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录》 第一章 初见 雪霁风温,霜消日暖。 江南的冬天终于渐渐过去,风雪骤停。虽已到了三月节气,却仍难见山花绽放之景,反而漫山仍有残雪赘着枝头,轻轻地打着晃儿。 这一场风雪,是此番江南数十年未有过的一次严冬缩影,此刻料峭寒风仍是如刀一般切割着行人的脸庞。 若是在往年这般时分,江南虽未及春岸折柳,却也当是熏风渐起,欲接春雨了。 这一日寒风稍歇,总算见了阳光,却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多少暖意。 此刻,一支镖队正朝着眼前一座山丘行进,这一支镖队,虽拖着队伍,有数辆大车相随,却是马快箱轻,想来是已送完了一趟镖,此刻正是归程,故而一行人面色轻快悠闲,皆是一脸自得。 而在镖局马车上,迎风翻卷着一面锦绣青旗,上面书写着四个大字。 墨家镖局。 墨家镖局在江南颇有名望,虽算不得什么名门大家,却也是席丰履厚,掌柜的墨崧舟自年轻时在乌袖镇上创下这一般基业,数十年来,靠着为人宽厚守信,始终不曾让这面大旗蒙尘。 数十年前,乌袖镇还并非成为如今这般江南富裕小镇,当年镇上百姓皆以纺织为业,拼着各自手脚勤快,每家也落不下几厘盈余。 自墨家镖局开创,墨崧舟带着镖队南来北往,除却护镖走马之外,也不遗余力地帮着镇中百姓将纺织衣物绸缎销往外界,而乌袖镇善织之名,也由此传开。 镖队眼前要越过的山丘,名字叫做珑山,并不甚高,乃是此行回镇最后一道阻碍,过了珑山,复行不过片刻,便可回到镇上。 珑山乃是乌袖镇近郊一处极好的风景所在,每每到了暖春之际,珑山之上苍翠欲滴,巨大的树木枝叶直如翡翠穹顶一般,罩住整个天幕,山道两侧山花烂漫,绮丽非凡。 虽是常见景色,却也是镇上居民最为离不开的踏春之地,尤其到了四五月份,珑山之上便绽开一种紫色花朵,取其花瓣捣汁制成颜料,用以染衣,不仅色泽雅致且自带一股沁然香气,乌袖镇便是由于这独一无二的制衣功夫得名。 如今,乌袖镇所出产的紫锦衣裳,已是成了远近闻名的佳品,甚至帝京之中,也有人专门订购。 故而每次春季前后,便早早有商旅前来订货,镇子也因此一直颇为富庶,这其中,自然也有墨家镖局负责远近送镖保障的功劳在。 因此,墨家镖局在镇子中声望颇高,墨崧舟一家也十分受镇民爱戴。 此刻,忽听得山道之上一阵呼啸,镖队中众人皆是各自微笑不语,只因这发声之人,他们实是再熟悉不过,正是镖局掌柜墨崧舟的独子,名字叫做墨止,也是这一次行镖的领头人。 远远瞧着,只见两骑人马此刻于山间冰雪中,策马往来,呼啸奔驰,那二人所骑之马十分神骏,奔得亦是远远快于镖队驮马,此刻两道身影策马自山道上连兜了数个急弯,再度奔回镖队近前,一收缰绳,骏马人立,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马嘶之声。为首一人是个少年郎,虽仍面生稚气,但却剑眉星目,相貌清俊,薄有傲色,十分惹眼。此刻身着白色锦袍,胯下一匹乌黑短鬃马,毛色在日光之下映得极亮,骏马侧身挂着一柄短剑,镶银为格,蛇皮做鞘,装饰华贵,一身穿着显然是价值不菲。 这翩翩少年自然正是这镖局的少东家墨止了,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可自幼便性子争强好胜,喜好外出周游,故而小小年纪便磨着墨崧舟走镖时皆需带着他,墨崧舟折腾不过,只好应允,至今日止,他年纪虽轻,却已跟了不下十几趟镖,性子更是难驯。 如今他嫌镖队走得缓慢,自行策马往来,此刻才终于在山间兜转得腻了,奔回到镖队,带着众人继续前进。 在他身侧相随的,是个不声不响的男子,看着虽不过三十多岁,但面色颇见沧桑,头发亦见了花白颜色,可此人举手投足顾盼生雄,面色沉穆坚毅,虽上了些年纪,但观其眉眼锋锐犹在,依稀可辨年轻时亦是相貌不俗之人,话语虽不多,但却颇有威势。 与墨止那般只管昂然前进不同,这中年男人则更加注重观察四周环境,虽几乎不主动说话,但可以看出此人经验绝非墨止这样的少年可比。 “青岩叔,我爹爹这次给我的这趟镖未免也太过简单了,无非就是从镇子上送些锦缎到灵渠城,一路上尽是官道,唯一的山道还是珑山,真是完全考验不到我的水平。” 墨止一边优哉游哉地驾着马,一边口中念叨着,“若是有朝一日可以送一趟惊险无比的镖,一路上与贼人搏杀,那才有意思。” 一旁的中年男子便是墨止口中的青岩叔,此人名字叫做孙青岩,乃是镖局中多年的老镖师,为人沉稳老练,更兼身手颇佳,自来到墨家镖局也走了不下百趟镖,凶险时刻也曾亲身经历,墨崧舟这些年来年齿渐增,身体大是不如往昔壮年,不能次次跟随,便委托了孙青岩在一旁相护。 听着少年这般言语,望着墨止笑了笑,说道:“少东家,你可不知,我们送镖的,此生最大的愿望便应是永远都不要遇到什么贼人为好,你还年轻,古语云:‘兵者不祥’,若是遇不到还算好运,如若遇到只能自认倒霉,能侥幸逃生都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觉得是什么好事呢......” 他这话说得轻松,但这其中凶险,哪里是此刻意气风发的少年墨止能听进去的? 墨止说道:“遇到贼人,我也不惧,我自小和青岩叔学了那么多功夫,哪个贼人敢来抢咱们的镖队,我就用长剑,将他刺走!” 说罢,便取出短剑,对着眼前的山道虚劈几下。 孙青岩的脸庞上隐隐露出一丝不安,沉默了片刻,说道:“江湖之大高手如云,少东家你所学之日尚短,莫说是江湖高手了,便是寻常山贼以你目前的功夫都对付不了,你如今还是需要勤加练习,方可......” “得得得,打住打住。”墨止赶忙打断了孙青岩的话头,旋即将短剑收回鞘中,“勤加练习,勤加练习,我觉得我学得挺快的,你教给我的,我基本一练就会了,很久都忘不掉。” 孙青岩摇头说道:“哪里是这么简单,少东家你的确上手极快,但武艺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攻防之间如何配合,如何能在临阵运用出恰当的对敌技巧,包括步法、身法与你的武技如何融合,都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方可做到,你如今所学尽皆是浅尝辄止,每次学得极快,但每次我试招的时候,你往往都难以招架,甚至不少招式已全然变了形,这都是你疏于练习之故。” 孙青岩老成持重,一直以来负责墨止的武学教导,二人关系也是亦师亦友,此刻教导起来也是毫不留情。 好在墨止自幼秉承家训,更兼自身性子落拓开放,对于教导自己的师傅尊敬有加,从不以少东家的身份自居,反而每次都能虚心听取,此刻他虽受了责备,却也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苦笑着说道:“我回去再认真练嘛,上次青岩叔你教我的那一招,叫什么名字?我感觉应当是威力极大,但的确不大容易理解,还有你教我的打穴掷物之道,我也认真地练习了好久。” 孙青岩又是一阵不言,只是面目沉然,随后方才说道:“我的武功并没有名字,都是我当年用来保命的能耐,你年纪尚幼,方还不知,当年江湖上一场大战,若是没些傍身伎俩,只怕是活不到今日。” 墨止自幼自爱听江湖轶事,而对于数十年前那一场江湖鏖战,他一直是只听个影儿,从未有人真真切切同他讲过,每次问及镇上老人,皆面露惊恐不再回答半个字,也着实让墨止心烦,此刻见孙青岩似是知晓当年情状,心中顿时想到孙青岩博闻广识,必定亲身所见当年激战,不禁再起好奇之心。 孙青岩见眼前少年星眸闪动,满脸皆是年轻人的锋锐气息,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少东家,你年纪轻轻,总喜欢打听这般凶戾之事,可是于武学不宜。” 墨止听他如此说,满脸扫兴地哦了一声,随即说道:“其实青岩叔你也不要以为我年纪小便什么也不知,当年大概如何,我还是大略听过些影儿的。” 孙青岩缓缓驾马,淡然说道:“既然知道,那便更不用我说了。” 墨止见他忽地冷淡,便打马到了孙青岩身侧,低声说道:“当年正魔一战,当真是那般激烈通玄么?” 孙青岩面上不言不语,可心中却是暗暗想着:“当年情形,比你听到的,可要更加激烈百倍啊。” 当即便缓缓开口说道:“你若真的想听,我便给你随便说上一说,只不过以后不可再拿这事来烦我了。” 墨止听他允诺,心中顿时大喜,连连点头发愿,眼中尽是期待。 孙青岩笑了笑,可这般笑容,却带着几分苦涩,只不过如今的少年,还未能体悟其中真意罢了。 孙青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闭目,似是想要从尘封的记忆中重新打捞起当年过往种种,许久,才缓缓地讲起当年那一场撼天动地的正魔激战来。 珑山之上,骤然响起一声不知名的飞鸟嘶鸣,好似钢针一般划过耳膜。 第二章 过往 墨崧舟推开房门,屋外冷冽的空气像是凉水一般吹到屋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望了望铅云低压的天幕,抬眼望着不远处轻烟环绕的珑山,也是一般的阴暗色泽,此刻虽说是天山一色,却也未免显得过于灰暗单调。 “山的另一侧都见些阳光,偏就我们这便天色这般阴沉。” 这些时日,墨崧舟有些咳嗽,也是入冬后的老毛病了,此刻屋中燃着旺盛的炉火,煮着沸茶,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舒适,他在心中默默地盘算了一下时间,笑道:“止儿这几日也该回来了。” 墨崧舟的妻子梅氏此刻正端着清粥走了进来,她自幼生长于江南,性格温婉端庄,年轻时嫁与墨崧舟一时之间也是金童玉女一对佳偶,几十年来相濡以沫从未分离,便是今日年岁渐驰,眉目之间亦可见当年白玉般静美的容貌。 梅氏将粥与酱菜放到桌上,略带嗔怪地说道:“你这个当父亲的也真是的,其他镖师都可以休息,偏偏你的儿子你放到外面四处漂泊。” 墨崧舟站起身子,虽年近六旬,但身躯依旧挺拔干练,有松柏之姿,面貌之间虽略显疲惫,却依旧可见眉宇之间有隐隐豪气,笑道: “哪里是我刻意要他去的,咱们这个儿子你还不知道吗?哪里是闲得下的个性,他愿意四处转转也未尝不可,何况有青岩跟着,你就别担心了。” 梅氏轻叹道:“我只是听人说,去年京城里不太平,闹了许多怪事,止儿虽懂些武事,但毕竟年轻......” 墨崧舟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背,说道:“这几日他便回来了,这次回来让他在家好好读书,你就不要担心了,反正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还多得很,也不在一两趟镖,大不了这一次止儿回来后,让他好好在家陪你一段时间,只是不知以止儿的性子,愿不愿待在我们身边呐。” 说着,墨崧舟心中又想起自家孩子那般少年意气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豪。 此时,只听得屋外一阵嘈杂呼喊声隐隐传来,随即便是众人纷乱的脚步声快速由远及近,墨家夫妇二人抬眼望去,正是管家阿明走了进来。 这位多年老成稳重的管家,此刻脸上却是一片惨白,显然是受了惊吓,只见他也顾不得礼数,径直推开了房门,说道:“老爷夫人,祸事了!” 珑山另一侧,镖队一行终于来到山脚下,禁不住墨止缠着盘问,镖队驮马也疾行往返了百里路程,此刻脚力困顿,孙青岩无可奈何,只得安排众人先行休息,待得驮马脚力稍稍恢复,再盘山而上,众人旋即便在山脚下各自生起火来,只片刻功夫,便腾起阵阵篝火烟雾。 孙青岩被墨止缠问得一阵头疼,不得已只能聚拢众人,讲述起了数十年前一场正魔交战,他在镖局中素来颇有威望,又见多识广,故而众人见他开口,都十分有兴致,纷纷前来聆听,而墨止自然最是积极,端坐在第一排,眼眸闪着光芒,极是灵巧。 原来天下武道,正魔之争岂止百年?既然有正道武林,自然也有所谓的魔道势力,这两股势力自百年之前便有争斗,然而终是魔难胜正,百年前一场撼斗之下,魔道被打得四散零落,分做数股势力,逃窜无踪。 及至数十年前,魔道秘宝《无厌诀》重现世间,彼时魔道魁首,自号“天劫老人”,便是靠着这无上功法,堪堪数年之间,功力勇猛精进,便已达绝顶之列,而他所统领的“血竭堂”,因此等人杰统帅,也成了魔道之中的精悍主力。 仅仅在数月之间,将原本一盘散沙的魔道势力,迅速整合为一。 古语曾言:“一山难容二虎。”魔道势力急速膨胀终是引起正道关注,二者之间短暂的和平之后,竟是刀兵再起。 然而魔道统一之后,其势煌煌,远超正道武林想象,二者交锋之下,一时之间正道武林居然溃败不止。 中原武林势力小些的门派,或被吞并或被绞杀,正道高手几乎失去其半,连当时正道领袖门派御玄宗的掌教真人叶如晦亲自上阵,尚难胜天劫老人那一身邪功,连御玄宗所在的重桓山,都惨遭外敌入侵,五道主峰失了四道,只余主峰金阙峰苦苦支撑,中原战场形势危殆。 孙青岩讲到此处,忽然住了口,墨止正听得兴浓,连忙催道:“青岩叔,如何不讲了?” 墨止是个桀骜任侠的性子,对是非曲直、黑白正邪,在心中划分极是分明,方才听到魔道一统之后实力大增,便是一阵叹气,再听到中原武林溃败难止时,更是听得焦急万分。 孙青岩直了直腰背,说道:“再讲下去有什么稀奇?今日所见,必定是正道武林胜了,方才有这天下三大宗门执掌江湖的局面嘛。” 墨止满脸不乐意地说道:“就是这会才刚要精彩,我听说此刻正道武林出了三位绝世英杰,将这战局挽救了回来,是不是?” 孙青岩笑了笑,有意逗他,便问道:“你这不是知道吗?既然只道我还讲什么?” 其实不仅仅是墨止知道,数十年前原本难以挽回的败局,最终如何起死回生,已是江湖中流传了数十年的传说,几乎人尽皆知,而墨止之所以缠着孙青岩讲述,无非是知道他见识广播,想要听听当年真实经过罢了。 当年那带领正道奋起反击之人,名字叫做辜御清,危局当时,他还只是御玄宗的内门大弟子,如今数十载飘忽而过,如今的他,已是当今武林的正道领袖,御玄宗的现任掌教真人,御玄宗虽是百年的玄门正宗,可声望之隆,莫过于今日之盛况。 今日之御玄宗已是正道武林三大宗门之首,正道武者心中大纛所在。 孙青岩见墨止仍是纠缠,只是苦笑不已,说道:“少东家我们可说好,我今日只讲到御玄宗这一节,后面如何我们可就且听下回分解了。” 墨止听得上瘾,连忙点头。 孙青岩只得再度盘膝回身坐好,缓缓讲述起来。 当年浩劫偌大,辜御清自重桓山中的睿洪渊下提前破关而出,此人自幼入叶如晦门下,多年来展现天资颖悟,早早便被认为是继承掌教宝座最大希望的人选之一,自他功法将成未成之际,便投身睿洪渊中闭关悟道,这一去便有十年之久。 这十年间,同门之中几乎无人再见过辜御清哪怕半面,也不知他功力进境如何,但饶是他当年闭关之前,其所展现的自身武学所成,便早已胜过同门各位师叔师伯,连当时的掌教叶如晦也难说有把握可胜。 十年之间,辜御清虽从未现身众人面前,可却如同是门中传说一般神奇。 直至魔道进犯,直攻上金阙峰上清宫门前,山上鸣钟示警,在隆隆钟声之下,睿洪渊中终有动静,传说那一夜伴着古钟低鸣,深渊之下一阵劲风疾吹,辜御清自其中竟如无风自起一般,轻功宛若通神般径直上了山巅。 彼时上清宫前,御玄宗群侠仗着五峰首座摆出“大流水剑阵”,方才抵住魔道攻势,辜御清旋身而上,周身如带剑甲一般厉势难当,魔道众人莫敢相抗纷纷避退,此番再度现身,白衣白袍一尘不染,可谓湛然若神。 而当时率众进攻金阙峰的,正是天劫老人之下的最高战力,魔道四大法王。 魔道之所以可纵横无匹,除却天劫老人自身武功通玄之外,四大法王、十四凶星,也是各自人杰,这五人当夜鏖战整夜,时过境迁之后,后人只知道那一夜中辜御清一身玄门武功尽皆施展,可谓如数家珍,剑、掌、拳、指、腿,无一不施展,无一不精通,若说是他无计可施遍阅自身本事难以制敌那定是妄言,对他而言更像是以这魔道之中法王之尊来试炼自己十年苦修之功。 想那四大法王也是魔道之中武学魁首、当世人杰,何曾料到竟在一夜鏖战之间被这年轻人全数击杀,金阙峰战局一解,御玄宗所面临的压力顿时大减,魔道亦由于四大法王的陨落而战力大损,辜御清旋即率领现有的精锐弟子,火速下山驰援其他门派,一月之间,便击溃十数支魔道势力,斩杀魔道高手三十七人。 墨止听到此处,忍不住叫好喝彩,孙青岩淡淡一笑,说道:“好啦,这一下听得过瘾了吧?三大宗门的故事也后面还多着呢,有时间我再慢慢讲给你听,现在我们也该上路啦,此刻上路,再回到镇子只怕都要到傍晚了。” 随即也不给墨止耍赖的机会,站起身便催促着众人打马上路,一众趟子手口中吆喝,手下麻利,一行人就此再度扬鞭启程,墨止一脸不乐意,可形势如此,也只得跨上骏马随着一同攀登山道。 珑山虽不甚高,但山道崎岖,镖队辗转行进,也终于是在日落之前,终于迈过了这最后一道山门,众人从山间走出,见着不远处乌袖镇已燃起袅袅炊烟,心中便顿感踏实温暖。 以往到了这般时辰,全镇上下应已升起炊烟袅袅,不少人家的媳妇在溪边淘米洗菜,自家的孩子迎着夕阳暖光笑闹追逐,镇上的老人们怡然自得地望着眼前一派温暖场景,这也是墨止每次最喜欢看到的镇中景象。 然而此番归来,夕阳依旧,余晖漫天,但家家却均闭门不出,也全然听不到孩童的笑闹声,若非各家还生着炊烟,墨止几乎以为全镇百姓在数日之内全数消失无踪。 如此大的变化,即便是墨止资历浅薄,都看出了蹊跷,他转向孙青岩,只见孙青岩双眉皱聚,虽看不出他心中作何想法,但也感受到此刻气氛的诡异,示意墨止不要多说话,带着镖队其余成员加速往镖局而去。 空中蓦地传来一声乌鸦鸣叫之声刺入天际,此刻听来,只觉甚是凶戾。 第三章 血气 镖队转过最后一个弯,便看到了墨家镖局偌大的门楣。 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使得这家镖局早已做到远近知名,故而门面威严,四根粗大的立柱支撑起墨家镖局的金字招牌。 这块招牌,一直以来都是墨止心中最大的骄傲,亦是带着这份骄傲和对于墨家镖局的责任,让他愿意自幼开始走上习武这条道路。 当别家孩子躺在父母怀中时,他已随着镖队出了镇子,为的并不全然是满足内心游历四方的祈愿,更是他作为少东家,渴望着在一次次走镖过程中将自己打磨,使得有朝一日能够配得上这金字招牌沉甸甸的分量。 以往每次他送镖归来,父母都会在门口驻足等候,这几乎已成了墨家三口一则不成文的约定。 而这一次,父母却没有来到镖局门口等待他,甚至此刻一股沉闷之感笼罩着镖局上下,似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墨止心中不由得一沉,敏锐的嗅觉告诉他,这段时间镇子上必定是出了事情。 他从马背上跳下便要冲进镖局,而孙青岩却是抓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且不要妄动,镇子上必有情况,我与你一同进去。” 孙青岩这般说着,实是已切实感到个中诡异,多年来行镖的他,已敏锐地在空气中闻到一丝令人不安的血腥气息,但他此刻心念急转, 如今务必要将眼前的少东家保护好,故而也未曾言明自己所察的诡异状况。 墨止听他所说,心中对孙青岩也一直信服,当即点了点头。 二人轻声地便进了镖局,往日里镖局此刻也到了开伙做饭的时辰,众人一同劳作虽是嘈杂,却也十分融洽热闹,但今日却安安静静全然没有半分声响。 墨止心中焦急,正要开口呼喊父母,孙青岩再度将他的嘴捂住,说道:“有血腥气,你不要出声。” 闻听到血腥气,墨止心中的惊恐登时有多了几分。 他虽然自小随着镖队出行,比起寻常人家的孩童多了许多见识,但却从未见过真正的杀伐之事,如今在自己素日里居住的家中传出血腥味道,如何能不让他惊惧? 当下莫说是再做呼喊,连大气都不敢再喘半口,几乎是憋着气往镖局中行进,瞪大了眼睛望着孙青岩,一时之间几欲落泪。 孙青岩略作思忖,说道:“你跟住我,我们一同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要出声,也不要过于害怕,或许是秦婶今日杀鸡也未可知。” 孙青岩如此说,无非是想稍稍缓解墨止心中恐惧,但他如何能闻不出,空气中这极其细微的血腥气正是人血的味道,而且这味道竟是从镖师们所居住的侧院中缓缓飘出来的。 他心中思索再三,颇感不解,毕竟若是真有歹人来袭,最有可能的还是先直奔后堂最为稳妥,毕竟家眷并不懂武学,且家中金银首饰大多也都会存放于后堂之中,何故要先在镖师侧院下手,岂非多此一举? 然而虽有疑惑,孙青岩也预感此时只怕不简单,但他却不敢将墨止随意留在哪里,只得带着他继续朝着侧院走去。 只是行得越近,血腥气息便愈发浓烈,孙青岩心中也愈发吃惊,似是这般浓烈的血气,这怕死伤绝不下数十人之多。直至二人来到侧院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院内隐隐传出众人交谈的声音,虽听不真切,却从语气中能感到众人谈话时,皆是十分焦躁恐惧。 然而此时孙青岩却是心中一松,因为他敏锐地从众人的声音中辨别出了墨家镖局掌柜墨崧舟的声音,他转身对墨止说道:“少东家,我且进院探查一番,我料想镖局中其他人应都在此处,你也莫要惊慌,我探查好之后便来找你。” 墨止此刻也闻到了血气浓烈,不敢再进,于是也略略点了点头。 孙青岩身形一动,便跃上一旁的矮墙,随即翻进了侧院之中。 墨止多年生活在这里,对这里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但今日,伴随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气,再加上周遭静谧诡异的氛围,使得眼前的一切显得尤其陌生。 他很想大声呼喊自己的爹爹娘亲,但巨大的恐惧感似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喉咙紧紧慑住,让他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在这样的等待中显得特别漫长,血腥味道在墨止的鼻腔内反复冲撞,这样的味道让他感受到一阵反胃恶心。 他不知道大门内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在这样的环境下,少年只能任由心中的恐惧感在不断滋长,想象力在这一刻显得是如此多余,墨止努力地让自己不去设想大门里面的样子,但各种景象却是在脑海之中纷至沓来。 正当此时,大门被缓缓打开,墨崧舟与妻子梅氏从中走了出来,二人步履蹒跚,脸色皆是一阵惨白,可虽然满面憔悴,二老但见到儿子,仍是努力地对儿子报以笑容。 墨止急忙问道:“父亲,镇子上出了什么事情,这股血腥气是怎么回事!” 墨崧舟没有立即回答,但看得出他此刻也是强行压下心中纷乱的情绪,话语低沉沙哑,像是被日光灼烤得滚烫的一把砂砾,他拍了拍爱子的后背,缓缓说道:“我们先回房再说吧。” 一旁的梅氏此刻面色苍白,全无往日那般沉静,似乎是被吓坏了,闻听丈夫的话语也只是只是眉眼低垂,轻轻点了点头,一家三口便回了后堂。 然而墨止却没有看到,大门后的孙青岩,面对着眼前的场景,额头上瞬间便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样的场景,饶是他走镖多年,见过险要场景无数,亦不曾见过。 在他眼前的是一字排开的十数辆硕大的木板车,而这些木板车上错落地堆放着几十个麻布口袋,此刻鲜血早已干涸,黑黢黢的布袋子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和恶臭,几十个麻袋中,盛装的竟是僵硬的尸块! 他努力地让自己忍住腹中那股翻滚不息的呕吐欲望,艰难地开口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身旁的秦镖师也是镖局的老人,沉痛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支镖队是今日早些时候被驮马拉回镇上的,回来的时候便是如此的景象,老江带的这队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在这堆袋子里,尸体尽皆被人肢解分割成了一块一块......我们已报了官,但等灵渠城官差到来,也当须有数日。” “什么!” 孙青岩难以置信地望了望眼前的尸袋,他不知道这队镖究竟遭遇了什么,让他们被人分尸成了这般模样,他连忙说道:“江镖头带的这队人,走的是哪一趟线路?” 墨止随父母回到内堂,此刻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幽暗的夜色在此刻显得外界危机四伏,好似在庭院每一个黑黢黢的角落中,都暗藏着看不见的杀机,这让墨止心中的恐惧感像是有了呼吸一般膨胀,而庭院内血腥气似乎愈发浓重,始终也难以散去。 梅氏似乎是在方才受了惊吓,许久都不曾说出半个字,面色颓然地坐在一旁。 而墨崧舟此刻虽好一些,却也是不住地咳嗽,这是他多年以来的顽疾了,每到天气寒冷之时,他便极易微咳,今年冬天本靠着药物调理好了一些,此刻却又再度复发,墨崧舟剧烈地咳嗽声在庭院中回荡。 墨止连忙取来火炉上的汤药伺候着父亲饮下,墨崧舟这才稍稍好转,但面色依旧是一片铁青。 他沉着脸说道:“止儿,你去把鸽箱取来......” 墨止略略思索,试探着问道:“父亲,你说的可是......沐川叔留下的那个鸽箱吗?” 墨崧舟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墨止见父亲如此,心中虽有讶意,却也不能犹豫,返身便走了出去,此刻天色黯淡,也不知是因为早春多云多雨的缘故,还是此刻心情紧张,墨止感觉不仅天色暗沉,连气压也沉重异常。 他虽不知侧院中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探知过深为好,从方才父亲的表现上看,镇子上必定是发生了重大事件,这事件只怕并不简单,连父母和青岩叔都难以处置,否则,父亲怎会轻易取出这只信鸽...... 不多时,墨止已将鸽箱取了回来,这是一只颇为陈旧的竹箱,也不知是何时编织,但竹身油亮犹如青玉一般,且每一根竹身上还有一颗红色斑点,尤为醒目,也不知是何处所产的竹类,但显然质地上佳。 而此时,墨崧舟亦早将密信仔细封装好,众人打开鸽箱,其中是一只通体灰亮的信鸽在其间咕咕地叫着,双眸明亮有神。 墨崧舟苦笑着说道:“没想到还真的被沈兄弟猜到了,我果真有朝一日需要用到这只信鸽。” 说着,便将密信装到信鸽腿上,来到庭院之中,放飞了出去,灰色信鸽围着镖局盘桓三圈,终于朝着西方振翅飞去。 墨止此刻忍不住问道:“父亲,究竟出了什么事,需要让你用到这只鸽子,你曾经说过,若不是到了......紧急时刻,你不会用这只信鸽的。” 墨崧舟一直盯着信鸽远去,直至再也望不见,才说道:“没错,此刻只怕就是到了我曾说的,生死存亡之际,而且不仅仅是我们墨家一家,而是乌袖镇阖镇性命,只怕皆要面临劫难,好在沐川兄弟离此地并不远,若是顺利,或许明日可达。” 墨止还想要发问,母亲梅氏已走到了身边,淡淡地说道:“你父亲所说的,或许并不夸张,你就不要再追问了,你只要知道,我们所有的打算都是为了我们这一家好,便可以了。” 显然,梅氏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了过来,柔声问道:“家中细软已打点好了,随时可以上路了。”墨止闻听心中起疑,连忙问道:“打点细软?我们要去哪里?”墨崧舟轻描淡写地说道: “灵渠城。” 第四章 夜斗 暗黄色的烛火摇曳不息,伴随着屋外渐起的狂风呼啸,在这般逼仄腐臭的小屋子里有种别样的紧迫感。 孙青岩眼前摆着的,是数块被人惨烈分割的尸块,此刻血迹早已干涸成了黑色,尸身亦开始腐烂。 他试图将眼前的众多尸块拼凑成完整的躯体,这一项工作,孙青岩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 覆盖在脸上的细布早已抵挡不住这冲天的血腥气与尸臭,浓烈的气息灌满了他的鼻腔,使他时刻都有破口狂呕的欲望。 但随着挑拣拼凑的愈发完成,他心中的惊诧便愈发强烈,时间在此刻的流淌说不上究竟是慢还是快,亦或是停滞住了,但对他而言,这项工作实在太过漫长了,似乎每一个瞬间都被拉长到了莫名漫长的维度,而这漫长的黑夜又始终不肯过去。 孙青岩望着眼前终于拼凑完成的一具躯体,正是早些日子还曾打过招呼的江万兴江镖头,而此刻的他,生命的痕迹早已远去,只余下这具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说是撕扯,毫不为过。 孙青岩仔细地望着尸块之间的连接处,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暗道:“若是被利刃分尸,切口当更加平整,若是被人以内里打断,当不至于能将人身体也一并轰断,这般细碎杂乱的切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眼前的尸身不仅仅是切口参差,连同尸体身上的双目、舌头以及内脏,大半都已遗失,孙青岩在心中默默地排除着可能的因素。 “这般死法像极了被野兽袭击,但可能性并不大,江镖头走的虽不算官道,但也并非山野荒路,不可能遇到成群的凶兽,但若是单个窜出的野兽,江镖头带领的镖队也有三四十人,足以应对,即便是寻常武林中人,也难以悄无声息地做下这等事情,但若是高手,谁又会做这种事呢......” 各种纷繁复杂的猜想在他的脑海中犹如一锅冒着浓烈气息的汤药,此刻已被熬煮成了看不出色泽的浓稠汤液。 孙青岩被自己的猜想逼得头晕脑胀,再也忍耐不住,推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夜早已深了,镇子上本就安静,自从出了这般血案,更是无人敢夜间外出,整个天地间此刻只有狂风不住地往耳道里猛灌,然而这般冷寂的环境对他来说却着实令人清爽。 从停尸间走出来,冷风反倒像是一剂良药一般让自己的头脑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孙青岩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狂风将原本漫天遮盖的阴云撕扯得半点不剩,露出白惨惨的月亮发出微弱的光,照射着这个疲惫不堪的男人。 但也就是在此刻,孙青岩借着月光,见到一道黑影从身后一闪而过,他虽不动声色,但心中也吃了一惊:“好快的身法!” 只见那道身影在夜幕之下显得极难察觉,不仅身法迅捷,身形亦十分古怪,若是孙青岩自忖所见不错,那人似乎如同一颗肉球一般,既矮且胖。 孙青岩不动声色,但却再不朝住所前行,待得走到一处拐角,便闪身进了阴影之中,而那身后黑影也及时跟了上来。 孙青岩心中主意稍定,便朝着镇外疾疾行去,此番他亦运上自身所学轻功,步履之快远超常人。 而一见孙青岩居然身怀如此轻功,身后黑影似乎也吃了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孙青岩暗自冷笑,脚下步伐更快,转瞬之间已成奔跑之态,顶着狂风飞驰而去。 身后黑影见状,也毫不示弱,此刻也不再隐没身形,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施展轻功绝学,转瞬间便出了镇口,朝珑山之上行去。 孙青岩余光之中只见那矮胖之人身着红衣,迎风之下红衣猎猎飞舞,他心道:“我轻功虽不精通,却也有些自信,此人竟能一路跟随,这等身手只怕绝不逊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心中虽闪过念头不少,但脚下却决然不敢怠慢,二人竞逐之下一路登上珑山山顶。 月华洒下,孙青岩步履一止,快速的身影激起尘土飞扬。 孙青岩背月而立,面色冷峻,眼眸直直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闪身而上之人,但见那人确是矮胖身形,方才疾驰之下无暇细观,此刻亲眼见到还是着实吃惊。 只见那人一袭红色短衫,但此人生得矮胖,穿来却有种长袍之感,孙青岩观他不过五尺身量,但身法之快仍是令人咋舌,若非苦功多年,实是难有这等修为。 此人面貌凶恶,双眉倒吊,眼眸吐恶,明晃晃直如弯刀,一只鹰钩鼻高高地挂在面庞之上,一脸横肉臃肿地挤了满脸,五官在这堆横肉之下急剧收拢反而更显凶恶丑陋,好似夜枭一般模样。 孙青岩一望心中也是一阵吃惊,但表面上却仍是一派泰然,说道:“阁下何人,为何夜闯镖局?镖局血案与阁下是否有相关?” 那矮胖之人圆滚滚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孙青岩,又眯起眼睛似有思索,一语不发猝然间发难,疾攻而上,以手为爪兜头便朝着孙青岩抓去,借着月色皎洁,孙青岩眼见此人双手却是由衷感叹。 但见这一对手爪与他浑身臃肿的体态却是浑然不同,矮胖之人爪上干瘦枯黄,几乎已如皮包骨头,骨节之间油亮突兀,青筋尽皆浮起,好似飞鹰利爪,显然是多年淬炼出来的苦功。 这一攻之下气势十足,快似长鹰飞袭,着实令孙青岩心中一紧,当即架肘隔开这猛攻一招,岂料这矮胖子爪上攻势虽猛,却并不莽撞,稍遇阻碍,旋即反手朝着孙青岩肩头扣去。 孙青岩见此人招式老道,经验丰富,当即已看出此人身手已达当世一流水准,也不敢托大,左肘一立再度将这爪功格挡开来。 二人简单磕碰之下,竟迸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孙青岩只感左臂之上一阵酸麻,显然这一招力道十足,若真是被他正正扣住,想来再无逃脱之理,只怕骨骼亦会被其捏碎。 然而那矮胖子两式落空,便也不再急于进攻,反而向后跃去,孙青岩冷冷说道:“阁下身手颇佳,不知究竟是哪派的高手?来到此地逞凶,究竟意欲何为?” 那矮胖子脸上的横肉一阵颤动,缓缓开口,但这声调却古怪尖利,听在耳中似是抓钢挠铁:“嘿嘿嘿,你的身手也不是什么寻常的镖师吧?这家镖局手下镖师的身手我已见过了,尽皆是些无能之辈,而你却能挡我两招且手臂不断,还可伺机反守为攻,想来你必定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一言却是令孙青岩再度皱起眉头,追问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人?你方才说你已知晓镖局中其他镖师身手,说得可是江镖头?”矮胖子闻听,面容上却露出些许讶意:“你很关心这些废物的生死吗?” 孙青岩冷冷说道:“这些人与我共事多年,多有朋友之谊,你行此凶手,还语出这般凶残,实在是人神共愤!” 矮胖子听在耳中,犹如听着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这一番长笑却是运上了自身浑厚内劲,是以笑声声震四野:“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年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的青辰,如今竟活成了这般畏首畏尾!” 魔道,青辰! 这四个字在这狂风之夜中显得轻飘飘的,混合着风声似乎骤然间便在空中消散,再也听不到一点声响,但在孙青岩心中,却直如炸雷一般划过心间。 魔道凶星青辰的名号,于他而言,实是已沉寂多年不曾有人知晓的另一般往事,如今被这眼前全然陌生之人骤然间揭起过往,即使是孙青岩这般心性,也不免气血上涌,头脑发昏。 若是将时间倒退多年,魔道十四凶星的名号,可说是如雷贯耳,众人皆知魔道高手如云,岂止万众,其顶尖一人便是魔道魁首天劫老人,次之需是四大法王,也称得上名闻遐迩,紧接着就是十四凶星。 这十四人各个皆是魔道翘楚,各有绝学独步武林,而名列其中的青辰便是靠着一手暗器手法冠绝天下,当时若是在正魔两道中选出三名暗器名家,魔道青辰当有一席之列。 后来正魔两道交战,十四凶星也参加战局,然而却在三石梁与澄音寺的祖鸿大师相遇,澄音寺与御玄宗同为天下三大宗门之列,祖鸿大师当时还并未继承寺中住持之位,然而却同样承担寺中除魔卫道之最大希望。 一战之下,祖鸿大师掌毙三人,拳轰五人,最终以一式破魔狮子吼,几乎将十四凶星尽数剿灭。但仍有三位凶星重伤逃脱,这其中便有当时的青辰。 然而这一战虽逃得性命,却被祖鸿大师的“韦陀千叶掌”重伤经络,自此魔道青辰流落江湖,旁人再不知其生死去向。 孙青岩目光之中渐渐生出一阵不自觉的动摇,青辰的身份于他而言,是一段早已远去的过往,时隔多年,他有时几乎已然忘记了自己曾经是魔道之中烈烈风华的人物,多年来平淡朴实的生活几乎让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武者换了一副皮囊。 而今日,这道身份被眼前毫不相识之人冷不防地再度刺痛,心中的惊诧转瞬之间好似爆炸一遍膨胀了起来。 但他毕竟多年江湖,心沉似海,此刻仍是冷然说道:“我只是镖局中的寻常镖师,魔道皆是些茹毛饮血之徒,你莫要把这等罪名扣到我的头上。” 那矮胖子不屑地笑了笑:“没想到当年也算是一代人杰的青辰,如今竟堕落成了这般缩头乌龟一样的糟老头子,罢了,我也无心见你这般窝囊,只要你将《无厌诀》交出来,我可饶你一命。” 孙青岩哪里料到,只是片刻之间,竟让他重新听到了多年以来自己强行忘却不愿记起的名字,无厌诀之名,在当年正魔一战中,可说是天下无人不知。 魔道魁首天劫老人因此秘籍而在数年之间跻身天下绝顶武者之列,这等速成的绝世武学,可说是令一众武痴垂涎欲滴,孙青岩面容上难以控制地细微抽搐,他慢慢说道:“你......你究竟是谁......” 第五章 青辰 那矮胖子凶恶的面容在冷寂的月光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杀意,眸子里的贪婪与渴求却像是一只饥饿了多年的野兽看到了鲜肉那般难以遏制,目光如同两条滑腻的毒蛇,吞吐着毒液,似乎想要将孙青岩整个人骨肉无存地吞掉。 他对孙青岩的话语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是谁,你不必知道,但我却对你的底细了如指掌。我知道,当年天劫老人弥留之际将无厌诀三部内容交给你们三位凶星分别保管,我们多年来调查总算查到你青辰的所在,若你愿交出你保管的无厌诀,再告诉我荒云、荧惑二人所在,我不仅饶过你,我甚至还愿放这整个镇子的人一条活路。” 想来那荒云与荧惑应当便是当年侥幸脱逃的另外两名凶星的名号。 孙青岩闻听,沉默片刻,多年来古井无波的面容此刻似是悲戚,又似是决绝。 沉默片刻,在这转瞬而逝的沉默中,他心中迅速回忆了自己这十几年来所经历的过往,青辰也好,孙青岩也好,似有分别,却又并无二致。 他的余光里望见身后的山崖和山崖下安静睡去的乌袖镇,若没有身后这座小镇,自己的漂泊无定的日子又不知要延伸到何方何时。 他缓缓抬起头,此刻的他,虽仍是那个走镖多年、在镖局中沉默寡言的老镖师孙青岩,但双眸之中却已透出别样风采,桀骜又沉稳,他的话语迎着狂风,却字字入耳,说道:“无厌诀早已消失于人间了,这世间早已没有了这等害人的东西。” 矮胖子见他如此,着实一怔,眼前这个中年男子虽饱受岁月侵蚀,但此刻却如同转瞬之间脱胎换骨一般气质凌然。 然而随着孙青岩话语讲完,矮胖子不由得一阵恼怒,他恶狠狠地说道:“好,好,好!那我今日便先杀了你,再去将这一整个镇子杀灭!” 孙青岩怒喝道:“我今日便是拼了我这条性命,也决然不让你伤害镇上人一丝一毫!” “说得好!” 一声喝彩忽然传来,对峙着的二人同时一愣,但与那矮胖子错愕不同,孙青岩闻听这声音却是再熟悉不过,同时心中顿感不妙,远远观瞧之下,那发声之人正是墨止。 原来墨止只知家中遭逢劫难,却不知个中缘由所在,于是思忖之下,决定去寻找孙青岩想要问出些端倪,不料方才转到侧院,正巧遇到孙青岩与一道黑影竞逐着冲了出去。 