……相较而言,尚书府那一位……” 符展琰语带遗憾:“我也觉得,她比盈妹处处更胜一筹,可惜啊……” “您既已高中任职,又是侯府世子,前途无量,何不考虑考虑?说不定侯爷和尚书大人会同意。” “盈妹心高气傲,必定不肯以平妻身份与人共事一夫;若纳顾小娘子为妾,又太委屈了她……” 宋显维听得对方居然起了觊觎之心,气得咬牙切齿,随手抓了两块石子,运劲丢出,正中马屁股。 两匹马儿同时受惊,沿着空旷大街发足狂奔,颠得毫无准备的二人摇来晃去,尖叫不已,险些摔落地上。 宋显维气不打一处来,折返回了顾府,示意暗卫回避,自己则毫无礼节地翻墙而入,估摸着顾逸亭所居院落的方向,飞掠过去。 绕了两圈,他从顾逸亭温软的嗓音辨别方位,避过来回巡视的府卫和忙里忙外的老妈子、丫鬟们,飞身跃进闺房。 房中陈设古雅,家具无一不精,内里空无一人,仅有瞌睡的大白猫。 宋显维顺手揉了揉猫脑袋,拿起梳妆台上的金银发簪摆弄了两下。 猫醒来,吸嗅他的手,认出是熟人,愉快舔了两下。 卧室中的助眠淡香袅袅婷婷,宋显维本就困顿不堪,外加酒意深浓,长长打了个哈欠。 过了将近一炷香时分,女子轻盈脚步声从门外渐行渐近。 宋显维下意识挺直腰杆,摆出正襟危坐状。 当先进门的是顾逸亭,她绕过屏风,见宋显维乍然坐在窗前,惊得步子一顿,立时对关门的丫鬟道:“碧荼,这没你的事,下去歇息吧。” 屏风外的丫鬟低低应声,随后门声开了又关。 千娇百味 第103节 静默半晌,顾逸亭放下擦拭着滴水长发的软巾,眼眸凝着狐疑与忿然,直视眼前无阻无碍夜探香闺的不速之客。 她刚沐浴完毕,未束带的宽松寝衣外加披了一件薄披风,随意之余,又透出勾魂摄魄的暧昧感。 宋显维起身缓步而近,抬手触摸她不施粉黛的肌肤,轻嗅她湿润发梢的甜香。 捧起她愤懑未平的脸蛋,他如小鸡啄米般乱亲一通,而后以无比迫切的口吻郑重要求:“马上!立刻!当即公开承认,你是我宋显维的人!否则……” 顾逸亭搞不清他受了什么刺激,闻到他的薄唇和鼻息的浓烈酒味,挑眉问:“你要怎样?” 宋显维环视四周,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床榻,直挺挺躺到了她的床上,孩子气地嘟囔了一句:“否则,本王赖你这儿,不!走!了!” 顾逸亭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他。 正要拽他下床,赶出门外,不料,更无耻的事发生了。 在倒向温软被褥的下一刻,鼎鼎大名的宁王宋显维,两眼一闭,身体放软,呼吸渐趋均匀……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荼靡花、萌蛋蛋x2、甜甜圈的地雷 感谢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x5、头头家的阿纹鸭的营养液 第78章 自从顾逸亭扮作宋昱的书僮去了趟宁王府,也不晓得谁走漏风声,外界传言,宁王将迎娶一位年轻美貌端庄大方的少女。 然则宁王府中人维持一贯守口如瓶的作风,半字不吐。 顾逸亭本就想等诸事平稳平顺后再公布,再度勒令全家不得宣扬。 当事人闭口不谈,以致全城热议,纷纷猜测宁王究竟相中了谁家千金。 最后才得知消息的陈氏,始终疑心女儿被“假宁王”骗了,待顾仲祁等人再三向她保证是真的宁王,她兴奋之际,又恐自己、长媳、幼子口没遮拦、难登大雅之堂,惶惶不可终日。 宋显维四处奔波,顾逸亭则有条不紊地处理江南掌柜们的礼物。 除去少量已送赠大伯父家和留给至亲自用外,其余分批送至母亲的酒楼内,为黄河洪灾义卖筹款。 茶余饭后,精美的货物引来无数贵人竞相出价,场面火热。 顾逸亭未曾抛头露面,一直在幕后监督、登记、核实、管账,已是不可开交。 今日,她从早忙到晚,原想等兄长赴琼林宴归来,诸事了结,定可安稳睡上一觉…… 岂会料到,有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她的床上呼呼大睡? 宋显维醉如玉山倾倒,嵌玉的亲王紫金冠歪向一侧,墨灰长袍外的玄色银丝大氅也擅自敞开,腰上配的是她那枚白玉双兰佩。 她一顿推掐捏打,那人死活不肯醒来,险些把她气炸。 这人喝多了,跑她家耍酒疯? 顾逸亭气愤之余,羞涩顿生。 孤男寡女共处时日不少,但这终究是她自己的闺房。 找人把他抬走?绝对不行! 留他睡到天亮?万一丫鬟们误入,她脸往哪儿搁? 她小心翼翼把门窗闩上,再三确认外人进不来,遂灭掉房中大半烛火,擦干头发后,勉为其难替宋显维脱了鞋袜,并将他的手脚挪开,腾出一处仅可容身的空位,除下自己的外披,蹑手蹑脚躺到他身边。 今晚要这般凑合睡一宿? 若是他半夜醒来,胡作非为,她该怎么办? 平心而论,她愿意相信他不会伤害她或逼迫她。 她怕的是自己为色所迷,一时糊涂,不自觉诱惑了他,或是放任他得寸进尺。 危险,很危险啊…… 记忆中的疯狂肆意闪现脑海,她羞得无地自容,干脆拿了块丝帕,把宋显维的双手捆绑至床头的木栏上。 夜里听他沉稳的呼吸,感受他炙热体温,她心惊胆战,暗恨自己早该在他清醒时把他撵走,可事到如今,只能见一步走一步。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后背如陷入冰湖,手脚和胸腹则像是被火烤着。 茫然睁眼后,弱光之下,只见宋显维正努力伸长脖子,试图亲吻她的唇,偏生手被束缚住,身体……被压住,动弹不得。 咦?她、她的胳膊和腿……怎会不自觉地跑他身上了? “亭亭……” 宋显维觉察到她醒来,语带诱惑,嘟嘴靠向她,被她嫌弃一缩,躲得远远的,继而翻身下了床。 再贪睡,她终究没好意思在婚前与他共度漫漫长夜。 宋显维埋怨:“你这又是怎么了?” 顾逸亭边穿衣裳边低吼:“给我滚!” 宋显维一脸无奈:“你将我绑在床上,压着睡完了让我滚?” “……!”顾逸亭浑身如沸,却无法反驳他所言,“你!你好端端跑我家做什么!跟死猪一样占用了我的床,让我怎么睡!” 宋显维勉强记起,自己何以深夜潜入顾府——为了逼婚,逼她公开这段关系。 可如实告知,符展琰意欲同时娶顾氏双姝? 岂不暴露了他堂堂亲王秘密跟踪并窃听人家对话之事? 稍稍冷静下来,他硬着头皮道歉:“我喝多了,想你,就来了。” 顾逸亭心头软了三分。 事实上,几天不见,她也很想他。 看窗外已有发白迹象,她一边解开他手上的丝帕,一边威胁道:“趁没人注意,赶紧回去!” 宋显维下地穿上鞋袜,偷偷望了她一眼。 柔光勾勒出她披垂的秀发、俏生生的脸蛋与窈窕曲线,叫他唇干舌燥,有种……不能描述的欲望。 他真怕自己把持不住,深吸一口气,只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小声道:“说好的……日日夜夜。” 他唯恐再逗留会节外生枝,不等顾逸亭回答,急忙跳窗而出,消失在庭院角落。 顾逸亭静听外头无动静,暗地里松了松气。 然而,床铺被褥上残留的酒气和他独有的男子气息,令她心中慌乱,忐忑难安,过了好一阵,直到大白猫从某个角落钻出,回到她身边卷成团,她方重新入睡。 她满心以为,宋显维来无影去无踪,神不知鬼不觉,此事已瞒人耳目,彻底翻篇了。 奈何睡到日上三竿,离开居所时,她意外发觉,顾府上下都在议论,二叔公到底是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抑或是宁王真的来过…… 顾逸亭懵了。 据称,二叔公晨起练拳,巧遇“阿维”,还打了个招呼。 他连宋显维头戴的紫金冠、身上的服饰,皆描述得十分清晰,声称“阿维”很有孝心,一大早就来探望他。 “探望的另有其人吧?” 众人均向顾逸亭投以狐疑、戏谑、意味深长的眼神。 顾逸亭心里发虚,仍坚称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下却暗忖,近日连顾尚书父子也认不准的二叔公,难不成把所有的记忆空间全留给了“阿维”? 一连两日,她心生怨气,闭门不出,更不许顾家人提“宁王”。 期间,宋显维暗中派人送来的礼物,她连看都不看,弃在一旁。 没想到,源自熙明帝的一道旨意,打破了顾府的安宁。 ***** 四月八日,满城喜气洋溢。 天色未大明,便有大批车马列队出城,奔赴京城西郊。 顾逸亭一直认定,此次牡丹群芳宴与己无关,未料却收到“京官之女可带一名侍女同行”的邀请。 她起初担心遇见宋显维,想托病不去。 父母兄弟力劝,外加苏莞绫为赴会甘愿充当丫鬟作伴,她迫于无奈,答应了。 是日一大早,她梳洗装扮完毕,备上糕点吃食,哈欠连连地坐上马车,尚未出城,已支撑不住,靠在苏莞绫肩头补眠。 时缓时疾走了大半个时辰,随着议论声、笑声愈发鲜明,顾逸亭搓揉惺忪睡目,伸了个懒腰,偷眼望向窗外。 马车已驶入千亩花海的范围内,道旁皆是密密层层的花林。 春末夏初,繁花如雪如雨随风扬扬簌簌抖落,枝头新叶初展,嫩绿映衬各色花儿,别有一番风味。 花树下,每隔十步挺立着一名禁卫,一路延伸至前方山脚,神情肃穆威严。 顾逸亭印象中,此地为京中王公贵族们的私家花林,后被熙明帝加以改造,在不破坏林木规划下,建筑精美雅致的休憩场所,与京西牡丹名园相连,可容纳数千名宾客。 不多时,顾府的马车按照指引停下。 表姐妹相互搀扶下车,细看周边的贵女,无一例外花枝招展,争妍斗艳,与她们一同静候宫人或内侍引领。 相较而言,顾逸亭和苏莞绫服饰清雅别致,乍眼望去,并不出挑。 但她们浅淡妆容描绘的精致五官、气定神闲的磊落态度和温婉得体的言行举止,迅速吸引了不少目光。 顾逸亭信步而行,苏莞绫则捧了一只雕木方匣,亦步亦趋紧随,偶有交谈,也不过轻声细语一两句。 巍巍青山下,碧水长流,梅、桃、李、杏、海棠、樱花、桂花、木槿、山茶、月季等连绵成片,间或以竹柳相隔,尽享时花胜景。 空旷处,整齐划一摆放了数百张小几案与软垫,场内衣香鬓影,场外百花嫣然怒放,各自锦绣斑斓。 顾逸亭从熙熙攘攘的倩影中寻到了堂姐顾盈芷,连声祝贺对方的未婚夫金榜题名。 顾盈芷紫绫裙端丽雅致,妆容明艳,人逢喜事精神爽,对她也亲切了三分。 此外,她们又遇上前些天在篱溪作伴的舒家四娘子、贺娆、徐千金等人,因有过一次小小的会面,算是熟人,有说有笑,表面上看倒也和睦愉快。 “哟!这不是穗州的顾小娘子么?我还道你自恃清高,真没想到也来赴宴?” 一声微略尖锐的娇嗓引起旁人的关注。 顾逸亭眸色微冷,望向高声喧哗之人,正是在杭州秀彩斋抢丝绸、后在余杭码头讽刺过她、更在扬州夜市嘲笑宋显维“自甘堕落”的曲家千金。 千娇百味 第104节 曲千金芳名玲珑,可为人处事却谈不上玲珑剔透。 与她如一丘之貉的杜家千金见顾逸亭神色淡漠、不予理睬,登时柳眉一挑,大声道:“哼!你以为和顾尚书、容王世子攀了点关系,就能趾高气扬了?” 顾逸亭柔声细语道:“对于恶言相向者,我历来懒得纠缠,怎就成‘趾高气扬’了?趾高气扬的,难道不是嗓门更大的人么?” 旁人闻言窃笑,曲玲珑和杜千金一时语塞,瞪了她一眼,悻悻离开。 与顾盈芷作伴的贵女们均知这位顾家小妹看似柔柔弱弱很好欺负,实则不然,她们暗自庆幸当初没用恶毒言语攻击她,不然……定要当众出丑。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人员陆续到位,一望无际的山谷花海中,聚了由年轻女子、丫鬟老妈子、宫人侍卫等数千人。 人人翘首以待,终于等来了传闻中的熙明女帝。 恰似彩云坠地的花林内,一众女护卫、宫人护送两名美貌少妇缓步而近。 左侧的是秦王妃,熙明帝的嫂子,二人亲如姐妹,相偕而来不足为奇。 熙明帝不像平日头戴龙凤冠、身穿绣龙锦服,而是作便服打扮。 墨染发髻斜斜插着红宝石珍珠步摇,黛眉浅染,丹唇微带笑意。 她一袭大红拖裙裙裾翩跹,灿若娇花的容颜如海棠醉日,唯独眉宇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气。 底下的惊讶赞叹,大多掺杂了自惭形秽。 天之骄女,该当如是。 顾逸亭因跟随堂姐之故,离最前方的台子仅有数丈之遥,自是清晰看到,熙明帝一如上世所见那般仙姿佚貌,再次为她集明媚、端雅、豪爽于一身的高华气度而叹服。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静谧,随后在场数千人齐声道:“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岁——见过王妃,愿王妃千岁千千岁——” 熙明帝拉着嫂子就座台上,浅浅一笑:“姐妹们小聚会,何来那么多虚礼?赐座,奉茶。” 众人不由得又惊又喜,谢恩后依言而坐。 看来,有关女帝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的传言,多半是真的。 她将如何为自己心爱的弟弟挑选妃子?缘何婚约在身的贵女也来赴会?此番先来一个牡丹宴,一个月后的赏莲宴又有何目的? 各式由鲜花、干花制作而成的精巧美点和果酒被捧至贵女们跟前,熙明帝和秦王妃举杯相邀,大伙儿欣然回敬,一派和乐场景。 熙明帝与最前方的异地贵女闲谈了几句,浅抿一口果酒,细嚼慢咽尝了块桃花核桃糕,朗声道:“在座的,有京官的千金,也有来自全国各州府的官家贵女……今儿特邀大家至此,是想聊些心里话,也想听听,朕推行新政的一年后,你们身为女子,对新颁布的条例,有何看法。大家无须拘束,不妨直言。” “……” 霎时间,场内人人面面相觑。 选弟媳不光要看容姿,还得考察政见? 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但细想下来,熙明帝的三嫂秦王妃,本身是五族的长公主,现下贵为王妃,仍亲自参与药典编纂;熙明帝的妯娌定国公世子夫人舒氏,诞下儿女后,也潜心研究茗茶之道,著述论学,传道授业…… 也许熙明帝偏爱有事业心的女子? 当下,大家不敢吭声,唯恐发言不慎,为人笑柄,皆盼有人强行出头。 熙明帝等了半会儿,见无人发声,微露不悦:“仅仅是茶余消遣的话题,为何个个不语?” “回陛下,”顾盈芷起身一福,“臣女私以为,大部分的姐妹初次面圣,难免惶恐,生怕出言不逊,有辱圣听罢了,恳请陛下恕罪。” 熙明帝端量她片晌:“朕很凶?把你们吓成这样?” 顾盈芷原是好意替大家缓和气氛,也顺道在御前挣点露脸的机会,此际暗觉状况不对,面露尴尬:“……臣、臣女不是那意思。” 她贵为尚书府千金,算得上京城贵女中颇有名望者,可平素也无机会和女帝深谈,众目睽睽下,自是倍感紧张。 见熙明帝默然未语,堂姐僵立不动,再拖下去,只怕彼此面子上不好过,顾逸亭一扫往昔的低调内敛,当即盈盈向台上二人施礼。 “陛下,王妃殿下,请恕臣女直言,对于女子掌政的成见,为数百年积弊,冰封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所致。新政犹如促使冰雪消融的第一道春风,一年下来,的确提高女子从商、从政的机会,但若要达到陛下所希望的平等公正……仍需时日。” 熙明帝听她回答到了点子上,略一颔首,示意她继续。 顾逸亭续道:“臣女此行由南到北,水陆两路兼程,目睹过往未闻的清明局势和自由之风。可正因四五百年来,受前朝女德女训影响,女子已惯于安享后宅安宁,观念根深蒂固,外加施行新政的官员,十有八··九为男子,本心并不愿把权力交予妇人,行政的诸多细节,大抵未能真正落到实处……” 熙明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朕颁布了新令,但难保有人阳奉阴违?” “陛下,”顾逸亭无惧她语气中的怒意,坦然自若,“您想想看,天下之大,未必每一位父亲、丈夫、兄弟,都能像先帝、齐王殿下、秦王殿下他们贤明,甘愿让自己的女儿、妻子、姐妹走出家门,以崭新姿态去面对世人的目光。 “而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未必有勇气正视自己的能力,勇于向阻挠她们前行的势力宣战。臣女而今有幸面圣,亲眼目睹圣驾龙颜,方理解此次牡丹宴的意义。” 熙明帝莞尔一笑:“哦?愿闻其详。” “陛下要开创的盛世,除了由您在高处如明灯指引,亦需世上万千女子自身的不懈努力。目下,咱们所缺的,是理念上的改变。心态决定每个人的行动,行动会创造更多的潜力,影响周边人对此事的态度,从而汇成蔚然之风。” 顾逸亭眉如淡淡春山黛色,眸含潋滟秋波,本是意态如花娇,却以缓急有度的语气,昭告内心的从容镇定。 “不错,”熙明帝感叹道,“你说得在理。朕自问资质平庸,最初只是个任性胡闹、成天想着吃糖玩耍的小公主,绝非性格强硬之人,更足够的学识和能力坐上龙椅,统治万民,但命运选择了朕。 “朕每日端坐高处,放眼望去,朝堂上全是刚阳面孔,史书上曾记载的掌政公主、女官、女将……已有数十代未遇。古人能为之事,为何我们做不到? “从无知小少女到独立掌权,朕日夜埋头苦读,花了五年时间,中途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终归熬过来了。如果朕能做到这步,假以时日,原本比朕聪慧优秀的女子,凭什么不能比以往更出色?” 在场为选妃而来的贵女,闻言暗自汗颜。 熙明帝言下之意很明确。 身为女子,可以美貌动人,可以矜贵娇纵,但别忘了,她们还能创造更多,并获得更多的尊重。 只有她们不被往昔的条条框框限制,冲破挡在她们和新政之间的障碍,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新政才真正有意义,熙明帝所求的百花齐放,才会真正实现。 数千人眼光聚集在熙明帝与那位敢于直言的少女之上。 不知根底者已开始悄悄打听此人的来历。 难以抑制的低议声如潮水蔓延至各个角落。 熙明帝细细打量顾逸亭罕见的丽色,若有所思,微笑中暗含三分期许。 “这位小娘子如何称呼?你既有此眼界,你的父兄和未来夫婿也理当是开明之人,若朕要重用你,想必他们没异议吧?” 顾逸亭错愕,分辨不清对方是戏谑抑或真不知情。 她俏脸一热,粉唇翕动,竟半晌说不出话。 众议纷纭,独独秦王妃忍俊不禁。 “陛下!她未来的夫婿,绝对不敢对此抗议……否则,即便您饶得了他,您的三哥和四弟也饶不了!” 熙明帝先是一愣,对上顾逸亭红得不像话的绯颜,瞬即恍然大悟,丹唇勾出欢悦而欣慰之意。 “那小子!眼光还真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他眼光是不赖,但很能耍赖! 阿维:媳妇捆绑我、睡了我还生我的气!姐姐快把她赐婚给我,让我娶回家慢慢哄! 姐姐:臭小子!把小册子还来!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1个地雷 读者“生于尘埃,终于火焰”,灌溉营养液+10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79章 四周的花海花林随风沙沙乱响,悄然遮盖了熙明帝与秦王妃两句话。 但顾逸亭凭借她们的嘴型,以及落向她的亲切眼神,已猜出对话的大致内容。 原先侃侃而谈的镇定自若,无端添了几丝娇羞忸怩。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张明明英气勃勃、却总对她服软的俊朗面容。 记起他数日前留下的克制一吻,并轻声提醒她“日日夜夜”时的迷恋眼光,心底憋压许久的恼火,被这和煦的春末初夏的柔风吹散了些。 熙明帝对顾逸亭嫣然一笑,抬手请她落座,又朝她后方之人发问:“朕不要求你们提建议,只想听感受和见解……大家不必拘束。” 受到鼓舞后,部分颇有见地的世家女子说起她们在各地的感悟,当中不乏胸怀大志者,所陈述的想法令熙明帝甚是欣慰。 其中,曾在秀彩斋与曲玲珑争抢绸缎失败、后受顾逸亭点拨的云家千金,则坦诚,自己曾认定“只有嫁好人家才有出路”,如今反省,这种不思进取的态度,不单固化自身思想,更会祸及子孙。 她今日穿着优雅端庄,并未浓妆艳抹,莫名予人一股脱胎换骨之感。 顾逸亭遥遥向她颔首,她也报以友善笑意。 一旁的顾盈芷自从被熙明帝反问后,脸色已十分阴沉。 再观自家处处不如自己的堂妹大出风头,极受赏识,更增浓烈酸涩感。 而今见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千金,也对名不经传的堂妹客客气气? 她垂下眼眸,饮尽半杯残酒。 谁也看不到她纤长睫毛下遮掩的,到底是谦虚有礼的温和,还是厌恶不屑的冷冽。 接下来,将近五六十人行至台前,认真向熙明帝反馈。 熙明帝命人记录下她们的姓名、居住地、为官长辈的官职等重要信息,以便熟悉和跟进后续。 大伙儿慢慢意识到一件事——她没让人问顾逸亭的一切。 是顾家小娘子未回答所提问题,以致圣心不悦? 注意此事的人越来越多,既有惋惜慨叹者,也有幸灾乐祸者。 一轮问话结束后,熙明帝笑而离座,清音朗朗。 “朕将带已记录姓名的小姐妹到牡丹园畅游,如有想和朕探讨的小娘子,也可随后。周边共六座园子供诸位游玩,酒水茶点,随意享用。” 按理说,类似招呼之词,由内侍官或侍女宣告即可。 但熙明帝却纡尊降贵,其亲和之意,令在场千百人动容。 大伙儿纷纷礼谢,耐心等待熙明帝与秦王妃率领聚集的贵女先行离去,再另选玩赏之处。 见顾盈芷纹丝不动,默然不语,顾逸亭柔声劝道:“姐姐莫懊恼,依我看……圣上未有怪罪之心,你且放宽心好了。” 千娇百味 第105节 顾盈芷心下闷气更增,语带幽怨:“好话全被你道尽,你自然放宽心!” 顾逸亭一怔,方知对方把怒火迁至她头上了。 前世的堂姐,有这般小气? 抑或今生未建立深厚情谊,才生怨怼之情? 她正想软言相劝,却见熙明帝由秦王妃搀扶步下台子,转头冲她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亭亭,陪朕走走。” 顾逸亭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杏眸圆睁,檀唇微张,整个人僵在原地。 余人也被熙明帝突如其来的亲热呼唤所震撼,气氛有须臾静默。 “陛下,这丫头又害羞了!” 秦王妃见状偷笑,记起之前揶揄顾逸亭“堪比灵药”,亲自上前挽了她的手,“好吧!这回不取笑你,成了吧?” 熙明帝斜睨二人:“你俩藏了小秘密?快如实招来!” 顾逸亭尴尬万分,转眸望了顾盈芷和苏莞绫一眼。 熙明帝料想她们姐妹情深,笑道:“让你的姐姐们一同来赏牡丹好了。” 此言一出,苏莞绫恭敬谢恩。 顾盈芷竭力按捺“沾了堂妹之光”的愤懑,盈盈施礼。 ***** 牡丹园内,花团锦簇,玉笑珠香,美不胜收。 熙明帝挽了秦王妃和顾逸亭的手,漫步花间,欣赏异彩纷呈的牡丹,笑谈日常琐事。 面对熙明帝的热切询问,顾逸亭不卑不亢,如实回答自己的出身、爱好等。 对方得知她在为荣王编撰《珍馐录》,不胜欣喜,免不了一顿褒奖。 顾逸亭上辈子已和姑嫂二人接触过,虽谈不上熟络,倒也知晓皇族人对宁王的宠溺。 以前,她全然不懂,他们何以对那位凶神恶煞的亲王如此关照。 今生相处过方知,那人所谓的冷面心狠手辣……有一半是伪装。 那家伙!在姐姐和嫂子跟前,必定也是个极其能撒娇的小祖宗! 因她们压根儿没提到宁王,其余紧随在后的贵女摸不着头脑,背地里悄声议论顾逸亭究竟凭何深受关注。 近百人沿卵石小径绕园子散步,逛了一圈,熙明帝领大家到花廊下歇息,自由品尝鲜果、咸酸、干果、蜜饯等物。 暖风送香,新茶佳酿,罗衣如云。 众人或享用美食,或促膝相谈,或拈花插鬓,乐也融融。 “顾小娘子。” 宴会开始前骂顾逸亭“趾高气扬”的那位杜家千金忽然换了笑脸,缓步行近,摆出熟络状。 顾逸亭纵然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但身在御前,只能强颜欢笑,点了点头。 杜千金刻意晃动耳坠子,珍珠宝石于花影暗处仍光华流丽,可见是珍稀之物。 她笑嘻嘻地故作亲热:“小娘子还认得我这耳坠子么?是杭州城撷春斋所制,年前我在店内,人家掌柜的死活不肯出售,其后与多地掌柜联合,将大批罕见珍物送赠于你……真是羡慕死我了!幸亏前几日,你拿到酒楼拍卖,家兄经过多次竞价,才圆了我的一番心愿。” 她这番话绕来绕去,毫无重点,偏生嗓音尖锐,传得极远。 不明真相的听者,自是轻易捕获重要信息——顾家小娘子在路上收受大量贵重礼物,抵达京城后以拍卖方式获利! 霎时间,旁人投往顾逸亭身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多了三分鄙夷。 顾逸亭遭此人屡次挑衅,怒意更盛,当下唇角微扬:“原来,这位姐姐也是义卖募捐的支持者,失敬了!” “义卖?募捐?”有人狐疑发问。 两三个知情人士则解释道:“听说,城东一家粤菜酒楼内,一连好些天为黄河洪灾筹备了义卖……货物全是江南一带所出,上至美玉珠宝、奢华丝绸,下至文房四宝、日用摆设皆有,没想到和顾小娘子有关。” 熙明帝妙目凝在顾逸亭清丽无瑕的容颜上,眸底难辨喜怒:“可有此事?” 顾逸亭接过苏莞绫手中的雕木匣子,缓缓打开,淡然笑道:“陛下,这事儿……臣女原不想过份张扬,是以迟迟未禀,望您体恤。前段时日,江南的十几位商家托臣女带些货物入京做善事,一为积德,二为拓展名气…… “正逢此次黄河灾情惨重,臣女便借用家母开办的酒楼,举办了几场义卖。幸得各界人士慷慨解囊,现筹得黄金一千一百两、白银三万四千六百两,银钱暂由顾府保管,这一份……是江南三城二十一家商户所提供的物料清单,每一件物品的名称、所售的价格、由哪家哪户购买,均列得一清二楚,只等陛下派人与顾府交接。” 她从匣中取出一份长达数十折的清单,如她所言,州府、商行号、物件名、售价……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且最后全是不同认购者的签名,笔迹、墨迹全不相类。 熙明帝注意到有少量特殊物品,如翡翠玉镯、数十件女子袍裳、狐裘、紫砂器皿等物,竟是宋显维的签字;而金银绞丝红玉首饰、镂雕翡翠头面、蝶戏百花双面绣、嵌玉金铃等,则为顾逸亭认购。 江南商家不可能无缘无故托顾逸亭做事,按照她和宋显维未公开的局势来看,这成批的女子用品,九成是为讨好未来宁王妃所赠。 难得的是,顾逸亭居然分毫不贪,还数尽用于赈灾? “你俩这是闹哪出?”熙明帝指着弟弟落款的一连串“显维”,莞尔笑问。 顾逸亭坦诚以告:“回陛下,抵京后的往来人情,自是得把金额补上。” 熙明帝见她一直没提,只在那人往她泼脏水才拿出来澄清,想必是真心希望低调完成此事。 十二年前,熙明帝尚在金钗之年时,正是在一次对抗雪灾的义卖筹款中,与当时的二表哥、此时的夫婿霍睿言建立深厚情谊。 她也曾以公主名义捐了首饰,被对方偷偷买下,贴身藏了许多年。 往事历历在目,她眼角眉梢笑意绽露,既为甜美回忆,亦为准弟媳的赤诚之心而欣喜快慰。 她舒心笑道:“天家媳妇应如是。” 顾逸亭绯颜难掩获君主肯定的喜意:“臣女无才无德,愧不敢当。” 随行的一众贵女,半数对“宁王妃”之位志在必得,闻言大惊。 女帝凭借一席话、一次义卖,就仓促定下弟媳? 即便这顾家小娘子生得相当美貌,也未免太讨巧了吧! 一向视顾逸亭为眼中钉、心中刺的曲玲珑更是恨得磨牙吮血,她冷笑着自言自语:“当初信誓旦旦,宣称‘对京城任何一位王公贵族不曾起过非分之想’,却早在穗州和荣王府的世子纠缠不清,北行路上还哄得一位俊秀小青年殷勤侍奉,现下好了,飞上枝头,就一脚把人踹开?真替那位小哥不值!” 杜千金附和道:“就是!那会儿在杭州,她还公然诋毁宁王爷,说人家生得黑、脸上有疤、睚眦必报什么的!我可是亲耳听见的!眼下算是什么状况?好生为宁王爷心寒啊!” 另一人说着岭南口音的女子也忿忿不平:“欸!我还道,勾搭酒楼少东家被逮住,设计将人打成重伤,好骗取荣王世子的爱慕与怜惜,已足够骇人听闻呢!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顾逸亭依稀认出,那女子是杨家人的远亲,父辈在穗州任职,想来奉召入京,巧遇好时机,趁机落井下石。 她行得正坐得端,无惧流言。 但给熙明帝留下不良印象,兴许影响的不仅仅是她和宋显维的感情,更会为顾氏家族招致祸患。 她压抑怒火,坦然笑道:“陛下莫要听信谗言,孰是孰非,来日和宁王爷、荣王世子他们对质,自会水落石出。” 熙明帝乍然听说顾逸亭背后有诸多闲言,心生不豫。 但她见其面无惧色,知晓女子间易因嫉妒滋生忿恨,遂浅浅一笑:“不必等来日。余桐,去把阿维和荣王世子请来。” 余人愕然。 不料内侍官领命而去,半盏茶时分便请来两位容姿不凡的青年男子。 ***** 当先一人,身着墨色缎袍、脸上密布胡须、双眸烁烁如星的健硕男子,步步生威,挺拔如松,显然是传说中的宁王。 而另一位靛蓝长袍,作文士打扮的英俊青年,正是荣王世子宋昱。 顾逸亭惊闻二人就在附近,已震悚之极,忽见宋显维恢复了她上一世所见的粗犷,瞬即惊得目瞪口呆。 转念一想,这家伙必然是装模作样! 可他和宋昱跑到这一带做什么? 事实上,熙明帝拉了秦王妃,在城西举行牡丹群芳宴,她们的夫婿齐王、秦王百无聊赖,也邀请晋王、宁王、荣王世子同来,在不远处的楼阁上点茶分茶。 他们闲聊多时,只等待宴会结束,护送妻子和意中人回城。 此际突然被请来聚集百位贵女的场合,宋显维和宋昱或多或少面露疑惑。 堂兄弟二人礼见熙明帝和秦王妃后,均转头对顾逸亭和苏莞绫颔首致意。 宋显维于众人注视下努力板着一张黑脸,眼神投向意中人明媚娇颜时,终究因思念折磨,没忍住展露那一丝怨怼之色。 那对表姐妹险些被他古怪的装扮逗笑,死死憋住,随其他贵女福身行礼:“见过宁王殿下,见过荣王世子。” 对上两位青年一头雾水的困惑状,熙明帝懒得啰嗦,开门见山。 “请二位到此,是因有人传言,说顾家小娘子在穗州与酒楼少东家牵扯不断,又行凶伤人,骗取荣王世子的心意;在北上途中诋毁宁王,声称对王公贵族无非分之想,与俊秀小青年交好,到了御前又反口……听得朕糊里糊涂。既然你俩都在,何不把事情摊开来说个清楚明白?” 宋昱听闻自己过往追求顾逸亭之事终归瞒不住,内心的不安与忐忑促使他抢在宋显维之前开了口。 “陛下,那是天大的误会!” “哦?” “顾小娘子的兄长与臣,是多年好友。此次进京,道上相遇,臣关照顾家人,一则为友人托付,二则是臣……相中了顾小娘子的表姐,又没好意思坦白……没想到闹出如此离谱的传闻!” 他不等熙明帝发话,朝苏莞绫揖道:“苏小娘子,不知你对在下……有何看法?” 苏莞绫彻底傻了眼。 顾逸亭又惊又喜,连拽她衣袖:“表姐,你、你不是常夸世子爷品貌俱佳,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男儿么?” 宋昱耳根发红,凝望苏莞绫的眸光掺杂了几许热切。 一路走来的相处中,她的谦和有礼,温婉宜人,的确令他渐生好感。 原本想回穗州多加接触,一旦父母对苏莞绫的出身无异议,他便央媒求娶。 可目下,他急于和顾逸亭撇清关系,不得不急忙将进度提升至当众表白。 “这……” 苏莞绫今日单纯是为了增长见闻,才陪顾逸亭赴宴,何曾想过宋昱平白无故搞了这一出? 早在数年前,她去给顾逸书送伞添衣时,已对年少的宋昱有过朦胧而美好的悸动。 奈何她深知出身低微,不可能与皇亲国戚扯上干系,才强行将少女心事从思忆中泯去。 其后宋昱倾慕于顾逸亭,她真心祝福二人,乃至考虑,是否该选择“极可能要被表妹抛弃的阿维”。 来京途中,宋昱先后送了帕子、衣裳等物,还出手救她,她曾为此怀藏期待,却又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 千娇百味 第106节 所以……此时此刻,她是在做梦? 宋昱被她惶然不言的困惑状搅得心乱如麻。 他若被她当着上百人面前拒绝了,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他踏出半步,温言道:“苏小娘子,此前怕唐突佳人,并未多言,你若不嫌弃我性子温吞,不善言辞,或许……?” 宋显维看二人唧唧歪歪半日也没得出个结论,越发不耐烦。 “堂兄,苏小娘子,你俩沿路作伴游山玩水、互赠丝帕香囊、英雄救美什么的……已毋庸赘言了,要是尚有情话未尽述,不妨到边上聊……” 苏莞绫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头。 宋显维长眸扫向看热闹的贵女们,淡淡发声:“顾小娘子确实对王公贵族无非分之想……” 他话未说完,唇畔禁不住扬起暖暖笑意:“只因有非分之想的,从来都是本王。” 此话引起众人轰然喧哗,好奇、惊讶、嫉妒兼之,如鞭炮掉进油锅,炸得无多少贵女风范。 宋显维笑而望向赧然垂首的顾逸亭,朗声续道:“本王奉命秘密南行,伤后为顾小娘子所救,对她心生爱慕;遗憾她对皇族人心生抗拒,本王不得已之下,隐瞒身份在她府上住了一段时日。 “打伤那姓杨的,是本王;路上时时相伴的,也是本王;喏……扬州夜市上,你们谁骂本王‘自甘堕落’来着?难道如今,连本王的声音也没听出来?” 曲玲珑脸色大变,急急忙忙低下头。 宋显维转而对熙明帝道:“陛下,顾小娘子未曾嫌弃我的落魄模样,始终悉心照料;抵京后知晓我的亲王身份,一度与我决裂,跑得无影无踪……害我将请求赐婚的密函夺回,快马加鞭追了一整夜……” 他一脸憋闷地从怀内取出一封密函,双手呈给熙明帝。 熙明帝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落款是……二月十六?” 顾逸亭哪里想过,这不要脸的家伙竟无半分隐瞒,把二人相知相爱的过程,及她落荒而逃的事也宣之于口! 睨向无地自容又暗藏窃喜的心上人,宋显维瞬间流露与他威猛仪表毫不相称的委屈。 ”对!姐!念在我巴巴等了两个月……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被她抛弃的份上,您若爱惜我这个弟弟,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马上、立即给我俩赐个婚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阿维:媳妇,我就不信你敢抗旨! 亭亭:你还要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想要呢! 【再走两波剧情就完结了哈!最近白天非常忙,但我会争取每日多写一点,希望大家每天抽空来陪陪我哈!谢谢你们对我这个冷文的关爱,我会好好完结哒~爱你们】 · 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3个地雷 读者“阿纹家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1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80章 宋显维那句话,字字句句充斥着迫不及待的恳切,背后隐藏的是对意中人患得患失的在乎、朝思暮想的眷恋和坚定不移的深情。 他沉嗓顺着氤氲花香的微风,渗透至安静花廊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还滋生出丝丝缕缕的芳甜,让怀春少女们酸涩的心徜徉起淡淡的向往。 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能被这位英气勃发的亲王细细捧在手心、无怨无悔地宠溺着…… 遥不可及的梦,已有人替她们实现了。 细看顾逸亭,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稠纱窄袖褙子,领缘和袖口皆缀有银线绣成的兰花纹饰,俨然与宁王腰悬的白玉双兰佩十分配衬。 她一半鸦发细致梳了朝云髻,点缀嵌白玉璎珞,余下青丝似墨色瀑布般倾泻后背,简洁大气不失庄重。 天然清丽的面容仅作简单描黛点朱,已是雅气深邃,美不可方物。 她站在天姿国色的熙明帝与明丽秀美的秦王妃身侧,除去眉宇间略含恼羞成怒之意,其余的风华气度,竟未输半分。 这一对璧人,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相知相惜,如她们在话本子读到的因缘际遇,是何等让人羡慕之事! 旁观者中,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顾盈芷。 她在娘胎时被符展琰隔着肚皮摸了一把,便已定下了终身大事。 成长过程中,她的父亲从六品官员一步步坐到了尚书之位,可谓扶摇直上,连带她也成为京城有名的矜贵娇女。 然而符家除了有爵位傍身,长子和次女频频得罪熙明帝;她的未婚夫荣升世子,却无任何功名官职,真是叫她倍感难堪。 前两年,顾盈芷惊闻,宁王击退强敌,从边关归来,竟第一时间派人去她家,打听她的婚配! 此举叫她辗转难眠数夜,总疑心宁王相中了她,因听说她有婚约,只能却步。 自那以后,她对于事事体贴的未婚夫更加冷淡挑剔。 符展琰的仪表、家世、才华再出类拔萃,如何能与如日中天的宁王相提并论? 事后,顾盈芷在宫宴和官家聚会上碰见过宁王,对方曾看了她两眼,并无交谈。 她自问容貌才情皆是京城贵女中拔尖的人儿,也许她没了婚约,宁王妃的位置真会砸她头上? 近年,她拖着不成婚,好几次想和父亲提出与符家退婚的请求。 奈何父亲与符展琰多年相处,情谊深厚,几乎将其视为自家儿子……令她话到嘴边口难开。 如今符展琰高中探花,出任官职,算是扬眉吐气。 顾盈芷不住劝慰自己,或许来日夫婿稳打稳扎,她终可安享富贵。 然则就在这一日,那位高不可攀、不可一世的宁王,当着一众世家女之面,公然请求熙明帝赐婚!对象居然是她那籍籍无名、成长于小地方、从未登大雅之堂的堂妹! 人心的贪婪与欲望,极其玄乎。 如若宁王爱慕的另有其人,或许顾盈芷心里会好受些。 假设那位女子样样不如她,她会在心中嘲讽,堂堂宁亲王眼光不过尔尔;要是宁王妃处处完美得无可挑剔,她大抵也会心悦诚服,衷心感叹命运的安排。 偏偏……宁王选中了她的堂妹。 论家世、容貌、才学、性情……顾盈芷自问与顾逸亭不相伯仲。 从父亲的官职、自身社交的圈子来看,她比堂妹更胜一筹。 可宁王千挑万选,怎就相中了顾逸亭? 还表现出非她不娶、至死不渝的厚爱浓情? 顾盈芷分辨不清心头盘踞的是醋意还是怒气,视线被什么东西模糊了,以致于她未能看清顾逸亭的表情。 忽然有温热液体溢出眼角。 她赶紧拭去。 不知是幸或不幸,根本没人会注意她这一细小的动作。 ***** 静默须臾,宋显维见熙明帝未作决定,忍不住催促道:“姐……陛下!您倒是给句话啊!” 熙明帝知弟弟不顾辛苦建立的威严形象,当众求赐婚,一则容不得意中人受半点屈辱,二则借机把名份定下。 她唇角噙笑,转目望向顾逸亭,见这俏生生的小娘子颊畔红云起落,揶揄道:“顾家小娘子的确品貌出众、蕙质兰心,朕很喜欢,可人家未必愿意嫁给你呀!” 宋显维怒了:“她岂能不愿意!” 熙明帝莞尔:“朕不愿强人所难。你这家伙胆大妄为又粗糙,未免太委屈亭亭。” 宋显维几乎气炸,有这样的姐姐?竟不留情面奚落他! 他不敢冲撞圣意,唯有对顾逸亭连使眼色,寄望她说句好话,然后应承这门婚事。 顾逸亭原先恼他没皮没脸,将她置于尴尬境地,却不忍再折损他的颜面。 可她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不委屈,很乐意”吧? 他不要脸,她还想要呢! 宋显维见她踌躇不语,情急之下,往日私下相处的亲昵情态毕现:“亭亭……给点面子!” 顾逸亭被他公然喊出口的一句昵称闹得心慌意乱,更是连话也说不出口,纤指搅弄裙带,忸怩羞怯到了极致。 “殿下这是要逼婚哪!”秦王妃笑了笑,对熙明帝道,“不过也难怪,他这孩子常年奔走在外,都二十了,好不容易遇着心仪的小娘子,又受伤中毒遇挫……” 熙明帝自然明了这对小情侣两厢情愿,只是禁不住对弟弟“有了媳妇忘了姐”的心态而不平,才故意刁难他。 一听嫂子提及宋显维“受伤中毒”,她立马心软:“那……若亭亭不拒绝,此事就这么定了。” 宋显维生怕顾逸亭羞赧之下表露出不情愿的态度,急忙抢道:“她、她不拒绝!” 瞧他这出息! 熙明帝甩了他一个优雅的白眼,挽了顾逸亭的手:“唉!有个莽撞的弟弟,朕也很为难,往后请你多多担待。” 宋显维咧嘴而笑,全然不在乎姐姐对他的恶评,大手递向顾逸亭,又觉众目睽睽下不宜过份亲热,讪讪缩回。 顾逸亭觉察他细微的动作,想笑不敢笑,哪里还敢接熙明帝的话,只得唯唯诺诺。 这桩牵扯她两辈子的姻缘,便在匪夷所思的场景下敲定了。 数名世家千金喜笑颜开上前祝贺,余人纵有失落感,只好硬着头皮贺喜。 熙明帝瞧得出部分人意兴阑珊,示意她们自行玩赏,复对嫂子、弟弟、准弟媳道:“走,咱们到阁子品茶去。” 她见宋昱和苏莞绫呆立一侧,遂淡笑朝二人招手。 二人均没敢看对方,远远落在熙明帝他们的后头。 熙明帝与秦王妃并行在前,如常谈论园中花木,不时回头偷瞄随后的四人,窃窃私语间流露喜意。 宋显维喜滋滋走在顾逸亭的右方,几次想去握她的手,皆遭她嫌弃躲避。 “亭亭,你不高兴?”他试探地问道。 有旁人在场,顾逸亭无法质问他,缘何那天清早从她的房间离开后,竟然被二叔公撞见,她推托道:“你突然冒出那么多胡子,我……我不习惯。” “你没觉我很威风?” 千娇百味 第107节 “不觉得,”顾逸亭憋笑道,“差点误认为是狄指挥使。” 宋显维气得一把扯下了假胡子:“我、我跟狄昆……半点不像!” 事实上,他当初的确暗地里羡慕狄昆的煞气和威武,才学着装扮得凶狠些。 而今被无情地讥笑,他暗悔年少时的幼稚和愚蠢。 难不成……是他自以为威猛的模样,把顾逸亭吓得望风而逃? 顾逸亭目睹他瞬间变脸的巨大差别,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个模糊的想法。 上辈子的宁王……会不会也贴了假胡子? 昏暗中与她纠缠不休的那人……有没有可能,是卸去伪装的他? 不不不,他们既然订了婚,他何苦下药迷她、诱使她……? 事到如今,顾逸亭还剩下唯一的查实的机会。 那会儿,她的眼睛在弱光下没法视物,人处于半醉半痴状态,真真假假早已难辨。 约莫记得,她曾在那名男子的左大腿外侧,摸到一个寸来的疤痕。 可她总不能扒了宋显维的裤子,加以确认吧? 念及此处,她酡颜如烧,心如鹿撞。 “在想什么?”宋显维窥见她骤然面红耳赤,小声问了句。 “……什么也不想!” 她岂能如实告知,心里装满了“要扒他裤子、摸他大腿”的羞耻念头? 斩钉截铁回答后,她心虚地加快脚步,追上熙明帝和秦王妃,留下宋显维一脸茫然紧跟其后。 ***** 牡丹园北的一座小小楼阁内,茶香犹带午间日影暖意,渗人心脾。 齐王霍睿言听内侍官禀报,忙带领秦王、晋王两兄弟一同迎候女帝,见宋显维和宋昱春风得意,身畔各多了一位美貌少女,不由得会心一笑。 寒暄过后,众人依次落座。 晋王眼看宋显维鼻唇和腮边颜色斑斑驳驳,以清水沾湿帕子,递给他:“快去擦把脸!就你这鬼样子……还能把人家小娘子骗到手,真是个奇迹!” 他们兄弟间感情极深,平日打趣惯了,一旦无外人,语气随和无拘束。 宋显维胡乱擦了两下,见大伙儿笑得更欢,转头求助于顾逸亭。 顾逸亭无奈,红着脸,抬手为他抹去乱七八糟的粉末。 他凝望她娇艳欲滴的绯颜似带愠怒,小声哄道:“你若不喜欢,我以后不整这些便是。” 顾逸亭尚未回答,亲王们瞧见他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顿时笑作一团。 “阿维,”熙明帝接过丈夫捧来的茶,唇畔如有笑意,“今儿若我不传召你去问话,你打算瞒到何时?” “我才不想瞒!”宋显维暗叫冤枉。 当下,众人一边吃喝,一边问起二人相识的过程,又讥笑宋显维鬼主意多。 “是我装模作样、厚颜无耻,处心积虑拐骗良家少女!”宋显维负气,瞟了霍睿言一眼,“就跟姐夫假装不知道姐姐冒充三哥,每日演戏差不多!只是我演三个月,姐夫演了六年。” 熙明帝抓起案上一把银勺子,作势要朝他扔去:“说我笨,瞧不出来?” “我、我是说,姐夫比较高明,”宋显维即刻变怂,“姐,别忘了,您答应过的事……” “还想怎样?”熙明帝挑眉。 “那个……赐婚圣旨……” “这家伙!当我健忘到此地步?好好好!回宫就下旨,明年成婚,成了吧?” “明年?”宋显维瞪眼,眸底尽是迫切之情,“能不能……尽早?” 众人嘲笑声中,顾逸亭忍不住抬手扶额。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 午后,城西顾府内,顾尚书与长子、儿媳妇、未来女婿符展琰前来探望二叔公,极力劝说他老人家搬到尚书府住一段时日。 虽说此前曾在尚书府有过一面之缘,二叔公对几个小辈已无印象,对顾尚书也没多少热情,面对他们的殷勤询问,表现得爱理不理。 顾仲祁、陈氏、顾家兄弟、陆望春等人均感尴尬,不停制造话题,以缓解冷场气氛。 符展琰今日精神抖擞,打扮得极为得体,遗憾府上那位温婉佳人出门赴会,教他屡屡窥探门外,坐立难安。 直到临近黄昏,随着车马声在百姓热议中停在府门外,管事匆匆来报:“老爷,夫人,小娘子她们回来了!额……还有,还有宁……柳六爷和荣王世子同行。” “柳六爷”是宁王的化名,也是顾家人不便提及宁王时用的代称。 宁王亲自驾临?什么情况? 顾仲祁和陈氏慌了神,忙起身出迎。 顾逸书、顾逸峰、陆望春更不敢怠慢,整顿衣裳,匆匆奔出。 顾尚书听闻荣王世子与顾逸亭同归,脸上浮现了然微笑,当即与长子长媳搀扶二叔公跟随在后。 符展琰心下不是滋味,暗自期许,那位动人的小顾娘子与荣王世子,绝非外界谣传那般亲密。 他心不在焉,往外迈步时,脚下一踉跄,差点跌倒。 当他们陆续赶至前院,顾逸亭表姐妹与客人已入了二门。 顾尚书一眼望去,被顾逸亭身边那青年的俊朗仪容、奢华玄色缎袍与高华气度所震慑,深觉此人无比熟悉,犹豫着是否出言相询,却见对方身后立着宁王座下的钱指挥使和柯指挥使,霎时惊得说不话来。 “阿维来了!”二叔公呵呵大笑,“阿金阿木,你俩跑哪儿去了?好多天没了影儿!正好,我有棵新来的罗汉松,方向不对,你们谁来帮忙换个位置?” 顾尚书只道自家二叔又认错人,正想致歉,未料那玄袍青年笑道:“二叔公,您添新宝贝了?……阿俞,阿竺,去给老人家打打下手,我随后就来欣赏!” “使不得使不得!”顾仲祁上前拦截。 “顾大人,无妨。” 钱俞柯竺早习惯被主子支去打杂,遂向顾尚书等人略一拱手,亲切搀扶二叔公步往花园,还不忘问候他老人家身体安康。 顾尚书认出宁王的声音,整个人愣住。 牡丹群芳宴……据说是熙明帝有意为宁王选妃而设,莫非……? 符展琰则震惊地盯着来人,目光惊疑不定。 宋显维已获熙明帝应允赐婚,自是无须掩饰,颔首打了个招呼:“两位顾大人,一切安好。” “见、见过宁王殿下,未曾远迎,还请恕罪。”顾仲祁听出他无隐藏之意,连忙行礼。 “自家人,不必客气,”宋显维回了一礼,望向陈氏,又对顾逸亭道:“亭亭,不给我介绍介绍?” 顾逸亭闷声道:“这位是我娘。” “我的意思是……你该向你家人介绍我啊!”宋显维无可奈何。 顾逸亭啐道:“有何好介绍的?谁不认识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该宣布好消息才对。”宋显维已获赐婚口谕,巴不得人尽皆知。 顾逸亭偏偏不遂他愿:“大伯父,爹,娘,嫂子,二哥,适才牡丹群芳宴上……” 正当宋显维随时准备迎接大伙儿的道贺,她却续道:“……世子在御前向表姐求亲!峰峰,咱们很快就有一位表姐夫了!” 顾家上下既惊喜又错愕,一拥而上,围着苏莞绫和宋昱连声庆贺。 宋昱含笑称谢,苏莞绫羞涩垂眸。 这婚事因何仓促定下,彼此之间心知肚明。 幸好,宋昱待她并非全无真心,而她也确有景仰之情。 他们性情相类,爱好相近,假以时日,定会更珍惜对方。 宋显维看大家喜气洋溢,鼓了鼓腮:“亭亭,你故意的吧?” “是你说‘宣布好消息’,这难道不是?” 宋显维快被她气疯了,只想抓她到无人处,尽情啃一顿。 难道在她眼中,他和她的婚事,反而算不上好事了? 这对小情侣莫名其妙斗起了嘴,苏莞绫顾不上害羞,笑而宣布更重要的一件事。 “大舅,二舅,圣上已为宁王殿下和亭亭赐了婚,圣旨随后便到。” 顾尚书从二人亲昵的举止已猜出一二,闻言大喜过望:“恭喜殿下!恭喜亭亭!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二弟,二弟妹,可喜可贺!哈哈哈!” 此为继顾逸书高中后的大喜事,顾仲祁父子虽早有预料,仍禁不住开怀大笑。 陈氏下意识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感告诉她,盼望许久的事,真的实现了! 顾逸亭被家人团团围住,起初还试图大大方方接受祝福,被问及赐婚过程,她不好意思地躲到陆望春背后,被嫂子笑嘻嘻推向宋显维。 宋显维情不自禁挽了她的小手,长眉朗目溢满蜜意。 掌心流淌的脉脉温情,如热流汇入顾逸亭的四肢百骸。 她心念一动,终究舍不得甩开他手上的温暖,反过来与他十指相扣。 历经两世,千回百转,她终于敢堂堂正正牵起他的手,向世人宣告——他们属于彼此,并将携手共度一生。 无人知晓,这于她而言,有多不易! 泪意翻涌之际,她弯起嘴角,默默祈求上苍,今生今世,请让她如愿以偿,安心守在他身侧,无灾无难,幸福美满。 顾府老小因这美好温馨的一幕而沸腾,雀跃的欢呼声、得意的嬉笑声、诚挚的贺喜声蔓延整片前院,使得春末夏初的黄昏瞬即热了些许。 无人留心,符展琰怔怔立在原地,倾垂眼底闪过浓重的失落与颓然。 勉强扬起的笑容,仿似被无形霜雪冻住,难寻一丝半缕喜悦。 作者有话要说:特别鸣谢: 头头家的阿纹鸭扔了1个地雷 阿纹家的头头鸭扔了1个地雷 千娇百味 第108节 读者“阿纹家的头头鸭”,灌溉营养液+1 读者“头头家的阿纹鸭”,灌溉营养液+1 第81章 新月弯弯细细,被薄云半遮半掩,浅墨穹顶的几点稀星更为凸显。 顾逸亭双手捧起赐婚圣旨,静立于窗前,仿佛听到清贵沉敛的夜幕下,京城内家家户户的议论声,又似回响内侍官宣读旨意的高亢嗓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太官令顾仲祁之女逸亭娴熟大方、行端仪雅,品貌出众,太后与朕闻之甚悦。今宁亲王显维适婚娶之时,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宁亲王为王妃,良缘天作,赐册赐服,垂记章典,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钦此。” 那时顾家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接旨,无不兴高采烈,唯独二叔公有点懵。 他有时候分不清楚“宁王”、“宁亲王”、“宋显维”和“阿维”究竟算不算同一个人,还问了句“阿维怎么办,他会不会拉你私奔”,险些把大伙儿笑个半死。 前世的宋显维并未请旨赐婚,而是直接央媒登门拜访顾逸亭所住的尚书府,似有屈尊降贵之意。 而今两情相悦,他便干脆向熙明帝要了一道圣旨。 无形中也有不容她抗拒的意味在内。 顾逸亭将圣旨放回锦盒内,正要让碧荼供奉好,外头忽然奔来两人,却是陈氏和丫鬟。 “娘,大晚上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陈氏柳眉倒竖:“亭亭!碧荼唔可以留你身边!你去赴会后,我叫她留宝蓝色锦缎做半臂衫,她拿了栗黄色!成日黄蓝不分!宁王妃岂能容蠢笨如猪之人伺候?” 碧荼满脸恐慌:“夫人!小的知错了!下次绝不重犯!” “你已经不止一次了!屡教不改!”陈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顾逸亭猛然记起,上一世,碧荼的确容易混淆黄色和蓝色的物件,因此她每回都会告知对方,拿左边或右边或是第几个、某形状,以防出错。 她起初以为,这丫头记不住颜色的名称。 此际忽而想起,蔻析给她治疗眼疾时曾提及,有人天生难辨红绿,还有极少数人会将蓝色和黄色看成同一个颜色,这种毛病没法根治。 碧荼别的都很机灵,把某两类颜色弄混,或许不是粗心大意,也非愚笨不堪,就是纯粹没法辨认。 “娘,一点小事,您莫恼了!碧荼细心体贴,与紫陌也合得来。我好不容易用习惯了,您就由着她伺候我吧!” 顾逸亭温和的语调满是执着。 “亭亭,你不懂……她只会令你沦为笑柄!”陈氏不依不饶。 “您放心,我好好教导便是。今夜大伙儿都乏了,我送您回去歇息。” 如今她已获赐婚,陈氏岂会让她送,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不外乎是婚前婚后的叮咛,又拉着她左瞧又看,赞叹了几句,才恋恋不舍回院。 顾逸亭恭送母亲出院落,回头对碧荼道:“不碍事,你别慌,万事有我撑着。” 碧荼闻言,一直隐忍的泪水溢出眼眶,泣道:“小娘子,您真好,小的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顾逸亭微笑宽慰:“碧荼,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两种颜色是一样的?” 碧荼恐慌点头。 “我才不要你当牛马!傻丫头!这是一种眼疾,据说无从根治,但你不必过份忧虑,往后涉及类似颜色时,我和紫陌会直接告诉你要左右上下哪一款,你若依然搞不清,不妨多问一句。咱们有的是解决办法,无须伤心难过,无须妄自菲薄。” 顾逸亭柔声劝抚了两句,领着两名丫鬟信步回房。 当初因逃亡路上带的是碧荼,她重生后不愿记起往事,强行将这名丫鬟塞给母亲。 母亲性子直爽泼辣,对于犯错的丫鬟一向严惩不贷,因而这三年来,碧荼定已受了不少责罚。 既已渐释上世恩怨,何苦再让忠心耿耿的碧荼无辜受罪? ***** 牡丹群芳宴上赐婚的消息,引发满城热议。 大多数人只认得顾尚书府的顾千金,从不曾听闻太官令家的顾小娘子,自是四处好奇询问。 有人欢喜,有人愁。 与此同时,宁康侯内,世子符展琰将自己关在书房之内,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执笔疾书。 笔走龙蛇,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阔步青霄今得路。 原本意气风发的一句词,却被他的枯笔草书生生写成了哀怨之势。 自篱溪讲学会那日,符展琰旁听一众贵女玩诗词接龙游戏,惊觉顾逸亭不仅容色倾城,举手投足优雅得体,对答如流,无论才学与姿色都不亚于顾盈芷,那句“阔步青霄今得路”,更让他为之惊艳。 其后,他送他们兄弟姐妹回顾府。明明作了道别,顾逸亭没来由喊住他,细细提醒他莫吃生食,备上大蒜海盐等物,又详细告知服用的方式,还真诚祝他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那些话,表面上看是对符展琰和顾逸书说的。 可试问,兄妹之间,妹妹用得着当着外人面郑重提醒自家兄长,并送上恳切祝愿吗? 显而易见,那一番温柔提示和诚挚祝福,实则仅针对符展琰一人。 未来小姨子,兴许心里有他。 至少,符展琰认定如是。 一开始,他极度忐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这份情思。 然而当他真的上吐下泻,又无府医救治,全凭顾逸亭那几句提示撑过重要一关,他的心逐渐被她独特的柔情所侵蚀。 他自两岁起与娘胎里的顾盈芷定亲,从小到大,从未对其他女子有过非分之念。 他自问待未婚妻事事妥帖,无半分违逆,奈何近年她越来越嫌弃他,教他倍感寥落。 此刻凭空冒出一位容姿才华丝毫不亚于顾盈芷的少女,且对他关怀备至,他如何不动心? 更甚者的是,顾逸亭还提醒他,有必要追查腹痛的原因! 他归家后明察暗探,最终揪出了陷害他的人,居然是他的长嫂。 长嫂嫁给兄长后,总认为符展琰使计谋夺了世子封号,对此耿耿于怀。 她不想让小叔子发挥出色,日后更加得意,便用了些半生不熟汤混入他的膳食内,好让他肠胃不适,又不至于伤了性命。 东窗事发,把家族命脉寄托在次子身上的宁康侯自然重罚了长媳,以谋害世子之罪赶出侯府。 此后,符展琰常常梦见顾逸亭,更想着借岳父的关系、顾逸书的熟络,多到她家中走动。 毕竟,顾仲祁只不过为七品小官,顾逸亭再优秀再动人,终归是成长于岭南穗州那种偏远地区,就算读过点书,仗着几分姿色,最多嫁给京城不入流的小官员。 而他符展琰,相貌不凡,好歹是侯府世子,此番金榜题名,前途无量,只要能哄住顾尚书、顾仲祁和顾盈芷……说不定,真能圆他同娶二妹的心愿。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料到,一道赐婚圣旨压下来,他藏在心尖上的顾逸亭,一跃成为满城贵女渴望所愿的宁王妃! 且瞧她和宁王之间的互动接触,显然并非初相识! 符展琰一腔浓情与绮念,数尽化为云烟。 他茶饭不思,接连喝了一大坛酒,企图用火辣烈酒冲刷心头的愤懑和不平。 半掩窗外,良夜如绸,新月如勾,东南风起,吹乱一庭婆娑花影。 种种美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丢弃了手中秃笔,半眯着迷离醉眼,嘴上喃喃自语。 “春桃香肤,柳腰撩人,招蜂密密语,引蝶翩翩舞,流连忘返痴人顾……既已攀上凤子龙孙,何故又来招惹我这寂寥之徒……” 书房外密密层层的修竹下,一名前来送夜宵的小厮闻声,蓦然止步。 ***** 自四月上旬宣布了震动全城的婚事后,一则黄河洪灾未处理,二则年中不宜成婚,三则年末是先帝忌日,天监根据宋显维和顾逸亭八字,建议将婚期定在明年年初。 宋显维上蹿下跳,终究没能让婚期提前,干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大批聘礼塞满了顾逸亭家的库房。 他再忙碌再奔波,不出三日,必定登门拜访一回,闲来更是日日蹭饭,赖在顾家,生怕顾家人比二叔公还健忘似的。 四月下旬的某一日,顾仲祁父子下值,领着探访的顾尚书和道贺的几位老友同归,听闻宁王又来了,自是第一时间礼貌拜见。 然则,一群老臣被引至厨房小院,目睹的不再是威猛粗犷的络腮胡亲王。 他呈浅铜色的俊朗面容依稀残留当年玉面少年郎的风采,却另有三分沉稳。 褪去锦袍,他骑在固定于木桌上的一根碗口粗、七八尺长的毛竹尾端,正用双脚一蹬一蹬地弹跳,借人体的重量和竹竿的弹力,压打木案上的面团。 官员们心头如遭千军万马踩过,已然忘了跳动。 顾逸亭正和厨娘用鸭蛋和面,笑着解释:“他心血来潮要吃穗州的竹升面,还非要亲自用竹竿碾轧……欸!阿维!你得一边压打,一边移动,才能让面团渐渐摊开……力度要均匀!” “好嘞!” 宋显维依言照做,颇有规律地骑着竹竿一蹦一蹦的,令在场官员瞠目结舌。 要上前为宁王助力吗?又怕扰了他压面的兴致。 可什么也不做?似乎又不大妥当…… 于是,顾尚书小心翼翼试探:“殿下,可有用得着老臣之处?” 宋显维边蹦边道:“有!待会儿多吃点!” 顾尚书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让宾客围观宁王和准宁王妃做面食显然很不礼貌,顾仲祁硬着头皮开口:“诸位且随下官到偏厅用茶,留他们小两口自己玩耍吧……” 这老丈人的心态和口吻,于不经意间溢于言表。 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 宋显维玩了好一阵,不亦乐乎。 顾逸亭搅动那锅以猪骨、大地鱼和虾子熬制了两个时辰的汤头,霎时香气四溢,勾得满院子的人垂涎欲滴。 她用毛竹压出来的薄面制作云吞皮,与厨娘们七手八脚包着虾肉云吞,转眼间包了两三百只。 半柱香后,当顾府下人为贵客端来了一碗又一碗竹升面,爽脆弹牙、韧性十足的蛋面配以鲜美无比的面汤,再加上鲜嫩有嚼劲的云吞,切碎撒面的虾子末和韭黄…… 众人食指大动,想吃又不敢多吃,回头又怕吃得太少,让宁王和准王妃误会自己嫌弃食物不佳……真是左右为难。 高高兴兴上门贺喜,虽吃上了天家未婚夫妻合作的美食,可老臣子们不胜惶恐,暗暗祈求不要遭天谴。 他们仓促告辞,出厅后无意中看到一对璧人立在墙外低语。 千娇百味 第109节 准王妃用丝帕轻轻为宁王拭去鼻梁上的面粉,笑着埋怨:“你呀!还是老样子!每回都能蹭一鼻子面粉!不怕人笑话?” 宁王则一脸宠溺等着她夸奖:“你咋不夸我内力浑厚,连做出来的面也分外有嚼劲?改日咱们再做点别的!你想吃什么?” “……” 顾尚书等人目目相觑,想着恭敬辞别,又恐扰了二人情致。 老天爷!可怜可怜他们这群百般煎熬的老臣吧! ***** 送别客人,宋显维理直气壮留下来用晚膳。 茶余饭后,顾仲祁委婉地表达了忧虑,大致为,婚期既定,女儿不可能再跑路,宁王殿下真的不必天天在顾家守着…… ——不知情者还道咱家亭亭是什么妖媚祸水,将您迷得团团转呢! 宋显维表示很无辜。 “本王习惯了和你们一大家子在一起吃喝闲聊,甚至有些怀念,峰峰时不时抢了嫂子的擀面杖,对本王穷追不舍之时……” 此言一出,顾仲祁、陈氏、顾逸书目瞪口呆。 顾逸峰整个人僵成石块,两眼发直,背心冒汗,疑心如果老爹不当场拿擀面杖对他穷追猛打,夜里定要将他吊起来毒打一顿。 情迫之下,他脱口而出:“姐夫我错了!我真错了!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此为宋显维生平头一回得到他的承认,应得极其顺口:“欸?你姐夫我,有你想的那般小气?都是闲着没事,逗你玩儿的!” 余人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峰峰,不是姐夫说你,你那毛躁脾气得改,是时候要用功读书,争取向你二哥那样,学有所成,为家族争光。要是不好文,学武也无妨,姐夫罩你!” 宋显维自个儿乐呵呵把“姐夫”二子挂在嘴边,惹来顾逸亭频频白眼。 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努力掩饰莞尔之意。 “往时,未婚夫妻不能见面,你来那么勤做什么?”顾逸亭啐道,“再说,你这三天两头跑我家,我忙着招呼你,压根儿没时间绣……” “嫁妆”二字,没好意思说出口。 宋显维不以为然:“那是以前!现在新政,你让待嫁的女官怎么办!” 顾仲祁笑而插话:“正好亭亭的堂姐也是明年春完婚,姐妹一前一后出嫁,相隔一个月……方才兄长说了,让她堂姐没事多来咱们家走动,陪亭亭和绫绫绣嫁妆、读书、写字,好培养姐妹情谊。” 顾逸亭喜出望外:“太好了!堂姐写得一手好字!刺绣也栩栩如生,令人钦佩!我老早就想向她请教呢!” “你陪你的堂姐、表姐,谁来陪我?”宋显维努了努嘴,摆出一副被抛弃了的幽怨表情。 顾逸亭水眸流转,骤然半眯了眯笑眼:“你适才不是说……怀念峰峰抢嫂子的擀面杖追打你么?你大可重温……” 话未说完,顾逸峰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哀嚎:“姐!姐夫!求求二位饶了小弟吧!别再提了成么?” 谁还没个少不经事、胡天胡地的时刻? 他还小,还需要茁壮成长,不想轻易被老爹打断腿啊! 作者有话要说:赐婚圣旨是各朝代拼凑的,大家凑合看,不要考据哈! 竹升面是传统的岭南面食~我今天刚好吃了一碗哈哈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木昜1枚、财大气虚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5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祝大家节日快乐!^_^ 第82章 四月底惠风畅爽,柳絮交织粉嫩落樱,带着朝阳金色光华,落在顾府青砖石所铺的庭院内。 一声讶异的询问,敲破了晨间庭院的安宁。 “什么?你没弄错吧?真的是尚书府的马车?有彩蝶刺绣绉纱遮挡的?” 顾逸亭一激动,正在抹口脂的手一抖,指尖红润的颜色蹭出唇角。 “正是,的确是顾千金的马车,已快到府门外了。”碧荼恭恭敬敬地回答。 “快!吩咐他们备上茶点!姐姐喜爱吃辣食,让厨房备姜汁撞奶、甜姜饼和樱桃姜丝儿!” 顾逸亭急忙拭去多余的口脂,起身整理衣裙,自问仪容端方,无懈可击,才快步出迎。 抵京一月有余,她先是忙于义卖筹款,赐婚后则费了不少心思整理聘礼、贺礼,教导下人等。 外加宋显维一得空便来缠她,她除了篱溪讲学会和牡丹群芳宴外,几乎没机会和堂姐接触。 前天,她与苏莞绫去了趟尚书府,原是要和顾盈芷多亲近。 未料对方托病,终日在闺房内卧床不起,令她忧心忡忡,既担心堂姐的身体,又疑心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她。 没想到,今儿一大早,顾逸亭犹在梳洗打扮,竟听闻下人来报,尚书千金主动登门拜访? 此消息,无疑让她又惊又喜。 仓促相迎,但见和煦阳光下,顾盈芷由丫鬟绿湖搀扶下了马车,一身粉绫裙配以银丝纱衣,婉约轻柔,娇俏可人。 她抬眸朝顾逸亭粲然一笑,面若春桃初绽,发似云堆翠髻,唇若樱果,榴齿含香。 顾逸亭被这亮丽笑颜晃得失了神。 今生重逢后,堂姐大多数时刻皆淡淡的,即便偶尔柔声细语,亦难掩疏离之意,从未有过如此甜美的笑颜。 顾逸亭心下窃喜。 兴许,堂姐妹间将会在更多的相处中建立亲密情谊。 “妹子,前日我身体不适,怠慢你和表姐,还请见谅。” 顾盈芷微笑上前,挽了顾逸亭的手,杏眸如有暖暖春光,明媚动人。 “姐姐太见外了,同为女儿家,我懂。”顾逸亭亲热牵她入内。 “我前些天绣了一幅辛夷图,本想送给妹妹,作为赐婚的贺礼。奈何手艺笨拙,妹妹若不弃,咱们联手补些蜂蝶点缀,如何?” “呀!姐姐太谦虚了!小妹反倒怕自己绣工不佳,毁了佳品。” 二人一边客套着一边往里走,正巧陈氏、陆望春和苏莞绫等闻声而来。 也许堂姐妹们的亲昵来得颇为突然,教苏莞绫眼角眉梢平添惊诧之色。 随后,顾盈芷在顾府一呆便是大半日,和顾逸亭、苏莞绫一同作伴,绣嫁妆,读书,练字,相谈甚欢。 最让旁人震惊的是,顾盈芷和顾逸亭这对堂姐妹,虽相隔数千里,但刺绣的针法、审美、用色等,基本没差别;且提笔书写时,字迹婉若丽树,穆如清风,不光总体相似度达九成,就连勾划中的巧劲也如出一辙,仿佛自幼便一起练习、相互刻意模仿才有的契合。 刺绣功底相近已属罕见,若连笔迹也雷同到了难辨真伪的境地,可真是匪夷所思! 顾盈芷反复细看顾逸亭当场抄写的两篇诗文 ,眸底隐隐掺杂了几分恐惧。 顾逸亭自是无法搬出上辈子与之同住同练的事实来解释这超乎异常的现象,借“血脉相连”、“心有灵犀”等模棱两可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这一日,宋显维派人传信,说是身有要事,未能到访。 但来自朝廷各部门的大小官员、城内酒楼、食肆、各类与顾仲祁、陈氏往来的商家,乃至顾逸书的同学等,依然陆续前来道贺。 顾家的库房早被填满,连顾仲祁为顾逸峰成年后所购置的京西别院也塞满了,不得不动用宋显维送赠的两套大宅院来装礼物,真不晓得今生今世能不能用得完。 顾逸亭眼铮铮看着门槛快被踏破,内心难免唏嘘。 赐婚引发的轰动效应,果然与别不同呢! 前世,她住在尚书府时,也常有人殷勤庆贺,但哪有现下这般络绎不绝? 归根结底,上一世,宁王未曾表现对她的爱慕,且京中半数王公子弟向她求亲被拒,心生芥蒂。 而此时,她与城中人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恩怨;而宁王对她痴迷的程度,已是人尽皆知,自要借此良机,不遗余力示好。 面对接踵而来的客人,顾逸亭迫不得已,数次丢下顾盈芷到前厅接见。 “哎呀!我来得不是时候?怕是叨扰了太久?” 当顾逸亭第四次离开庭院,领着紫陌和碧荼协助陈氏迎客时,顾盈芷眉宇间如凝聚了一层几不可察阴云,稍纵即逝。 “盈盈你别多想,”苏莞绫浅浅一笑,“从赐婚到现在二十天了,咱们这儿日日皆如是,你何时来,并无区别。况且,她今儿尚有闲暇陪伴,若宁王爷在,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顾盈芷闻言,不经意勾了勾唇。 淡淡笑容毫无欢愉,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又似潜藏若即若离的嫉妒。 ***** 接下来的十余天,在彼此有来有往的交流中,顾家这对堂姐妹看似越发“熟悉”,实则是顾逸亭让对方重新认识自己。 毕竟,顾逸亭早从往世相处的六年中,对顾盈芷的一切了如指掌。 哪怕时光重来,没了她这堂妹的影响,对方的习惯、喜好或许略有变化,终归与她记忆中的大致相类。 宋显维除去调查海外杀手未解决的问题,近日更被熙明帝调去分担枢密院的军务,忙时常常没了影,白天来顾家看望顾逸亭的时日大大减少。 但晚上则不然。 一连好几回,这臭不要脸的家伙会翻墙而入,避人耳目偷偷探望未婚妻。 虽只能逗留一盏茶时分,可每当他得到她的小小拥抱、温柔问候,或博得一个轻如花瓣飘落的吻,便又能在思念的折磨中多撑上两日。 一晃到了五月下旬,京城贵女们迎来熙明帝举办的采莲会。 继上回牡丹宴后,不少自知高攀不上皇亲国戚、又无心为官的千金已借各种理由陆续返回家乡,其余的有部分品貌俱佳的贵女被京官子弟相中,已进入谈婚论嫁阶段,又有少数有远大抱负的少女,在女帝点拨下,求学考官,准备投身朝廷。 而采莲会,是熙明帝对余下贵女的二次考察和复核。 盛夏将至,碧天无云,城南莲湖碧波荡漾。 碧青色的莲叶层层叠叠,间或点缀红、粉、白的莲荷,如宝石抖落其间。 抵达现场的贵女约莫两百人,与上回全然不同的是,大多以便捷、舒适、得体的装扮赴宴,没有谁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她们汇聚在莲湖边的宴席上,看水鸟扑飞,锦鲤腾跃,笑谈别后新鲜事,讨论最新的见闻,言笑晏晏,喜气洋洋。 顾逸亭和苏莞绫作为准宁王妃和荣王世子的未婚妻,自然受邀在列,并和秦王妃、晋王妃同坐熙明帝下首。 千娇百味 第110节 席间,表姐妹二人举止闲雅,谈吐有度。 曾一度怯场的苏莞绫,在顾逸亭的鼓励下愈加自信,慢慢加入天家女眷们的话题,谈笑自若。 她本就生得雪肤佚貌,兼之性子温和闲静,又读过不少书,举手投足书卷气毕现。 有那么一瞬间,顾逸亭回首往事,惊觉这些年来,自己为表姐婚姻所设的门槛,似是误打误撞设对了。 至少,苏莞绫等到真正适合她的人,而非上世那样,以市井孤女的身份,草草嫁给商人,备受欺凌。 重活一世,顾逸亭自觉并未因新生而变得聪明或强大。 骨子里,她始终是个不爱惹是生非、低调内敛的女子,也没干出有多惊天动地、济世扶危的大事。 最多就是因规避风险,弥补了亲友们的遗憾,如苏莞绫的不幸婚姻,如符展琰殿试前夕的不适。 还有……回避了某些招惹过她、陷害过她的人,如新平郡王。 兜兜转转,她又成了宁王宋显维的未婚妻。 化解昔时仇恨,将错失的再度握在手中,与那人相知相惜相伴相爱,大抵是她重来一遍的意义所在吧? 若不是多活了一辈子,她岂会发觉,前一世那位跋扈霸道、沉默寡言、冷面心狠的宁王,实际上只是一位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痴情男儿罢了。 念及这段姻缘,起于她布下的活捉野猪的陷阱,她暗自偷乐,又觉传出去,会笑掉世人大牙。 “亭亭,何以自个儿发笑?该不会……想阿维了吧?”熙明帝暗带戏谑的一笑言,强行将顾逸亭从思忆中抽离。 “才、才不是呢!”顾逸亭口不对心地否认,“陛下又说笑了。” 熙明帝轻笑:“欺君可是大罪!” “……”顾逸亭唯有改口,“臣女没有想他,只不过……回想起当初相识的小趣事……” 话音刚落,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 天啊!说什么呢!这不是分明引诱女帝询问他们二人相识的过程么?这傻透了还很不美好的过程,如何能宣之于口? 没想到,熙明帝忍不住笑了:“听说,他是你从坑里捡的?” 顾逸亭目瞪口呆:“他、他……连这也说了?” “是他姐夫套话,给问出来的。”熙明帝对于自家夫婿的能力极其赞赏,美眸倾垂时,满溢浓情蜜意。 顾逸亭只想捂脸。 眼见吃喝闲聊得差不多,熙明帝示意大伙儿分批登船采莲,转而让秦王妃、晋王妃和苏莞绫作伴,自己则拉了顾逸亭同行:“咱俩说几句悄悄话。” 顾逸亭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忐忑不安,只得恭恭敬敬紧随其后。 ***** 为熙明帝的所设的木船,线条雅致,船身四面皆挂满了昂贵精美的丝绸。 船篷镶金嵌宝,窗牖有半透的提花绸纱覆盖,使外界不能一眼尽览内里情形,而船上的贵人,则可随意观赏接天莲叶的无穷碧浪、映日荷花的别样红艳。 顾逸亭随熙明帝坐上小船,由宫人和内侍亲自摇船,驶向藕花深处。 熙明帝与她同食莲子羹、藕丝饼、鲜菱角等物,边吃边夸奖她,捐献物资义卖赈灾之事办得不错。 顾逸亭依稀觉察出一事。 精明如女帝,似乎早就看透了“她和江南商家合作行义举”的真相。 “亭亭,你比我预想中还要出类拔萃。” 熙明帝在无外人时,没再自称“朕”,语气也换作了大姐姐般的温柔。 顾逸亭谦逊道:“陛下过奖了,全赖您的抬举和提点,我才不至于出差错。” “若非阿维早早要定了你,我原想让你站到朝堂上,为国出力……可阿维曾说,你在穗州时,当着自家亲戚之面,说了一句话——‘不论在京或在南国、在朝或在野,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天地良心,自可造福一方,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我说得可对?” 顾逸亭一怔:“没想到,随口之言,竟被他给记住了,还传到陛下耳中,但愿没辱圣听。” 她隐约记得,当时她说完这番话,宋显维是人群中第一个发声支持的。 那会儿她没能理解那家伙缘何如此激动,此时此刻回顾细节,才明白,他是以亲王角度来评价此言。 “阿维老实招认了,他是从那一刻起,计划靠近你的。我这弟弟,打小是众皇子中的边缘人物,起初闷声不吭,压抑自身活泼张扬的个性,我掌权后,禁不住对他纵容些。 “幸好,他心地善良,勤快贴心,日渐成材。相信你也知悉,我双胞胎哥哥秦王体质偏弱,四弟晋王腿脚不便,正好阿维习武,才会常年被外派。事实上,他若吃亏受伤,我这个当姐姐的也很心疼。 “说这些不相干的,绝非劝你婚后待他事事顺从,而是希望,你念在他肩上扛的是家国重担,予他的暴脾气多一分谅解,多一分劝慰,小两口相互扶持度日。倘若他让你受委屈,你便立即入宫告知于我,我定不会偏坦他。” “您言重了,亭亭铭记在心。” 顾逸亭表面从容,内心深处却仿如流淌温热狂潮。 类似的言辞,她好像在上辈子已听对方说起过? 熙明帝又道:“我以年轻女子之身初登帝位两载,时局看似安定,背地里尚有暗涌流动。之所以不远万里把众多年龄相近的千金贵女召来,一则想听听大家的见解,二则鼓动更多人的努力,积极提升女子从商、从政的机会。 “你那日说得对极了!千年积弊,不是我一人能扭转,需要世间万千女儿家人的自省,以及接连数代的观念演变。在这条革新之路上,咱们会遇到无数的质疑、磨难、阴谋诡计,以我们或长或短的生命,未必能改变多少,但只要薪火相传,那道光就不会熄灭,你懂我的意思么?” 顾逸亭郑重点头。 她再一次确认,前世的熙明帝,也曾说过同一番话,对她的期许和勉励,未曾有变。 “来日,你嫁入宁王府,若要继续研究膳食,不必守着后院度日,更无需拘泥于京城,随他踏遍千山万水亦未尝不可。将你擅长的发挥到极致,惠及更多的百姓,而不仅仅讨好他一人的胃。” 熙明帝边说边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雕花羊脂玉镯子,顺手套在顾逸亭的手上:“你的手腕与我相似,也是特别细,戴着正合适。” 顾逸亭深知此为皇家珍品,惶恐欲拒。 对上熙明帝柔软到了极点的眸光,她莫名心惊,慌忙谢恩。 这位帝王自始至终待她好得有些过分了,单单是因为……阿维是其最宠爱的弟弟之故? 未料,对方柔声劝抚了一句,如轻羽飘飞而下,却似千斤巨石般重重压在她心头。 “这辈子,你俩……要好好的,不离不弃。”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大家都看得出,堂姐态度变化肯定是有鬼的~不过你们放心,这本我不打算开虐(话说我也没怎么开过虐嘛!我是亲妈的说!) 至于阿维他姐姐,她是上个文的女主,也是重生的嘛~她在第一世里,对亭亭有印象;她的第二世,实则是亭亭在本文的前世,这个会在番外再和大家解释。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非常每一位小仙女的支持,我会努力完结的!^_^ 第83章 随风翻起的莲叶如碧波汹涌起伏,莲荷摇曳,翩翩如舞。 顾逸亭的身子也如亭亭荷花般瑟瑟发抖。 熙明帝那句“这辈子”,是随口一说? 按理说……不带别的含义吧? 天晓得顾逸亭有多畏惧被人知晓她的前世! 熙明帝作为天选的君王,如具备她所拥有的记忆,记得她曾悔婚出逃……那是何等可怕之事! 她竭力展露出顺从乖巧的模样,小心应对,以免被女帝看出端倪。 然而莲子羹的甜味、莲心茶的苦涩、藕丝饼的香脆和水煮菱角的嫩滑,已令她食之无味。 黄昏,顾逸亭与苏莞绫结伴归家,却惊闻宋显维中午来过,因有急事出行,没能等到她回家便要动身离京,仅留下一封潦草的信。 相识至今,这家伙常伴在她身边,倒是头一次以书信的方式与她沟通。 ——亭亭芳鉴,此番西行,迫不得已,预计八月归,珍重,勿忘。维字。 他虽不好文,但笔走龙蛇,如铁画银钩,削金断玉,光华炫目,气势非凡。 或许由于当着顾逸峰之面所书,信上不含一句情话,那句“勿忘”,不知指的是要她记得珍重,还是别忘了他。 顾逸亭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中寥落。 不单纯因这突如其来的告别。 她知晓,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丢下她,仓促离开。 遇上大难题了?是枢密院的事务?还是海外杀手的事有了眉目? 家国大事,顾逸亭历来猜不准,还不如少费脑子。 她谨慎将书信藏好,暗暗祈求他一切顺利,无灾无难。 “对了,姐……”顾逸峰似记起了什么,“大伯父说,请咱们去尚书府小住,最好请得动二叔公同去。你且看何时得空,可与堂姐说一声。” 顾逸亭怅然的面容泛起微微浅笑:“既然阿维近日没空,咱们随时都成啊!” 若有堂姐作伴,大概能弥补某人不在的寂寞吧? ***** 当顾逸亭姐弟和二叔公搬进尚书府时,宋显维已快马加鞭赶赴西北方向的蓟关。 ——江泓的叔父江皓延,失踪三年后,有了下落。 镇守西北的武定侯受宋显维所托,辗转派西行商队悄然打听,最终解救了诺玛族俘虏营的上百名中原人,其中包括江皓延,以及路岷所带领的六名兵卒。 因江皓延经过浴血奋战,断了一条臂膀,又受苦受难数载,走了数千里路回到蓟关时,支撑的一口气泄去,竟一病不起。 宋显维接到急报,生怕故人撑不住,不惜纡尊降贵,亲自跑这一趟,只为尽早了解当年隐情。 他确认路夫人一家与海外杀手组织的关联,疑心路夫人和江泓一样,因那场战争之故,对他怀有恨意。 路岷的死,成了他人生中的重大转折点,是时候以正确的方式去面对。 日夜兼程,宋显维于六月上旬抵达蓟城,受到武定侯夫妇的热情接待。 面对垂首跪地、须眉斑白地独臂男子,他的心蓦然一颤。 江皓延从宋显维八岁那年便跟在他身边,那会儿不过二十出头,年轻力壮,斗志昂扬。 千娇百味 第111节 时至今日,因诸多变故,正值壮年的他,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殿下……属下失职,且教导无方,不求您宽恕。” 江皓延已听说江泓之叛,抬眸凝望宋显维时,热泪横流,愧疚、悲痛、愤慨、欣慰兼而有之。 他在宋显维身边资历虽长,但武功平平,不及钱俞、柯竺两名后起之秀,一直担任的副职,多年来坚守己任,不偏不倚。 宋显维忆及往事,再目睹对方空荡荡的左袖,黯然道:“江叔,你先起来。本王未引导阿泓从善,内心有愧。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咱们还不如……讲讲那场突袭。” 江皓延长跪不起:“是属下……没能劝阻路岷那小子,在他的怂恿下,私领五百精锐跟随。” 时隔三年,宋显维总算从某位活着的当事人口中得到确切信息。 “军令如山,那时本王和武定侯皆未下令,你们!你们缘何擅自出兵?” 江皓延艰难垂首,语带哽咽:“是……因为不服。” 那年宋显维初临北境,带领部下到关外的祁城历练,遇诺玛族大军突袭,力战不敌,被困于孤城内。 其时武定侯掌控十万大军,被敌方主力牵制,远水难救近火。 宋显维预判形势,眼见久战难支,命狄昆和袁峻连夜出城,穿过茫茫雪原,深入敌营,生擒诺玛族四王子回营,迫使敌方退兵。 狄昆和袁峻一战成名,受全军的赞赏和礼敬。 路岷对此心生不忿。 他的好哥们宁王,把此次立功的良机,交给了与他素来不睦的狄袁二人! 路岷自幼被亲姑母路氏带在身边,已是康平侯柳家的一份子,和宋显维沾亲带故算是远亲,私下亲如兄弟。 进入宁王府任职后,他自诩比钱俞、柯竺、狄昆等人身份尊贵,偶与他们起龃龉。 他自问各方面绝不亚于狄昆,眼看对方忽然受众人追捧、洋洋得意,他一怒之下,挑唆资历老、官职不高的江皓延,一同趁月黑风高,追杀残兵,妄图以此立功。 当夜,他们骑兵突击,力挫敌军后部千余人,若及时返回,确为其功一件。 