这二人身法之快,令墨止心中大为震惊,原先他只知道孙青岩功夫在一众镖师之中排在前列,也未必就是身手最好的一个,然而只是方才所见残影翻腾,便已是知晓孙青岩往日里必定是隐藏了自身手段,否则以如此通彻轻功,哪里是寻常镖师的功夫所在? 然而两道身影呼啸而去,步履快极,来不及让墨止再多思索,他年纪虽是不大,却身强体健,虽全然不懂轻功,但拔腿急追,凭着一双腿在二人后面死死追着。 然而孙青岩与这矮胖子二人皆是轻功高手,墨止顷刻之间哪里追得上?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之后,二人便已将墨止远远落在身后了。 然而虽是差距越来越大,墨止却也毫不停息,他自幼心性好强,此刻反倒心中大起争胜之念,脚下虽急不乱,循着步履痕迹,最终还是给他摸到了这山顶所在。 也正是在此地,恰巧听到二人对话,闻听到孙青岩这般话语只觉正气凛然,胸中陡生豪气,一不留神便喝起了彩,但他哪里知晓,此刻自己竟全然暴露在危险之下。 原来他腿脚比不上那二人轻功之速,故而未曾得见那胖子爪功上的凌厉攻势,而那矮胖子也是狡猾之人,看了一眼孙青岩神色,心中便已知了大概,眼前的少年想必是孙青岩在意之人,当即冷笑一声,翻身朝着墨止便疾冲过去。 墨止只觉一阵劲风罩体,呼吸皆为之一窒,他自幼成长以来,从未见过江湖拼斗,哪里见过这等身手?当即方寸大乱难以躲避,眼见堪堪便要被矮胖子一把抓住。 忽而只听风声一紧,破空之声骤响,原来是夜空中一枚铁菱破空射来,既快且准,径直打向矮胖子背门“心俞穴”。 心俞穴乃是背门大穴所在,孙青岩手扣铁菱,这一番出手之速,认穴之准,实是江湖中顶尖的功夫。 矮胖子闻声心惊,强行止步,不敢再攻,登时回身以爪硬接,此人爪功非凡,多年来以钢砂石块苦修,爪上已练出一层坚硬角质,如同软甲一般,寻常兵刃片刻间皆难以伤到皮肉。 但此刻只是稍一接手,矮胖子已感到一阵刺痛,同时一股阴寒之气顺着爪上伤口霎时间游走全身,经络之间如遭寒霜侵袭一般震颤不止,想来这铁菱材质绝非凡品,寒意森森锋芒毕露,顷刻之间竟直接将他爪上皮肉削破。 然而只是划过爪上守御之后,其势不止,仍是紧贴着皮肉,从矮胖子身侧堪堪划过。 矮胖子一时吃痛,进攻势头顿止,方才铁菱游身而过,虽是自己强行运爪功改变其轨迹,但侧身衣衫也已被铁菱之锐利边锋划开一道口子,连侧身皮肉都被划破,突如其来的痛感让他也不禁为止一惊。 墨止何等机敏,眼见兔起鹘落之间二人交手繁乱,当即撒腿朝着孙青岩跑了过去,矮胖子这一下极为狼狈,望着掉落在一旁的铁菱,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七十二路摘星手’,你果然就是青辰!” 孙青岩望了望身后的墨止,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你先去一旁躲好,我不叫你,你不可出来!” 墨止见他神情坚定,字字铿锵,也生怕自己在此再度做了累赘举动,于是点点头,说道:“青岩叔,你可一定要打败这个肉球,给江镖头他们报仇!” 孙青岩望着眼前少年热诚的眼神,心中着实复杂,但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尽力。” 墨止随即便躲进了一旁密林之中,那矮胖子望着孙青岩说道:“他跑了又能如何,这镇子今日是毁定了,不管你今日是否交出无厌诀,这乌袖镇都和当此难!” 孙青岩冷漠说道:“你能否胜我仍是未知之数,还想再伤人命未免是痴人说梦,我实话告诉你,无厌诀根本不在我手上,当年天劫教主离世,无厌诀便被魔道众人分抢成了齑粉,你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要落空了!” 他这般说着,本就欲要激起眼前敌手心绪波动,而自己手中实则已暗扣三枚铁菱,就等着何时时刻突起发难。 矮胖子听罢,也不再多说,原本被肥肉挤压住的嘴角忽然夸张地咧出了一个恐怖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可怖,他仰起头一声怪叫,这一声更加尖利刺耳,像是一根直指天际的嶙峋怪石。 几乎也是在同时,黑夜似乎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矮胖子身后原本望不见头的林木,似乎被煮沸的黑水,由安静,到徐徐晃动,再到躁动不安,随即一颗颗如豆的血红色眼眸星星点点地亮起。 凶戾的鸟叫声响彻天际,像墨止这般毫无内功修为的人而言,这般嘈杂巨响足以震慑心魄,当即用力捂住耳朵,尽可能地让这凶戾尖啸能减缓一分是一分。 而此刻,矮胖子身后的林木缓缓地如同一朵乌云般渐渐升起,原来那黑黢黢的所谓林木,居然并非树叶穹冠,竟都是一只只黑鸦聚集在一起,黑羽成森,远远望去,好似树冠一般。 此刻黑鸦尽数嘶鸣着腾起身子,好似一股黑红色邪风巨浪一般可怖,墨止看在眼中,一下子浑身汗毛倒立,一股凉意一直灌到了心管里。 那矮胖子眼眸中杀意昭然若揭,一步步地向孙青岩走去,每走一步,那些黑鸦的嘶鸣便更凄厉一分,空中的暗色风暴便愈发疯狂:“你有摘星手,我便要看看,这漫天的血鸦大阵,你能摘得几颗星辰来抵挡?” 说罢,大张其口,撕扯着嗓子嚎叫起来,算是一声进攻号令。 第六章 血鸦 漫天嘶鸣的血鸦厉啸声,几乎将狂风的声音都全然压下。 夜空中这般尖锐的啼鸣响彻天际,孙青岩的面容上写满了惊诧,随之产生的便是愤怒,他迎着风怒吼道:“飞羽盟一直以来侠名示人,可暗地里居然豢养血鸦这等丧尽天良的凶物,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原来,血鸦原非世间所有,乃是飞禽之中的异种,本是西境苗疆之地百十年前所培育出的凶戾野兽。 原本西疆之地便是横生毒虫怪鸟,当地人多年来善于培育蛊虫凶兽,血鸦便是诸多凶兽之中的一类,所需便是抓去山间飞鸦,取其同类血肉,混合着一种独特蛊虫为食,同类相食本就易爆发凶性,再配合西疆独特蛊虫,更是泯灭飞鸟一切善性,故而须得十数只飞鸦同类相食,才可得成一只血鸦豢养。 也正因如此,眼前血鸦可说是尽数蚕食同族血肉生长,天生便急剧攻击性,面对鲜生肉食贪婪至极,即便是活着的牛羊牲畜,也禁不住一只血鸦侵袭,而眼前足足数百只血鸦翔集,其攻击势头可想而知,即便是掀翻乌袖镇,只怕也并非难事。 孙青岩临风喝问着,只是他的话面对着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微弱了,虽然他的话语中饱含着愤慨和难以置信,但面对着漫天无尽的厉啸,一个人的声音几乎低沉得无法听闻。 他难以相信飞羽盟作为江湖中新晋崛起的新锐门派,一直以来以守信、仁义之名广布天下,暗地里居然有这等行径。 而眼前的矮胖子也不再隐瞒,仰天长笑道:“对付你这等魔道败类,只凭仁义二字如何可行?世人皆知,我们飞羽盟今日,是除魔卫道!这一镇之人,尽皆与魔道暗通款曲,皆是魔道潜伏的恶徒,今日被我们飞羽盟撞见,拼尽全力,方才将你们全数击杀,日后江湖,只会知道我们捕杀了魔道的恶徒青辰,还有这数百恶徒!你们所有人,都不会带着今夜的经历活到天明!” 言辞之中,猖狂意味已是难以遏制,说罢,口中一声高呼,漫天血鸦似是得了指示,嘶鸣声骤然撕扯着天空,山洪一般朝着山下疾冲而去。 孙青岩长出一口气,双手在空中如同无骨一般横臂一甩,登时数十道青色光芒如同流星一般迎了上去。 细观之下,每一道光芒竟都是一枚细小锋利的铁菱,不知是何质地所铸,竟呈现出湛青色的光辉,望之确似星辰光芒。 铁菱湛青色的光辉与那漫天穷凶极恶的赤红色飞羽撞在一处,好似黑风冲银河,登时此起彼伏响起血鸦痛苦的悲鸣,空中扑簌簌地便有血鸦尸体不断掉落,显然是被铁菱一击致命而亡。 墨止躲在密林之中,只听得身后“扑通”一声,转身望去,居然是一只血鸦尸体,原来这铁菱正正戳在血鸦胸口,如今受了致命伤,掉落身后,兀自吼叫连连,见了墨止,还扑腾着翅膀,几欲上前叮啄。 墨止吓得连连躲避,血鸦嚎叫不止,许久方才停了动静,如今近处得见,才看到这凶戾飞禽果然生得可怖至极。 这血鸦约有寻常乌鸦两只大小,双翅展开几乎有常人一条臂膀那般宽窄,浑身黑羽扎刺如同钢针。 黑羽之下是粗糙暗褐色的皮肤,皮肤之上,血管丝丝可见,透过粗大的毛孔似乎向外慢慢渗着浓稠而又腥臭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更渗人的是,血鸦双眸圆瞪,瞳孔全然一片血红,即使没了生命痕迹,眼神中仍透着贪婪与饥饿神态,实是令人心生惧意。 但墨止却也无暇多想,抬眼望着此刻矗立山崖,有若战神一般的孙青岩,又或者说,曾经的凶星青辰,曾经被江湖指摘为魔道凶徒的他,此刻背立峰巅,已一己之力,阻拦着漫天血鸦狂攻。 只见孙青岩手法疾如闪电,双手此刻如化千只万只,铁菱亦源源不断地半空中投掷而去,青芒闪动之下,孙青岩面色却是愈发难看,眼前红云一般的血鸦群已是越来越低,自己虽是多年的暗器高手,此刻面对着数百只不知疲倦满心贪婪嗜血的邪种,仍是力有未逮。 墨止原来只知道这位青岩叔善于暗器打穴之术,却未曾想到魔道凶星之一的青辰当年正是靠着暗器绵密迅捷而名震江湖,七十二路摘星手据说可在转瞬之间掷出近百枚锐利铁菱,攻势之下几乎可以全角度覆盖战局。 而如今孙青岩已是霍尽自身诸般手段,铁菱之势凶悍无匹,暗器之道,原本首重突袭,本来在野外空旷处是极好的出手机会,但如今面对这满天的凶悍血鸦,却是更似螳臂当车一般。 星星点点的铁菱光芒就像是一只弱小的手死死托举着沉沉压下的黑色云顶,面对着眼前成群血鸦仍是难以招架。 不多时,血鸦终于穿过铁菱薄弱的围挡,像是挣脱铁笼束缚般冲下了珑山,化作一股赤黑色的腥臭风暴,直扑乌袖镇而去。 孙青岩心中暗暗大呼不妙,但此刻已是再无他法,自己也几乎陷身在这一片被贪婪与暴虐支配着的风暴中,当下立时策动轻功身法,身形跳脱之下,游走周身鸦群之间,直如穿林打叶。 此刻他招法再便,袍袖、衣领之间,此刻竟也不知如何便有铁菱飙射而出,一时之间,进攻势头由朝前进发,换为周身四散,整个人好似闪着湛青色光芒般,游走腾挪于血鸦之间。 他当年在魔道十四凶星之中,最善偷袭暗杀之术,自身轻功也有颇佳造诣,此番虽是力求在鸦群之中得以自保,但血鸦乃是凶戾异种,喙尖似枪,爪利如刀,孙青岩纵然左右闪身避退,仍是在肩头、手臂上不免挂彩。 血鸦狂风急雨般的群攻让他步法再快也无力全心进攻,手中暗器攻势由是大减,不得不抽身急退。 孙青岩如今时隔多年再显露身手,比之自己当年全盛之时虽已是不如,但仍可称得上江湖一流,但此刻额头上也已冒出涔涔冷汗,除却自身躲避攻势,更是担心身后乌袖镇的安危。 而正在此刻,矮胖子身影已是在不知不觉间闪至身侧,利爪重重轰在孙青岩腰间,孙青岩登时闷哼一声便朝着一旁摔去,想来这一式力道沉重,孙青岩连连向后倒飞数丈方才停下。 矮胖子口中呼号一声,似是喝令止步一般,血鸦也不上前撕咬,孙青岩腰腹之间一阵剧痛在身体中炸开,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鲜血,心知已是受了内伤,再难挪动半分。 矮胖子缓步上前,笑着说道:“我听说,当初在三石梁,祖鸿和尚未能将你们全数歼灭,但你们也各自伤了经脉,浑身功力被废掉大半,但你如今竟还能有这般功力,还说不是练了无厌诀上的武功?你如今若是说了,那镇子上的人,或许还能活下几人,若是说晚了,可就一个都剩不下了。” 他这话说得极有自信,若是论天下对血鸦这等凶物的了解,这矮胖子可是极有自信,血鸦乃是西疆所培育之阴毒异种,数只血鸦便可围猎猛兽,十几只便可逞凶一片天际,而此刻,是数百只血鸦飞腾扑啄,破坏力之巨,难以想象。 而孙青岩此刻虽面如金纸,却也满怀不屑,冷笑着说道:“你们徒有侠名,实则手段阴毒,若说我们是什么魔道,不如先看看你们这自诩正道的卫道之士是个什么成色!我还是那句话,无厌诀早已化作齑粉,世上再无这本秘籍,你们也不必再动什么歪脑筋了,我今日纵然保护不了阖镇百姓性命,今日与你同归于尽,我也足慰平生!” 说罢,也不等矮胖子再做反应,双掌运尽平生气力便朝着对手胸膛打去,这一掌力灌全身,足有开碑碎石之力。 但此刻他身受重伤,行动本就缓慢,方才暗器猛攻之下双臂也早已酸麻,此刻速度不过稍稍迟滞,便被矮胖子抓住破绽闪身避过,掌劲只看看蹭到胖子胸前衣衫,但刚猛劲道仍是将衣衫摩擦之处干净利落地削了下来,那矮胖子冷笑一声道:“好身手啊!” 说罢,利爪轰然抓在孙青岩双臂之上,爪上劲力猛增,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孙青岩双臂臂骨竟被生生抓断,至此再无回旋抵抗之力。 剧烈的痛感在孙青岩的身体中来回疾冲,疼得他头上汗出如雨,但他生性坚韧顽强,虽痛入骨髓,仍不吭一声,双目几欲崩血,直瞪着眼前敌手。 矮胖子点了点头,说道:“也算你有点骨气,也罢,你是一代人杰,我今日,给你一个痛快!”说着,一对手爪劲力凝聚,仔细观之,这对枯槁的爪子竟隐隐透出血红颜色,当头便欲劈下。 “实在是恶心至极。”狂风呼号之下,一声惫懒之音自身后缓缓传来,矮胖子闻听之下心中为为之一惊,这声话语并不响亮,却莫名压下漫天风吼鸟鸣,径直传入耳中。 从来高手传声入密,往往以内力策动,声震百里之下振聋发聩,而此刻发声之人,语音懒散,全无劲道,可声音竟是穿透重重杂音传入耳中,这番身手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所在。 然而此刻矮胖子杀念已定,绝不愿退,心中只道这一击之下,便是绝顶高手亲临,亦难以阻止,爪下仍是轰然重击而下。 只不过这石破天惊的一击竟是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矮胖子目光缓缓移向身侧,却见已有一人身影,矗立在身侧,也不知是施展何等绝世身法,转瞬便至,将自己这一击攻势,全然攥在了手中,任凭自己霍尽一身气力,只觉那人手掌好似铜浇铁铸一般,丝毫挣脱不得。 而眼前人身影飘忽似是宿醉未醒,他心中念头急转,将天下数得上的高手侠士迅速回想,也未曾想到有谁是这般惫懒。然而孙青岩看到此人面容,却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躲在密林中的墨止见到此人,也不禁心中大大宽慰,口中忍不住叫到: “沐川叔!” 第七章 沐川 矮胖子虽不解这所谓的沐川叔究竟是谁,他身处狂风中心自然也听不到墨止那声欢呼,但心中已然知晓这必定是孙青岩的援手,当即怒喝道:“飞羽盟在此地屠魔,这人便是恶名昭彰的凶星青辰!你若是不想成为魔道同党,早早退去!否则大爷我将你算作魔道一并诛灭了!” 岂料那人似是浑然没有理会他,只是对孙青岩淡淡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隐姓埋名不是个办法,你看,脏东西摸上门了吧。” 说罢,随手一扬,那矮胖子竟直如一堆破烂包袱一般被直直地甩了开去,皮球一般径直飞出数丈方才堪堪定住身影,这一下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四起看不真切,但心中却已看出,眼前这人功力之高,只怕十个自己绑在一起都比之不得。 随着他缓缓起身,眼前之人也逐渐看得愈发清晰,只见眼前之人身材高大,粗手大脚,着一身粗布衣衫,早已被浆洗得发白。 单就这一身穿着打扮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农夫打扮,甚至更多几分落拓邋遢,头发胡乱地扎在头顶,年纪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过三十几岁的模样,却满面微须显得十分落魄,双眸之间一片浑浊,似是宿醉未醒的醉汉寻不到路一样,似乎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细观之下,此人腰间还悬着一颗硕大的朱漆酒葫芦,一番打扮可说全无威压可言,若是天下有哪个高手是这般模样,实是难以想象。 但他转念一想,方才只是稍显身手便已让自己吃了大亏,想来必定是可独步武林的风华人物,然而这等年纪能有这般功力修为,矮胖子心中实是难以想到江湖中哪里有这般人物的存在。 而那人也并未理睬眼前敌人,一把将孙青岩扶了起来,一脸嫌弃地说道:“去和墨小子待着去。” 孙青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似是要说什么,却又闭了嘴,似乎对此人身手极为放心,也不再犹豫,便走进了一旁的林木之中。 墨止一见青岩叔走了进来,连忙上前扶着坐下,问道:“青岩叔,你方才要对沐川叔说什么?” 孙青岩此刻虽得保性命,却也受创极重,头上冷汗仍在不断地淌下,他坚持着说道:“本想告诉他此人底细,但以沈沐川的能耐,知不知晓,也没什么紧要。” 墨止此刻心念大乱,尤其见到血鸦侵入镇子,心念父母安危,便说道:“那些怪鸟飞到镇子里去了,我必须要回去找到爹爹娘亲!” 说罢便要跑回镇子,而孙青岩知他少年性急,只得低声说道:“少东家,此刻决然不可,眼前此人功力颇高,你若是乱跑只怕先折了自己性命!镇子上情形如何你着急也没用,镖局里尚有镖师守卫,只希望他们能抵挡住一时片刻吧。” 饶是如此诉说,以孙青岩的见识,如何能不知这等凶戾的飞禽哪里是寻常镖师抵挡得住的?如今这样说,不过是要稳住墨止心态,以免他自己先陷入危局罢了,两害相权,只可先取其轻。 而那似是宿醉未醒之人,名字便是沈沐川,他望着孙青岩缓步行入林中,心中也稍稍放心,然而风声乍紧之处,一只利爪已是再度攻上直取心口,竟是那矮胖子趁着沈沐川分神之际再度偷袭而来,他这一式迅猛无比,只道是近身如此,无论如何也必定可一击而中,心中由是一阵大喜。 然而沈沐川“啧”了一声,身形向后稍稍一退,便已是让过利爪之威,分毫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矮胖子一击落空,心中虽惊不乱,当即横爪平挥,再度朝着沈沐川左肩扣去,这一式所运的便是飞羽盟门下独门擒拿功夫,但凡扣住敌手肩头,便强发劲力,登时碎骨断筋。 可沈沐川身子仍是微微一斜,爪攻力道又是虚劈长风,再度落空,沈沐川旋即手上掌势一掰一扣,当即便将矮胖子手腕制住,其力道之大,竟是将那人身子整个都翻了过来,重重地躺在地面,脸上除却凶恶恼怒之外,更添几分惊恐。 沈沐川见这矮胖子一脸难以置信,却也当做全没看到,只是淡然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飞羽盟的堂主孟展,我告诉你,我这话只与你说一遍,你先把你带的那堆臭乌鸦散了,若晚了半分,要你一身武功白练。” 说罢,也不待孟展回话,手中稍一运劲,孟展只觉腕骨几乎要被折断,实力上恍如天堑一般的差距让孟展根本无暇多想,当即口中一声长啸,墨止只听得那嘶吼的鸣叫声由远及近再度冲回山巅,却是山下血鸦再度集结直冲上天际,孟展口中再呼啸数声,血鸦群一阵躁动,登时化作四散,不知所踪。 孟展被沈沐川抓得痛极,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血鸦已散了,你究竟是谁,还不快将我放开!” 沈沐川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手上劲力一吐,咔吧一声,孟展手腕腕骨立时便被捏得粉碎,孟展剧痛攻心,哇地便叫了出来,捂住手腕疼得满地打滚,沈沐川只是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片刻前还凶神恶煞的孟展此刻沦为这般狼狈。 墨止看在眼中,只觉心中一阵畅快,心道:恶有恶报,沐川叔便是你们这等恶人最大的惩戒!” 孟展喘着粗气从地面上站起身子,怒吼道:“你不是说,只要我驱散血鸦,你便不再为难与我!” 沈沐川点头笑道:“是啊,我这不是把你放下来了吗?我若是真想为难你,我应当是这样。” 说罢径直单掌欺身,闪电也似地将孟展另一只手也握在手中,反手一翻,一股巨力将孟展另一只腕骨亦直接掰断。 墨止心道:“那矮胖子一身武功皆在那一双爪子上,此刻将他手腕折断,无异于废了他武功,真是妙极!想来江湖中仍是有公道在的,沐川叔这般行侠仗义之人当也不在少数,正好克制飞羽盟这班恶人!” 孟展仰天痛呼,痛楚之大令他蜷缩成球满地打滚,心中的恼怒、不甘、恐惧像是潮水一样撞击着他仅剩的理性,他大口喘着气,朝后不断地爬行,口中叫道:“你协助魔道,你协助魔道!我一定秉明盟主,将你们全部杀光!杀光!” 沈沐川听罢,思索了一下,一步追了上去,一脚踩在孟展那臃肿粗壮的脚腕上,淡然地说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你们那个什么鸟盟,沽名钓誉也就罢了,背地里这般行事,实在是恶心至极,你们那个盟主,是叫做束羽对吧,你回去告诉他,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亲自上门和他讲讲道理,你让他好好练武,等我找上门去,可别被我三两下揍得和你一般,当然,你怎么回去,这个要你自己想法子了,哦对了,你去告诉束羽,我的名字,叫做沈沐川。” 说罢,脚上再一发力,竟将孟展腿骨亦踩断一根,孟展如此剧痛攻心,当即连半点声响也发不出便昏死过去,再不省人事。 沈沐川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惨白的矮胖子,摇了摇头,心知此人受伤虽不致死,但却从此形若废人,连孩童都再也打不过,转身说道:“你们两个也快出来吧,我都搞定了。” 孙青岩与墨止自密林中走出,此刻夜色已浓,血鸦被驱散之后,狂风也渐渐停息,孙青岩面容也憔悴不堪,满面愁容地说道:“还好你及时赶到了,我猜到了墨公一定会联络你的。” 沈沐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还是快回镇子,方才我虽制住孟展,让他散了血鸦,但血鸦种东西性子凶恶嗜血肉,肯定危害到了镇子,希望死伤不要太大为好吧。” 墨止想到镇子上的邻里和父母,心中不由得大为担心,当即说道:“那我们快快下山去!” 孙青岩苦笑说道:“我此刻身负重伤......只怕难以支撑山路崎岖,你与沐川快快下山,我在此地等待,待你们下山探查清楚,再回来接我,那孟展此刻被沐川打成废人,也对我再无威胁了。” 沈沐川略作思忖,说道:“那便听你的,你回到林子里躲着,飞羽盟既然行此恶事,必定不会只派一名堂主带着些许凶物前来,只怕还有后招,你万万照顾好自己,我一早便回来接你。” 二人商定,也不待墨止吭声,沈沐川便一把将他提在腋下,如同裹着一件行李一般纵身朝着山下疾奔而去。 望着二人远去,孙青岩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旋即气血一阵激荡,忍不住咳嗽了数声,自顾自地念叨着:“这一下子也不知道何时能痊愈,我这两条胳膊呦......”一边说着一边返身回到了密林之中。 话说沈沐川胁下夹着墨止,也不耽误发足急行,身法之快竟仍不在孙青岩之下,墨止被他颠得一阵恶心,眼前景物也是上下颠簸着朝后退去,但他心知如今形势危机,即便再难受也不曾呼喊半声。 沈沐川自也无暇顾及他如何感受,只是一股劲朝着镇子上疾驰,转瞬之间二人便下了珑山,还未及回到镇子,便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和一股烧焦的腥臭味道,二人心中同时腾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远远地已望见镇子泛起阵阵黑烟,惨嚎痛哭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第八章 残迹 沈沐川足下劲力更快,墨止只觉身侧狂风疾吹,然而越是行进,风中一股焦臭混合着木材烧糊的味道便愈发浓烈,二人急转来到镇口,可眼前景象令见多识广的沈沐川也不免触目惊心。 只见眼前的乌袖镇早已满目疮痍,如同经历了一阵飓风袭击一般残破,街巷残毁,民房倒塌,更有无数尸身被撕扯得遍地都是,鲜血混合着肉与脏器散落了一地,散发着热气和腥臭,更有众多伤者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躺在地面上惨嚎连连,镇子恍若地狱现世一般可怖。 墨止虽跟着走镖,但曾几何时见过这般场景?当即哇地一声便干呕了起来,但饶是如此,他仍是尽力忍住心中恐惧与胃中翻涌着的恶心感,尽力朝着家中镖局跑去。 他此刻心中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预测,也不去回想,他希望此刻自己心智全无,是一具只知奔跑的行尸走肉,这样那些恐怖的画面便不会在自己脑海中出现,他像是有意想要将诸般想法抛在身后一般,拼尽全力地朝家中奔跑而去。 身旁沈沐川一言不发,即使是他,此刻也是一阵胆寒,想来如今天下安顺已久,除却当年正魔交战,何曾再见过这般可怖景象。 他原本料想着,自己制住孟展颇为及时,伤亡原应不大,但他却未及料到血鸦的破坏力竟达到如此地步,他心中后悔愤恨也水涨船高,此刻他恨不得将那孟展活活剐了才泄恨。 但此刻他心知自己最大的职责并非斗狠,眼见一路下来,都未曾见到墨崧舟或者镖局镖师协助处理局面,与墨家往昔作风极是不符,只怕如今镇中遭难最为严重之处,反倒正是墨家镖局。 一念及此,他便不由得进一步担忧起墨家的处境。 二人转过拐角,终于见到了墨家镖局的门楣,或者说,那曾经可以被称之为门楣的地方。 如果说,乌袖镇此刻就像是被狂怒的风暴践踏过后的废墟,那么墨家镖局毫无疑问应当是处在风暴核心的位置。 曾经气势煊赫的偌大镖局,此刻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整个建筑的房顶几乎被全数掀翻,曾经的院落如今只剩下几道墙壁还坚持着尚未倒下,砖瓦散乱地堆积在地面上如同一座小山。 墨止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之间竟是全然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瓦砾下的父母,也不知道父母此刻究竟是否还活着。 或者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此刻他不愿相信而已。 他当即发疯一般冲上前去,徒手将一块块砖瓦搬开,偌大一片废墟,此刻只有一名少年,伏身其上,疯了一般搬开砖石瓦块,显得尤其孤单失落。 而沈沐川却尚未急于过去帮忙,只是仔细地望着眼前的废墟。 难以相信,沈沐川上次来到乌袖镇时,这里依旧是一片超脱于世俗之外如同桃花源一般静谧美好的所在,岂能料到数年之后再度回来,此地竟已成了这般破败之相。 他与墨家渊源颇深,与墨崧舟亦是私交甚笃的忘年之交,望着眼前景象,沈沐川心知这绝无可能是单单一个飞羽盟便能做到的事情,能将一座恢弘镖局彻底掀翻,这绝对有高手在其中参与。 江湖之中,不知何时,竟再起了一股这般邪恶的浪潮。 但此刻的他却也并无太多办法,只能四处纠集人手一同将镖局残骸一点点搬开,只求能够在万事灰暗之中寻得一丝生机。 而此时墨止双手皆已被锐利的砖瓦残片割破,鲜血流了满手,一片殷红,但他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自顾自地疯狂搬开眼前似乎数也数不清的砖瓦碎石。 随着四周来帮忙的幸存者越来越多,也终于从废墟之中见到更多触目惊心的景象,最先被挖掘出来的,是镖局二十七名正牌镖师,随后便是墨家家仆八人,这些人散落在废墟的各处,挖掘到时早已死去。 一夜之间,墨家镖局所有镖师除却孙青岩双臂折断之外,竟全数亡故,墨家家仆之中,也只剩下管家阿明一人存活,也是一阵惊慌失措,心神大乱。 此刻夜幕已经过去,但天色始终灰蒙蒙的,不知是云层过于灰暗,还是乌袖镇的滚滚黑烟遮盖住了日头。 随着挖掘渐渐深入,墨止的双手颤抖得便愈发厉害,一则是他已跟随众人搬挪瓦石残迹,连续多个时辰,不曾停歇,二则是他心中绝望已经越来越难以抑制,眼见着往日那些与自己一同走镖的叔伯们此刻皆成了僵硬尸体,谁又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此刻究竟生死若何? 他跪在镖局的废墟上,拼尽浑身力气,搬运着一块块残骸,而身后的沈沐川缓缓走了过来,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轻声说道: “墨公夫妇在北面的废墟里,随我来吧。” 墨止充耳不闻,像是僵尸一样重复着搬运的动作,好像只要他还不曾停下,自己的父母就还活在自己的期待里一般。 沈沐川轻叹了一声,满面戚容,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在极度的悲伤中颤抖的身体,那尽力忍耐着的哭泣。 终于,墨止的动作从机械地搬运,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最终停止,抽泣的声音冲破忍耐的限制,直至化为嚎啕大哭,痛彻心扉的哭喊盘旋在乌袖镇的上方。 在这一夜遭逢劫难的,岂止是墨家一族? 无数家庭在这看似纯良的夜里被彻底改写了命运,失去了孩子的老人,丧失了丈夫的妻子,没有了父母的孩子,这一切都来得过于突然,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 墨止的身躯在一阵剧烈地抖动之后,颓然地倒在废墟之上,沈沐川抢身上前,少年沉沉地倒在怀中,沈沐川面色比天色更沉,注视着少年苍白憔悴的面容,似乎一夜之间,这个少年也苍老了许多。 幻梦无常,世道迥然。再看世间,只怕奇寒彻骨。 墨止睁开眼睛,眼前的房间燃着母亲最喜欢的熏香,是一股木质独有的芬芳气息,安静而又悠长,就像是母亲一直以来温婉如玉的性格一般美好。 同时飘进鼻腔的,还有一股湿润的香味,是母亲熬的白粥的香气。 墨止只是稍稍细嗅,便知晓这白粥之中必定还加了些百合。 百合粥一向是母亲的最爱,其实父亲早些年并不喜欢百合的口感,但架不住母亲再三劝告百合对于入冬便会微咳的父亲身体有益,多年来始终不间断,父亲也终于爱上了这碗百合粥,每次走镖回来,父亲必定会喝上几碗,母亲多年来也养成了百合制干的习惯,以备着父亲每次回家可以喝到这等温暖的味道。 然而墨止此刻虽安静地躺在榻上,但他却清楚,眼前的一切想来当是梦境。 但他却并不敢乱动,他害怕自己在梦境中贸然动作,会将眼前的一切像触碰镜花水月般惊醒打散,一念及此,悲从中来,但眼眶却是一片干涸,流不出丝毫泪水。 或许梦境之中并不存在泪水这种东西,又或许是梦境中的泪水只会在现实中流淌,无论如何,他的心像是被死命地揉搓着,这让他感受到莫名地难过,母亲看在眼中,只是安静地说道:“止儿,过来喝粥。” 单单这一句言语,已是让墨止绝不敢接话,他很清楚,自己此生再也没办法在现实中再次听到母亲这声呼唤了。 他翻身坐起,眼前的阳光自窗上的花纹折射成数道光束,投射在自己的面颊上,一阵温暖,窗外是自家的庭院,春暖花开,鸟儿鸣叫甚是悦耳动听。 自己的父母如同往常的时光一样,并排而坐,母亲替父子二人乘好百合粥,氤氲着的热气萦绕在青瓷碗碟上,渗出点点蒸气,墨止看着眼前娴静的母亲与宽和的父亲,他们的笑容似是比往常更加温暖,墨止迟疑着,始终不敢乱动半分,最终,还是母亲将粥碗向前推了一些,说道:“喝吧,能暖和一些是一些,我与你父亲,今后怕是不能陪你了。” 墨止端着那盛满粥的青瓷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大声哭泣,却始终流不出泪水,而他的父母也不急于阻止儿子的哭泣,似乎也是想再看看孩子每一瞬的样子。 墨崧舟伸出手,握住墨止颤抖的双手,低声温柔地说道:“止儿,你需知道,这世上有许多的恶,但并不是所有的恶都需要以恶制恶,我们夫妻二人一生与人为善,我和你的母亲,也只希望你纯善一生,平安健康,我们不需要你替我们去惩戒谁,你是我们二人延续的生命,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的,保护好自己,只是这别离,来得太快了些......” 母亲也伸出手,将父子二人的手也紧紧握住,阵阵暖意传遍墨止全身,母亲的话语之中似有更咽,说道:“止儿,娘亲还没准备好这一切......” 墨止看着眼前父母的面容,心中凄然,泪如雨下,然而随着热泪泉涌而出,一阵寒冷同时透体而出,周身温暖似乎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墨止猛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房间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周身再无丝毫香气,眼前又哪里有阳光普照? 残窗断墙难挡早春寒风,灰暗的天幕也不知持续了几日之久,墨止满面皆是泪水,床榻上也一片泪痕,他试图从床上坐起,却惊觉身上全无半分力气,只起了数寸便又瘫倒下去,孙青岩连忙走上前,关切地说道:“少东家不急起身,你已昏迷了三日,只喝了些水,又时常梦中哭泣,此刻身子虚弱是正常现象,你稍等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一旁的沈沐川将手中的酒葫芦放下,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两条胳膊都绑着呢,你怎么给他拿吃的?还不是得我去?”说罢甩着肩膀便走了出去。 墨止虽醒转过来,但方才梦境还在脑海之中萦绕,他淡淡地说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孙青岩闻听,心中黯然,说道:“你先休息,其他的事情......” 墨止只是有气无力地重复问道:“我的父母,葬在哪里?” 孙青岩长叹一声,道:“镇东处,珑山红玉林。” 墨止用力地动了动脑袋,似是点点头:“那里风景很好,多谢青岩叔了。” 孙青岩摆了摆手,正要说话,沈沐川却是背着身子端进一只食盒,还未开盖,便觉一阵清香,沈沐川将盒盖掀开,登时满屋一阵香甜沁人心脾,里面正是一碗枣泥核桃羹,孙青岩低声对墨止说道:“我双臂折断,很多事情都是沐川亲力亲为,这碗羹是他跑到灵渠城的酒楼替你带回来的,真难为他骑的那头毛驴了。” 沈沐川回身道:“什么毛驴,它可是神驹!下次可别再叫错了,墨小子,起来喝羹,这对你恢复可是大有好处。” 墨止心中悲戚,只是说道:“沐川叔,我不饿,我吃不下。” 沈沐川见他一脸颓废,骚了骚头,说道:“你不早点恢复,如何有力气去拜祭你的父母?” 这话一出,墨止果然身躯皆为之一颤,一日之前,这个少年还满面稚气,少爷脾性,回到家还要同父母撒娇,谁能想到,只是那一夜经历,少年面容竟多了许多沧桑,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但奈何身子绵软无力,始终难以做到。 孙青岩欲要伸手扶住可惜双臂皆被束缚,于是对沈沐川说道:“你帮着扶一把!”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墨公的儿子,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到的吧。” 墨止闻听,深吸一口气,拼尽浑身力气,终于坐直了身子,一把将汤羹抢了过来,只一口便喝了个干净,随即说道:“沐川叔,我想要去祭拜我的父母。” 沈沐川看他此刻心境悲苦,身体亦虚弱不堪,生怕他强行外出再受了凉生出其他病来,于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且先养好身子,待你痊愈之后,我自然带你过去。” 墨止似乎对他这般说法也并不意外,只是继续平淡地说道:“两位叔叔,我想认真地开始修习武道,不知二位是否愿意教我,我不可让墨家镖局断送在我手中。” 沈孙二人对望一眼,二人如何不知少年此刻心中所想,只怕报仇之念此刻更甚于重振镖局之望。 沈孙二人正待开口,忽地一声脆响,竟是一块断砖从窗外径直砸了上来,将窗棂砸得粉碎,随之而来的便是纷纷扬扬的怒骂之声。 三人正自疑惑,房门却被直接打开,来者正是镖局中侥幸得生的一名趟子手阿明,阿明见墨止已然醒转,心中又喜又忧,说道:“少东家您可算醒了,您快来看看吧,外面的街坊都吵嚷着要叫我们关门走人呢!” 第九章 离心 三人同时“啊”了一声,孙青岩急问道:“要我们关门走人?这是为何?” 阿明如实回道:“今日开始,镇上突然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由于我们常年走镖四处杀伐,惹到了江湖上不得了的武林高手,这次怪鸟来袭,正是那武林高手前来报仇,若是我们离开镇子......” 话到最后,眼见三人面色皆难看无比,阿明也便不再敢说了下去。 孙青岩听在耳中,只觉又是心凉,又是内疚,多年来墨家经营镖局,干的虽是险中求稳的营生,却从不与人为仇,墨崧舟多年来忠厚宽仁,反倒在江湖上广有德名,墨家镖局的名号在江南一带也是叫得响的,且这乌袖镇多年来锦缎买卖日益昌隆,墨家镖局远近货运可说是出了大力,如今竟反被轰嚷着驱赶,如何心中不凉? 然而孙青岩却也知晓,这番浩劫实是自己过去所致,自己魔道凶星的过往,以及与无厌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江湖宵小觊觎窥探,自己也是摘不干净的,墨氏夫妇亡故、镇民死伤枕籍一直以来让他心怀莫大歉仄。 如今一时情急,却也说不出道不出,他心知这种声音被墨止停了只怕心寒更甚,但此刻墨止却是低头惨笑几声,说是笑声,其中却殊无欢喜之意,更有一股哀凉充斥其中。 墨止沉默半晌,抬头说道:“两位叔叔,请扶我起来,我要出去。” 孙青岩急忙说道:“不可,如今镇上百姓不明所以,错怪了墨家,你不可再去承担这些过错,若真要前去讲明,也该我去!” 说罢,站起身子便要走出屋去,只是方才起身,就被沈沐川按住肩头,沈沐川虽默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眼神之中神色颇为坚毅,转而将墨止从榻上扶了下来。 墨止虽遭逢重大劫难,心痛已极,带动身体也虚乏异常,但好在自幼好修武事,身体健壮,此刻强撑着穿上孝服,麻布白衣披在少年身上,这往日的骄纵公子,这一日却显得落魄而又令人心酸。 沈沐川望着少年背影,眼神中满是复杂神色,也不知此刻,他心中思索着些什么。 孙青岩欲要上前阻止,沈沐川只是低声说道:“墨小子有担当,是好事。”说罢,轻轻拍了拍孙青岩肩膀,自己则跟着墨止走了出去。 此刻墨家镖局正门处,已被百余镇民团团围住,似乎当年墨家镖局开业都未曾来如此多的邻里前来迎贺,此刻吵吵嚷嚷地皆是些流言蜚语,更有甚者叫嚷着要墨家彻底搬离镇上才可得平安。 墨家镖局经历这等浩劫,镖师几乎死伤殆尽,如今只剩下些许趟子手侥幸得以生还,此刻哪里拦得住悠悠众口?是以一时呵斥之声滔天而起。 这样的声浪在墨止到来时,达到了高潮,污言秽语咒骂之声不绝于耳,而墨止面容上除了一层淡淡的悲戚之外,居然并无过多讶意,与几日前咋咋呼呼的样子浑然不同了。 他拱了拱手,朝镇民深深一拜,镇民一见他姿态这般低,更加认定这次血鸦之事必定与他有关,心中不禁想起失去的亲眷,不由得怒从中来,喝骂之声更甚方才,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年撕碎了才心安。 墨止几次欲要开口讲话,都被声浪封住了话头,沈沐川站在一旁,看了看眼前愤怒的民众,长运内劲,开口便是一声呼啸,猛然之间将眼前声浪尽数盖过,好似天雷乍响一般,在场所有人耳中一阵嗡鸣,众人被这呼啸所慑,一时之间也不再吵闹,反倒遁入一片沉寂。 墨止长叹一声,对着眼前这些见证他一步步成长的邻里街坊再度拱了拱手,说道: “墨家镖局自开镖以来,家父所行之事,事事皆愿镇上邻里富庶乐业,多年行走往来,与人为善,未有恃强之心,但有扶弱之举,天下事有万千,并非只是因为恶事拍门便可断言门内所住之人必有恶行,我墨家如何在镇中做人,大家也看在眼中,各位皆看着我长大,墨止秉承家学家愿,仍愿将自家镖局重振声威,可再为邻里做些事情,但若是各位街坊坚持认为,我墨家在此地会招惹是非,我亦无可辩驳,我墨家当即离去,各位芳邻,我墨家去留皆在各位一念之间,还望大家在今日日落之前给墨止一个答复,无论结果如何,我墨家皆愿欣然接受。” 说罢望了望众人,心中凄凉岂是话语可描述清的,他平日虽嬉笑怒骂,但内心却坚韧非常,此刻强忍泪水,对着眼前众人再行一拜,转身离去,沈沐川抬眼望向众人,眉宇之间骤起锋锐,仿佛告诉众人莫要再来吵嚷,而后也随着墨止回了内堂。 墨止转过影壁,眼前金星直冒,脚下一滑便歪在一边。 沈沐川急忙抢了上来将墨止扶住,同时以掌抵其背心,精纯内力透掌而出,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 墨止眼前一阵迷蒙之中,忽地感觉一阵融融暖意走遍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同时一阵巨大的疲惫感忽然席卷而来,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体力和意识也一同吞没了去,转瞬之间再度昏睡过去。 仿佛方才站在所有人面前说出那些话,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所有气力,他印象中最后看到的,是乌袖镇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要下雨了,他很想再看看家乡的晴天。 难道只可同富贵,不可共死生吗? 多年的付出扶持,又算得上什么? 墨止忍不住苦笑。 日暮云至,乌袖镇的上空晚霞少得可怜,浓郁的云层只有边际可以见到些许残红颜色,稀薄的微光似是怜惜一般地照耀着这座残破不堪的镖局,尽管一日之前这里还曾是全镇最受人敬仰的所在,而如今却是众人抬眼鄙夷的风暴中心。 镇民经过午后的狂热之后,此刻镇子上反倒陷入了良久的沉静。时至此刻,手快些的人家已挂起了白布祭奠亡者,一片炊烟之下,饭食不知是为生者果腹,还是送亡者上路。 墨止面色木然地望了望眼前的一切,只觉乌袖镇的一切此刻似乎远在天际,再也难以企及。 而这些邻里街坊,曾经是自己游历在外最惦念的叔伯阿姨们,如今,他们却铁了心希望自己以及这座镖局的离开。 孙青岩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也化作一片哑然,他回首望了望身后这片废墟,这里曾经是他心中最温暖的所在,如今残垣断壁仍像是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荒唐噩梦,墨止看到破碎的墨家招牌四散在废墟各处,心中又是一阵苦痛。 沈沐川横躺在马车车顶,自顾自地仰天饮酒,没人看得见他此刻的表情,也没人知道此刻的他心中究竟想着些什么,只是偶尔侧过头,看一看墨止为每一位生还的镖局伙计发送着遣散银两。 墨家镖局多年来从不赊欠伙计半点工钱,凡是亡故者,墨止则是按照镖局留存的家乡记录所在,将银两寄回亡者家中。 做完这一切,长风吹起,四周尘土飞扬,墨止年少的面庞却是古井无波,再度望了望镇子上众人生火做饭的场景,此刻似乎无人再愿意回首顾念这座陪伴了镇子兴旺的镖局,又或者,害怕由此染上厄运而无人敢再看一眼。 墨止长叹了一声,回到马车上,孙青岩此刻双臂尚未痊愈,便也随他一道坐在车厢中,曾经偌大的镖局,此刻竟只剩下了三人,沈沐川自车顶翻身一跃便回了正前,吆喝一声,长鞭在空中打了个空响, “啪”地一声,鞭卷脆响,在这寂静之所迅速地回音四散荡去,许多镇民一脸惊诧地从屋间跑了出来,经历梦魇一般的前夜,此刻尽皆如同惊弓之鸟,生怕再有变故。 众人却见那象征着不幸的马车已缓缓地朝镇外走去,一众镇民在心中不由得大大放松,心中暗自庆幸祸事终于离去,这才各自低着头走回各家,浑然不再往墨家镖局的残迹再看哪怕半眼。 墨止一行人自此便离了乌袖镇这片破碎的故土,正式踏上前路。 此时的墨止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次离开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的他仍自沉浸在转瞬而来的变故之中,心若死灰。 他探出头回望着身后的乌袖镇,渐渐在一片落日中陷入沉寂与黑暗,升腾起的炊烟像是一根缥缈的黑线,从镇上慢慢萦绕,而后消散。 就像自己一家人之于此地一样,曾经来过,萦绕半生,现在又不复存在,不知道墨崧舟夫妇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这一切,又当作何感想。 第十章 旧闻 沈沐川驾车而行,一行人辗转便来到珑山山脚的红玉林,灾祸横生之后,沈沐川便将墨家夫妇安葬于此。 此地名副其实,每每到了花开时节,花红成簇,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远远望去如同红玉匝地一般瑰丽,景致之盛远远比珑山其余诸景更是娴雅秀丽。 可偏偏路途并不甚好走,红玉林藏于珑山一处山窝之中,四下里被一圈好似玉环的山泉盈盈相绕,泉水至于此处颇为湍急,寻常人家并不易前来,因此,这里也更显得清幽宁静,极少有人踏入其间。 也许正是因此缘故,这般景致才得以更好地保存。 然而以沈沐川的轻功功夫,自然是轻而易举地便带着墨止涉水而过,来到了这片树林之中。 只是此刻毕竟尚未到暖春时节,四下里枝头含苞未吐,一个个粉红色的花苞挂在树枝上十分玲珑可爱,蕴含着勃勃生机。 然而此刻,墨止眼前却是立着一座孤坟,青石为碑,上刻着墨家夫妇的名讳,自然便是墨崧舟夫妇的坟冢所在。 墨止安静地跪在坟前,算上此刻时分,已是跪了整整一夜,孙青岩担心墨止毕竟年纪还小,这般久跪只怕于身体不利,几次欲要上前搭起,都被沈沐川拦住。 而墨止面对着眼前石碑孤坟,膝下酸痛已是不觉,眼前看见的,竟是一对伉俪情深的中年夫妇,男的宽厚和善,女的温婉贤淑,二人并肩而立,笑意温暖。 父母一生善良,却又为何遭到如此对待? 墨家与人为善,如今却为何被人驱赶出走? 莫非善良的代价便是如此? 那么恶又该如何惩处? 若是天下皆可以德报怨,那恶岂不是遍地而生? 这些念头在墨止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萦绕日久,他不知道在自己最后的梦境中,父母不要他去报仇,究竟是否该听,但他只知道,此刻 他的心中,复仇的怒火像是不会停息一般。 墨止心中暗暗赌誓发愿:“若有朝一日可得武艺傍身,必定斩尽天下江湖宵小邪祟,荡清世间不平。” 这般心语,带着少年朴素的豪情侠义与血海家仇,然而墨止哪里晓得,这世间万千事,哪里是一句邪祟便能辨别得清的? 只是他如今经历尚浅薄太过,心中只道江湖之上快意恩仇,所谓是非曲直,正邪黑白如今在他心中无比泾渭分明。 少年便是这般跪着,只道是陪着父母,越久越好,然而心中也是了然,自己终究不能常伴于此,至少,此刻的他,还不能常伴于此。 由是第二日清晨一早,墨止便步履蹒跚着从红玉林中走了出来。 沈孙二人见他一脸疲惫,但双眼中坚定之色已非往日那个骄纵少爷可比,这二人皆看着墨止成长,如何能不怜惜?谁也不愿墨止是从这种事情中成长起来,三人一时无话。 最终,还是沈沐川轻声道:“我们走吧。”墨止轻轻点了点头,三人随即才离去,墨止自出了红玉林后,便再也没有回头再看哪怕一眼身后的景致,似是决绝,也似是诀别。 若有朝一日,得三尺利剑,一身修为,斩尽天下邪祟,荡尽世间不平,如此之后,自当回到林中,常伴父母膝下。 这是墨止离开前,心中最后的一句话语。 三人驾车行了数日,在这期间,墨止似是全然失语一般,大多时间皆伏身昏睡,若是醒来,往往也是呆坐一旁,看不出丝毫喜乐哀惧。 这让沈孙二人一时之间也无法可想,其实墨止虽年少,且自幼父母宠爱,但本身并非倨傲之人,反而在学艺上颇为谦恭,以至于各位镖师都极爱带墨止出行。因此墨止见识,比之于同龄孩童,都要更加广阔,所思所想便也更加深远,他这些时日思索的,却是自己身边的这位青岩叔。 “少东家......”正在此刻,孙青岩轻声地开口,“我有事想与你说......” “青岩叔,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墨止淡淡地说道,话语之间憔悴不堪,却也并无任何情感波动,好像他早已在等着孙青岩开口一般,“你只需要告诉我,我的父母,知不知道你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魔道中人。” 孙青岩上前来本就想要解释此事,在心中早已盘算了无数遍此刻要说的话语,但此刻被墨止反问出来,一时之间居然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墨止听他一时无话,也不多问,只是闭目歇息,并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心境还是身体,都已经疲惫得不成样子,好像所有的能量都在那一场浩劫中被消耗殆尽。 然而他这番姿态反而令孙青岩更是不知从何说起,饶是当年天下为之侧目的魔道凶星,此刻竟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沈沐川懒洋洋的声音从厢外悠悠传了进来:“墨公一生仗义疏财,当年我们与墨公夫妇相遇,皆是坦然相谈的。” 孙青岩闻听,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说道:“少东家,当年墨公夫妇的确是知晓我的身份的,当年他们看我负伤奔逃,不忍相弃,便留我在镖局中做了个镖头,我本以为自圣......自那场正邪大战之后,毕生须得逃避追杀,是墨公夫妇给了我十多年的平静日子,我始终心怀感激,却不想因此害得墨公一家陷入这等劫难之中,若是少东家不弃,我孙青岩愿余生守护少东家安全,若少东家不愿再见我,我也不会强行留下。” 墨止听他言辞恳切,心中一阵复杂情绪涌动,呼吸也沉重了起来。 的确,若不是孙青岩魔道身份,自己一家何至于到此地步?若是以此观之,自己即便不该妄动恨念,可若是因此不再与他相见,也在情理之中,但回想起孙青岩一直对自己悉心教导,亦师亦友,那一夜更是一己之力阻挡血鸦多时,拼至臂骨断折,心中又再起难舍情绪。 一念及此,墨止缓缓说道:“既然是我父母知晓,那我想,他们必定也清楚,把你留下可能出现的重重后果,我的心智远远不及我的父母那般明敏睿智,但我却知道,他们都愿意冒险结交的,必定是江湖豪俊。至少,不会是外界传言那般的魔道凶徒。若是青岩叔愿意,还请继续教导墨止一阵,只不过如今遣散了众人之后,家中银钱已没有半分。二位叔叔,如今只怕墨家已发不出月例了。”说着脸上微微露出苦涩神情。 孙青岩闻听墨止愿意让他留下,心中由是一阵欣慰踏实,哪里在乎什么月例银?,当下只觉得眼中一阵酸涩,长长地喘出一口气。 而沈沐川在厢外驾车,听到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洪亮地说道:“我虽在你家镖局挂名是个镖头,扪心自问这许多年来,何曾替你家镖局走过哪怕一镖?不曾为你家挣来什么银子,如今我哪有脸再朝你要钱呢。我老沈这点酒钱,我自己出就够了!墨小子你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养好身子,有我在,任他什么门派前来,你也全然不需惧怕!” 如此一说,反倒激起墨止些许好奇心。 对于沈沐川,他只知晓每年春暖花开,乌袖镇自有春酒酿成,沈沐川必定会在这时节前后到来,每次必定带些新奇礼物一同前来。 沈沐川此人乐天落拓,颇有江湖豪气,每每能讲些江湖轶事,他口才又好,说得颇为生动惊险,与墨止十分对脾气,故而墨止每年都极其盼望这位沐川叔的到来。但此人挂名镖师,多年来几乎从不为镖局走一单镖,因此对他所知也并不深,每每询问父母,墨崧舟夫妇二人似也不愿多说,只是苦笑着让墨止少去打听,但言谈之间可以看出,沈沐川与父母之间关系颇佳。 因此,墨止多年来对沈沐川的印象都只停留在一个好酒贪吃的大叔这一定位上,若非那夜沈沐川施展身手片刻间将孟展击溃,墨止还不曾知晓沈沐川竟有这般武艺,若是真要比较起来,似乎连孙青岩都难以与之相比。 方才一句任他什么门派前来都无需惧怕,更是傲气蓬勃,但见孙青岩并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心中盘算莫非沐川叔所说无惧天下门派,竟是实话? 想到此刻墨止反问道:“沐川叔,你所说的无需惧怕天下门派,可是真的?” 沈沐川听他如此问,只是哼了一声,并不作答,孙青岩见墨止这些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心中也颇感宽慰,心知此刻这位少东家或许终于心情好转,连忙笑着说道:“你只怕还不知晓,老沈这人,可不是他表面的那般贪杯好吃,活脱脱一副登徒子的样子。” 沈沐川闻听,又是重重一哼。 孙青岩充耳不闻,转而问道:“少东家,你可知天下会武么?” 墨止年纪虽轻,但多年来一是久游江南眼界开阔,二是热心于江湖轶事极爱打听,故而所知不少,但对于这天下会武,却似乎只听过些许传闻,于是试探着说道:“曾有听闻,似乎是天下武者若是自觉武艺扎实,便可参与的一场武学较技,只是似乎已经多年不曾办过了,据说多年前曾经以此排定天下武学座次。” 孙青岩点点头,说道:“少东家说对了一部分,天下会武当年的确面向天下所有武者,各大武林宗门亦会选出门中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参与,实是江湖中的一大盛事,但少东家你有一点说得并不对,天下武学座次并不以这会武结果而定。” 墨止奇道:“这是何故?” 孙青岩笑道:“原因很简单,江湖各大门派之中,掌门长老大多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侠客前辈,修为深湛,远胜年轻一辈,一般是不会再来下场参与竞争的。而且天下会武说是面向天下武者,其实本质则是选拔年轻一代武者中的翘楚人物以扩充所谓正道武林的后备力量,以求克制圣......魔道势力反扑,故而算作是年轻武者的一场较技之举。” 话及此处,沈沐川再度开口打断:“说话藏头露尾,什么圣啊魔的,你乐意管你们那个劳什子道叫什么便说什么,老子懒得管。” 墨止自是听不懂沈沐川所言何意,孙青岩却是轻轻一笑。 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其实原非同道中人,沈沐川曾师从玄门正宗御玄宗,而孙青岩则是魔道至高无上的凶星之列,口中称呼魔道皆为“圣教”,数十年前一场正魔交战,诵为“圣战”,这二人本该是互为敌手,而如今二人却成多年故交,因此对于所谓魔道与正道,这二人在称呼上一直有所龃龉。 只是如今孙青岩只是笑着继续说道:“不必管那酒鬼,我继续与你说,天下会武既然选拔的皆是年轻翘楚,一般散人武者哪里是那些宗门才俊的对手?而在天下众多门派之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毫无疑问便是那......御玄宗,而你的沐川叔,沈沐川,当年便是御玄宗掌教真人叶如晦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也是最后一届天下会武之剑宗魁首,当年会武场上一柄快剑无人可撄其锋,若不是他最后莫名其妙地弃了那终局一战,那一届天下会武的总魁首则必定是他,绝不会有旁人之选。” 墨止闻言大惊,道:“如此说来,沐川叔岂不是当年的天下第一!” 第十一章 屠镇 沈沐川听他如此说,心中十分受用,不禁笑道:“年轻一辈的天下第一而已,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 他口中似是谦虚,但实则是满心欢喜,他一生极其好胜,只是这些年间才少了许多斗狠之念,但喜好听人夸奖这个爱好却是一直留存至今。墨止在心中将方才所知又转了转,旋即又生出许多疑虑,于是问道:“既然沐川叔当年如此厉害,为何要弃那最终一战?夺下天下会武总魁首有何不可?” 厢外的沈沐川却并未回应,帘帐外只是传来一阵咕噜咕噜饮酒的声音。 孙青岩叹道:“我也曾问过他,他却从没回答过我。我只知道,他在剑道决战之中遇到的是寒叶谷的大弟子宗正卿,二人皆是当世名满天下的剑道大才,剑决三昼夜不分胜败,最后老沈以半招险胜,而宗正卿也因半式之差受了重伤,据说因此闭关三年方才痊愈。 可最终那一届天下会武总魁首便却被刀宗魁首南宫仰星夺得,按说南宫家是江南第一大宗门,名声绝不逊于三大宗门之列,南宫仰星更是其年轻一辈中惊艳之才,但便是由于剑道两位新星齐齐退出,好似他这总魁首是白捡来的,故而江湖中对那一年会武的结果颇不信服,一度使得南宫家名誉急转直下,最后南宫仰星也是郁郁难宣,多年来闭门不出再无消息,算是就此沉沦。 一届天下会武竟使得三位顶尖的后辈天才隐没,这也使得当时武林怀疑起这场会武的初衷,故而自此之后,天下会武已是多年未曾再开设过了,但对于天下会武,始终无人说过究竟是再不举办,或是搁置几年,似乎大家约定俗成一般不再提及,似乎等待着大家将这场武事彻底忘记,一直便到了今日。” 墨止自离镇以来,满心愁索,心中苦闷难以疏解,如今趁着夜色一路出行,听得孙青岩说了许多不曾言说过的江湖旧事,不由得心中悲戚被牵引走了一些,对于沈沐川也好似重新认识过了一般,墨止听罢,心情虽有所缓和,身子仍是一阵酸软,拨开窗帘,见车外已是月明星稀,他问道:“沐川叔,我们要去哪里?” 沈沐川侧卧在厢外,有一搭没一搭地驾着马车,懒洋洋地说道:“管他作甚,走到哪算哪喽,若是听我老沈的主意,不如去北方转一转,江南的酒就和江南的姑娘一样,太柔了,还是北方的酒喝着够点力道,尤其是钦阳的‘长松烧’那可真的是辛辣过瘾,还有......” 眼见他说得越来越来劲,孙青岩急忙道:“去北方究竟是陪少东家散心,还是陪你喝酒去?” 沈沐川故作惊讶道:“原来青辰老大哥是不喝酒的啊,失敬失敬,也不知当初是谁足足喝了我一整坛‘鼓玉春’!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去处,不如去北方看看,反正墨小子从来没出过江南,不如见见不同天地,天下三大宗门皆在北方,南方只有一个南宫山庄,没什么意思,若是你们二人没有异议,我便朝渡口去了。” 孙青岩望了望墨止,墨止耸了耸肩,说道:“我如今全没了主意,沐川叔说北方可去,那便去吧。”沈沐川欢喜地吆喝了一声,马车速度猛地一提便朝前奔去。 此刻,乌袖镇上,夜黑云深,而天际黑云之中,却隐隐一阵躁动,劲风一过,云层之中同时亮起无数只猩红色的双眼,转瞬之间将云层晕染得如同血玉一般,漫天血云盘旋躁动,扑簌簌地皆是翅膀攒动之声,夜隐之下,居然有一道修长身影,矗立在墨家镖局那仍未被拆除的长旗旗杆之上,黑色的披风猎猎作响。 只见那人扬起双手,似是迎风而飞一般飘逸洒脱,转瞬之间,此人双掌猛然朝下一挥,天际红云好似炸裂成了碎屑一般爆裂四散,漫天血鸦比之孟展那日所策动的血鸦之数更不在同一次元,只见血鸦恍若凌空龙卷一般有吞天之势,尖锐的啼鸣之声像是一场无比嘈杂的梦魇。 此时众多镇民闻听异动全都出门查看,而眼前空中一片洋溢着腥臊恶臭一般的血鸦乌云将众人的面孔眼眸全数映照成了一片血红,转瞬之间,似是云自生雷,血鸦浪潮席卷人间大地。 渺小的乌袖镇甚至来不及发出哪怕一声惨嚎,便被这片尸山血海一般的攻势全然吞没,那黑衣人却如同一尊末世杀神一般,静静地观望着这场人间惨剧,他没有感受到血腥带来的快感,也没有杀戮后的负罪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好似眼前的一切,只是低等生物的优胜劣汰一样自然而然。 血鸦的狂欢盛宴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黑衣人手掌轻抬,血鸦群瞬间拔地而起冲上半空,旋即四散不见,黑衣人并没有多看眼前的杰作哪怕再多一眼,身子一跃便去了数丈,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随着黑夜渐渐过去,原本约定着前来乌袖镇查验凶案的灵渠城捕快依约前来,如今世道早已结束乱世多年,这样的镇子却被凶徒策动凶兽袭击伤亡了半个镇子之多简直闻所未闻,是以灵渠城官府也极为重视,只是捕快匆匆赶来,跋涉了数十里路途,来到此地却是面面相觑,小捕快揉了揉眼睛,问道:“师傅,我们......不是来错了吧......” 老捕头难以置信地张望着四周,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口中话语似是已经颠倒难以说出,挣扎半晌,方才说道:“没......没有走错,这里就是乌袖镇......只是,镇子哪里去了......” 众人眼前的,是一片焦黑的大地,只有曾经地面上铺就的青石还残存着些许曾经的痕迹,土地被不知名的外力抓扯得全数翻开,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血液的味道蒸腾在初晨湿润的空气里,令人闻之欲呕,房舍早已不知所踪,甚至看不到一块尸骸,整个乌袖镇,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在大地上轻飘飘地,消失了,眼前留下的,只有一片黑黢黢的焦土和冲天刺鼻的浓烈腥臭。 墨止从睡梦中猛地惊醒,他用力地锤了锤脑袋,试图让自己从这混乱纷杂的梦中迅速清醒过来,脑海中一片混沌,漫长的睡眠中充斥着狂风黑夜和无尽的屠杀,静谧的小镇在血鸦凄厉而又贪婪的嚎叫中化作齑粉,迎风而立的人,夜色中一双双冰冷的眼睛,裹挟着怒骂斥责的声音一同涌进感知里,那样的感受,似乎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仍不能屏蔽,这样的梦让他满头冒汗,此刻日光白茫茫地晃在眼皮上,恍惚之间问到一股酒香和一阵烤肉的浓烈香气。 沈沐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你放下!这肥羊肉是我的!好不容易烤得冒油,此刻连同这肥肉一同抹在饼上可是至美!再就上一口酒......” 墨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发现沈孙二人此刻已生好一蓬炭火,在林子中烤着一只羊腿,墨止皱着眉问道:“这羊腿哪里得来的?” 沈沐川此刻吃得满嘴流油,一脸自豪,低声说道:“我从旁的农户家中牵过来的,我见他家牛羊颇多,料想少一只也可缓解他家整日奔波草料的辛劳。” 孙青岩苦笑了一声,道:“我知道那农户,他家的羊可都是自西北盐滩拉来的,所食的皆是润冰草,据说可专供帝京的,每一只拿到市面上皆价格不菲,你说偷来便偷来了......” 沈沐川闻听立刻反驳道:“可不要凭空污我清白,润冰草何等价格,他家少说二三十只羊,少一只便少了许多饲养的价钱,他家本应该再供我些美酒,但我不与他们计较了......怪不得这样鲜美,墨小子来一口吧?” 说着从羊腿上旋下一块被炙烤得焦黄的羊肉,只见肥瘦分明,已是皮脆柔嫩,火候极是合适,也不知沈沐川放了些什么调料,或许是墨止真的饿了,此刻闻来,只觉异香扑鼻,令人难以拒绝,墨止犹豫片刻伸手接了过来,放入口中,油脂的香气瞬间在口腔中四散开来,肉香直冲天灵,实是难得的佳品。 见墨止终于露出些许享受神情,沈沐川也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并非无心之人,当年他自御玄宗中破门出教,遭逢劫难身受重伤,亦是被墨氏夫妇所救,足足三月方才痊愈,其间与墨氏夫妇感情甚笃,后来本有心留下,但始终心性喜好游历,便只挂名镖头,自己则四处云游,临别之时赠与信鸽一只可供墨氏夫妇联络自己,见墨家逢此大难,他如何不悲?只是墨止本身哀伤已极,自己若同样日日戚容反不利于墨止走出情绪,于是一路上是不是说些不着调的疯话,试图缓和气氛,如今看墨止肯坐下好好吃些东西,心中便大大宽慰。 墨止多日未曾好好吃东西,如今实是饥饿无比,烤羊腿味道极好,毫无腥膻气息,沈沐川更是不知从何处取来许多奇异香料,将这羊肉香气激发得淋漓尽致,再加上这般脆嫩口感,实是让人食指大动。 墨止独自一人便吃了几大块,沈沐川皱着眉,整个人虽仍是一副懒散样子,但眼神之中慈爱之意却是掩藏不住,忍不住邋邋遢遢地说道:“你慢些吃,我偷了一整只,你只管大口大口吃,吃不了我绑在车底,这几天羊肉管够......你喝不喝酒?” 孙青岩闻听,生怕墨止此刻由于过度悲伤而沉溺酒醉,立马开口道:“你可不要再引诱少东家当个酒鬼了,咱们这群人里有一个酒鬼已经够麻烦的了。” 第十二章 拦路 墨止见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上争斗,心中觉得颇有意趣,心中悲痛不知不觉间有所消弭,于是开口问道:“两位叔叔是旧相识吗?” 原来每年沈沐川到来之时大多是在春季,正是镖局最为忙碌的时候,孙青岩那时往往在外运镖,故而对于墨止而言,这二人一直以来几乎全无交集,沈沐川一脸嫌弃,说道:“一开始相遇,打了一架才相识的。” 墨止颇感惊讶,问道:“青岩叔,你与沐川叔最后谁打赢了?”孙青岩略感尴尬,本来沉稳寡言的他也不得不实话实说:“自然是我输了。” 沈沐川笑道:“老孙你若是在当年全盛时期的话,兴许......” 孙青岩苦笑道:“也不是敌手的。” 沈沐川昂然说道:“兴许可以多撑几招!” 孙青岩心性大度宽厚,与沈沐川亦是多年故交,二人插科打诨也全无窒碍,当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墨止也露出些许微笑:“青岩叔你当初武艺比现在更高吗?” 沈沐川“噫”了一声,也不顾孙青岩在一旁眼神示意,自顾自说道:“老孙当年可不叫什么孙青岩这么老土的名字,人家号为‘青辰’,名列魔道十四凶星之一,当时靠着七十二路摘星手便是独步天下的存在,若是比较天下暗器名家,前三之中当有他一席。” 墨止只觉大大惊诧,心道我们这小小镖局竟认识这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经历劫难之后,心性也变得更加敏感,若是孙青岩当年果然是气凌四野,睥睨天下的人物,可如今武艺却是远不如前,其间必定遭遇了坎坷旧事,只怕多是伤心难过的经历,墨止如今是心有伤痕,更是愿意将心比心,不愿再去深追旁人伤痛,便只问到此处为止,只是点头称赞,便又吃起羊肉来。 三人吃饱之后绑了羊肉,便再上路,朝着渡口缓缓驶去,见墨止再度沉沉睡去,孙青岩便出了车厢,坐在沈沐川身侧,低声道:“你执意要往北走,想要做什么?” 沈沐川一言不发,此刻他面容上全没了戏谑,反而颇为正色。 孙青岩低声问道:“你想让少东家去学武是不是!” 沈沐川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孙青岩怒道:“你这是想要墨家断了根吗!墨公待你不薄!” 沈沐川淡然地说道:“你不让他学,他迟早也会踏上这条路的,这般血仇,给谁能咽的下。” 孙青岩说道:“以你的能耐,替他去报仇有何不可!反正我们都是身上背着人命的人,何必要少东家再走上这条路!” 沈沐川正色道:“老孙,我们不是什么都可以替墨小子去做的,他的心性你不是不知,若是知道我替他将飞羽盟杀尽,只怕会成为他一生之痛,而且你我名号皆已重现江湖,他如何能持身事外?不如让他拜入名门大宗或可保他平安,日后习武日久,心性日坚,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孙青岩试探地问道:“那你想让他拜入的是哪一家宗门......莫非是......” 沈沐川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御玄宗。” 孙青岩被他说得倒吸一口凉气,急道:“你知不知道如今你与御玄宗是什么关系!你当年破门出教早就成了御玄宗的弃徒,何况你还做了......那件事情,御玄宗的人岂会饶你!你把少东家放到那样一个环境,他岂不日日遭人白眼。” 沈沐川的面容上闪过一阵凄然,也不知心中回忆到了何种过往,随即面容恢复淡然,说道:“我亲自去找辜师兄去说,当年他曾允我一事,如今也该他兑现承诺了。” 孙青岩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转而问道:“你就不能亲自教他吗?凭你的能耐,如何不能授人武艺,更何况你的饮中十三剑......” 沈沐川此刻断然道:“十三剑尚缺一剑未成,墨家对我有大恩,要教我便不能教墨小子一套残缺的剑法,等我悟出这最后一剑,方可尽数传授给他,不过,这样东西,我的确可找个时间传授给他。”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的册子,纸张皆已泛黄或有破损,也不知是保存得太不留心还是经年日久,沈沐川朗声道:“墨小子,我知道你在偷听,快出来,我给你好东西。” 身后帘帐一动,墨止果然从其中探出头来,脸上略带无奈地说道:“沐川叔,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沈沐川哼道:“到了我这境界,风声之中些许微薄杀意都能察觉,你离我这么近动来动去,我如何不能得知,这本东西,你且收好!” 说罢,将那手中册子甩手便扔给了墨止,墨止接在手中,原来册子并不甚厚,纸张竟有些发脆,但见封面上以极其潦草的字迹写着四个大字。 自闲心诀。 “这本东西算是我多年来一些武学经验的心得,是我自御玄宗破门出教之后方才悟到的东西,算不得宗门本事,故而可以全数传给你,你按照其中法门修炼,不出三年,至少内力上可登同年武者之巅不成问题。” 沈沐川一边驾车一边慢悠悠地说着,脸上一派傲然神色,想来对这内功心法极是自信,孙青岩见他将自闲心诀相传,由一开始的惊愕,很快转而欣慰,轻轻拍了拍墨止的肩膀,说道:“这本心诀可不一般,少东家还需勤学苦练方可有所收获,内力修为非经年累月之功而不可得,至于这剑法嘛......老沈,有你的十二剑便足以横踏江湖了吧?” 沈沐川眉毛一挑,眉宇之间傲气更盛,道:“莫说是十二剑,便是只有一剑,便足以震慑天下了!” 说话间,他望了望一旁墨止渴求的眼神,墨止极是识趣地说道:“沐川叔剑道修为这般高,那不如就传我一招半式好不好,能当上会沐川叔和青岩叔的徒弟,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沈沐川此人生平恃才放旷,最喜爱的便是听人称赞,如今被墨止几句话哄得心中舒畅受用,自是一派欢喜,原本打定的主意此刻也微微动摇,一时也并未回绝,孙青岩看在眼中,不禁笑道:“少东家可真是会说话,把我也带进去了,那我若是不教你些本事,岂不是白白让你称了这个徒弟之名?” 墨止这才终于咧嘴一笑,他本就有意让沈孙二人传授武艺,这二人的本事他钦羡至极,都是江湖中独一无二的人物,这才有意无意地将二人比肩而谈,此刻二人都有传授之意,自然是十分可心,于是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青岩叔你忘了,我本身就是你的徒弟,只是如今我又再添了一位师傅。” 沈沐川哈哈笑道:“这个小子真是鬼精鬼精的,也罢,或许这份头脑能放在领悟我的招法剑意上,可我先与你说好,我这一套饮中十三剑尚未完成,如今只得十二剑,前有八式为醒剑,后有四式为醉剑,有空我先传你醒剑八式,若你可领悟其中剑法精要,我再将四式醉剑传授与你,至于那最后一剑,我也不知何时可以悟得出来,不过,若是你可充分领会这前十二剑,那么天下剑宗高手能胜你的也不过那一二人罢了。” 墨止闻听心中一喜,当即谢道:“既然如此,墨止多谢沐川叔了,二位师傅在上......” 沈沐川一听他最后要拜,连忙打断:“得得得,老沈可不用你说这些虚礼,我传授你剑法内功,无非就是因为我当初受你爹娘大恩,外加上我今天乐意,没别的缘由,你日后若是惹出祸别把我牵扯进来,我就谢谢你的大恩了,你这小子,我看日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三人闻言各自发笑,墨止自劫难过后终于得遇名师,心中也是一阵快哉,只道父母大仇必能早日报偿,不由得对未来再生出许多希望,人既是如此,一旦看到一点希望的影子,便觉得拐过一角便是康庄大道。 三人正谈笑间,孙青岩却是耳朵一动,只感风声中稍有异样,周身竟是有不止一人跟随,且来的众人皆极善隐藏,想来轻功颇佳,便悄然将身躯坐直,深望了沈沐川一眼,却见沈沐川仍是懒挥长鞭,马车也行得甚慢,似是全无感应,于是孙青岩故意笑道:“老沈,你方才说以你境界,便是风声中有些许杀意也感怀得知,不知确否?” 沈沐川眯起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道:“这是自然,比如此刻在车右两丈潜藏着三人,车左一丈半处躲着两人,还有一人,嗯......修为远远高于那些东躲西藏之辈,此刻正以轻功在车后徐徐跟着。” 说罢,手中指尖微颤处,恍若生风,空中捻起一朵飞花,手腕运劲一甩,飞花竟如长剑一般朝马车后方激射而去,霎时之间破空之声响起,马车后传来一声惊诧呼声,一声衣衫碎裂的声音隔空传来,想来是已经着了道。随即四下里数道身影尽皆显露身形围了上来,左右人数与沈沐川所言如出一辙,另有一道身影自马车后方一跃而前,只见现身众人皆身着白青长袍,制式全然如一,左肩处纹着一道火焰纹绣,皆是年轻男子,同在腰间横着一柄单刀,垂下火红色刀穗,排开颇有威势。 第十三章 烈阳 众人仔细观瞧,那领头一人是高挑身材,神情漠然,好似一尊雕像般木讷,只是此人胸前衣衫却是多了一条狭长的口子,想来是方才沈沐川飞花作剑划开的伤口,此人一步向前,拱手道:“见过沈大侠、青辰星使,在下南宫山庄狂岚堂外门弟子韩燧,奉堂主师尊之命,请二位到府上小坐。” 沈沐川眼珠子滴流转了几转,大大咧咧地笑道:“老沈我来到江南没先去拜会南宫家各位前辈实在是不应该,但我此刻实在是俗事缠身,不便登门叨扰,而且我们一来不渴二来不饿,过去也赶不上饭点,就不去给咱们山庄添麻烦了,这位小哥让一让,我们还得接着赶路呢,行得慢了我们少东家可是要怪罪的,哈哈哈哈。” 韩燧众人闻听却是纹丝不动,只是拱手道:“师尊说过了,若是沈大侠与我们开玩笑,那我们更要诚心相邀,若沈大侠实在不愿前去,只好委屈沈大侠带的这位小少爷了。” 说罢,韩燧却是猛地前突数步,刷地一声腰间单刀出鞘,白光灼灼径直朝着马车车厢挥去,这一招虽只是前奏,却蕴含霸绝劲道,只待旁人躲避之际,源源不断紧逼刀法便可尽展风采。 然而沈沐川岂是平庸之辈,但见刀刃力劈之下,沈沐川慢悠悠只递两只手指,便将这惊天一刀轻轻捏在指尖,霸烈之势在这两指指尖顿止四散无踪,恍若烈火遇深渊,任你再如何炽热,都难以施展半分光亮,韩燧冷面之上闪现一丝惊讶神色,他自学成刀法以来,从来只有旁人躲避霸烈刀招的份,更无几人敢于硬接,而眼前这醉汉竟直接以双指将刀招牢牢钳制,这却不能不让他一阵心惊。 沈沐川微微一笑尚未说话,却听得一声浑厚话语由远传来:“昔年白衣狂客,不想竟沉沦至此!”但听得这声话语沉如大钟,每说一字更是迅速地由远及近,想来不仅内功深厚,轻功亦是超凡,比之韩燧等人已然是天渊之别。 韩燧此刻表情终于显露敬畏,不由得撤刀收劲,径直退后长拜,与旁人一同朗声道:“恭迎堂主师尊!” 此刻一道身影迎风疾疾跃至,此人莫约五十岁上下年纪,却身材魁伟,一袭青衫长袍,双眸圆瞪神完气足,颌下生长须迎风飘扬,顾盼之间眸若烈火,此人身法烈烈前行,朝着马车丝毫不做停顿而来。 沈沐川掌力一拍车邦,身躯亦是迎风而上,转瞬之间二人直如天雷地火正相逢,那老者倏忽之间一掌横推而出,沈沐川挺掌相迎,二人双掌于半空之中轰然相碰,迸发出一声震天闷响,旋即各自受力朝后退去,沈沐川自半空重重落在马车之上,虽是身形不乱,却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动,马匹亦是吃重嘶鸣,而那老者身形也是朝后猛退数丈方才堪堪止住。 老者稳住身形,瞳孔中略闪过一丝讶意,此人虽五十多岁年纪,但面貌之上极有威势,反倒不见多少风霜侵袭,他与沈沐川强拼一掌,但岂料这一掌之下,自己多年来自负的内力修为竟全然没占到丝毫便宜,反而此刻胸中一阵气海翻腾颇为难受,但他极好面子,此番卷起衣袖负手而立,说道:“多年不见了,沈沐川。” 沈沐川只觉掌源处一阵灼热劲道久久方才散去,虎口更是一阵疼痛,当即也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功力这般强横,原来是南宫雄烈堂主,晚辈沈沐川在此拜见了,既然拜见了,我们也便不再上门叨扰了,堂主且让一让,我们准备上路了。驾驾驾!” 他一番胡搅蛮缠,便想着驾车离去,南宫雄烈多年江湖耆宿,当年与他因天下会武便有嫌隙,如今被他这番搅闹,不由得怒从心生,但自己江湖前辈的风骨仍是不能丢,只得摆手拽住缰绳,强作笑容,说道:“沈贤侄太客气了,你与我家星儿当年也是老相识,正好到庄上坐坐,我与你要论一论当年。” 沈沐川嬉皮笑脸地说道:“当年令堂勇夺天下会武总魁首,是实至名归的,若是在下或宗师兄上场,想来也是抵不过南宫师兄的,因此我识趣地退出认输了,当年我打不过他,今日我同样打不过他,我就不到府上丢人现眼了,再会。驾驾驾,让一让谢谢。” 韩燧见自家师尊被沈沐川一顿胡闹,以至于脸上渐生了怒意,但手上仍是紧握缰绳不放马车离开,只觉此举实在不大好看,于是大步上前怒道:“沈沐川!我家师尊何等身份,他亲自前来请你,你别不识抬举,你......哇!” 话没说完,竟是凌空被打了两个嘴巴,一阵眼冒金星,原来却是南宫雄烈怒而出手,喝道:“没用的东西!我教了你七式刀招,你居然连人家一剑都挡不住,回去我再与你慢慢计较!” 他此番实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偏偏此刻韩燧凑了上来,但此时面子既然已经撕破,南宫雄烈便也不再隐藏,对着沈沐川低声怒道:“老夫今日舍下脸皮拦你车马,不为其他,便是要你到我庄上,与我南宫家武功较个高低!当年你任性退出天下会武,害得我狂岚堂多年来名声扫地,连同南宫山庄的名声亦受到影响,我家星儿多年来饱受非议,如今闭锁高楼不出,我必定要证明,你那柄长剑,敌不得我家快刀!你若与我前去,自是最好,但若是你不从,可修要怪我!” 说罢,拽住缰绳猛地一扯,他多年内外兼修,功力早已自臻化境,单单是手臂力道竟将马匹都摔倒一边,马车就此失衡侧翻,沈沐川与孙青岩自是策动身法稳住身形,墨止却全然没有防备,冷不丁地被掀翻到了半空,南宫雄烈瞬间欺身上前,重掌轰然拍在墨止背心,墨止当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如同断线风筝般摔了出去。 沈沐川大惊之下骤发狂怒,骂道:“你他妈的江湖前辈,竟作出这等偷袭孩童的举动,真是不要老脸了!”当即剑指一递,直戳南宫雄烈胁下,以他如今修为,自是已经可策动体内剑气,有质无形威力强横,所谓剑宗高手于无剑处亦同有剑,正是此理,乃是剑宗之中极高的修为境界,此番盛怒之下霍然出手有石破天惊之势无往不克。 