错就错在,路岷过份自大,意欲乘胜追击,孤兵深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他本人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江皓延等数十名部众被俘,随诺玛族败北残军辗转迁移三千余里。 只因那次追击的千人队死的死、俘的俘,无人返归,宋显维直到今时今日,才了解来龙去脉,愤恨之余,难免感伤。 路岷至死也不理解,宋显维之所以派遣狄昆和袁峻夜袭,并非更看重和信赖二人,而是此事凶险万分,易出差错。 ——他答应过路夫人,全力保住她母家仅有的血脉。 谁曾想过,路岷立功心切、不听号令、自取灭亡? 一步错步步错,宋显维因自责、私心与怜悯,未曾对外开诚布公详情,模棱两可的说法招致了一连串的恶果。 路夫人必定早已对他这个表姨甥心生怨恨。 至于为何拖到前段时间才派杀手来杀他,倒教他百思不解。 柳家在路夫人的操持下,生意遍布海内外。 此番东窗事发,他们竟丢下家业,在众多密探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比宋显维预估的还要神通广大。 历经劫难,江皓延身残体弱,已没法回宁王府任职。 宋显维念在十年情份,打算带他回京城安置,又多逗留了大半月,确认其身体能应付长途跋涉,才启程归京。 一来一回,花了近两月。 细究下来,他和顾逸亭相识至今,还未分开过这般久。 要不是路途辛劳,心事重重,他早就被绵长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 幸好,她在京城可享锦衣玉食,又有父母兄弟陪伴,无忧无虑,用不着他牵挂太多。 马儿的铁蹄每向东南一步,他离她的所在,又近了数尺。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拥她入怀,细诉别后情思。 冒着残暑酷热下狂奔了十余天,宋显维总算在七月中秘密赶回京城。 他原想夜间潜入顾府,给未婚妻一个巨大的惊喜。 然则夜里翻墙而入,才知顾逸亭正好搬去尚书府小住。 人去楼空,气得他牙痒痒的。 看来他不在,他家亭亭逍遥快活得很啊! 竟将他抛诸脑后,愉快地和堂姐住一起? 仔细回想,在他那场漫长的梦境中,顾逸亭几乎等同于尚书府千金,与她的堂姐十分亲密,以至于他醒后归京,即刻找人去打听。 何曾料到,顾尚书府中查无此人,却让他在南下办事时巧遇上了? 宋显维寻不着未婚妻,百般滋味难以言喻,恨不得直闯尚书府将她拖出来,亲到她哭着求饶为止。 可他再任性、再肆意妄为,终究没敢放肆至这一步。 他忿然回他的宁王府,在月下耍了一整套剑法后,沐浴更衣,闷头睡至天明。 ***** 起初,顾逸亭没了宋显维终日的纠缠,大为不适,更是为他远离京城、路途奔走的辛劳而牵肠挂肚。 没多久,杭州、平江、常州等地商家掌柜们陆续拜访。 他们听闻顾家小娘子当真成为准宁王妃,以各商家的名义进行了一场盛大的义卖募捐,商品如愿流入京中的富贵人家,商铺名声达到史无前例的鼎盛,甚至直达天听。 震惊狂喜之际,他们纷纷亲至京城,向顾逸亭贺喜答谢。 所幸,这一回的礼物以精美为主,没像先前那般大量且浮夸。 接连数日,顾逸亭被各种应酬弄得越发烦躁,一得空便去大伯父家“避难”,这两个月前前后后已去了三回,每次小住三四天。 她除了陪伴堂姐做女红、练字、看书外,闲来还会亲力亲为下厨,指导尚书府厨娘,制作最地道正宗的穗州美食,以便大伯父过把瘾。 她以米浆连鲜虾、瘦肉、菜等物,一同加热蒸熟,再全部铲回一堆,分切成一段段的油味糍片。 半透明状的粉片包裹着新鲜肉菜,晶莹剔透,最后淋上用糖调煮的酱油,口感爽滑香糯,味鲜香浓。 她也曾用小砂锅作为器皿,直接放置于明火上,用山泉水煮丝苗米。 当米饭煮至七成熟时,加入腌制好的配料,如腊味、香菇滑鸡、豆豉排骨等,淋入原汁,盖上锅盖,再以小火煲熟收汁。 锅离火后,她揭盖再浇一次酱汁,嗞嗞响声和勾魂摄魄的香味,惹得大伙儿狂吞口水;香软有嚼劲的米饭充分吸收了肉汁,晶莹剔透的丝苗米在锅底形成一层金黄色的锅巴,脆且味浓,最终被吃得一干二净,连锅子都像是被洗刷过似的。 更别提她做的白切鸡、脆皮烧肉、清蒸鱼、蒜香骨、白灼虾、鳆鱼焖鸡等菜式,教尚书府众人耳目鼻舌焕然一新。 她身为准王妃,却毫无架子,待人礼貌客气,使得全府上下赞不绝口,连带性情淡漠的顾盈芷也越来越友善。 顾尚书夫妇待她的亲切慈爱,已不亚于上一世。 兴许有事可做,她对宋显维的想念稍稍淡化了些。 除却用膳时会担心他吃不好、夜深人静时担心他睡不好、独处时怀念他的拥抱和亲吻、猜想他身在何方以外,大部分时间,她皆伪饰出一副洒脱从容状。 他说过,八月归。 她乖乖的,安心地,等他。 ***** 是日,符展琰早早派人传信,说下值后到访,顺便用膳。 尚书府的下人们顿时忙了许多。 正当顾逸亭与厨娘们探讨菜肴做法时,门外急匆匆奔进来顾盈芷的丫鬟,语不成调:“小、小娘子!那、那位……来了!请请请您速去一趟!” 顾逸亭虽觉狐惑,却没作他想,洗净双手,摘下围裙出迎。 符展琰与顾盈芷定亲十七年,从小相熟,并不似别家的未婚夫妻那般避嫌,相互登门作客乃常态。 不论前世今生,未来堂姐夫隔三差五来小坐,顾逸亭多半会陪堂姐一同接待,免得二人孤男寡女,落人话柄。 今日,如常步向前厅,见一众丫鬟手捧各式精巧器皿,内装干果蜜饯茶点,步伐匆忙,神色紧张,顾逸亭不由得惶惑。 “等等,这是景灵宫东墙长庆楼所制的珑缠桃条、缠梨肉?这玩意儿太甜,先缓一缓。我记得昨儿堂嫂从州北八仙楼预订了砌香樱桃、砌香葡,送来了没?若无,咱们以水红姜和姜丝梅儿代替,世子口味偏酸,姐姐爱吃辣的……” 她话音未落,蓦然转眸,正正对上庭中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姿。 他发束了玉冠,身穿墨灰外袍,腰背挺直,如宝剑出鞘。 疏眉朗目既有带少年郎的明锐,亦添青年的沉稳。 他沉嗓淡淡,微带不悦:“亭亭,本王爱吃的,你不备一些?” 顾逸亭乍然见他现身于尚书府,喜出望外,又觉难以置信:“你、你回来了?不是说八月么?” “莫非……你希望,本王八月才回?” 话音冷冷的,生气了。 若在自己府上,顾逸亭大可不必顾忌旁人的眼光,径直迎上去哄两句。 毕竟宋显维偶尔耍脾气,在她手底下走不过三招,定会原形毕露,反过来腻着她。 可她现下在大伯父家中,众目睽睽下,与未婚夫过份亲昵? 不合时宜。 她眨了眨水眸,将先前忘了的礼节补上,冲着他曲膝行了个福礼,软嗓细细:“宁王殿下安好!没想到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恳请您恕罪。” 这生分客套的语气,显然让宁王殿下很不安好。 他长眸冒着火,直直盯住未婚妻多日不见、反复入梦的娇颜。 从她眼角眉梢捕获努力掩饰娇羞喜意后,他眼底温度渐热,不怀好意的眸光毫无避讳地落在她粉嫩的唇瓣上。 许久,他薄唇柔柔一扬。 “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走剧情的过度章节哈~本章出现的油味糍片,实际上是唐宋时期的肠粉;另外那个是煲仔饭啦啦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1枚、财大气虚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千娇百味 第112节 第84章 尚书府雅致庭院内,黄昏暖日将泛黄的银杏叶染成半青半金色,并从枝桠处投下一道明亮光影。 宋显维如墨竹挺秀,伫立在那片金光的边缘。 半身明灿灿,半身幽暗,经千里风霜日晒的容颜愈发结实硬朗,无形间增添了神秘且诱惑的气场。 顾逸亭下意识向他挪了几步。 然而与他那居心叵测的眼神相触,她总疑心下一刻就要被他揉入怀中,猛地警觉了三分。 这可是尚书府!周边围满了低眉顺眼、实则偷偷看热闹的仆役! 她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直闯狼窟? 宋显维见她凝步不前,心焦之际,禁不住对她招了招手:“让本王好好看看你。” 顾逸亭低声嗫嚅:“您……不是看见了么?” 宋显维板着的俊颜再也绷不住,从唇畔到眼角,逐寸蔓延起堆叠多时的柔情和期许。 他步步生风,长腿迈至她跟前,凝视她娇羞的绯颊时,眼底宠溺恰似烟花炸开。 哪怕她穿着家常素淡棉裙、简单点缀袖口的褙子,发髻随意插了玉簪子,全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素净面容不施脂粉……他依然觉得,这是世上最动人且仅属于他的风景。 他丝毫不怀疑,即便终有一日,这张脸蒙上岁月的痕迹,不再水嫩如今时,他仍百看不腻,爱她入骨。 情不自禁挽起她的手,刚触碰到那一抹微凉,她迅速往后一缩。 “殿下……有、有人呢!” 她以声细如蚊的软嗓提醒他。 宋显维笑得更欢了:“所以,亭亭要带本王去‘没人’的地方?” “你!”顾逸亭窘迫万分,急急瞪了他一眼。 目视她恼羞成怒的可爱模样,宋显维不由自主记起那些她主动亲他的时刻。 一是在杭州客舍的床上,她哭得难以自持,却忽然吻了他。 第二次是在船上,听闻外界传出她被宁王相中的消息,她抢在他坦白前,以唇堵住了他的嘴。 后来,她得悉他的真实身份,悄然出逃,被他哄回京南别院后,曾于花廊下赏了他一个吻。 分别近两月,他以为她会像自己一样被思念腐蚀呢! 念及此处,宋显维顿生委屈:“我日夜兼程赶回,你不高兴?” “高兴的,”她声音轻软,略微迟疑,补充道,“我……很高兴。” “好,先放你一马。” 他莞尔而笑,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忽听身后回廊传来匆忙脚步声。 “呀!宁王殿下驾到,实在抱歉……府上怠慢了!” 顾夫人和顾盈芷由一众丫鬟仆役簇拥而来,笑脸漫上歉疚,望向宋显维俊美面容的瞬间,皆有须臾震惊。 二人碎步疾行,服饰华美,尤其是顾盈芷,妆容似新描绘过,身上珠饰灿然生光。 行礼时,环佩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宋显维淡然一笑:“自家人何须多礼?本王刚抵京,听说亭亭在尚书府,急着见她一面,不请自来,还望顾夫人见谅。” 顾逸亭有一瞬间很想捂他的嘴。 要不要这么直接! 他不说,人家也猜得出,堂堂亲王登门,只为寻未婚妻。 可他堂而皇之把事实搬到台面上,还自带理所当然的迫不及待? 是故意跑到人家府上,积极展示深情恩爱的吧? 顾夫人忍俊不禁:“殿下路途奔波,亭亭,怎能让贵客站在庭院内呢?” 宋显维原想拖走未婚妻,躲到僻静处先搂搂抱抱亲亲再说。 目下长辈出面,他只得稍加抑制澎湃的欲念,顺顾夫人之意步入前厅。 见堂姐衣裳华美、行止端庄,呈现大家闺秀应有的容姿,顾逸亭暗为自身衣着朴拙而羞惭。 她在穗州这几年,懒散了不少,在家习惯舒适装扮。 外加今日忙厨房活儿,她和下人齐心协力,岂料意中人提早归来,把她最随意的一面看在眼里? 虽说相识至今,他们目睹过彼此最糟糕最狼狈的时刻,可现下她是准王妃……多少代表皇家颜面,怕是不能过份草率,惹人笑话。 兴许,她的沉默引起宋显维好奇。 他转头打量她,眼里柔光潋滟,温声问:“亭亭瘦了,没睡好?” “……啊?”顾逸亭茫然抬眸,心下暗忖:难不成不施脂粉的她,脸色真的好难看? “无妨,”他跨槛而入,顺势挽她的手,笑道,“本王回来了,你犯不着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才、才没呢!胡说!” 顾逸亭只想揍他! 谁为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了!自恋成狂的家伙! 最多……偶尔牵挂一下下罢了! “好吧,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人,是我。”他附在她耳边笑吟吟低语。 尽管因身在尚书府多了几分拘谨,但久别重逢的亲昵甜蜜,根本无从掩饰。 顾夫人将未婚妻小夫妻的儿女情态尽收眼底,对女儿舒颜笑道:“你爹说,宁王殿下不惜屈尊给你妹妹压面,起初我只当是玩笑话!而今看来,无半分虚假呢!他们俩啊,真是天造地设!” 顾盈芷附和浅笑,垂眸处,眼光冷冽如刀。 ***** 下值后,顾尚书与未来女婿一同回府,惊闻久未露面的宁王初次造访府,吓得径直奔入偏厅,恭敬执礼。 礼见寒暄过后,宋显维自然而然留下来用膳。 他和顾尚书、符展琰讨论当下时局、出行见闻,神态肃正。 偏生双目不时转向旁听的顾逸亭,眼神毫不避忌,漫溢坦荡荡的骄傲与爱怜。 顾逸亭已回房换过一身淡紫色绸服,发髻上添了几件珠翠,点过的唇娇艳丰润,明丽可人。 与他灼热眸光屡屡碰撞,她憋红了脸,暗悔事前竟没预料他会提前归京。 父母兄弟嫂子表姐他们早对宋显维的没皮没脸见惯不怪,她若在自己家中乖乖等他,被他多撩拨两下,倒也是“家丑不外扬”。 眼下这般,当着大伯父、大伯母、堂姐和未来堂姐夫之面眉来眼去……快要丢死人了! 顾尚书夫妇喜爱这位侄女,总是相逢恨晚,既为她即将出嫁而不舍,又为她觅到理想夫婿而喜悦。 再观顾盈芷和符展琰这对定亲多年的小儿女,莫名予人不冷不热之感,顾尚书夫妇暗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陪伴二叔公出游的堂兄和堂嫂尽兴而归,自是又一番客套。 二叔公见了宋显维,居然毫无生分感,笑眯眯捋须:“阿维啊!你跑哪儿去了?晒黑了呀!” 除顾逸亭和宋显维以外,旁人大为震悚。 毕竟前两日,二叔公将陪他上京的七叔顾仲连错认成六弟,还问人家何时来的京城,闹得顾仲连极其惶恐,终日认为是自己少拜访老人所致。 对应其头一回来尚书府,顾尚书介绍符展琰说是他未来的侄孙女婿时,他曾狐惑问了句“那……我家小阿维怎么办”,可见他对宋显维的重视程度远超于旁人。 当下,宋显维起身相迎,把上座让给老人家:“二叔公,瞧您身子骨照样硬朗,我就放心了,您决定长住尚书府?” “没,盆景还在那边呢!” 二叔公虽觉此处更大更宽敞,但伺候的人太多,令他浑身不自在,是以一直不肯搬来。 他对于宋显维的迁就与尊敬习以为常,大剌剌坐下。 宋显维则借机坐到顾逸亭身侧。 如此一来,其余人不得不重新按照长幼尊卑排座。 话题从国家大事转为闲话家常,老人高兴,亲王随和,除去顾盈芷维持素有的端肃外,场面乐也融融。 快到晚膳时分,放学后溜到同学家玩耍的顾逸峰也回来了。 他自幼爱随姐姐,基本上顾逸亭住哪儿,他都跟着,这两月也不例外。 一见宋显维,顾逸峰微微一愣,咧嘴笑道:“欸?姐夫何时回的京城?早知我一下课就回!” 脱口直呼“姐夫”的习惯,无疑让旁人讶异,教顾逸亭羞赧,令宋显维窃喜。 “峰峰,你来得正好!”宋显维乐呵呵招他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把纸折扇,顺手递给他,“今儿入宫,从我姐夫那儿挑了把斑竹扇。” “给我的?” 顾逸峰小心翼翼打开,只见扇骨精巧,纸面折扇上画的一副秋山图。 秀峰耸立,芳菊增辉,青松成列,笔墨苍劲与润泽兼之,题有陶公诗句“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字迹刚劲有力,字字生辉,落款竟是齐王本人。 “姐夫的姐夫所绘?这……我不敢收啊!”顾逸峰惊呆,连道谢都忘了。 宋显维笑道:“并非新作,我见这上有你的名字,向他讨了来,你大可拿去吓唬吓唬小伙伴。” 顾逸峰喜滋滋地道谢:“谢谢姐夫!姐夫千岁千千岁!” “该称‘殿下’!他还不是你姐夫呢!别瞎嚷嚷。” 顾逸亭实在忍不住,烧着耳朵,小声纠正,复对宋显维道:“你把如此珍贵之物给他一孩子,不怕宠坏了?” 宋显维满脸春光正盛:“咱们家峰峰越来越乖了,哪里会宠坏?一家人何必连个称呼也见外?我都没意见!” 顾逸亭磨牙——她有意见! “对了,”宋显维似是不经意问,“你打算何时回家?” 顾逸亭负气:“你管我什么时候回!” 千娇百味 第113节 “我就问问,若每日来尚书府找你,会否……不大妥当?” 他笑哼哼地压低嗓音,但厅中安静,有谁听不见? 顾逸亭脑子仿佛被天雷“轰隆”一声炸了,再难保持先前的恭谨谦和,挑眉怒道,“谁让你来?不许来!” 宋显维自讨没趣,对顾逸峰吐了吐舌头:“你姐比我姐还凶!” 顾逸峰龇牙:“我姐素来口硬心软、口是心非,您又不是不知……她从踏入七月叨念着您还有几日归来……” “峰峰!”顾逸亭蜜颊如抹了胭脂,咬牙切齿低声警告,“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和你断绝姐弟关系!” 宋显维笑而拍了拍顾逸峰的肩:“没事!我照样是你亲姐夫!” 若非大伯父伯母在,顾逸亭真要揍人了! 嬉笑间,这份肆无忌惮的熟络亲切,摆明已亲如一家。 顾尚书和堂兄堂嫂夫妇微笑着请大伙儿同去膳厅用膳,无人留心,符展琰默然不语的寥落,以及顾盈芷强作欢颜的假笑,到底还掺杂了哪些复杂情愫。 ***** 晚膳一半菜式为京师风味,一半则迁就二叔公、顾尚书等人换了岭南菜式。 因宋显维来得突然,府上来不及做干制的鳆鱼,只能改用新鲜带壳的鳆鱼。 厨娘们依照顾逸亭所教的方法,先在冷水中定型,以糖水浸泡,刷去外层的黑膜后,带壳焖制整鸡,中途加入适量细盐、白糖、料酒、高汤,最后放入大只海虾,大火勾芡收汁。 渗入了鸡汁的鳆鱼,既具备干货的口感软糯、弹牙,又具备海鲜的鲜活气息,搭配得宜。 此外有一味色泽白亮的猪蹄,肥而不腻,皮爽脆,肉嫩滑,骨肉易离,酸中带甜,让顾家人惊喜连连,交口称赞。 宋显维却沾沾自喜:“这道‘白云猪手’,此前我在亭亭指导下亲自做了一回,共要经过烧刮、斩小、水煮、泡浸、腌渍,一共五道工序……以山泉水冲漂浸泡那一步,尤为重要,我说得可对?” 顾逸亭不晓得他为何无缘无故卖弄,硬着头皮答道:“殿下记性真好。” 宋显维觑见符展琰目光越发幽黯,内心得意更盛。 时隔数月,他几乎忘记了那夜窃听的对话。 直到今时再遇符展琰,他从对方若即若离的颓然品察出失落,便有意无意展示自己和顾家人的亲近,好让怀有异念之人知难而退。 无人知晓,在梦里羞辱过他未婚妻的堂兄新平郡王,早被他以各种莫须有的理由,借熙明帝之手,将人调得远远的,无诏不必回京。 那时,他还不确定这世上真有顾逸亭其人,便做足了防备! 符展琰不过区区侯府世子,在他们二人赐婚后,还暗藏异心? 以为他这正主离开两月,就可乘虚而入? 呵呵,没戏! ***** 初秋星河璀璨流转,仿如因虫鸣悉索而闪烁。 尚书府从喧闹逐渐回归宁静。 沁烟阁三面环水,假山嶙峋,锦鲤吞吐的泡沫映着阁楼里的幽光。 浅淡桂花香与浓烈夜色混为一体,对于顾盈芷而言,恬静得过于沉重。 她倚窗而坐,卸去浓妆的芙蓉秀脸依旧美好,因身处烛火与夜幕的交界,显得半明半昧,难以捉摸。 伸手端起案上的玉杯,她一口饮尽杯中酒,凉透的酒带着火辣辣的滚烫,以微妙触感烧灼喉咙,终究未能融化她眼中、脸上、心底的寒冰。 宴席散去时的那一幕,仍旧深深刺痛她的心。 那阵子,她的父母兄嫂亲送宁王离府,她和符展琰随后。 未料行至一半,宁王有话要对顾逸亭说,放慢脚步落在她身侧。 一对璧人,一双俪影,明明无比养眼,却令顾盈芷刺目锥心。 他笑时眉眼弯弯,不带旧日威严,闲扯一阵后,笑眯眯道:“亭亭,告诉你一个秘密。” 顾逸亭定住脚步,由着他缓缓靠近、低头、凑向她的耳边…… 他抬起手掌作了遮掩,依稀以微不可察的气音说了一句话。 但心细如顾盈芷,勉强捕捉到那句话是——“我知道,你很想我。” 随后,她清晰看到,他快速、稳妥、轻柔地,在顾逸亭颊畔啄了一口。 顾逸亭登时绯脸欲燃,推开他追上了长辈们。 而宁王自顾偷乐,全然没理会身后不远处的顾盈芷和符展琰。 顾盈芷如被人扇了一耳光。 诚然,高大挺拔的宁王,去掉络腮胡后,精雕细琢的五官无可挑剔,又恢复为她少女时代所见的俊俏少年郎,比起当年更英俊不凡。 可惜,让天下少女心生臆想的亲王,除了刚碰面时的招呼,再未对她这位尚书府千金多看一眼。 他的笑靥,他的温柔,他的热切,只为那一人而绽放。 偏偏,那人是她的堂妹。 细看顾逸亭的眼眉鼻唇,与她的有三四分相似;顾逸亭的刺绣、字迹、爱看的书籍,和她如出一辙;顾逸亭的出身、装扮甚至不如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当宁王的妃子? 凭什么她来日诞下的子女,能参与储君的选拔? 自得知宁王非顾逸亭不娶后,顾盈芷隐约生出一个念头——也许,宁王曾经喜欢过她,只因得不到,才会转而爱上与她有诸多共同点的堂妹。 最令人憎恶的是,未婚夫也对堂妹有了念想,乃至在那二人获赐婚的当夜,反复写下一大堆顾逸亭念过的诗,喝得酩酊大醉,道出了她曾招惹过他的事实。 顾盈芷心底深处的愤怒和嫉恨悄然膨胀。 看似温顺可人的堂妹,处处模仿她,不知不觉勾走了未婚夫的心,也夺去她暗地里幻想过的宁王妃之位! 手段高明,可恶至极! “娘子,该歇息了。” 丫鬟绿湖收拾好饰品,催促声打断了顾盈芷的思绪。 “好久没见李家嫂嫂了,改日……约见一下。” 顾盈芷双目盯着去掉纱罩的跳跃烛火,淡淡发声,不含任何情绪。 绿湖咂舌,试探地问道:“可、可夫人不喜欢您与她来往!说她周遭尽是三教九流之人……您、您找她做什么?” “没什么,借点东西。” 顾盈芷漠然灭了手边的灯火,徐徐站起,缓步踏入月光照不见的所在。 灯火熄灭腾起的刺鼻白烟,舞动旋扭,袅袅散于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堂姐:狗粮如暴风骤雨般拍在脸上!还是在自己家里!怒摔!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5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第85章 京城南麓的山野,疾风抖落萧瑟秋叶,金黄、枯黄、浅褐、暗红……盘旋翻飞而下。 宋显维、江皓延、钱俞、柯竺、狄昆五人骑着高头大马,由两名部下带领,沿着蜿蜒山道徐徐而行。 自江泓以箭头自戮,宋显维因不愿面对沉痛,命人将其安葬,便没再多问。 时至今日,养育江泓的叔父历劫归来,宋显维方头一回与属下同来祭奠。 江泓之叛,导致宋显维屡次受伤中毒,险些致顾逸亭于死地,且间接害死了袁峻。 钱俞、柯竺、狄昆对此十分痛恨,一度不能释怀。 而今江泓以死谢罪已过了将近半年,他们三人的愤怒、怨恨、憎恶也随时日淡去许多,才愿意陪同江皓延到坟前看一眼。 叛徒安坟于山野之地,想必无人打理,应是杂草丛生。 然则,不是。 周遭的杂草曾被清理过,似被喷过药,长得极其稀疏。 坟边植有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枝叶疏落,半黄半绿,应是新植两三个月左右。 “奇怪了,”宁王府的部下挠头,“咱们当时可没种树啊!谁特意弄了棵树在这儿?” 依照惯例,皇陵坟高三刃,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江泓生前有官职,死前犯上,有坟,植柳,倒也无可厚非。 但与江泓交好的宁王府部众对其叛行深感不屑,若非当初奉命安葬之人所为,谁会平白无端为亡者植树? 宋显维打量新种植的柳树,逐一细想与江泓有关的人,率先将被其重伤的尹心排除,继而想到了路夫人。 江泓既然受人教唆,心生叛意,十有八··九源于同一事件的所谓“受害者”。 但路夫人会因合作之情,在自顾不暇的逃亡路上,冒险为江泓植树? 宋显维深表怀疑。 除非……心中有情谊。 脑海中浮出一张清秀的女子容颜。 他嘴边扬起苦笑,自行否定了。 他柳家的表姐确与江泓相熟,早在前几年嫁人。 此次追捕路夫人时,表姐正好回娘家省亲,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一次,路夫人的准备比他想象中更充分,居然连出嫁的女儿也带走了。 碎叶纷飞中,江皓延怔然立于侄子坟前,沧桑面容凝聚了悲怆和愧疚,身型瘦削,左袖空荡荡的,再无昔年威风。 千娇百味 第114节 狄昆等人从他身上体会到英雄不再的荒凉意味,纵想痛骂江泓一顿,回首多年相伴的情份,终究忍住,闷声不吭。 逝者已矣,留下的人,该好好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逗留片刻,大伙儿在坟前奠了点酒和茶,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仅留下山中孤坟寂寂,细柳依依。 回京路上,江皓延始终未从沉痛中抽离。 比起硬朗的钱俞和脾气暴躁的狄昆,柯竺相对更仁和宽容,有一句没一句和江皓延聊着,意欲缓解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宋显维起初浑不在意,后听江皓延谈及无心留京,插言:“江叔,宁王府不差你那口粮。” “殿下,我犯下大错,早该以军法处置。您既往不咎,是您宽宏大量,可我实在没脸面留下,您就让我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了此残生吧!” 江皓延语气黯然,无比诚恳。 他深知宋显维为树立强硬形象,在外常表现出果敢勇猛之态,实际上比谁都念旧情、讲道义。 若他留在京城,诱发昔年隐情被人揭开,只怕让整个宁王府陷入困境。 销声匿迹,是他最佳的选择。 宋显维知他去意已决,没再挽留,温言问:“那你……想要去往何处?” “我想去苏禄。” 宋显维原以为他会去江南或两湖地区,万没想到,竟要远离中土,奔赴数千里外的海岛。 转念一想,他似记起了什么,复问:“缘何是苏禄?” “五年前,阿泓曾送我一只苏禄商人所赠的玳瑁爵。他辗转听人提及该地风土人情,还说若有机缘,想往南洋诸岛走走……” 其后所言,宋显维没听进去。 苏禄是南洋小国,江泓无缘无故不可能认识当地的商人。 他的交际圈内,唯一能与海外商家接触的,应是在柳家成长的路岷。 宋显维正愁路夫人及众子女名下生意脉络太广,茶叶、珠宝、海味干货等遍步全国,与周边好几个小国皆有往来,他撒了好几个月的网,密切监视柳家的资金动向,均无所获。 茫无头绪之际,从江皓处听闻“苏禄”,他有种强烈直觉——此地名不经传,柳家却早在数年前涉足,说不定正是他们隐秘的避难之所! ***** 寻获一丝线索后,宋显维加派人手,重点监测闽粤地区的动态。 七月下旬的某夜,老萧领着六名密探,夜入宁王府,回报宋显维先前怀疑的命案进展。 过去五年内,有几桩看似寻常命案,涉及福州、韶州的两名官员,和京城、穗州、福州的七名不同行业的商家。 看似毫无关联,但具备了同一特征——亡者睡眠时暴毙,身体却无外伤,血液也无毒,最终全部以猝死为由告终。 但细究下来,这几名商家,有茶行老板,有养珠人,有酿酒商,有跑船的……无一不与柳家的产业相关,而两名官员更在十多二十年前先后担任老康平侯的下属! 若非发觉柳家与海外杀手有勾连,这些案件,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一起调查。 宋显维翻阅命案遗属口供,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有一名专门贩卖鱼翅的商家,死于四年前,死前三个月曾咳血了一段时日,昏昏沉沉多日,勉强好转时,于睡梦中死去。 他注意到“咳血”、“昏昏沉沉”等字眼,想起卧病两载的太后。 太后也曾有类似症状,经翰林医官院多名太医的精心调养,直到去年才好了些。 会是巧合吗? 不,绝对不是。 宋显维从来没忘记过,他在北境战后做的梦。 梦中,姐姐登基后,他的生母柳太嫔突然暴毙而亡,太医们皆断定心脏出问题, 现今回想,状况一如这帮死于非命的官员、商人! 而梦里的太后呢?安然无恙,健康无忧。 宋显维梦醒,见证姐姐重回龙椅,连年号也相符,生怕噩梦成真,遂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护着柳太嫔…… 可最后,轮到太后莫名得了怪病! 这怪病,和鱼翅商家曾患上的极为相似! 在宋显维眼中,不论梦里的柳太嫔身死,抑或太后的怪病,均来得蹊跷。 下毒的确为最合理的解释。 一瞬间,宋显维恍然大悟。 路夫人真心想毒害的,是柳太嫔! 或许阴错阳差,带毒的食物,被太后不慎服下,才导致现在的结果! 至于鱼翅商家此前没死成,与太后一样,得了咳血、昏沉等顽疾,宋显维大致推断,可能是个人体制特殊,或吃了某些食物,误打误撞缓解了毒性,未危及性命。 一想到柳太嫔险些不明不白命丧于他敬重的路夫人之手,而太后真有可能无辜受过,宋显维毛骨悚然,磨牙吮血,巴不得立马搜遍大江南北,将柳家人数尽逮回,绳之以法。 但冷静过后,有件事让他更加震骇。 如果他推测的前因后果真的成立,是不是意味着……他那漫长梦境,真实存在过? 他于冥冥之中,获得了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而不自知? 凭借模模糊糊的梦中预兆,他挽救了母亲的性命,反倒连累了太后而毫无警觉。 此后处事,他亲贤臣远小人,大事小事皆顺遂,对顾逸亭近乎于一见钟情…… 慢着!照这么说,他和顾逸亭之间的一段情缘,并不是血气方刚时的胡思乱想? 他们真真切切定过亲? 就连镜湖行宫的邀约、缱绻、云雨……全部发生过? 他自从与顾逸亭相遇后,竭力劝自己不要溺于旧梦,以免亵渎了她, 然而这一刻,身处宁王府的书房,周遭议论声不断,他脑海中许久没敢回忆的旖旎画面,如狂潮翻涌而至。 带喘红唇,纤长颈脖,精致锁骨,浑圆珍物,柔韧腰肢…… 柔滑雪肤渗出香汗的迷乱气息,如泣如诉的微哑求饶,指甲使劲抠进他肩背带来的痛感,想要直击灵魂深处的深入浅出……冲破迷幻的梦,猝然与现实的可人儿完全重合。 缠绵销魂,刻骨铭心。 其时,老萧与一群部属正为如何与海外暗桩接头而展开激烈讨论,因宋显维长时间的静默无声而纷纷转目。 惊觉他满脸通红、喉结滚动,大伙儿均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殿下,发烧了?”狄昆细细端量他半晌,忍不住关切地问了句。 “……”宋显维吞了口唾沫。 是啊,从里到外,情和欲的熊熊烈火,快把他点着了。 ***** 秋雨润湿了城西顾府的花木,园中水汽朦胧,如轻烟笼罩。 顾逸亭懒懒坐在水榭一角,抚摸着大白猫微微湿润的长毛,双目落向清幽园景,心如一池残荷般凌乱。 宋显维归来十日有余,除去前往尚书府拜会那一次,二人竟然再未见面。 一开始,顾逸亭不好意思在未婚夫一回京就即刻搬回自己家,硬生生在大伯父处多住了三四天。 她勒令宋显维不得再跑去别人家闹腾,他虽不情愿,终归听话了。 无奈等她回父母家,那家伙却一连好几日没了影儿。 恰好今日,宋昱借寻顾逸书之机,冒雨早早来了她家。 可顾逸书正在翰林院忙活,宋昱此时登门为的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奈何陆望春陪同陈氏巡视酒楼,顾逸峰尚未下课,苏莞绫不便与未婚夫单独相处,唯有拉上顾逸亭相陪。 这情形倒还真令人尴尬。 顾逸亭自然没忘记,那会儿在景德镇,宋昱邀她去看会展,她强行拽了苏莞绫同行。 如今风水轮流转,报应啊! 她巴巴等了宋显维好些天,现在得在家默默看表姐和未来表姐夫各种相互关怀、谈论诗文时的眼波柔柔。 他们这一对,人前人后皆客气礼让,但眉眼来去之际,不失温柔情致。 顾逸亭气苦。 她越发疑心,大抵是宋显维回来后,她压抑着对他的思念,还故意装作厌烦的冷冰,以至于他误认为她不在乎? 没在一起时,她思前想后,忐忑不安;在一后,也曾生怕自己无法适应,照样忐忑不安;而今尘埃落定,婚事敲定,她依然忐忑不安。 成婚后,她还会愁什么呢? “亭亭,”苏莞绫见她一直在用力乱摸怀中的猫,“别把猫揉秃了。” 顾逸亭改而捋猫下巴:“我闲坐无事,不如给你们弄些点心吧!” 苏莞绫制止:“怎么会没事呢?你们大可聊《珍馐录》啊!” “一路以来,我负责的部分已探讨过无数遍,目下初稿已定,只是……我大概要多等一段时日,才能呈给荣王爷。” 宋昱淡笑道:“交给我便是,你还担心我抢你功劳不成?” “我是怕您的父王嫌我不负责任,您倒先把不信任的帽子给我扣上了?” “你是他老人家的侄媳,他能嫌你么?” 二人如今由关系微妙的朋友转变为亲戚,比以往不尴不尬的相处自在得多。 正自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笑,宋昱眼光忽有片晌凝滞,随即眼神示意她回头。 顾逸亭一愣,蓦然回望身后碎石铺起的小径,但见那墨灰身影披一袭若有若无的细雨,绕过莲池,大步前行。 行色匆匆,脸色阴沉,星眸暗淡。 往日意气风发的凌人锐芒,仿佛被秋雨浇灭了一般。 宋昱和苏莞绫也嗅出了他的不寻常,打过招呼后,借赏桂为由,领了丫鬟离开水榭。 千娇百味 第115节 茶韵未消,花意尚浓,已有十多日不见的爱侣相逢,望向对方的眸光或多或少均带有三分克制。 顾逸亭嘟嘴将猫塞到宋显维怀里,趁势靠向他,悄声埋怨:“你总算记起我了。” 她明知他在忙。 但她决定,别太懂事。 太懂事太冷静,他便会真认定她不想他了。 她是时候学着撒娇,抢在他撒娇之前。 宋显维似是无声无息叹了口气:“我没记起过你。” 顾逸亭杏眸斜睨:“此话何意?” “从未忘记,何须记起?”他展臂圈她入怀。 猫受到了压迫,“喵呜”一声,愤而窜到围栏上,嫌弃地舔着毛。 顾逸亭见雨天的花园并无旁人,念在他情绪不大对,不但由着他放肆,更伸出双臂,环向他的腰。 二人静静相拥,呼吸与心跳逐渐融合。 她无数次想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又恐得出的答案,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她能做的,只有安静、乖巧、温柔地陪着他。 等他主动开口。 良久,他甘醇如陈酒的沉嗓似从天边飘来,像是幻境中的乐韵,似幻亦真。 “亭亭,如若……我被褫夺亲王封号、流放至边远地区、甚至沦为阶下囚,你是否还愿意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皇陵坟高三刃,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出自《礼记》,特此说明。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木昜1瓶 第86章 云霾弥漫,细碎雨粉润色不了满池残蓬朽叶,更显萧萧瑟瑟。 顾逸亭乍见宋显维神色凝重,语气艰涩,心中蓦地一紧,不由自主担忧他的处境。 但听到最后那句“你是否还愿意嫁给我”,她又有点想笑。 于这位高高在上的亲王而言,似乎没为亲王爵被褫夺、流放或沦为阶下囚而忧心。 他怕的是——她离开他? 顾逸亭彻底把脸贴向他胸膛,态度如她双臂的力度同样坚决。 “还记得,我决意与你一处时,根本不知你是宁王,最多认定你是个来历不简单的江湖客。事到如今,你怀疑我会因你没了亲王尊号而放弃?阿维,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宋显维须臾错愕后,眸底溢满感动与羞愧,失笑:“是我想岔了,但是……” “没有‘但是’,你若认为,在荣华富贵与你之间,我会选择前者,我马上把你推入莲池喂鱼!” 她凶巴巴地要挟,脸上温柔未散,再度凝聚温和的劝慰。 “我信你没干忤逆犯上之事,最多误判形势,不慎做出有损大局之行。再说,要是你真犯了弥天大错,使得天威震怒,那……咱们将功补过,亦未尝不可,何须灰心丧气?” 她说的是,“咱们”。 这两个字宛如滴水落入宋显维心头,激发了源源不断的暖流。 他情难自制,趁园中无人,低头轻吻她光洁如玉的额。 顾逸亭续道:“假设,最终无能为力,罪不可赦,大不了赔上脑袋。我俩又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有何可惧?倘若大难不死,以你我之能,还怕活不下去?” 宋显维没料她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一时间惶然无话。 “阿维,跟你说个秘密。” 她昂首踮起脚,极快地亲在他唇边,笑容夹杂三分得意,七分娇羞。 “那会儿不识你身份,唯恐母亲执意要我嫁给王公贵族,又怕父兄坚持我与世子……更生怕你的家族在政见上与我大伯父不一致,想过随你闯荡江湖。反正,我会做点吃的,即便每日卖包子也饿不死……” “我宋显维怎可能沦落到让自己的女人去卖包子?亭亭,你也太小瞧了我吧?” 顾逸亭从他逐渐舒展的愁眉窥见一丝阳光,惴惴之心随之安稳。 宋显维深邃眼眸骤起眷恋,薄唇轻启:“亭亭,其实我……这次是要向你辞行的。” “又要外出?” 诚然,抵京后,她和他从沿途的朝夕相对,改为隔日见、隔几日见,甚至隔两月才能见…… 虽以忙碌填补对方的空缺,仍相当难熬。 “亭亭,”宋显维抚摸她半披垂的长发,语调既羞惭又委屈,“我曾因一己私念,瞒报某次突袭的军情,引发一系列恶果……不晓得姐姐会如何定夺。” “阿维,你是想到……当年的定亲王?”顾逸亭小声试探。 早在八..九年前,宋显维的二哥因与某位堂嫂私会,被当时女扮男装的熙明帝剥夺亲王爵,降为郡王,撵至南海之滨就藩。 如最爱的弟弟犯下大错,只怕熙明帝再宠溺,也未必会包庇。 宋显维望向她微阖的樱唇,潋滟柔情的桃花水眸,因这一瞬的百媚千娇而心神荡漾。 “不错,你可知,当年发觉他与人私通时,我正好在场。” “啊!你、你才多大!”顾逸亭吓了一跳。 “十一二吧!就在奔龙山行宫内,我亲眼看到……二哥衣衫不整,搂着他好哥们的媳妇,像这样……” 宋显维边说边固牢顾逸亭的腰,另一只手则扶住她的后颈,继而低下头,嘴唇贴来,轻轻撕咬她的唇角,手却在她腰上用力掐了一把。 ……?顾逸亭完全懵了。 “还有,这样的……” 宋显维一本正经示范,含舔她的唇,以巧舌撬开她的贝齿,与之唇舌纠缠……手也偷偷摸摸滑向她心跳的所在。 顾逸亭周身酸软,后知后觉被人趁机占便宜。 可她来不及动怒,念及周围无遮无掩,易遭偷窥,急急忙忙将他推至水榭隔墙后。 此处有石桌石凳,被精致石屏和雕花窗格交错掩映,恰恰是外界瞧不见的死角。 顾逸亭抬手揍了他两下:“坏人!在我家欺负我!还不止一回!” 宋显维尝到了久违的甜软滋味,心底的烦躁散去大半。 海外消息、搜寻计划,统统搁置一旁。 他松开对她的禁锢,嘴角挑笑:“那……换你欺负我?” “你真以为我不敢?” 堆积多时的思念交织着安抚,她摁他坐到石凳上,不由分说,捧起他的脸,略一俯首,居高临下,气势汹汹亲了下去。 宋显维被她的“欺负”逗笑了,由着她乱啃,后没能忍住,强行将她抱至腿上,反守为攻。 水榭外雨溅残花,凄清冷艳;水榭内娇哼绵软,靡丽透骨。 也许眼前还有未能突破的困境,但有了这片刻的旖旎与温存,大抵能击退内心深处的失落恐慌。 一顿宣泄后,宋显维紧拥怀中娇躯,舔掉唇上源自她的口脂,悄声道:“此去,没准要漂洋过海,到言语不通的国度去寻人……只怕回来时,已是婚期在即。” “最重要的是,你平安无事归来。” 顾逸亭从上辈子已接受自家夫婿要提枪上马、走遍千山万水的事实,此生只遗憾自己不能随时随地陪伴他。 宋显维把脸埋向她的颈窝,边轻吮她的嫩肤,边哼哼唧唧抱怨。 “你欺负了我,这次不能再对我始乱终弃!否则我、我咬你!” 顾逸亭被他闹得半身酥麻,全然无力计较他多说的那个“再”字,情不自禁探手揪住他的前襟。 ***** 八月,宋显维留钱俞在京守护顾家人,自己则带了柯竺、狄昆,以及老萧拨给他的几名高手,外加打算远离中原的江皓延,动身赶赴闽粤交界的沿海。 他们隐去身份,试图伪装成贩卖陶瓷的商家,乘坐渡海船只,潜入苏禄地区。 未料整装待发之际,忽然来了一群海外商人打扮的壮年男子,押送十余人,浩浩荡荡直闯他们租借的“仓库”。 宋显维只当有人找茬,正准备抄家伙迎战,然则看清当先那名骂骂咧咧的老妇人时,禁不住喜怒交加。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踏破铁鞋、苦苦寻了近半年的路夫人,及柳家的表兄表姐们。 他们形容萎靡不振,头发蓬乱,衣裳因捆绑而皱巴巴的。 其中表姐柳雪霏挺着大肚子,看上去已有七八个月,人却分外消瘦,楚楚可怜。 “……?” 柯竺、狄昆等人也认出是潜逃在外的康平侯府一家,震惊得说不出话。 路夫人五十出头,穿的是檀香色的莨绸衣裙,袖口和袍角沾了不少污渍。 她双手被束缚,凤眸瞪向宋显维时,怒容更盛,厉声道:“没想到!宁王殿下竟和谋逆余孽搅合在一起!真叫人大开眼界!” 宋显维第一反应是——秦澍行踪外泄? 不料路夫人却冷冷哂笑。 “你们兄弟……不,应该说是堂兄弟,小时候不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么?怎又沆瀣一气了?” 