南宫雄烈见之也为止一惊,当即袍袖狂舞化作一道绽青屏障,岂料沈沐川这一剑乃是自身全力相搏,更怀揣愤慨,霎时之间袍袖被纵横剑气撕扯得寸碎,露出皮肉在外,一时狼狈至极。 南宫雄烈长笑道:“好好好,要的便是你这等狂怒!但我要与你较量的地方却不是在此!”说罢,身躯全速后撤,将这惊天一剑之威堪堪避过,然而剑气强劲仍是扩散至南宫雄烈胸口,将衣衫切割出道道伤痕,沈沐川急于探查墨止伤势,便也不追,只是怒视着眼前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墨小子若有半分闪失,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到你那狗屁山庄去,与你论上一论!” 南宫雄烈纵横江湖已有多年,本是冠绝江湖之人,如今不仅亲自拦路生事,更出手击伤不会武功的孩童,心中自知犯了忌讳,但他当年一腔怨念酝酿至今,却是让他毫无犹豫地下了手,此刻见沈沐川终于生出怒意,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他连连说道:“三日之内,你必定会来狂岚堂找我的!到时候,我要一洗我们南宫家身上的冤屈!”说罢,狂笑着转身而去,似是完成了心中一件期许已久的心愿一般,似是狂热,又似是期待。 孙青岩方才早已抢身来到墨止身畔,只见墨止背心虽受重掌,但搭脉之下却觉经脉之间居然并未受到太大创伤,心中既惊且疑,沈沐川看着狂岚堂众人离去,心中愤怒如同狂潮一般,不仅仅因为受伤的是旧友之子,而是他始终未曾料到,像南宫雄烈这般江湖耆宿,如何能作出这等事情,以自身掌力袭击一个不会武功的孩子,只为了当年些许虚名,但他此刻无暇多想,也连忙来到墨止身边,孙青岩急道:“经脉创伤不深,但不知为何少东家面色如此难看。”沈沐川上下打量了一下,径直将墨止上衣脱了下来,原来墨止前胸处,竟如同用笔墨勾画一般,露出一只火红色的掌印来。 “是‘烈阳缚心印’。”沈沐川沉声说道,语气之中,一股怒气再度冲天而起。 第十四章 南宫 当年天下正魔一战惊天而起,中原三大宗门悉出精锐,与魔道在北方大地上进行殊死决战,与此同时,江南也并非置身事外,原来当年魔道同样兵指江南水土,只不过战局虽也惨烈非常,但规模却比不得北方主战场那般恢弘浩大,但江南之所以并未沦陷于魔道掌中,其原因便是由于南宫山庄的坚守。 南宫山庄世代居于江南土地,以霸绝的刀法闻名天下,除门主宗室一脉之外,下设三大堂,分令本家高手担任堂主,分别是“狂岚”、“傲阳”,以及“青焰”三堂,当年新任门主南宫熙烈正是一门之中武学造诣最强者,一手“南离刀法”已达化境。 魔道汹汹之际,南宫山庄率领江南群侠奋起抵抗,终将魔道击溃,事后虽并未跻身天下三大宗门,好在南宫熙烈为人温和内敛,不喜参与虚名竞争,但饶是如此,南宫家也由此被江湖中人称之为天下第四大宗门,由是以此表彰南宫山庄在正魔之战中所做贡献。 南宫熙烈虽生性宽和,但其胞弟南宫雄烈则为人更加激进,曾因南宫山庄未能成为天下三大宗门而愤慨不已,更曾经扬言必在天下会武中,借后辈之力彰显南宫家武学之盛,而后在天下会武之中,自家长子南宫仰星果然不负众望一路干脆过关,一举夺得刀宗魁首之名,一时之间名声鹊起,皆言道南宫仰星乃是不世出的刀法天才。 但天下武学大才却并非只此一家,当时会武中剑宗比拼中,更有二人名望更盛,便是那御玄宗的年轻弟子沈沐川与寒叶谷的嫡传大弟子宗正卿,这二人皆被誉为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似乎以南宫仰星之赫赫声威尚不能与那二人相提并论,南宫雄烈由此好胜之心大起,便待着与那剑宗魁首一较高下,岂料到沈沐川与宗正卿一战虽是天下瞩目,却收尾惨淡。 二人施展的剑法,相斗之下,实力竟比之当时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剑侠前辈更强了不知多少,最终虽也分出胜败,但宗正卿伤及心脉遗憾落败。 沈沐川虽以半招险胜,却在不久后便擅自离了会武所在,南宫仰星虽在其后轻松击败其他武宗魁首,但始终未能与沈、宗二人交手有个结果,故而也被人笑为白捡来的总魁首,一时之间流言纷纷,直指南宫世家。 南宫仰星本不予理睬,但时日一久难免心灰意冷,故而随后自建锁心楼,搬居其中,竟是再不出山,连身为父亲的南宫雄烈,一年也见不得儿子几面,即使得见一面,南宫仰星亦早不复当年风华,种种因缘酝酿成一股庞大而又扭曲的怨恨,在南宫雄烈心中不断滋长扩大,直至今日如同一只再不受控制的凶兽一般在南宫雄烈的脑海中肆虐。 他回到狂岚堂时,已是夜幕时分,气温渐渐冷了下来,但他心中却似乎燃着一团火,直至今日遇到沈沐川方才剧烈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带着对儿子的惋惜和思念,来到狂岚堂角落里那座铁索高楼,正是南宫仰星闭门囚居的锁心楼,他高喊着自己今日所做的一切,他要儿子回来好好和沈沐川进行一场搁置日久的对决,由此,可洗清狂岚堂多年以来蒙受的冤屈,可以此告诉天下群侠,南宫仰星所获得的总魁首之位并非凭白捡来的。 但狂喜的他面对锁心楼一阵诉说,沙哑的声音让他此刻再不似往日那般威严,更像是一个积攒了多年瘾头的赌徒一般歇斯底里,锁心楼中除却明灭不定的烛火火光摇曳之外,再无其他回应,南宫仰星始终未曾吐露过只言片语的心声。 南宫雄烈望着眼前囚锁着儿子的高楼,泪水不自觉地留了下来,对于好胜心强烈的他而言,多年以来探查沈沐川之所在几乎让他疯狂,偌大的天下,他要去寻找一个漂泊无定的人,一柄曾经锐意而又年轻的飞剑,他所希望的,就是将当年耽搁的会武就此结束,得偿心愿,也愿儿子能够由此解除心魔,回到曾经那个傲意锋锐的烈烈少年。 他坚信着自己的儿子在锁心楼中闭关多年,所得刀招修为必定早已直达绝顶之境,毕竟,南宫仰星曾经是宗门中那般令人不得不仰头而视的天才,对于自己的儿子,对于自己儿子那颗争胜的心,他始终未曾怀疑过,此刻的他狂吼着,声震四野,他大声诉说着自己今日终于寻到了沈沐川的踪迹,也料定沈沐川必定会来到宗门之中再度与南宫仰星展开那迟来的比试,但随着他话语的声音渐渐四周的寂静吞没,他也没能看到当初那个少年刀客横刀出世,四周安静得让人失望。 不久,锁心楼的窗前,缓缓走来一道身影,多年未曾得见儿子的南宫雄烈,望着窗前之人,却几乎难以置信,但细观之下,那人的面容轮廓,眉眼样貌依稀参差有着些许相近,只是,他如今的模样,却是让南宫雄烈再不敢相认,甚至,让他的喉咙都似乎被紧紧箍住了一样,再发不出半分声响。 那个曾经锐意无限的天才刀客,那个当年风华正茂的俊美人杰,如今却只形神单薄地身着一副邋遢单衣,包裹着那瘦骨嶙峋的病弱体态,曾经健硕的体态早已不复存在,此刻的南宫仰星如同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一头乱发油乎乎地散在头顶,满面生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似是不再会说话一样,木讷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许久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拒绝。 虽是多年不见,眼眸中也不见半点思念,迷蒙之中一派衰败气象,浑如枯秋丧叶,哪里还像是能够执刀对决的样子? 南宫雄烈震惊到无以复加,此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一样东西轰然之间迸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或许是希望破碎的声音吧。 与此同时,墨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此刻他浑身灼热浑似浴火,那副赤红掌印自背心一直透到前胸,正是发热根源所在,此刻掌印竟似还在不断变得愈发火红,灼热火劲翻腾不息地在少年的经脉之中纵横冲撞,沈沐川双掌抵在墨止背后,潜运神功,精纯功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墨止体内,白色蒸汽自二人身上透体而出,连同沈沐川此刻亦被烤得满头大汗,许久之后,沈沐川终于睁开双眼,收了劲道。 孙青岩见他仍是愁眉难展,便上前问道:“如何?烈阳缚心印是什么功夫?我从未听说过,你救治得如何?” 沈沐川叹了口气,颇感无奈,说道:“这是南宫家不外传的掌法,非得内功通彻者不可为之,南宫家内功霸烈灼热,这一掌便是凝聚其自身内力精粹,重轰在墨小子身上,灼热火劲立刻蔓延至体内经脉各处,初看时似是经脉无损,但随着时间推移,火劲便随着血脉步步侵袭心脉,直至将墨小子心脉彻底摧毁为止,这一式凶狠毒辣,我也只是听人说到过,方才我尽力替他护住心脉,但最多维持三日功效,再多便只能让那南宫老匹夫亲自撤功方才有救,他不是要我去和南宫仰星重新打一架吗?我去便是了!” 孙青岩长叹一声,心中暗暗自惭竟成了这般无用之人,一时之间心痛不已,但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强行跟去,只怕还真成了掣肘之人,南宫雄烈能舍下一代宗师的脸皮出手打伤墨止,如何就不能率众进攻他这半残之人?当下由不得他犹豫,便点头道:“好,我信你,你务必要与少东家一同平安回来才好。” 沈沐川冷着脸点了点头,将腰间酒葫芦解了下来,仰头狂饮一大口,背起墨止便欲出门,而此刻孙青岩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如今连剑都没有,如何以血肉之躯硬撼南宫仰星的名刀昆吾?” 沈沐川只是长笑一声,道:“自我破门出教之日起,我本身便已是残剑一柄,不妨事。” 说罢,只是寥寥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身影。 孙青岩的面容一阵复杂,最终只是重复道:“一柄残剑......还真是敢说......哪有这么高调的残剑。” 第十五章 缠斗 墨止感到风吹在脸上,面颊上一阵舒爽凉快,让他短暂地恢复了神识。 但见此刻眼前的景物在不断朝后退去,自己正伏在一个宽厚的背上,眼前之人头发散乱,面容坚毅,正是沈沐川。 墨止正待开口,但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感,让他只能发出一声短暂地痛哼。 沈沐川说道:“不要讲话,只管调息好呼吸,大口喘气,你不是想看江湖人打架吗?我打你去打一场漂亮架,这场架我也期待了十多年了,今日也是时候做个了结。” 墨止心口虽剧痛,但仍是被他这一番话激起好奇心,痛楚不由得少了许多。 不多时,二人眼前便是一座偌大庄园呈现眼前,但见这庄园依山而建,红墙黑瓦甚是伟岸,半隐于山间春柳之中,一张牌匾之上赫然书写“狂岚堂”三个打字,这三字也不知是南宫家哪位前辈所书,离得尚远便能感到一阵雄绝天下的气势,笔走龙蛇,光华夺目。 沈沐川冷笑一声,飞身提纵便来到狂岚堂正门,却见雄伟门楣,却无守门弟子,只有韩燧一人拱手以待,见沈沐川来到,不仅毫无讶意,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当即说道:“沈大侠,我家师尊已散了徒众,今日足下到来,实是闭门切磋,无论胜败......” 沈沐川冷哼道:“谁与你说我来和你们争斗?我是找南宫雄烈来替我徒弟治病的!” 墨止闻听他开口便叫自己徒弟,心中着实一暖,须知他此刻并未学过沈沐川丝毫功夫,但沈沐川已是率先认下这位徒弟,他虽非江湖中人,但其中情义,已是所感甚深。 而韩燧听得他开口便直呼自家师尊名声,心中却是一阵不悦,但南宫雄烈一早传下话来,务必以礼相待,兼之沈沐川功夫实是非凡,自己也不好翻脸,当即强忍心中不快,退身让道:“请沈大侠移步锁心楼,我家师尊在那里等候。” 锁心楼地处狂岚堂西北角落,相比较于这雄奇山庄之景致如画,锁心楼一地属实显得萧索荒凉,只一座木质塔楼,楼前亦是一片开阔地带不事草木装饰,锁心楼门前站立一人,身高气足双目沉然,正是南宫雄烈,而锁心楼正是狂岚堂禁地所在,韩燧再不敢寸进,与沈沐川说明状况便即退去。 沈沐川立刻一脸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便走便道:“南宫堂主,你抬手这一掌委实沉重,我这小徒弟还没学过什么功夫,若是被你一掌拍死,甚是不妥,我功力不济,解不了南宫家的深奥武功,还请南宫堂主赏个脸,救上一救,小徒弟若是得救,什么输赢胜负啊,沈某自然公告天下,是我剑法不及南宫家刀法,如何?” 南宫雄烈闻听,心中一团怒火骤起,双眸蓦地圆瞪,气势登时暴涨,说道:“我要你前来,便是有胜你的把握,介时无需你言说,我自然会公告天下,洗刷我南宫家,及我家星儿身上非议!” 沈沐川一脸无奈地笑道:“这是何必呢?小侄自己承认了,不就省得我们再动刀兵?还请南宫堂主先将这烈阳缚心印解去,若是要仰星兄弟与我过几手也无不可嘛。” 他哪里知道,南宫仰星如今竟似已成半个废人,他本意便是答应比试,或许还能让南宫雄烈心中稍稍欢喜,但这话语却是正正戳在南宫雄烈心窝子上,回想起儿子昨夜的颓废境况,南宫雄烈胸中哀怨霎时间化为一股恶狠狠的怒火,他的声音因怒意而被压得低沉浑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且先与我一战,若你胜我,我必相救。” 沈沐川搔了搔头,赶忙拱手:“与南宫堂主一战在下岂敢,您是前辈,我是晚辈,小侄绝无胜望,仰星兄弟多年来必定修为大大进步,在下与他较量,才是同辈较技,堂主您说是不是?” 他话语中虽是好意,但却不明就里,句句直插南宫雄烈心中痛楚,南宫雄烈怒极反笑:“好好好,好一个沈沐川!话语之中净是恶毒!你速速将那娃儿带开,免得再添新伤!” 他只道沈沐川是故意反复提及南宫仰星来讥讽南宫家,心中此刻怒意如潮,但沈沐川哪里想到如此多?见南宫雄烈也不回应自己所问,反而吹胡子瞪眼起来,心中也是一阵迷茫,随即将墨止置于远处一株树下,返身便回了场中。 他周游江湖多年,对敌经验颇为丰富,单是走动这点时间,便将四下里环境扫视了个遍,只见此地空旷荒凉,除了一座古旧木塔和一列刀剑兵器架之外更无他物,早春二月居然连一株绿草也不长,直如死地一般,心道这老头子是铁了心与我正面交锋,连一丝一毫避退余地也不给,他对着南宫雄烈拱手道:“仰星兄弟在哪里?他不出来看看么?我与他也多年未曾见了。” 南宫雄烈怒喝一声:“你还敢提星儿!”暴烈巨吼之中蕴含十足十的功力,声浪竟将四下里飞尘尽数避退,沈沐川精神为之一振,不想眼前之人竟保着决死之心,当即屏气凝神以待,但心念急转尚未停歇,南宫雄烈已是冲到面前,以掌为刀斜撩横挑而上,正是南宫家不传之密“南离刀法”中的杀招“举火焚天”。 沈沐川只见招式未至火劲先行,身法疾旋便倒跃而去,但南离刀法之所以独步武林,便是在于其势同烈火,招招式式皆咄咄逼人高歌猛进,一步退却,剩余招式便源源不断地悉数而出,最终逼得旁人退无可退,果然沈沐川一下避开,南宫雄烈后招再上,一式更强绝于一式,更兼此刻他心境怒意灼烧,眼前沈沐川好似就代表着十数年父子隔离的罪魁祸首一般,刀招更是越发暴烈霸道,短短十数招之间,沈沐川全然只有避退之策,全无应对之法。 斗场之中火劲盈天,眼看南宫雄烈已是全然占着胜势。墨止背靠大树,见这二人斗在一处十分精彩,但却全然未曾意识到,这场争斗若说江湖中近十年至强一战也不为过。 南宫雄烈身着暗红长袍,只见一红一棕两道身影缠斗不休,墨止虽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眼见沈沐川处处受制,心中一阵焦急,欲要开口助威,胸口疼痛感便及时地让他住了嘴,只能满头大汗地憋在原地。 南宫雄烈转瞬之间便连攻二十余招,但沈沐川只管策动身法左闪右避,全然不接半招,南宫雄烈虽处处占着胜势,但实则一无所获,他心中焦急,一则是他急于争胜求个结果,二则是自家刀法首重压制力,但却最耗内劲,时间一久便再难支持,沈沐川只管躲避莫不是要拖延时间等待自己气力耗尽再趁势进攻?又或是他心念当年亏欠,故而有意求败? 一念及此,南宫雄烈急道:“你不出手,我绝不救人!”饶是如此爆喝,心中仍是犹疑一闪而过,生怕沈沐川只顾拖延却全不相抗,手上刀招也不自觉地慢了半分。 但正是这片刻机会,沈沐川双眸中精光一闪,剑指斜刺,直取肩头,原来沈沐川果然念及自己当年猝然之间退出会武,导致南宫家蒙受非议而不愿真的与南宫雄烈斗个上下,南宫雄烈既然不愿提及南宫仰星,以沈沐川之心思,自然也猜到只怕南宫仰星的确因此而大受打击,心中便再三退避,但此刻闻听南宫雄烈话中之意,是必然要分个胜负,若是没有分出胜败,如何可解那烈阳缚心印? 于是只得出手反击,他这番猛地突袭,正好在南宫雄烈犹疑之际,当即左肩守御慢了些许,但南宫雄烈毕竟江湖经验丰富,立马回掌格挡,然而岂料沈沐川剑指只凌空虚点,欲要接触时便又攻势一止,南宫雄烈旋即刀招反击削去,沈沐川侧头一避闪过凌厉掌风,剑指蓦地再进一步,这番南宫雄烈却是再难回防,只觉左肩登时一阵酸麻,竟是被沈沐川率先戳中云门穴,好在沈沐川一指之下并未策动剑气,否则此刻只怕臂膀已是受了重创。 他惊诧之余奋发余力怒挥一掌,将沈沐川堪堪逼退,头脑中迅速将天下所见过的剑法迅速回想,并未曾见过这等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的古怪剑法,当即喝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法!” 沈沐川轻笑一声,道:“让前辈见笑了,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粗浅招式,还请前辈指正!” 南宫雄烈知他话中带刺,但痛意却是激发自身争胜雄心,一股强烈的狂热感涌上心头,于是强运内劲将穴道冲开,再度与沈沐川斗在一处,但此刻势头却已不比方才那般无可阻挡,沈沐川亦是剑指迎上,二人渐渐竟是斗了个均势。 而此刻,除却重伤的墨止,韩燧也躲在隐蔽处观摩着眼前这一场惊天撼斗,他虽习武多年,成功做到了狂岚堂外门弟子中的首位,但却只得南宫家招法的冰山一角,比之其内门子弟仍是相距甚远,多年来虽隐忍苦练,在江湖上也闯出些名声,那日却被沈沐川以飞花为剑骤然间刺伤,信心大是受损,于是便隐没起来,暗中窥探。 但一观之下更是心惊,原来这二人之斗竟能成这般威势,招式之间环环相扣虚实难测,初时观看,自己尚可反应出如何应对,看到紧要处,单单是一招一式的攻防,他便要思忖良久都未必可得一策,若是自己涉身其中,只怕早已被打死千次万次。 与他相比,墨止却少了许多麻烦,他心中全不懂武事,只会些劈砍的粗浅知识,他此番看来,便全然不必去思索如何克敌反制,如何增减自身招法,只需尽力将眼前争斗招式记在脑中即可,而他天生颇为聪慧,入眼即记,眼看二人招法玄妙,心知自己一时之间也理解不透,不如就此专心背下,一时之间所记下的东西,反倒更多与杂念繁多的韩燧。 这二人除却招法反复精妙,此刻内劲之烈亦是自己从未得见的高明,如今场中火劲与剑气纵横切割,恍若狂风乍起一般摄人心魄,二人相争正是到了紧要处。 南宫雄烈旋身一招“天火横生”,刀势横扫周身而过,乃是南离刀法中至为强横的一招,沈沐川身形一矮,已是转瞬之间避过凌厉劲道,足下奋力一登,剑指斜挑,闪电般的攻势直取南宫雄烈下颌,正是他独创饮中十三剑中一式“星河鹭起”,乃是首重反击突袭的凌厉剑招,这一下反击迅捷无比,所攻之所在更是难以想象,南宫雄烈对阵剑宗高手也有不下数十名,从未见过这般招法,方才刀招劲力极猛,转瞬间难以收劲回防。 眼见剑指进逼咽喉,南宫雄烈一闭眼一咬牙,整个人便朝后仰去,这一仰之间却是将咽喉避过沈沐川剑指,但剑气凌厉直突,径直将南宫雄烈头上束发冠挑到半空,霎时之间南宫雄烈须发戟张,满脸难以置信地倒退数步,前面二人相争两百余招尚是平手,但这一下沈沐川奇招乍出,竟直接将自己束发击飞,飘上半空。 一招之间,胜负实已分明。 但南宫雄烈心道:“我本就以前辈身份出战,若只得个平手都输了半筹,如今这场面岂不是输了个彻底?不行,我今日必得与他分个明明白白不可!” 一念及此,心中再起争斗执念,怒吼一声飞身两掌轰然齐出,原来他心知自家内功雄绝天下,而沈沐川当年剑法凌厉,却未曾听闻内功深厚,当即打定主意要以及之长攻敌之短,这一掌正是自身余威之精要所在。 沈沐川见他如此,忙不迭地喊道:“前辈!较技而已,不必如此!” 但南宫雄烈此刻哪里肯听,双掌劲力翻腾压下,沈沐川只觉一阵劲风罩体全无闪避余地,心念一动,双掌迎上,甫一相接之下果然劲力非凡,但沈沐川却并不硬接,就着劲力顺势一趟,将这双掌之力尽数化在大地之上,果然地面难承这般惊世骇俗之力,一阵轰鸣之下碎石横飞,沈沐川虽泄去这一掌上五成力道,但仍是胸口一阵剧痛,双臂也麻了几分,但此刻南宫雄烈掌势已老,一对掌正在沈沐川牵引之中,借着下躺之力,左腿猛抬,正踢中南宫雄烈胸膛,兔起鹘落之间,地面一片皲裂,砖石烟尘四起,南宫雄烈难以自持地摔到一边,一时之间难以起身,沈沐川虽是尽力化去这双掌之威,但仍是接下了不少力道,此刻胸口中一阵气血翻涌,极是难受,揉了揉胸口便站了起来,随口便将淤血啐出。 南宫雄烈静静地躺在地面,烟尘之中,心痛远胜于身体之痛,他此刻只愿这烟尘永不散去为好,再不想看见眼前的一切,数十年苦修,十数年苦寻,今日却是这般结果,他心中反复回想着方才的争斗,沈沐川所用的剑法,早已超脱当年御玄宗剑法圆融中正的古朴之风,挣脱了窠臼,此刻他的剑法已是改天换日,变得生机勃勃,但较之十几年前天下会武时的锋锐无匹争勇斗狠相比,如今的沈沐川剑中却又多了许多别的东西,至于多了什么,他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他如今头脑中也是一阵杂乱,也无暇再去思索更多。 烟尘中,他望见那座铁索封闭的木塔楼,窗前依旧没有自己盼望着的身影,如今看来,不知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宽慰,他缓缓地站起身,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沈沐川已经将墨止背到了身前,正色道:“南宫前辈,还请兑现诺言,今日比试,你心有挂碍,在下胜之不武,比试结果在下也不认为我们分出了胜负,只当做这是一场未完之争吧,我相信......那座塔里的人,他不会长久蛰伏的,再出之时,或许天下皆惊,那时,我愿与他再比胜负。”他心思机敏无双,见南宫雄烈屡屡望着那座孤塔,早已明白相比南宫仰星自囚塔中颓然自毁,此刻也是轻言劝慰。 南宫雄烈转过身也望向那座塔楼,破损的窗户年久失修地摇晃着,而此刻四下无风,南宫雄烈长叹了一口气,道:“但愿吧......但无论如何,我出掌打伤这位少年,已是犯了忌讳,今日又输给了你,没有理由再厚着脸皮见死不救,请将少年的衣衫脱下来。” 沈沐川依话而为,将墨止上衣脱了下来,只见那赤红掌印比之方才,颜色竟又深了几分,南宫雄烈将手掌摁了上去,潜运内功,火劲源源不断地自墨止身上退了出来,霎时之间墨止只觉身上一阵凉爽舒适,说不出的受用,片刻之间,掌印竟全数消弭,南宫雄烈说道:“我不食言,已将少年的缚心印解了,你们速速离去吧,老夫十年之内,将不再行走江湖了。” 沈沐川见墨止面色转好,心中也宽慰许多,抱拳说道:“前辈保重身体,在下就此告辞了。”说罢,再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并不甚高的塔楼,心中五感杂陈,暗暗叹气,带上墨止,转身离了山庄。 第十六章 冰释 墨止一身伤病痊愈,心中大为畅快,但他方才离得甚远,也不知那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与沈沐川走在路上不住地追问,沈沐川饶是心思机敏,也猜不透南宫家究竟经历了什么,回想起当年会武种种,反倒使得心绪杂乱,种种前尘故事涌上心头,全无战胜强敌之后的心境。 这若是放在自己当年,鏖战而胜南宫家二当家必当狂饮庆贺,但今日,他却思绪凌乱,究竟自己当年任性之举给旁人造成了多么重大的打击,一个宗门的未来是否便真的因自己所为就此黯淡,南宫雄烈方才哀默神色始终挥之不去,回忆起当年叱咤风云的南宫雄烈,今日如何便成了这般不择手段也要寻到自己与自己一战的样子? 这一切让沈沐川心中苦闷难舒,他不由分说地将墨止背在背上,便出了山庄,心中虽百感交集,仍不忘问道:“墨小子,感觉如何了?” 墨止如今烈阳缚心印解除,自是一阵舒畅,轻快地拍了拍沈沐川肩膀,而后用一根手指戳了戳沈沐川的面庞,沈沐川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随即说道:“臭小子,之前受伤,怕也不怕?” 墨止笑道:“有两位师傅在,不怕。”沈沐川道:“你还真拿我当师傅了,老孙那家伙的确教了你些认穴暗器之数,也算有师徒之谊,我可是从来没教过你哪怕一招一式,再说了,有我们两人在你如何就能踏实放心?须知这劳什子印我也无法可解。” 墨止听他如此问,心中回想这些日子沈孙二人一路陪伴,心中感慨早已积攒了许多,如今只觉经历生死难关,也不想多做掩饰,径直说道:“两位我本来都喊叔叔,但其实我心中早就视你们二人如我家人一般,我自遭逢劫难,父亲母亲都不再身边,两位不离不弃,守着我这孤苦之人,若没有两位叔叔,只怕我即便侥幸苟活,只怕也早已于人间心灰意冷,我心中对二位叔叔只有感恩敬佩,沐川叔你方才说我是你徒弟,我心中实是有无限欢喜快乐,无论你日后愿不愿传我武功,你这份恩情,墨止也铭记终生,因此跟着两位师傅,我从不惧怕什么,日后墨止长大了,不管武功高低强弱,也必要守护师傅们,绝不让师傅们受到丁点伤害!” 他这番话实是真情流露,更兼回想起父母亡故,沈孙二人一路陪伴救助,更是五味杂陈,一时之间竟更咽着流下泪来,他自乌袖镇之后从未哭泣,实是内心顽强坚韧,情感一直积压于心不曾表露,此刻一股脑说了出来,便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沈沐川听他一说,内心之中也是如冰逢春,为之一暖,他多年行走江湖,自身已是强者,何曾有人说过要守他万全的?此刻被墨止一语戳中内心软处,当即心情也大大好转,对一切霎时间充满信心,对身后背着的墨止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当即说道:“臭小子哭什么,既然做了我沈沐川的徒弟,便不能这般脆弱好哭,你既然愿意同我这残剑之躯学,我便教给你罢了,不许再哭,听到没有?” 他口中说着不许再苦,但语气之中已满是柔情慈爱,全然没有劝诫之意,墨止也是一阵嚎哭,内心悲伤随着哭泣,大大宽慰,二人便是这般回了所住的茅草废屋。 孙青岩见墨止平安归来,面色也大为好转,也十分高兴,但见沈沐川也面色颇佳,但表情却不是争斗得胜后的志得意满,反而洋溢着一股温暖之感,沈孙二人相识多年,也不曾见沈沐川这般样子,孙青岩忽然觉得沈沐川此刻面容,居然有几分慈祥风范,这不禁让他打了个冷战。 然则沈沐川毕竟还心怀南宫家的渊源歉仄,也便没有多描述情形,只简单说了墨止伤势恢复的事情,便又独自一人呆坐在草地上,一直望着日头自正午而夕阳,自夕阳而昏默。 沈沐川眼前回溯着当年的一切,当初那个心中只有争胜一念的自己,最后一战到来前的夜晚,他在那一夜中首次对自己的挥剑之道产生了疑问与动摇,而这样的动摇,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将他彻底击溃,以至于他飞也似地逃离了会武所在的百脉峰,当时的他,并没有回想过,自己的离开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他这一离开,再次回到宗门,已过了半年之久,宗门之中师兄弟与师叔伯等人也极有默契地不再提及,但他心中却知道,这等事情绝不会就此过去,但他却从未料想到,到头来所伤至深的,竟是无辜的南宫一脉。 “沐川叔。”墨止坐到沈沐川身边,阳光照耀在少年年轻的面容上,墨止的脸庞显得俊美而又安静,“若你心中有什么想要去化解的恩怨,也许可以试着去化解看一看,也未可知。” 沈沐川听在耳中,微微一笑:“只怕没有那般简单,我当年一时心绪难平,或许害了那人一生。” 墨止说道:“但你既然此刻这般介怀,想来那人对你而言也颇为重要,不妨去谈一谈。” 沈沐川摸了摸墨止的脑袋,也不知他心中所思为何。 夜色晚空,墨止大伤初愈,不宜长久吹风,早早便被沈沐川遣回屋里,直至夜幕低垂,他才终于站起了身子,朝着狂岚堂再度飞奔了回去,他此番独自而行,身法更快,不多时便回了狂岚堂之所在,但见全堂出了守夜弟子之外,仍是一片沉寂。 也不知是否是自己内心感触导致,似乎看着什么都觉无比沉闷。以他今日的本事,毫不费力地便绕过了守门弟子,径直奔着锁心楼而去,锁心楼乃是狂岚堂禁地,越是行进,巡逻之人便愈发稀少,等到来到楼前,已是人影全无,锁心楼的楼顶处燃着一点荧荧烛火,沈沐川提身跃去,几个纵跳便闪进了楼中,而楼内却是比楼外看着更加古旧杂乱,蛛网横生,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若非燃着一只新烛,沈沐川几乎难以相信这里还有旁人居住。 “你来了?”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着实吓了沈沐川一跳,回头看去,居然是个垂垂老者坐在一片碎木砖瓦之中,邋遢至极,肮脏非常,相貌与声音脱节得厉害,若只听声音,还以为说话之人不过二十来岁,但看此人浑身打扮,却更像一个苍老的乞丐。 沈沐川凑近观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仰星兄弟!你怎会如此了!” 眼前所坐着的形同老者一般之人,正是南宫仰星,当年那个刀宗魁首,少年天才烈烈风华的俊杰刀客。 “喝茶吗?”南宫仰星笑着,用一只粗瓷大壶倒了一碗茶递了过来。 沈沐川一时之间被眼前的南宫仰星震惊得无以复加,但看了看四下里这般杂乱残破,仍是说道:“茶就不喝了,你也别喝了,回头闹肚子,你怎么会......如此......” 南宫仰星笑着,没有说话。 沈沐川心中暗叹,又何必说呢?说出来又有何用呢?自己当年任意妄为,心念动摇便离了会武百脉峰,扔下宗门一众前辈和众多同试武者,今日想来已是引为终生憾事,只不过如今思索看来,终是难以弥偿万一。 南宫仰星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也笑着摆了摆手,再倒一杯清茶,说道:“多年前的事了,我如今这个样子也不是你害的,终究还是我当年内心脆弱,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只不过后来我自囚于此地,身渐封锁,心中却别有一番天地,而这无法与我父亲言说,以他那般争强好胜,必然要我出去与你一战,若是能与他讲清道理,我早就出去了。我当年饱受争议之后,实是不愿再动武,于是便不再外出,但十几年来却始终在思索武学之道,如今我身躯虽朽然老化,但若是单轮武学理解,只怕不输于你呢!你今日与我父亲一战,我有所观摩,以我观之,你如今之武学造诣,已窥绝顶门径,尤其你今日之剑法,也是我从未想过、从未见过的全新境界,招式之新奇瑰丽,只怕如今你的辜御清师兄,也未必能立时破解,因此,我父亲输的也不冤。” 言谈之间,沈沐川凝神细细观瞧,竟似又看到当年的少年丰姿,更是被他一席话说得一阵惭愧,当下也不插话,听着眼前这位老少年继续说着:“其实,当年为了胜你,我早就观看过你与宗正卿那一战,当年我便感觉你所用的剑法虽还是御玄宗的剑法架构,但内里实则已经萌生了新芽,焕发了新生,故而你的剑法形旧而神新,旁人皆难破,直至你对上宗正卿,他的剑法修为绝不在你当年之下,你的剑法对上那般匹配的对手更促进挣脱窠臼,当时我便感觉这是一套充满了生命力的全新剑招,今日观之,你已得十二式,虚实之间实难猜测,但如今我观你剑势仍有余势未尽,当还有最终一剑你仍在苦思冥想吧?” 沈沐川点点头,笑道:“兄弟你看得准,我这剑法的确尚有一式欠缺,但我已是苦思多年而不得,不知你怎么看?” 南宫仰星昂首笑道:“你是剑宗百年不世出的大才,你若是思之不透,我也难以看破。说起来,你当年若是没有退出,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我当年的修为也不及宗正卿,可以说,我这总魁首就是白捡来的,只不过我当年心有执念罢了,如今时过境迁又有何可执著?你这剑法已完全超脱我的见识,我十几年闭门造车,哪里比得上你周游万方所得的剑法?这最终一剑,还需你自己去想,但无论如何,我想这最后一招,必然是震古烁今的通玄一剑,若是有朝一日你悟了出来,还望你能前来与我一观,记得带酒,没酒我是不接待的。” 二人说到兴头,忍不住抚掌大笑,沈沐川解下腰间酒葫芦,递了过去:“兄弟你先喝一口解解馋!有空我给你烤些羊肉送过来,那才是人间真味!” 南宫仰星笑着接过酒葫芦,朗声道:“好!你敬的酒我要喝的,今日喝过,下次必定是要喝你那第十三剑的出世酒,如何!” 沈沐川昂首长笑,当年二人种种因果,便是在这酒里,化为点点过往记忆,再不必挂怀留念,南宫仰星当年遭受各路非议,一时之间也难以得到家人理解,才自锁楼中,今日重见沈沐川,心中千缠百结也就此而解,当即也决定今夜过后便离开锁心楼,再与家人重聚,二人饮酒一直饮到天色微明,皆酩酊。 南宫仰星言谈间顾盼潇洒,颇似当年气韵,昏睡过去前,凑近了对沈沐川低声道:“你当年想不通的事情,如今可想通了么?” 第十七章 剑法 一行人驾车面北而行,不觉间已到了三月,江南春岸折柳,已是到了花红绿柳时节,沈沐川有意降了速度,多走些山间花开的小路,带墨止四处散心。 说来也怪,墨止本以为惹上了江南宗门之首南宫山庄,往后路途必定步步坎坷,一开始见沈沐川有心四处游历时,还提出过异议,但却没想到,往后路途居然顺畅非常。 心中踏实下来后,便依着自闲心诀中所书写的法门开始练习呼吸吐纳之功,照着其中心法心诀步步练习,每每运功行劲,胸中都是一阵畅顺舒适,原来他所学的自闲心诀,乃是沈沐川多年来苦思所得,十分深厚玄妙,自呼吸行止开始,如何行气、如何运功皆独有巧思。 墨止每次依法修习,自身内劲便都更进一层,个中但有不解之处,就近便有沈沐川指导解答,再加上墨止悟性奇佳,知一通三,进境极是迅速,数日之间,已是自觉身子轻了许多,步履之间也更加沉稳,呼吸渐发绵长,正是内息渐渐深厚的表征所在。 沈沐川看在眼中心中实是欣慰,当年自己离开宗门,便立誓再不可使用御玄宗之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功夫,但他也是心思精巧之人,居然在十几年之间创榛辟莽,研究出属于自己的一套内外功法,心中如何不想有人继承下去,墨止所学甚快,为人也聪慧勤快,沈沐川看着欢喜,便趁着闲暇时配合着心诀进度,教授起饮中十三剑的剑招来。 “墨小子,我今日且来传你饮中十三剑中第一式,天罗群星。”沈沐川站在一片空地上,手中握着一支细小树枝以为剑,墨止坐在对面,凝神细瞧,只见沈沐川残枝斜指地面,手臂霍然扬起,树枝凌空急响,手腕处急速一抖,残枝残影以一化十,分作数个角度,偏锋侧进,似挑似刺似撩似扫,或三实一虚,或三虚一实,虚实变幻之间渊然难测,恍如星辰万千皆临凡尘,诸般手法竟似全然在这一击之中,使将开来,剑法纵横。虽只一式,但个中精微变化实是可化作万千之用。 只见其剑势凌厉无前,尽数打在一株粗壮树干上,只听得噼啪一阵脆响,树干竟是被这残枝刺穿十个透明树洞,威力之强乃至于斯,而再看沈沐川手中残枝居然并未断折,竟是由于沈沐川内力灌注其中,故而虽是残枝,亦胜过寻常木头的坚韧程度。墨止看着心中实是已钦羡至极,忍不住拍手叫道:“好剑法!”沈沐川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还用你说!你当我在这给你卖艺呢!我且问你,我这一招,精要在何处?” 墨止心中将沈沐川方才转瞬演练的剑招迅速闪回,他虽天资聪慧,但毕竟武事尚无经验,此刻一时之间也难以洞察。 沈沐川见他口中犹疑,心知自己这套剑法实是并非入门之途,当下也不气恼,说道:“我来告诉你,这一招名字叫做天罗群星,精要便在于一个‘罗’字,须知这一式剑招之中剑光如星,要的便是攻势繁复闪烁,虚实不定,但天上星星你如何看得分明?如何能驾驭清楚?你若执剑,当有罗网群星的从容气度,与天比齐,天可罗群星,你的剑亦可罗织这纷繁剑招,所需剑势繁而不乱,剑气发而不散,万千之势尽在你一剑所握,但在敌手所观,便是如天象万千难以参测,便算是初窥门径了,听懂没有?” 墨止呆立摇头。 沈沐川解下酒葫芦,猛灌一口,懒懒散散地说道:“练吧,练就会了。” 说罢,纵身一跃上了一块巨石上,自顾自地饮起美酒来。 但这一下可难住墨止,按理来说,若是换做旁的武者教导武艺剑招,往往遵循自易而难的过程,但沈沐川却是不屑于此,且他这套剑法是他功法大成后精研所得,本就不易练成,墨止初学时虽不明就里,只管苦练。但孙青岩看着,知晓这是江湖中一等一的上乘剑法,其中万千妙用实是难以胜数,自己虽只见过其中一两式已是大为慨叹,饶是墨止心智机敏异常,此刻也难以掌握。 墨止连试了一整个上午,都没半分样子,沈沐川却也不急,反倒是横卧一旁,自顾自地饮酒,极是惬意享受,墨止对着那棵树挥刺劈削,转眼便是一整日,始终难以掌握全这一式中的奥妙,好在他此人除却心智聪慧之外,心性自遭逢劫难之后痛定思痛,也打定主意不再浅尝辄止,反而更添许多坚韧,练不会的便一直练习不辍。 孙青岩看着墨止这般变化,与之前那略带纨绔的少爷已是大为不同,忍不住心中称赞,但他心思细腻沉稳,见这般修炼实是大异习武之道,于是对沈沐川说道:“你这套剑法,给一个初学武事的少年,会不会太难了,你有没有简单一点的?” 沈沐川翻了个白眼,说道:“简单的有,但那都是御玄宗教的本事,我早年立了誓不能教,老沈就这一套剑法。我看墨小子聪明得很,反正迟早要学些难的,不如一上来便把最难的学全,后面再遇到简单的他便上手更快。”孙青岩双眉大皱,这番奇怪理论他实是闻所未闻,但沈沐川一生神诡手段,谁知道他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之间也不便横加干涉,便由着他指导墨止终日练习这绝难的饮中十三剑的剑法。 墨止自父母亡故之后,心性便也变得立时沉稳坚韧,饮中剑法虽艰难无比,但他看在眼中,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加上早看到沈沐川一身修为,更是坚信沿此法门修炼,未来必有所得,故而此番虽遇难题,却也一直练习不辍。一直练习了三日方才学会其中三般手法,但若要在一击之下同时运出,更是难上加难无法企及,更何况要做到沈沐川那般见招拆招更尽其妙,则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境界,功力精纯未达,这便是难以一蹴而成的了。 好在沈沐川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一行人便如此停停走走,有意给墨止留下练习余地,而墨止也是沉浸其中,终日修习。不过百余里的路途竟行了十数日,其间沈沐川饱饮美酒佳酿,大酒葫芦似乎没有见过底,而墨止赶路时便自行按照心诀修习,得空时便又练起剑法来,几日之间墨止尚觉不出丝毫变化,但若是给早些时便认识墨止的人来看,此刻的墨止虽只过了十数日,但身子已是茁壮许多,身躯愈发结实,面容也少了许多稚气,焕发出些许男子的潇洒毅然之风。 眼见离渡口越来越近,这一日墨止仍在苦练手中一招天罗群星,只是招式繁复艰难,一直以来难以突破瓶颈,沈沐川横卧在一块平坦石头上,照着日光暖融融地半睡半醒,十分闲适。 便是此时,孙青岩的身影回落到二人眼前,原来自双臂受伤后,孙青岩便难以动武,这些时日虽是大有好转,仍是达不到自己全盛水平,再加上他心知,江湖授艺最忌讳有旁人围观,故而闲暇时便往来城镇探听些消息,他生性谨慎沉稳,一直以来生怕众人再临险境,毕竟自己如今双臂尚未恢复,全然帮不上忙,若要痊愈,只怕尚需月余时光,好在他自身轻功超然,往来行走全无拘束,但这一次他回来后面色却颇为黯淡。 原来这一日,乌袖镇血案正式公告天下,一时之间江湖震动,甚至帝京之中也为之侧目,谁也不曾想到,时至今日,这般盛世太平之下,在温润江南之地,竟爆发出这般可怖的屠镇之举。 最终结果便是乌袖镇阖镇惨遭屠戮,究竟有无生还也无人可知,这座小镇最终竟是被人直接在地图上彻底抹去,再也不剩半分痕迹,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彻底干脆,一夜之间竟能将一座百余人口的镇子杀了个干净,饶是官府调集江南精锐捕快,但已经消失的东西又如何能查得到一点蛛丝马迹?而这种恶魔般的行径,也让江湖中再次有传言四散:这般恐怖的行径江湖已是数十年间未曾再有,或许魔道已然卷土重来。 沈墨二人听他说罢,心中各自大惊,毕竟当日离开之时,乌袖镇虽死伤惨重,但并非是全镇遭遇毒手,而不过十几日的光景,居然听到乌袖镇这般遭遇。 墨止强压心中悲戚,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声长叹,便又回到树荫下,盘膝而坐,继续照着心诀所载,调息自身。其实他即便再心性转变,终究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不思故土,不念旧情?终究是离镇之时,被当初邻里喝骂诋毁,以致于乌袖镇三字于他而言成了心中一块鲜血淋漓的伤疤,不愿提起也不愿回想,而此时此刻,沉浸于武学修行,已是他如今最大的逃脱手段。 沈沐川往日里大大咧咧,但见墨止这般反应,如何猜不出少年心思?心中只得暗暗叹气,自从离镇之后,他虽看似每日饮酒消遣,但实则心中始终思索这场浩劫缘由。 于是将孙青岩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我且问你,这次传出乌袖镇血案的同时,可否另传出了《无厌诀》的传言?” 孙青岩轻轻叹气,算是肯定,说道:“既然已经将圣教扯了出来,无厌诀如何逃得过?我方才在茶楼里听到,已经有人说,乌袖镇藏有圣教至高秘籍《无厌诀》的总纲部分,正是因此,镇子才惨遭血洗,我寻思这也并非妄语,之前便有流传过我与另外两位圣教星使各自掌管部分无厌诀,与今日所传,逻辑上甚是贴合,因此在江湖上,这种流言传的会极快。” 他早年身为魔道十四凶星之一,自然对魔道尚怀忠心,所谓“魔道”、“凶星”等等称呼,皆是正道武林口中相传的,若是站在所谓魔道立场,自然以“圣教”、“星使”等等称呼相称。 孙青岩虽隐居多年,口中称呼仍是未改,对于称呼之争,早些年他与沈沐川甚至曾有过争论,最终才决定互不干涉,自己心中明了即可,因此如今听在耳中,沈沐川也未觉别扭,问道:“那我今日再问你以此,这鬼秘籍到底在不在你手上?生死攸关的事,百十来口性命都搭进去了,你可别再讳莫如深,该说什么趁早说了,我也好早做打算!” 孙青岩面生犹疑,但却没有说话,沈沐川看他如此,心中已是猜出了个大概,便道:“好好好,你爱说不说,老子认识你十多年了,我才懒得觊觎你们那杂碎邪功,你就是白给老子,老子也不要!你就当个宝似的揣在怀里等着这破书给你下崽去,但我可跟你说,万一我们行踪暴露,江湖中那些赏金游侠齐聚,我可就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你把这丧德行的东西给我扔出去,我好不容易收个称心徒弟!” 孙青岩听他如此说,正色道:“你放心,我便是豁出性命,也会保护少东家安全!但《无厌诀》是我圣教秘籍,当年......我的确带了一部分出来,如今也的确在我身上......我既然受天劫教主所托,也绝不可贸然将秘籍拱手交出,但若是真的有了危险,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保你们二人安全。” 沈沐川不耐烦地一把拉住他,低喝道:“老子不用你保护!我只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暗地里修炼过这邪门功夫!” 孙青岩抬起头,深望了沈沐川一眼,没有说话。 第十八章 北土 “你他娘......”沈沐川见他没有否认,当即心如明镜,面容上怒气乍现,“当年天劫那老家伙练了这武功之后变成什么不人不鬼的样子你都忘了?你还敢染指?你若是狂性大发起来,可别怪我!” 孙青岩皱了皱眉,以眼示意自己那下垂着的的双臂,无奈地笑了笑,好似在说“我都这样了,还能做什么狂性大发的事?” 但他也是略作思忖,旋即说道:“当年圣教十四名星使在三石梁与澄音寺祖鸿大师讨教,最终是我们技不如人,被轰杀得只剩三人,而我也是浑身经脉受创,一身功力只剩两成不到,更是命在旦夕,幸好得到墨家掌柜的收留,保全了性命。怎样,这里听着是不是十分耳熟啊?” 孙青岩说道此处,似笑非笑地停顿了一下,沈沐川一摆手,示意他别废话,继续往下说。 孙青岩笑了笑,继续说道:“无厌诀乃是冠绝天下的武功秘籍,试问谁能视若等闲?且我当是一身功力几乎尽丧,我心中想着,若是依着其中法门修炼,或许还能恢复一些,也未可知,但我心中如何不知天劫教主修炼后成了什么样子?但我当时心灰意冷,若真是有了杀心之念,便趁着心中还有理智就自行了断了,哪里知道我所携带的无厌诀却并非记载武功招式的部分,反倒是记载内功修习心得,正是一部总纲精要之所在,其中所言甚是玄奥,或许犹在你自闲心诀之上,甚至连你们御玄宗的内功心法也是难以望其项背,但这若是要修习这法门却极耗时间,我十余年来勤思苦修,也不过复原七八成,但却绝无什么嗜血行径。经此一事,我心中思索,或许无厌诀并非什么邪恶武功,但若跳过总纲而直接修习其中武功,这速成之道方才使得人血脉涌动陡增杀念?但不知道江湖上究竟是谁能将这流言传的如此逼真?连我这般当年涉身其中,今日只能靠着推断得出些许痕迹线索,传播流言之人居然能猜得这般准?” 沈沐川听罢,闭目片刻,也仍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言道:“且看吧,江湖中只怕是又要再起风波了。” 众人于是启程不敢再多做停留,沈沐川打马来到渡口,众人随即乘船便上了江,墨止回首望去,只见青山一发之间,江南故土此刻远远地被自己抛在身后,不免故地情深,他虽自幼随着父亲走镖,但若真是有了需远赴北方的镖,往往墨崧舟也不忍叫他随行,故而多年来, 墨止虽游历江南多地,但始终未曾离开过江南哪怕半步,心中确有不舍,但好在他少年心性,喜爱探索,如今既然知晓连乌袖镇这片故土都已失落不见,又有何可再多做留恋? 其实自己对于故土所留恋的,还是父母。想到自己亡故的父母,墨止仍是悲从中来,最后那南柯一梦,若说是幻境,未免过于真实,那碗百合粥,墨止心中知道,自己再也喝不到了,如今的他只是心怀一念,必定要亲手手刃血海仇人方可罢休,只不过他这番心思,从未对旁人吐露过半分,即便是沈沐川与孙青岩二人。 舟楫横渡,云海翻腾,岁月如驰,白云苍狗,转眼便已换了人间。 江延城乃是北方最靠江岸的大城,南来北往货运商贩往往都会选择在此地修整盘货,故而多年以来颇为热闹富庶,因其地理位置把守南北江运渡口,故而亦是重要的北方沿江重镇,三人多日来少走大城,多挑小路而行,一则是有意让墨止沉静心态,散心游历,二则是沈沐川早有预感,城市之中后面必会因乌袖镇之事而流言纷纷,故而一早便抽身远离。 而到了北土,则不得不辗转到城市之中加以补充休息,众人虽一路饱赏美景,但毕竟荒郊野地比不得城市繁华,墨止进城所见,皆与江南风俗相异,一时之间玩心大起,揪着孙青岩便四处观赏询问,沈沐川则是边走边四处瞄着哪里有酒肆酒楼,摇晃着自己的大酒葫芦,思索着该寻些美酒,买些肉食才好。 三人走不多时,街上忽有鸣锣开道,竟是江延城的一众捕快,刺耳的锣声瞬间将闹市的吆喝声压了下来,沈沐川一众人远离观瞧,却见几个捕快身后还跟着十数名身着各异衣着佩刀执剑之人,看着应当是江湖中人,沈沐川心中暗道,那些江湖人如何此时站在官府背后?捕快收执案宗,口中高声道:“江南乌袖镇,前日遭逢血案,全镇遇害,凶手尚未能抓获,念及本城与江南相距不远,凶手极有可能潜逃至此,为保百姓安全,彻查凶犯,故而自今日起,宵禁封城!” 那捕头说罢,闹市之中哄声四起,须知如今月份正好是往来货商准备贩运的时节,如今城池一封,许多生鲜货物便等着腐烂浪费,一时之间喝骂之声不绝于耳,而那捕头似也颇觉不妥,便向身边一众江湖中人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一旁一个彪形大汉略略点头,转而前踏一步,口中叱呼一声道:“尔等闭嘴!” 此人生得好似铁塔一般,面容也甚有蛮横之相,这番呼和下,众人果然受其威吓,声音骤时便低了下去,而此刻,便另有一人走上前,此人却是一袭紫袍,头裹纶巾,一派文士打扮,只是腰间束着一柄黑黝黝的铁骨扇,花纹精巧,扇缘利刃环伺,彰显着江湖人的身份,此人面色红润,脸上笑吟吟地说道:“诸位,并非我们有意为难,实是为朝廷缉捕凶徒,此人极有可能是魔道余孽,若是真的被我们查到,自然对大家安全也有益处,若是还有人不满,那在下也只能怀疑,是否与凶徒暗通款曲了,还望各位及早自查,或揭发不法凶徒出来,我们也好尽早结案呐。”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但话语之中不仅满含威逼,更煽动众人风闻检举,心机之深,令人咋舌。 沈沐川看了看这一众人,满脸不屑,墨止问道:“沐川叔,你认识这些人吗?”沈沐川道:“这伙人我可不屑认识,你可知,这江湖上有一些人,可为了几个赏钱,转眼便把身边挚友给出卖了换钱。这伙人都是些赏金游侠,功夫嘛,有高有低,但为人却是一般模样,但凡有了凶案,这些人捕风捉影便能罗织出许多疑似的案犯,若是被他们觉得有凶犯的影子,便是自家父母兄弟,也能转眼间变卖给官府换来赏钱。” 墨止惊道:“怎会有这种人!但他们若是没能带去真的凶犯,官府不会核查吗?” 沈沐川言道:“这些人一般不会插手寻常小偷小摸的案件,一旦他们出现,必定有人命官司,官府是最不喜处理人命案件的,因此他们找到几个疑似嫌犯,官府巴不得花点银子便可将案子审结,这群赏金游侠又娴熟于一手逼供的手段,我就曾见过一个赏金游侠,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他自家的哥哥逼得承认了自己是个采花贼,换了十两赏银,用的手段我就不说了,怕你一会吃不下饭。” 墨止听闻惊得吐了吐舌头,孙青岩在一旁沉声道:“少东家,你一直问我江湖快意恩仇,行侠仗义,但你如今经历了些许,定当知晓,这江湖中更多的便是这等肮脏的卑劣勾当。” 沈沐川笑了笑,便带着二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经过当街封城,江延城霎时间气氛诡异紧张,孙青岩心中担心,便提早一步到城中各处打探消息,毕竟己方这三人都是货真价实与乌袖镇血案关联至深的人,不得不多家小心。而沈沐川却是浑不在意,落拓着走进客栈之中,开口便叫道:“小二,有没有上房,我要三间!另外给我把这葫芦装满美酒,再给我上几道拿手菜!” 小二应和着跑过来,正要将酒葫芦接过手,却忽感手上一紧,原来是被一人先拽住了腕部,抬眼一看,此人满脸短须,弯眉细目,生得颇有痞气,着一身土黄色长衫,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利剑,沉声说道:“官府例查。” 这汉子一把将小二甩开,单手一取那酒葫芦,心中忽地一惊,原来这看来寻常的酒葫芦,一触之下竟颇为沉重,也不知是何等材质,触手又是冰凉又是坚硬,重量更是比自己这两柄剑加起来还要沉重几分。自己如今尽力抓取尚难以平衡,方才沈沐川竟是单手颠着酒葫芦走进店中,步伐轻快便好似手中无物一般,登时已然明白,眼前这落拓布衣必定身怀武功,当即将酒葫芦置于一旁,对沈沐川说道:“你这酒葫芦可是沉重得很呐!” 沈沐川见到此人便隐约感觉有些眼熟,但终究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一个照面便是满心地嫌恶之感,当即只是顺手将酒葫芦一把抄起别在腰间,轻佻笑道:“寻常一个葫芦而已,也有查验的必要吗?” 那汉子冷冷说道:“葫芦无甚可查,但你这人却非查不可。” 沈沐川挒开衣衫抓了抓脖颈,看着就如同一个市井混混一般,大大咧咧地靠坐在一旁,说道:“阁下是官兵吗?” 那汉子说道:“不是。”沈沐川接口道:“既然不是,我为何要受你查验?怕不是脑子发昏吧?” 店小二一听连忙上前对沈沐川低声道:“客官可不要胡乱说,这位可是协助官府调查凶案的江离江大侠!” 言辞之中颇含惧意,但未等他说完,那叫江离的汉子便满面嫌弃地一把将那店小二脖领一提,店小二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被他一把摔到一边,身子重重地装在银柜上,一声脆响之下,银柜上账本、毛笔洒了一地,砚台更是径直砸在这店小二身上,店小二被他这猛然一摔摔得眼前金星四起七荤八素,心中纵然有气却也不敢多言。 然而墨止看在眼中,心中一阵无名火起,眼前这店小二无端遭难,他心中便也想起自家凭白亡故的双亲,双眸中几欲喷火,踏前一步喝道:“你这混蛋好不讲理!那小二哥做了什么,要被你这般折辱?你协助官府调查,还是擅自行凶伤人!我看你也有些功夫在身上,若是你做下凶案又潜身官兵中,岂不是更难察觉么!莫非没有人想查查你么!” 这话一出,反倒让江离一阵错愕,一时之间居然无言以对,其实江离作为赏金游侠近些日子一直在江延城周围行事,从未去过江南,绝无可能是乌袖镇凶案嫌犯,墨止这番话语自然也是凭空捏造,但其逻辑在旁人听来却极是自洽,且江离为人偏好离群索居,即便是周围的赏金游侠对他行踪也并不深知,因此墨止话语一出,反倒让江离骤然间回不出话,不由得恼羞成怒,怒道:“你这小崽子!胡说什么!我看你一脸贼相,和凶案必定逃不开关系,你先同我走一道!” 说罢,伸掌便朝墨止抓来,若是换在一月前,江离这般威势来袭,墨止便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但今日他已非昔可比,当即灵机一动,侧身一躲,顺势将江离手掌顺势朝前推去,他本意不过是用个借势而为的道理,从而避过江离抓捕,但这一推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月余之间,他遵循自闲心诀修习内功,内息修为竟是大涨,如今手上劲道也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更兼江离看他不过孩童身躯,心中全无戒备,当即被墨止这一闪一推,朝前便是一个趔趄,更险些直接扑倒在桌前,纵然马上运劲稳住身形,但方才脚下拌蒜几欲跌倒也是众人所见,极是尴尬滑稽。 第十九章 游侠 江离成名多年,一直以来以手段果决毒辣著称,在江延城中颇有恶名,寻常商户百姓哪里敢惹这般样人? 可如今居然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惹得当众出丑,心中怒意更盛,回身便怒喝道:“好一个小贼!果然是会功夫的,我今日必须教训你一把!” 说着又是一掌劈上,这一下便不再留情,一掌运上内力凝聚,墨止只觉一股劲风拂面,这一掌之下自己却是全无躲闪余地,正危机间,眼前黑影一闪,竟是沈沐川闪身到了眼前,身法飘忽令人眼前一花,只见他也毫不犹豫,伸手便抓,径直将那江离手掌上三根手指朝外一掰,江离只觉一阵剧痛,手臂已被弯折过去,当即被沈沐川全然制住,他心中羞恼已极,恨道:“你究竟是谁!莫非是凶徒不成!” 沈沐川笑道:“你说什么呢?从头到尾,我不过只是要打壶酒罢了。” 说罢,手上劲力瞬间撤去,江离痛感一消,便朝后连滚带爬地躲了去,也不再理会是否丢人,一边细细地观瞧眼前之人,忽然一阵讶意涌上心头,惊呼道:“你......你是沈沐川!” 沈沐川看着他,也冷笑道:“认出我来了?我看你也一直眼熟,刚才那个店小二说了我才认出来,当年号称‘捭阖剑’的江离嘛!当年我看了你的丰功伟绩之后便对你说过,你太适合做赏金游侠了,今日看来,的确如我所言啊。” 也不知这二人当年有何交集,但沈沐川一语话毕,江离竟直接陪着笑跑了上来,面容气质与方才大为不同,讪笑着说道:“在下没认出来沈大侠,刚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在下有眼无珠了,沈大侠莫要怪罪,莫要怪罪。”沈沐川笑着说道:“如何,还需不需要我陪你到官府坐一坐?”说着,便作势欲要朝前走去。 江离听罢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在下方才已是极为不妥,哪敢再劳烦沈大侠呢,您这么说可是折煞在下了!” 沈沐川指了指墨止,问道:“那我这徒弟呢?” 江离头也不回地伸了个大拇指:“原来是令高徒,方才我便看出来了,身手灵动,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未来可期!这武林江湖日后的未来希望之才,在下哪能带到那官府里呢?要带也得是摆好酒席款待二位不是么!那个......店家!” 最后“店家”二字便又是一副颐指气使的蛮横语气,与前面所言时的态度又是反转,听得墨止一阵发愣。 店家何等眼光,马上推着店小二上前,那店小二洒了一身墨水,如今惊魂未定,但无计可施,仍是一溜烟跑了过来。 江离刚要一把抓住店小二前襟,但手尚未至,眼角余光瞥见沈沐川正凝眉相看,便顿了顿,也再不敢与店家再有半分无理,可一时之间似乎也觉得这手停在一半甚至多余,于是直接替店小二揩了揩衣衫上的尘土,拧着眉笑道:“小二哥,麻烦你,给我预备一桌上好的酒席,菜一定是要你们店中最好的,酒嘛......” 沈沐川插嘴说道:“给我备上全城最好的,我喝完还得带点走!”江离倒吸一口凉气,沈沐川何等酒量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但他还没说话,店家便提前开口:“城中最好的酒,当是芝美楼的‘玉尘轻’。” 沈沐川点头以示满意,说道:“好好好,替我备上十坛,江大侠,你看少不少?少的话就再加些,你我多年重逢,我可得开怀畅饮。” 江离马上赔笑道:“沈大侠说好,那就是好,我看十坛也不少了,不如就十坛如何......” 转过头仍是一副拧眉笑容,对着店家恶狠狠地笑道:“多谢你了店家,给您添麻烦。” 沈沐川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又说道:“对了,替我开五间上房,房钱的话......” 江离马上接话道:“在下来出!只是沈大侠,你们一共三人,开五间上房未免......” 沈沐川眼睛一瞪:“老子住一间,老子的酒还要住一间,老子还需要一间看景,如何?江大侠有意见?”说罢,身子前探半尺。 江离连忙摆手:“哪里哪里,玉尘轻是佳酿,这酒葫芦陪着大侠想来也是神兵,值得住上一间上房的......” 说着从怀中取出银两,拍在柜台上,沈沐川看得欢喜,笑道:“美得很,这里没你事了,你去忙你的吧,对了,可别跟别人说见过我,否则你可知道我的手段。” 江离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应承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那晚上何时开宴?在下也好......” 沈沐川一皱眉:“晚上没你事了,我只说我要开怀畅饮,又没说要与你喝,你还来干什么,记得回头来把酒钱房钱结清楚就可以了,可不许赊账,蹭吃蹭喝的坏习惯要不得。”墨止听在耳中只觉好笑,心中道:蹭出蹭喝的不就是沐川叔你么。沈沐川说罢,便拽着墨止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去,江离站在原地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墨止见这江离转瞬之间竟从蛮横到顺从,变化之大脸色之从容更是未尝得见,心中更是不解,回到房间便询问道:“沐川叔,那个江离,你们认识么?好像他很怕你,一认出你来,整个人连语气都变了。” 沈沐川笑了笑,说道:“当年天下会武我最终离开了天下会武所在的百脉峰,有大半年时间是漂泊在外没有回到宗门的,这其中自然又遇到许多江湖旧事,当时便遇到了他和他的哥哥。” 墨止奇道:“他还有个哥哥?” 沈沐川这时诡秘一笑,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才与你说的?有些人为了些赏银,连自家兄弟都能出卖?” 墨止刚一点头,突然心中霍然明了:“莫非就是江离与他大哥?” 沈沐川哈哈大笑,说道:“然也然也!江离他大哥......好像名字叫做江彦,这人也是个没正形的,当时啊,我所在的白水城闹采花贼,但那采花贼别的不行,轻功着实不错,又懂得一手迷香调配,故而一直未曾落网,官府索性下了赏银,一开始不过三五两,后来添到十两,江离便动了心思,他将他哥哥骗到客栈客房,点了穴道封住行动,江彦为人胆小,尤其害怕耗子,江离便放了一屋子大灰耗子,吱吱呀呀地跑了满地,他哥哥坚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在晕倒前答应了他,当时我在隔壁听到他兄弟二人的谈话,可把我笑死了,然后江离把他哥哥捆到官府,换回十两银子。” 墨止闻听,只觉闻所未闻,与他心中所想象的江湖愈发不同,俨然竟满是鸡鸣狗盗之辈,一时之间心中也不免失望,但仍是追问了一句:“那他为何如此惧怕你?” 沈沐川一脸正气凛然地说道:“出卖自家兄弟,那可是江湖大忌,我岂能容他,他刚刚领到赏银,我便将他暴打了一顿,银子一半我留下买酒,另一半我随手给了街边一个小乞丐了。” 墨止闻之愕然,一时之间也无话可接,看刚才江离那般恭恭敬敬,只怕“暴打”二字也不会十分简单。 日头稍歇,孙青岩也从城中回来,沈沐川抖擞精神,在宴席上连吃带喝不亦乐乎,临了把“玉尘轻”装了满满一葫芦,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房间。 三人此刻共聚一室,孙青岩把门关好,活动了一下手臂,沈沐川问道:“如何,我那‘存续胶’可还好用么?” 原来沈沐川早将自己留存的筋骨药物相赠,配合孙青岩独自运功调息,这段时日不仅摘了护板,更是恢复了八九成活动之能,孙青岩点点头,但面容上仍是忧心忡忡,说道:“如今城门皆锁,只怕不经过一番彻查,难以重开城郭,天下赏金游侠何其多,若是我们在此露了行踪,只怕后面便不易走了。” 墨止问道:“沐川叔连南宫雄烈都不怕,莫非赏金游侠中还有高手能胜过南宫雄烈不成?” 沈沐川啧了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平时挺聪明的,这时候咋就不明白呢。人言道:猛虎可挡,群狼难斗。天下高手能有几人,即便是挨个来到我面前,我也不惧,但赏金游侠身手虽是大大不如那些绝顶高手,可往往是成群结队,若真是十几个几十个一同冲上来,我可就顾此失彼了,他们若是知道你还是乌袖镇唯一的活口,指不定要怎么拷问你呢,你以为他们是为了还墨公一个公道吗?他们才懒得管,他们只是想从你口中套出些有价值的情报,好去换钱罢了。” 三人正说话间,只听得屋外有人朗声喝道:“烦请沈沐川大侠出来相见!” 沈沐川闻言笑道:“你看,刚说完就找上门了。”说着冲孙青岩点点头,孙青岩自然会意,说道:“你放心,我自当保护少东家安全。” 沈沐川点点头,推门而出,原来偌大的客栈大堂之中,竟站着七八个赏金游侠,只见这伙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为首一人正是白天那个街上的紫衣文士打扮的年轻人,站在其副手的,便是江离,此刻他满面尴尬,眼神也是东躲西藏,还有一人好似铁塔,也正是白天在集市上以声威震慑众人的那个壮汉,满面剽悍。 而那紫衣文士则看上去更显气势,此人手持一柄精钢铁骨扇,脸上一派傲狠神色,但语气之间却颇有谦恭语态:“在下莫西东,闻听沈沐川大侠驾临江延城,特来拜会。” 第二十章 围困 沈沐川冷冷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已经拜会过了,没什么事的话,我要睡觉了,再会。”说罢便要返身离去。 “不急,不急!”莫西东说道,“在下带着兄弟们既然前来,便是有事情想要请教沈大侠。” 沈沐川冷然说道:“那便快说,说完早早离去,老子马上要睡了。” 莫西东一拱手,说道:“请问沈大侠,勾结魔道凶星,在武林中,该是什么罪过?” 沈沐川听出他话中透着威逼之意,再看看此人一脸坏笑,显然是有意以江湖中正魔两道隔阂先声夺人,给自己套上个脏帽子,心中不由得暗自生厌,淡淡反问:“你以为如何?” 莫西东深深一揖,道:“在下以为,君子生于世间,必先躬行仁义,而魔道妖众,放纵不法,行为卑劣,实是天地间无耻之尤,我们正道同仁必以之为敌,若是有人与魔道暗通款曲,那可就是我们正道武林大大的叛逆!” 他这话语气高亢,说得正气凛然,实则句句直指沈沐川结交孙青岩的往事,孙青岩听在耳中,以其自身多年修为,早已不以为意,不过一笑了之,但墨止却是听得恼怒,若非孙青岩拦着,此刻几乎就要冲出屋去与那莫西东理论理论才好。 沈沐川淡然一笑,说道:“你所说的,我以为甚合情理,正道武林自然与那魔道不同,你也说了,正道躬行仁义,而魔道则是行为卑劣,是天下无耻之尤!那我也想问问,你身旁那位江离大侠,当年亲手逼供自家兄弟换取赏银,算不算得上行为卑劣?那你与江离同行,又算得上什么行径?莫非你也曾亲手把自家兄弟送进大狱不成?” 莫西东闻言,微微一怔,侧过眼望了望江离,却见他眼神躲闪,心中猜测只怕真如沈沐川所言那般,然而他面容上依旧表情自然,说道:“沈大侠词色锋利,实在是厉害,实话与您说,我们已经探查清楚,江南乌袖镇累累血债,只怕与魔道凶星青辰难脱干系,他如今就在这客栈之中,还望沈大侠能协助我们将他揪出来,以振正道之威!” 他故意将最后以振正道之威几个字说得响亮厚重,双眼更是不停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落拓的男子,而沈沐川不过皱皱眉头,说道:“那我若是不帮呢?” 莫西东铁扇一合:“那在下便要搜店了,还望沈大侠海涵!”他语气虽仍谦恭,但浑身杀气已生,眼见便要动手。 沈沐川身子前探,以手支住客栈扶栏,颇有一副痞子气,坏笑着说道:“你且试试。” 孙青岩听得屋外打斗声骤起,想来是沈沐川已然与那众人斗在一处,他思忖之下,心知那些赏金游侠虽是江延城的顶尖战力,但决然不是沈沐川对手,而沈沐川此举无疑便是以自身挡住游侠追击,孙青岩心中明镜一般,自己若要逃脱,甚至不需要沈沐川这般身手为自己掩护,只是身边的墨止却功力未及深湛,难以自保,更兼他是乌袖镇唯一幸存者,若是被人发现,只怕更添凶险。 当即也不犹豫,拉着墨止便从另一侧的窗户跃了下去,回身望去,只见客栈中身影翻腾,也不知战局此刻如何,但他全然不作犹豫,同墨止一同朝着城外奔去。 墨止突然被孙青岩拽走,心中仍记挂着沈沐川与他人缠斗,但他毕竟机敏,也是转瞬便体会沈沐川之用意,心中暗道:“若是我们可及时走脱,以沐川叔的修为,自可脱身。” 当下也闭口不言,只顾闷头随着奔跑,孙青岩施展轻功步法,越奔越快,墨止虽是修为大大长进,但毕竟修行日短,渐渐跟着也开始吃力,大口大口地喘气粗气来,正在他唇焦口燥之时,四下里忽地一阵阴风幽然吹过,满街的灯火竟是同时熄灭。 墨止原本奔跑得浑身火热,此刻凉风一吹竟转瞬间一股寒意从尾椎处缓缓腾起,仿佛有一条冰冷粘稠的触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背脊一般。 孙青岩江湖经验比之墨止自然高出太多,他也早已察觉出此间阴风有异,抬眼观瞧,原来自己与墨止正好奔到了江延城中专门做殡葬生意的往昔巷。 灯影无风自灭,四下里瞬间一片昏默,孙青岩一把将墨止的嘴捂住,低声道:“莫要说话。” 忽然,“铮”地一声琴音奏响,也不知是何种乐器,其声呜呜然阴森可怖,恍若怨女啼哭,只一声,便是一股寒气径直盘绕着墨止后脊梁一直窜到脑后,让墨止不禁打了个冷战,随即一声锐利的怪笑声缓缓地传了进来,声音忽远忽近,若即若离,若说方才琴音只是好似鬼哭,如今这声怪笑便如同幽魂逡巡,好似地狱阴魂此刻来回走动,似是要寻到活物便动手抢夺生命一般。 孙青岩听在耳中虽感觉极为不适,但心中隐隐还觉得这股琴音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于是闭目凝神细听,那古怪笑声伴着琴音几乎有冲破肉体直达心灵之能,便如同千万只阴森森的手不停地拨弄着心脏,连捂住耳朵似乎也躲不开这一声声阴惨惨的笑声,孙青岩迅速地回想着魔道之中千奇百怪的高手,忽地说道:“是玄婆!” 正说话间,整条街巷所有大门如同纸糊一般轰然震破,一股阴风霎时间狂吹而出,墨止被这凉风吹得浑身毛发皆立,忽感肩头被人用手指戳了几下,墨止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却见一片昏默之中,居然有一颗惨白的头颅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脸笑容白面红唇与传说中索命的女鬼全然一般模样,更为可怖的是,这颗头颅竟同时开了口,一阵嘈杂尖锐的怪声从它的口中叽叽喳喳地叫嚷了出来,墨止再也忍不住,口中“哇呀”一声喊出了声。 孙青岩心中暗道:“不好!这玄婆最擅长以幽魂鬼魅场景勾起人心恐惧,少东家想来是着了道!”说罢从怀中取出火折,迎风燃起,那颗头颅却原来只是一颗纸人头颅,但这一声异动之下,二人耳畔竟是幽幽地传来一声苍老至极的话语。 “找到你们了......” 第二十一章 群狼 客栈的屋顶在夜空中被一股巨力轰然震破,沈沐川的身影从中一跃而起,随即七八道身影尾随着跟了上去,领头一人便是那一袭紫衣的莫西东,此人一脸傲狠神色,自恃武艺高强,手中紧握一柄精钢铁骨扇,随后跟着的,便是手持长短双剑的江离,余下众人各自模样古怪,手中兵器也不一而足,或刀或钩,千奇百怪,想来这江延城中,赏金游侠的顶尖战力似已齐聚于此。 沈沐川背负明月提身强起,手中运掌如风,虽是出掌飘忽,但掌下所运的却是剑法套路,此刻似撰狂草,如握千钧,阵营上虽是以一敌众,但战局之上却是众难敌寡,眼前一众人攻势居然被沈沐川一人死死压住,而孙青岩与墨止更是早已不知所踪。 众人斗得十数招,沈沐川立于房屋瓦顶屋脊处,占得居高临下之位,粗布麻衣的穿着之下,这位剑道天才仍有渊渟岳峙之势,八名游侠围着沈沐川亦再次稳住身形,莫西东上前一步,语气傲然:“早听说过你武功颇高,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我们要的是那个孩子和魔道青辰,与你无关,你早已是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对象,我们不屑与你相争。” 沈沐川听他话语,分明是有意斗气,心中却也不起波澜,只是笑着说道:“江湖虚名,老沈我早就不在意了,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那两人,我今日是保定了,你们若要带他俩走,也得问问我这老酒鬼答不答应。” 莫西东纵然心高气傲,但沈沐川当年何等风华他也是知晓的,方才交手之下只堪堪数招,自己虽携众围攻,仍是屡屡受挫,自己肩头甚至被拍了一掌,此刻仍一阵火辣辣地疼痛,若是硬拼,自忖绝非对手,但他此刻面容上却是一派镇定,说道:“你既然不识抬举,那我们也便得罪了!”说罢,铁扇再度朝着沈沐川点去,一众游侠见莫西东发起攻势,再度前跃围攻,沈沐川冷笑一声,运掌出手与众人拆解起来。 其实眼前众人虽是城中顶尖战力,但在沈沐川看来也不过尔尔,若要击溃原非难事,只是方才众人骤然发难,沈沐川早与孙青岩商定,由自己拖住眼前众人,孙青岩带着墨止逃离江延城,此刻手中运招不停,心中也没有停了思索,心中暗自计算着等孙青岩二人离开江延,便找机会抽身撤退。 众人酣战于屋顶处,其中一名游侠身高逾九尺,好似铁塔,一身虬结肌肉,手中舞一对香瓜铜锤虎虎生风,站在众人之前,犹如一堵高墙,手中铜锤只顾迎风狂舞,也无甚招法,沈沐川微微皱眉,心道若是这一力降十会的套路未免把自己想得也太简单了。心中这般思索,身躯已是迎了上去,那壮汉一见沈沐川主动突进,双锤猛地擂了下去,岂料沈沐川这一进不过虚势佯攻,侧身微微一闪,便轻而易举地让过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旋即剑指一递,朝着壮汉胁下重重点去,只听得咔吧两声,那壮汉惨叫一声,竟是被这剑指硬生生折断了两根肋骨,这一下双锤威势顿时大减,但饶是如此,仍是重重擂在屋顶之上,爆发出一声巨响。 沈沐川嘿嘿一笑,未及多说,余光中又是数道铁光飞闪,竟是莫西东等人再度攻了上来,沈沐川心念一动,左掌又是一托,正拍在那壮汉腕部,这一掌看似轻若无物,实则运上了自闲心诀中的高深内功,那壮汉只觉手上剧颤,竟是难以自控地将铜锤扬着丢了出去,直直地朝莫西东等人飞了去,这一下力道竟是比方才那震地一击更为迅猛,莫西东与江离二人不及躲闪,又冲在最前,慌忙之中各自强运内劲,二人抬掌硬顶一锤,但这一顶之下,手臂一阵剧痛,紧接着麻木感便直冲上肩头,一时之间双臂由彻骨之痛变为全然没了知觉,而铜锤前进势头几乎全无停顿,顶着二人继续朝前疾冲。 身后几人一见剧变陡生,连忙各自以掌抵莫江二人背心,以求联合众人之力将铜锤拦下,然而众人甫一接触,均感到一股洪流般的巨力从锤身上汹涌澎拜而至,众人尽皆惨嚎着倒跌而去,最前端的莫西东与江离更是双臂瞬间化作紫红色,想来是血脉尽数崩开,自半空中重重地落在地面。 莫西东双臂之上剧痛之甚只觉胳膊几欲断裂,再看看身后众人,江离功力稍弱于自己,此刻面色惨白,一脸颓相,其余众人尽皆仰面粗喘,功力稍弱些的,连虎口都被震得一片血红,他心中惊惧,一直以来,他自恃武艺高强,率领江延城一带的赏金游侠已是颇有名望,这次早早收到消息欲要拦截沈沐川一行人,着实让他心中大为兴奋,若是能一举捕获魔道青辰,将无厌诀收入囊中,并拿下乌袖镇血案唯一幸存者,可谓名利双收,眼前的沈沐川在他看来不过是个遁世多年的酒鬼罢了,一个十几年前的剑客,在莫西东的印象中,也不过尔尔。 高傲的他因此忽视了江离当初的劝诫,强行率众与沈沐川开战,不想却落得这般惨败,正思索间,只听得“砰”地一声,那壮汉亦是从屋顶沉沉落下,也不知沈沐川又用了何等手段,那壮汉此刻浑身僵硬,显然被人以极重手法封住了数门大穴,而沈沐川则是洒然落地,一脸幸灾乐祸地望着这一地伤号,口中“啧啧”不止:“让你试你还真敢试啊!” 沈沐川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莫西东身边,坏笑着问道:“我且问你,是谁给你的消息,说我们要来到江延城?”莫西东冷笑着摇头,此刻的他虽仍是一脸冷酷,但心中实是早已虚浮,此刻强压心中愤恨,说道:“沈沐川,你武艺虽高,可你却小看了赏金游侠的情报网络,这个江湖,无论哪里有钱可赚,赏金游侠的线报便会到达哪里,乌袖镇血案的嫌犯,如今赏金已达到了三百两,魔道青辰也是朝廷多年来的通缉钦犯,悬赏金也早达到五百两,如今这二者若是合二为一,便名震江湖的奖赏,名利双收,这等买卖,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你纵然武艺通天,又能护他们几时?” 沈沐川听他这般说,心中只觉暗暗不妙,当即说道:“你们莫非还派了其他人拦截老孙?!”莫西东闻言,惨笑连连:“哈哈哈哈哈,沈沐川,我还以为你有多聪明!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策,你都识不破?你以为我们几个便是这江延城中最强的赏金游侠了吗?实话与你说,我们几人的目的,便是将你纠缠在此地,江延城中最强的赏金游侠,早已将那青辰拦下了!” “你!”沈沐川心中怒极,也不再理会旁人,径直将莫西东单手拎了起来,吼道,“那人究竟是谁?” 莫西东也不隐瞒,但眼眸之中满是讥讽笑意,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玄婆。” 沈沐川一把将莫西东甩在一旁,几个纵跃便朝着城西跃去,他虽奔得快极,耳畔仍是传来莫西东张狂地呼号声。 “赏金游侠是群狼!群狼!沈沐川,你挡不住的!” 往昔巷中,阵阵鬼哭像是带有生命一般在墨止的耳道里不断地冲撞回响,几乎要将少年的意识都尽数吞没了去,墨止眼前是一片昏默幽深的街道,四下里的纸人棺材铺子中阴风阵阵透体而过,让他汗毛一阵倒竖,连头发都几欲炸起,目之所及,那些铺子里的惨白色纸人和诸般丧葬仪器此刻好似有了生命般,在原地抽搐不已,仿佛下一个瞬间,便要冲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己撕得粉碎。 眼前更是黑影绰绰,无数双阴冷的鬼手好似从眼前一片幽暗的街巷中爬了出来,几乎要攀着自己的脸庞将自己一步步地拉入幽魂地狱一般,而脚下也瞬间化为阴冷粘稠的忘川之水,墨止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知觉一点一滴地被从体内抽离出去。 正当此刻,一只宽厚手掌猛地摁在自己天灵之上,霎时间,墨止只觉一股暖意自天灵处缓缓扩散到全身,方才被阴冷感占据的身体,此刻渐渐恢复了温度与知觉,他精神为之一振,头上冷汗直冒,蓦地才发现方才眼前所见居然皆是幻象,双耳中鬼哭声渐趋安静,方才终于听到孙青岩的声音。 “少东家,按照心决运功抵抗,莫要被这哭声乱了心智!” 墨止闻言,当即循着自闲心诀所载,运起内息周游全身,登时一股融融暖意自丹田气海之中升起,方才心中的恐惧、焦躁也渐渐消弭,此刻他终于看清眼前这个名叫玄婆的人,只见此人果然是一名老妪模样,一身黑衣如同丧服,满头花白头发,肤色阴沉得可怕,皮肤亦是由于年老岁驰而难以遏制地下垂了去,连同眼角都沉沉地垂了下去,望之更显丧气,此刻手中持一根竹杖,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孙青岩。 孙青岩见墨止已恢复神智,心中也大松了一口气,随即对玄婆喝道:“他不过是个孩子,你施展‘黄泉调’未免也太过阴毒。” 玄婆闻听他说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这笑声,比之方才阵阵鬼哭,更显得粗粝低沉,听着极是刺耳:“嘿嘿嘿.......老婆子只管拿钱办事,什么孩子......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袋子赏银罢了......” 孙青岩也不接她话茬,上前一步,居然拱了拱手,说道:“玄婆前辈,你我当年皆曾效力于圣教麾下,今日能否看在天劫教主的面子上,行个方便?” 玄婆拄着那竹杖,步履蹒跚地朝前挪了几步,口中低声念叨:“天劫......天劫......嘿嘿嘿,若不是天劫那个老匹夫强行将我异鬼道吞并,我一家人何至于埋尸中原?你若是不提那老匹夫,我这老婆子兴许还能饶你一命,但你偏偏愿意提那猪狗不如的老东西,那老婆子只好将你们两个人一同送到幽冥阴殿了......” 说罢,玄婆手中竹竿迎风骤响,刷拉拉地一面白幡竟从竹竿上徐徐展开,墨止这才看出,这玄婆手中的并不全然是一支竹竿,竟是一面招魂白幡,此刻月色散发阴惨白色,映着眼前老妪直如勾魂使者一般。 