宋显维一怔,方知她另有所指。 他在十二三岁才认识秦澍,更从未互相看不顺眼。 互相看不顺眼的,只有飞扬跋扈的“二哥”。 那人名义上是他的亲兄弟,实际上是皇叔的血脉。 如此说来,将路夫人一家从异地遣返归来的,是那位流落在外、立誓永不回中原的“二哥”? 那人为何会做此事? 千娇百味 第116节 宋显维按捺各种狐惑,对为首的“商人”道:“请问,你们受何人派遣?” 那人口音奇特,无多少尊敬意味:“你就是宁王?我们奉命送人,你们赶紧带人走吧!” 宋显维看这人身材偏矮,肤色棕黄,眼睛较大,鼻直唇厚,应为南洋一带的岛国人,也不与他们计较礼数的问题。 柯竺拿银钱犒赏,对方执意不收,留下柳家一家子,转头就走。 宋显维注意人群中混有几名眼熟的中土人士,料想为二哥逃亡时带去的部下,因而轻而易举辨认出他和柯竺、狄昆。 双方均未道破,假装互不相识,作揖而别。 有一刹那,宋显维真想问,那人还好吗? 忆及秦澍所言,“二哥”拒绝回京夺位,受人追捕时堕马伤了腿骨,如今隐居海外,做点生意,闲来栽花种草,悼念亡妻…… 但既然有能力把要犯逮回来,兴许过得并不差吧? 宋显维没多言,只是吩咐部下看守柳家人,自己则请路夫人到内堂。 有些疑问,他必须面对面问个清楚明白。 ***** 临时租借的宅院十分简陋,内堂连个窗户也没,仅放置了几把木椅和一张方桌,弥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淡淡香气。 烛火跳突,闪闪烁烁,映照出墙壁的凹凸不平,也映照人心的意难平。 宋显维目视跟前的老妇人,心下百感交集。 幼时,生母柳太嫔位份低微,他虽贵为皇子,实际上只有同样不被重视的四哥作伴,生母身份尊贵的大哥、二哥、三哥、姐姐他们从不与他玩耍。 百无聊赖的他,常年躲在镜湖行宫,或借机去康平侯府小住,与表兄们、路岷嬉戏打闹。 他的表舅母路夫人,是那时为数不多对他极好的长辈,至少比起当年的皇后、赵妃待他亲切得多。 时至今日,他始终无法承受,当初爱护他如嫡亲子侄的路夫人,怎会被牢牢捆绑在他面前,用嫌恶、冷冽的眼光盯着他? 路夫人不曾习武,又是长辈,宋显维决定让她稍稍体面些。 他仔细检查她头上并无尖锐饰物,干脆松了捆住她手脚的麻绳,也不多加废话,当即从怀内取出两枚田黄石印章,缓缓搁在桌面上。 路夫人一见那颜色,眼神一亮,整个人往前倾了半尺,随后如泄了气般瘫向木椅扶手。 宋显维随时防备她毁去证物,见状淡声道:“从清姬手上夺来的密匣中,装有一枚老田黄石闲章,经鉴定,与本王抓周时那枚出自同一块原石,连上头的篆刻都是表舅所为,表舅母能否说说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路夫人面露罕见的暴戾之色,冷笑道:“宁王殿下神通广大,又何须从老身嘴上问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显维素来耐性有限,但他深知,许多细节只能从路夫人嘴里套出,其余的柳家人未必知情。 再愤怒再憎恶,只能硬生生往肚子里咽。 “表舅母,表哥们和表姐还年轻,尤其是表姐,腹中还有孩儿,你忍心看他们尽受牵连?” 路夫人面上的寒冰起了一丝裂缝。 宋显维又从怀里抖出一份名单,上述福州、韶州的两名官员,和京城、穗州、福州的七名不同行业的商家的名字和死亡时间。 “这些人死于非命,症状宛如暴毙,是海外杀手为你干的吧?” 路夫人淡然一瞥:“不错嘛!找得到这么多!” 宋显维不必多问,已猜出她杀掉这几个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生意和早年的矛盾。 他深吸了口气:“那毒害太后,你也招认了?” 路夫人浑身一颤,眼里迸射出难以置信之意:“你!你莫要血口喷人!我与太后无仇怨!……岂会妄图毒害?” “没错,你与太后无冤无仇!你原本要毒害的,是我母亲!” 宋显维一字一顿,字字如刀锋锐利。 如没有梦中母亲去世的事件,他或许不会由鱼翅商人的怪病联想起太后的顽疾。 路夫人眼神中的慌乱一闪而过。 她自知狡辩无用,面如死灰,默然不语。 宋显维又道:“是因路岷的死,你嫉恨上我们母子?” “原来……你还记得我家阿岷!”路夫人乍然听见侄儿的名字,瞬即落泪。 “他的死,与我娘毫无干系,你缘何要迁怒于她!” “怎就没关系!当年若非你娘怂恿他到宁王府任职,他岂会命丧于数千里之外,落得……英年早逝、身首异处的下场?” 路夫人话到最后,险些哭出声来。 “表舅母,我曾全力护住他,是他立功心切,不惜私自行动……事已至此,我如实告诉你吧!” 压抑种种复杂情绪,宋显维将昔年隐情一一告知。 他满心以为,路夫人能冷静地面对现实,谁料她越听越怒,凤眸火光灼烧。 “不!你休得再狡辩!我家阿岷不是这样的人!是你!是你们母子害死了我的好侄儿!枉我当初念在多年旧情和江山社稷,宁愿忍受折磨也不愿杀你!何曾想过……你竟是、竟是如此龌龊的小人!” 宋显维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光。 他知路夫人丧夫后,表面看似平静从容接纳事实,操持偌大的康平侯府,实则性子越发乖戾,极易钻牛角尖。 她路家早年风光无限,后家道中落,族亲离散,仅剩弟弟留给她的一点血脉。 因而她不喜冠以夫姓,总让人喊她“路夫人”,更对路岷视若珍宝,乃至胜过自家儿女。 昔年,路岷随宋显维、江泓一同习武,柳太嫔觉得自家亲戚信得过,又断定好男儿该有一番作为,勉力说服路夫人,让路岷担当宋显维的亲卫。 可这么多年过去,到底是路岷保护宋显维,还是宋显维在保护路岷,宁王府的人心照不宣。 宋显维护他护到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超出了他的道德和理念。 此时此刻,路夫人居然口口声声说,是他们母子二人害死了路岷? 宋显维忍无可忍,重重往椅上一拍,榆木椅子登时碎裂成三块。 路夫人因他突如其来的震怒而一僵,又强行扬起讽刺的唇角:“你再凶又能怎样?我还怕你不成?” 宋显维暗叹一声,沉声道:“江叔,你来作证。” 江皓延正在门外,闻声入内。 路夫人听到那声“江叔”时,有片刻出神,细看江皓延,颤颤巍巍站起,许久才惊呼:“老江?你、你没死?” “是,我没死,遭敌军俘虏数载,前两个月被武定侯救回。方才殿下所说,千真万确!阿岷平素与狄指挥使有嫌隙,不满他们立了大功,意图出奇制胜。 “他手底下五百人不足,便连夜来寻我,和我分析利弊。他劝我,年纪大了仍是副职,以前被出身望族旁枝的钱柯二位爬过头也就罢了,而今连狄昆、袁峻也要跃居我之上,我就算不为自身考虑,也该替阿泓想想…… “我鬼迷心窍,答应在他队伍后压阵,看着他赢、乘胜追击、深入峡谷、遭遇埋伏……我本该一死了之,之所以苟延残喘活下来,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与阿泓相见,看他成亲、生子、开枝散叶……” 悔恨的泪水,滑过江皓延满是皱褶的脸。 缄默半晌,他艰难开口:“可惜,我看不到了。” 路夫人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江皓延陡然怒道:“我犯的错,自会想法子承担!但你家路岷才是真正的自作孽!他不光害死他自己,还害得一千多人命丧黄泉!” “不不不!你胡说!你们串联在一起!污蔑阿岷的身后名!” 路夫人尖声大叫,当中的绝望和倔强,宣告她曾有过的底气正逐寸消亡。 江皓延展现被俘后未曾流露的硬气:“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旁人误解倒也罢了,难道你不晓得?他重情重义,为顾全你家颜面,不惜饱受内心的拷问,忍辱承担不属于他的过错!你不仅恩将仇报,还挑唆我家阿泓与他作对?实在太令人心寒!”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全是骗子!” 路夫人突然发疯似的,扑向木桌! 宋显维唯恐她争夺田黄石印章,急忙抢在手中,未料路夫人的目标,却是点燃的灯烛。 她一手抓起烛火,步步退向紧闭的大门,扭曲的面容挂着狰狞且诡异的笑,猝然将火苗,引向自己袖口上斑驳的污渍! “轰”的一声巨响,她的衣裳瞬间燃成巨大的蓝色火球,散发出奇怪的异香,闻之教人呼吸不畅,头晕目眩! 她早在衣裙上沾染了易燃的毒粉!焚烧时,香气含毒! 宋显维暗恨自己太狂妄自大,小瞧了这一手无寸铁、势孤力弱的老妇人。 走投无路,她抛下一切,宁用一死来求个同归于尽! “哈哈哈……你们全都得死!” 火迅速蔓延至木门上,明明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张开的大嘴则发出了刺耳笑声。 宋显维以袍袖捂住口鼻,意欲拉江皓延夺门而出。 路夫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狞笑着张开双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宋显维! 第87章 内堂谈不上宽敞,四处漫溢让人眩晕的奇香。 眼看烈火焚烧中的路夫人皮肉焦黑,形容可怖,如鬼如魅般直扑而来……宋显维再无恻隐之心,意欲抬腿踹开她,再破门而出。 “殿下!” 宋显维左腿刚抬起,离“火人”尚有一尺,身侧的江皓延大叫一声,猝然抢上,右手拼尽全力推开他,继而飞腿踢向路夫人! 路夫人神志不清,乱抓乱扯下,中了江皓延一脚,仍硬生生以燃烧的双臂抱住对方的脚踝。 江皓延的裤子顿时着火。 宋显维见状大惊,随手抡起一把木椅,使劲砸向路夫人的头颈。 砸打出四溅火星,避无从避。 与此同时,他强行拽拉开江皓延,飞身撞门。 路夫人本就没剩三分命,受到重击后轰然倒地,不住扭动身子,怕是活不成了。 门外众人觉察内里动静不对,不等宋显维下令,已火速赶来。 “有毒!”宋显维跃出,厉声示警。 众人分作两批,一批救火,一批拍打江皓延冒火的右腿、查看宋显维的伤势。 千娇百味 第117节 宋显维连咳数声,暗觉腿脚微微发软。 他极力维持从容仪态,行至空旷处,深深吸了口气,方觉双手一阵剧痛。 原来,因适才火星飞溅,双手被火灼出十余点的烧痕。 莫名记起顾逸亭临别所言——最重要的是,你平安无事归来。 他此时才后怕。 难以想象,如不慎吸入更多毒烟,他和江皓延会否失去抵抗之力? 倘若被路夫人死死抱住,定会造成烧伤,或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未婚妻陷入无尽哀痛。 当火势扑灭,参与灭火、救援的部下,虽提前防备,或多或少吸了毒气,均有头昏脑胀的症状。 江皓延腿上手上被毒火灼伤好几处,皮焦肉裂,惨不忍睹。 路夫人已成一具焦尸,只能就地掩埋。 柳家人惊闻噩耗,哭成一团。 院落中,哀哭声、痛骂声、呼痛声此起彼伏。 宋显维不敢细闻。 他怕自己再次心软。 ***** 漳州驿馆内的偏厅内,灯火一律添上纱罩,且被安置到各个角落。 柯竺与狄昆严阵以待,一同守在宋显维身边。 宋显维双手敷满了治疗烧伤的药,清凉入骨,眼神也随之冷冽了几分。 有爵位在身的大表哥一脸颓然,被部下押送出去后的一盏茶时分,两名女护卫搀扶孕中的表姐柳雪霏缓步入内。 宋显维深知,先帝念老康平侯素有战功、忠心耿耿,让长子不必降级袭爵,所有的食邑、封户照旧。 但大表哥一无功名,二无正职,三不管事,是个安享富贵的闲人。 东窗事发,他已陷入绝望,根本问不出所以然。 相反,宋显维亲眼目睹,柳雪霏乍见江皓延时的震惊,且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或许,看在江泓的情份上,表姐会说点什么。 柳雪霏双手麻绳未解,路途奔波外加丧母之痛,使得她两眼无神,憔悴不堪。 她既不行礼,也不招呼,愣愣站了半晌。 宋显维示意她落座:“表姐,两年未见,我实在不愿在此等情形下见你。” 柳雪霏僵立不动,转眸凝视他,木然道:“殿下,阿泓是您亲手所杀?” 宋显维万未料到,她不谈路夫人之死,也没说别的,张口却问死了半年的江泓。 “不是,他自杀的,”宋显维坦然以对,“坟边的柳树,是你栽种的?” 听说江泓为自杀,柳雪霏垂眸默然颔首。 “表姐,你心里有他,对吗?可你为何……”宋显维自觉这话题不该多问,欲言又止。 她苦笑:“你想问,为何我心里有他,还要嫁给旁人,对吗?殿下,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和顾家娘子那般两情相悦。我心里有他,可他心里的人……不是我。” 眼波意含幽怨,扫向宋显维的面容,如有讽刺,如有悲悯。 人不在,讨论这些,有何意义? 宋显维摸出那枚刻有“美意延年”田黄石印章。 “言归正传,此物究竟有何含义?” “没什么特殊含义,”柳雪霏唇畔挑起了讥讽笑意,“起初,这枚章子和您抓周的那枚为一对,是我爹的心爱之物,他把大的献给您,小的留的给我,原是想……为你我定亲。” 宋显维瞠目结舌:“这、这……?” “可我爹早逝,其后你一心习武,我亦无意于你,此事自然不了了之。这章子我留着无用,赠予了三哥。 “去年初,三哥在广南东路遇贼,财货两失,情迫之下,将这章子和几件玉佩送去抵押。不料当他把银钱还清,当铺把别的物件一一归还,独独少了这枚章子,说是不慎弄丢,愿意赔上三倍大小的黄金。三哥不愿强人所难,答应了,回京后遭我娘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骂他遗失了我爹的遗物。 “我娘自我爹不在,性子已近乎于执拗;再加上阿岷早逝,更想不开。一怒之下,她让清姬出马。清姬辗转查出,那枚章子被当地某富商高价买走,原因是其爱妾,小名叫‘意延’,正好是章子上所刻的康佑十年正月所生。 “我娘不容许我爹的私物落入别的女人手上。她让清姬暗杀姬妾,盗取印章,以密匣装好,带回京城,岂知你竟亲自南下拦截……” 宋显维最初认定海外杀手潜入中原为祸,目的在于助“二哥”行谋逆之举。 其后一步步发现,“二哥”安居海外,似无反心;随着江泓之叛、密匣开启,更多证据指向路夫人一家,他还道这枚印章包含某些神秘信息。 如今方知,他事前猜测的,全错了。 这枚章子,不过是老侯爷在世时所刻的印章。 路夫人千方百计寻回,源于她对亡夫的执念。 清姬不顾性命抢夺,单纯为了信誉、名誉和荣耀。 种种迹象表明,路夫人早在五六年前已和海外杀手合作,偷偷铲除阻碍生意发展的官员和商家。 海外杀手组织办事只认钱,不问是非轻重,下手隐秘,踪迹难寻,无懈可击。 路夫人究竟疯魔到何种程度,才会动用清姬,劳师动众去找亡夫所雕刻的一枚小小的田黄石章? 为此导致大批人员伤亡,暴露他们和杀手合作的一桩又一桩谋杀,揪出太后得怪病的真相,更害得康平侯府家破人亡、流亡在外…… “值得吗?” 宋显维真没想过,这就是柳雪霏给出的答案。 柳雪霏摇头:“从第一次杀掉我爹那名旧属后,一切已无法回头。由此而得到的利益和快感,驱使我娘一步步越陷越深…… “她老人家有的是钱,用之不尽的金钱,能使鬼推磨,任何有不合意之处,都能变成她所想的。大哥、二哥、三哥自幼被她管束得很严,大事上做不了主,只能寄望于,她终有一日能醒过来,但阿岷走得突然…… “您常来我们府上,自是比旁人更清楚,阿岷是我娘心尖上的宝,是路氏家族最后的血脉和希望,我娘对他的关爱,甚至超越了我们几个亲生的儿女,试问一位寡居多年的妇人,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份沉重打击?” “照这么说,柳家并无通敌叛心?那你们举家南迁至海外,只为逃避追捕?” 宋显维怀疑,不仅是路夫人疯了,他们全家也跟着疯了。 “事实上,咱们家族的生意,将近一半在南洋诸岛,留在中原或南行,别无二致。因为阿泓他……不想伤害您,我娘也狠不下心;后来,你不光抢了印章,还查出更多隐情,兼之,有传言阿泓死在宁手上,我娘铤而走险,一边让新任清姬截杀您,一边赶赴海外,投奔当年的定亲王。 “我们满心以为,受皇族排挤的他会庇护柳家人,何曾想过,那人一听朝廷在缉拿我们,竟二话不说将我全家老小绑了丢船上押送回来?” 宋显维啼笑皆非:“我也没想到。” “我早知柳家会陷落,不能怪旁人,”柳雪霏表现沉静,纤瘦的手抚摸圆鼓鼓的腹部,眼底温柔渐盛,“我只遗憾……这孩子福薄,无缘见他爹一面。” 宋显维沉声道:“你夫家在宿州?你们若配合调查,老实伏法,我大可请求圣上,将孩子送还给你的夫婿……” “不,不必,”柳雪霏语气坚定,“您若无别的事,可否允准我告退?” 宋显维见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也觉问到的细节比想象要多,摆了摆手,命人送她回房歇息。 ***** 当夜,宋显维辗转难眠。 手上的药力减退后,伤口的灼烧感去而复返。 他料想此非一般的烧伤,未敢轻视,重新上药,又命人多加照顾伤势更重的江皓延。 如无江皓延替他踹出那一脚,只怕他的伤情会比此刻严重得多。 身处南国暖秋,宋显维仔细回想他刻苦勤练时忽略掉的细枝末节。 未开府那几年,他常与江泓到柳家寻路岷,可表姐又是何时相中了江泓? 蓦然回顾,他只记得有一回,他自诩已得霍家兄弟真传,非要江泓与路岷联手与他比剑,结果闪避不及,被路岷的长剑戳中了左大腿外侧,入肉寸许。 那时,江泓和路岷皆吓个半死。 ——切磋用真剑,还伤及亲王,此罪可大可小。 但宋显维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亦未责怪过他们。 因他没让太医处理伤口,自己胡乱折腾了一番,至今还留有一道微微凸起的疤痕。 伤疤犹在,人事已非。 忆及往事,宋显维感伤之余,又觉委屈。 他私下待人无半分架子,一再退让,却屡遭误解和背叛。 这次,他不能徇私,也不能手软。 犯下的过错,他必定会承担。 入京后,找个恰当的时机,向姐姐坦诚请罪,方为正道。 宋显维原本担心柳家会请高手来劫囚夺人,但他们没有。 从漳州出发回京,因队伍中有一名孕妇,且部分人吸入毒气后虽无性命之忧,但手脚偶有麻痹现象,导致北归脚程慢了不少。 九月,一众人踏入淮南西路时,柳雪霏阵痛频发。 宋显维担忧她抵受不住路途艰辛,寻了稳婆候着,果真迎来了提前作动。 那一日,柳雪霏痛晕过去几次。 宋显维被迫停下,迅速寻地方安置,又依照稳婆的提示,备上桶盆等器具,还有参药、红糖、生姜、草纸等物。 又为防孕妇产后体弱身虚,早早寻了厚葛布围额、老酒、当归、活鸡等,连为婴儿洗浴的黄花蒿、清风藤、柚皮、艾草、枇杷叶等草药也一应俱全,可谓准备充分,全然没当她是罪人。 然则,柳雪霏终究气弱,胎儿体位不正,生了整整九个时辰。 期间形势十分凶险,稳婆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先推胎儿身顺直,再使胎儿头对产门,以汤药催之,才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 啼哭声令长夜未合眼的大伙儿松气抹汗。 可惜,女仆们奔进奔出,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触目惊心。 柳雪霏胞衣不下、血崩不止。 稳婆艰难表示,纵使华佗再世、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千娇百味 第118节 柳家人所剩的三兄弟哭求见一见妹妹。 宋显维终归硬不下心,容许他们隔离而望,自己则伫立于窗外,强忍悲恸,静听表兄表姐的道别。 柳雪霏气若游丝,已说不出话。 房内除去女眷们的抽泣声,仅有那一句断断续续的气音。 “殿下……孩子,请、请交予江叔……” 宋显维心头大震。 一片接连不断的悲泣声与哀嚎声中,他脑海中清晰闪过一个念头。 当初命江泓快马先行传达密函,对方却迟迟未面见熙明帝……他总算明白其中原因。 ——江泓路过宿州,不知何故,竟和有夫之妇柳雪霏纠缠不清。 而今二人先后离世,答案无从考究。 孽缘自为人知悉之时,已烟消云散。 而房中那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兴许成了这段秘密情缘的唯一见证。 ***** 大概是今生初次在京城过冬之故,顾逸亭无端有种错觉,仿佛今年的冬天来得分外早。 她随大伯母、堂姐等人去京西花海的别院中小住十余天,回来方知,宋显维比起预想中早了三个月回归。 她本该欣喜若狂,万万没想到,他归来之日,押送了他母家族亲康平侯府的表兄们、表嫂们、表侄子…… 尽管此前不少人断定,柳家得罪了什么人,离京躲债;也有人提及,密探指挥使们严查了柳家的账目和名下店铺。 确切消息未出时,大多数人只当谣言,一笑置之。 现今柳家人正接受大理寺审判,牵扯出一连串的人命案件,轰动一时。 年轻的康平侯以最快的速度主动认罪,扛起所有罪责,甘愿伏法,被削爵、抄家,收押监牢,待明年秋后问斩;其余人即日流放西北边陲,尘埃落定。 结案次日,顾逸亭总算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宋显维。 他脊背依旧挺如修竹,青灰色暗云鹤纹大氅难掩宽肩窄腰。 两个多月不见,眉峰的镇定沉稳愈加浓烈,眸底的寂寥更为深邃。 少年意气尽洗,平添岁月磨砺的坚韧老成。 与以往不同,他俊朗容颜无甚欢悦。 其时,顾逸亭的父兄未归,母亲与长嫂忙酒楼事,弟弟没放学,苏莞绫应宋昱之邀,带上二叔公前往西山赏霜叶。 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剩顾逸亭在家百无聊赖。 见到未婚夫那一刻,她如在梦中,莫名泪目,再观他手上包裹层层纱布,大惊:“你!你手怎么了?” “先前被带毒的火星溅到,皮肉伤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中,这火非比寻常,有些难愈。我前几天从三嫂处讨了些新制的药膏,才好得快些。” 顾逸亭听闻他近日忙碌,解决了一大堆事,安抚完柳太嫔,连秦王妃都探访过,最后才来看她这未婚妻,难免心中不畅。 转念又想,皮肉之伤经久不愈,想必真的很严重。 小小的酸涩被关切之情压下,她挽着他的臂膀,步向小偏厅。 宋显维显然被她难得的亲密举动而惊到。 怔忪片晌,他柔声道:“我知你心有怨气,怪我姗姗来迟。” 顾逸亭嘟嘴:“你知道就好!念在你受伤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 “我不是不想来,而是……连失三位亲人,哪怕血缘疏远,关系却曾经相当亲近。事情一日未定,我不好露面,望你见谅。” 宋显维语气诚恳中透着伤感,偏生再无半分往日的撒娇之意,倒让顾逸亭无所适从。 让紫陌、碧荼等丫鬟将茶水糕点放下,退至门外候命,她低声道:“外界传言乱七八糟,一会儿说是你漂洋过海抓捕逃犯;一会儿说你表姐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又有说路夫人是你亲手杀的……” 宋显维早知旁人对他功绩会诸多夸大,无奈摇头,大致把真相说了一遍,从单独会谈路夫人,到遭她的同归于尽,再到柳雪霏的叙述和难产。 “那孩子……是江泓的?”顾逸亭闻言周身一哆嗦。 “从表姐的遗言来看,应如是,”宋显维叹息,“表姐嘴上说,阿泓心里没她,可他们居然……罢了!都过去了!孩子交给江叔,我留下他们一笔钱,又寻了乳母、仆役等伺候,按理说,问题不大。” 顾逸亭对于江泓的记忆,先是来源于上辈子,他时常出现在宁王身边,瘦削而俊美,倒越发显得宁王威猛刚劲。 其次便是临死时所见,那一双阴狠的眼眸,掺杂了浓浓的怨气与嫉恨。 今生的江泓杀她时,似乎愤怒更多些。 见宋显维现身后,他丝毫不作反抗,以箭头自裁,靠在主子臂膀之内,一度努力将视线拢聚在对方面容。 眸光如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和释然。 顾逸亭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江泓他……该不会对阿维,有什么想法吧? “冷?”宋显维以裹满纱布的手覆在她手上,触感粗糙。 “没……”她悄然握向他的手心,“还疼?” “疼倒不觉疼,黑乎乎,有点丑。” 顾逸亭俏颜满溢怜惜:“容我瞧瞧?顺带……替你抹点药?” 宋显维深觉久别后的她温柔得让人无从拒绝,唇畔终于露出一缕淡笑:“不许嫌弃我的爪子难看。” 她莞尔一笑,小心翼翼拆开纱布。 如他所言,原先光滑的手背上多了十几个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斑点,尤为突兀。 涂抹的碧绿药膏斑斑驳驳,散发淡淡草药气息。 她从他身上翻出药膏,以干净帕子拭净他的手,谨慎上药的过程中,忽然脱口而出:“阿维,你只有手受了伤?” 宋显维茫然:“怎么了?” 她目光凌乱,两颊红得如滴血般娇艳,悄声嗫嚅道:“那个……你那个腿、腿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舰长,星辰大海要吗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10瓶、明天7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谢谢大家^_^ 第88章 宋显维与顾逸亭初相识时,受清姬的毒针影响,毒素积聚在阳跷脉,每每调动内息,皆导致下肢劲力不畅,更险些出意外。 因而当被她问起“腿没事吧”,他下意识想到的是——他的亭亭生怕他旧病复发。 他顺口应了一句:“无妨,这次……” 骤然转眸对上她嫣红如海棠盛放的娇颜,他分明从中品察到浓郁羞赧,不由得一怔,积压多日的沉痛,砰然碎裂。 这一回,柳家与海外杀手勾联、为一己私利杀人等恶行被揭破后,大表哥不忍将罪责推给自焚而亡的母亲,执意将所有过错包揽上身,坚称弟弟、弟媳、妹妹无辜,以自身之死换取亲人的从轻发落。 宋显维本想向熙明帝坦诚当年隐情,包括路岷的擅作主张、他对哥们的包庇袒护。 但大案审核之际,抛出过往,无异于对柳家人的落井下石。 进退维谷,他决定再等上三五个月。 届时,表哥、表嫂们已抵达流放地区,而他至少能给顾逸亭一个亲王级别的婚礼。 他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有口难言引发的种种烦躁,使他愁眉难舒。 而今惊觉未婚妻的态度似乎过于微妙,对应她正在给自己抹药,宋显维霎时忍俊不禁。 “亭亭,你的意思是,问我腿上有没有烧伤?我脱下裤子让你检查,可好?” 顾逸亭手抖得不成样子,颤声道:“我我我不是那意思!我、我随口一问,你别乱来!” 事实上,她确实想核实,这家伙左大腿外侧有否疤痕,然则话音刚落,已自知此举过于……奔放。 后悔不迭。 宋显维摆出正经脸:“我身上大伤小伤、新伤旧伤还不少,你要不要替我全抹上药?” “不、不……先不要了,日后……”顾逸亭恨不得把舌头咬下。 宋显维颓郁之气顿消,凑到她耳边哼笑道:“也好,日后关起房门,我躺床上随你慢慢抹。” 关起房门,躺床上…… 他滚烫灼热的呼吸,撩人的微哑沉嗓,星眸含笑的光华,恰到好处地激发出她脑海中的旖旎且略显不堪的画面,让她产生一种挖洞自埋的冲动。 她当然知晓,婚后总有法子确认。 然而内心深处,她虽隐隐寄望两辈子都将清白身子交付给所爱之人,却实在没法接受,未婚夫曾下药诱使她犯错…… 顾逸亭秀面满透怯赧,水眸潋滟烫人光泽,樱唇张翕时的窘迫情态,真叫宋显维心化成了棉。 他顾不上小偏厅大门敞开,顾不上外头稀稀落落脚步声时远时近,情不自禁快速往她唇上啄了一口。 顾逸亭只觉嘴唇被他点着了,身子随之烧成灰烬,连反抗的能力不剩半分。 幸好,他还算有分寸,不似前两回那般,死死锢着她胡搅蛮缠、为所欲为。 他有闲情逸致挑逗她、亲吻她,可见心情比起先前好多了。 顾逸亭努力摒除思海中乱七八糟的场景,唤碧荼取新的棉花和纱布,细致为他包扎了双手。 正逢紫陌端来厨房刚做的冰糖银耳炖梨,色泽清淡的银耳软糯绵滑,梨块雪白,黏稠的汤面上漂浮着红艳艳的枸杞子,分外诱人。 宋显维一扫来时的颓然,扁嘴道:“我手没法动。亭亭,喂我。” “……”顾逸亭目瞪口呆。 她固然能喂他吃东西,但他能不能别当着下人之面撒娇? 千娇百味 第119节 “啊——” 宋显维张开嘴,如嗷嗷待哺的雏鸟。 纵使紫陌和碧荼已看惯了二人恩爱,见他以亲王之尊向她们家小娘子如此作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两名丫鬟知情识趣地捧走了药匣子,忍笑着仓促外逃。 顾逸亭忿然端起碗,舀了一勺银耳送往宋显维嘴边。 他笑嘻嘻含入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道:“媳妇亲手喂的,果然特别甜。” 若在往日,顾逸亭大抵会因羞愤而不愿搭理他,可长久以来的聚少离多,让她倍加珍惜彼此相对的安宁时日,遂按捺那微不足道的忿然,继续喂他。 这下轮到宋显维不好意思:“倒像是在奴役你做事……你也吃啊!大可你一口我一口,或者你吃半口我吃半口也成。” “没事,你先吃。”顾逸亭小心把满勺梨汤递向他。 “不,天气冷,待会儿凉了不好,你喝一口。”他双眼似是不经意往门外一瞟。 顾逸亭无奈,只好浅抿勺中甜羹,饮完后另舀一勺给他送去。 他喜滋滋看着她喝糖水,喜滋滋咬下她喂来的梨,再逼着她自己吃点银耳,莫名觉得这满手的灼伤来得相当的值。 “对了,路途奔波外加回京后大半个月,谁喂你吃东西?狄指挥使?” 顾逸亭无法想象狄昆或柯竺那类昂藏高大的男人,坐在他跟前,一勺一勺给他喂食的场景。 “……” 顾逸亭见他不语,复问:“你总不至于带了侍女随行吧?” “没!怎可能!”宋显维尴尬承认,“我、我自己能吃,只是想你……” 顾逸亭瞋瞪他一眼,唇畔噙笑:“就知道你不老实!” “你连那尹心都喂过好几回呢!”某人醋意满满。 顾逸亭心下有气,终究遂他的愿,喂了他一大碗,并以丝帕轻轻擦去他唇角残留的甜羹。 他趁机张嘴,意欲含吮她的指头,吓得她急忙缩手。 正当顾逸亭打算自个儿吃掉另外那一碗,忽而瞥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峰峰……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心跳抽离,语气掺杂了震惊与心虚。 顾逸峰戏谑而笑:“在你和姐夫一人一口吃糖水时,我、我不敢打扰,安安静静旁观。” ……!这孩子!早把一切看在眼里? 依照宋显维的耳力,铁定发觉他来了!不声不响,定是故意向人展露他们的恩爱! 顾逸亭磨牙,气愤之余,又想捂脸奔出。 ***** 北风凛冽,宋显维骑着黑色骏马,在路人的注目下疾行至秦··王府。 城西的显贵之家接连成片,广厦鳞次栉比,但秦王身为熙明帝的孪生哥哥,所居宅院却异常清静。 主人家不必日日上朝,平日里也不大进出,仅有仆侍来来去去,忙于搬运花草或草药。 园中时有香气或药气萦绕着金漆玉壁、雕梁画栋,显得偌大王府平添清简幽深之气。 宋显维下马后由仆人引领绕开腾龙纹雕花青砖影壁,踏上朴拙卵石小径,迎面却撞上一位魁梧男子。 那人一身竹青色锦袍,虬髯粗眉,唯独笑意浅浅的桃花眼甚是熟悉。 宋显维一怔之下,没好气地道:“老秦,你抢我胡子作什么?”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阔别大半年、粘了满脸胡子的秦澍。 “我来京城,不掩人耳目怎么成?”秦澍笑着拉他入内,“都在等你!” 宋显维起初接到三哥派人传的“速来”二字,还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是秦澍夫妇带着孩子秘密入京,暂居秦··王府,邀他一见。 见到秦澍,宋显维自然而然想起海外的“二哥”。 然而他知熙明帝最不待见此人,在三哥府上不提为妙。 二人勾肩搭臂往里走,聊起别后种种。 听闻宋显维后来中了两次毒,这回还被毒火星溅到了双手,秦澍毫不客气地嘲笑了他。 “哟!阿维来了!”蔻析含笑出迎,如常穿了翠色锦缎,下着石青拖裙,人如修竹清贵雅气。 宋显维连忙上前,与秦王夫妇、蔻析、楷儿相见。 独独不见了那名小女娃兰儿。 秦澍猜出他所想,悄声道:“我把那丫头留在她外公府上了,你别提。” 当年“二哥“爱慕饶相千金,求而不得,不知为何反倒与自己好哥们的妻子勾搭上了,被宋显维、姐姐和姐夫兄弟四人同时“捉奸”,更遭降爵为郡王。 谁料,饶相千金在“二哥”落难时,毫无征兆地答应了求婚,婚后随之南迁,因不愿参与夺位之争,以死示警,获朝廷追封。 此番秦澍带了“二哥”的嫡女宋兰汐回京,意在让她见见母家的亲戚,自是不能暴露身份。 宋显维微微一笑,听他们谈论即将到来的镜湖行宫温泉宴会,心生向往。 那是柳太嫔为宫女之地,也是他儿时常住的地方。 更重要是……梦中,顾逸亭曾邀他夜间私会,诱发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唉……这可不是沉溺绮梦的时刻! 宋显维敛定心神,强行将话题转移至三哥、三嫂和蔻析皆擅长的医和药上。 谈及他当时在京南别院所中的迷香,秦王妃因自幼在中原长大,并不认识此毒。 但蔻析生于五族之境,近年走遍海内外多地,见多识广,细问宋显维所见幻想后,断定是一种名为“畅心”的毒。 “此毒香味极淡,吸入足够的量后,人会完全丧失辨别能力,听什么都坚信为真,十分可怖。单独使用这一种毒,缓解不难,额外的疼痛刺激、多喝水或沐浴,能稍稍从幻境中挣脱。 “最怕的是……与此同时混有别的药物,如令人恐慌的毒,则让中毒者产生轻生或自残念头;还有,若加入催动情··欲的药效,中毒者极有可能会把任何一位异性幻想成自己的心上人,乃至主动献身…… “我曾听传言道,海外杀手组织,也适用此毒来控制杀手,添加极少量的份量在强身健体的药丸内,既不会引起幻想症状,还能让杀手更听令于组织。不过,出自五族的畅心草已被木君彻底销毁,现存的粉末,大概所剩无几了吧?” 宋显维毛骨悚然。 兴许,他该感激尹心,一则没给他放太多的毒,二则……没给他加料。 难以想象,他若中了催情之毒,将旁人当作顾逸亭乱来,或自行剁手挖眼什么的,该有多可怕! 当下,蔻析另开了一道方子给宋显维,让他早晚浸泡双手,以祛除毒火留下的伤痕。 宋显维本想与之探讨太后所中的毒,碍于三哥在场,不好详述路夫人试图毒杀柳太嫔之事,便旁敲侧击说起道上见闻,再暗示蔻析与秦王妃得空去探望太后,看有没有新发现云云。 秦王只当他一片孝心,笑而应允,又留他吃晚饭。 宋显维原想去寻顾逸亭,闻言略有些犹豫。 秦王妃毫不留情戳穿了他:“犯得着这般痴缠?都快成亲了,少见一晚上不成?大不了早些吃完,早放你走便是!” 秦澍也毫不留情揭他的老底。 “他就这德行!你们不晓得!他在北上途中……那叫真正的不要脸!什么‘亭亭,只要你做的,我都爱吃’、‘我忘了告诉你,我要娶你为妻’、‘难受……快抱抱我’……” 秦澍捏着嗓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又略显浮夸,气得宋显维想打人。 可他无从否认,也无从辩解。 秦王笑吟吟地道:“原来‘您’是这样的宁王殿下,失敬失敬。作哥哥的还以为你那次当众求赐婚、巴巴地让你姐将婚期提早,已算是极限了……” 他这么一说,秦澍来了兴致:“还有这等事?快说来听听!” 秦王夫妇同心同气,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道出宋显维在牡丹群芳宴上的表现。 宋显维有种被亲哥亲嫂、堂兄堂嫂联手卖掉的错觉,又不想再看他们成双成对表演夫妻间的心有灵犀,当机立断逃离现场,找他自己的未婚妻去。 ***** 黄昏的城西热闹非凡,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穿过人潮,停在一家雅致冷情的茶馆外。 一位身穿素淡粉绫裙裳、头戴拢纱帷帽的窈窕女子,在绿衫丫鬟的搀扶下步出马车。 乍一眼看,那女子面目难辨,但从她仪态万方的举止可推断,必然是大富大贵之家的千金。 店小二笑脸相迎:“小娘子,您往里边请,李夫人已在楼上等您了!” 这遮遮掩掩的少女,却是尚书府的千金顾盈芷。 她匆匆往零散坐着几桌客人的客堂扫了一眼,低头快步上楼,走进最角落的一家雅间。 绕过梅兰竹菊四条屏,只见内里错落有致地摆放了博古架、书架、高几等物,雕花檀木椅上懒洋洋坐着一满身桃红绸纱衣的妇人。 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云鬓花颜,容色妩媚,她一见顾盈芷,悠然起身相迎,桃花水眸眯成两道狭长的缝,声音沙绵柔软,如有绵绵情意。 “呀!盈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李夫人原为官宦人家的千金,是顾盈芷某位小姐妹的族亲,嫁给富商后,身边来往的人员繁杂。她去年偶然之下结识顾盈芷,正巧小聚会上喝多了,忍不住炫耀两句,不慎透露了一丁点隐秘而香艳的小道消息。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 实则二人私交并不深,若非顾盈芷有事相求,根本没机会往来。 顾盈芷着实不喜李夫人这风情万种的娇态,干脆连帷帽也不摘:“我上回问你要的,你可带来了?” “哎哟!急什么!嫂子又不会吃了你!”李夫人丹朱唇微抿,娇媚无限,“你不妨与我说说,你这一大家闺秀,央我辗转去怡香院讨这么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顾盈芷一听京城有名的青楼之名,顿时满脸绯红:“你小点声!不是说好了,别问么?我绝不会少付你钱!” “嫂子好奇而已!行了行了!不问,不问!” 李夫人笑眯眯打开案上的锦盒,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递至她手中。 “这么一点儿?”顾盈芷细看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瓶子,深表疑惑,“确定是……当年饶相家那位郡王妃中的香粉?” “嫂子还能骗你?这事上头瞒得紧,可坊间懂行的人猜出来了。富贵人家但凡有点癖好的,都想寻这玩意,遗憾五族奇药本已极其难求,最近两年更是绝了迹。 “人家怡香院也是从黑市上辗转买来的,若不是冲我面子,岂会轻易匀这么一瓶?这份量够用上两三回了,你省着点,别浪费!” “我……不是……”顾盈芷欲辩难言,“绿湖,把金碇给李嫂。” 绿湖从提匣中取出一对十两的金碇,李夫人掂了掂重量,挑眉而笑:“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盈妹妹亏不了!符世子好福气!” “春宵”二字如温风烫红了顾盈芷的两颊。 千娇百味 第120节 她慌忙垂眸,以掩饰眼底的羞耻与阴冷。 是以在旁人眼里看来,这只不过是她为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夜,积极准备的娱乐助兴之物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药在前面第58..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大气虚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木昜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财大气虚5瓶、云3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89章 暮色与菜肴香气融为一体时,宋显维造访城西顾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方才下人来报,看到你骑着黑马往秦·王府去了,我还道你今夜不来呢!” 顾逸亭闻声出迎时,那人已长驱直入过了二门,简直把她家当成了自己家。 宋显维见她浅青裙裳单薄,顺手解下玄色披风,手一抖开,牢牢裹住她。 直视她凝脂般的雪肤渐生红意,他语气暗带责备:“再过些天怕要下雪了,你穿那么少到处跑?嫌我太忙了没空陪你,非要我守在病榻前端茶倒水才安心?” 顾逸亭被外披上残留的体温包裹,心也甜暖甜暖的。 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急着从屋里出来迎接,推托道:“我不怕冷,倒是你……没了披风衣裳,着凉了可不好!” 