孙青岩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前辈苦苦相逼,青辰便要得罪了。” 第二十二章 异鬼 玄婆发出一声声阴寒的笑声,在这般冷月之下显得尤为渗人,尖锐的嗓音在旁人听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饶是孙青岩内功修为深湛,此刻听在耳中,也不免一阵心烦意乱,只觉一股寒意隐隐在尾椎盘桓不散。 玄婆乃是当年魔道四大门派之一异鬼道的顶尖高手,异鬼道当年被天劫老人强行并入血竭堂统辖之下。正魔一战之中,异鬼道几乎被正道武林一举消灭,玄婆一家人中也只剩她孤身一人侥幸得生,故而再念及当年所谓魔道同袍之谊,心中只剩萦绕不散的恨意,她在魔道之中辈分颇高,连孙青岩身为十四凶星之一,见她都需敬称前辈,但孙青岩对这异鬼道却是所知不深。 异鬼道虽为魔道四大门派之一,但其整个门派皆行事诡秘难测,且人丁稀薄,一身修为尽皆需寻荒野乱坟或是义庄停尸之所修炼,吸取玄阴尸气自成功法,一众门徒也全都非人非鬼,据传说异鬼道门下武功,须得炼制尸油做丹,汲补自身,功力越是深湛,所需尸油丹药便越是精纯,练到最后几乎可做到百里无坟。即使是在魔道之中,也属旁门左道,故而其他人所知极是有限。 即便是以孙青岩之博闻广记,也只是听说过异鬼道的诡秘手段,所谓“歌咏黄泉,调鸣九游”,黄泉调正是异鬼道中用以扰乱敌手心智的邪门功夫。施用者越是功力高深,敌手所陷惊惧便越是难以恢复,方才墨止被一阵鬼哭声扰得几乎心神皆丧,正是中了这般功法,若非孙青岩及时气运天灵,替他守正本心,此刻只怕墨止已是化作疯癫。 眼前玄婆缓缓地将手中的竹竿举过头顶,借着月色,墨止才发现这竹竿长不过四五尺,通体惨白发亮,但在月光映照下却隐隐散发幽绿光泽,竹节处状似骨节,乍一看之下好似举着一根人类腿骨一般,玄婆双手一展,竹竿上白幡迎风狂舞,四下里霎时间又是鬼哭声大作,墨止心神一寒,立马再度强行运功相抗,方才守得心神稍安。 孙青岩拱手说道:“前辈如今纵然不再听命圣教,但辈分也长于在下许多,今日还请前辈先行出手,晚辈接招便是了。” 玄婆闻言,只是冷冷说道:“血竭堂与我仇深似海,正道武林也个个该死,今日不需你说,我也不会容让与你!” 说罢,竹杖一挥,伴着漫天厉啸之声,白幡在内力的催持之下,破空席卷而来,这一下来势极猛,孙青岩只感眼前白影一闪,一阵阴风扑面,身体下意识已做出了反应,朝身后疾疾退去,玄婆“嘿”了一声,竹杖操控之下,白幡好似自有意识一般上下翻飞,而这幡布也非寻常绢麻一类,乃是混合异种蚕丝及金线缝制,边缘好似刀刃般锐利,更兼极柔极韧,稍不留意便被卷到核心,不免四处受敌。孙青岩屡屡避开白幡攻击,然而每次避开一处攻击,白幡便骤然一旋,另一处攻击又至,似是每每料己先机一般,饶是孙青岩这等轻功修为,都不免一阵手忙脚乱难以尽施手段。 玄婆虽是年老,手中御杖却是疾徐有致,她自当年全家亡于正魔之战,便恨极了天劫老人所统率的血竭堂,故而多年来精研血竭堂中武功,虽是年纪渐长心智已衰,难以尽数破其精要,却将血竭堂中轻功研究得透彻,故而此番孙青岩进退全在玄婆掌控之中,任孙青岩如何闪避腾挪,终难避开这一片惨白色的包围圈,初时二十招时,尚可游刃躲避,再过二十招,便觉处处滞涩,待得再过十余招,已是颇为狼狈,不知不觉间便落了下乘。 墨止如今看来,心中焦急,只见那白幡左右拦截,上下相击,已全然将孙青岩罩住,再这么斗下去,只怕孙青岩百招之内必定落败,如此战局之下,若是被正面击中必有损伤,更兼此刻鬼哭声似是愈发响亮,墨止左右看看,却见那玄婆全力运杖操控白幡,全然闭口不言,墨止心中暗道:“这老婆子嘴都闭着,那这些鬼嚎是从何处来的?”忽而听得那鬼哭声又是猛地响亮,正当此刻,孙青岩刚好避在自己身侧,白幡亦是紧追而来,墨止心中忽地明了,当即凝神细看,却见那白幡幡梢上,挂着一对黑黢黢的骷髅形状的铃铛,也不知这铃铛是何等材质所制,随着骨竹杖运起,骷髅头中也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嚎叫之声,孙青岩由是如此,一边躲避白幡攻势,一边运功抵御心神骚乱,一心二用之下,难免落入下风。 然而了然如此却并无用处,此刻孙青岩已连避八九十招,全无一式反手进攻,墨止心中一横,再顾不得这漫天厉啸,掣出腰间一柄短剑,踏前数步,手中连舞几个剑花,一招“天罗群星”使将开来,如今他功力尚未精纯,练到此处仍未能学全这开篇一招,但他多日来苦修之下,却也已有所掌握,这一式虽做不到沈沐川那般虚实渊然,却也霎时间连挥出三道剑影,朝着玄婆上中下三路齐发而去。 玄婆此刻全力与孙青岩相斗,眼见孙青岩颓势尽显,心中正一阵窃喜,余光里却是剑光蓦地一闪,三道剑影轻飘飘地已刺到眼前,玄婆一时之间心神大乱,心头忽地惊道:“莫非沈沐川已到了?!”当即更来不及细看慌忙腾身相避,然而剑影虽是有些颤抖,但角度却颇为凌厉,几乎全然不给玄婆反应余地。原来饮中十三剑原是沈沐川早年间追求极致进攻时所创的根基,虽后来心境渐趋闲适,方才少了许多戾气,但究其本质仍是锋锐至极的剑法,纵使墨止如今功力不达,但这稚嫩的一招仍是带着几丝锋芒,玄婆歪头缩脚,堪堪避过致命两剑,同时侧腹上一阵疼痛,竟是被墨止一剑擦着皮肤划了去,一下子居然挂了彩。 玄婆一时吃痛,这才看清,伤自己的原来不过是个孩子,一时之间心中怒气大盛,怪叫道:“好小子!好剑法!”手中猛地一收,白幡闪电一般从孙青岩身畔霍然收回,孙青岩方才看得真切,急忙喊道:“少东家快退!” 然而墨止方才只一招进击都是人生中首次动武,一朝得手,心中居然大有得意心情,全然忘却了眼前正有个盛怒的鬼婆子要取自己性命,那白幡迅捷倒卷,虽是至柔,却暗含刚猛力道,墨止若是挨了岂有活路?孙青岩大急之下,手中铁菱七枚齐发,分别攻向玄婆周身七处大穴,他暗器之快可后发先至,玄婆心中一惊,不得不再度抽身退避,同时左脚猛踢,墨止猝不及防被正中肩头,一股剧痛袭来,旋即倒摔出去。 玄婆抽身急撤,先后避开三枚铁菱,但余下四枚居然同时抵达,自己周身四处大穴已是无可退避,当即手中白幡再展,使了一招“引鬼上身”,白幡在自己周遭化作一道屏障,这白幡看着柔软,却十分坚韧,以铁菱之利击在其上竟也难以穿透,只是发出“刺啦”几声,便被消了来势,玄婆心中大为哀怒,原来手中这白幡正是异鬼道多年掌门信物,是当年玄婆亡夫所遗,如今虽堪堪挡下铁菱四枚,但她收回一看,却见白幡上也赫然留下四条口子,不再如往昔那般平顺整齐,一时之间心痛如绞。 而孙青岩却哪里容得她多做思考,腾身便来到玄婆身前,霍地便是一掌拍出,他之前连连受挫,此番终于获得反击机会,是以这第一掌所用的便是当年血竭堂中极精深的招式,劲猛势足,玄婆横杖一挡,周身亦被打得剧颤,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孙青岩一见,不禁福至心灵,心道:“原来玄婆前辈终究年老力衰,虽能驾驭白幡远攻,却难以招架近身内劲相搏,如此我只需抢得近身,必有胜途!”当即再挥一掌,玄婆举杖相迎,但毕竟气力不济,便再退一步,便是如此孙青岩每进一掌,玄婆横杖便再退一步,几个进退之间,玄婆便只剩了守御的份,孙青岩十余掌之后,玄婆虎口已是渗出血来,滴在骨竹杖上显得触目惊心,玄婆脸色亦是越发灰暗,眼神中再无此前狂热,反而透着几分失落与哀戚。 孙青岩见她如此,掌势似枪上挑一扬,骨竹杖当即被挑上半空,呼呼地连转了几个圈,便插在地面上。 随着竹杖“当”地一声落于地面,玄婆也终于颓然委顿于地,此刻面容更显得苍老憔悴,原来方才孙青岩接连重掌之下,骨竹杖亦被打出裂痕,亡夫遗物在一战之下竟折损殆尽,心中如今几如死灰,只觉世间万物实是已再无可恋。 孙青岩收回掌劲,望了望此刻一语不发的玄婆,沉吟许久,方才说道:“玄婆前辈,你走吧。” 玄婆坐倒于地,浑身力气此刻好似被全数吸走一般,多年来她纵横驰骋,即便做了所谓赏金游侠,心中所念不过是苟全性命再寻当年仇敌报仇,此番肯于应承下截击孙青岩,也不过是由于孙青岩一身武艺皆出自血竭堂之故,而此刻遗物尽毁,便如同强行相告,过去的时光再不复回,对于风烛残年的老妪来说,受创之深更甚于身体之伤痛。 玄婆强撑着站起身子,其间数次几欲摔倒,墨止看着她这般可怜,虽不知当年旧事,心中也大起哀怜之情,上前几步便要将她扶起,却被孙青岩拦住,玄婆缓缓开口,此刻话语之间几乎已是一片死气:“青辰......我今日杀不了你......可我却已将你带有无厌诀的事情散布出去,你今后面对的,将绝不仅仅是赏金游侠的围猎......还有一整个武林......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都必将......与你为敌,我纵然杀不得你,你也不会再有一刻安生......”说罢,玄婆仰头惨笑三声,随即双目翻白,竟是就此死去。 孙青岩眉头紧锁,对于玄婆所说,他此刻倒无暇关心,反而眼前这老妪亡故,着实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孤寂,他回想起当年正魔大战前,凌风立于血轩辕台上的天劫老人,还有当时四大门派人才济济的圣教风光,一众人饮酒快哉,战前骤聚而别,而后惨烈又血腥的杀戮,斩断了许多缘分。 及至今日,玄婆的尸体背着月光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面容全然隐没在阴影中,他低声缓缓地说着:“异鬼道......就此绝了......” 江湖风月,或可一朝而变,人对于过去的一点念想,又怎会是不能变的? 正哀思间,忽觉衣袖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墨止已走到身侧,安静地相并而立。 “少东家,我们走吧,去城外等沐川。”孙青岩将墨止背在身后,再施轻功朝城外纵跃而去,墨止见他神色有异,只得轻声问道:“青岩叔,你还好么?” 孙青岩淡然说道:“异鬼还幽冥,世上再无圣教四大门派之称了......” 墨止闻听,也并不理解,但孙青岩的眼角却略见了几分湿润。 第二十三章 诀别 濛濛春雨静悄悄地落在庭院中,激起阵阵水雾弥漫,春雨中那般生机勃勃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中,头顶的雨云此刻似也变得薄了许多,烟雨迷蒙之下,竟有些许日光打透了云层的阻隔,正巧落在了庭院中那株梨树上,白玉般的花瓣就着雨水的洗礼铺在地面上,就此掩入春泥,临别之际,还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沈沐川心情极好,翘着脚躺在软榻上。原因无他,只是当夜他闻听墨止居然用出“天罗群星”这一招,更是以此伤到了异鬼道的高手玄婆,心中大为宽慰,其实距离那一夜,早已过去了数日之久,但心中欢喜却是绵延至今,嘴上虽不说,脸上却时刻大展得色,但相比较于沈沐川而言,孙青岩这几日却是比往常更加少言寡语,他性子沉稳周密,自江延城一战之后,魔道青辰携无厌诀重出江湖的消息已是不胫而走,连同墨止作为乌袖镇唯一幸存者的消息都被江湖上广为传播,一时间风闻四起,谣言纷纷。 三人自离开江延城后,更加注意避开大城市的范围,专门寻了一处静谧小镇,订了一间客栈住下,所幸这小镇地处并不显眼,氛围宁静少有人能注意到,算是有了一段宁静的休整时光。此时正值暖春时节,渐转多雨,每次雨过,天气便又暖了几分,不过数日光景,便已有了暑气,沈沐川直呼天气热了需有冰酒解渴才好,孙墨二人早熟悉了沈沐川这般老顽童一般的做派,谁也不搭茬,只留自己躺在原地点数着哪些地方所产的酒水冰来利口,墨止时常想着,若是这般宁静的时光能停留于此便好了。 这一日仍是阴雨濛濛,水气氤氲,从来都是天气稍冷便引得人们更易沉睡,似这般雨水天气,对墨止而言是极好的睡眠时间,而今日孙青岩却早早地将沈墨二人叫醒,聚在一处,墨止连日来练习剑法,体力消耗颇巨,此刻睡眼惺忪,沈沐川也是老大不乐意,满嘴吵嚷着为什么不等他睡醒了再来吵闹,而孙青岩却是一脸疲倦,双眼之下都生出一圈黑晕,显然是彻夜未眠。 “少东家,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墨止已经很久没听到孙青岩这般严肃正色对自己说话,心中一凛,当即睡意全无,坐直了身子,见孙青岩的确面色冷峻,看样子确有正事要讲,墨止连忙应和道:“青岩叔请说吧。” 孙青岩略作停顿,随即说道:“少东家,我想要离开了。” 沈沐川听罢,似也并不吃惊,只是歪过头,并不做声。 而墨止却是心中着实一惊,说道:“青岩叔,这......这是为何?是我近些日子做错了什么吗?” 孙青岩听他如此说,心中反而更添怜爱,原来自从墨止离开江南后,不仅一改往日骄纵脾气,反而变得愈发敏感,处处想要维护众人周全,凡事皆愿把责任揽到己身。孙青岩见墨止这般,虽是与往昔大异,也确实心性成长许多,但这般变化皆是由于年少变故所得,如此成长法,着实让人痛心。 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并不是这样,少东家,自江延城一战后,我便有离开的念头,那一日你也听到了,玄婆前辈将我携带《无厌诀》的事情散布了出去,此后我必定是天下武林共同围捕的目标,如今我若是再随你们一同,目标只怕过于明显,赏金游侠在这世间岂知千百之众?纵然有沐川在,只怕也自顾不暇,那一夜不过九名游侠,便将我们二人调开,此后或许要面对的难处,比之前更多千分万分,我此刻离去,便代表着《无厌诀》也离你远去,如此,少东家你才可平安。” 他这一番话说得至情至理,实在是由心而发,墨止听着,心知眼前的孙青岩此举实是一千个一万个为自己着想,心中大为感动,眼眶一红泪水便流了下来。 孙青岩笑着替他擦去泪水,道:“你也知道,我当年是魔道血竭堂座下之人,身上的确带了魔道秘籍出来,故而他们追捕我倒也正常。只是,少东家你,遭逢劫难,却如今也被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只怕心中,更不好受吧......” 墨止闻言只是默默流泪,诚然,他自从前些日子父母亡故,便强忍悲痛离开了故土,一路上强行让自己搁下悲痛,看向前途,然而江延城一战之中,却发现自己居然作为乌袖镇唯一一名幸存者,如今在赏金游侠眼中居然也成了嫌犯之一,同时竟还标上了赏金数额,这等伤痛直刺心间,如今孙青岩温言道出,墨止心中悲愤苦痛一涌而出,伏着孙青岩肩膀便大哭起来。 待得墨止哭声稍歇,孙青岩便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墨止见封皮上书写着“摘星手”三个字,心知孙青岩是要将自身绝学秘籍相赠,如此一来,更加证明孙青岩去意已定,心中又是一阵伤感难过,孙青岩将摘星手秘籍交给墨止,笑着说道:“青岩叔漂泊一生,曾遇到过让自己敬佩的师傅,但他最终迷失了自己的武道,后来浑浑噩噩地过了许久,遇到了你的父母,在乌袖镇度过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为安宁的日子,可少东家,与你和沐川同游的这段光阴,虽有险阻,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你曾经喊过我师傅,可在我心中,你与我却远胜师徒情谊,我拿你当做我的亲人和挚友,但既然有师徒之称,我便要把我最好的功夫传给你。”说着,便把秘籍翻开,说道:“我一生所学精粹,皆在于此。” 墨止粗略看去,只见秘籍书册之中,详细记述了人体诸般穴位运行处所,暗器施运手段,以及各类毒药炼制及解药方子等诸多内容,然而再向后翻阅,却居多出许多空白页面,不知何故。 “这些嘛,日后自然由你继续书写补全了,你天资聪颖远胜于我,当能将我这一门摘星手再提升一个档次才是。”孙青岩望着这些空白着的书页,似也回忆着许多难忘记忆一般,“不过暗器之流终究是旁门左道,为正道武林所不容,你还是要将你沐川叔的功夫学好才是正途,听懂了吗?” 墨止不知如何挽留,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孙青岩离开得安静而又突然,第二日早晨,孙青岩的房间便已空无一人,也不知他何时离开了此地,沈沐川和墨止站在房门口停了片刻,沈沐川才一脸满不在乎地说道:“走便走了,也不知道临走打声招呼。”墨止却是默然不语,这一路上,一直以来孙青岩相比于沈沐川,都是更加细心沉稳的一个,此番离去,可说是将自己当做了饵,倾尽自己最后的可能,替墨止挡住追击,这番情谊,墨止岂会不知,由是心中又是一阵难受。 “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的,不如好好去学些本事。” 沈沐川的声音从客栈门口传了过来,居然已将马车打点完毕,墨止从客栈里跑了出来,问道:“沐川叔,我们如今要到哪里去?” 沈沐川笑道:“重桓山,御玄宗。” 墨止闻听,欲言又止,沈沐川望了望他,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随口说道:“我既然说了你是我徒弟,那你一辈子都是我徒弟,快随我来,我将我的剑法全数传给你。” 墨止闻言大喜,他如今患得患失,刚刚离开孙青岩,此刻乍一听说沈沐川要带他赶往其他宗门,生怕沈沐川也会骤然间离他而去,心中一阵迷惘不安,待得听到沈沐川如此说,这才稍稍安心。 二人驾上马车再次朝着北方而行,行进了半个多时辰,早先的镇子风貌已全然消失,马车又是进了深林,沈沐川吆喝着墨止从车上跃了下来。 沈沐川道:“你且把天罗群星再演练一遍给我看看。” 墨止点点头,从地上拾起一截松枝,前踏一步,依着自身所能之极,策动松枝作剑,松枝微微一颤猝然而起,剑法之中诸般妙用变化一一呈现,比之前几日又是大有长进,自江延城实战之后,墨止对于这一式似是忽有顿悟,不过几日光景,竟将天罗群星中诸般手法变化尽数领悟了,然而比之沈沐川当日展现的功力层级,自然是还大为不如。 沈沐川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欢喜,心道:“这小子果然聪慧过人,这番开头一过,后面的想来也必能顺利学全。” 原来饮中十三剑虽属极难的剑法,但所谓万事开头难,这头一式开窍过后,后面领悟难度便会大减,沈沐川拍了拍墨止头顶,笑着说道:“不错不错,今日我便将饮中剑法前十二招尽数演练与你!” 说罢,双指在松枝枝头只轻轻一点,墨止手中松枝便径直弹到沈沐川手中,他深吸一口气,身躯霍然腾起,剑势倒垂而下,剑影如千化万,影影绰绰如风趟地,正是饮中剑法之中一招“风涛动地”,紧接着,沈沐川身形潇洒,进退自如,剑势之间环环相扣惊奇绝诡,一招一式皆别出心裁,墨止虽是初学武事,也看得出这套剑法威力之强,但若是此刻有剑宗高手在此,当更为震撼。 沈沐川手中虽是一根松枝,但连绵剑招之下剑气缭绕纵横,恣肆汪洋,醒剑八式尚以剑招为上,墨止看在眼中虽是一时之间不能尽数掌握,却也能领悟其中诸多精妙之处,转瞬之间便看懂了七八成。可到了醉四剑时,沈沐川剑法则更重剑意,姿态似也愈发踉跄杂乱,浑似饮酒酩酊大醉之态。招式虽仍凌厉奇绝,但行招之间却突然间似全没了逻辑可言,墨止看到最后,居然只领悟到一两成。 沈沐川一套剑法演练完毕,心中也是一阵畅快,毕竟他功法大成已有多年,一直以来竟未能遇到能逼得他尽出剑法精奥的对手,即便是当日南宫雄烈这般武林耆宿亲临,也是心有旁骛,难以抛开一切与自己比拼高低。 而此番将剑法之中诸多精妙处一一操演出来,实在是大大过瘾,随后又花了数个时辰与墨止将各种关窍一一言明,他多年来虽得凌厉剑招,却一直苦于无人继承,偏偏遇到了个知一通三的墨止,所学所见几乎可一见即记,沈沐川又是一阵喜不自胜,他二人一个越说越是畅怀,另一个则是好似海绵一般全力吸收武学精华,丝毫不觉时间飞逝,转眼便到了日暮时分,虽是只得这一日时光,墨止便已将饮中剑法之中醒八剑尽数学全,但若真要在实战中游刃有余通达自如,那便又当是多年勤修方能有的更高层次了,墨止在心中融会背记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当着沈沐川演练几遍,也是愈发纯熟,但唯独最后四式剑法,始终难得精髓。然而沈沐川却极为满意,他心知醉四剑已是超越剑招、融汇剑意的存在,领悟其中剑意比之记背剑招更加重要,而墨止如今远远未到此番境界,故而也不多加苛责,只叫他先将招式记住便罢了。 夜幕降临,墨止一日之内学全醒剑八式,已疲惫万分,早已沉沉睡去,沈沐川却对着篝火陷入沉思,抬眼看了看北方天幕,一片清夜之中万籁俱静,对他而言,此去前途,便是要面对自己最不愿面对的过往。 第二十四章 名山 自江南血案爆发之后,江湖之上流言再起,魔道死灰复燃的消息甚嚣尘上,多年生死不明的魔道凶星青辰携带《无厌诀》重现世间,在江延城悍斗数名赏金游侠而后遁走西境的消息也如火入薪一般迅速燃烧了起来。 一时之间,江湖之上散人武者竟都随着这流言蜚语齐刷刷地朝西境奔袭而去,毕竟这是当年魔道持之以纵横天下的至高宝典,若是落在自己手中,自然是妙用无穷,坐镇一方自是不难,成就江湖名望更是天下武者毕生追求,其中诱惑力之大,可见一斑。 沈沐川与墨止二人循山而行,涉林而过,只是避开城镇,朝着重桓山一路行进,马车在山野间行进极是不便,墨止便欣然舍了车棚,与沈沐川一同骑马而行,多年来随镖队出行,虽是少年年纪,墨止却早已熟谙御马之术,二人骑马前行比之驾车穿林,便又快了许多。 沈沐川一直以来有意避开城市,虽是有意躲避江湖追捕,但其实他却无惧于沿途伏击争斗,但毕竟如今只剩自己一人守护墨止,若是遇到大批敌众,难免顾此失彼,他表面上嬉笑怒骂万事不萦于怀,实则心中暗暗担忧,孙青岩虽然替墨止引走众多追击之敌,然而毕竟乌袖镇血案灭绝之狠辣,古今罕见,如今却偏偏幸存下来了一个孩子,这对于原本就猜疑逐利的江湖更加疑窦丛生,故而更有大批武者将目光锁定在了这幸存的孩子身上,认为墨止必定深知个中隐情,非得亲自捉拿到手,探听清楚才肯罢休。 然而沈墨二人虽知晓,这一切皆是飞羽盟所为。但沈沐川心中却是多想一步,飞羽盟固然沽名钓誉,可恨至极,但思量其根基实力,也算不得什么大门大派,如何便有能力在一夜之间将一个镇子彻底抹除?依这般功力之人,天下皆罕有,但若是如此江湖绝顶之人,又何至于行此血腥之举?其实沈沐川尚未离开乌袖镇时,便四下已有探寻,不过却并无旁人隐匿的痕迹所在,又或者说,隐匿之人手段竟不在沈沐川之下?每每想到此处,沈沐川都不由得心中一紧,不知江湖之中究竟是否要再起风波。 二人这一走便又是数日光景飘忽而过,这一日墨止骑马缓行,忽然定睛细看,只见前面云深雾霭之中,一道雄伟至极的山形竟是隐隐显露眼前,但见那山绵延雄奇,峰峦高耸,好似一柄利剑般拔地而起,高空之中又是分作五道山峰,各具别样风貌,但均鬼斧神工,最中间一道山峰更是直插云霄,好似可直接白日一般雄壮。 沈沐川指着那山岳笑道:“你看,那便是重桓山,御玄宗便在此处。”墨止口中“啊”了一声,只觉眼前山岳实是透着一股端凝厚重的正道之威,好似天神一般矗立于神州大地,仿佛有此山在此,任何邪祟魍魉皆难以进犯一般,其实他却不知,御玄宗能得今日地位,当年亦是久经苦战而成。 沈沐川见墨止眼中渐生崇敬,心中也莫名稍稍心安,随即两人打马速行,日落时分终于赶到了重桓山山脚下,寻到一处干燥洞穴,当做临时歇脚之所,墨止扒开山壁上的层层藤蔓,方才见到这山洞之中竟颇为宽敞,多年为藤蔓阻隔,也全无野兽栖息,反而十分清幽舒适,正巧此刻暑气渐生,这山洞竟是十分得用。 “沐川叔,你怎的知道这里有这么隐秘的所在啊?”墨止一边环顾洞穴四周,一边疑惑问道,“只怕是住在附近的人,都未必知晓此处吧?我们今日可是太幸运了。” 沈沐川瞥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兀自蹲在地上生火,墨止虽只知沈沐川曾拜师御玄宗,却不细知,当年沈沐川在宗门之中何等恃才放旷,闲暇时间便是山上山下的跑闹,一刻也闲不得,一众师兄弟有心相劝,无奈沈沐川彼时修为之高,除却辜御清之外,已是远胜同辈旁人,且掌教真人叶如晦对沈沐川也是疼爱非常,自然也不舍得去斥责一番,年少的沈沐川反而更加无所顾忌,五道山峰来回游历,唯有当时名动天下的大师兄辜御清出面说话,以他当时严整肃正之威,方才能让这位放荡不羁的师弟稍稍遏制顽劣的势头。似这般隐秘山洞,自然逃不过当初满山乱跑的沈沐川的眼睛,早被算作自己秘密基地,每每游山日晚,便在此地歇息。如今重回旧地,心中也难免再起涟漪,但他毕竟多年来经历诸多变故,心志之坚早已非常人可比,表面上仍是吹着小曲,将刚刚捉到的野兔黄獐一类剥皮收拾停当,就地烤了起来。 而墨止却是满心探索,只见这山洞除却外面一隅,里面还别有洞天,就好似客厅里屋一般,他里里外外地转了几转,不由得赞叹果然是地灵山杰,重桓山上连个山洞都比珑山的要气派许多。探索片刻,闻得一阵肉香隐隐飘来,登时觉得腹中饥饿,连忙循着肉香走了出去,只见沈沐川早已将兔腿獐腿置于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连那皮都已被烤制得焦黄酥脆,似是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咔吧”一声脆皮爆开流出肉汁来。 只见沈沐川从一堆瓶瓶罐罐里取出些许调料粉末,撒在肉上,寻常尚且闻不出香料气息,这一下遇到油脂火燎,香气结合着肉香让墨止不由得食指大动。沈沐川咧嘴一笑,又从行李包裹里一顿翻腾,寻出一张胡饼来,随即将兔腿肉接连撕扯成块状,连着油脂一同卷在胡饼上,递给了墨止,说道:“你且试试,烤兔肉卷着胡饼吃,别有一番风味。”墨止接过来,只觉得胡饼粗糙干硬,但腹中咕咕直叫,也顾不得胡饼干涩,一口便咬了上去,岂料一口下去竟是肉汁四溢,若是单独食肉,不免有些油腻,此番就着胡饼一同咀嚼,正好两相成全,吃得快哉无比,墨止正是能吃的年纪,沈沐川也十分嘴馋,二人一顿便将一整只野兔黄獐,就着胡饼全数吃了下去。 二人饮食完毕,收拾停当,夜色再度降临下来,重桓山周边清冷之感便渐渐升腾,墨止与沈沐川并肩坐在洞口,不解地问道:“沐川叔,我们此来究竟为何?我可与你说,我哪里也不去,即便是这御玄宗,在我眼中,也是不及你的本领的。” 沈沐川笑着拍了拍墨止后备,说道:“傻小子,胡说什么,我这一身本身,都是宗门教给我的,若不是这山上的御玄宗当年倾囊相授,如何能有今日之我?此次前来,我实是要寻我师兄,对于这些日子以来江湖上的诸多变动,加以告知,还望他身为正道领袖,好好探查一番才好。” 二人正说话间,沈沐川忽然眉头一皱,只觉风声之中飘来一阵诡异的血腥气息,虽极细微,但却仍未逃过他的感知,墨止虽不明就里,但见沈沐川一脸如临大敌,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沈沐川低声道:“莫要出声!”说着,便挟着墨止闪身进了山洞中,凝神细细观瞧洞外情形。 不多时,但见一黑衣人竟是自山上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沈沐川心中颇为惊愕,暗道:“此人是谁,竟能从重桓山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来,全然未曾因此丝毫波澜?”只见那黑衣人身躯高大,步履坚实,方才自山上施展轻功犹似足不点地一般,能从高手如云的御玄宗中来去自如,足见此人功力深湛绝非泛泛。 那黑衣人甫一落地,浑身便是一阵剧颤,口中一阵格格咬牙之声,好似承受着极大痛苦,又好像强行克制着什么冲动,随即身躯诡异地一阵扭曲,好似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揉捏着一般,那人跪倒在地,以双臂为柱支撑着自己,双臂亦在不住颤动,沈沐川与墨止看得一头雾水,此人功力既深,又何至于忽然好似重伤发作一般?沈沐川正待走出洞府,只见那黑衣人猛地张口低吼了一声,竟似野兽咆哮一般声响,随即剧烈地喘息着,但喘息声却也渐趋平稳,想来是身体中某一方力量已然占据了上风。 黑衣人再度站起身时,沈沐川只觉眼前之人所散发气息,比之方才又是大有不同,方才还只是看出此人功力精深,再无旁物可察,而此时眼前之人却是浑身散发一股无形杀意与凶戾之气,连沈沐川这般修为都不免心中有些发寒,但无论如何此人绝非善类,沈沐川略略思忖,对墨止低声说道:“这人不是什么好鸟,若是叫他这般走出山去,只怕贻害无穷,我且出去会会他,你在此地躲好,除了我回来寻你,你千万莫要出来,听懂没有?” 墨止点点头,说道:“沐川叔千万小心。” 那黑衣人将呼吸喘匀,双眼之中流露出一股似是本能中所自带的一股饥渴贪婪神色,双足点地,身形提纵便欲离开此地,而恰逢此刻,眼前白影一闪,竟是沈沐川一跃来到面前,不由分说迎面便是一掌拍出,那黑衣人微微一怔,似是颇感惊诧,便是在这愣神之际,沈沐川重重一掌,便轰击在胸膛上,只听拳骨相碰,砰地一声,黑衣人竟被直接拍回地面,连翻数个跟斗方才稳住身形,一对眸子精光四射,上下打量着沈沐川,站起身子怪笑着说道:“好掌力,你竟然精进至此!” 沈沐川心中惊讶,方才一掌虽说并不算全力施为,却也凝聚自身六七成功力,眼前这人全无防备,正面迎上,居然连气也不喘还能开口言语,实是见所未见,但他却也丝毫不惧,昂然说道:“你是什么人,莫非认得老沈?重桓山也敢夜闯,怕不是活腻味了?” 黑衣人语气低沉,说道:“还真是忠心耿耿啊,你又不是御玄宗弟子,我夜闯不夜闯,与你何干?我今日便是要杀他十个八个高手,也是股掌之间的事,你又能如何拦我?” 沈沐川见他该答的不答,也懒得再搭理他,一声冷笑,剑指一挥,凌厉剑气激荡而起,而剑势却是歪歪扭扭地朝着黑衣人中门攻去,黑衣人目光中满是鄙夷,摇了摇头,似乎十分失望。 原来剑法精要从来是剑走轻盈,讲求偏锋侧进,似沈沐川这般中攻直进又来势颓然的剑术从未有过,墨止看在眼中,不免一阵焦急,心中暗道:“坏了,沐川叔这一剑明显劲道不足,这一下只怕失了先手!” 黑衣人亦是冷哼道:“没想到不进反退!”左掌一拨便欲将剑势荡开,同时右拳蓄势而出,反守为攻转换极是迅捷,然而沈沐川这一剑却是蕴含饮中剑法中精要一式,名曰“素月分辉”,手腕一抖,剑气亦是颤抖着分化两股,稍遇阻力,后劲便汹涌而至,黑衣人一见剧变陡生,不由得闪身躲避,沈沐川却哪里容得,步步踏前,以指为剑,素手锋芒,剑气波荡之下,黑衣人连退三步,口中突然嘎嘎怪笑起来,吼道:“好好好,我还小瞧了你!”当即双掌运劲,掌劲强行震开沈沐川进招之势,随即左掌作托天之势,围身成圈,右手掐个手诀,双掌之间竟隐隐透出层层瑞气,沈沐川一见,这招式起手他委实是再熟悉不过,心中霎时间好似地震一般大惊。 “这是......太初纯阳手!你竟然是御玄宗弟子!” 第二十五章 重桓 沈沐川正惊诧间,黑衣人双掌平推灌出,此人虽一身邪气,然而这掌势之间却是雄浑卓然,内劲丰沛,正是御玄宗之中的高深掌法“太初纯阳手”,沈沐川深知若非内功深湛,精通御玄宗内门心法之人,是决计难以修成这般威势,这太初纯阳手乃是御玄宗开山祖师吕白御所创,当时便是开山五绝之一的玄妙功夫,掌力一出纯阳内劲好似天地初开一般劲力涌动,任你招式千变万化,皆逃不过这一掌之威。 此刻劲风罩体而来,形势亦无暇多想,沈沐川心中一横,将自身内力催至颠毫境界,双掌交错开合,亦是迎了上去,二人掌力相格,原是惊天撼斗,然而这四掌互拼之下,居然全无声响,雄浑内劲想拼之下却好似泥牛互角。 这般境界,叫墨止看来自是大为不解,其实沈沐川心中虽明而惊,原来此二人皆身负精妙玄功,全力一拼之下,竟是斗了个不分轩轾,雄浑劲力无处溃散,皆蕴于二人掌下,故而声响不发,正因如此,这二人此刻也是凝立不动,再无招式拆解,直接开始了内力相搏的境地。 沈沐川虽强行接掌,心中却是大为难安,原来他只觉那黑衣人掌上劲力十足,根基沉稳扎实,此刻如同深海一般难以记测,若无数十年苦功绝难做到这等境界,太初纯阳手本就掌势雄沉,加上此人这般劲力更是如虎添翼,此刻只感到阵阵压力自对方掌上如山岳一般倾倒而来,正自难熬间,忽觉掌上压力骤然间尽数消失,黑衣人冷冷笑道:“如何?我这一招太初纯阳手你可还挡得住?” 说罢,没等沈沐川再做反应,又是双臂侧挥,自身体两侧圆融闭合,但见双掌动势虽缓,却好似化作千百只手掌,在胸前做了个佛家合十的手势,沈沐川一见又是一阵诧异:“这是澄音寺的‘韦陀千叶掌’。”黑衣人哈哈大笑,单掌已然拍出,沈沐川急忙侧身避过,而韦陀千叶掌掌法却是如影随形,一掌避过,后掌已至,与太初纯阳手那般雄沉劲道又是不同,只见眼前掌影翻飞,每一招都直奔沈沐川额头打去。 似这般平铺直叙的打法,原是最易躲闪,但澄音寺武学不愧是百年凝练之功,掌法进路已参透敌手一切可躲闪的方位角度,任沈沐川如何闪避,仍是逃不脱韦陀千叶掌掌风波及,一对掌影时时刻刻贴着脑门划过,若非沈沐川轻功卓绝,此刻只怕早被一掌拍中,但他此刻心惊的却并非战局如何,而是眼前之人一连施展天下两大宗门绝学,他暗忖天下武者甚众,即便是冠绝天下的师兄辜御清,亦无此精力同时钻研两大门派的精深奥秘。 然而沈沐川毕竟多年临阵,心知似这般腾挪躲闪终非求胜之道,脚下发劲,身躯如闪电般激飞而起,凌空剑气暴绽,一招“风涛动地”转守为攻,饮中剑法自创立之后从未在人前显露,此番霍然使将出来,纷繁剑招由天而降,翻天剑影好似龙卷天降,黑衣人眼神之中竟也露出些许赞叹,喝道:“好剑法!那你再看我这一式!” 说罢,同时也剑指前伸,随着黑衣人内劲吞吐,指尖上仿若结霜,竟透出丝丝寒意,原来黑衣人继御玄宗、澄音寺绝学之后,再施展的,竟是寒叶谷中从不外传的“孟家剑法”。 寒叶谷多年来极少收徒,除却几个入门弟子及孟家子弟,几乎无人知晓孟家剑法的精要所在,若非在天下会武中曾力敌寒叶谷大弟子宗正卿,沈沐川也绝认不出这孟家剑法。 想来那寒叶谷也以剑法闻名于世,剑道之上自认从不弱于人,即便是沈沐川所创饮中剑法威力高深,但二者皆为江湖一等一的兵刃功夫,谁也无法片刻之间压制下谁。 沈沐川与黑衣人皆以剑招互相拆解对敌,黑衣人剑法寒意森森,如履北境寒潭,沈沐川一套剑法则是潇洒自如,虚实变幻剑影无俦,如此连斗数十招,黑衣人长啸一声,浑身内劲又是一敛,剑招骤然回撤,沈沐川见他势穷,旋即再进一招“月涌大江”,这一式剑招大开大合,挥洒之下飘逸绝伦,剑指将落未落之际,那黑衣人却是猛地一声暴喝,强劲内力借着吞吐之势吼了出来,劲力波及之广,墨止听在耳中,只觉得心脏都为之一顿,双耳之中顿起蜂鸣杂音,心神也不由得生出一股怯意,连忙捂住耳朵,然而黑衣人功力强横已极,饶是捂住双耳,暴喝之声仍是透体而过,似是连动浑身经络都一齐颤抖不休,当即脚下一个不稳,扑通一声便坐倒在地上,连忙急运内劲,气息游走周身,这才使得体内四处冲撞的气息渐渐平复。 “破魔狮子吼!”沈沐川身躯倒旋而退,两人再成对峙之局,沈沐川的嘴角此刻也躺下一道殷红鲜血,显然已是受了内伤,他张口长出了几口气,渐渐平复呼吸,说道:“你如何能用出这么多武林绝学,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魔道的人吗?!”魔道二字一出,心中却忽地闪过孙青岩的模样,一时之间心中竟也多了几分黯然。 黑衣人冷笑几声,话语之间净是杀意:“魔道?不过是一群世间的渣滓罢了,但你,却是可惜得紧呐.......”说罢,居然摇了摇头,似是真的替沈沐川惋惜一般,然而还未及沈沐川回应,黑衣人又是浑身一阵剧颤,似是某种诡异力量再度顺着脊背攀爬上来一般难以自控,猛然间,“哇”地一声竟是吐出一口鲜血,连那遮面黑布都洇湿一片。 沈沐川看在眼中,五内虽仍一阵翻腾,但见他这般,心中却起了一阵恶心感,不由得一脸嫌弃地说道:“功夫挺高,但你还真是我遇到头一个蒙着脸吐血的,这玩意湿了吧唧的贴在脸上,估计又臭又黏糊吧?” 黑衣人身躯一阵颤抖,也不回答,果然遮面黑布由于鲜血浸湿,居然有脱落之相,黑衣人连忙伸手捂住,脚下轻轻一踏,便朝着山脚下茂密林木中奔去,沈沐川哪里肯让,飞身追上,一把便要将那黑衣人面上黑布扯下瞧个真切,而那黑衣人岂是凡俗之辈?借着轻功前进势头,猛地回身一掌,沈沐川挺掌相迎,这一次双掌硬磕,才迸发出一声闷响,黑衣人虽也受创伤,但根基犹在,这一次掌劲霸绝凶煞,沈沐川亦被他震退两丈,连退五步方才停下,再抬眼时,只见眼前夜幕四合,哪里还有黑衣人半分影子? “沐川叔!”墨止从山洞里跑了出来,只见此刻沈沐川面色苍白得可怕,自墨止与沈沐川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似是心惊,似是疑惑,又似是担忧。 “墨小子。” 沈沐川过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墨止连忙应了一声,沈沐川伸出手拍了拍墨止肩膀,墨止只觉得此刻沈沐川的手竟似都有些颤抖,只听沈沐川说道:“我所传给你的剑法,这些日子,你都学全了吧?” 墨止连忙点头:“学全了,最后四式还没有全然领悟,但沐川叔操演时的模样,我也深深记下了!” 沈沐川闻听,这才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先扶我坐下,疼死老子了。” 二人回到山洞坐下,墨止问道:“沐川叔,方才那黑衣人怎么这般厉害!” 沈沐川苦笑着说道:“那家伙能在一战之间接连用出天下三大宗门的顶级武功,单单是这等悟性和毅力,已是天下绝无仅有。墨小子,你过来,我且与你说一件事。” 墨止点点头,依言坐到沈沐川身前,沈沐川沉吟半晌,说道:“你既然已将我的剑法学全,我便安心了,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你可愿意。” 对于眼前的沐川叔,墨止自然是一万个放心,当即回答道:“自然可以,无论什么事都可以!” 沈沐川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明日与我上金阙峰,你要拜入御玄宗门下。”他刚刚说完,墨止双目圆瞪便要回绝,沈沐川也马上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讲话,继续说道:“你拜入御玄宗,便有了江湖玄门正宗弟子的身份,这样,即使那些赏金游侠知你踪迹,也不敢贸然上山与你为难,这是我难以做到的周全保护。”他这话实是由心而发,但其实内在还有一层好意,若是墨止就此拜入正道名门,总算有了个名门弟子的身份,总好过与自己这名门弃徒相依为命要好得多。 沈沐川方才与黑衣人力战之下,已然受了内伤,此刻话语之间气力不足,说罢上句,连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平顺了呼吸,继续说道:“其次,便是方才那黑衣人,此人一身邪气,走的不是正途,方才他所挥出的最后一掌,用的便是当年魔道血竭堂堂主天劫老人所修的‘阴烛掌’,只怕这世间又有人练了那魔道邪功,此人修为之高足以引起腥风血雨,我需得上山告知师兄,并且......我要继续探查此人底细,这等前路实是凶险万分,不再是之前那样子吃吃喝喝四处周游可比,带着你只怕难以护你周全......” 沈沐川再喘几口气,说道:“乌袖镇一事之后,我曾看过亡故镇民的尸体,以及你父母的遗体,此前一直未曾告诉你,一者是我不能确定,二者也是怕你伤心。但如今我当告诉你,墨公夫妇的死因,并非是血鸦,也并非是被砖瓦掩埋,而是被人以掌力,伤及性命。” 这话一出,墨止顿时如遭雷击,连语气都变得带了几分颤抖:“沐......沐川叔......你的意思是......我的父母,竟是被人用掌击死的?!” 沈沐川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我便对那掌伤有了疑惑,然而今日遇到这黑衣人,我终于明白,那掌法,正是阴烛掌势,这般掌法,决然不是飞羽盟这等下作门派能钻研出来的。故而,即便是为了墨公,我也需前去探查清楚。” 墨止此刻心中复仇怒火中烧,当即说道:“既然是我父母的血仇,我当与沐川叔一道查出凶手,为父母报仇!” 沈沐川苦笑着说道:“你也看到了,那人功力之高甚至在我之上,只怕当世能与之为敌的也无几人。