顾仲祁、陈氏、宋昱、苏莞绫等人随后赶来,见他们关爱对方,场面温馨,不由得各自莞尔。 “殿下来了,快请进内烤烤火!” “正好有您爱吃的焖鸡、蒸鱼和蟹黄豆腐!” “今晚人齐,多喝几杯!” 而今宋显维得空便来蹭饭,又从无架子,顾家人习以为常,最初的拘谨已转化为亲切熟络。 宋显维乍见宋昱也在,忽地记起一事。 当初宋昱明明被顾逸亭拒绝,还放下尊严,巴巴从江南西路赶去杭州? 送赠苏莞绫帕子大抵是个幌子,那时他上船逛了一圈,磨磨蹭蹭,听闻秦澍一家南下才离去。 其后他一路紧随,态度微妙,且来京半年,也没南下之意? 该不会在等待什么吧? 宋显维决定跟这位堂兄好好聊聊。 “世子,借一步说话。” 不光顾家上下略感惊讶,宋昱也禁不住一愣。 堂兄弟此前同时爱慕顾逸亭,一度闹得有些僵。 哪怕事后,宋昱移情别恋,宋显维身份曝光,所谓的亲缘关系始终不冷不热、不尴不尬,私下极少闲谈。 当下,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沿着花园石径缓行。 石灯火光流泻于地上,每一步如踏星河。 “请问殿下有何指教?” 宋昱率先打破沉默。 “你我皆为爽快之人,我不绕圈子,就问一句——世子是否曾对秦大哥起过疑心?” 宋显怔然片晌,失笑:“既已得悉您为宁王,那阵子自是我多虑了。” 宋显维唇角一掀:“秦大哥一家抵京,目下住在三哥那儿。不论你的推测是何种状况,不必劳心,最好……将此事抛诸脑后。” “……我明白了。” 宋昱听懂弦外之音——无论那姓秦的身份如何,是不是为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人家都是秦王和宁王兄弟的贵客,想必熙明帝和齐王不可能被蒙在鼓里。他身为藩王之子,没必要卷入不想干的事件中。 “年关将至,世子打算留在京城过年?”宋显维看似不经意一问。 宋昱心下顿时一片澄明。 原来,宁王嫌他赖在京城不走? 诚然,身为昔日的情敌,隔日便来顾家,即便目标是苏莞绫和顾逸书,也许对于某醋坛子而言,很碍眼吧? “回殿下,”宋昱舒颜而笑,“此前阿绫提过想看看雪,是以一直等待冬季降临。昨日入宫,圣上命我加强岭南沿海的防护,因此,我们计划五日后动身南下……” 宋显维听对方喊苏莞绫时,一声“阿绫”分外亲昵顺口,长眸冷光逐渐暖化。 他抬起满扎纱布的手,拍了拍宋昱的肩:“我好像闻到鸡汤的鲜香味儿了!走吧!用膳去!” 宋昱暗地松了口气。 身份差距,外加曾有的冲突与误会,注定他们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哥们。 但冰释前嫌,放下芥蒂,重新达成共识,未尝不是好事。 五日后,京城第一场雪送走了荣王府的一行人。 为免随行的苏莞绫尴尬,顾家安排四名老妈子和丫鬟作陪,更联系了两位相熟且正要南下的女掌柜,请她们与伙计沿途照应。 当日,宋显维事忙,未能前来。 顾家人在宁王府一众护卫相伴下,依依不舍送至城外二十里处。 薄雪如玉屑泼天而下,落在苏莞绫羞涩又兴奋的面容上。 顾逸亭裹着银狐裘,探出纤纤素手,握住表姐的手,无端泛起泪意。 “傻丫头,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倒舍不得了?来日有空,我会来京城探望你;你若有机缘,大可回穗州散散心。”苏莞绫微笑安抚。 “我只是遗憾,没法喝你们的喜酒。” “我何尝不是?还想看着你封王妃呢!”苏莞绫替她拨开发梢上的雪粒。 顾逸亭颊畔生云,连忙转移话题:“我的稿子,你们得千万护好,别丢了。” 宋昱笑了:“你这话,都不知说了多少回。我俩又不是二叔公……那用得着你反复提醒?” 顾逸峰插嘴:“呵!表姐夫居然趁二叔公没在,说他老人家的坏话!” 苏莞绫愠道:“别口没遮拦!乱喊什么!” “我不是怕,下回再见,要等上一年半载么?提前喊几声,好让他过过瘾啊!”顾逸峰理直气壮。 打趣声中,顾逸书上前两步,与宋昱告别。 年少时代的友人,分离,重聚,再分离,相互勉励,互相祝福,笑说下次相逢,说不定已为人父。 苏莞绫羞意更盛,借看雪为由,拉着顾逸亭走出数丈,忽而低声道:“亭亭,往后我不在,就剩盈盈陪你。兴许是我多心……” “怎么?”顾逸亭听她无故提及顾盈芷,微觉惊讶。 “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她的态度……前后不一,起初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后来忽然热切得过于刻意,让人好生不安。” “有吗?”顾逸亭心中惶惑。 大概她早已从上一世习惯了顾盈芷视她如亲妹子的呵护与重视,倒从未觉眼下的亲近有何不妥当。 苏莞绫叹息,自我解嘲道:“我也不过提句醒,你过一段时日便是宁王妃,多留个心眼也无妨。若没异样,姑且当作……是我忍受不了自己的好表妹常被她盛情霸占,因而醋劲大发、不惜以恶度人好了!” 顾逸亭浅浅一笑:“我岂会那样揣测你的心意?你马上成荣王世子夫人,回穗州后,不晓得要惹来多少觊觎和挑剔!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得学着强硬些,别成了软柿子任人捏!” “有宁王妃替我撑腰,我才不怕呢!” 苏莞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腰上,随即挺直了腰杆子。 顾逸亭借机搁着披风,挠了表姐数下。 苏莞绫怕痒,笑而躲避。 二人在芬芳碎雪中你追我赶,嬉笑声冲淡了离愁别绪。 漫天雪落,越下越大,声响细碎清润,绵绵未绝。 余人笑看这对光润玉颜的表姐妹笑靥如花,纵然身处寒冬山林,面对离情别苦,亦觉四周蔓延盎然春意。 ***** 腊月初,大雪纷飞下,熙明帝带领一众宗亲、朝中元老及亲眷,浩浩荡荡奔往京城北郊的镜湖行宫。 行宫早年仅作皇族休养之用,近年在原有基础上扩大数倍,硬生生把半个镜湖及周边山林纳入其内,加建了数十个院落,才容得少部分的下朝臣与家眷。 有别于保翠山、奔龙山等依山而建、以狩猎、登山为主要活动形式的行宫,镜湖行宫因冰湖、梅林与温泉,被当作王公贵族诗文雅兴抒发之所,获邀者多半为文臣。 一如顾逸亭前世的印象,大伯父一家赫然在熙明帝指定的名单内,而她本人身为准宁王妃,自然受邀在列;父亲则因负责宴会,带上了母亲、顾逸峰同来。 对于上一世噩梦的渊源地,顾逸亭第一反应是抗拒。 即使她听说,羞辱她、算计她的新平郡王已不知因何缘由,早被调至地势险要的西南一带任职,无诏不必归京,如同……上苍听到她的祈求般,根本没机会与她见面,可她就是心里发虚。 无数次劝慰自己,恶人今生连个影儿也无,对她造成不了威胁。 而且,她有阿维了。 他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但一颗心没来由变得忐忑不安,总疑神疑鬼,生怕不慎招惹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又恐故地重游触景生情。 出发前,顾逸亭曾想过故技重施,装病不去赴会,乖乖躲在顾府。 但见宋显维似乎隐隐约约盼着与她出游,兼之顾逸峰极力拉她同行,她心一软,终归没再瞎折腾。 镜湖行宫离皇城仅有两个时辰的路程,晨早出发,中午可达。 与大伯父他们同住读鹤园,顾逸亭深觉,除了她和宋显维两心相印外,其余的基本无差别。 出发前夕彻夜难眠,加上车马劳顿,她困顿不堪,随意吃了些点心,让紫陌与碧荼简单安置行李,便早早补眠,以准备今夜的盛宴。 未料还没到申时,顾逸亭睡得正酣,莫名其妙被两名丫鬟唤醒,搀扶而起,重新换了新衣,由她们淡妆浅抹一番,推至前厅。 某个死皮懒脸的家伙已大摇大摆坐在上首,问候他们一家安顿得是否合意。 顾尚书父子殷切作陪,笑容可掬。 “大伯父,堂兄……” 千娇百味 第121节 顾逸亭软嗓柔绵,如二月春风拂槛而来。 她身披月白的狐裘,亭亭袅袅逆着阳光而行,簪花倾鬓似楚山云淡,惺忪睡眼如秋水微浑,恰如玉梅堆雪,说不出的柔媚动人。 宋显维眼神顷刻亮了光,柔声唤她:“亭亭。” 顾逸亭抬手捂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自觉失态,微微嘟嘴:“你怎么跑这儿来?” 宋显维明显从她语气中品味出嫌弃,讨好道:“前些天太忙,迟迟没机会没和你好好聊聊,今儿天清气朗,想着与你小逛一下行宫……” 他话音刚落,顾尚书父子立马附和:“镜湖行宫每到冬日,景色极美。亭亭初来此地,随殿下转转正合适。” 顾逸亭料想大伯父和堂兄还没歇息,若她不与宋显维同往,只怕整个读鹤园的人都得起床陪着。 她慵懒眸光落向宋显维身上,眼见他身穿合体的暗紫色亲王袍,彻底显衬宽肩窄腰的美好线条。 他凝视她时,长眸笑意深邃,平和神色暗藏热烈,嘴角弯成好看极了的弧度。 已拆除纱布的修长双手潇洒搭在椅背上,犹带数点浅褐色的印记,但比起上回由她帮忙敷药时已好了许多。 伤痕的由深转浅提醒了顾逸亭一件事——他们好久没单独相处过。 自从那次亲手喂他喝冰糖银耳炖梨糖水后,他因京中事务繁忙,大多在傍晚挤出时间来顾家用膳。 陈氏与陆望春怕二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情到浓时干柴烈火,遂时时刻刻陪伴顾逸亭,防止她闹出羞人之事。 毕竟,没人乐意看自家女儿顶着隆起的肚子拜堂成亲。 于是,在未来岳母和嫂子的严密监控下,宋显维别说抱抱亲亲,连顾逸亭的小手也没能摸着,更别说聊几句情致缠绵的悄悄话。 现下堂堂亲王纡尊来邀,顾逸亭虽贪恋被窝的暖和,倒不忍拒绝他的一片诚心。 “那……咱们到梅林赏梅?”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嗯嗯!”宋显维全无往昔的威严,点头如捣蒜。 顾尚书父子实在看不下去,急忙起身,恭送二人出院落。 你侬我侬,眼不见为净啊! ***** 日影倾斜,暖光洋洋洒洒覆向白雪皑皑的行宫。 亭台楼阁如纯银水晶打造,朱梁碧瓦、苍松翠柏,皆被厚雪盖得仅剩边缘可见。 梅枝横斜,艳红、粉白、淡绿迎霜傲雪,淡香若有若无。 宋显维与顾逸亭并肩而行,保持半尺距离,钱俞、柯竺、紫陌、碧荼等人则落后于一丈以外。 因梅林还有不少文臣或女眷悠哉悠哉散步,宋显维终究没敢公然牵未婚妻的手,只得由着她双手套在绣有玉兰花的貂毛手笼里,摆出端庄模样。 赐婚大半年,这对璧人鲜少同时出现,惹来所有人的注视和礼让。 上至宗亲权贵,下至侍卫宫人,无不悄然打量,目光尽是艳羡——继齐王与熙明帝夫妇后,皇族中又迎来天作之合的一对璧人。 年少英雄配多才佳人,堪比从画上摘下的仙侣,走到哪儿均是一道亮丽景致。 顾逸亭虽被端量的眼光烫红了脸,仍随宋显维的介绍,一一朝大家微笑致意,礼貌寒暄,态度镇静从容,行止优雅大方。 未婚夫妻偶尔与旁人交流,偶尔低语轻笑,直至暮钟声响,才随众人步向宴会的殿阁。 “据称,新平郡王今年请旨回京过年……但圣上似说赤月族和棠族之战未有定论,让他再盯着点……” 道旁岔路上,一名常年外派的吏部官员与同僚闲谈,忽见宋显维在前,慌忙改口:“殿下安好。” 宋显维寒着脸,略一颔首。 旁人依稀觉察,每次听见“新平郡王”的名号,宁王殿下的脸色通常都不大好看。 偏生,大伙儿寻不出这对堂兄弟一丝半缕的过节。 此时此刻,顾逸亭同样容色发白,握紧拳头,极力按捺惊惧和恐慌。 宋显维蹙眉凑到她耳边,语带不满和鄙夷,小声说了一句话。 她整个人一僵,瞳孔微扩,心跳抽离,呼吸如堵,似瞬间被夺了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萌蛋蛋2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90章 当天边最后一丝霞光退隐,被雪林环绕的大殿内已灯火辉煌。 数十位宗亲重臣及家眷分作男宾女宾,候立于殿厅两侧,朝九层高阶上的熙明帝与齐王恭敬行礼。 华灯映照下,熙明帝头戴龙凤花钗冠,妆容精致,一身金红绣袍尤显雍容华贵。 她示意大伙儿入席,挽了夫婿同坐高台,眉眼喜色尽现。 下方略矮数尺的平台上,端坐着秦王、晋王两家和宁王。 有别于两位兄长的成双对、儿女环绕,宋显维孤零零一人独占长食案,忍不住转头望向女宾席,于衣香鬓影中迅速找到顾逸亭,冲她瘪了瘪嘴,面露不忿。 在场众人均觉今年的宁王一下子恢复前两年的俊秀模样,大感有趣;再见他遥遥与未婚妻眉目传情,更是暗暗偷笑。 京城传言,这位顾小娘子早在穗州已牢牢俘获了宁王的心,又于牡丹群芳宴上深得熙明帝喜爱,一度成为城中热议的话题。 不少千金贵女已见过其人,大多认为容貌非凡、谈吐得当。 但宗亲与朝臣终究只是耳闻,未能目睹。 时至今日,终得一见,眼看顾家小娘子容色、气度、举止比起尚书府千金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均觉宁王眼光非同凡响,亦由衷祝福。 顾逸亭以尚书府随行女眷的身份坐在堂姐身侧。 杏红缀银丝的绸缎褙子显衬出她的娇美容颜,却未能掩饰她神色的飘忽不定。 她对于宋显维的当众撒娇报以浅淡微笑,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回旋适才梅林中的对话。 当两名官员无意间提及“新平郡王”时,宋显维微露不悦,附在她耳畔悄声嘀咕。 ——这人若有一日回了京城,你得离他远远的。他若对你出言不逊,我保证往死里打。 顾逸亭彻底吓呆,许久才喃喃问了声“为什么”。 ——他讨人嫌啊!到处勾搭女子,收为姬妾,败坏皇家风气,我……我得严防死守,省得他对你起歹念。 宋显维那番话,看似随意,实则处处透着厌烦、愤怒与警惕。 仿佛对她曾有过的经历了如指掌,而非单纯的防患于未然! 顾逸亭难以抑制心头的恐慌。 万一,宋显维以某种她不知晓的方式,感知前世的一段情缘,并得悉她的遭遇……会否因此而心生芥蒂? 该坦白承认?还是死活不认账? 她宁愿自己失去上一世的全部记忆,从此无须努力伪饰心虚。 ***** 由顾仲祁主理的御筵,依照传统宫宴的节次,最初是进奉石榴、枨子、花木瓜等绣花高飣八果垒,这部分仅作欣赏闻香之用。 后进奉荔枝、桂圆、香莲、银杏等八干果作为点缀;接着是朱砂圆子、木香丁香等缕金香药十样,让空气更为清新。 再上雕花梅球儿、雕花姜、蜜笋花儿等雕花蜜煎十二样,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等砌香咸酸十二样,另有虾腊、肉腊、旋鲊等脯腊一行,再加上垂手八盘子、切时果、时新果子、珑缠果子…… 单单是宴前小吃,已琳琅满目。 顾逸亭上辈子参加过同等规格的宴会,深知此后,高台上的熙明帝夫妇有“下酒十五盏”的三十道菜,以及炙鹌子脯、润兔等“插食”,煨牡蛎、蝤蛑签等“厨劝酒十味”……余人菜式依等级递减,亦是山珍海味,层出不穷。 熙明帝不爱独享,往往会下赐到各人食案上,与众宾客同乐同欢。 虽说女眷席的份量不多,且依照品级未能尝遍所有菜式,但以她的胃口,若然前面吃得太饱,到后面若能获得一两道赐菜,只能对美食干瞪眼了。 少量进食,持久且闲雅,方为上策。 当其他女眷兴致勃勃,品尝难得一见的果品,她只简单挑了一两味咸酸果子。 直到笙歌助兴,宫女们正式呈上正宴菜肴,她才正式起筷,悠哉悠哉夹两箸意思意思。 厅中风采各异的舞蹈,或优雅或灵动,场面气氛热烈;宴席间美酒佳肴接连不绝,觥筹交错,一派和睦气氛。 主台上的女帝、皇夫、亲王、王妃谈笑风生,乐也融融。 熙明帝所生的孪生小皇子和小公主、秦王与晋王府上的三位小郡王、小郡主们均只有两三岁,大多坐不安稳,四处乱跑,引得宫人内侍不停诱哄、追逐。 “小舅舅!你的胡子呢?”小公主见宋显维盘膝独坐于软垫,嘻嘻跑到他身边,伸手拉拽他光滑的脸。 “小舅舅偷偷告诉你,”宋显维轻声道,“你小舅母不喜欢大胡子,所以,胡子统统消失了!” “厉害!那……她若不喜欢头发,你会变光头吗?” 宋显维忍俊不禁:“她怎会不喜欢头发呢?” “那可不好说!她人呢?”小公主摇头晃脑乱瞄。 宋显维指向女宾席方向,笑道:“在那儿!” 小公主早在牡丹园见过顾逸亭,但她年纪太小,时隔太久难以辨认,蹦蹦跳跳张望了一阵:“哪儿呢?哪儿呢!我能去玩么?” 宋显维骄傲地提示:“最好看的那位便是!” 小公主鼓起小腮帮子,撅嘴表示不服:“我母君才是最好看的!父君也这么认为!” 宋显维无奈。 他总不能否认自家姐姐的美貌,更何况她是九五之尊? “你母君是台上最好看的,小舅母是台下最好看的。”狡猾的某人决定以此为自家未婚妻挽回颜面。 小公主终于认出顾逸亭,对此答案深表满意,郑重点头,深以为然。 碍于中间歌舞和层层新剪梅枝阻隔,顾逸亭看不见对面男宾席位的情形,依稀听见旁人对顾尚书夸赞符展琰,说他博古通今、才貌双全云云。 再观顾盈芷全无反应,似丝毫没听进耳里。 有了美食安抚,味蕾得到短暂满足后,顾逸亭总算把思绪集中到宴会上,专注品尝宫廷御厨的手艺,力求从搭配和调味上学习新知识。 花炊鹌子和荔枝白腰子,火候老练、刀工纯熟;奶房签与三脆羹味道丰厚;羊舌签和萌芽肚胘,嚼劲又有酥香。 等到肫掌签和鹌子羹由宫人端来时,顾府丫鬟们先后把银制雕花盘碗呈给自家主子。 千娇百味 第122节 绿湖刚将汤羹放置顾盈芷跟前,后退时似是不小心撞上尚未传递的碧荼,不但洒了碧荼一手,更溅得顾逸亭的左边肩头一片狼藉。 顾逸亭险些惊呼出声。 幸好冬天气温低,汤羹已不似出锅时那般滚烫,外加冬裳偏厚,不致于烫伤皮肉。 “对不住!小娘子!”碧荼慌了神,火速搁下银碗,手忙脚乱以帕子替她擦拭。 “妹妹没事吧?”顾盈芷停杯投箸,皱眉望向顾逸亭,随后低声呵斥碧荼,“怎么回事!笨手笨脚!” 碧荼叫屈:“是绿湖姐踩了我一脚……” “你自己毛手毛脚,还怪我?”绿湖不满瞪眼。 守候的宫人急忙上前询问情况,殷勤伺候。 顾逸亭不愿在宴会上惹人注目,遂柔声道:“小事而已,姐姐别生气,碧荼也无须慌张……我先去换件衣裳。” 她请大伯母和堂姐慢用,对台上尊者施礼,获准退席后,淡定从容带领碧荼与紫陌离开,又让宫人引路,步向后殿休憩的房间。 其时月色被薄云遮盖,茫茫天地间,朦胧光华幻作淡薄的银雾,笼罩无垠苍穹下的延绵宫阙。 顾逸亭裹了件外披,莲步行于曲折回廊下,隐隐听见身畔的碧荼咬唇忍哭。 对于方才一幕,谁是谁非,她无从判断。 但她素知碧荼为人,或许算不上多聪明灵巧,可断然做不出污蔑他人之事。 “碧荼,别哭了,我知你绝非有意。” “可绿湖姐她……真的是她踩到了我!” 顾逸亭微微一笑:“众目睽睽下出了岔子,绿湖怕受罚,定然首先想着推卸责任。咱们不该在御前失态,扰了一众贵人的雅兴。家中事,咱们回到院落后,关起大门再议。” “您……疼吗?” “比起在穗州青梧烫我的那一回,不算什么。”她随口一说,心中略感突兀。 她是倒了多大的霉,才会在一年之内,被汤羹烫了两回? 骤风席卷,云拢月暗,殿阁外似有一道暗影如风掠过,瞬间消失不见。 顾逸亭疑心自己眼花,正欲定睛细看,忽被冷风一吹,蓦地打了个寒颤。 ***** 用于嘉宾等待或更衣的房间并不宽敞,内里置有条屏、衣架、檀木椅和木桌,简单而精致。 顾逸亭因年初在杨家酒楼被人陷害过一回,此番加倍审慎,前前后后视察看过屏风背后、桌底等地方,确认没藏人。 见地方实在浅窄,待宫人端来温水、纱巾等物,她让她们先回殿阁忙活,留紫陌碧荼门外守着,防止外人不慎闯入。 她小心翼翼脱掉外衫,方知连同中衣、主腰等物也沾了不少污渍。 这下倒不好办了。 带来的备用替换的衣物仅有外穿衣裳和鞋袜。 弄脏了的贴身小衣,究竟要不要换? 估算宴席尚有大半流程,若继续穿脏衣,定然如坐针毡,她走向门边,小声对外吩咐。 “碧荼,你跑一趟读鹤园,拿件新的内衣和裹胸……记得用提匣装好,莫让人瞅见!” 碧荼应声而去。 顾逸亭细细擦拭身上的汤羹痕迹,草草套了干净衣裳和御寒狐裘,蜷缩在房中一角,安静等待。 提心吊胆与煎熬难耐之际,时间似乎过得分外缓慢。 屋外不远处侍卫来回巡逻,仓促的步伐渐行渐远,又重新行近,如踩在了她的心头上。 “亭亭……?” 宋显维低沉嗓音乍然从另一边的后窗外响起,惊得顾逸亭“啊”声低呼。 “你没事吧?” 紧张的询问伴随窗台木条断裂的咔嚓声,一道人影从窗户缝隙间,快如闪电般窜入! 顾逸亭慌忙捂紧凌乱的裙裳,于昏暗灯光下勉强辨别来人,羞恼得无以复加:“你、你你你进来做什么!” “我……”宋显维环视四周,窘然挠头,“我等了半天,听不见动静,以为你出意外……” “小娘子?”外头的紫陌听见房中声响,敲门询问。 “没、没事!”顾逸亭连忙发话,并摆手让宋显维从窗户出去。 要是有人觉察她和未婚夫入夜后衣裳不整、共处一封闭房间,不晓得会作何种靡丽幻想。 她见宋显维呆立不动,又急又羞:“还不走?” “你躲这儿干嘛?”他大概见她已换过一套紫色绸裳,仍迟迟不回殿阁,不由得狐疑。 顾逸亭岂能向未婚夫道出“我没穿内衣”之类的言辞,只得裹紧披风,瞪眼道:“快走!不许过来!” “你、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窃听或偷窥!见你宴上心绪不宁,好像不大乐意吃东西,又发觉你衣裳被丫鬟弄湿,猛然记起穗州杨家酒楼那回,我放不下心,借洗手为由跟来。刚才听你惊叫,还道你遇上歹人,没作细想……” 宋显维委屈兮兮去握她的手。 知他此举出于关心和担忧,顾逸亭压抑怯赧之情,柔声道:“我无碍,就是、就是得等碧荼去拿点东西……” “你赴宴途中默不作声,害我忘了说,后天,我娘会从北山来镜湖行宫,这回正好为你引见。” “这、这……”顾逸亭一听未来婆婆驾到,登时焦灼了三分。 要知道,她前世面见过熙明帝和几位亲王,却从不曾见到柳太嫔。 记忆中,柳太嫔早于她入京之初离开人世,说不定此事,对宋显维影响深远…… 顾逸亭幽幽抬眸,借微弱烛火光,凝望宋显维轮廓分明的俊颜。 一双水汪汪的美眸,流淌怜与爱,晕开迷与惘,堪比月下清露剔透明亮。 四目相对,宋显维有顷刻间的错愕,随即心醉魂迷地以手指挑起她的下颌,低头贴向许久未触碰过的红唇。 两唇温柔相抵,交缠着如含如云水般的无声轻唤。 炙热气息于彼此鼻唇间徘徊,恰似干柴燃烧,灼烧她的每寸肌肤。 从抵达行宫起,顾逸亭难免回忆旧事,愧疚与罪恶感越发加重。 哪怕她未曾主动犯错,但所为之事的确伤害了他。 在他一无所知的年月里,真真切切发生过。 也许羞惭和思念,使得她暂且抛却了警惕与审慎,给予宋显维主动而热烈的回应。 她情不自禁以双臂攀上他的颈脖,没系牢的狐裘披风带子一松,如泻雪般顺着她的肩背滑落在地。 他湿润热吻唤起缕缕难隐的酥麻,教她忘却苦心瞒下的难言之隐。 直到他的手肆无忌惮地滑进她松散的前襟…… 满手酥软的一刹那,宋显维呆住了。 他有点难以置信地动了动手指,用力抓了两下,加以确认。 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温软手感激发了他进犯不停的狂热。 “……!”顾逸亭只觉半边身子软绵无力,似被放进旺火中燎煨,动弹不得,连话音也近乎于崩溃边缘,“你!你怎么能……” 话刚出口,遭他以唇封缄。 宋显维自重回行宫后,无可避免地忆及梦中缠绵,随时随地都要抵受来自她的诱惑。 但这一刻,坚持多时的隐忍,因这似曾相识的丰润感而全线崩塌。 他吻着她,揉着她,逼着她步步倒退,而后略一倾身,将她上半身压在了木桌上。 她呼吸凌乱,柔软躯体在他的肆意抚触下逐渐起了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的痒、麻、酥、乱……汇成热浪,流窜周身。 他贪恋嘶磨,嘴唇沿她的唇、下巴、秀颈、锁骨……一路轻吮往下。 欲遮还掩的紫色绸衣散开,曼妙风光尽展,她浑身轻颤,意乱情迷,只能任由他摆布。 无力感由他的细致密吻处燃烧,蔓延全身,融入骨髓,消解残存的清醒,激起断断续续、不受控制的轻哼。 屋内灯影微晃,映出满室旖旎。 窗外风起云涌,稀薄月华流泻天地,时而皎皎,时而昏昏。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明天继续。】 宴会的名堂、菜式参考了《武林旧事》卷九中张俊府御筵,外加作者私设,切勿考据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财大气虚1枚、木昜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第91章 “阿维……” 跳跃烛光勾勒顾逸亭仰面半躺的玲珑曲线。 她下巴高抬,泪眼模糊,喉咙里挤出细碎呜咽。 纤纤玉手颤抖着,略微推搡宋显维的肩,试图叫他停下;另一只手软软托住微晃的紫金冠,以防被那精雕的纹饰所刮伤。 偏生他不为所动,忘情埋首于温香酥软。 顾逸亭红颊如遭火烧,又觉自身被他碾吻成软软的一汪水,逆流上云端,受欲望围困,濒临无法自拔的癫狂。 如她无前世经历,大概不至于清潮涌动。 羞耻心迫使她于清醒和沉沦交界中嘤咛求饶:“别闹……待会儿碧荼回来……” 话未道尽,他突然咬了她一口,激得她全身剧烈战粟。 她伸手掐他,软嗓轻喘:“还剩不到两个月……你、你再等等……” 千娇百味 第123节 宋显维倒吸了口气,勉强把现实与梦境割裂。 近段时间,他越是无机缘和未婚妻独处,越是火气旺盛。 外加悄悄研究了姐夫处顺来的小册子,脑子里时不时重复梦里的缱绻场景,一但触碰到久违的雪肤香肌,更是难以自制。 软玉当前,他恨不得将她活剥生吞。 然而,宴席过程中更衣的时刻,显然绝非好时机。 哪怕他自诩熟读秘笈,却未经实践,没把握能做到……不被嫌弃。 如她所言,不到两个月,他坚决不予她任何逃之夭夭的借口! 半晌后,他停止吮咬,舌头如长蛇游走至她的颈脖,嘶哑沉嗓落在她的耳根。 “婚后,连本带利……还我。” 顾逸亭得了空隙,战战兢兢拢好前襟,顺着他的力度挣扎起身。 宋显维弯腰捡起滑落在地的狐裘,拍打灰尘后,边裹得她紧紧的,边笑哼哼地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躲在这儿……” 顾逸亭只想揍他,无奈连人带外披被他拥在怀内,干脆以牙还牙,抬头在他下巴啃了一下。 “嘶……”宋显维好不容易摁住的热潮再度翻涌而起,“亭亭,再撩火……我可不客气了!” “你赶紧滚回宴席!”顾逸亭既不能打他,又不能咬他,恼羞成怒。 宋显维起初跟来,只不过担心旧案重演,怕她被人设局欺辱,何曾想过最终是他自己把她给欺负了? 他自知如若未婚夫妻同时离开筵席太久,必定会遭人猜测,招致闲言,遂在她眉心亲了亲。 “你自个儿小心些。” 说罢,掠至窗边,确认外面无异动,飞身跃出。 一盏茶时分后,顾逸亭总算等来了碧荼,仓促换好衣裳,再三检查无暴露亲热的痕迹,才急急忙忙回大殿。 其时宋显维正在殿外和三位小郡王堆雪人,周围站着一圈宫人、内侍与侍卫。 一见她莲步而近,他立刻摆出一脸担忧状,假惺惺问:“跑哪儿去了?害我找了半天!” “回殿下,席间失仪,更衣去了,有劳殿下挂心。”顾逸亭柔声回答。 宋显维端量她片晌,催促:“外头冷,快进去喝口热汤。” “是。”顾逸亭领着两名丫鬟,由宫人引路,重回筵席。 宋显维则过了好一阵,才用双臂抱住两名小侄儿,以宽肩扛着一位,边抖落一身雪气,边有说有笑奔回大殿。 不少人留心这瞩目的一对先后离席长达小半个时辰,早生无限遐思。 但见顾逸亭先行回席,而宋显维回归时,小郡王们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不停的说着与小叔叔堆雪人的趣事,众人的戏谑眼神才稍有缓和。 “堆雪人?”齐王霍睿言转头,锐利目光落向宋显维的嘴角。 宋显维强作镇定,举头饮尽杯中酒,随后心虚地擦了擦嘴。 嗯……?居然残留一抹口脂! 这下可要被姐夫看穿了! ***** 宴席散后,顾家人沿蜿蜒曲折的游廊,步向读鹤园。 月儿清冷的光辉流泻,瓦当、阑干、瑞兽上覆的厚雪如闪烁星辰华彩。 顾逸亭不经意扫了一眼顾盈芷身边的绿湖,见她眼神警惕,如被追捕的狐狸,不由得失笑。 她一笑,竟让绿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慌什么呢?”顾逸亭浅笑,定住脚步。 余人见状,随之停步不前。 她雪白狐裘内的淡紫绸裙如空谷幽兰般清雅,端丽无匹的容颜暗藏十分慧光,眸光深邃且笃定,像看透了一切,又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浮出水面。 不怒自威的温和气场,最是折磨人。 丫鬟中最趾高气昂的绿湖,在她平静注视下莫名心里发虚,垂首低声承认道:“小娘子,方才……小的、小的似乎真撞到碧荼……” “似乎?撞到?”顾逸亭看似无意识复述某些字眼,嗓音瞬即清冽了三分。 “额、额……可能是不小心踩了!实在很抱歉!当时场面有些混乱……” “哦,”顾逸亭淡声发话,“还好冬衣厚重,我没烫伤;可碧荼被踩的那脚倒不轻呀,刚才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绿湖憋红了脸,转而对碧荼道歉:“碧荼妹子对不住,我晚些给你带药!” 碧荼原本因大庭广众下被冤枉而难过,见对方主动致歉,也没打算刁难:“都是姐妹,小小碰撞,不算什么。” “嗯,平日相互协作,一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往后大家小心便是。”顾逸亭的暗中施压得到成效,唇角一掀,挪步前行。 她隐约觉察出,不论前世今生,尚书府的个别丫鬟对她贴身而伺的紫陌、碧荼多少怀藏敌意。 因紫陌为人圆滑机变,她们更多会选择针对性子柔善的碧荼。 可今生,她在尚书府居住的时日并不多,缘何还发生类似的排挤事件? 绿湖是顾盈芷自幼相伴的心腹,若罚,也只能由顾盈芷来罚。 但为丫鬟的小举动而伤及堂姐妹间的情谊,无疑因小失大,因此,顾逸亭不能追究得太彻底,点到为止。 顾盈芷斜睨绿湖一眼,冷哼一声:“若有再犯,我绝不饶你!” “是!”绿湖当众受责,面子上过不去,难堪地低下头。 她不满顾逸亭屡次抢尽顾盈芷的风头,也觉其身畔的两个丫鬟姿色平庸、中规中矩,不知捡了什么狗屎运,竟可随主子入驻宁王府。 在世俗观念中,陪嫁丫鬟一旦被亲王相中,极有可能提升为侍妾,没准儿还能母凭子贵,自是成了欲攀高枝而不达者的艳羡对象。 因而今夜宴会上,与碧荼发生碰撞时,绿湖不光用力踩了对方一脚,还以手肘撞击,原是想闹出点动静,让人看看顾逸亭被汤羹泼一脸时尖叫的狼狈情形,也好借此教训碧荼。 不料碧荼于千钧一发之际,以手掌挡住碗中鹌子羹,只在顾逸亭肩上溅落一块。 而顾逸亭自始至终处变不惊,也不曾把事情闹大,更以火眼金睛瞧出来龙去脉,不温不火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 绿湖本非手段高明之人,被准王妃淡淡扫了两眼,顿时慌张得无以复加,立马认怂。 一整夜,顾盈芷实则把大家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她清楚看到,顾逸亭离席后,宁王坐立不安,随即借故出殿,过了许久才一前一后返回。 顾逸亭鬓发微乱,妆容再无先前精致;宁王虽说是“出去玩雪”,但眉眼含情,紫金冠微露倾歪,锦袍发皱…… 顾盈芷非常肯定,二人有过一番亲密接触! 她只觉眼涩鼻酸心中苦,对绿湖自作主张的行动更感不悦,是以没半分维护之意。 镜湖行宫之行,是她实施计划的最佳时机。 绝不可因小失大。 ***** 是夜,顾逸亭沐浴更衣时,惊觉颈脖、肩头、胸前……散落着如合欢花般的浅浅红印。 幸亏温泉浴室内热气腾腾,乍一眼看不真切。 她找借口撵走了伺候的丫鬟,匆忙浸泡一阵,迅速换上新寝衣。 毕竟,她没法解释,这些古怪的印子从何而来。 躺在陌生床铺上辗转反侧,有关上辈子的荒唐一夜,与今晚小房间中的迷乱交错重叠。 不同的是,那名男子未着半缕,宋显维则……衣饰整洁、道貌岸然。 不争气!太不争气! 一次又一次纵容他的放肆,并大有沉迷之迹象,半点矜持也无! 长此下去,会否被他看轻? 经过彻夜的深思熟虑,顾逸亭决定暂时不与宋显维接触。 一则昨晚的羞愤犹在;二则接二连三当众作伴,歪歪腻腻,有伤风化;三则她也并非百无聊赖、只能成天围着他转,何不趁机享受婚前的自由? 晨间醒来,顾逸亭躺卧在床,依稀听闻外间极轻的谈话声。 “……做下人的,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事事向主子告状吧?小娘子越是疼惜,咱们越不能给她添麻烦……再说,等她嫁入宁王府……” 顾逸亭听出是紫陌在安抚碧荼,暗觉有事发生。 她不动声色起身披衣,行至门后,静听了一阵,大致听懂来因去果。 ——碧荼天没亮去领早食,尚书府负责分发的两名丫鬟,为还没起床的同伴挑了大堆好吃的,只给二人留了些干冷馒头。 顾逸亭自问两辈子待尚书府的下人极为友善,这辈子因是客居,加倍客气。 按理说,不存在有人受她的气、转而报复她手下之人的可能。 转念一想,她大致猜出原因。 这回,定是绿湖在碧荼身上栽了,与之交好的某几名小丫鬟意欲给碧荼脸色看。 不就早食么?有何值得稀罕? 顾逸亭勾唇而笑,唤紫陌碧荼二人入内,协助她梳洗装扮。 换上银红轻丝褙子与粉白拖裙,她穿戴整齐,在收拾首饰盒前,挑选了几件别致的金银珠饰,抬手放置在紫陌的双丫髻边比划,继而把一根紫水晶蝴蝶簪子顺手插其发髻上。 紫陌大惊失色:“小娘子!这……” 顾逸亭浅浅一笑,示意碧荼过来,挑了一朵镶有绿宝石的珠花,亲手为她戴上。 “你俩伺候我多时,紫陌聪慧,善解人意;碧荼体贴,温柔敦厚。我获赐婚半年有余,也没给你们添置点什么。这两件小玩意,还有案上那盒桂花糕,就当是赏赐吧!趁着新鲜,赶紧吃。” 紫陌与碧荼大喜,边津津有味吃着糕点,边笑眯眯欣赏对方的新发饰。 适才的委屈,一扫而空。 顾逸亭等她们吃完,莞尔笑道:“我想亲手做些吃食,你们让人到厨房备些上好的面粉、糖粉、猪油、红曲粉,再看看大厨房有没有现成的红豆沙。” 二人一听她要亲自下厨,喜滋滋应声。 顾逸亭得悉柳太嫔要来行宫,暗悔事前未曾准备礼物。 千娇百味 第124节 但依照宋显维所言,柳太嫔从不热衷富贵权势,想必也无意于奢贵礼物。 她这个准儿媳妇最拿得出手的,莫过于厨艺。 目下最折衷的法子,是创造精美食物以表敬意。 昨晚她匆匆问过父亲,得知柳太嫔偏爱素食、嗜甜,想趁人未抵达,每日尝试制作一两款甜点,先征询宋显维的意思,再作定夺。 当下,她命人传信,暂且推拒宋显维的邀约,只喝了碗燕窝粥,带上竹制提匣,与丫鬟们到昨儿小逛的梅林采摘新鲜梅花。 她以竹刀切下欲开未开的梅花,根据不同品种分类摆好,回读鹤园后以雪水和泉水浸泡,以备做伴碟或入馅。 诸物妥当,她按照传统方式制作水油皮面和酥油皮面,醒面半柱香后,将水油皮面团擀薄,包裹油皮面后锁边擀薄,反复折叠、碾开、擀平作三次开酥;而后用鲜梅花、红豆沙做馅,以蛋清粘制梅花的花瓣;红曲粉搓揉的粉团则用来做梅蕊。 印象中,她上一世也曾闲来无事,做了与梅花有关的小甜点。 然则完成后的当晚,人便糊里糊涂去了行宫角落的某处室内的温泉殿阁…… 念及往事,她心头如被惊天响雷一轰,手一抖,险些打翻跟前的糖浆。 不不不,不能多想。 那时设局陷害她的人,这辈子根本没机会认识她!有何可惧? 深深吸气,她努力保持镇定,以小火翻炸做好的“梅花”。 层层“花瓣”炸至皮酥裂开,表面成淡淡金黄色,花心嫩红,捞起晾油,再错落有致地摆在铺有白色云纹纸的剔红食盒内,用蜜芽糖固定底部,以防掉落,最后加入竹芯充当梅枝、红润的枸杞子作花苞,以及真梅花点缀。 “小娘子手艺真了得!豆沙酥经巧手改造,成了如诗如画的梅花图,色香雅味俱全!”紫陌由衷赞叹。 “呿!自己人夸自己人,不害臊啊!”顾逸亭笑了。 “您大可让其他人品评一下!” 顾逸亭做了近百朵梅花酥,正有与人分享之意,估算着刚好能让相熟之人都吃上,当即命小厮仆役去搜集食盒和绸巾、裁切纸片等。 “亭亭,你又在忙活什么呀?” 兴许顾逸亭的劳师动众,惊动了书房内练字的顾盈芷,她迤迤然行至厨房边,好奇询问。 “姐姐,快尝尝我做的梅花酥……”顾逸亭灿然而笑,“我正算着拿去给小姐妹们尝尝,未来姐夫也有一份儿。” 顾盈芷闻言轻笑,以竹箸夹了一颗入口:“很酥脆,稍稍甜了些。摆设方式很别致,就是太费工夫,需要帮忙不?” “好啊!姐姐诗画俱佳,由你来装盒最合适不过了!”顾逸亭大喜过望,“这样我还能腾出时间钻研新款式!” 她原想亲自去一趟宋显维处,忆及昨夜缠绵,羞赧之情战胜了与他会面的迫切,决定让下人代为转呈。 精心摆放完毕,她再三交代碧荼,这份呈给宁王,等绸缎裁剪好即可送去,又把余下诸事托付给顾盈芷,才拉了紫陌到院落外挑选松枝、竹叶,以备再做一岁寒三友糕。 她心情愉悦,兴致高昂,因此没太注意,案边低头摆弄梅花酥的顾盈芷,唇畔正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 “绿湖姐姐被夫人罚跪一宿,膝盖都肿了……到底宴会上发生了什么?” “是啊!连咱们家娘子也没敢吭声。” “你们有所不知,据说是传汤羹时,绿湖姐姐和那叫碧荼的丫头撞了一下,导致汤撒了准王妃一身!夫人在外人前没发作,回来后大发雷霆,斥责一通……” “那为何不罚碧荼?只罚咱们家绿湖姐姐?太不公平!” “碧荼可是随准王妃嫁进王府之人,就算宁王爷真如传闻般专情,不纳侧室、不收姬妾,宁王府上战功显赫、武艺超群的侍卫指挥使和武官一抓一大把……有些人哪!注定是要飞上枝头的!” 青石道上,三名尚书府的丫鬟奉命去内务领取物料,途中你一言我一语,忿然讨论府中的不平之事。 未料话音刚落,远远看到一名青衣丫鬟,手提两个绸缎包裹的食盒,东张西望,似乎找不着路。 容色娟秀,衣裙简单素雅,丫髻上却有一道极其耀目的光彩……不是她们在讨论的碧荼,又是谁? 三人被她发髻上异乎寻常的光芒吓了一跳,收敛眉宇间的鄙夷,疑惑走近打招呼。 “碧荼妹子,迷路了?” “是你们呀!”碧荼面容泛起难言的困惑和窘迫。 她奉顾逸亭之命,前去宁王的居所送赠梅花酥。 因亲王们的住处甚远,她走一趟恰好顺道多送几处,便依顾盈芷的吩咐,先将两盒粉绫绸缎包裹的食盒送给舒家四娘子和林相千金贺娆。 无奈剩下的两份,叫她无比犯难。 只因,顾盈芷千叮万嘱,黄色的那份是顾逸亭亲手布置的,需献呈给宁王;蓝色的那份则需交给符世子。 碧荼天生不能识别黄色和蓝色,不得不死记硬背,左手蓝色,右手黄色,以防出错。 没想到,跑了两处稍近的院子,完成舒家与林家的任务后,她似乎在放下又拿回的过程中弄混了,又不确认,正犹豫是否该去问素昧平生的侍卫。 眼下见了熟人,她尴尬之余,亦暗暗欣喜。 “姐姐们,劳烦你们掌掌眼,我右手上的……是黄色吗?说来惭愧,我、我不大认颜色。” 尚书府的三名丫鬟起初盯着她的精巧华美的绿宝石发饰看了半天,眼神满溢羡慕和嫉妒。 她们闻言一愣,目目相觑后,面带灿烂微笑,同时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emmmm~ 嗷嗷嗷~作者发现了一个时间线上的bug,是年号和年龄问题,目前已经修改了 (既然你们都没发现,那就不影响阅读的哈哈哈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2枚、木昜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第92章 寒光剑影飞舞,令冬日雪气陡然增添锋锐之意。 晴空下,雪园内,两名身姿挺拔的男子手持长剑,人剑合一,气势刚健。 宋显维身穿墨灰色窄身短褐,人如苍鹰展翅;与之激斗者招式灵动敏捷,一身青袍儒雅风流,正是姐夫霍睿言。 二人衣袂飘然,攻守轮换,手中长剑剧烈撞。 宋显维横剑抵挡锋芒之际,被对方雄浑的内力慑得上臂隐隐发麻,不由自主往后挪移了数寸。 目睹姐夫的得意,他好胜心骤增,内息调动,劲道催发,剑招如豪光幻影般穿刺而去。 霍睿言从容不迫,神定气闲化解他的急攻猛招,语带戏谑:“阿维,火气真不小啊!早让你把册子还我……你又不听,目下既然无机会用上,为何还自讨苦吃?” 宋显维险些气炸! 他自认为苦练好几年,武功日益精进,按理说,与终日处理政务的姐夫差距逐步缩小。 奈何二人年纪相差整整七岁,他的功力终究弱了一截。 近年出门在外少遇敌手,回自己人身边反倒处处落于下风,真让他暴躁难耐。 外加顾逸亭不知是为昨夜之事生气还是害羞,竟拒绝与他湖畔赏雪! 他本就心中窝火,再被霍睿言嘲笑,手腕疾翻,长剑以凌厉之势直刺! 霍睿言见他来真的,当下收起小觑之心,专心喂招。 郎舅二人连斗四百余招,最终当姐夫以石破天惊的一招,迫使宋显维连退数步,结束了一场小小切磋。 下人上前递汗巾、加外披、斟茶送水,忙而有序。 霍睿言神色欣慰,压低嗓门:“果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估摸着再过三五年,我和兄长,还有秦师兄未必是你对手。” 