以你现在的功力,即便知道他的身份,又如何能斗得过他?岂不是白白送死么?可你若是能拜入御玄宗门下,有时间学习其中精深武艺,待你学成,我自当回来接你,那时,我也必定查清了那人底细,到时你亲手报仇,岂不好么?” 墨止心中虽怒,但沈沐川一番话却是句句在理,犹豫再三,终于点头。 “但我尚有一事,需提前与你言明。”沈沐川苦笑着说道,“当年我破门出教,故而与宗门之中关系并不......融洽,你既然是我带去的弟子,若是拜入御玄宗,只怕......少不得被旁人指摘,你可得受得住才行。” 墨止只道是能学到本事,日后与沈沐川一同追查仇敌就好,哪里还会在乎旁人如何评判自己,当即说道:“我心有所向,旁人怎么说,我都当做一个个响屁罢了!” 沈沐川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墨小子,这句话倒像是我当年说的,你既入御玄宗,最好不要显露我传你的功夫,也不要被人知道你已学了我身上的功夫,只等到四下无人时,再修行我传你的功夫,你可明白?” 墨止满心疑惑,忍不住问道:“沐川叔,你当年究竟在御玄宗都干了些什么呀......” 翌日清晨,重桓山上云雾缥缈,红日灼灼,映照得山门无比威严厚重,两名守山弟子身着灰色道袍,背负长剑,皆面目清秀,目光澄澈。 沈沐川带着墨止缓缓走到山门,早有一名守山弟子走上前来,拱手说道:“今日并非供香之期,山门不开,足下请回吧。” 经过一夜潜运玄功,沈沐川内伤虽未痊愈,却也有所康复,当下狡黠一笑,拱手回礼,笑道:“也请你回禀三云师叔,就说沈沐川特来拜会掌教师兄。” 那守山弟子闻听之后,却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脚下一阵拌蒜连连后退,口中惊道:“你是沈沐川!康师弟,康师弟!!” 另一名守山弟子便是那所谓的康姓弟子,连忙上前问道:“齐师兄出什么事了?” 齐姓道人刷地将长剑抽了出来,横在身前,大声说道:“快去告知三云师叔,沈沐川来了!” 康姓道人闻听沈沐川的名字也不由得大露惊色,连忙沿着石梯跑了上去,重桓山石梯绵长交错,不多时便再看不到康姓道人的影子。 沈沐川苦笑一声,说道:“我又不是来踢馆的,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 “哼,门中弃徒,还有脸回来挑衅,我看你也是忒不把我们御玄宗放在眼里了!”齐姓道人横剑怒视,显然对沈沐川大有敌意。 不多时,只听得重桓山上竟响起阵阵脚步声,墨止定睛一看,远处石梯上竟密密麻麻冲下御玄宗弟子不下百人,只听得风声之中一阵破空急响,竟是一道身影重重地落在地面上,迸发出一声沉闷响声,墨止一见此人,身着墨绿道袍,满面黑须,双目好似铜铃,双眉犹似蛟龙,一脸赫赫威严,手中端着一根银丝拂尘,望之气势十足,而另一边从石梯上冲下来的弟子亦是雁翅排开,各自持剑在手,如临大敌。 “沐川叔,你还真是有排面啊......”墨止低声说道,心中暗想:即便是仇敌前来,也不过这般情形了吧。 沈沐川充耳不闻,上前拱手拜道:“沈沐川拜见三云师兄,我今日来,是求见辜御清师兄。” 那名叫三云的道人望着沈沐川,眼神中满是恼怒,喝道:“既已破门出教,又何必回来自讨没趣!掌教真人的名讳岂是你能喊的,看在往日同门情谊,我们不会与你动手,你快走吧!” 沈沐川摇了摇头,继续深深一揖,正色道:“在下今天过来,实在是有要是相求,还望三云师兄代为传达。” 三云道人大手一挥:“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们无礼了!”当即拂尘一扬,激起劲风阵阵。 正当此时,却听得一众弟子中起了阵阵骚动,三云回头望去,一众弟子渐渐让开道路,从人缝里走出一名道童出来,只见那道童似和墨止年纪相仿,一身白色道衣一尘不染,面容俊秀精致,但年纪轻轻的面庞上却自有一股冷漠傲气,只见他走到三云身侧,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沐川,转身对三云行礼说道:“三云师叔,掌门传下口谕,请他的师弟,沈沐川到上清宫相见。” 少年道童语气冷淡,但仍是在“他的师弟”四个字上加重了语调,三云闻听,一时之间也颇有惊讶神色,但也不再阻拦,哼了一声,拂尘挥动,让开了身子,身后一众弟子便也让开了一条山路。 沈沐川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眼前这条曾经无比熟悉的山路,不曾想再走之时,竟是成了这般光景,随即拉着墨止,一同踏上了这条悠长仿若直通天际的石梯。 第二十六章 山路 苍峦滴翠,云烟茫茫,红日溢血,奇石兀立,钟磬琴音,空谷传响。 重桓山高耸入云,雄奇壮观,算上主峰金阙峰,一共有五道山峰,其余四峰各自名为:灵武、玄岳、霜竹、齐云,好似五指托天一般擎举高攀。 而眼前石梯沿着山体砍凿而成,更是险峻漫长,有若登天。 那少年道童一身雪白道袍,与漫山云雾缭绕极是相称,他带着沈沐川二人一路拾级而上,一连走过百级台阶,虽遇诸多山间美景,皆目不斜视,步履仍然轻盈如初。 而墨止却是早被这山间无数胜景吸引得连连赞叹,原来重桓山乃是道家胜地,山间景致亦是已成天下山水之最,有闻名世间的重桓八大胜景之说,而墨止何曾见过这般道家名门所在,一时之间只觉此地一步一景好似仙界一般,口中不住询问赞颂,而那道童却是个喜静之人,一路之上全然无话,与墨止相较之下十分冷漠,墨止屡次上前询问,那道童皆并不回答。 三人再上数十级台阶,墨止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眼见沈沐川和那道童皆是连大气都不曾喘一口,心中也腾起一股莫名的相争之念,即便双腿渐趋酸软,也不吭一声,只是咬着牙向上攀爬。 那道童听得身后渐渐传来喘息声,回首望去,只见墨止走得满脸一阵红一阵白,额上起了一层汗水,显然体力已达极限,便轻声唤道:“师叔。” 他这一声原是呼唤沈沐川,然而沈沐川多年前便已不在宗门之中,当时并无太多新一代弟子,故而从未有人以师叔相称,一时之间也没反应过来,反而全副心神皆在照顾墨止身上,那道童见沈沐川并无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礼数不周,于是再拱手,深揖一礼,说道:“沈师叔。” 沈沐川这才惊觉这声师叔是喊给自己的,连忙说道:“啊,是喊我的吗?” 道童拱手奉礼,说道:“师尊既然称您为师弟,您自然便是我的师叔辈分。我见这位施主似乎需要休息,不妨我们稍歇便再走吧。” 沈沐川仰头望了望,只见此地离金阙峰上清宫还相距颇有距离,于是便道:“如此甚好,此地离临渊亭颇近,不妨我们就到那里歇歇脚。” 道童低声道:“谨遵师叔之命。” 临渊亭正是重桓山八大胜景之一,重桓山山体坚实,历经千年从未有过变故,偏偏却有一处深渊横在山间,终年云海聚集,名之曰睿洪渊,而这临渊亭正是依着睿洪渊而建,可观云海升腾,更有传言,当年御玄宗开山祖师吕白御正是由此顿悟天机通彻武道,从而创建御玄宗百年基业,当年正魔一战之中,辜御清亦是由此出关鏖战群魔,故而此地也一举成名。 众人来到亭子之中,墨止饮下清水,连连喘着粗气,少年道童也不理睬墨止,只对沈沐川拱手道:“师叔,那二位便在此稍歇片刻,弟子守在外面即可。” 沈沐川苦笑着说道:“孩子你不必如此,我们相处随意一些为好,你怎么称呼?” 少年道童说道:“金阙峰第二十九代弟子,徐浣尘。” 沈沐川闻言,心中暗道:“他竟也是第二十九代弟子,没想到辜师兄如今还会再新收弟子,看他小小年纪攀登这许久石阶竟也气息均匀,丝毫不见紊乱,这般修为实在是在年轻人中绝无仅有,辜师兄果然还是有手段呐。” 墨止稍稍歇了片刻,只觉山间空气清新,云雾傍身,极是舒适,体力恢复似也比往日更为迅速,而且他看了看徐浣尘,与他同走这许多山路,此刻仍是负手而立,一脸若无其事,更有些老气横秋,此刻与沈沐川二人相谈,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挫败感,当即站起身子,说道:“我休息好了,我们上山吧。” 徐浣尘点点头,又在前面引起路来,然而墨止又是小瞧了这重桓山山道,原来这山势之高耸陡峭,皆为世间罕有,三人再走过四峰岔路,墨止双腿已是酸麻无比,饶是他修习了一段时间自闲心诀,此刻仍是内息一阵紊乱,若不是沈沐川一路扶着,自己只怕早就瘫坐半山腰上,只剩呼呼喘粗气的份。 听着墨止不住粗喘,徐浣尘忍不住微皱剑眉,只听得沈沐川笑道:“这个墨小子还不会武事,体力上与你相比此刻是全然不如的,好在此刻离上清宫已近了,我们不妨再慢点怎样?” 徐浣尘点头说道:“师尊要见师叔与这位墨施主二人,自然要让两位安全上山,这位墨施主若是累了,我们可以再稍歇片刻如何?” 其实他这般言语,一则是想让墨止再缓片刻,二则便是他自己虽得辜御清教导,功力根基颇深,但攀爬高山往返,此刻腿上也有了疲态,虽不至于似墨止这般大口粗喘,但也略感疲惫。岂料墨止心中争胜之念正旺,咬牙说道:“不必!不是快到了吗?我爬上去便罢了!”说着竟是俯下身子,改用双手双脚攀爬,好似野兽一般。 徐浣尘一见他如此,更是大跌眼镜,当即说道:“怎可如此!”连忙上前一把抓住墨止衣领,便要将他提将起来。 其实若是换在体力丰沛之时,徐浣尘这一提,墨止尚能运功抗衡,即便功力尚自不如,但也有一较之力,而此刻墨止体力殆尽,内息更是一阵大乱,冷不防地被他一提,顿时四肢全无着力处,被他就这般拽了起来,立在原地,极是尴尬。 “你做什么!”墨止大怒,喝道,“我自己如何攀爬与你何干!” “重桓山圣地,岂可这般形态!”徐浣尘白净俊俏的脸上,此刻也生出几分怒意。 “这山道凿出来,可不就是给人走的?人家开山的都没立个牌子告诉别人如何攀爬,谁要你来告诉我怎样上去,我用我的法子,爬上去不就行了?”墨止心中本就与这徐浣尘有争胜念头,此刻猛然间遭逢这般尴尬,不免心中有恼羞成怒的成分在,口中也是毫不饶人。 但他这话一出,却也叫徐浣尘一时接不上话头,愣了片刻,便自顾自说道:“此地离金阙峰不过再行片刻之途,你不可再如此粗鄙。”说罢,便负手继续朝金阙峰方向走去。 墨止翻了个白眼,对着徐浣尘大吐舌头,沈沐川托着腮看他二人争吵,不仅不去阻止,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时值正午,众人方才登上金阙峰巅,只见此刻日光正炽,照耀着金阙峰上恍若鎏金,眼前所处,道门土木之盛,莫过于此,偌大的演武场后,便是那上清宫,象征着武林至高之所,此刻一众弟子早已在此等得厌烦,更有许多道门长老在此地拧眉相看,墨止也不知,当年沈沐川究竟在山上闯了多大的祸事,才能让整个宗门这般如临大敌。 而沈沐川却是一脸浑不在意,一边笑嘻嘻地朝上清宫走着,一边抽空和左右两边凝眉怒目的年长弟子一一打着招呼,踏过演武场,便到了上清宫阶下,徐浣尘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弟子徐浣尘,谨遵师尊口谕,引沈沐川师叔,墨止施主前来相见。” 这话一出,四下里登时起了窃窃私语之声,大致意思便是说门中弃徒怎可还称之为师叔之流,也有少数人对墨止身份颇为奇异,总之言论纷纷不一而足,但总体上皆是对沈沐川满怀着不满态度。 但此刻上清宫却是大门一开,从中走出五道身影,为首一人身着碧蓝色长袍,生得鹤发童颜,眸蕴清泉,一缕银须垂在胸前,可谓仙风道骨,湛然若神。正是御玄宗掌教真人辜御清,名动天下的正道耆宿。墨止看在眼中,只觉辜御清的模样和民间传说中的白发白须仙人简直一模一样,又见他一脸笑容可掬十分和气,当下心中竟是已心存了许多敬意。 其余四人皆身着墨绿长袍,前三位都是落落男子,高矮胖瘦也不一而足,而站在最右首的,却是个女道人,虽与这众多老道并肩,年纪却并不大,莫约三十岁上下,虽是一身道袍素服,但峨眉入鬓,清华绝俗,是个极为貌美的佳人,只是不知这般美貌的女子,知何做了黄冠? 眼前这四位,正是御玄宗另外四道山峰首座长老,再算上辜御清坐镇金阙峰,可说是当今御玄宗修为之巅,即便放眼天下,也是罕逢敌手的稀世豪侠。 只见辜御清见沈沐川站在眼前,微笑着招了招手,道:“师弟,快到屋里,我们好好聊上一聊。” 话语之间,似对于沈沐川过往全不放在心上,墨止一路上只觉得御玄宗之中众人皆对自己的沐川叔抱着老大不满,心中自然对旁人也提不起丝毫好感,方才与徐浣尘一阵口角更是让他恼怒非常,而此刻见辜御清是唯一一个对沈沐川到来报之以笑意之人,心中好感,立时又增了几分,他望向沈沐川,原以为沈沐川又会如往常一般嬉皮笑脸地上去同众人插科打诨,但此刻却见沈沐川居然一脸正色,一改往日戏谑神色,忽然俯身拜了下去,说道:“不肖弟子沈沐川,拜见师兄师姐!” “原来他们竟都是沐川叔的师兄师姐!”墨止心中一惊,同时也再看了看眼前五人,除了辜御清仍是笑吟吟地招呼着沈沐川之外,其余三位男道皆是露出或错愕,或遗憾的神色,唯独那女道人仍是一脸冷漠,只是望着眼前跪倒的沈沐川,一张清秀脸庞此刻却全无神情,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辜御清一见沈沐川跪了下去,连忙说道:“哎呀师弟,何必如此。”一边说着,一边笑呵呵地从台阶上小跑着下来,双臂托在沈沐川肩上:“都是过去的事啦,为兄亲自来扶你,你还不起呀。” 沈沐川此刻心绪翻涌,方才所做忍耐伪装已全然失效,磅礴记忆汹涌碰撞,往昔重重旧时时光此刻全然浮现眼前,饶是沈沐川早已功力大成,心志坚定,此刻也不免动情。眼前的师兄当年对自己如兄如父,今日看来,他的面容却是比之十几年前仍有了些岁月痕迹,当即便扶着师兄臂膀站了起来,回身拉住墨止,同辜御清一同回了上清宫之中。 “来来来。”辜御清径直将沈墨二人带到自己往日清修的房间,这房间比之上清宫那般恢弘浩大又是不同,并无三清塑像,宏伟装潢,只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静室,搁置了蒲团一个,单床一张,一桌一椅而已,辜御清推开房门,像个迎来孩子回家的老人一样,四处转悠着,口中说道:“你瞧瞧我这,屋里也没个落座的地方,你们不嫌我这老头子脏,不妨就坐在这床上罢。”说着,自己将椅子搬到床边,自己坐了上去,引着两人坐下就床而坐,旋即袍袖一扬,又不知如何从衣袖里掏出两枚山果递给墨止。 “孩子,尝尝这果子,是咱们重桓山上长的,可好吃。” 墨止接在手中,只见这两枚果子晶莹泛红,饱满圆润,好似两颗红玉一般,他攀爬了半日,早已唇焦口燥,当即笑道:“多谢老爷爷。” 沈沐川本非拘泥礼法之人,但一直以来对自己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师兄一直心存无比敬意,此刻听墨止叫辜御清“老爷爷”,也是一愣,正要开口,辜御清却笑着说道:“不谢不谢,这孩子可比沐川当年可文静多了,快吃吧快吃吧。” 墨止开口将果皮咬破,一股清新汁液流入口中,这果子并不甚甜腻,反而带着单单酸涩,但在这繁重体力消耗之后,淡淡酸甜却是无比适口,且这果子之中汁水饱满非常,甚是解渴,墨止一连吃了两颗,只觉得一股清凉通透顺着嗓子一直通到了四肢百骸,有说不出的舒适,精神也为之一振。 沈沐川见墨止面色恢复如常,便也心安,当即便将自己这一路所遇之事,以及自己在山下遇到那黑衣人的事和盘托出,个中牵连孙青岩的种种,却是一带而过,辜御清也并不多问,只是安静聆听,偶尔回应几句,直至听到那黑衣人时,方才皱起了眉头。 “照你所说,此人功力竟还在你之上,且只一战之间,居然使出了太初纯阳手、韦陀千叶掌和孟家剑法,最后更是使出破魔狮子吼,这么多的武林绝学?” 辜御清在静室之内来回踱步,半晌方才说道:“沐川,此事只怕麻烦了。” 第二十七章 新途 直至傍晚时分,那间静室的木门才终于伴随着一声“吱呀”声响缓缓打开,辜御清等三人从其中走了出来,此时正是门派中弟子生火做饭的时刻,四下里颇为嘈杂,炊烟阵起。但四峰首座长老却始终不曾离去,一直在上清宫正殿中相候,沈沐川既然已离教多年,依他那般性子,若不是事态紧急,是绝不会重回宗门故地自讨没趣,而能让这位顽劣师弟抛下面子回到宗门求助的事情,又当是何等大事? 饶是四位长老皆早已修为通彻,一颗心也早就锤炼得坚若磐石,此刻也不免大为担忧。此刻见三人走了出来,辜御清面色也并不甚好,正正坐实了心中所虑不无道理。正待上前询问,望见身后跟着沈沐川,众人各自心中一阵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进退。 好在辜御清率先开口,低声说道:“雍师弟。” 他所唤的,正是御玄宗之中玄岳峰的首座长老雍少余,只见那四人中最是矮小的一名道士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掌教师兄有何吩咐?” 此人与那另外两个男道甚是不同,那两人各自身躯高大,更有一人魁梧非常,满脸神完气足之相,而此人却是身形瘦小,双目略微低垂,浑然一副山间樵夫的面相,脸上颇见沧桑,却无多少胡须,也不似那两名道人满面黑须可增威势,站在那里可说是全然不像个道门高手,此刻手中既无拂尘又不负剑,实是与周遭众人大异,但看着面貌实在普通,任墨止再猜测一万次,也猜不出此人竟是御玄宗这等玄门大派的首座长老。 辜御清长出一口气,将墨止拉到身前,说道:“这个孩子,名字叫做墨止,前些日子江南乌袖镇惨遭江湖邪手屠戮,只剩他一人幸存,这孩子身世孤苦,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自今日起,他归入你玄岳峰,你需尽力将这孩子带好。” 雍少余抬头看了看站在沈沐川身侧的墨止,却见墨止生得人品俊朗,眉目雅致,看这样子天资当会不错,但心中却仍有些犹豫,而辜御清却好似看出了他这心中犹豫的症结所在,凑上前,伏在雍少余耳测,轻声说道:“墨止虽与沐川同行,却不懂武事,算不得带艺投师。” 雍少余闻听,这才心中稍安,应道:“谨遵掌教师兄谕令!少余必定全力教导。” 辜御清点点头,蹲下身子对墨止笑道:“好啦,快去和你师傅一同回去吧,我同你的沐川叔叔还有话要谈。” 墨止闻听,心中猛然间像是被挤压了一下,迎着夕阳晚风,忽然感觉与沈沐川的离别,竟是已摆在了眼前,他回身望去,只见沈沐川此刻正也微笑着注视着自己,那般温暖的笑意,他曾经在这一路上目睹了无数次,只是他从未想过,别离来得竟也是这般突然。 沈沐川走上前,对着雍少余拱手道:“雍师兄,我还想与墨止再说一句话,可以吗?” 雍少余冷眼望了望沈沐川,只见他如今眼眸之中比之当年风华正茂之时,居然更多了几分坦诚与不舍,这在当年那个狂傲不羁的白衣剑客的眼中,从未有过,当下心中也一阵怅然,缓缓点了点头。 若是说御玄宗之中,有几个人当年与沈沐川并无过多嫌隙的,雍少余可算其中一人,原因无他,竟是因为沈沐川当年自恃剑法高超,纵横五道山峰与同门较技剑法武艺,剑上虽胜却口中嘲讽,一时之间激起同门嫉恨无数。 而当年雍少余不过是玄岳峰中一名普通弟子,名声不显,修为不深,故而沈沐川连记也记不下他,二人甚至从未交手,反而落了个并无瓜葛。此后雍少余凭着心性沉稳坚韧,一朝悟道,功力突飞猛进成了宗门之中首座长老,那便是沈沐川离教之后的事情了。 “沐川叔,你何时来接我......”墨止眼中噙满泪水,对于眼前这位一直以来落拓饮酒的大叔,他心中早已不舍到了极点,即便今日遇见辜御清这等江湖中一等一的人物,其敬仰之情比之对沈沐川,也是大为不如,此刻分别在即,更是愁情涌动,泪水止不住地划过脸颊。 而沈沐川心中又岂能好过,他自当年离教之后,多年来漂泊四方,虽看着潇洒随化,但心中也难免孤寂萧索,墨止的出现也成了他这数月以来心中最大的慰藉,尤其此刻墨止身负他八式剑招,虽不被外人所知,但沈沐川却视墨止为自己剑道传人,一时之间种种情绪亦是难以遏制,多亏他经历之广远胜墨止,方才强行压下情绪,不至于当众出丑。 “我不是与你说了吗,等你学好本事,那个时候,沐川叔我,肯定已经查清了那黑衣人的底细行踪,那人功力强得不行,我一个人嘛,是打不过的,那时如果你有一身好武艺,自然可以和我并肩御敌,给你父母报仇,如此可好?”沈沐川笑着说道,“所以嘛,你学成得越早,我来接你便越早。” 墨止急忙说道:“我努力学!不管旁人如何说我,我都努力学!可沐川叔,你说我学成越早,你便越早来接我,当真么?” 沈沐川故作诧异地说:“这是当然啦,你还信不过我呀,我和辜师兄早说好啦,你学成便让他告知我,我便来接你了。”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辜御清,指得辜御清一脸茫然。 其实他哪里和辜御清有过如此约定,此刻不过是哄着墨止安心待在此处学好功夫罢了,至于未来如何,沈沐川自己尚不知晓如何应对,回想那黑衣人功力高绝,自己即便再次遇上,自问也无胜他的把握,但他多年来虽不在宗门,心中终归还是当初那个嫉恶如仇的白衣剑客,那黑衣人身份不明,一身邪功,放到江湖上,实是祸害,他始终难以坐视不管。 但墨止听他如此说,不由得也是大为心安,原来只需自己全力学好武功,不需多久便能与沐川叔与青岩叔重聚,并肩抗敌,随后周游江湖,这般思索未来,一瞬间便觉得动力十足,好似那般潇洒生活已然展现在眼前,三人纵马驰骋,饮酒食肉,畅快至极。当即用力点头:“沐川叔你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 沈沐川执起墨止的手,将他带到雍少余身前,说道:“雍师兄,墨止我交给你了,还望师兄......” 雍少余挥了挥手,说道:“不用你说,既入我门,我便一视同仁,何况你与我,也并无什么过节,你所求之事已了,便早些下山吧。”说罢,便带着墨止朝玄岳峰方向走去,墨止数次回首凝望,借着夕阳余晖,尽力地将沈沐川的模样深深记在心中,直至沈沐川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这才专心朝前走去。 等待着他的,将是一段全新的旅途。 雍少余带着墨止回到玄岳峰的时候,夜色早已漫上天际,比之金阙峰那般人声鼎沸,玄岳峰则显得冷清了许多,屋宇也全无上清宫那般恢弘,不过是一间院落,几间矮房。 玄岳峰一直以来人丁稀薄,放眼御玄宗之中,也再无哪一峰,比玄岳峰弟子更加稀少的了,只见稀稀落落几间屋宇之间,最气派的便是玄岳峰的主堂——无为堂。 此刻远处却忽听得有人叫道:“师傅回来啦。” 随即从无为堂中跑出一人,那人看着不过二十七八岁,一脸质朴随和,身穿着一件灰色长衫,此人跑到雍少余跟前,深深一揖,道:“弟子见过师傅。”显然对雍少余极是尊仰。随即注意到了一旁的墨止,不禁好奇问道:“咦,这位是?” 雍少余淡淡说道:“这是墨止,自今日起,便在我们玄岳峰住下了,你收拾出一间房间给他住,明日由你开始从头教导咱们门中的规矩。”说罢,也不再理睬墨止,径直朝着无为堂走了进去,再没有多说半句。 “小师弟,先随我来吧。”那道人倒也不见生,领着墨止便朝玄岳峰那几排矮房静室走去,想来那是峰上弟子寝居之所。 墨止见他也不生分,自己心中便也稍稍和缓了些,方才与雍少余可谓一路无话,此人十分严谨冷淡,墨止便也拘谨了起来,不敢多说半句,此番终于得见此人愿意同自己交流,于是便开口问道:“师兄,请问你怎么称呼?” “啊,”那人扶了一下额头,马上说道,“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姓方,名字叫做泊远,咱们玄岳峰上现在一共有五个师兄弟,哦不,算上你,此刻当有六个师兄弟啦,在咱们这六个师兄弟里我算是第一个拜进师门的,今日天晚了,想来他们各自睡了,明日一早,我先将你介绍给他们,随后我们去后山传你门内应知之事。” 墨止奇道:“为什么要去后山告知?” 方泊远笑着说道:“其实我们门规简单,并无太多所讲,而是明日必定要传你些入门口诀心法,这虽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但若是功法传授,从来都是如此在后山传习,你明日只管跟着我走便成啦。” 方泊远走了没几步,又思索了一下,说道:“你别看师傅话少又冷淡,其实师傅很疼弟子们的,你日后与他相熟,便知道了。”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仍自惴惴不安,二人行不过百余步,便到了一间静室之前,方泊远取出火折点亮房内烛火,只见房间十分简朴干净,除却桌椅床榻书案等必备之物,便再无他物,方泊远笑了笑说道:“师弟,今日你就先住下吧,这件房子平日里我们师兄弟时常打扫,今日正好用上。” 二人略略寒暄几句,方泊远将第二日早课时间告知后,便离去了,而墨止独自坐在静室之中,不免心中思念起此刻不知所踪的孙青岩,和一直相伴的沈沐川,更有埋骨江南的父母,然而他此刻心性与之前大异,只是长叹一声,收拾停当了床榻,便上了床榻不再动弹。 沈沐川仰头望向满天星辰,此刻近若咫尺,好似伸手可触,若不是站在重桓山巅,岂能见到这般星空美景?然而此刻面容上却全无丝毫欣赏景致的舒畅神情,反倒多了许多忧虑神色,原来自墨止走后,他又与辜御清相谈许久,二人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江湖中有哪般惊世之才可练就这般功力。 眼前的重桓山渐生云雾四合,除却星星点点守夜弟子手中火烛的灯火外,也再无更多亮光。 他的脑海中,辜御清临别话语此刻言犹在耳。 “师弟,太平盛世当可自闲,可此番多事之秋,尚能自闲否?” 他心中主意已定,随即足下轻轻一点,便翻身朝着山下轻飘飘地跃了去。 第二十八章 真言 翌日晨曦,天色将明,山间浓雾未散,墨止恍一睁眼,只看到屋外浓翠雾隐,一时之间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头脑中一片混沌,坐在床榻上发愣片刻,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只怕要迟了早课,慌忙间收拾内务,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此刻玄岳峰一众人早在无为堂前空场站好,雍少余面色铁青,脸上一片沉穆,一众弟子见师傅动气,各自低头互相看了看,更无一人敢多说半个字,生怕反受了师傅斥责。 而方泊远入门最早,算得上门中大师兄,修为也是众人之中最为高明,此刻也只有他敢开口,于是讪笑着说道:“小师弟昨日方才上山,只怕时间上还没能适应,我这便去喊他......” 雍少余冷着脸将手一挥:“不必管他,自己惫懒,学不得本事也怪不得旁人。”他多年来自己心性沉稳,恪守规矩,自学徒时便孜孜不倦,从不敢懒散一个早课,故而得当年自己师傅垂青,教授玄功法门,终成一代道门高手,而如今墨止居然第一个早课都没能赶上,这也让他着实不满。 正气恼间,方泊远喜道:“小师弟来了!” 众人一齐望去,正是墨止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与玄岳峰众人相见,只见除却雍少余和方泊远之外,另外站着四人,皆着灰衫,此刻都略带惊惶地看着自己,他也自知迟了早课,低声嗫喏道:“弟子......弟子来迟了,对不起大家......” 雍少余本就因他迟到而心怀不满,看他这般迟疑扭捏,心中更添烦躁,大声说道:“要说话便大声说,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站到前面来!”他这话语气颇重,声音响亮,乃是动了怒气所发,当即吓得墨止一个激灵,连忙走到众人身前,脸上一阵火烧,两只手不知道放在何处,此刻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墨止本非含蓄之人,只不过颇有些慢热性格,更兼此刻身处尴尬境地,则更吐不出半个字,雍少余看着又是一阵心烦,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摇着头说道:“泊远,你一会就带他去后山,这门内的规矩我看须得认真给他说明白,等他什么时候早课能上明白,什么时候再传给他心法口诀!” 说罢,袍袖一挥,便带着众人朝无为堂走去,墨止愣在原地尴尬至极,此刻另有一只手拍在墨止肩头。 “师傅生气啦,以后可得早点起床呐!” 墨止抬头一看,是个颇为精瘦的高个子道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透着一股子机灵劲,他见墨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忍不住走过来同他说话稍稍缓解尴尬氛围,他朝墨止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叫做宋泊浮,你既然来了,那我就不是最末啦,小师弟。” “你虽不再是最末的,但你这名字也就别显摆啦!”走在前头的一个宽脸道人此刻也回头憨笑着回应,此人比旁人身材更显圆润些,看着面向十分憨厚可掬,他看了看墨止,也报以微笑,“来了就是自家人,我的名字叫做孙泊崖,算是你的三师兄了,这个家伙宋泊浮,是你的五师兄,你来了,他也当上师兄了,高兴得不行,你别看他辈分不大,这名字里辈分可大了去了。” 墨止奇道:“名字中还有辈分?” 孙泊崖笑道:“他那名字你且再念一念?” 墨止低头默念:泊浮,泊浮,伯父?原来竟是稍有口音便念成伯父二字,故而自带了几分抬高辈分之嫌,墨止不禁微微一笑,那二人本就有意逗墨止发笑稍缓尴尬,见墨止脸上见了笑意,也满心欢喜地带了墨止走进无为堂中。 玄岳峰并非人丁兴旺的大峰,无为堂自然也比不得金阙峰等一众大峰那般装潢极盛,反而更添了几分质朴自然,也正是由于如此,得以让雍少余得以有精力可以挨个教导门中弟子,所谓早课,一者是检查弟子近日来修行进度,二则也是带着弟子将门内口诀心法熟稔于心。 此刻玄岳峰门下六名弟子站在一排,从头第一个便是大弟子方泊远,接着便是二弟子秦泊怀,三弟子鹿泊元,四弟子许泊言,五弟子杜泊浮,墨止自然站在最末一位,雍少余毕竟多年来早已喜怒自化,方才再是生气也不过是对弟子要求规矩严明而已,此刻一一为墨止介绍门下师兄,玄岳峰门下一众弟子虽然并非那般说书先生口中讲的那般个个俊美好似潘安,但也一个个生得质朴纯然,见墨止挨个行礼,师兄们也十分疼爱。 雍少余大手一挥,淡然说道:“泊远,你带着大家齐齐背诵一遍《御玄真言歌》,便算作今日早课了,随后你便带着止儿去后山,传他门内的规矩。” 他这话一出,一众弟子尽皆会心一笑,心知师傅必定还是念着这位小师弟,迁就于他,原来这《御玄真言歌》乃是门派中入门最为简单的口诀,正是给初入门径的新弟子所学,只不过往往这是由接引入门的弟子代为传授,而师傅此刻让大家一同背诵,少不得要指点各种关窍所在,对于初时入门的弟子来说,一入门便有这般待遇,实是大为利好,当下众人便齐声朗诵。 然而虽然雍少余有此好意,却也是有心相试,毕竟墨止随沈沐川并行多日,谁也不知那满脑子古怪想法的沈沐川是否已传了墨止功夫在身上,自古以来江湖中极是忌讳带艺投师,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虽然辜御清站出来作保,但雍少余心中始终不安,自己这玄岳峰本就人丁不旺,要是再教出第二个沈沐川可就贻笑大方了。 《御玄真言歌》从头至尾成本大套有百句之多,然而门中众人入门多年早已熟稔于胸,此刻毫不费力便开始齐声背诵,墨止虽有自闲心诀根基在身上,但一直以来都有沈沐川在旁指导演示,如今听得这般歌谣一样的东西实是全然不通,只听得众人口中诵念着: “道心初萌锤炼体,大道原自涌泉起。涌泉起处自丘墟,气海翻腾起玉波。灵台清明道心静,心静自需盈云门。云门起处走泥丸,灵光照耀满神京。气转蓬然汇天灵......” 这一念便是不疾不徐小半个时辰,听得墨止实是恹恹欲睡,但自己早上已是迟到,此刻更是丝毫不敢睡去,反而强打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这句句记下,他本就极聪慧,这真言歌又较为上口,虽做不到字字如同原样,但也大差不差。 待得众人背诵完毕,雍少余便开始句句讲解各种诀窍所在,他修为何等深湛,即便是这再基础不过的真言歌,在他将来也有诸多全新见解,连方泊远等人听来都是受益匪浅,真言歌所讲的不过是入门弟子一套完整的运功行气的通路所在,原本墨止听着不甚理解,但雍少余讲解极为细致,这一点沈沐川则是大大不如,雍少余每讲一句,便有意多停留片刻,而墨止却是听得愈发起劲。 初时听得几句,还不甚了然,然而越听,参照自己当初修行自闲心诀的经验,忽而觉得这二者行气之法虽有不同,却似乎各自萦绕,异曲同工,越听只觉这二者之间便越是契合甚妙,且自闲心诀乃是沈沐川武艺大成之后所得妙用,自然比之这等入门之法更添诸般深奥,许多处所墨止至今也难以尽会,而真言歌所载此刻听来却更易上手,加之雍少余指点,似是自闲心诀中许多不解之处,此刻也多少有了通悉之感,听到最后,连方泊远等人都略微皱眉,觉得师傅讲得似乎过于深奥,担心小师弟难以学会,但众人打眼望去,却见此刻墨止双目圆睁,听得津津有味,当下各自疑惑不解。 雍少余一边讲着一边用余光扫去,只见墨止听得极是认真,然而脸色并无运功行气时那般红润色泽,心中更是安定,只道他并无其他功法在身上,于是心中暗自欢喜,便将真言歌讲得更为透彻,许多他这些年来新近悟出来的道理法门,也一一告知,他这讲得兴起,一连说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全部讲解结束,方泊远等一众弟子听得十分受用,然而却还有一些处所难以领悟,而墨止实是感觉如沐春风,只觉得方才雍少余所讲配合上自闲心诀诸般妙用,此刻豁然而通,心中一阵舒畅。 “止儿。你来背诵一遍。”雍少余见墨止脸上忽然现了笑容,于是便喊他上来查验一番。 “师傅,小师弟他不过听了一遍,不如弟子稍后到后山再......”方泊远生怕墨止一个背诵不利,惹得师傅再生一肚子气,连忙打个圆场,却被雍少余一个冷眼堵住了话头,一众弟子见大师兄都吃了瘪,也不敢再去求情,只得在心中暗暗祝福这位小师弟。 而墨止此刻心中一阵甘美,莫说是什么真言歌早已几下,此刻他心中只盼望着这早课快些结束,自己才好寻一无人处所好好行气练功,看看这两者功法之中妙处究竟如何。 此刻也不犹豫,站到众人面前,开口便字字不落地将这百句真言歌一一背出,各种虽有几处与原句略差,所幸也并非什么关键之处,雍少余见他背诵虽快却仍有瑕疵,心中已是确定墨止全然未曾学过功夫,当即再无相疑,这才脸色稍微和缓,说道:“泊远,带止儿去后山吧,该传些什么便传些什么,为师十日之后再行查验。”说罢,便背着手回了后堂。 方泊远喜道:“谨遵师傅之命!” 待得雍少余离去,一众师兄便冲上来将墨止围住,他们各自为这位小师弟天资聪颖而开心,玄岳峰虽弟子不多,但比之许多大峰弟子各自攀比心机,这些弟子互相之间纯然以待,实是有如一家兄弟一般,墨止也被众人这般热情问得一阵发笑,只是推说师傅讲解细致让自己记得清楚,至于自闲心诀之故,则闭口不谈。 方泊远笑道:“师傅方才说要我该传你什么便传你什么,又说十日后查验,这意思便是说,要我传你本门入门的内功心法和剑法了,十日后师傅定会在早课上试你武艺,到时候可千万要把握住啊!” 二弟子秦泊怀推了方泊远一下,也笑道:“那还不得是你先教好?小师弟也说了他记得快是因为师傅讲得细致,你要是讲坏了,人家没练好,我看都怨你。” 一众人这般笑闹,墨止心中与众人自是又拉进许多,待得众人再相谈片刻,便也就各自回房修习自身功课,方泊远便拉着墨止往后山走去。 第二十九章 传功 玄岳峰虽在金阙峰之侧,虽不及金阙峰那般正正朝阳,好似龙首,但论起山势险峻陡峭,奇石兀立,却是独此一份,也算自成一派景致。方泊远同墨止来到后山,只见此处山势陡峭奇诡,即使是此刻白天阳光充盈,此刻仍是有云雾缭绕,然而满山苍翠欲滴,竹柏应和相衬,景致十分清幽别致, 方泊远先是将门内规矩仔仔细细地与墨止讲明,所讲不过是些琐碎小事,诸如尊师重道,门内和睦,同魔道势不两立等等,墨止听在耳中,心中便又再复现出孙青岩屡次舍命相救的场景,眼神之中闪过几分黯然神色,好在方泊远也并非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一时之间也没能体察,紧接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白绢交给墨止,上面密密麻麻以蝇头小子写着入门的心法口诀。 原来御玄宗门下自有一套内功心法,名之为《夕霞神功》,其中一共分为三阶,每阶再分一十二段行功,由低至高,每进一段,难度便增一分,直至修至第十二段便是一个极大关口,若能顺利突破则至下一阶段,功力之变化亦如同翻天覆地一般不可同日而语,可这般变化则是更有赖于修行者自身资质及用功程度。这三阶之中,自低而高,各有名讳,第一阶名之曰“霞蔚”,第二阶名之为“丹阳”,第三阶则是至难,名之为“凝紫”,而如今墨止拿在手中的,自然是霞蔚第一段的内功法门,其难度也是最低一层。 然而但凡玄门内功的上乘功夫,大多消耗时日,非朝夕之功,尤其御玄宗这般玄门大派,则更注重弟子根基稳固,故而即便是这第一层功法,资质好些的弟子,也需得十日方得练成,资质若是差些,半月乃至一月之期也是有的,方泊远当场便将自己所知的其中诸多关隘之所一一讲解言明,他自身资质并非门内最高,当初修习足足练了十三天方才成功,故而将心比心,讲解得十分用心。 但墨止其实看在眼中,却只觉又是一阵惊喜,原来沈沐川虽是破门出教创榛辟莽,自创了内外功法,但其实无论是自闲心诀,还是夕霞神功,皆是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虽为异果,实属同根,二者实可互为助益,故而此刻墨止看在眼中,心中实是感觉打开了全新天地一般,心中快哉难以言喻。 方泊远见他听得入迷,也十分高兴,当下先将白绢相传,随即取出腰间木剑来,便道:“师弟,咱们门中一直讲求内外兼修,既然传了你内功法门,当也再传你一套外功剑法,二者并行,方才算得上一套完整功法,今日传你的功夫名字叫做‘归元剑式’。” 说罢,长剑摆开,将这归元剑式一一使将出来,呈现在墨止眼前,这乃是入门剑法,剑招朴实无华,质朴纯然,剑势周密有余而凌厉不足,乃是一套以守御见长的剑法,共分七式,其中偶有进招,却大多皆是守御之法,但在墨止早已修行过饮中十三剑那般绝难剑法之后看来,这般剑招实是不难,当即亦是记在脑中,方泊远演练得缓慢,口中还时不时讲解一番,墨止也是听之记之,但内心之中实是早已记得十分清楚。 方泊远见这位小师弟所学甚快,心中也颇感羡慕,他本非聪慧之人,但胜在肯下苦功,日日不辍,方才有今日修为,他见墨止眼中灵光闪动已是跃跃欲试,便笑道:“师弟,还有一事须得与你相告。” 墨止便问道:“师兄请讲。” 方泊远指了指后山一路怪事铺就的山路,只见云雾横生,怪石嶙峋,极是陡峭,说道:“你每日需自行爬到后山顶峰方才可以开始练功,这是每个入门弟子必经之途。” 墨止抬眼瞭望,只觉得这后山山路实是惊险万分,且山道一侧挨着无边竹柏林,另一侧全无任何遮挡扶栏,稍一不慎便要堕入深谷,哪里还有命在?于是不禁问道:“师兄,这是为什么?” 方泊远正色道:“方才真言歌中已是说清,‘大道初萌锤炼体’,说得便是在修行玄功之前须得先锤炼身体,这般怪石山道便是最好的锤炼之所,所谓内外兼修也有这般外功修行之法,只有将身体练好,后面内息修为才有根基可循,若是人人只得闭门诵经,那岂不成了私塾了?” 墨止闻听,心觉也不无道理,点了点头便要开始攀登,此时方泊远又道:“师弟,这头一日自然是由我带你攀登,你无需担心,然而日后少不得需要你自行攀爬,我需告知你有两件事务必不得含糊,其一便是,无论如何艰难,一定要在日落前回到无为堂,不可等到入夜。” 这话一出,登时让墨止不解,于是便问道:“这是为何?莫非师傅见我们回去晚了要生气?” 方泊远摇了摇头,说道:“非也,你虽尚未正式拜师入门,但这也是师傅爱惜弟子所定下的规矩,你昨日也见了,入夜之后,山间起雾,目不能视,纵然是多年居于山上的长老们,尚难以算清道路,何况这山道又险,你自己乱闯只怕会有危险,故而决不能入夜不归。” 