宋显维自八岁起师从霍家兄弟,近两年才真正拜傅青时为师,的确算得上后起之秀。 他饮尽一碗淡酒,趁旁人没在意,低笑道:“胜过你,有何难?胜过秦大哥,才是我的目标!” 霍睿言剑眉扬起,挥掌猛力拍了他一下:“臭小子!找打是吧?我明明跟他不相上下!” “你俩今年打成平手,可我觉得……他念在你是他堂妹夫兼师弟,是故意让你的!就跟你常常故意让我差不多!”宋显维不留情面戳破他。 霍睿言笑了:“早些年的确如是,现下我能让得了几招?你已炉火纯青,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宋显维脸颊泛红,嘴里嘀咕:“好多事,姐夫比我经验丰富……” 话未说完,脑门遭霍睿言敲了一记。 “臭小子!别的能教!你满脑子胡想的那些,可不成!那是你亲姐,我能说吗?你好意思听吗?” “……” 宋显维搓了搓额头,满脸委屈。 他只不过陈述自己年纪小、大小事缺乏经验的事实,姐夫怎老往那处想? 满脑子胡想的,明明是姐夫! 宋显维正想辩解,忽闻院外狄昆来报,“殿下,顾小娘子的贴身侍婢送东西来了。” “送东西?请她去赏雪,又不理我!如今送什么东西?” 宋显维摆出不轻易动摇之态,教霍睿言忍俊不禁。 狄昆老老实实回答:“据说是顾小娘子做的点心。” “哼!”宋显维忿忿不平,“念在她态度诚恳的份上,本王笑纳吧!” 霍睿言捧腹:“装吧!我还不晓得你什么脾气?你敢拒收?你忍心拒收?你舍得拒收?” 宋显维怒姐夫丝毫不给面子:“走走走!快回去陪我姐!咦……?” 他话只说了一半,眼角余光瞥见碧荼谨慎捧着一个靛蓝竹纹锦缎包裹的食盒入内,心中蓦地一惊。 这……颜色、料子、纹理,以及青衣少女踏雪而来的场景,似曾相识啊! 梦中的未婚妻邀他私会,不也是当日派遣丫鬟、送赠了蓝缎子包裹的点心、内附隐晦书信,诱使他夜间至行宫隐秘角落,与她饮酒同欢、交颈御衣? 宋显维从未忘记过,初登极乐后,他满怀期待去探望她,却遭她无情回避。 行宫之会结束没多久,她更是突然借病弱为由,退还婚书与聘礼,以极快的速度南下。 宋显维由此推测,那一夜的大展雄风,或许方式有误,以致于她难受、愤怒、伤心、失望离开? 那段早被他搁置脑后的痛苦与绝望,因眼前一幕数尽重回心头。 千娇百味 第125节 哪怕他反反复复告知自己,亭亭在现实中很爱她,她不可能再丢下他离开……可他心有余悸。 倘若在倾心相爱、努力付出后,依旧惨遭无情抛弃,他大概再难相信,真情存在于世。 即使存在,也不属于他。 他的沉默端量中,碧荼快步走近,福身向两位贵人问安,温声道:“宁王殿下,我家小娘子特意为您做的梅花酥,请您品尝。” 宋显维一贯待顾逸亭的丫鬟们友善,此际笑容略显僵硬,听闻“特意为您”四字,方稍作舒缓。 “她是否有别的话?” 碧荼一怔,只道宋显维恼未婚妻谢绝邀约且未亲来,慌忙解释:“小娘子还说,需腾出时间钻研新款式,以招待贵人。” “好,放下吧!”宋显维心不在焉,未细究“贵人”为何人。 碧荼告退后,霍睿言以手肘撞了撞长眉紧蹙的宋显维:“够了!人已退下,你还装模作样干嘛?” 宋显维无比忐忑,抬手欲探向石桌,试图解开绸缎打的结。 指尖刚触碰到软滑缎面,他猝然缩手。 万一……真有类似邀约之信,咋办? 霍睿言对他的闪躲态度深表疑惑:“阿维,该不会是怕姐夫分享了你的专属美味,故意不让看吧?” 宋显维尴尬一笑,边拆结边半开玩笑道:“怎么会?就怕……我家亭亭给我捎情书或致歉信,被你瞧见,多不好意思……哈、哈……” 笑声未尽,他登时傻了眼。 “还真有!放心,姐夫不偷看!” 霍睿言见剔红食盒上赫然放置了一张玉笺,只道小情侣间你来我往乃常有之事,不禁莞尔。 宋显维惴惴不安,小心谨慎将信笺藏入怀内,而后强作镇定,打开食盒。 不足一尺的雪色云龙纸上,盛有九颗小巧别致的梅花酥,造型生动,清香扑鼻。 每朵梅花酥之间,以长短有致的竹芯相勾连,整体呈现腾龙之势,间或点缀枸杞子和鲜白梅,虚实双生,宛若一幅奇趣与雅韵兼有的冬梅图。 霍睿言由衷赞道:“好手艺!好意境!好心思!” 宋显维见内里并非梦中所见的雪酥梅花饼,稍稍松了口气,故作热情大方招待:“姐夫,尝一尝!” “就这么几朵,你自个儿吃呗!”霍睿言不忍夺人所好。 “嘿!成亲后,我每日都可吃上她亲手做的各式美点,还能吃一辈子,怕什么!” “那我不客气了!” 眼见他洋洋自得,骄傲如开屏的孔雀,霍睿言笑嘻嘻取了双银筷子,夹起一朵梅花酥放入口中,吃得有滋有味:“唔……外层酥松香脆,豆沙馅儿软绵可口,还有花瓣在其内,甜而不腻……” 宋显维吞了口唾沫,眼睁睁看他又吃掉一朵,尚无停止的意思,顿时急了,直接伸手抓起一颗,丢入嘴里。 “瞧你这出息!一副饿猫护食的馋嘴模样!”霍睿言放弃捉弄他,“估算你姐已泡了一上午,该泡够了,我这就回去……咳咳,你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宋显维记起年少时在行宫内的所见所闻,耳根红彻,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 送别姐夫,宋显维无心细尝顾逸亭所做的精致点心,随便找了个理由屏退下人,即刻翻出怀中玉笺。 展开后,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寒意从足尖腾升至全身——天下当真有如此精准的预兆之梦? 定睛细看,他确认信中词句与梦内所获,别无二致。 “夜未静,人初定。 杯中酒,掌上泉。 舌尖梅,心底情。” 他至今仍记得,初到行宫的头两日,他为了顾逸亭,与新平郡王起了冲突,轰动一时。。 过了两三天,他收到未婚妻赠予的点心,心下狂喜,第一反应是——她在答谢他的维护! 再看这没头没脑的十八字,看似情话又非情话,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那会儿他边吃雪酥梅花饼,边苦思冥想,以为顾逸亭借此考他的文采,还绞尽脑汁写了一首诗不像诗的句子来和应。 然而当他仔细辨认、再三推敲后,惊觉当中包含了行宫的一处温泉名称——梅心酒泉! 且“人初定”,似乎包含了“人定之时”的意思? 他不敢到处询问加以确认,干脆领着江泓,于亥时赶赴西北边的梅心殿。 事实证明,他没猜错,顾逸亭果真在那儿等他……一见他,羞涩而热情唤他“殿下”。 可此时此刻,他们虽照样有婚约在身,但亲密程度远超梦境,顾逸亭缘何还专程做点心、邀请他去僻静的角落幽会? 昨晚她被他压着,抽抽嗒嗒恳求他再缓上两月,难不成夜间改变主意? 或是因清早拒绝他,心生悔意,才做了梅花酥哄他、隐晦地约他共度良夜? 宋显维乃学武之人,除了行兵布阵、布局筹谋外的日常事件,大多懒得绕弯子去细想。 他艺高胆大,遇事行动迅捷,绝不拖泥带水。 细看信上字迹娟秀中透出情致,确与顾逸亭所书毫无差别。 无从甄别,心中究竟含有多少期待、窘迫、惶惑与兴奋。 他收好书信,草草吃掉剩余的梅花酥,回房换下染汗衣物,顺带洗了个温泉浴。 时刻准备着,赴会。 然则,因他一下子看穿信中含义,节省了半天时间,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尤为漫长。 坐立难安,茶饭不思,心绪不宁,如芒在背。 唉……要不要再看一眼那小秘笈? ***** 黄昏,顾逸亭接到各处对梅花酥惊喜反馈的同时,总算完成了理想状态下的岁寒三友糕。 以松竹梅为题的三色水晶糕内,分别悬浮松子仁、竹叶和梅花瓣,晶莹剔透,莹润有光。 她原想亲自给宋显维捎一份,又觉一天早晚两顿的投喂太过热切,料想点心多放一夜并不影响食用,索性明儿再送去。 忙碌了一整日,兼之昨晚心事萦绕、不得安睡,她与尚书府中人用膳闲谈后,打算与丫鬟们绕院墙散步一圈,再回去沐浴更衣歇息。 其时,除去顾仲祁在主殿阁筹备次日的御膳未归,顾尚书夫妇及陈氏已回房休息。 正当顾逸亭与碧荼说说笑笑往回走,道旁快步走来两名行宫宫人,神态迫切,说是顾太官令在御膳房碰到了棘手问题,急需请顾家小娘子速速前去一同参详。 近日父女常讨论菜式搭配,顾仲祁偶有征询她意见,此举实属常态。 顾逸亭暗觉大晚上传辇多有不便,且雪夜寒冷,还不如沿游廊走一段路更快更暖和。 她吩咐碧荼回去禀报,告知长辈,自己需晚点才回,当即与两名宫人顺着院墙外而行。 夜风呼啸,寒意逼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其中一名宫人贴心地给她递来芳香丝帕,她含笑接过,莫名似被抽空思绪,如在梦魂中,分辨不清身处何地,去往何方。 “小娘子,殿下在殿阁等您呢!”一名宫人试探地说了句,伸手搀扶她,改道西行。 顾逸亭分毫不觉异常,心下一片安宁,微笑随她们缓步穿过重重院落,淡定向沿途所见的仆役颔首,继而步入层层叠叠的梅林。 山风萧瑟,雪意凌人。 昏暗中,总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别怕,她的夫婿宁王将与她相会。 因此,即便宫人手中的灯火熄灭,她依然不觉畏惧,由她们引领,亦步亦趋穿梭花林与重楼,踏入一座水汽氤氲的温暖殿阁。 宫人为她点燃两根香烛,忽而说了句,“今夜是二位的洞房花烛夜,婢子不敢叨扰”,便丢下她,掩上殿门,仓皇离去。 洞房花烛夜? 顾逸亭羞红了脸,左顾右盼,惊觉殿内空无一人。 暗光映照下,殿厅内雾气缭绕处,水流声潺潺,依稀是一池温泉水。 池边置有长短榻、几案、鲜果、红烛等物,于水雾中朦胧不清。 她从未怀疑,她的阿维,居然会作如此特别的安排。 走了一大段路,她疲惫不堪,懒懒依靠在铺有软绒的榻上,闭目休憩。 不多时,潮热感从心底空空荡荡的所在涌来,她逐渐滋生某种急切期盼他到来、渴望被他拥抱、亲吻、乃至填满空缺的欲念。 仿佛,他不在身边,她就无所适从、心跳欲裂、呼吸不畅。 她于燥热难耐时脱下狐裘,理了理银红轻丝褙子,举手整理发髻,蓦地被发簪上的金银缠丝刮破了指腹。 疼痛促使她一愣,恍惚间,有瞬息的大梦初醒感。 咦?此地……为何如此熟悉? 满池飘着梅花瓣的温泉,雾气包围的微弱烛火,淡淡花香混合了陈酒浓香……与她思忆中的一切大致重合。 区别在于,她上一世基本看不真切,勉强捕捉物体轮廓;此生经过蔻析的精心调养,她的夜间视力大大改善。 她又做梦了? 梦回前世不堪的场面? 手指的痛感提醒她,她自从和宋显维在一起,步步走出心魔,已许久未曾重温噩梦。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何来的勇气,极速拔下发簪,往手心使劲一扎。 痛! 她浑身一哆嗦,大口喘气,越发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不是梦,她回来了! 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回到了上辈子的迷乱中! 独自等候不晓得由谁冒充的“殿下”,情潮涌动地等待被鱼肉、被宰割……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两世竟皆遭如出一辙的算计! 持续的痛觉让她愈发清醒。 恐惧、震悚、愤怒、怨恨……火速将她吞噬。 千娇百味 第126节 她本能地想要放声尖叫!想要放肆哭嚎!想打碎眼前能打碎的物件!甚至想寻尖锐物体,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反抗! 一时之间,复杂感受使得她未能决定,先哭还是先发泄。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侧,为免慌张之下哭出声,也借贝齿的狠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她绝非孤身一人。 她有阿维! 当务之急,得想法子免于药物效力的折磨,想法子保全清白,想法子逃出去,想法子寻求宋显维的庇护。 她的感知告诉她,这是个局,足以教她身败名裂的局;可体内源源不绝的欲念始终未能截断,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这炙热的情思,在来时路上并未涌现。 必定是殿阁内某件物品,促生她的绮念,诱她犯罪。 可惜,她已来不及寻找和毁灭。 厅外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咯吱一声响,敲破寂静冬夜。 皎洁月光映着雪色,将一道只属于高大男子的魁梧暗影投在绣梅屏风上,如鬼如魅。 顾逸亭的心凝固了,全然忘却跳动。 迟疑且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眼看下一刻便要绕过屏风,拐入内厅…… 在束手待毙或拼死反抗的抉择中,顾逸亭已无任何思考余地。 她随手将发簪扎入发髻,双手抓起条案上那尺许长的青铜立凤樽,高举过头,拼尽全身力气,对准那人的头颅,毫不犹疑地狠狠砸去! 作者有话要说:亭亭:看我揍扁这个采花·贼! 阿维:谋杀亲夫啊……哭!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591013 20瓶、木昜10瓶、今天也有为基德大人的7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 【最近感谢的霸王票和营养液,都是系统根据某个时段自动统计的,有时会出现延迟现象,如有缺漏,系统会在下次更新自动补上哒!谢谢大家理解,么么~】 第93章 自戌时起,越是临近约定时间,宋显维越坐不住。 他纠结了许久,翻来覆去研究随食盒捎来的信,字字入心,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梦中的顾逸亭一则已抵达行宫数日,二则未曾与他展开真正交谈,羞涩之下,提笔写一封隐晦含蓄的书信,辗转相邀,他倒是能理解。 可现实中的他们历经生死、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她岂会弄那么多弯弯绕绕、似是而非的卖弄之词? 再说,她昨日初临镜湖行宫,下午和他作伴,晚上赴宴;今日她一整天在读鹤园周边采花撷叶,若非刻意找人打听,岂会如此神速便知晓行宫角落有个梅心酒泉? 宋显维暗觉有异,与其干等时间流逝,不如一探究竟。 当机立断,他换上暗色便服,带上钱俞,施展轻功,不动声色向梅心殿掠去。 因他来得早,兼之藏身于林内,清楚目睹两名行宫宫人搀扶顾逸亭,踏着月色,碎步进了殿阁。 顾逸亭衣饰精致,神情愉悦,一切看似正常。 宋显维稍稍安心,期许渐生,不好太早入内,决定等到信中的“人定之时”。 只过了一阵,两名宫人仓皇奔进林子,丝毫没在殿外等候之意。 此诡异情形让宋显维心中一沉。 亭亭……没事吧? 留钱俞四处查看是否有异动,并制止任何人入内,宋显维谨慎步入,竖起耳朵倾听内里的动静。 虚掩的雕花木门应手而开,扑面是熏人欲醉的花香与酒香,室内雾气与灯影交融,一如梦境的旖旎。 他小心翼翼行入,期待榻上人那醉迷心魂的微笑,没踏出两步,惊觉屏风后有急促呼吸声! 紧接着,一件疑似长型铜樽的物体猛力袭来! 他闪身避过当头一击,正欲以狠招制服袭击者,忽警觉一事——倘若是有意加害他的武功高手,岂会使用笨重武器,以及拙劣的偷袭手段? 紧忙收住浑厚内力,他一手夺下对方的青铜立凤樽,定睛细看,砸打他的红衣女子,并非旁人,而是他的未婚妻顾逸亭! 她颊畔酡红,泪痕交纵的娇颜溢满惊恐、暴怒和怨恨! “亭亭,是我!”宋显维只道她昏暗中视力较弱,没能认出他,慌忙提醒。 “不——”顾逸亭连退两步,一手拔下头顶的银簪,以尖锐那端对准他,婆娑泪眼迸射恨意,“别以为能骗得了我!想冒充宁王引诱我?我、我不会再上当!” 她如临大敌,美眸泪水滑落,红唇娇喘连连,又隐有磨牙切齿之声。 与梦里截然不同的场景,教宋显维发懵。 有人冒充过他引诱顾逸亭?何年何月何时何地的事?她吃过亏? 眼下,他要如何证明,自己不是旁人假冒的? 温泉长流声中,一对未婚夫妻于僻静殿厅内对峙,各自惊疑不定。 缄默片晌,宋显维放下铜樽,深深吸了口气,叹息:“亭亭,连二叔公都能牢牢记住我,你反倒不认我了?” “二叔公”三字,使得顾逸亭紧绷的怒容略微缓和,眼角眉梢掠过疑虑与审视之色。 宋显维硬着头皮补充:“好吧!二叔公错认了一次。离开穗州头一日,他拉住阿俞说‘阿维一表人材又孝顺’,不过,也就那一回!” 此事仅有为数不多的顾家人知情,无疑是他身份极佳的佐证。 顾逸亭杏眸圆睁,如有喜色,惶惑过后,似乎想加以确认,又不敢上前。 她犹豫半晌,迅速调转发簪尾端,用力扎向自己的手臂! 宋显维大惊,径直抢上前,一手夺了她的发簪,顺手弃在一旁,另一只手已拉起她受伤的左臂。 掀开银红窄袖,晶莹玉臂上多了个红色血点,如梅花坠雪。 幸好有他阻拦,只戳破了一点皮,并无大碍。 宋显维心疼地朝她的新伤口吹了吹气:“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先是砸我,又戳自己……” 顾逸亭从疼痛带来的清醒中断定,跟前的俊朗男子,确为宋显维本人,不由得悲喜交加。 如若今生今世,现身于此的人是他……那么上辈子拥她入怀的青年,也是他? 她想起唯一能核实的手段。 宋显维犹自满满怜惜地检查她的小伤口,下一刻,被她的离奇举动吓傻了。 只见看她甩开他的手,继而来势汹汹逼近,用颤抖的双手扯开他袍子,掀起层层衣衫衫,毫不犹豫解开了他的裤带…… “这、这……”宋显维目瞪口呆。 要不要热情到此境地?比梦里还要直接、刺激? 不打算给他一点时间缓冲? 他家亭亭,比他想象中更加奔放啊! 雾气环绕的温泉池畔,她明眸潋滟光华,红唇翕动,蜜颊绯霞蔓延至颈间,衣襟凌乱处透出先一夜他所遗留的暧昧缠绵微痕…… 她柔滑细嫩的右手沿他的腰侧,紧贴着肌肉线条滑向他的左大腿外侧…… 软绵指腹游移于结实刚硬的肌肤,明明是微带凉意的触抚,却足以令他血液沸腾。 他满脸绯红,全身如着火了一般,体内某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已叫嚣而起。 只想……将她推倒在软绒榻,拽开所有束缚,尽情地与她合二为一。 婚约在身,月夜良辰,自是不该辜负她的一番美意…… 念及此处,宋显维薄唇勾笑,低头凑向她的樱唇。 未料,她温软的手蓦地从他腿上抽离,突然快、狠、稳、准地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 浓情蜜意,澎湃欲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拍了个粉碎。 “你!你……?” 宋显维又惊又怒,一手抓住裤子,一手捂住左脸,只觉被打的位置火辣辣如烧。 贵为亲王,何曾遭此羞辱? 眼看顾逸亭蹙眉搓揉手心,他料想自身内力反弹,以至于她的手或多或少受到了回击。 他咽下怒气,温言问:“手疼不疼?” 顾逸亭紧咬下唇,闷声不语,两行清泪则如流泉汹涌不息。 宋显维逐渐从这混沌凌乱的场面理出一点头绪。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但……未免太过匪夷所思,遭他瞬即否决。 他展臂圈她入怀,语气艰涩:“我若做了让你动怒之事,你打我骂我,我不介意!可你得注意分寸,别伤害自己……” 顾逸亭瑟瑟发抖,抬眸凝视他,终于没能忍住,呜呜哭出声来。 她先是放声大哭,撕心裂肺,边哭边以粉拳捶打他。 哭到气喘吁吁,泣不成声中尽是无助与委屈,仍胡乱拽拉他的衣裳。 宋显维被这些异常的反应闹得手足无措,再也顾不上掉落的裤子,双臂紧紧抱住她。 顾逸亭挣扎了数下,最终有气无力地瘫倒在他怀里。 阿维……是噩梦的源泉? 前世敬畏的未婚夫、今生至爱的男子,前后算计了她两回? 千娇百味 第127节 他们马上要成亲了,他怎能这样欺负她? 她实在不愿相信,最信赖的意中人居然对她做过不可挽回之事,且眼下还要重复一回。 但事实摆着当前。 再痛苦,再感伤,两臂却不受控制,环上他的腰。 宋显维轻抚她微乱的秀发,那道压抑下去热流再一次流窜至下腹,他愈发肯定,事有蹊跷。 ——他们被人下了套。 吸嗅酒香花香当中,隐隐约约掺杂了几不可觉的淡香。 他暗呼不妙,连忙松开顾逸亭,掐灭厅内烛火,将两根蜡烛丢入水中。 温泉殿厅登时漆黑一团。 “干什么?”顾逸亭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捂住口鼻,用狐裘一裹,半抱半搀出了大门。 门外夜月高悬,雪场幽寂,冷风一吹,她霎时打了个寒颤。 “亭亭,蜡烛极可能带有微量催欲香气……咱们得尽快离开。”宋显维手忙脚乱穿好衣裳,吸了口新鲜空气,恍然大悟。 难怪他在梦内完全把持不住,而她也胆大得过分……竟是中了药之故! 他什么眼神、什么脑子!居然乘人之危,做出禽兽所为!怪不得她醒来逃跑、并坚决退婚! “……真不是你命宫人带我来的?脸还疼么?” 借清皎月色,顾逸亭看清了他左脸上肿起的掌印,语带歉与怜。 宋显维皱眉摇头,扶她行至殿院之外,从怀内取出玉笺,交至她手上。 “中午,你的侍婢送来一盒梅花酥,说是你亲手为我做的,内附此信。我研究后得出‘亥时至梅心酒泉’的信息,便过来了。” 顾逸亭只需一眼,已认出此为何人手笔。 ——顾盈芷。她最亲近的堂姐,未来的宁康侯世子夫人。 难不成……堂姐以此邀宋显维前来,又费尽心机把她这个堂妹哄到此地,是为恶作剧? 不,不可能!堂姐有多闲才会干这般无聊之事?若是玩笑,为何上辈子的一夜迷乱后,堂姐缘何不把真相道出? 顾逸亭脱口问道:“阿维,你收到的梅花酥,食盒中有几朵梅花?呈何种势态?” “九朵,势如腾龙。” “我亲手给你摆放的,共有十一朵梅花酥,呈悬崖倒挂之态……该不会是碧荼不小心,把姐姐送给姐夫的给混淆了吧?可是……” 话未说完,二人脸色同时大变。 如真是碧荼不慎弄混,那么,设局者原先想邀请的人……是符展琰? 倘若符展琰是位谦谦君子倒也罢了! 但万一,他受香味所扰……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出人意料且教人胆寒的念头,如蜿蜒曲行的长蛇,悄然攀上心头,留下滑腻腻、黏糊糊的恶心痕迹。 “不!我不相信……”顾逸亭心慌意乱,“我姐她不会……” ……不会害她?不会害自己的未婚夫? 她凭什么认定,顾盈芷对她这个突然冒出的堂妹,并无一丝半缕的介怀或嫉妒? 要知道,普天之下,没有“绝对”这回事。 利益之前,人心易变。 她于缥缈思忆中记起,苏莞绫临别前谈起顾盈芷时说的一句话——态度前后不一,起初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后来忽然热切得过于刻意。 在她看不见的所在,有些事情,超乎想象。 她万万没想到,重生后,千算万算,仍旧栽倒在同一件事上。 受深浓的绝望感围困,宋显维的一句柔声抚慰打破沉默,“别怕,我在呢!” 顾逸亭心中一暖,脸颊微微发烫,心潮激荡,情不自禁靠向他坚实的胸膛。 ***** 让钱俞派人隐秘调查此事、并请求去熙明帝处借调信得过的女护卫和宫人后,宋显维挽了顾逸亭的手,踏入不远处的另一座温泉殿阁。 他疑心未婚妻受药物控制,情绪不稳,且面带潮红,春情徜徉……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其他人瞅见。 这一带多为闲置汤泉,平日偶有人洒扫,但而今天子出游,驻守的人都去忙活了,是以无人看守。 这处殿阁与梅心酒泉相类,只是少了浓烈的酒味,气息清爽了许多。 扫净木榻,燃亮烛火,宋显维扶她坐下,连人带狐裘将她拥在怀中。 顾逸亭的警惕、恼怒和悔怨淡去,渴求与意中人温存的意念越加浓烈。 她自知着了道儿。 偏生他的灼烫的呼吸流连于耳畔颈侧,制造出麻酥酥的乱流,如火热的蜜浆浸泡着她,让她甘愿无休止地沉溺其中。 假如,今夜重温那场极致的缠绵,她和他前世之间的连结,会否于今世重临? 她迷离眼眸转向默然无话、似在极力忍耐的宋显维。 百看不厌的狭长眼尾,略深的双眼皮,高鼻挺秀,薄唇坚毅。 世间好看男子应有端肃贵气、清凛俊秀、刚硬魁梧、强健体魄……他都具备。 更重要的是,他两世皆属于她。 他们曾无比契合。 近似的场地,类似的情景,使她忆起过往那段翻云覆雨…… 抛开事后的恐慌羞耻,她一度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如今既然是命中注定的良伴,她自然无须歉疚,无须避忌,无须压抑。 于是,顾逸亭抬头吻了吻他的唇,情难自制地伸出纤指,挑开他散乱不堪的领缘,软软指腹划过他宽厚的肩膀、壮实的胸口、精劲的腰线…… 宋显维原本在苦思该如何安置中了药的未婚妻、如何掩人耳目请三嫂救治,被她不安分的手一撩拨,某处雄赳赳地抬起头。 他深知顾逸亭吸入的蜡烛香气远比他多,外加她不会武功,全无抵抗之力,恐怕已失了神志。 诚然,他从未有过一刻,像现下这般,想要热切地拥有她。 可他真要再一次浑水摸鱼吗? “亭亭,”他艰难开口,“你再乱摸,我真的……很难把持。” 顾逸亭手上动作微凝。 宋显维强行转移视线:“我怕你并非心甘情愿,醒后又怪我。要不……你先往水里泡着?” 说罢,他松了手,背转身去,不再看她。 也许,水能缓解催情之毒吧? 顾逸亭羞红了脸,挣开狐裘,除下银红褙子、粉白拖裙……一件又一件,如花瓣脱落在地。 随后,她缓步走汤池,如游鱼般滑入水中。 宋显维闻声,暗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她撩起水花的声响,且鼻息间如痴如醉、羞恼迷茫的轻哼,仿似薄羽挠心、素指拨弦,勾得他心猿意马,倍觉煎熬。 想要走出这片殿厅,又恐她出意外,左右为难。 “阿维……这水,好热,我、我头好晕……” 她嚅着嘴,软嗓微哑,有种道不尽的风情。 宋显维慌了神。 难不成……水太烫了,会适得其反? 他急忙回身,闭上眼,步步靠近池边,凭借耳力判断她的方向,伸出双臂:“拉我的手,先上来歇歇!” 水声挪近,她湿滑的手搭上了他的。 他运劲一拉,不巧池畔石块松动,拽拉之际,脚下一滑,顾逸亭没上来,他反而落水了。 水下摸到柔滑的肌肤时,他心中乱撞的小鹿已快撞死了。 好不容易站稳,他一把擦去脸上水滴,那砌玉堆雪般的可人儿正站在他两尺之内。 蜂腰之上,青丝倾垂,半遮风光,若隐若现,最是诱人时。 宋显维瞳底火光乍然灿耀。 内心深处的颤栗,如这一池温泉水的涟漪般无限扩散。 “你方才抓到我的腿了……” 她嘟嘴抱怨,伸手去掐他的面庞,而后触摸他半常衣襟所展露的块垒分明的腹肌和强壮肩头。 宋显维忍无可忍,一手托住她的细腰,硬生生将她拢至身前,与他的昂藏躯体紧密贴合。 她被他猝不及防的粗莽惊得娇呼一声,欲拒还迎时,水眸含雾,丹唇欲滴。 他粗喘着,略一低头,把自己喂进她的芳口中,忘情搅弄她的馥郁小舌。 另一只手则尝试去除自身湿答答的障碍。 灯火摇晃,蜡泪成堆。 唇齿相缠诱发空气更温热濡湿,大手的猖狂游移令彼此置身于沸水。 水雾腾升处,两条影儿火热痴缠,溢出浓重且绮丽的低喘,交织如隐泣如倾诉的吟哦,均随流水声荡漾而去。 殿外蕴藉月华星辉,雪地里柔光漫溢。 天地间呼啸夜风嘎然而止,这一瞬间,凛冽寒气似被殿阁内的延绵春意暖化。 应天三年的深冬,即将抵达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中了药,呜呜呜~ 临近结局,请大家不要在评论区剧透太多细节哈! 千娇百味 第128节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财大气虚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第94章 融融月色下,覆盖厚雪的曲面砖瓦,与粉妆银花相映成趣。 符展琰无心细赏月下雪景,避过巡视的护卫,摸黑进入了镜湖行宫北面的密林。 他今日没来由收到顾逸亭贴身丫鬟送来的梅花酥,被内附的大胆直白书信吓得背上冷汗直冒。 “廊外雪纷纷,花下掩重门。 烟暖弄定昏,莫道不销魂。” 丫鬟碧荼声称,点心是顾逸亭现做的。 但碍于顾氏那对姐妹的字迹极其相似,符展琰无从辨别,究竟是自己的未婚妻所书,还是出自勾惹过他心魂的女子手笔。 信中提及的烟暖、花下,应指的是密林中那座四季如春的花园——烟暖花阁。 该地因温泉水常年环绕,地热丰厚,就连冬日也呈现出百花常开的奇观。 据闻先帝在康佑七年冬驾临此地时,巧遇了一位打理花园的柳姓宫女,被她清丽容姿、温软嗓音所吸引,动过异念。 但当时的后妃屡屡阻挠,甚至想方设法将这名“勾引帝王”的宫人撵至浣衣局,极力阻止低贱宫人攀龙附凤。 然则过了数月,先帝因海外进贡的奇珍花草回想起烟暖花阁内的倩影,命身边的首领内侍官秘密寻回那位宫人,春宵次日封为才人。 年末,柳氏诞下六皇子,册封为贵仪,因性格温顺大方,不与人争风吃醋,低调内敛,深得先帝赞许。 先帝宾天时,新帝并未似外界推测那般排挤异母兄弟,而是遵照先帝遗诏,封幼弟为宁王、柳氏为太嫔。 随着这几年宁王越发得势,当年先帝与柳太嫔的邂逅之地烟暖花阁成了皇家精心养护、却无人玩赏的“不成文禁地”,以表对尊者的敬重。 符展琰反复推敲,由信中字眼推断,顾逸亭约他于定昏之时,前往烟暖花阁私会,自是忐忑难安。 在顾逸亭尚未获赐婚时,符展琰为她的绝俗美貌、出众才华及温婉善良而心动、沉迷;当他得知宁王早获其芳心,一度意志消沉、心生哀怨。 如今历经种种痛苦,他好不容易接受永远得不到她的事实,上苍为何与他开这样残酷的玩笑! 与未来的宁王妃私会?他不要命了? 可万一是丫鬟转达错误,真正邀他的人是顾盈芷,而他坚持不现身,岂不害她空等一夜? 左思右想,符展琰不敢公开此事,决意先派人去顾家人所居的读鹤园打听情况。 听闻顾逸亭随父在御膳厨房忙碌,而顾盈芷约了小姐妹赏月未归,姐妹二人均不在,更教他摸不着头脑。 纠结到了戌时三刻,他打扮整齐,换了墨色衣袍,独自一人,偷偷摸摸离开居所,北行觅寻传闻中的烟暖花阁。 如他所料,过了北边的竹林,再未遇看守侍卫。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分,他总算找到一座院门半掩、花香萦绕的花园,内里摇曳着微弱灯火,如暗夜闪烁孤星璀璨。 与传说大抵相类,花园满是奇花异草,赫然存立于冰天雪地的林子,予人世外桃源之感。 潺潺泉流边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石灯,夜雾与水汽相缭绕,阁内外的锦绣斑斓隐约可见。 一座暖阁拔地而起,周边繁花怒放,墙头廊外更有藤蔓花片片高悬,如飞花流瀑。 如此盛景的衬托下,难怪先帝会对柳太嫔动情。 符展琰四下张望,既不见顾盈芷身边的绿湖,又未见顾逸亭的两名侍女。 他本想唤一声,又不知该唤何人之名,唯有硬着头皮,默不作声,蹑手蹑脚往里走。 推开半掩的雕花木门,拨开晃动的珠帘时,隐隐有灰尘落下,他只道僻静之地打扫得不够干净,捂住口鼻,继续绕过屏风,步入那一片撩人的暖香中。 屏风后,陈设奢华典雅,屋角零星亮着两三盏灯,一名身穿青绫轻丝褙子与象牙色百蝶舞花裙的苗条女子,正背对着他的方向,亭亭玉立,如幽兰秀雅。 发髻简单地插了一支莲荷簪,点缀圆润海珠,于暗室内光华四射。 纤颈细长,柳腰不盈一握,依稀便是顾逸亭的模样。 符展琰蓦地萌生退意。 他虽想过,如顾逸亭心中有过他,他大可一诉衷情,但为此得罪宁王、让整个宁康侯府置于水深火热之中,值得吗? 他自问未疯狂到那种程度。 “亭……”正当他要出言告辞,对方却柔柔发声:“殿下,喜欢吗?” “……?” 符展琰一怔,细辨这甜软嗓音略显刻意,竟更像是顾盈芷的声音,心头的惶惑与惊怒瞬间腾起。 ***** 早在接到举家赴行宫之行的消息时,顾盈芷已缜密谋划了一系列动作。 如事前托李夫人辗转买来能让人致幻的畅心粉末,买通行宫的三名宫女,寻找两处偏僻无人滋扰的雅地…… 她最初的计划是借顾逸亭的点心邀宁王前来,让他吸入门口的药粉后产生幻觉,误以为自己是顾逸亭。 只要孤男寡女发生点什么,均推托是偶遇、酒后误事。 反正药效过后,宁王将失去部分记忆。 依照她的家世、容貌和才华,理应能成为宁王的侧妃。 但她转念一想,屈居于堂妹之下,还得看着他们恩爱缠绵一辈子? 还不如让宁王主动放弃顾逸亭…… 念及曾对自己死心塌地的符展琰,明明婚期在即,还为顾逸亭失魂落魄! 此等得陇望蜀、朝三暮四的男子,不是好东西! 相处多年,情分尚在,她成全他又如何? 于是,抵达行宫的头一日下午,顾盈芷装作在房间午睡,实则悄悄溜去察看地形,做了各种准备。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顾逸亭竟如她所愿,亲自制作出一大批点心,打算到处送赠亲友,甚至连符展琰那份也备上! 简直是天造的良机! 顾盈芷趁无人在意,暗中往宁王和符展琰的食盒放入两份信笺,约他们同一时间到不同地点。 时辰差不多时,她让行宫宫女假传消息,为顾逸亭夜归寻求恰当的理由,再趁机下药,将其送至偏僻的梅心酒泉。 她坚信以符展琰的能力,必定能迅速破解信上的谜团。 届时抵达点染了春香烛的梅心殿,定然难以自持,与幻想他是宁王的顾逸亭缱绻缠绵不休。 而她为自己选择了与柳太嫔有关的场所,盗取堂妹的衣裳首饰穿好,在门口珠帘处放置另一半畅心粉,只等先入为主、认定即将与未婚妻幽会的宁王吸入,自然会把她错认为顾逸亭。 外加周边催情动念的春香烛…… 偏生绿湖遭母亲罚跪了一宿,没能请来陪伴她,顾盈芷只留了一名行宫宫人在附近守着,以防侍卫巡查。 良夜美景,她等了好半天,始终没能等来宁王,禁不住猜测他是不没看懂她那封直白的信,毕竟此人好武不善文,没准理解错了? 她在门口珠帘处徘徊了两盏茶时分,忍不住催那宫女去打听情况,岂料只过了一阵,外头传来男子的沉稳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推门而入。 珠帘声叮叮咚咚作响,顾盈芷心下窃喜。 因她再三叮嘱过宫人,绝不可触碰珠帘。 预算宁王已吸入粉末,并张口唤了顾逸亭的名字,顾盈芷含笑回眸,柔声招呼。 来者身形颀长,锦袍整洁,发束玉冠,眉目深邃,在她眼中看来,和她记忆中的宁王略有差异,但同样俊朗昂藏。 对方似乎有些糊涂和错愕,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顾盈芷自觉有点飘飘然,体内暗暗滋生出一股暖流,驱使她迎上前去,抬起藕臂,环绕向那人的颈脖。 ***** 符展琰原以为跟前主动的少女为顾逸亭,内心紧张到极致。 无奈,她张口喊他“殿下”,明显误把他视作宁王。 他心中警钟狂敲,努力敛定心神,再睁开双眼,怀中人竟变成了顾盈芷! 这诡异现象使他意识到,自己极可能中了迷幻之药。 他暗自掐捏大腿,反复以疼痛力阻思绪深陷于其中。 当顾盈芷战战兢兢吻上他的唇,他脑子坠入混沌。 所以……这究竟是盈妹,还是亭妹子? 假设是顾逸亭,她真的会邀他这个未来堂姐夫私会? 不,她与宁王情深爱笃,他早该知道不可能! 如果是他的未婚妻,那她搂着他,口口声声喊“殿下”,这意味着什么? 警惕之意令符展琰加重了掐捏自己的力度,持续痛感使之愈加清醒,他彻彻底底看清了怀中女子那精雕细琢的五官,娟秀浓艳,的的确确是他盼了好些年、却一再冷落他的未婚妻! 她情致绵绵,恳切唤她“殿下”……想必与他一样,不慎中了幻药。 但流露的温柔备至,竟不属于自娘胎就定下婚约的他? 仔细回想那封信,他更加确定,是顾盈芷的笔迹。 他的未婚妻,竟敢借堂妹之手,邀宁王同欢?意欲何为? 符展琰的暴怒与醋意渗透全身,恨不得一耳光将她打醒,再拂袖而去。 奈何她的亲吻夹带恍惚,与之唇瓣相抵,无形中隐含攫取掠夺。 那份濡湿的温热,却让他整个人烧灼了起来。 身体中高筑的堤坝崩塌,压抑多时的情和欲,恰如无尽洪涛,从他下腹倾泻而出! 她本就是他的人! 他不甘心地回吻她,尽情在她的唇上碾磨。 千娇百味 第129节 双手则不满足地撕扯她的衣襟,去除下方的阻碍后,把她往一侧的暖榻上一推,迫使她脸朝前半趴半跪着,再摁下腰,分腿翘臀,跻身而上…… 锥心的疼痛刺激了顾盈芷,她绷紧身子,强行忍受他从身后施予的陌生痛感。 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有了这份煎熬,她将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她无法回头,迷朦泪目看地上交叠的影子来回摇晃,起初的痛感逐渐被酥麻酸痒取代。 她浑身发烫,四肢百骸似有热浪狂涌,淹没了灵与肉、思与感。 红唇挤出渴望且难以消受的低吟,半褪霓裳的娇躯意乱情迷地扭动,散发出淋漓汗香,旖旎了一室。 ***** 行宫西北角落的温泉殿中,雾气氤氲的汤泉上,细碎呜咽声与莺啭娇吟尚未停歇。 宋显维浅吮深吻,轻揉慢捏了许久,将怀中可人儿吻得精神涣散、揉得绵软如云。 梦中的云巅之乐引诱着他踏出最后一步,以施展他近来苦心钻研的“招式”。 然而当他把顾逸亭虚软两腿打开,缠到自己腰背之时,先前的困扰重新席卷他的心头。 这一刻,她受药物驱动,当然渴望与他亲近。 但醒后呢? 他们未来还有一辈子的敦伦之乐。 梦里,她不晓得她受人蛊惑倒也罢了,此时再碰她,摆明了是乘人之危…… 他真要以一时放纵去伤害最爱的人吗? 箭在弦上,他大口喘气,强行忍耐驰骋之念,将迷迷糊糊的她抱离温暖泉水,放在此前相依偎的木榻上。 “……阿维?”顾逸亭骤然一冷,茫然睁目。 他细细以纱巾拭去她身上的水渍,语气无比艰涩:“你并非真正的心甘情愿,我不能这样对你……” 顾逸亭身上的药被热气腾腾的泉水一激,已达到药力最盛之时。 她懒洋洋依向他,手肆意在他身上乱摸乱掐,闹得他快崩溃了。 但他再情怀激荡,终究记得,先一晚她在更衣时所言——还剩不到两个月……你、你再等等…… 那句,才是她清醒时的真心话。 宋显维咬紧牙关,手忙脚乱为她穿上衣裳。 自己则随便套了湿衣湿鞋,竭力遮掩蓬勃的男子力量,与她同罩一件狐裘。 行出殿阁,他顾不上户外冰天雪地,紧抱着怀内嗫嗫嚅嚅的女子,朝自己的处所发足狂奔而去。 冬夜寂寂,湿透的衣裳被冷风一激,化作刺骨的凛锐寒意。 但火热的心紧挨一处,心跳的一致韵律,足可抵挡天地间汹涌如潮的恶念。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有一千字左右的后续,但我发了一整日高烧,撑不住了……暴风哭泣,明天继续。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大圈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 第95章 素月清辉柔柔落在宁王居住的雪园内,游廊两侧的琉璃灯盏被数尽点燃。 侍女、女护卫、仆役奔进奔出,每个人神色凝重,均闭口不言。 当天际微露鱼肚白时,秦王夫妇的暖轿从雪园离开,引发外界的诸多联想。 收到小道消息的人们无不猜测,宁王缘何半夜三更惊动了兄嫂?是谁得病了? 宋显维并未亲自恭送兄嫂出门,而是默然坐在白鹤蹁跹的屏风后,安静守护着熟睡的未婚妻。 灯罩内烛火有微弱的跳动,勾勒顾逸亭如海棠春睡的娇颜。 两颊潮红退去,肌肤恢复往日雪玉堆砌之色。 “殿下,秦王妃交待过,让您喝碗姜汤再歇息,免得风寒入体。”门外侍女轻轻敲了敲门。 “放下,”宋显维淡声道,“多备一床被褥,放坐榻上。” 侍女进门搁下热腾腾的姜汤,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为他置好了新被枕,见无别的吩咐,退至门外候命。 静听外头下人陆续回房歇息,寂静中,秦王妃方才所言再度飘至他耳边。 ——亭亭中的是春香烛,此类药物多为青楼所用,毒性不深,往往经过一夜的翻云覆雨即可化解,既然你疼惜她、不愿趁火打劫,嫂子试试给她施针。 宋显维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吸了一点迷香,只好暗里运功,以遏制澎湃的欲念。 如今独坐无聊,他一口饮尽姜汤,缓步行至顾逸亭身边,在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语带憋屈:“这次我很乖,你醒来后,不许再丢下我一走了之啊!” 顾逸亭睡得深沉,闭目不语。 “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宋显维满意地灭了半数烛火,和衣躺到另一张榻上。 坐榻作下棋喝茶之用,宽四尺,长度仅有六尺。 身材高大的他不得不蜷缩着身子,拥衾侧卧而眠。 迷糊入睡前,他回想起梦里的那场缠绵,当时的她也是醉眸迷离、颊畔滚烫。 他是傻了才会相信,以她这样的性子,会大胆奔放邀他夜会、并主动献身! 怀藏着自责之意,他昏昏沉沉入了梦。 梦内却是,他把未着片缕的她抵在温泉池畔,激烈拥吻的靡丽场景…… ——成亲后,得在宁王府的浴池里多试几回。 ***** 恍恍惚惚睡了一阵,宋显维依稀听出房中有动静。 困顿与疲惫驱使他仅作懒懒一瞥,确认是不远处的顾逸亭翻了个身,遂安心地重新闭上双目。 不多时,温软小手抚上了他的左脸,意带爱怜,就如他以往中毒昏迷时的触感。 他心中一暖——她没跑掉,真好。 抬手捂向熟悉的柔荑,他唇角轻勾:“醒了?” “冷。”她小声念叨,继而一掀被子,钻上了他的榻,蜷缩在他的臂弯内。 宋显维立马彻底醒,疑心她余毒未消,往里挪了挪,悄然抱住她。 手脚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睡前残留的愧疚感翻涌而至,迫使他第一时间道歉:“亭亭,我很抱歉。” “嗯?” 顾逸亭对于夜间发生之事还剩几分印象——自己莫名其妙去了上辈子的所在,惊觉来者是宋显维后,还扇了他一耳光。 其后,二人浸泡在水中,片缕不留,热烈拥吻,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醒来时,她既有感激,亦有淡淡的失落。 面对宋显维突如其来的致歉,她不明所以,昂首吻了吻他那边红肿的脸。 宋显维险些溺入她无尽的温柔中,沉吟片晌,决定与心爱之人分享藏在心里数载的秘密。 “我……好几年前,做了个梦。” 顾逸亭身子微微一僵:“什么梦?” “一个……有你的梦。”他烧着耳朵小声道。 早在穗州云山将他从陷阱中捞出来时,顾逸亭已觉他的反应并非初遇。 做青团那日,她抛出了疑问,他却说在梦里见过她。 那阵子,她认定这不过是句调情之言,现下对应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越发断定一事——他保留了部分前世的记忆。 只听得他柔声细语:“梦里,你我早在京城相遇……说来真是不孝,我居然梦见自己的母嫔暴毙,而后在祭奠后与你初见……那会儿我因守孝好些天没进食,是你路过,给了我一小青团……” 是他!果真是他!他当真对前世有印象! 尽管顾逸亭一直对此存疑,此际听他亲口承认,心头如遭重击。 为免自己哭出来,她紧紧咬住下唇,把脸埋在他颈脖间。 宋显维犹自沉浸在渺茫思忆中,对于肩上的濡湿浑然未觉,语调柔和且沉重。 “我虽很想打听你的身份,却因年少的傲气与羞涩,不了了之。此后,我厌倦自己文秀的模样,刻意打扮得粗犷,走南闯北,剿匪御敌,直到应天三年回京,偶然在街头遇上你…… “我还记得,那年年初,我在两湖端了一窝山寨、又抓了两名在逃的贪官,班师回京时,与阿泓、阿昆、阿峻骑着骏马入城,京中士庶,空巷欢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中,我一眼便看到你。 “你穿了银红春衫,容貌比起数年前长开了,自然也美多了……我没敢多看你,转头交待阿峻打听你是谁家千金。 “听闻你未获婚配,我便央媒去提亲了,据说那时源自王公贵族的求亲者能把顾尚书家的门槛踩破,你却独独答应了我。我在想,哪怕你家冲的是我亲王的地位,只要你肯嫁,我自是不会待薄你…… “是年年末的镜湖行宫之会,我如昨日那般,收到你贴身侍婢送来的点心和书信,如约去了梅心酒泉……当夜,你也出现在那儿,有别于昨夜的剑拔弩张,你、你很主动,于是我没忍住……” 宋显维满脸绯红,顿了顿,以大手抚摸她的一头青丝,故作轻松道:“你猜后来怎么着?” 顾逸亭双臂圈得他更紧了,哑声道:“后来……我跑了,迫不及待以病弱为由,和你退了婚,没多久,急急忙忙南下回穗州……” “你……你怎么……?” 宋显维瞠目结舌,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知道!她居然知道! 顾逸亭抬起满是泪痕的俏脸,颤声道:“阿维,这不是你的一场梦,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宋显维早在想明白柳太嫔和太后中毒的事件时,已怀疑梦境的真实性。 此刻听她说得出后续,更加确认了先前的推测。 震悚之余,被无情抛弃的愤怒和无助,如潮水漫过他的心底。 他下意识拥牢了她,既委屈又无奈:“我不知你受药物控制,误认为你是真的要与我……所以,你丢下我跑掉,是因为讨厌我吗?这就是你之前死活不肯嫁给‘宁王’的原因?” 千娇百味 第130节 “不,”顾逸亭蜜颊如抹了胭脂,悄声嗫嚅,“我、我醒来后摸到一张光滑的脸,以为、以为你是别人派来陷害我的,为保全宁王府和顾府的颜面,才执意退的婚。” 宋显维想起她昨夜那句“想冒充宁王引诱我?我不会再上当”,后知后觉,这一场天大的误会,竟是平日故弄玄虚贴了大胡子所致! 他忿忿不平:“我还道,你嫌我伺候得不够舒坦,怒而退婚!” “没、没有的事!……不许再说!” 时隔多年,顾逸亭始终没忘那心醉神迷的缠绵,经他一提,脸不知往哪儿搁。 宋显维放下多年的心头大石,莞尔:“我事后去探望你,你也不理我。” “我那会儿与你未相处过,不晓得你的脾性,总觉你是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性子暴躁的亲王……” “哦?怪不得你老说我‘不近人情、不好女色,冷面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睚眦必报,捏死人如捏死蚂蚁’……每次听见我的名号,就害怕得发抖!话又说回来,你真有那么怕我?” 顾逸亭扁了扁小嘴:“一则,当年,无论订婚前后,你每次见我,都板着脸;二则……” 宋显维急忙申辩:“我没有!我怕姐姐、姐夫嘲笑我,不敢表露对你的倾慕;还有一回,是我牙痛,笑不出来!” 顾逸亭掀了掀嘴角,毫无欢愉之情。 宋显维复问:“二则是什么?” “二是我……逃亡路上,死在江泓手里。”她微微垂眸,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故事。 “什、什么!”宋显维蓦地捧起她的脸,长眸溢满了震惊与悲痛,“你……你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我坚信是你为顾全颜面,派他追杀我。直至得悉,他早有叛你之心……” “我、我没有!我听说你留下退婚书后,连夜出城,当即快马加鞭去追,而后绕来绕去,似乎跑过了头……困倦中打了个盹儿,突然醒在永熙八年的战后,我回京寻不到你,只当做了场梦!你真的……死过一回?” 顾逸亭沉痛颔首。 宋显维的眼神如他的脑海同样混乱。 他能接受意中人与他一样,对往事存有记忆,却无法承受她曾命丧于江泓手下。 难以置信! 深深吸了口气,他竭力抑制眼眶流转的泪光,用力抱紧她,安抚的话音战栗:“别怕,我保证,绝不会发生类似事件!咱们以后好好的,会好好的……弥补以前的遗憾。” 顾逸亭默默垂泪。 若非亲耳听说,她何曾料到,他早在上辈子已把她放心尖了? 可是他既然没死过,为何也会重新回到过去? 难不成……是她的死带动了他的重活? 缄默将近半盏茶时分,宋显维歉然叹息。 “亭亭,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装模作样,弄个黑乎乎的大胡子脸吓唬人;我也没及时觉察阿泓的叛心,让你受苦了。” “若非重来一回,我或许不会像现在这般倾心于你。” 顾逸亭知他一时间极难接受她死过的事实,唯有软言劝慰。 “如此说来……你是在那个小山谷……?” 他从未忘记,她自京南别院出逃,被他追上后,以“请您放过我,允许我离开”的言辞拒绝他的挽留,次日则莫名其妙现身于一个小小的山谷。 当初尹心舍身相救、江泓以箭头自杀的场面令他震憾,因此他未曾细问,树底下何以多了一堆小蜜饯和小糕点。 此番对应她所言,他大致猜出,她去山谷,是为了祭奠。 顾逸亭迟疑半晌,决意道出不为人知的往事:“是,我曾死在那棵树下……路过,是为了拜祭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宋显维心疼得如被锐箭穿刺而过,只觉呼吸不畅,视线一片模糊。 顾逸亭虽已接受命运,但今夜明瞭上世与己交欢之人是他,亦哀伤倍增。 她吻了吻他的唇,温声道:“不要太难过了,他会回来的。这件事,我的确有责任,假如我胆子大一些,多看你一眼,或者勇敢见你一面,兴许便能从你的言谈察觉端倪。” 宋显维一下子接纳大量的信息,整个人在发懵。 二人紧密相拥,难得无半分绮念。 重来一世,兜兜转转,化解种种误会,她终于回归他的怀抱。 事到如今,大概只差一件事——查清真相。 “阿维,这事儿,真是我姐干的?”顾逸亭喉底涩涩的如被粗沙磨砺过。 “依我看,能把你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八成是了……” “也对,我做好梅花酥后,她主动帮我摆放。倘若她并无恶意,仅仅是丫鬟不慎弄混了,缘何我会被人带去,还……”她余悸未消,猛地记起一事,“装点心的盒子或绸缎,是什么颜色的?” 宋显维摸不着头脑:“靛蓝色。怎么了?” “这就对了!定是碧荼那丫鬟!她天生没法辨别黄色和蓝色!此事,只有我娘、我和紫陌知道,在外,我总想方设法替她隐瞒……姐姐定然没注意!” 阴错阳差,她的一点小善念,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她的清白。 勉强从悲怆中回神,二人聊起了不属于今生的往事。 宋显维告诉顾逸亭,为防止新平郡王觊觎她,他早早请求熙明帝将此人外调。 顾逸亭却想起,她由混乱一夜惊醒,狼狈万分出逃,巧遇冷笑的新平郡王,也许是巧合罢了。 按理说,这人胆子不大,不至于为此算计她。 也正正因为宋显维提前把新平郡王弄走,导致她这次毫无防范,差点又着了道儿。 不过,如若是阿维,她似乎……乐意的。 念及此处,她羞红了脸,往他肩颈处蹭了蹭。 宋显维被她撩得难以自持,终究担心她余毒未清,极力按捺体内呼之欲出的力量。 有一句没一句聊到天色大明,最后二人均困意深浓,昏昏欲睡。 顾逸亭懒洋洋靠着他的胸膛,仿佛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夹带沉嗓如醉,丝丝缕缕缠绕着诱哄。 “亭亭,这辈子别再错过我了!” 她暗笑他的自恋,闭眼前悄悄应了一句:“好。” ***** 天亮后,夜值的顾仲祁独自归来,读鹤园的顾家上下方知顾逸亭根本没去父亲处。 正想发动人手去寻,宣称去舒家院落赏月的顾盈芷则黑着脸,趔趔趄趄独自归来,甩上房门,隐约传来呜咽的忍哭声。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宁王最得力的部下钱俞亲来,先是问了尚书千金是否彻夜未归,得到肯定答案后,又坦言告知,准王妃在宁王居所,因身体不适,要晚些时候才回。 顾仲祁和陈氏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喜是女儿安然无恙,怒则怒她的不自爱。 虽说婚约在身,岂可随意跑去未婚夫处过夜?还闹得个“身子不适”?铁定是习武的宁王憋不住,狠狠折腾她一宿…… 顾家人不愿丑事外扬,命仆役丫鬟一律闭口不谈。 房中的顾盈芷闻此消息,更是悲从中来。 她万万没料到,惊心谋划的缠绵之夜过去,醒时竟寸缕未覆,躺在符展琰怀内! 历来温和如春风的未婚夫嘴边挂着冷笑:“盈妹,昨夜尽兴不?你如此盛情邀我共度春宵,我好生欢喜。” 说罢,他低头吻她,如发疯似的攫取她的心魂,强悍且坚定,却毫无情谊。 她不住后缩,被他翻身压在下,跻身而上,俯首咬着耳廓。 “你再唤别的男子试试?” 顾盈芷瞬即如被无限悲凉包围——他是来……捉奸的?还是从一开始就是他? 他宣泄情与欲,当中包含了明显的愤怒与怨恨……顾盈芷欲哭无泪,承受他的放纵,无助地在他的唇齿下崩溃求饶。 当他释放狂热,还不忘笑哼哼告诉她,他越发期待两个月后洞房花烛夜。 她羞愧难当,仓促穿上衣裳,忍痛逃离现场。 而今回到读鹤园,听闻堂妹在宁王处,充分印证一事——两封信对调了! 数月以来悉心设下的圈套,全白费了! 宁王和顾逸亭会猜出,这场欢愉本来就是个局吗? 万一他们知晓,会不会打击报复,或秋后算账? 顾盈芷满怀侥幸祈求,那两人只忙于鱼水之欢,无暇顾及细枝末节。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其实设定上,他们的重生是因为小宝宝的怨念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10瓶、阮夢竹1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谢谢大家对我的呵护和支持,如无意外,下周全文完结哈!^_^ 第96章 是日,宋显维与顾逸亭相拥而眠,睡到中午才迷迷糊糊醒来。 从动魄惊心的局面逃离,又聊了半夜,总算打开心扉,重新认识对方,二人均舍不得放开彼此。 许久,顾逸亭睁开惺忪睡眼,眼眸温润光华莹莹照人,无端予人楚楚迷离之态。 宋显维心头一热,低头逐寸亲吻怀中昳丽秀颜,嘴上含糊其辞:“亭亭,你先前说……孩子会回来,可我若不在这两日让你怀上,兴许来的就不是那小家伙了……” 顾逸亭明显觉察到他身体某处叫嚣而起,硬得硌人,羞涩之情徒生:“先别闹,我、我饿了……” “饿?正好!本王仅供宁王妃独享。” 他一倾身将她压下,未料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近。 “殿下,太嫔娘娘……已在前厅坐了好一会儿,您是不是该……?”柯竺的声音隐含试探。 “……!” 千娇百味 第131节 榻上的二人同时一僵,随即骨碌碌滚落在地,继而手忙脚乱整理衣裳。 忙活了一整夜,他们居然把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抛诸脑后! 今日可是柳太嫔抵达行宫的日子! 顾逸亭叫苦不迭。 与准婆婆首次见面,她却在未婚夫的床上睡过了头,请问她的形象还能挽救吗? 她已顾不上没来得及准备的新糕点,仓皇失措地重绾发髻,插上珠翠,穿上昨日那银红褙子。 偏生此处无任何胭脂水粉,她只能草草洗了把脸,素面朝天示人。 宋显维比她还尴尬。 无论怎么遮挡,腹下数寸的蓬勃景象就是不肯示弱。 这不充分暴露了……他是为与未婚妻厮混,才没恭迎母亲? 事到如今,二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相迎。 出了卧室所在的暖阁,宋显维以袍袖遮盖腰腹处,走路姿态略显古怪。 顾逸亭则两手空空,茫然不知所措。 被领入炭火融融的前厅,小情侣当即朝客座首席的翠裳丽人施礼;座上丽人起身还礼,细细打量二人,慈眉善目间不含怒色,反倒暗藏戏谑。 “娘……儿子没想到您今儿来得这般早。” 话音刚落,宋显维又觉不妥。 都中午了!柳太嫔长居的北山离镜湖行宫仅隔了一座山和一面湖!一个时辰的路程,哪里早了? 柳太嫔莞尔:“阿维长大了,开始嫌当娘的来得太早?” 宋显维窘迫得想挖个洞自埋。 柳太嫔将目光放在顾逸亭的娇容上,柔声道:“亭亭,来,坐这儿……这大半年来,阿维每回来探望我,总能把你挂在嘴边说上半日。今日虽是你我初见,我已觉着好生熟悉呢!” 顾逸亭受宠若惊:“太嫔娘娘见笑了。” 宋显维生怕她拘束,急忙凑到她耳边:“你别怕,我娘特别好说话,只要你不当着她的面打骂我就成……” “我什么时候打骂……”她话未道尽,目睹他微微发红的左脸,慌忙把余下的“你”字咽进肚子里。 柳太嫔眼见二人当众耳鬓厮磨,不怒反而窃喜。 她一生中与众嫔妃同享帝王恩宠,偶有寥落感伤,却不能对外表露。 知儿子对此不解和困惑时,她曾软言开解勉励,让他成年后对待所爱女子始终如一,才不会让心爱之人陷入她这样的苦恼。 也许她这一番话根植于宋显维心中,以至于但他迷上一人后,便执著得惊人。 所幸他所爱的女子,容姿不凡,凝望他时,眼中柔光满满。 温馨甜蜜的气氛之下,柳太嫔哪里还会追究他们迟来的怠慢? 闲聊一阵,顾逸亭越发放松,好奇宋显维都对柳太嫔说了什么,笑问:“太嫔娘娘,他该不会说我坏话吧?” “怎么会?夸你还觉词穷呢!”柳太嫔笑望眼前的一对璧人,正如宋显维先前所言,友善且无架子。 顾逸亭心底泛起浅淡的哀伤,又万分庆幸——这一世,柳太嫔尚在人间,该好好享福了。 吃吃喝喝聊了一阵,宋显维亲送柳太嫔至隔壁的疏桐苑歇息后,才与顾逸亭悠哉悠哉步往读鹤园。 他们并不急于回去。 只因前方等待的,已不全是温情脉脉的家人。 ***** 二人大摇大摆归来,宣称先一夜,顾逸亭被行宫宫人拐至偏僻处,幸得宋显维路过相救。 这离奇的说辞,听起来更像是为掩盖未婚夫妻夜间幽会的蹩脚谎言。 偏生他们态度磊落且神色凝重,倒无多少缱绻过后的羞涩与心虚。 宋显维留下女护卫轮值,尚书夫人和陈氏等不明就里者倒还罢了,顾尚书和顾仲祁则认出,两名青年女护卫竟是熙明帝的随身近卫,不由得肃然。 ——宁王对未婚妻爱护到何种程度,才不惜动用女帝的心腹来保护? 顾逸亭仍旧是昨日那套裙裳,除去发饰少了两件、狐裘蹭了点灰、拖裙微起皱褶,其余尚算得体。 她送别宋显维后,环视四周,神情淡漠:“姐姐在何处?可安好?” 顾盈芷的彻夜不归与诡异哭泣已让众人深感狐惑,再观顾逸亭态度大变,顾尚书等人心知有异,如实说了。 顾逸亭眸色一冷,闲聊几句,将正在受罚的碧荼领回房。 碧荼昨夜陪顾逸亭外出散步,遇两名宫人传话后,匆忙回来报信,再去追时,已没了主子的影子。 她因地位低微,未经传召不得进入主殿范围,暗恨自己笨拙没跟上;当夜见顾逸亭迟迟未回,整夜担惊受怕未能眠;晨来再得悉自家娘子失踪,吓得哭了出来,立马被陈氏抓去关禁闭。 此际被顾逸亭带回,她惶恐不安,扑通跪倒在地。 “碧荼,你先别忙着跪,起来说话,如实回答我的问题。”顾逸亭坐在窗边短榻上,表情难辨悲喜。 “是。”碧荼垂泪起身。 “你昨儿替我送点心去给宁王殿下,可还记得,外层包裹的绸缎是什么颜色的?” 碧荼大惊:“难到……送错了?他们从各处攒了些大小合适的缎子,说是绣有金丝的黄缎子留给贵人,便用来裹住您亲手摆放的那盒……您也晓得,我一向不大能辨认黄蓝色,恰巧大房娘子为符世子准备的又是蓝色,可我送去前,一再确认过的……怎么会错了?” 她情急之下,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顾逸亭已捕捉到至关重要的信息——确实是姐姐所备,也确实与符展琰的弄混了! “你向谁确认?” “……额,尚书府的青溪、红涧、蓝凌,难不成……她们仨耍我?” 顾逸亭禁不住笑了:“若我没记错,她们与绿湖是一伙儿的,想借机使坏,以报复你作乐,也未必不可能。” “太可恶了!”碧荼恨得直咬牙,“小娘子,殿下是否动怒?我、我这就去请罪!” 顾逸亭微笑:“无妨,他没吃上我摆的,可梅花酥不都是我做的吗?” “不能便宜了那几个丫头!我得找机会要个理去!”碧荼瞪眼,满脸忿然。 这回,顾逸亭没再制止。 先让丫鬟们闹腾几下,把事情抖出也好。 她固然想与堂姐当面对质,得知其归来后躲在房中饮泣,料想对方已自食其果。 行宫内耳目众多,若真把此事掀个底朝天,一旦传了出去,不单有损顾尚书的名声,更破坏两家多年的亲密关系。 她可以不再把那人当成姐妹,但其他亲缘关系,她能不伤害,尽量不去伤害。 毕竟,她在穗州把四叔一房人打得没法翻身,如再毁了大伯父一家,只怕整个顾氏家族从此难以支撑。 因此,顾逸亭暂且隐忍不发,等待宋显维搜集更多证据。 当日,顾盈芷借身体不适,房门也没迈出一步。 顾逸亭依稀记得,上辈子情况实则类似,然而她自顾不暇,没往心里去。 细想前世的堂姐将婚期提前了一月有余,该不会是……? 不过,顾逸亭懒得跟她废话,更没特地提醒她,而是如常做了梅花酥、梅花水晶冻等点心,黄昏时送去与宋显维母子同食。 柳太嫔仅在行宫逗留三天便返回,顾逸亭作为未来儿媳,深知中午的会面太过失礼,自是不遗余力补救。 幸而,柳太嫔丝毫没介怀,还大夸她心灵手巧、贤良淑德,羞红她的脸之余,亦令宋显维一脸骄傲。 ***** 翌日,碧荼忍不住抱怨那三名丫鬟摆了她一道,害她误把宁王和符世子的礼物对调了;三名丫鬟先是死活不认,说碧荼自己愚笨,陷害完绿湖又陷害她们仨。 她们三人成虎,信誓旦旦,把单纯的碧荼气得快哭了。 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钱俞忽然押来两名行宫宫人,宣称已拿下了夜间骗走顾逸亭之人,请她本人确认是否有误。 顾逸亭和碧荼轻而易举辨认,两人则哭着说是受府上丫鬟指使,与准王妃开个玩笑罢了。 钱俞出示宁王府令牌,要求读鹤园中所有丫鬟配合接受指认。 大家惶然以对,抖得不成样子的绿湖毫不意外被认出,惊得险些瘫软在地。 青溪、红涧、蓝凌三人瞬间吓呆,闷声不敢吭。 顾逸亭见状淡淡一笑:“绿湖,你与我开的‘玩笑’,可真不小啊!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我……”绿湖惶恐瞪大双眼,上下嘴唇哆嗦着,勉强挤出半句,“……娘子救我!” “这丫头是我堂姐的贴身侍婢,钱大人带去审问前,可否容我向姐姐打个招呼?” 顾逸亭提高了嗓门,此言便清晰传进顾盈芷所住的小阁楼内。 躲在门后偷窥的顾盈芷再无半分侥幸。 她清楚明白,宁王和堂妹早知来龙去脉,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未在第一时间撕破脸。 带走绿湖,只为杀鸡儆猴。 面对顾逸亭步步行近,她双腿发软,颤声道:“妹子,绿湖做了何事,我一概不知。我染了风寒,你、你莫要靠太近,免得感染上了……” 门外顾逸亭定住脚步,精致唇角轻勾:“姐姐先养病,妹妹改日再问候。” 听似平常的姐妹交谈,无端凝了一股凉意,教顾盈芷遍体生寒。 她明知这笔账,越放在后头清算,越让她夜不能寐、倍感煎熬。 但她仍想多拖些时日,等待渺茫的转机。 ***** 行宫之会为期二十日,除去日常的温泉汤浴,熙明帝隔三差五举办不同类型的宴会,如宗亲宴、朝臣宴、撷梅宴、赏月宴;还有各式各样的小活动,如赋诗会、插梅瓶比赛、投壶、试酒、赛马等小型聚会。 宋显维能带上顾逸亭时,都极力邀她同往,巴不得整日与她黏在一起,不再顾忌旁人的言论与非议。 宗亲们嘲笑——宁王殿下怕未婚妻丢了不成? 宋显维耸了耸肩:“丢过两次,真不能再丢了。” 于他而言,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理应时时刻刻捧在手心。 千娇百味 第132节 起初顾逸亭百般不适应,记起前世的错过,决定好好珍惜今生与他共度的每一日,大胆与他同行,为他在各种比试中助威,热烈庆祝他的得胜,含笑安抚他的落败,温柔鼓励他再接再厉。 她要努力完成上一世没做到的事,成为他最坚强的后盾。 阖宫皆知,宁王和未婚妻情深爱笃,情比金坚,羡煞旁人。 随着调查的进一步展开,钱俞又逮住一名形迹可疑的宫人,并从侍卫处确认,事发当晚见过符世子独自一人闲逛,往北面去了。 当宋显维以温暖大手握住顾逸亭微凉的小手,领着她抵达北边密林里的烟暖花阁时,某个答案已浮上水面。 “亭亭,你如此沉得住气,出乎我的意料。” 在昔年父母初次邂逅的园林中,宋显维凝视顾逸亭平静如水的面容,禁不住感叹。 “不是我沉得住气,”她笑意苦涩,“一来,我若行宫把事情闹大,不到半柱香时分,圣上便能知晓一切。大伯父、大伯母两世待我极好,堂姐之事一旦揭露,最伤心必然是他们二位,我何苦让两位长辈在同僚面前失态? “二来,这些天,我反复思索,扪心自问,前世也好,今生也罢,究竟做错何事,导致姐姐铤而走险?” “你姐怎么想的,我不晓得,但你未来姐夫……在你我公开关系前,考虑过同娶你们姐妹二人。” “你从何得知?”顾逸亭震惊。 宋显维做了个鬼脸:“道上偷听的。” “何时?” “……好像是,有一天晚上,他跑到你家门口,跟你说了些话?噢!琼林宴那夜!” 顾逸亭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冲进我房间耍酒疯,还赖死不走,是吧?” 宋显维挠了挠耳尖:“我有那么恶劣吗?你不能换个好一点的形容?比方说,‘夜探香闺’、‘求得与你同床共枕的良机’之类?” “呿!” 顾逸亭啐了一声,思忆则飘回上辈子。 前世她和符展琰相识数载,记忆中,他的确对她很关照。 她视其为兄,认为对方是爱屋及乌,未曾想过,或许有些情愫不那么单纯。 若非重新活了这一趟,她永远也不知道,视线未及处,阴谋诡计远远超乎于想象。 见她静默半晌无话,宋显维料想她在思索关于符展琰之事,微觉不悦:“在本王面前,不许想别的男子!” 顾逸亭被他骤然端了亲王架势的醋意给逗笑了:“遵命,我在殿下背后慢慢想。” 宋显维悄然瞥了数丈外的狄昆一眼,暗恨旁人在场,无法用他专享的方式狠狠惩罚她,只得更改战术,埋怨道:“你心里没我,好几天没给我弄吃的。” 顾逸亭对这控诉表示不满:“分明是你成天拉我到处跑,好意思怪我?” “……也对,”他自找台阶,“算了,我能吃一辈子!不差这两三天!记住,吃到我牙齿掉光,你也不许偷懒,要给我熬那种不用嚼的粥!” “你真打算吃我一辈子?我又不是真的厨娘!再说,你牙齿掉光时,我有力气熬粥么?” “有没有力气还不能下定论,但……我‘吃你’一辈子,那是肯定的。” 他把“吃你”二字说得无比暧昧,顾逸亭忆起他曾说过“除了你,我吃别的都没食欲”,霎时间满脸绯红。 那会儿,她全当作调情之言,却未曾料想,他是真“吃”过。 天知道过往相处近一年,他每次望向她时,脑子里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坏主意! 顾逸亭的脸红诱发某人的得寸进尺。 “亭亭,你那晚脱我裤子,摸我大腿,是为了确认我腿上的小伤疤?啧啧啧,看来,你把我牢记在心许多年啊!连这点小细节也念念不忘……感觉蓄谋已久……” 顾逸亭的手不知该捂他的嘴,还是捂自己的脸,“你、你能不能别提?” “目下所有人背后议论咱们有一腿,我明明没干什么,清白名声遭受污蔑,唉……”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顾逸亭好想打人,都这样、那样过了,还说“没干什么”! 她磨牙道:“你是想让我公开说明,我俩没到那地步?” “不,”他咧嘴一笑,“我是想,赶紧‘坐实罪名’来得痛快!” 这下,顾逸亭真打人了。 远处的狄昆有点纠结。 他的责任是保护宁王,多年来不惜以命相护。 可准王妃当着他的面殴打宁王,他是该制止?出言警示?请求手下留情?或是瞬间失去所有感官? 眼看宁王殿下被准王妃的小粉拳揍得喜笑颜开,一贯迟钝的狄昆毫不犹豫选择了最后一个选项。 ***** 年节前,大队人马陆续离开镜湖行宫,往城里各处涌去。 依照往日惯例,顾仲祁等人会顺道先送顾尚书一家回府,但今日顾尚书想先去探望二叔公,是以改道去了城西顾府。 二叔公而今在府里种了上百棵盆景,其中半数是宋显维通过各种渠道讨来的珍物,深得老人家喜爱。 因此,即便顾逸亭等人离家多日,二叔公半点也不寂寞,兴致勃勃折腾他的诸多新宠。 托病不见人的顾盈芷虽不情不愿,却没任何理由拒绝向二叔公问安,只好木然下了马车,到顾逸亭家中小坐。 当丫鬟们端来各色蜜饯、糕点、小食,她懒得与人交流,干脆蒙头吃东西。 顾逸亭见状,淡声提醒她:“姐姐,这五香脯丝热性调味,你能少吃则少吃吧!还有那山楂脆是万万碰不得的!” “……?” 姐妹二人多日未交谈,顾盈芷闻言一愣。 只听得顾逸亭淡定补充了一句,语气柔和如春风,吹来的则是平地一声雷。 “我也是听来的,据说这些……对腹中孩儿有害无益呢!” 作者有话要说:阿维表示,你们的狗粮,我和媳妇承包了! 【容·咳成狗·千丝只能写到这儿了,明天继续哈!】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1枚、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97章 “腹中孩儿”四字,无疑对尚未出嫁的顾盈芷而言,是个巨大的重击。 她月信晚了好几日没来,正烦躁难耐又不敢声张,此际当众被顾逸亭一语揭破,霎时间的愤怒、惊惧、悲切如烈焰焚烧着她。 “你!你少胡说!” 顾尚书夫妇、顾仲祁夫妇、堂兄堂嫂和顾逸书兄弟均愣了愣,凌乱目光在相距甚远的堂姐妹身上来回扫视。 诚然,二人这半年相处下来,如亲姐妹般熟络热切,莫名在抵达行宫的第二天晚上双双失踪。 其后,姐姐借生病拒绝出席所有聚会,且贴身丫鬟因与妹妹“开玩笑”被带走了;而妹妹则如常赴宴,陪伴父母、未婚夫、未来婆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顾尚书等人起初一头雾水,此时此刻听闻顾逸亭乍然爆出惊天之言,越发断定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 要知道,顾逸亭性子温和内敛,沉稳懂事,绝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的堂姐泼脏水。 反之,这段时间,顾盈芷对她避之不及,怎么看都像是心虚的表现。 在亲人注视之下,顾逸亭以银箸夹起一块雪玉糕,抬袖遮挡着放入嘴中,咀嚼吞咽后,浅抿了一口花蜜水,才慢悠悠解释。 “事关重大,多加小心为妙!” 顾尚书转目直盯顾盈芷:“可有此事?” “爹!你别听她瞎扯!女儿……近日体寒,身体不适罢了!” 顾盈芷急急分辩,可积压多时的畏惧将胆量磨灭得所剩无几,眼神、语气、举止无不流露怯意,乃至绝望。 顾尚书阅人无数,顾夫人知女莫若母,岂会听不出其中端倪? 即便孕事未必为真,但顾盈芷委身于人的事实,已摆在眼前。 “是同璞那小子干的好事?”顾尚书怒目直盯着女儿,隐隐已烧起火光。 “同璞”是符展琰的表字。 顾盈芷狠狠瞪了顾逸亭一眼,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丢人现眼的东西!”顾尚书暴怒之余,又暗松一口气,改而对管事道:“去宁康侯府把符家那小子叫到尚书府!” 管事应声而去。 顾尚书对搞不清状况的二叔公提出告别:“二叔,家中出了丑事,侄儿得先把不肖之女带回去管教……” 他话未道尽,顾盈芷冷笑:“凭什么我就不肖了?亭亭有了准王妃的身份,就能不守礼?” “姐姐慎言,妹妹清清白白,何曾不守礼?”顾逸亭冷言回应。 “哼!怎么可能?” 顾逸亭秀眉略微扬起,精致粉唇吐出清冽嗓音:“看来,姐姐今日是打算把事情公开了?正好,眼下已离开行宫,在自家关起门来,倒不怕隔墙之耳。” 她摆了摆手,示意其余丫鬟仆役退下并掩上大门,不紧不慢地道:“首先,那日你假冒我的笔迹,分别写信邀请宁王和符世子到烟暖花阁和梅心酒泉夜会。你把信装进我备下的梅花酥食盒内,黄的献予宁王,蓝的赠予符世子,借我贴身侍婢碧荼之手传送,以遮掩真实目的……” “你、你血口……血口……”顾盈芷瑟瑟发抖,反驳毫无底气。 顾逸亭镇定自若,续道:“你大概认为,举手之劳的一点小事,碧荼单纯又听话,铁定不会出差错。可惜,你定然万万没想到——碧荼天生不辨黄蓝二色。 “当日,她奉你之命,同时送赠两份点心,因路上疑心自己弄混,又腼腆不敢征询沿途的侍卫大哥,只好求助于偶遇的青溪、红涧、蓝凌三人。 “她们仨大抵看不惯碧荼,或是想为绿湖出气,竟不约而同‘颠倒黄蓝’,导致碧荼送反了。 “说来也巧,依姐姐谨慎的性子,原是会派绿湖悄然尾随作监督,偏生她因犯错而罚跪,你少了个监督之人,一切自是按照原计划行事。 “当夜,我散步时路遇两名宫女,哄骗我说父亲急需帮忙,将我带去偏僻处,下了迷魂之药,让我乖乖就范,随她们走向梅心温泉……等来的则是以为受我之邀的宁王!试问,若碧荼未曾对调两个食盒,来的人会是谁?而宁王将去往别处,遇到何人?” 除了顾盈芷外,余人皆捏了把汗,打量顾盈芷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诘问、恼怒、厌恶兼之。 尚书夫人泪光泫然:“盈盈,这……这是真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顾盈芷纤细的手捂住胸口,不停喘气,既不理会,也不申辩。 她还能说什么?顾逸亭手中掌握的,比她预想的更加精准全面! 千娇百味 第133节 近二十日的侥幸化为粉末,如云烟消散。 顾逸亭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镶珠银盒,从中取出宋显维当初收下的玉笺,交到顾尚书手中。 “大伯父和大伯母皆知,我们堂姐妹二人字迹十分相似,可宁王……那傻瓜!他平日只好武,对于字体、笔势的辨认并不在行,见是碧荼亲来,又的确是我制作的点心,真心误会我大胆热烈至约他共度良宵,傻乎乎就来了。 “与我一碰面,他方知是个局,又推断出那儿藏有催情之药,急忙将我抱回雪园。他爱惜我,不肯趁火打劫,不惜连夜请了秦王妃为我解毒……想必秦王夫妇深夜驾临宁王处所之事,诸位略有所闻吧?” 这件事当时引发过诸多猜测,事后不了了之。 若非顾逸亭详述,众人如何想得到,劳师动众的……居然是为某场匪夷所思的诡计? “至于姐姐……她原是要以我之名,邀请宁王去烟暖花阁。烟暖花阁是何地方?相信长辈们比我更熟悉,此地偏远僻静,又恰恰与宁王本人大有渊源! “宁王的部下后来查证,当晚亥时后,确有侍卫目睹符世子月下散步,辗转北行,次日方归;而烟暖花阁内,纵然做了善后工作,但角落遗留的丝带、珠饰,小香囊等物,却是我的私物!由此可见,姐姐窃取我的物件,伪装成我的模样,试图诱宁王上当!” 顾逸峰听得糊涂:“姐,你和堂姐有几分相似不假,但姐夫不会蠢到将你俩搞混吧?” 顾逸亭哂笑:“峰峰,你有所不知,五族之境有一种草药名为畅心,以特殊方法烘干后磨成粉,能使人致幻,轻易相信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视觉、听觉、触觉皆受严重影响。此毒,你姐夫……阿维……宁王曾在尹心手下栽过一回,堂姐从何得来,绿湖已坦白招认了。” 她一时不慎,顺了顾逸峰的话,将宋显维误称为“你姐夫”,瞬即脸颊如烧。 “绿、绿湖她……她人呢?”顾盈芷颤声问。 “姐,”顾逸亭黯然叹道,“你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在为自身的处境忧心?绿湖被带走当日,招认她参与的部分,人在何处……稍后,宁王府的指挥使会给你答复的。” “她、她死了?” 顾逸亭寒声道:“我虽未嫁入宁王府,却早已接了赐婚圣旨。皇族亲眷受人迫害,你觉得宁王还能留她的性命?我之所以拖到今时今日才把来龙去脉告知长辈,一是不愿在御前大动干戈,有辱圣听;二是不愿影响大伯父、父亲的仕途,以及他们多年的兄弟情分;三来,我曾视你为最亲密最信赖的姐妹,即使遭你算计,也努力保全你的面子。 “我没把这事当作谋害皇族亲眷来上报,也未曾祸及顾氏家族的颜面,将大事化小,小事简化为姐妹间的争执。你也是时候给我个交待了吧?说说看,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会让你一位尚书府的千金屈尊到青楼寻药?” 此言一出,顾尚书怒而摔碎了手边的茶盏,厉声喝问:“盈盈!你、你是存心要丢尽顾家的脸?” 顾盈芷双手抓握着圈椅扶手,全身打颤,呜咽之音从喉底艰难挤出:“她!她一点儿也不简单!先是抢了宁王殿下,又勾引符家哥哥!我气不过,便想着……成全他们!” 顾逸亭“勾引”符展琰? 余人目目相觑,均不知此话从何而出。 顾尚书怒火中烧:“此等无稽之谈!谁会相信!你自己嫌弃宁康侯府不如早年显赫,拖着迟迟不肯出嫁,而今同璞已有官职,你不老老实实,还折腾这些卑鄙下流的肮脏事!我顾仲安没你这样的女儿!” “爹!连您也偏爱亭亭?我才是您的亲骨肉!”顾盈芷声嘶力竭,“她和那姓符的,背地里有多少牵扯,问他们便知!”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敲门:“世伯,伯母,顾二叔,展琰有要事求见。” 在场所有人一愣,只见那靛蓝锦袍的青年已迫不及待推门而入,对众人执礼:“撤离行宫时,展琰已决心到尚书府请罪,未料伯父、伯母先来了顾二叔家,世侄干脆勒马后在府外,恰逢仆役出门相邀,便冒昧而来,还望各位恕罪。” “请罪?”顾尚书长眉一凛。 符展琰从袖内翻出两件事物,一是与方才顾逸亭所逞的玉笺相类的书信;二是一支光华流丽的荷叶银簪,栩栩如生的银荷叶上点缀可爱的海水珠,正好是顾逸亭初次造访尚书府时所佩戴。 正当大家认定,符展琰要以此证明他和顾逸亭的私交,他却苦笑道:“信是随亭妹子的点心捎来的,可我与盈妹相熟多年,岂会认不出她的字?而这发簪,是我依照暗示,抵达烟暖花阁后……” “别说了!”顾盈芷粗暴地打断他。 符展琰淡然道:“盈妹,你做得出,却不许我说?” “符展琰!你、你若敢再多说一字!我与你恩断义绝!”恼羞成怒的她已全无千金风范。 “盈妹,你我自小相识,婚约立下十八年之久,满城皆知;目下你连身子都给了我……与我恩断义绝?你莫非想孤独终老?” 符展琰平静中透着无奈。 顾盈芷气得想扑过去打他,被身旁的尚书夫人死死拽住。 她哭泣着挣扎:“你、你无耻!” “你以为我没想过要尊重你、等到拜堂成亲那夜?我无耻,是因为你点的催情的香烛,外加你口口声声喊我为‘殿下’,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忍受此辱?” 他当着一众长辈和小辈之面,公然道出细节,引发顾盈芷抓起杯碟掷向他,哭嚎道:“都是你!你见异思迁!你与我有婚约,还觊觎我堂妹!” 符展琰猝不及防被她砸破了额角,血流如注,只随手抹了一把:“我承认,初识亭妹子时,确实被她的温柔美丽所吸引,起过非分之想,意欲同娶二美。 “可……没多久,得知她早已和宁王殿下两心相印,又怎可能再怀觊觎之心?盈妹,你若有不满,大可向我宣泄,这么多年……我哪回没让着你、顺从你? “我承认我不过为侯府世子,未能予你极盛的荣宠,但我一心一意待你,你何苦要嫉妒亭妹子博得宁王殿下的宠爱?你放心,只要你不计前嫌,我也不会小肚量到计较细枝末节。 “如若宁王殿下与亭妹子肯予以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就痛快谢恩,安心等我迎亲吧!” 他对未婚妻有多好,尚书府中人历历在目。 听闻这番“言辞恳切”的劝慰、“痛心疾首”的包容,大家一致相信,全是顾盈芷一人胡乱吃醋、借此攀龙附凤,才闹出连串波折。 幸亏顾逸亭大度,符展琰也既往不咎。 唯独顾盈芷见识过他在烟暖花阁的狠戾和粗野,深知未婚夫对自己的情意已磨损得七零八落。 这一连串的说辞,摆明将过错全数推在她身上! 更装出一副深情无怨的委屈,好让别人同情遭遇,不再责怪他! “不!你这伪君子!不是的!”顾盈芷惊怒交集,嘴上颠三倒四乱吼,“你们都错了!宁王殿下……早在数年前已到我家打听过我的事,若非与符家有婚约!宁王妃……是我才对!是我才对!是亭亭沾了我的光!一定是的!” “此言差矣!” 庭院中传出一低沉醇嗓,恰如陈年佳酿。 随即那昂藏挺拔的墨灰色身影已现身于门外,正是宋显维。 顾尚书等人连忙起身礼迎。 宋显维示意大伙儿不必拘礼,随后走到顾逸亭身边,抓起她身后的狐裘,顺手披在她肩头,蹙眉道:“炭火不够旺,你还穿这般少?” 众人早已习惯他目中无人、仅有未婚妻,仍觉这旁若无人的亲昵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甜腻了些。 宋显维斜幕睨视顾盈芷:“顾娘子,本王从一开始就在找亭亭,与你绝无干系!是你彻底理解错了!” “怎可能!她压根儿没来京城!更没在我家!你明明寻的人是我!” 顾盈芷不顾仪态,厉声疾呼,眼神尽是不相信的怨恨。 宋显维淡淡一笑:“本王在祁城中箭,毒发时昏迷了三日三夜,兴许是上苍指引,兼之先帝报梦,告知我——要坚强活下去,和我未来的妻子相遇。她姓顾,小名亭亭,是顾尚书家的晚辈。 “本王醒后好奇,遂派人打听过你们家的女眷,发觉查无此人,只当自己高烧不退之际的臆想。何曾想过,今年年初真在岭南遇上了她?” 他把漫长梦境压缩成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看似牵强。 但对应他以亲王之尊,在穗州却甘愿扮作下人、竭力护着顾逸亭,甚至数次受伤昏倒,倒为此说法增加了可信程度。 再说,他请出“先帝”,谁敢否认他? 顾盈芷得到当事人的否认,已知无路可退,唯有跪倒在地,手脚并用,爬至宋显维跟前求饶。 “殿下!我、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请念在、念在……” 她能让他念在什么份上?一片痴心?念在顾逸亭的份上? 她可是设计毁“宁王妃”的清白! 要不是身在顾家,当着二叔公、顾尚书、顾夫人等面,宋显维真想一脚踹开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但他素来不屑于向弱女子动手,只嫌弃地避过她的磕头,冷声道:“我只听亭亭的。你陷害的是她!你心里半分愧疚之情也没有吗?” 顾盈芷改而抓住顾逸亭的衣裙,垂泪道:“亭亭,是姐姐鬼迷心窍……是姐姐痴心妄想,姐姐对不住你!姐妹一场,求你从轻发落吧!” 顾逸亭眸光沉静,直视她曾坚信的好闺蜜、好姐妹。 视线模糊后,对方面目扭曲,倍感陌生。 是前世堂姐的出类拔萃,造就了同样受瞩目的她。 名动京城的“顾氏姐妹花”,竟只是个笑话? 顾逸亭居高临下凝视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语气难掩惋惜:“姐姐,在……你所不知道的岁月里,你曾是我的榜样,是我学习、仰望、祝福的对象,如今看到你亲手摧毁这段姐妹情缘,我的心,比你想象中的痛,你可知?” 她不晓得,为何上一世没了宋显维提前探听尚书府之事,光凭符展琰对她若有若无的好感,顾盈芷依然选择设局害她,大抵人心的贪婪、妒忌、阴狠,无需多少契机,便可触发。 这世间上,或许只有她记得,她们曾经要好得宛如孪生姐妹,同吃同睡、同穿一套裙裳、同用一批首饰,同绣一幅刺绣、同绘一卷丹青,她们抚养过同一只猫、逗过同一只鸟……点点滴滴,已不复存在。 顾逸亭好想告诉自己,那些记忆犹新的温情时刻,并无掺杂虚伪和阴谋。 但她何必再自欺欺人呢? 众人环视下,顾盈芷跪伏在地,泣不成声,却不料……顾逸亭满脸悲色,眼泪亦如断线珠子般坠落。 宋显维心中大恸,懒得理会他人的目光,一展臂将未婚妻深深拥入怀内,任由她依在胸口处,尽情宣泄。 上辈子,他没能在她最无助时给予关爱;今生,他将不会放过任何呵护她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我希望明天能一口气写到完结啊啊啊啊!可是我又华丽地发烧了……欲哭无泪,不敢随便立flag。】 谢谢陪伴我走了这么久的小可爱们,是你们收藏、订阅、留评、赞助、灌溉了这个小冷文,让我努力保持日更到现在,谢谢大家!明天见!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木昜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8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98章 户外的雪气自虚掩的门窗中飘散而入,使得室内僵持不下的气氛更为冷冽。 相反,顾逸亭悲怆的心境被宋显维怀抱暖化,徒然生出一股坚定的力量。 她的确失去了姐妹情谊,可得到的只会更多。 悄然挣脱包容与安抚的拥抱,她以丝帕拭去泪痕,收敛悲痛之色,目视顾盈芷淡淡发声:“若我没猜错,你腹中已有符家骨肉,我不想过份为难你,你且安心嫁过去待产吧!” 顾盈芷听出堂妹大有赦免之心,先是一怔。 她想否认怀孕,却又怕宁王继续追究,左右为难,唯有傻傻跪在原地。 符展琰骤然惊闻未婚妻有孕,目瞪口呆,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毕竟那夜至今才过了二十日,即便真怀上了,按理说……哪有那么快知晓! ——这孩子……真是他的?应该……是吧? 顾尚书和夫人正为女儿干出离经叛道之举而心焦如焚,既盼着宁王这对未婚夫妻公正处理,又忧心女儿的安危,忽听顾逸亭轻而易举放弃问责,均心头大震,嗫嗫嚅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逸亭眸光满溢着怜悯与哀伤:“大伯父、大伯母,侄女衷心感激二位的厚爱,不愿你们背上污名。但……请恕我没法把她当姐姐。若有缘得见,我将改唤她为‘世子夫人’。” 千娇百味 第134节 言下之意非常明确,她将与顾盈芷脱离堂姐妹的关系,从此不再往来。 “殿下,亭亭,还有二弟……”顾尚书老泪纵横,“我、我对不住你们!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 他抬起右脚,试图用力往顾盈芷背上踹去,被夫人拼命阻拦。 顾夫人强行托住他,泣道:“要怪就怪我!是我没管教好!” 顾逸亭叹息:“大伯父,您别动气!侄女本不希望让你们难过,才没在行宫扯出此事,目下真相大白,姐……她也道过歉了,这事算了吧!新春将至,咱们好好过个年。” 迟迟不发话的符展琰上前踏出一步,对宋显维作揖:“殿下,下官年后将申请调离京城。” 宋显维面上不露喜怒,淡然道:“也好。” 顾尚书没脸在弟弟家中闹下去,向一直在吃糕点看热闹的二叔公告辞,对宋显维一再道歉,才命儿子、儿媳妇将魂不守舍的顾盈芷从地上拖起,仓皇离去。 送走了顾尚书一家,顾仲祁、陈氏、顾逸书兄弟皆忿忿不平,均说顾盈芷白瞎了好出身、好教养,伤透了父母的心云云。 顾逸亭则温言劝抚:“到此为止吧!嫂子回来后,大伙儿别提,省得她闹出波折来!” 因陈氏随夫到行宫大半月,生意便全数交给长媳打理。 现下正是最忙碌之时,陆望春尚未归家。 依照她脾气执拗,又视顾逸亭为亲妹,若得悉顾盈芷所为,只怕要拿擀面杖打人。 顾仲祁见宋显维全神贯注目视顾逸亭,料想小情侣有话要说。 “亭亭,你陪陪殿下。离府多日,爹娘得瞅瞅府里被你二哥捣腾成什么样了!” “成,你们忙。”宋显维自觉为顾逸亭系好了狐裘披风的带子,挽起她的手,跨步出门。 依稀听得顾逸峰对兄长嘟囔:“唉!姐夫也真是!还没成亲就整日霸占着我姐,从行宫到家里……咳咳,哥你近日读了什么书?快给弟弟推荐几本!” 被宋显维似笑非笑地回眸一瞥,他立马以最快速度转移话题。 ***** 临近黄昏,顾家花园内,雪枝被斜阳暖光映照出琉璃般的璀璨光泽。 因下人们刻意回避,偌大的园子仅剩宋显维与顾逸亭携手并行。 二人容色倾城,神色平和,如古画卷中的仙侣步入尘世,美好得令人不忍滋扰。 “亭亭,你就这么放过她?”宋显维醇嗓语带狐惑,打破沉默。 顾逸亭失笑:“我何曾放过她了?” 宋显维怔然,记起符展延自始至终没去搀扶顾盈芷,甚至没替她求过一句情,摆明已无息日的深厚情谊。 “也对,你答应不追究,姓符那家伙冲着顾尚书的地位,定然不会悔婚。一旦有了嫌隙,他们将以怨偶的形式捆绑一生。” “正是,余生没完没了的争执或猜忌,兴许比一刀切来得更煎熬些,”顾逸亭苦笑,“阿维,你会否觉得,我比你想象中阴险?细究下来,这手段……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她对你所做之事,若如她所愿成了真,难道不比杀了你和我更残忍?”宋显维眸光一冷。 顾逸亭默然,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 虽然他们私下聊过,万一双方当时真中了顾盈芷的诡计、遭遇不幸,也绝不会放开彼此,而是选择共同面对,但她清楚知道,他们可未必能轻松愉快地走出阴影。 起码,在她前世误以为失身于他人时,一度厌恶自己,暗觉生无可恋。 此番,她瞧得出,符展琰的心态比起先前大不一样。 爱与恨兼有的情形下,那两人又能幸福快乐到哪儿去? 而她和宋显维完婚在即,向亲人开刀,还不如放顾盈芷一条活路。 一则大伯父和大伯母心胸开阔、明白事理,会承她的情;二则,她表现豁达大度之态,为自身和未婚夫挣得一点美名;三则,事情压在两家人间解决掉,好过对外宣扬,影响家族声誉。 “那……便依上次所定,让那叫绿湖的丫鬟来承担?”宋显维再三确认。 “她原只是帮凶,可她推踩碧荼,把汤泼我身上……此等无法无天的丫头,留着有何用!” 宋显维忍笑:“我倒挺感激她整这一出,让我提前尝了点‘甜头’!” 顾逸亭自然没忘他那夜如何待她,顿觉胸口麻酥酥的,忍不住拢了拢披风。 对上他戏谑的笑眸,她绯颊欲燃,气得在他腰上狠掐一把:“净是想着折腾我!” “婚后我躺平任你折腾,总成了吧?”他笑哼哼地凑到她耳边,“我家亭亭热情似火,娇柔如水,本王很怀念,也很期待哟!” 顾逸亭捂脸:“不许再提!我那是……中了药!” 宋显维扳开她的双手,趁机啄了她一口。 二人聊起两世中了同一圈套之事,顾逸亭听说,上辈子随宋显维赴约的人是江泓、而非钱俞时,心下一片了然。 她记得,她与宋显维有过的激烈交缠,尽管她死活不承认并宣称自己早忘光了。 因药物之故,粗喘呼吸声、迷醉吟哦声、皮肉碰撞声交织,肆无忌惮地响彻梅心殿。 试问怀有小心思的江泓如何能忍受?想必早就怒而躲得远远的,即便见她清晨出逃,也未加阻拦。 假若她那时奔出殿阁,遇到江泓、狄昆或袁峻其中一人,大抵会猜出与己缠绵的小青年确为宁王。 阴错阳差,她跑了,误会了,退婚了,死了……回到北上之前。 她自问两辈子信错同一人,但宋显维何尝不是? 让背叛者活着,闲来记起,还能恨一下;若不在人世,连恨都恨不起来。 重活一世,她越发觉得,善恶间的界限模糊难辨。 譬如她曾恨透的女杀手尹心,武艺高强、出手狠辣,却莫名其妙在相处中被她感染,最终不仅舍身救了她,还救了狄昆的性命。 而她一心一意相信的姐姐,世家千金,京城贵女,竟阳奉阴违,处心积虑想要谋害她,不但试图将她塞给定情多年未婚夫,还要夺取她的意中人。 念及此处,她悠悠叹了口气。 ——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心。 ***** 如顾逸亭所料,顾盈芷真怀上了符展琰的孩儿,如上世那般硬生生将婚期提前到了正月。 据闻,自那日把事情抖出后,顾尚书一回府,当即下令将顾盈芷禁足在小院内,直至成婚当日送嫁,才见上一面。 满城热议,想不通宁康侯府与顾尚书两家等待多年的大喜事,竟办得如此仓促草率,氛围诡异,且新郎官成亲后没几日,即刻动身南下,去了饶州任职?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一个月后,宁王府和顾家的盛大婚宴,轰动全城。 婚前数日,宁王府的数百人抬了一堆又一堆的聘礼,绕城而走,浩浩荡荡送至城西顾府,引来路人争先恐后围观。 而婚前一日,轮到顾家人抬嫁妆,大至床铺被褥,小至针线纺锤,有古董字画、珠宝首饰、绸缎纱罗、玩物摆设,担担杠杠,朱漆髹金,喜庆非凡。 顾逸亭静立在高阁,抱着她的大白猫,含笑眺望春花烂漫处的十里红妆,莫名泪目。 这条以红色装点的蜿蜒金龙,连接的是她和他蹉跎两世的情缘。 婚礼当天,新郎官宁王宋显维身着正红黑色滚边喜服,早早入宫,到皇太后、熙明帝、齐王前行三跪九叩礼,再到生母柳太嫔面前行二跪六叩礼。 随后,他带领銮仪卫,请出红缎围拢的八抬彩轿,挑选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官员、侍卫等六十余人,与宁王府上百骑府兵,在满城瞩目下兴致昂扬、意气风发地到顾府接亲。 闺房之内,新娘子顾逸亭则在侍女们有条不紊地配合下,沐浴梳妆,穿上层层嫁衣。 宁王妃的嫁衣不论款式、面料、做工、刺绣皆是极品,由来一众顶级的皇家绣娘为她量身订做,花了整整半年才完成。 描金凤戏牡丹的赤色云霞缎衬得她容色更为红润,眉似春岚染黛,眸如月华耀湖潋滟,唇若丹果红艳。 她浅笑着看大伙儿一一为她添加额坠、耳坠等饰物,再把青丝挽成了妇人发髻,插上金钗珠翠,戴凤花钗冠、披霞帔、盖喜帕。 吉时将至,她在一众侍女陪同下,到前厅向长辈们庄重行礼,由顾逸书背着出大门。 兄长的每一步,带领她走往人生的新开始。 安坐于清芬馥郁的花轿内,她被大片暗红遮盖视线,只觉厚重衣裳闷热,害她快喘不过气。 鞭炮声震耳欲聋后,她感受轿子轻微晃动起行,依稀听紫陌、碧荼笑说“今儿宁王殿下笑成花儿”。 大队人马于唢呐声、箫鼓声、马蹄声、欢呼声、议论声中抵达宁王府。 明明是极其吵闹的场面,顾逸亭的心则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宁。 纵然她没法掀开盖头窥探周遭场景,却深知她最爱的男子,正在前方为她开道。 当轿子停下,议论声中,沉稳脚步声行至她跟前,那熟悉的嗓音柔柔发话:“亭亭,我背你进去。” 喜娘搀她爬上那宽厚健壮的背,她两臂缠向他的肩颈,由他背下花轿、上台阶、跨门槛,迈入重重院落。 喧闹声此起彼伏,宋显维喜滋滋低语:“亭亭,今日我姐、姐夫、兄嫂们都非常赏光地大驾光临了!还有,荣王世子夫妇也遣人送来贺礼……我明日再带你去看。对了,你饿不饿?我听说,他们不让新娘子吃东西……欸?为何不说话?和我还用得着害羞?” 顾逸亭啐道:“有你这般唠叨的新郎官么?” “呵,还没拜堂就嫌我唠叨?嫌弃也没用!再唠叨也是你的人!”宋显维故意将她颠了两下,迫使她惊呼一声,死死抱紧他,引发周遭大笑声,才满意地继续前行。 ***** 三拜过后,宋显维虽百般不情愿,还是乖乖遵照礼节,让喜娘先送顾逸亭入洞房。 酒席间来的尽是身份尊贵者,觥筹交错,喜气洋溢。 □□带来的贵客中,有五族的蔻析郡主、易过容的秦澍、活泼的楷儿,他们一家如愿以偿喝上了宋显维和顾逸亭的喜酒。 回首北行途中的趣事,夫妻二人难免窃笑。 宋显维厚着脸皮,假装看不懂他们狡黠的笑意,洒脱地举杯相邀,感谢他们长久以来的相助,正想问“兰儿是否来了”,身侧忽地冒出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笑嘻嘻拽了拽他的袍袖。 桃花眼水灵灵,笑时弯弯如新月,眉心有颗小红痣,模样娟秀可爱,正是“二哥”的嫡亲闺女宋兰汐。 宋显维咧嘴而笑:“兰儿,你瞧见没?那处廊下植有四十八株罕见的皇家珍品兰草,叔叔先替你养着,等你哪天启程回家,再一并带回去。” “二哥”最善种植各类花草,犹喜兰花。 抛开过往的恩恩怨怨不说,单单是对方将柳家人遣返回中原、省去他漂洋过海的麻烦,这份情意,他只要有机会,定当尽力偿还。 宋兰汐微怔,随即灿然一笑:“兰儿替爹爹谢过小叔叔了!” 宋显维知她机灵通透,复笑问:“不知你们那儿的气候……能不能种活?” 宋兰汐一脸骄傲:“小叔叔也太小瞧我爹爹了吧?我爹爹无所不能,能把整座山都弄成花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不断,怎可能连小小的兰花也搞不好?” 欸……早知这孩子爱炫爹,他就不提这茬儿了! 宋显维无奈:“少扯两句!身份遭人识破可麻烦了!今日叔叔忙,先不与你说了,来日得空,带上楷儿来玩……往后,顾家的峰峰也会常来,你们仨做个伴儿……” 宋兰汐小嘴一撅:“叔叔哪儿是诚心邀我们姐弟来做客?分明想借此绊住你的小舅子!免得他成天缠着婶婶不放!” 千娇百味 第135节 宋显维小伎俩被小女娃识破,冲着她装凶磨了磨牙,继而向其他人敬酒去了。 他得赶紧结束这场热闹且烦人的宴会。 只因,他的小娇妻在新房盼着他呢! ***** 红烛燃过小半,喜帐随风微微晃动,洞房内弥散着绵密醇厚的香气。 顾逸亭头盖喜帕,静然端坐于雕工精湛的婚床上。 金银线刺绣的华美嫁衣于幢幢灯影下闪烁耀目光彩,极尽奢靡。 临近亥时,宁王府的喧嚣声尚未散去,钱俞、柯竺等人半抬半搀着“醉醺醺”的宋显维,将他塞入新房后,嘻嘻哈哈跑了。 而原本醉态可掬、随时要倒下的“宁王殿下”,在跨进洞房的瞬间,恢复了神采奕奕的姿态,令房中众人瞠目结舌。 宋显维喃喃自语:“这帮人坏透了!一个个往死里灌,存心让本王洞不了房!哼哼!还好本王机智聪明!” 余人忍俊不禁,引导一对新人完成新婚夜的揭喜帕、同牢礼、合卺礼和结发礼,便领赏退下。 当紫陌和碧荼将沉重凤冠、珠翠饰品从顾逸亭头上取下时,宋显维已迫不及待催她们手脚麻利些,巴不得捋起袖子亲自上。 两名丫鬟憋笑着,加快了速度,来不及整理满桌的首饰,就被他撵出门。 顾逸亭轻拭额角香汗,绯脸啼笑皆非:“你急什么?我这腕上、手上、耳上的都没除下,你把人赶走了,我自个弄岂不更慢?” 宋显维硬着头皮,协助她逐一摘下其余饰物,弯腰横抱她,步步挪向红帐。 烛火暖光下,怀中娇妻轻垂双目,眸光潋滟,俏颜妍丽无匹。 他情不自禁地倾身吻下,摸索着逐层剥开她的华丽嫁衣。 绣满珠子、宝石的外层绸缎似蜜般层层紧紧捂住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儿,每卸下一件,缱绻气息便浓烈了一分。 剥至第五层时,他暗暗恼火,恨不得直接撕了:“近来天气回暖,你用得着穿那么多?” “我被捂了整日,热个半死,可难受了!”顾逸亭僵卧不动,羞红了脸,嘟嘴回应。 好不容易褪得仅余贴身的薄红纱,内里除了雪色抹胸与丝绸小裤外,再无别的遮挡。 雪肩、藕臂、腰腹、长腿……在轻薄绸纱内若隐若现。 半遮半掩的撩人体态,简直勾魂摄魄! 偏生她整张脸红得不像话,纤长而浓密的睫羽羞羞颤颤,处处透着不可言说的温情旖旎,叫他心荡神驰、呼吸加促。 他如夜色般覆了上去,才意外发觉,他光忙着剥媳妇,自己的袍裳半件未褪! 急忙跪在床上,他一运劲,强行将三层喜服崩开,里里外外撕了个粉碎。 顾逸亭哈欠打了一半,见他急躁至斯,愣愣张着檀唇,半个字也道不出。 宋显维两下去除破裂衣裳,甩在地上,再度扑向新婚妻子,却遭她素手一挡,“且慢。” “又怎么了?”某人几欲抓狂,“说好的,婚后!连本带利!还我!” 他早在数年前尽情享用过她的温软可口,其后面临被抛弃、推倒重来、重新认识、相处、相爱、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千回百转熬到了新婚之夜,自以为凭借“装醉”提早入洞房,即可享受娇妻的温柔,谁料仍有诸多障碍拦在眼前! 顾逸亭娇羞环上他的颈脖,长长墨发倾泻在红绸床单上,映衬纤颈肌肤如雪,两靥也平添道不尽的风情意态。 “本王妃正打算,连本带利还给殿下……” 她垂眸处蔓生千娇百媚,软嗓绵绵,宛如春夜温风。 宋显维喉结动了动,“你的意思是……?” 顾逸亭推搡着他坐起,分腿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微侧着头,吻住了他的唇。 纤纤十指带着滚烫气息,慵懒地游走在他结实的肌肤上,每一次触抚,皆撩拨起他绷到了极致的心弦。 宋显维几乎疑心,他羞涩的亭亭又被人下药了! 但他好几次半开玩笑说,无比怀念与期待当年热烈且主动的她,兴许……她真往心里去了? 宋显维哭笑不得,由着她羞颤闭目,以馥馥小舌翘开他的皓齿,又挑逗地辗转舔咬他的脸面、耳垂、肩颈……召唤出他体内的猛兽。 奈何她情致缠绵折腾了他一盏茶时分,忽而气喘吁吁地伏在他的肩头,娇嗓憨憨无力:“阿维……我没气了,头好晕!” “顾逸亭,你是故意停的吧?”他咬牙切齿,两臂用力禁锢她的腰。 “我今日一整天怕是……闷坏了。” 她呜咽娇哼,贴着他颈侧,吹气如兰。 待见她娇躯滚烫,竟真有发烧迹象,宋显维忿忿然又怜爱地裹紧了她,贪婪地轻吻她粉肤,想要狠狠欺负她,终究于心不忍。 美食当前,饥肠辘辘,真叫人垂涎欲滴、抓心挠肝啊! 作者有话要说:阿维:怒摔!作者你干嘛把我媳妇弄发烧了?快还我们洞房花烛夜! 【争取明天完结哈~喵喵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1枚、财大气虚1枚、木昜1枚、头头家的阿纹鸭1枚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财大气虚2瓶、阿纹家的头头鸭1瓶、头头家的阿纹鸭1瓶 第99章 时而如被烈焰焚烧,时而如受冰泉浸泡,顾逸亭浑身上下软弱乏力,脑袋似堵了一团云。 手心始终有未变的暖意,为她平衡时冷时热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她茫然睁目,映入惺忪睡目的是奢美的红绸帐幔,整齐的流苏随残烛而轻摇。 窗外天光泛起香灰胎色,逆光窗格透进来的柔光,她凝望枕畔安静如画的睡颜。 她的夫婿,宁王宋显维,长相随柳太嫔,有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因而常年习武,轮廓逐渐硬朗、锋锐,又不至于显犷野粗糙。 此际的深睡,使那剑眉长眸显露平日难得的单纯和安逸。 顾逸亭猛然惊觉,这张脸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她心跳加速。 尤其当他褪去初相识的少年意气、日趋沉稳持重后,越发叫她依恋。 没来由记起在景德镇时,蔻析陪她穿行人潮所言——给他一点时间和空间,让他慢慢长大,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世间何曾有真正的天造地设?不全是靠日渐相处、逐步磨合成最适合的样子吗? 诚然,若无后来的彼此包容、竭力相护、坦诚相对,她早因他的宁王身份离去,永远错失揭开前世秘密的机缘。 顾逸亭唇角勾起掺蜜的弧度,意欲抬手触抚眼前的俊颜,未料手正被他握住,稍稍一动,他便蓦然睁眼。 相互凝视半晌,二人同时问对方:“醒了?” 顿了顿,又不约而同说了句:“饿不饿?” 最后相视而笑,两手相牵,谁也没再多说一字。 门窗紧闭,将明媚春光拦在房外,也护住了满室柔情。 顾逸亭环视房中的衣橱、花架、灯架、烛架、梳妆台等物,毕竟昨日她盖着盖头,坐了大半天却没机会多看两眼。 末了才意识到,蚕丝被内的自己仅穿着一层抹胸和一条小裤,而枕边人上半身裸着,露出精壮躯体,下面……她没敢看。 “你……”她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 宋显维鼓着腮帮子逼近她:“你昨晚撩火完毕,自己睡着了!害我给你降温擦汗后,还得偷偷摸摸跑去冲澡!亭亭,不带你这样的!新婚头一夜就欺负人!” 顾逸亭原有些羞涩,转念又想,前世明明已亲密无间,今生亦有赤身相拥之时,婚后再害羞便是矫情了。 她一手触摸身下繁复的红色云罗绸,一手攀上了他劲瘦的腰,烧着两颊,悄声道:“那……你现在要把‘欺负’还给我么?” 宋显维大手不甘示弱予以“回敬”,寸寸从她的腰肢上移,精准地覆往她半露的浑圆…… 正当顾逸亭以为他要趁天没全亮补回洞房花烛夜时,却听他语带遗憾又略显别扭地嘀咕,“你这病弱小身板,经得起为夫折腾?” 顾逸亭怒了:“少、少瞧不起人!你才病弱!” 她哪里病弱?一向注重饮食的她,极少生病,身体可好了! 哪里像他堂堂男儿,老是中毒受伤,在她面前倒下过好几次! 宋显维像是受到侮辱,磨牙道:“你也少瞧不起人!给我等着!我定要将你……活剥生吞!” 二人互相乱摸对方,嘴上如下战书,各不相让。 最终,宋显维被撩到忍无可忍,翻身压牢了她,俯首一阵猛啃,闹得她满脸潮红,娇躯雪肤弥散出淡淡胭脂色。 “唉!你还发着烧呢!卧床歇息两日,不必进宫拜见长辈了。”他虽箭在弦上,终归隐忍未发,翻身下床,勒令她继续休息。 顾逸亭自问没那般虚弱,但宋显维再三威逼利诱,亲自端茶倒水,竟殷勤伺候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四天,确定全然无碍,他才领着她,盛装入宫,向祖先磕头,为太后、熙明帝、柳太嫔及一众宗亲敬茶。 外界一致认定,宁王洞房花烛之夜太凶残,把宁王妃折腾得三天下不了床。 连熙明帝也挽了顾逸亭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地道:“亭亭刚过门,就瘦了一圈?” 说罢又转而瞪视自家弟弟,低声喝斥:“你这一身蛮力的家伙!会不会疼人?” 宋显维心里苦,但他倔强,死活不肯说。 ***** 出宫后,宁王夫妇带齐所需之礼物回顾府。 自亲迎始的成婿之礼,至此方算完成。 依照习俗,顾仲祁和陈氏设宴款待,请宋显维入席上座,由二叔公、顾尚书等族中位尊者陪饮。 这顿归宁之宴前所未有的丰盛,汇聚了各大菜系的优点,山珍海味、时鲜佳品层出不穷,其中有顾仲祁亲手制作的菊花生鱼片。 几种不同的鱼背肉或鱼腹经他的巧手切至薄如蝉翼、大小均匀、晶莹剔透得薄片,于盛有冰块的盘中排成花状,精美如水晶雕琢。 宋显维半开玩笑对顾逸亭道:“当你家的女婿,比当亲王吃得还好!要知道,宫中只有我姐和姐夫才能吃上岳父大人做的生鱼片,到了我和哥哥们的食案上,则是他徒弟所做,质感稍逊一筹。” “那你是不是该多陪我回娘家?”顾逸亭窃笑。 “听你的,全听你的。” 众人见讨到媳妇的宁王依然如故,更是喜笑颜开。 推杯换盏间,一大家子不拘礼数,乐也融融。 千娇百味 第136节 新人原可选择留宿,但因在娘家需分房而睡,被宋显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待到申时,二人火速赶回宁王府。 顾逸亭见有不少新鲜食材,一时技痒,匆匆换下礼服,系了围裙,到寝居的小厨房张罗。 她洗净猪肚后以面粉搓揉、清除脏污与异味,再把事前备好的党参、银杏果、北芪、枸杞子、胡椒等塞入清理好的鸡腹中,将鸡填入猪肚中,以线缝好,放进盛有泉水的砂锅中,与姜片等一起隔水而炖。 宁王府中人已听说自家王妃擅厨艺,没想到,尊贵的宁王殿下也喜滋滋褪下亲王服,套了件雪色罩衫,屁颠屁颠跟在新婚妻子后,努力寻找一切能给她打下手的机会。 最终,大伙儿于震惊中明白,他们全是多余的,纷纷退至门外,等待吩咐。 顾逸亭熟练地做好了“猪肚包鸡”的准备工作,又细细切着春笋、韭黄、豆芽、莴苣、芹菜、韭菜、兰芽等蔬菜,让宋显维以面团擦锅,以烙制新鲜现做的饼皮。 夫妻二人驾轻就熟,边做事边闲聊,无所不谈。 顾逸亭今儿初见太后,深觉对方比起她前世所见要憔悴,不由得多问了两句。 宋显维语气隐含侥幸与纠结:“亭亭,你应该有印象吧?上一世,我娘很早就过世了。我醒后忧心忡忡,暗中加强防备,或许……毒害她的食物被太后不慎误食,以致落下病根。 “这罪责,即使我想扛下,也无从着手,唯有请秦家嫂子试试能否补救一二。而今,她和三嫂花了数月,找到慢性毒的解毒方法。现下太后的眩晕症已大有好转,想必在不久的将来,即可药到病除。” 顾逸亭闻此言,略感心安。 宋显维思绪飘忽,忆及今日柳太嫔私下告知,太后好转后,为曾经所做的诸事道歉。 ——包括二十二年前,明知先帝对仍是行宫宫女的柳太嫔有意,却借机将其撵至浣衣局的阴损行径;后来一度不容于他们母子二人,把他们驱赶离宫,导致宋显维童年时代有一半时间在行宫度过等等排挤行为。 柳太嫔早已知晓,自然软言劝慰。 太后还说,她万万没料到,久卧病榻时,是多年来的受欺压的柳氏日夜作陪、悉心照料,她心中惭愧,并为昔年待熙明帝和秦王妃太过狠绝而后悔。 当初,熙明帝女扮男装代兄执政的七年里,不但没获取太后的信任和支持,更遭其打压、乃至出卖;而秦王妃虽为五族人中的木族长公主,恢复身份前受过太后的冷落与羞辱,有一回更险些命丧其手。 太后本是儿女双全的天家尊者,奈何独断专行,以年年月月筑起一道高墙,将自身与外界隔离,以至于亲缘关系浅薄了不少。 此时此刻,宋显维没来由联想起路夫人。 同为丈夫早亡的孀居寡妇,太后和路夫人多少些近似,表面风光,内里则越来越爱钻牛角尖。 相较之下,而柳太嫔则洒脱坦然得多。 并非她对亡夫情意浅淡,而是她的内心除了丈夫和儿子,尚存责任、道义、希望。 宋显维为她的宠辱不惊而骄傲,也由衷感激她的豁达圆融,铸造了今日的他。 面对专注做事的顾逸亭,宋显维突发奇想:“亭亭,倘若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测,率先离你而去,你将会如何?” 顾逸亭正在切笋丝,闻言险些把手给切了。 她放下刀具,抬眸瞪他:“好端端的,说这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宋显维随手将面团搁至一边,洗净双手,小心翼翼从她身后搂住她:“我是从武的亲王,领兵乃常事,保不准……” 顾逸亭抓起一根生芹菜塞入他嘴里:“给我闭嘴!” 宋显维乖乖吃掉,双臂丝毫未有放开她之意。 “阿维,”顾逸亭柔声道,“我理解你的忧心,如真有那一天,我定然伤心欲绝。可我死过一回,没你想象中脆弱。假若今生天人永隔,不论谁先走,请连同对方那一份给好好活下去,并照顾好儿女……但你若舍得丢下我,可别怪我……遇到满意的追求者时改嫁!” “你!刚嫁入王府第四天,竟想着改嫁?”宋显维气呼呼咬她。 他并非要求所爱之人守寡,或说出“至死不渝”的动听诺言。 假如,他真有一天不在,他宁愿她活得自在惬意。 可骤然听说她要嫁给别人,他岂能受得了?他本人连碰都没碰呢! “是谁先开启不讨喜的话题?”顾逸亭又往他嘴里丢了黄瓜丝,“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许再冲动逞强,别让我担惊受怕,更别让独自面对困境,好吗?今生今世,咱们长长久久。” 宋显维心中暖意流转,把下颌轻轻搁在她肩上,郑重点了点头。 许久,他忽然哼笑道:“你方才说,要‘照顾好儿女’……咱们先造对小儿女来照顾照顾?” “厨房重地,严禁卿卿我我!快去烙饼!” 顾逸亭明显感觉他不安分的手在她腿上掐了一把,急忙将他撵回锅前。 夫妻二人亲力亲为,做了婚后第一顿正式的晚膳,谈不上多丰盛,但荤素搭配适宜。 除去老熬炖制的猪肚包鸡、新鲜如包裹山林的春菜卷,还有脆炸鱿鱼圈、蟹黄豆腐球、珍珠蚝烙等菜式。 其中蟹黄豆腐球结合了蟹粉豆腐与肉汁豆腐球的制作手法,咬破金黄酥脆的外层脆皮后,软嫩细滑的豆腐还包裹着一层蟹黄与肉沫混合的馅儿,入口即化,既有豆子的鲜美,又有膏蟹的甜嫩、肉沫的咸鲜……多种滋味融合,令宋显维欲罢不能。 夫妻二人对饮,视觉、嗅觉、味觉得到满足,均觉婚后小日子,从此刻才算真正的开始。 ***** 吃饱喝足,宋显维与顾逸亭十指紧扣,绕简雅大气的宁王府散步。 与顾逸亭初临时不同,宋显维早为迎接妻子而大肆增加园景,是处花木扶疏,景致宜人。 然则走了不到半柱香,他忽然拦在她跟前,背对着她:“我背你回去。” 顾逸亭只道他背过一回便上瘾,听话地爬到他背上。 不料他奸诈一笑,补了句:“省得你把明儿的腿软归咎于走太多路。” “……?”顾逸亭一头雾水,连续卧床后走点路,何至于此? 他在自己府邸一贯任性,她也习惯了他的诸多宠溺,干脆自暴自弃地由着他,于一路侍卫、侍婢、仆役的含笑注视下背回房中。 眼看时侯差不多,大伙儿备热水、捧出寝衣等物,随时候命。 紫陌与碧荼适时端来果盘,色彩斑斓,半数是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时果。 顾逸亭自行剥了个端州砂糖蜜桔,整整齐齐摆成花瓣形置于汝瓷小盘上。 温润的天青色,更显橘子橙黄可爱。 她示意宋显维自行品尝,他则“啊”地张大嘴,等着她投喂。 嫁了个宠她、又需要她适时“回宠”的夫君,只怕日后够她忙的。 她不吝当着满屋子侍婢之面喂他吃桔子,只是他刚吃两口,把自己咬掉一半的桔瓣硬塞给她吃,美其名曰“这瓣特别好吃”。 “这不都是……同一个桔子剥出来的么?”顾逸亭无奈。 “本王尝过的,会更甜。”某人强词夺理。 围观的下人已经没眼看了——二位就不能正常吃东西么?非要互相喂来喂去? 顾逸亭觉察到仆侍忍俊不禁的诡秘神色,窘迫万分:“额、额……没你们的事儿了,退下吧!” 余人应声而退,知情识趣地掩上了房门。 顾逸亭正准备剥第二个桔子,蓦地被他抱到大腿上,心下微慌:“闹什么呀?在吃果子呢!” “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咱俩互不干涉。” 他舔咬她的颈脖,顺带扯开她的衣领,上下其手,揉得她半身酸麻,哪有半分吃水果的闲情? 这家伙几经辛苦撑到今夜,必定随时展开他“活剥生吞”的计划。 她咬住一瓣甜桔子,朝他嘴里送去,又哄诱道:“先沐浴,再……” “嗯,既然王妃把下人撵走,自是要亲手伺候本王沐浴了,对吧?” “不、不……”她试图从他腿上挣扎下地。 宋显维一手固牢她的腰,一手扯开她的衣带,薄唇附在她耳畔,笑嘻嘻地引诱:“怕什么,又不是头一回洗鸳鸯浴。” 最末那三字营造出极其暧昧的情愫,迅速攻占了她的身和心,使她记起……行宫内拽拉他入温泉池的场景。 没错,那会儿,她故意的。 其后主动勾引的欲拒还迎,虽说受药物控制,可也实在太、太可耻了吧? 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某人边与她交换口腔内的甜桔味儿,闲不下来的手已攻破她的防线,解开她褙子的细带、裙带,将她的层层家常衣裙卸下。 ——比剥桔子更利索。 顾逸亭本能地滋生出羞怯,偏生有种难以自制的期许与好胜心驱使她“还手”,颤栗着双手,拽开他的腰带。 唉……反正,已不是第一次了,豁出去吧! 宋显维对这种夫妻间的互动显然十分满意且乐在其中。 他笑眯眯地配合她,只觉她顶着欲燃的绯脸,笨手笨脚为自己宽衣解带的模样,着实有趣极了。 类似于……一条等待被宰的鱼,在认真磨刀? 宋显维乐不可支,猛地将人往肩上一扛,大步迈进屏风后的浴室。 ***** 与卧房相连的浴室并不宽敞,内里香烛星星点点,被热水一蒸,空气中弥漫的尽是暖融融的水雾。 顾逸亭两脚刚沾地,已被那火烫躯体抵向湿滑石壁。 背脊冷凉,胸腹潮热,冰火两重天。 带着绵绵情意与生猛欲望的吻如有吞天噬地之势,覆盖过她额角往下每分每寸的肌肤,忽轻忽重,彻彻底底,柔软中含混挑情。 热流自他点着的每一处逐渐蔓延至全身,使她化成了一池春水。 顾逸亭从不知道,他日益增进的吻技施展在她身体各处,竟会诱发热辣辣的狂潮涌动,迫使她腰提臀摆、意乱情迷。 细碎吟哦冲喉而出,她腿脚发抖,似有些站不住。 甚至弄不明白他何时把她的左腿抬起,并跻身欺近至蜜润所在。 待他挺腰挞伐,她勉强挤出一声惊呼,余下的呼声呜咽已遭他吞入腹中。 一如记忆中的痛楚,能将她硬生生劈开两半。 所幸他缓下动作,深深亲吻以作安抚,借着水雾缭绕的灯影,定定凝视她,微带喘息的口吻酝酿出疼惜,又自带得逞后舒畅的复杂滋味。 “亭亭,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顾逸亭剧痛难耐,指甲在他肩头抠出血来,听他关键时刻还叨念不着边际之言,气得咬向他的下颌。 这一咬无疑刺激了本就亢奋的宋显维。 他强行托住她另一条腿,迫使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步步走向浴池, “阿维……”顾逸亭紧咬下唇,鼻腔内哼出哭音。 千娇百味 第137节 她前世见识过他从温柔转化为野蛮的过程,感受过疼痛中亦有混沌的沉醉,只求他别因情致缠绵,一下子失了分寸。 满池热水,因躯体摩挲愈发滚烫。 他突破最初的艰涩后,重掌半熟不熟的技巧,进一步夺取她的神志与心魂。 昏黄烛影映着动荡不安的一池温水,在她眼中幻作漫天摇曳的星河,涌起层层叠叠的滔天巨浪,似乎下一刻,便要将她淹没。 两世磨难,剪不断理还乱,尽在深深浅浅的交换柔情中散退。 当夜,顾逸亭已然记不清宋显维如何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再丢回床上……只记得他不知疲倦,予以她一波比一波更激烈的热潮,仿佛要弥补数年来缺失的温存。 她总算明白,何谓“连本带利”的还债,以及……他背她回房前的那句“腿软”,意指何事。 孤灯颤颤,被翻红浪,娇喘与低吟交织,直至她疲倦欲死,在他无止境的轻吻下闭了双眼。 入梦前依稀听见,他温醇如陈酒的沉嗓,氤氲着浓烈痴缠与浅淡哀伤。 絮絮叨叨说的言语,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 春燕迟迟,为恢弘宫城增添一缕灵巧气息。 顾逸亭在宁王府中歇息了三日,才敢随宋显维入宫。 因天家姐弟有要事相谈,她便与秦王妃、晋王妃作伴,缓步于连片桃李争妍的后花园中,笑看絮翻蝶舞,吸嗅馥郁花香。 骤风卷袭着深红浅粉的花瓣,如繁华梦碎般翩飞明灭。 顾逸亭的心犹为平静,笑容如常,更未多看一眼湖岸水榭中那墨灰色的昂藏身影。 如她昔日所言,她坚信夫婿不会做出忤逆犯上之事。 如若天威震怒,他们夫妻将功补过即可。 目送娇妻随两位嫂嫂离开时渐行渐远的背影,宋显维放下杯盏,源源本本讲述永熙八年那一场战役中瞒报军情的过失,并向熙明帝请罪。 他坦诚告知,有关路岷的一意孤行、江皓延的被动跟随,事后自身的心慈手软,且引发了后来江泓的背叛、与路夫人下毒谋害柳太嫔却误伤了太后等事件。 困扰多年的少年心结,在他真正成为男人后,因上达天听而解开。 熙明帝一语未发听完他的叙述,秀眉一挑,转而问身侧的丈夫:“二表哥,你认为该如何处置这胆大妄为又狡猾的家伙?” 霍睿言剑眉紧皱,略一思索,徐徐道:“打一顿屁股,关上三天不让他吃饭、不让回家看媳妇?” “……”宋显维无从分辨他话语中有几分玩笑,不敢妄言。 熙明帝莞尔一笑:“阿维,你真认为,以你那阵子的羽翼未丰,能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你姐夫早在三年前已查出祁城一战事有蹊跷,只不过……念在你是为一大帮死去的弟兄着想,绝非出于一己私利,才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太后……” 她叹了口气。 霍睿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太后娘娘经此劫难,心境反倒旷达了,目下凤体已大有好转,咱们当晚辈的,该多为她老人家祈福才对。” 熙明帝缄默片晌,补充道:“阿维,我们曾自信认定,能做到持身公正,刚直不阿,但岁月漫长、选择众多,在亲情友情面前,难免有一两次徘徊或动摇。” 宋显维大致猜出,她所指的是秦澍那桩事。 秦澍作为谋逆者的私生子,心存公义,不惜对抗父亲,遗憾当时朝中半数以上势力支持株连。 熙明帝那时还是长公主,与帝位上的秦王暗下决定,授意霍睿言和木族王秘密执行换囚,以救回秦澍,更助其隐姓埋名。 其时宋显维年纪尚轻,未曾参与,但因与他们交好,了解来龙去脉。 熙明帝续道:“我也是真正以女帝身份坐上龙椅,才重新审视年少的举措。事到如今,再去追究细枝末节,倒会适得其反……还不如让获救的人弥补过错。也许,错事会也成对的。” 宋显维安慰道:“陛下加强南关对外贸易后,势必招惹海盗进犯。兴许,秦大哥会成为您的秘密武器。他满身正气,如能除暴安良,立下功绩,定不枉大家一番苦心。” “等天下大定,朝局安稳,皇族迎来新的储君时,我自会寻良机将旧案公布天下……”熙明帝淡然一笑,“若真走到那一步,大概还需等上十几年。你在边关那点欺上瞒下的小伎俩,还是该罚!就罚你……赶紧生几个小郡王、小郡主,多繁衍皇室血脉好了!” 宋显维脸上泛红,话锋一转:“姐夫不会让您背负后世骂名,三哥他……说不定也会扛起,更别说……木君!” 霍睿言不悦:“阿维,为何在木君前加上‘更别说’三字?你这小子!几个意思?” 宋显维无意中掀翻一缸陈年老醋,赶紧逃离现场:“那个……谢过二位的宽宏大量,不打扰了!我这就回去受罚,努力繁衍皇室血脉!” “站住!”熙明帝啼笑皆非,“你急什么?去把亭亭叫来。” 宋显维异常警觉:“您可别欺负她,否则她回府上不陪我‘领罚’……麻烦可就大了!” “瞧你这出息!”姐姐和姐夫异口同声啐道,“别忘了,册子尽快还回来!” ***** 走在皇宫的甬道上,宋显维凝望爱妻不时蹙眉、不时微笑的娇颜,心中无比好奇。 因一大帮仆侍紧密相随,他没敢问熙明帝与她私下聊了何事, 出了宫门,他放弃骑马,不顾恭送的内侍官和随行的宁王府卫队的眼神玩味,找借口钻入宁王妃的马车,大手圈她入怀。 “亭亭,你老实告诉我,我姐她……没说我坏话吧?” 顾逸亭一愣:“你想哪儿去了?圣上说,荣王府最新刊印的《珍馐录》下卷,她已过目,夸赞了几句,让我在京别闲着,编写一本与养生相关的美食札记。” 宋显维舒了口气:“那你方才皱眉头做什么?” “我在想书名。” “……”宋显维爱莫能助,“这我可帮不上忙,只能负责吃。” 顾逸亭嫣然一笑:“不着急,这事儿……慢慢想呗!” 宋显维侧耳倾听马车驶入闹市后的喝道声、叫卖声、欢笑声,轻嗅飘入窗帘的市井鲜活气,灵机一动:“人间百态、人生百味……叫《百味集》,如何?” 顾逸亭喜上眉梢,两臂缠上他的脖子,扳过他的脸,重重在他颊畔亲了一口:“谢殿下赐名!” “谢得这般敷衍了事?”宋显维伸手摁住她往后退的后脑勺,“看来,本王得好好示范示范!” 以“示范”为名的某人略一低头,柔如落花般衔住她的樱唇。 狭小车厢内瞬即溢满了唇舌交缠间的缠绵蜜意与撩人情丝。 气息交融,熨心入肺,燃血烧骨,旖旎无限。 马蹄声踢踢踏踏,伴送着车轮声骨骨碌碌,满载一车春意盎然,从容不迫地穿过拥挤人潮,缓缓驶往温暖美好的家园。 前世既已往矣,来世尚不可期。 但他们还有今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