墨止心中暗道:“量这山路虽险能有多难?有半日时光还能爬不完?”当即却也点了点头,道:“明白了,那第二事?” 方泊远继续说道:“第二件事便是不可踏入山道旁的那片竹柏密林。”说罢,指了指山道左侧,一片苍翠中竹柏如海,望着十分舒适,墨止立马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方泊远说道:“若是寻常山路白日自然无云无雾,而这密林之中即便白日之间,也自有薄薄一层烟雾弥漫,且这其中也算是当今掌教真人设下的一道抵御外敌的屏障,用以保卫玄岳峰后身不至于遭遇大批敌袭,这林中道路纵横,暗合奇门遁甲星象堪舆之术,环环相扣,殊难破解,即便是我们也一直未能明了其中奥妙,一个不慎只怕便要乱在其中难以自拔。” 墨止心中微微一惊,忍不住又看了看那片竹柏密林,果然一阵乳白色云雾横在其间,初时看来只觉仙境一般,现在看来却多了几分幽深诡秘,危机四伏,当即也点头应允。 方泊远笑了笑,说道:“不过这两条禁令,一般是不会有人违背的,毕竟性命是自己的嘛。来,师弟,我带你熟悉这后山攀登之路。” 说罢,两人便开始一前一后地攀登起来,起初墨止只觉得这般山路能有几分艰险,而到了自己亲自攀爬时方才发觉,这般山路比之昨日山门所行,更是难了数倍之多,脚下怪石锋利难行,山势陡峭百折千回,实是从未见过这般山势,只爬了直线不过片刻,已是连转了数个弯,墨止不禁累得浑身起汗,口中连连大喘。 “你第一次爬,必然不顺,不过无需担心,这等山路只需日日坚持,很快也就练出来了。”方泊远站在墨止身侧,话语温和,也不急着相催,只等待着墨止气息均匀,便又带着他一路前行,路途间但凡有险阻艰难之处,他也会停下来着重相告,墨止见他便说便行,仍是气息稳当,只感叹御玄宗不愧为玄门正宗,门下弟子功力如此扎实。其实方泊远入门已有多年,功力自然非他数月短功可比。二人便是这般一连攀爬了小半日,这才缓缓登上山巅。 墨止此刻已是累得脸上一片发白,胃中也翻腾着有些恶心感觉,方泊远连忙从腰间取出一粒棕色药丸,给墨止服下,说来也怪,这药丸看着不大,闻着也是一阵药香,服下之后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顺着嗓子延伸到了四肢,登时觉得精神大振,那般疲惫所带来的恶心感顿减,方泊远说道:“这是师傅炼制的药物,专门平复疲累的,他昨日便交给我了,知你今日必能用上。” 原来雍少余实则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墨止虽然还没正式拜师,又是沈沐川带来的人,但他也不藏私,早在昨日夜间将所需传授的功法告知了方泊远,更将所炼丹丸相赠,早上那般呼叱也不过是气恼中的话语罢了,墨止听闻,心中一暖,自然也对这位师傅有了新的看法。 后山之巅清净自然,是一片不大的平台之所,四下里云雾渐生,四周石台也比之山路上的圆润许多,生着些许青苔,四下里可见松柏残枝些许,竹叶遍地,想来是玄岳峰一众弟子早已过了炼体这一关,故而多年来已少有人至,只稍歇片刻,墨止便觉自身气力恢复许多,想来雍少余手中药物果然效力非凡,他本自早课时便早已想着将自身功法融会一番,早就急不可待。方泊远也就此下山而去,两人约定黄昏时分,二人重聚于半山腰,一同回到无为堂中。 墨止此刻盘膝静坐,深吸一口气,照着白绢上所载法门运功行气,这一番只觉胸口一阵畅顺,四肢百骸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曼妙感受,体内自闲心诀所成功力竟是不催而自起,两股气劲虽不相同,却全不互斥,反而相互交错,水乳相融,引得浑身一阵舒畅,看来自己之前猜测的完全不错,自闲心诀与御玄宗武功一同修炼竟是互为臂助,可有事半功倍之效,他心中暗自窃喜,暗暗说道:“沐川叔想来也是早感受到了这一点,方才带我拜入御玄宗,好在最短时间内提升我的功力。” 这一下气运几个周天,墨止感觉经络之中通行无阻全无窒碍之处,原本这夕霞神功第一层的心法口诀中有耗时难处所在,此刻在他双修之下看来却全然是一片坦途,如同纵马驰骋万里平原一般临风畅顺,两大心诀修为境地只在这片刻午后都大有助益,不觉间,本需数日方才能有所成的第一段心诀功法,墨止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完成。 待得他回气睁眼之后,只觉眼前一阵灵明通透,浑身气息也一阵舒畅顺遂,心中已知晓自身功力有所长进,再回头去看那白绢之上所载,却是已经全数修习掌握,再无丝毫滞涩。 然而时间距离傍晚还尚有时辰,墨止闲极无聊,便在地上拾起一截松枝,在心中回想起方泊远方才所教授的归元剑式,随手演练了起来。 墨止借着方才记忆中方泊远演练之道,由头至尾挥舞开来,七式过后只觉甚是简单,其中也无甚特别的奥妙之处,比之饮中剑法实是大为不如,其实他却也不知,方泊远只为他演练了一遍归元剑式,其本意虽是想要传授,但却打算着等墨止心法修习渐成之时,再详细操演,可哪曾料到,墨止心法修习速度实是前所未见,更兼早有饮中剑法的基础,故而这质朴平和的剑法是一见即记。 归元剑式虽是御玄宗入门剑法,但招式守正醇合,绵密朴实,七式剑招虽是不多,但若是练到通彻境地,亦能守御如山,莫可近身,但真就论起招式之凌厉精妙,比之饮中剑法自是大愧不如,若是换做当初的少爷墨止,只怕早就随意操演几手便弃如敝履,可如今墨止却是心知简单也丝毫不敢怠慢,将这剑法又演练数遍,直至行招间渐趋灵活,这才作罢。 墨止方才将松枝撂下,忽而听得空中似是传来一阵衣袖飘扬之声,随即立马警觉,抬眼瞭望四周,只见云雾四合,夕日渐升,雾霭霞光交相辉映,极是美妙,更无一人身影在。 他心中起疑,见傍晚时分又至,自己半日来沉迷于内外功修习,时间不觉间也过得极快,墨止潜运气劲,只觉胸中又是一阵舒畅,心知这半日实是大有长进,不禁心下大悦,哼着小曲便朝着和方泊远相约的山腰处走去。 然而只待他刚刚转下石台山巅处,云雾中竟是转出一道身影,那人生得颇见威势,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山门前策动剑阵欲要拦截沈沐川的三云道人,他方才借着轻功之力倚住山壁,方才没被墨止发现,他死死盯着墨止背影,冷笑一声,再催轻功借着云雾隐没身影,竟是攀着峭壁险要处,径直先往无为堂一路奔去。 第三十章 猜忌 夕阳的暖风吹拂着山间缥缈不散的云雾,散发出一阵令人感到温暖的橙色光芒,天上的日光正渐渐变得火红,晚霞像是燎原大火一样渐渐燃满了一整个天际,显得妖娆而又迟暮。只是这般火红之后,便又要遁入一片蓝紫色的夜幕,日复一日,循环不息。 方泊远与墨止踏着余晖终于下了后山,回到无为堂时,炊烟尽散,饭食早已备好,只是此刻雍少余却没有同往常那样端坐在桌前,只有一众弟子恭恭敬敬地排列而坐,雍少余的房门却始终紧闭。 及至墨止踏入门口,雍少余的房门这才打开,而从其中走出来的居然是三云道人,只见他与雍少余二人只是微笑寒暄,显然密谈已毕,正朝外走去,与墨止正巧遇到。 而三云却好似全然没有看到墨止一般,只是视若无物地擦身而过,墨止见雍少余也随后跟着,他虽对三云并无好感,但今日通过方泊远所说种种,对自己这位师傅已大为改观,当下便拱手便欲行礼。而雍少余只是冷冷地横瞥了墨止一眼,也并未停留,随即笑着同三云一同出了无为堂。 墨止略感尴尬地搓了搓手,但今日虽只一个下午,他所得的进步实是不浅,心中喜不自胜,当下也就没有太过在意,便也来到最末一个座位坐下,而片刻之后,雍少余亦从门外折返,只是回来时,已是眉头紧锁,似是极为烦躁,方泊远上前正待汇报今日所传内容,岂料雍少余只是袍袖一挥,冷冷道:“吃饭!” 一众弟子互相对望一眼,皆不知晓师傅这是何故如此,想来或是与方才密谈有关?几人各自不敢妄自猜度,连忙夹起桌上小菜疯狂送入口中,不敢再多言半句。 众人便是在这等安静又尴尬的环境中默默用餐,雍少余仍是脸色铁青,吃到一半,也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这般态度与之前暗中细心叮咛方泊远时极为不同,方泊远也是心怀不解,于是试探着问道:“师傅,您看小师弟他也入门一天了,我们何时摆香案......”他本意是询问师傅何时能让墨止正式拜师入门,也算是正式入了玄岳峰的门,而雍少余则是猛地一拍桌子,“砰”地一声脆响,劲力之大震得桌上碗碟几乎飞了起来。 “摆什么摆!爬个后山还用了一整天,先把炼体这关炼明白了再说!” 这一番断喝实是吼得墨止又是心惊又是心寒,他并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师傅气成这个样子,但其实不止他一人,余下一众弟子也各自大吃一惊,本来玄岳峰人丁稀薄,往往有新徒弟入门都是雍少余极为高兴之事,而如今究竟何事让他这般气恼? 雍少余脸色铁青地坐在桌边,眼角时不时地暗暗瞥着墨止,从墨止回来时他便已看出,只是单单一个下午,墨止下山时气力已大为增加,呼吸比之早晨时更为绵长,能在一日之内取得这等进度实是天赋异禀,但此刻似乎墨止越是聪慧,他看着便越是心烦意乱,脑海中时刻回想起方才,三云道人突然前来,二人密谈时所说话语。 “雍师兄,你好糊涂啊。”三云道人开口便道,“玄岳峰的百年清誉,师兄竟能弃如敝履?” 这话一出,雍少余登时满头雾水:“三云师兄这是何意?” “掌教真人与你如何说来?只叫你要将这个孩子‘带好’,可曾说过,让你把他‘教好’?一字之差,可是判若天渊的意味,师兄可明白掌教真人言下之意了么?”彼时,三云道人微笑着呷了一口清茶,脸上的笑容含义不明。 雍少余头脑中一阵急转,他并非是那般急智之人,一时之间也没能明白三云道人所说究竟何意,于是便问道:“三云师兄的意思是?” “若是掌教真人让你无比教好这个少年,那么你传下玄功,悉心指导,自然无碍,日后成为正道栋梁,自然为你玄岳峰争光,可掌教真人只说带好,护他周全,不死而已。那可未必就是要你一定要倾囊传授之意啊”三云道人笑呵呵地说着,但眼中狡黠神色却是一闪而过。 雍少余被他说得一阵疑惑,但眼前这位三云道人,乃是金阙峰上掌管整个宗门清规、刑罚以及山门守卫的长老,可说是位高权重,自身修为又高,为人更是严厉狠辣法不容情,虽非五峰首座,但其威势却是极高,几乎只在掌教辜御清之下,他这般所说,实是不能不让雍少余一阵错愕,当下也只能试探性地问道:“三云师兄,这层意思,可是掌教真人托你传下来的?” 三云道人一听,立马大笑几声,说道:“掌教真人怎会如此说,这一切皆是师弟自己妄猜而已,师兄不必介怀,师弟今日冒昧了,还望师兄好好教导这位沈沐川所带来的少年,日后为玄岳峰争光添彩,当在不远呐。” 他这话说得轻巧,但话中讥讽与警戒已是昭然若揭,句句皆如利剑,而雍少余本就讷于言辞,一时之间更是无话可接,三云道人见状,便笑着站起身子,说道:“师兄如何打算,可要趁早想好,若是有心传功,也无不可,但究竟传到什么地步,这里面文章可也多了。”说着拱手行礼:“师弟我言尽于此,师兄好好斟酌,告辞了。” 雍少余思绪万千回到此刻,心中烦闷已极,他虽非急中生智那等机敏,但毕竟仍是心思缜密之人,此刻心中主意稍定,便长出了一口气,一众弟子了解自家师傅习惯,似这般长出一口气,便是有话要说,各自放下手中碗筷,安静聆听,雍少余略略调整心境,开口说道:“为师方才情绪不好,泊远,你且将今日所传给止儿的功法及他所学进度一一同大家说一说。” 方泊远立马起身,望了望墨止,温和笑道:“今日所传门内清规十则,传下夕霞神功霞蔚阶第一段内功心法,及归元剑式,师弟所学甚速,但我想着这两者皆非一日之功,且师弟尚在炼体阶段,故而并未相试功力,待得师弟内外功皆有小成,弟子便再秉明师傅,传下第二段心法口诀。” 其实他哪里知晓,若是他今日以内力试探墨止进境,只怕会大吃一惊,如何这等旁人须得十几日完成之功,他竟能一朝修习完毕?所谓想要的内外功皆有小成的目标,墨止不过一个下午便都已达成,此刻墨止在功力之上的尽展,与他上山时相比早已全然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但如此变化自然是在玄岳峰众人意料之外,连雍少余这等高手也不曾想过会有这等迅捷的修行速度,故而此刻也是点了点头,说道:“止儿这才上山,炼体之途只怕仍需时日,现下不急行什么拜师之礼,只等他有所小成后再说,等止儿可在一个时辰内往返后山时,我们再说下一步,至于传授内功心法之事,泊远你务必提前告知我方可传功。” 方泊远闻听后,一阵不解,但仍是低声应和,原来雍少余所说,与玄岳峰往日传功极为不同,往往“霞蔚”阶功法并非门内十分的密辛,直至五段之前,都是方泊远自己可自行判断传授给师弟的,可如何对小师弟,师傅竟是这般谨慎? 用过晚饭,墨止终于回到自己房间之中,这一天所得丰厚,可体力消耗也是颇大,他透过窗棂,望着漫天星斗,每每到了此刻,他便担心起沈沐川与孙青岩二人,沈沐川上山之前,与黑衣人交手受了内伤,也不知是否痊愈,而孙青岩则更是双臂大伤初愈,又要面对赏金游侠围捕,不知安危如何? 思之及此,墨止又是一阵焦急难耐,恨不得此刻便把御玄宗之中所有本事尽数学全,奔下山寻找他们二人才好。 可世事岂能尽如人愿?墨止长叹一声,回到自己床榻上,盘膝而坐,暗暗运起自闲心诀之中法门,但不知何故,此番循着心诀所载法门,却是忽感一阵燥热窒涩,气海之中一阵翻腾,墨止瞬间如置身火海,极是难受,急忙撤功。虽只片刻,但已是满头大汗,实是度秒如年,心中忍不住一阵惊惧。 “想来沐川叔当初所说不假,自闲心诀必须要自身心境闲适安宁,才能顺利修习,方才是我激进了。”墨止心中暗暗想着,连忙平复心情,待得稍稍和缓之后,方才再度行气,这一次才稍感舒适。 翌日墨止早早便到无为堂前等候早课,虽是弟子中头一个就位,但雍少余却已站在堂前了,见墨止最早前来,虽也并未露出笑容,但也是微微点头,心中颇感欣慰,暗忖着这个孩子日后当时习武练功的绝好苗子,但转念便又想到昨日三云所说,旋即心中又感五味杂陈,生出一阵烦恼。 不多时,一众师兄弟便接连到齐,而这一次早课便都是些道经讲述,实是再与武学毫无干系,持续时间也大为缩短,故而墨止来到后山时尚未见阳光。 他生性不甘为人后,自上山时被那徐浣尘远远甩在身后时开始,他心中早已憋着一股子求胜之心,此番依着方泊远所告知路途,便纵身攀登,然而玄岳峰后山石道除却怪石嶙峋、百转千回之外,另有一极大隐患,便是这山间浓雾环伺,石路之上极是湿滑,稍有不慎便要重重摔倒,如此便需攀登者脚下似生根茎一般稳固才行。 墨止连攀连摔,及至攀爬到半山腰时,已摔了不下六七个跟头,屁股上十分疼痛,扶着一根石柱大喘粗气,但他昨日攀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所行也并无多高,便已体力难支不得不停下休息,但今日居然一口气爬到半山腰,且自忖体能消耗也远远小于昨日,心中一阵大喜,正待继续翻身上爬,忽然耳畔风声一响,随即左肩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原来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径直砸到了自己肩头,同时一声哄笑传了过来。 “快来看看,这便是那个大祸害带回来的小祸害!” 第三十一章 折辱 大祸害?小祸害? 墨止心中一转便知晓这两个祸害指的正是沈沐川与自己,心头一股怒火恁地骤起,目光所及,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灰蓝道袍的道童,看样子比自己稍稍年长,莫约十五六岁,圆脸微胖,生得有些清秀模样,而脸上一派鄙夷倨傲,这样的神情忍不住让墨止猛地回想起当日危害乌袖镇的那个矮胖子孟展,这稍一联想,心头登时怒火更炽。 “你胡说什么!”墨止几步跃下怪石,直冲到此人面前。 “哦呦哦呦,小祸害还真是个暴脾气啊,哈哈哈。”那道童举着双手略略后退,口中兀自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以为,那个大祸害沈沐川名声大得很,他带来的小祸害,怎么也得有些本事,可你怎的连这几步山路都攀登得这般残废?依我看,你不仅是小祸害,还是个小残废?” 墨止听他这般说,心中原极愤怒,但此刻心中急转,暗忖道:“这人想来是故意寻我消遣挑衅,我不可与他动怒相争。”于是强压心头怒火,只是忽地后退一步,咧嘴笑道:“失礼了,这位师兄想来是早已炼体结束了?似这般高山怪石,定可如履平地。” 道童微微一愣,墨止忽然这般态度急转着实让他一时没能适应,但旋即再起一脸傲色,说道:“这是自然,你这般小祸害走不得,我却走得!” 墨止摇了摇头,故作夸张地说道:“我看未必,别看我入门才一日,但我觉得你可未必是我登山的对手,我登山的本事在我们玄岳峰可排得上前十之列。” 其实墨止这般说的并无错处,玄岳峰上即便算上雍少余此等首座长老,都不过七人,墨止只说自己位列前十,甚至还是谦虚了,只是他此刻有意以言语相激,探听这胖道童底细罢了。 “啊呸!”那道童果然被激得一口啐道,“你们玄岳峰算得什么?在你们这等偏系旁支的侧峰排个前十,也不嫌丢人,若是在我们金阙......”他说到此处猛然醒悟,再连忙把嘴一捂,却也是只堪堪收了个“峰”字,已然露了底,心中大叫不妙,同时怒从心头起,心道这小祸害果然满心诡计,实在是卑鄙不堪! 墨止坏笑着说道:“啊,原来是金阙峰的师兄啊,让我再猜猜,可是金阙峰三云师叔的弟子?” 其实他初入门庭,对于金阙峰也不过就知晓辜御清及三云道人两个完整名号而已,但他自忖辜御清贵为一门掌教,又是那般和蔼宽厚,绝无可能纵容门徒前来消遣寻衅,反倒是那恶毒的三云道人,一直以来与自己明里暗里的制造事端,昨日也是他同雍少余密谈过后,使得自己修习之途横生阻碍,于是墨止随口便胡扯那胖道童定是三云门徒。 胖道童急得满脸通红,此刻牙齿狠狠摩擦,似是恨不得把墨止整个嚼碎了才能平缓心中愤恨,原来他的确就是金阙峰三云道人门下,但此番前来却并非三云道人指派,而是从来师尊喜好,都能影响弟子所为,三云道人一向不满沈沐川当年狂傲本色,自己当年也曾数败在其手中,一直耿耿于怀,恨屋及乌之下,墨止自然也便成了他往日口中奚落的对象,门下弟子闻听自然也是替师傅气恼。 这道童却是个激烈脾气,竟是自行寻上后山来,此人名字叫做闵清泉,虽说年龄不过稍长墨止一两岁,可却是自幼入门,也算得上各峰二代弟子中根基较为扎实的一个,此刻猛地踏上一步,指着墨止的鼻子说道:“小祸害,我今日饶了你,可你不能与任何人说我今日来过,你我就算两清,如何?” 墨止抬手就把那胖手从自己鼻尖前扇开,他自幼最不喜旁人这等指着自己言说,此刻更是恼上添恼,说道:“凭什么?你辱骂完就这么走了?那小爷我这耳朵可还想听你过来好好道个歉呢。” 闵清泉见墨止摆出一副市井模样,反倒冷笑:“叫便叫了,你待如何,我偏偏不道歉。” 墨止心念一动,再看了看这山道陡峭,旋即计上心来,一指后山山巅,说道:“不妨这般,我们攀登这道山峰,你要是输了,老老实实道歉,我若是输了.......” 闵清泉急不可耐地吼道:“你就自称小祸害小残废,给我磕三个响头!” 墨止昂然道:“好!” 二人于是并肩而立,墨止说道:“金阙峰师兄,你拿个石块扔出去,待得那石块落地发响,你便可开始攀登。” 闵清泉眉头一皱,但仍是去寻石块,口中兀自说道:“小祸害你别喊我金阙峰师兄,我名字叫做......糟了!” 原来他抬眼一看,墨止早奔出数丈之远,此刻已将自己远远落在身后,墨止一连坏笑,仍不忘回头吐了下舌头,闵清泉怒吼着拔腿便追,然而他今日也是偷偷跑到玄岳峰上,对这后山地形极是不熟,玄岳峰后山山道更是急转颇多,他便只得跑三步停一步,欲要寻个扶手,又被锋利怪石硌住,心中一边恨恨地奚落玄岳峰是个什么破烂所在,一边又骂着墨止小祸害果然全是阴谋不讲规矩,但腿上仍是尽力追赶。 他虽起步已落了下风,但毕竟入门时日更长,内外兼修虽远远不及长老之功,但比之墨止可是强出一大块,饶是地形不熟,此刻竟也是步步紧逼,便要追上,墨止听得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余光已瞥,却见闵清泉一张胖脸此刻因怒意而显得通红一片,正正是要追上自己,心中也是不慌,反而脚下忽然放慢步子,闵清泉见他脚下突地一慢,只道他是力竭势穷,口中呼号道:“小祸害,给我下来!”说着,身手便朝着墨止背心抓去,欲要将他整个人提将起来摔在脚下,非得踩着他身子叫他喊自己小祸害,方才能让自己心中宽慰快哉。 可墨止好似背后长眼一般,身子猛地朝右一转,正巧避过闵清泉抓取势道,同时脚下一勾,左掌一推一送,闵清泉顿时横着飞了出去,径直摔在石阶上,他身形又圆,撞上山壁之后竟也不停,骨碌碌地又自行滚了回来,刚巧回到墨止脚下。 原来方才墨止也是急中生智,用的正是沈沐川当日所传借力打力的道理,其实这本是武学之中极浅显的道理,尤其在道门之中更是倡导道合自然之法,然而闵清泉却自恃武艺远胜墨止,故而全然不防,竟是全力施为,这才让墨止寻到一丝扭转之机,此刻一脸鼻青脸肿,鼻子中更是淌出血来,想来是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眼光再清晰时,只见墨止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脸讥讽。 “你可呼!”闵清泉怒吼道,但却只觉得口中发声也是一阵含糊,原来这一摔之下,门牙也被撞掉一颗,此刻口中漏风,说话也平添滑稽。 墨止强忍住笑意,故作满脸惊讶,说道:“师兄你好不讲道理啊,你回想一下,我说的可是,待那石块落地发响,你便开始攀登,我可每说我要同你一道开始啊。” 闵清泉稍稍回想,惊觉自己竟是吃了个哑巴亏,心中更是恼怒,脸上憋得通红好似寿桃,挣扎着站起身子,刚想抬掌教训墨止,却忽地感觉左臂一阵剧痛,原来竟是因这剧烈一撞左臂整条脱臼,此刻哪里还发的上半分力道? “好小着,好小着,你等呼!”闵清泉站起身子浑身狼狈,捂住左臂,鼻孔又淌出血来,堵住鼻孔,门牙又渗出血来,一支右手忙得上下翻飞,墨止笑道:“金阙峰的师兄,你快些回去吧,牙长好了记得来给我道歉,记住了,小爷我不听漏风的道歉。” 说罢,也不再搭理,径直朝着山巅再度行去,这一场闹剧虽耽搁时间,却在墨止看来极是畅怀,经过这一番比试,自觉登山之速更有提高,心下一阵舒爽,看着满山云蒸霞蔚碧翠盈天,更是无比雅致可爱,口中忍不住还哼起了小调。 可到了山巅欲要练功时又再犯了难处,原来他自昨日,第一段的功法便已大成,今日居然是无功可练,再依着第一段的功法行气,虽是有巩固内息之效,但却无再进一步之功,好在自己尚有自闲心诀的法门在,当下收敛心神,依着自闲心诀的法门气行周天,此番他有意调整心境,维持着自闲安然,尽可能无波无澜,果然感觉顺畅许多,他自修行两门心法后,修为提升之速远超雍少余等人想象,二者互为臂助之下,竟能两相融汇,个中融合更是大于彼此相加之力,此番他内劲之大,比之寻常霞蔚阶两三段的修为都不落下风,不过这一点墨止自己竟是不知,只在山巅修习内外功法,全心沉浸极是舒畅。 墨止方才在山巅耍完一整套归元剑式,累得满头汗水,正取出腰间竹筒,欲要饮些清水,忽只听到远处一阵脚“噌噌噌”地疾奔,听声音竟是不止一人,还未等墨止仔细看清,竟是一道黑影从云雾中径直冲了上来,也不言语,径直扬手左右开弓,给了墨止两个嘴巴。 此人下手极重,墨止被打得晕头转向,双颊登时红肿了起来,连退几步便坐倒在地,眼前一阵金星直冒,张口便吐出一口血,稍稍定神之后才看清眼前之人也是一身蓝灰袍子,比之闵清泉更加高大几分,也更加膀大腰圆,此刻满面得色,喊道:“闵师弟,就是这个小祸害欺负你不成?” 墨止歪过头,只见闵清泉此刻左臂显然已被接上,只是难以自如垂摆,只是鼻青脸肿尚未消肿,此刻也从身后追了过来,见墨止被打翻在地,兴奋地喊道:“小祸害,你也有这一刻!” 那大胖道士看着已有十八九岁,生得高壮,此刻一脚踩住墨止胸口,恶狠狠地说道:“师傅说过,那个沈沐川当年就是个悖逆师门的祸害,你是他带来的,想来必定是个小祸害,还敢使诡计诱骗我师弟,你此刻给我们连磕五十个响头,每磕一个,便喊一声‘你是小祸害’,我便饶了你!” 墨止躺在地上,却故作呆傻,口中喃喃对胖道士说道:“你是小祸害......” 胖道士大怒:“说我是小祸......臭小子你寻我开心是不是?!”当即身手将墨止提了起来,单手握住墨止手腕,反手一拧,使了个“分水擒拿手”的功夫,便将墨止手臂反向止住,此人功力已是远远胜过墨止太多,如今这等功力施加于身,墨止实是全无回旋余地,只得束手就擒,那胖道人口中喝道:“小祸害,你服是不服!” 墨止此刻手臂阵阵剧痛袭来,但他心性好胜坚韧,此刻竟是全然不退半分,口中字字铿锵,喝道:“不服,你个大肥猪,小爷我凭什么服你!” 那胖道人闻听也是更为光火,手中力道再加几分,又再喝问:“服是不服?!” 墨止猛地喘了几口气,此刻痛感急剧传来,他整个身子都忍不住随着颤抖,但口中依旧回道:“小爷我,就是不服!” 胖道人怒极反笑:“好好好,我教你不服!”说着,手掌猛抬,墨止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竟是也被卸了膀子,但他只是狠咬嘴唇,直至鲜血渗出,仍是不喊一声,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面色惨白异常,回过神子,双眸之中几欲喷火,死死盯住眼前大小两胖。 胖道人心中一惊,他只道是给自家师弟出气,却不想墨止实是又臭又硬的脾气,不觉间竟下了重手,门规曾言明不可以本门之术,施加于同门之身,他二人既是三云门徒,更是了然于胸,当下也慌了神,连忙说道:“你这小祸害......你伤了可不怨我,是你先欺辱我师弟的,今日暂且饶了你,日后可别犯在我等手里!”说罢,两人便飞也似地逃下山去。 墨止独自站立于后山山巅,见着霞光微芒,竟是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立足不稳,但他连忙运劲强撑,堪堪站定,一口银牙紧咬,忍住伤痛,一步步地朝着山下蹒跚走去。 第三十二章 报复 方泊远听罢墨止话语,皱眉叹道:“怎就这么不小心。” 说罢,便从无为堂的药房中取出跌打药物,先将墨止手臂重新接好,再敷上药物,墨止方才接续臂膀只痛得一阵龇牙咧嘴,但这药膏涂抹上去,却感觉到一阵清凉之意渐渐晕开,将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感渐趋消弭。 他自后山下来时,天色已近昏暗,身后山路已被云海渐渐漫上,无为堂中一众人正预备着点上火折上山寻找,生怕他出了意外。但当墨止捂着那般伤势出现,仍是让一众师兄大为心疼,当下七手八脚忙不迭地或打来热水,或取出药膏,把墨止围在中间,询问伤势情由。 然而墨止心中却是倔强非常,口中只说自己是下山时不小心摔伤所致,对闵清泉等二人前来挑衅,口出不逊之举却是一字不提,倒非为包庇那二人,而是墨止下山时心中便暗暗想着:若是告知师傅师兄,无论如何处置,只怕是都没法子让我亲自教训那两个怂包了。这般思索之下,墨止对那二人更是越想越气,非得找个机会好好整治那二人一番,方才可写心头之恨。故而无论师兄如何问询,都只是推说自己下山时脚下拌蒜,一时不慎跌倒所致。 雍少余端坐于桌前正座,只是冷眼瞧着一众弟子忙活,待得众人稍定,雍少余这才斜着眼瞥了瞥墨止手臂上青紫色的印记,口中淡淡说道:“见过炼体攀登的不少,能把自己摔成这样的可不多见。” 杜泊浮见师傅开口,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他本就极其机灵,一眼便看出师傅口中虽是带着责备,但心中并非全无心疼爱护之意,当下一脸笑嘻嘻地说道:“师傅你看,小师弟摔成这样,究其原因还是这些时日练得太狠,他才刚来,依我看呐不如......”他这般说下去,便是想要替墨止争取个几日歇息。 然而雍少余只是呷了一口杯中清茶,皱了皱眉,说道:“泊浮,咱们灶上的菜,是不是该端上来了?” 杜泊浮猛地一拍脑袋:“哎呦!光顾着看师弟了,险些把菜做糊!”说着便一溜小跑地钻进了后厨,只听得一阵碗碟叮当之声响起,不多时,杜泊浮便端着最后一碟子炒青菜从后厨里跑了出来。 “菜齐喽,小师弟,你今日可得多吃......啊!” 众人听他忽地惊呼出口,齐齐望去,却见杜泊浮原来不知踩到什么湿滑之处,竟是身形一个不稳,摔了出去,手中菜碟也被扔到了半空,方泊远正要上前扶住,却见雍少余已是抢在身前,单臂只在杜泊浮背门轻轻一触,杜泊浮整个失衡的身体便被生生地重新匡正站稳,而雍少余另一只手却并不直接接下那碟飞在半空的菜碟,反而倒拧着臂膀,反手将菜碟托在掌心,旋即身子一退一转,臂膀自然回旋正位,随即手掌一托,反倒将那菜碟本身旋转的势头顿时反了过来,随着菜碟重新端端正正地落回桌面,其转势仍是旋了数圈方才缓缓停下。 雍少余这一番动作几乎全是在兔起鹘落之间转瞬而成,动作行云流水又均顺势而为,其中蕴含其多年精深功底可见一斑,看得众人一阵目瞪口呆,还不及众人叫好,他却冷然说道:“一个登山能摔倒,一个端菜能摔倒,我倒看看我们这玄岳峰还得摔成什么样子,吃饭!” 杜泊浮方才眼见自己便要横着摔出去,霎时间只觉师傅虽只单臂轻点自己背门,但一股莫大柔劲却是透体回旋,将自己身躯稳住,心中对师傅敬仰之情顿增,但他心中却是不解自己如何就能摔了出去,再去看时,只见方才湿滑处竟是留着一滩水迹。 “这里!我刚才跑进厨房时还没有一滴水,出来时怎就多了些许水迹?这可真奇了!” 雍少余一脸不耐烦地将杯中茶水饮尽,敲了敲桌子:“老五,你究竟吃不吃饭?” 杜泊浮一见师傅发话,也不敢再多说,只是不解地搔了搔头,便坐回了桌前。 雍少余一边夹菜,一边有意无意地瞟了墨止一眼,也不多说,仍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而墨止却是福至心灵,脸上微微显出几分笑意,原来他何等机敏,方才雍少余动作之中虽是行云流水,却有一处动作稍显冗余,原本在菜碟被丢上半空之时,雍少余只需挺掌正正接下便可,然而他所用的却是反身背拧之姿,反手将菜碟接下,若是在往日,墨止见到最多只是稍稍疑惑,却看不出关窍,但今日他方才被分水擒拿手折住臂膀,那等姿态他看来却是无比熟悉,竟是雍少余一早看出他臂上之伤并非摔倒所致,而是分水擒拿手的招式致伤,但墨止口中不语,雍少余自也了然其意,故而借着救菜的当口,为他演示手臂被反折制住后,如何借劲反制之道,所用的便是御玄宗之中“借退化引”中“借”字诀和“化”字诀的道理。 墨止心知雍少余口中不说,实则是有心点拨,心中一阵温暖。 饭后墨止回到自身房中,依着方才所记所见,暗暗操演几遍,心中已是对如何破解那胖道人的擒拿手功夫尽数了然,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欢喜过后,仍是心头怒起渐渐再占主导,白日里那两个道人对自己和沈沐川多有诋毁,不教训一把实在是心中愤恨难平,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臂,只觉得手臂上劲力渐渐恢复,痛感也已消弭大半,想来伤势并无大碍。当下偷着熄灭烛火,蹑手蹑脚偷出房门,静悄悄地朝着金阙峰方向跑了去。 重桓山山势险阻,但皆在外围,实则内里各峰之间皆修着山道,便于门内行走通传之用。墨止当日处上山时修为尚自不足,攀登起来极是艰难,然而不过两日时间,修为已是大进,如今在山道上暗自行走已是十分轻便,行不多时,便见迎面缓缓走来两个巡夜弟子,各自生得面白胖脸,正是闵清泉和那胖道人,正提着灯笼在山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巡视着,墨止心中暗喜,心道:“真就踏破铁鞋无觅处,冤家路窄!”当下在地上随手抓了一把烂泥握在手中,翻身躲进一旁的山石背后侧耳静听。 “皮师兄,你说那个小祸害会不会把咱们教训他的事告诉雍师叔啊?”闵清泉一边提灯慢行,一边心有余悸地问道,显然是对白天之事仍不放心。 那皮姓道人却是恶狠狠地说道:“我怎么知晓!你也是的,入门五六年了,怎的还能被他一个入门两天的给教训了,说出去简直给师傅丢人现眼,还得我过去给你出气。” 闵清泉连忙回嘴:“是那个小祸害实在诡计多端!我被他算计了,这祸害,实在是害人不浅,日后我们得了空,还得去教训教训他不可!” 皮姓道人闻言,反倒生出一抹坏笑:“嘿嘿,我想着,依那雍矮子的个性,若是那小祸害同他讲了,只怕早就风风火火地来寻师傅了,此时不来,想必定然无事了,日后我们但凡有不顺心,便溜过去教训小祸害一顿,如何?” 闵清泉一脸惊喜,笑道:“瑞清师兄说得妙啊!” 墨止听在耳中,心中冷笑:“两个不知死活的,真以为我是任你们随意拿捏得软蛋了,若是此刻只是冲出去毒打你们一顿,倒显得便宜你们了!”于是暗自思索如何教训这二人才好,正巧此刻一块黑云遮住月色,山间一片幽暗,似这般阴寒的天气,墨止猛地想起江延城一战中,在往昔巷中所遇玄婆那般阴诡的氛围,至今思来仍不免心中一阵怯意横生,想来若是以此借着此刻满眼乌黑的氛围,可是有趣至极。 当下略略回忆玄婆那日鬼哭之声,张口便幽幽呜咽起来,其实那一日玄婆所用的,乃是异鬼道中的高深功夫“黄泉调”,须得配合内力借着口舌幽鸣,方有扰人心神的功效,可墨止哪曾学过异鬼道的功夫?开口学来便是只得其形难有其神,最多不过一两成相似,但也算得上阴森低沉,闵皮二人修为又不高深,又从未听说过异鬼道这般传说,眼前突地一阵漆黑,耳边低沉哭声幽幽传来,如何不惊不惧?立马便两相嚎叫跳脚起来,墨止只听得心中好笑,口中更是添油加醋地幽咽不停。 “师兄,师兄,是不是见鬼啦!”闵清泉慌张得难以自控,话语中都带了几分颤抖。 “闭嘴,闭嘴!”皮瑞清口中高喝着,也不知是要闵清泉闭嘴,还是要这飘飘荡荡的哭声闭嘴,但语气之中竟似已带了哭腔。 “师兄,我......我不管啦,我去寻师傅来定夺!”闵清泉只留下这一句话,便拔腿朝金阙峰山门跑去,再不回头,也再不停留。 “臭小子......”皮瑞清立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吓得头上冒汗,心中发寒,口中兀自怒吼壮胆,“什么宵小来路,敢到金阙峰上撒野!也......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界......” 墨止此刻实是腹中发笑,抬头一望,只见黑云快要飘过,月光即将洒下,当即闭嘴凝气,径直跑了过去,手中一把烂泥结结实实地拍在皮瑞清胖脸之上,那皮瑞清猛地只觉一阵粘稠之物被拍在脸上,口鼻之中各自渗进泥土,极是难受,登时明白这必是墨止所谓,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着:“小祸害,小祸害!看我不把你胳膊给撅折了!” 他口中喊叫,但手上功夫却是熟稔,分水擒拿手的功夫猛地使出,将墨止的手从自己脸上抓了下来,手劲一拧,便如白天那般将墨止手臂制住,心中不禁一阵得意,当即便要伸手擦去脸上烂泥,正好也便看看小祸害此刻脸上惊慌神色也好。 可墨止此刻也是不惧,见他一个分神拨土,左臂一缩一退,轻巧地便将自身撤了出来,皮瑞清只觉手上一松,心中大惊:“小祸害竟能解我分水擒拿手?!”当即心中一乱反手又复抓去,只是此刻脸上仍糊着一层泥巴,看不真切,反被墨止一把握住手臂,学着他那般手段,弯折过去,皮瑞清登时身躯一个趔趄,险些便要跪倒在石阶上,墨止脚下用力朝着腿窝处一蹬,皮瑞清便再支持不住,砰地一声便跪在地上,痛得嗷嗷乱叫,口中仍自谩骂不止,净是些污言秽语难以入耳,大多仍是咒骂墨止及沈沐川,甚至连带上玄岳峰也一齐咒骂。 墨止听得恼怒,但口中却始终不言不语,不给皮瑞清留下丝毫证据,手上猛地加力,皮瑞清臂膀也是在转瞬之间被拧得脱臼,这番急痛攻心,皮瑞清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三云道人沿着山路一路飞奔而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远远瞧见,皮瑞清撅着屁股歪在山道上,满面皆是伤肿痕迹,原本就肥胖的脸此刻更是圆了足足一圈,十分狼狈,他强忍心中愤恼,回身喝问着闵清泉:“你究竟见到是谁做的?!” 闵清泉只是支支吾吾,一会挠头,一会扯衣角,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解释。 然而他这般扭捏,看得三云道人一阵不耐烦,又再喝问:“别乱动了!到底是谁?!” 闵清泉这才开口喊道:“师傅,是鬼!” 墨止满心欢喜地跑回玄岳峰所在,心中对方才吓唬闵皮二人十分得意,吓得两人惊呼连连的样子也十分舒心,且打得皮瑞清满脸大包更是大为畅怀,正欢喜地预备着便要回房睡觉,却听得身后忽地响起愠怒之声。 “止儿,你干什么去了!” 第三十三章 山雾 雍少余负手而立,背向明月,此刻满脸怒意,一双眼睛光华灼灼地盯着墨止,他自身功力极高,虽身形较为矮小,但气度沉穆,仍不失一代宗师威压,墨止本沉浸在自身喜悦中,全未注意到雍少余就在身后,被他猛地开口叫住,此刻着实是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行礼拱手:“师傅......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雍少余“哼”了一声,抬手朝前指去,示意要他跟随自己回到无为堂:“我睡得早了,岂不是连你做的好事都要第二天才知道了?” 墨止跟在背后,见雍少余竟是全然猜到自己今夜去报复闵皮二人,忍不住暗自吐了吐舌头,而雍少余一边朝前走着,一边口中喝道:“别学老五那般轻佻表情!回头看来我是得在早课上纠一纠你们这些古怪样子了!”好似背后长眼一般。 “止儿,我来问你,你是否方才从金阙峰回来?”雍少余坐在正堂,开口便询问道,“你是否去找今天白天伤你臂膀的人去了?” 墨止见他早已全数知晓,心想此刻再藏着掖着也无甚必要,于是便点了点头,但他仍是心中倔强,始终不曾细说个中究竟。 雍少余见他每每谈及自身所受委屈,便缄口不言,只道他是初入门庭,尚心存隔阂未能融入,故而此次才有此发问,故意诱他讲明自己如何受辱,如何反击,但墨止却仍只点头,却并不细说,也不由得让雍少余一阵头大,心中暗道:好啊,好一个倔驴一样的性子,老夫反倒要替你先开口喊冤了。 于是雍少余略略清嗓,说道:“那金阙峰上有弟子跑到我们后山与你寻衅,并且使了本门擒拿手的功夫伤你,是也不是?”见墨止点头,雍少余便又问道:“今夜你又去金阙峰报复那二人去了,是也不是?” 墨止仍只是默然点头。 “啪” 猛地一声脆响,竟是雍少余一掌拍在硬木书桌上,掌力之大竟险些将木桌轰然拍碎,只听得雍少余怒道:“好啊好啊,看样子你也把那人臂膀卸掉了?我晚饭时教给你如何破解分水擒拿手的法子,可是要你去争这一时意气?要你去出手伤人?我且告诉你,我们玄岳峰虽是小峰,但无论如何也忍不得旁人到后山对我玄岳峰子弟动粗逞能,老六,你这般回应做的,为师不觉有错!” 墨止原本只念着低头受过便罢了,但雍少余话锋突转,竟转而支持自己,说到最后,话语之中竟还有些许自豪之意,不禁猛然抬头,竟直直撞上雍少余的目光,只觉这位师傅脸色上仍是一阵平淡,然而目光中却是蕴含一股灼热的赤诚,心中顿时如沐春风。 但他尚未说话,雍少余又突然脸色一板,数落起来:“你既然入了我门,虽不是正式弟子,但受了委屈,还是要与我直说,凭什么要去吃那哑巴亏?莫非为师还不能替你做主么?”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玉瓷瓶,递给墨止。 “这是专用于跌打的药膏,性质要比泊远替你所涂的更为激进些,可能会有些刺痛,你须得忍着,记住,今日你受伤颇重,我又责罚了你,你一直躺在自己屋里不曾外出,可明白了?”雍少余低声嘱咐着,墨止已然心知,这是师傅生怕三云道人迁怒自己而替自己开脱的理由当下心中一阵感恩畅怀,连忙拜谢。 “不必了,明日早课不许迟到。” 雍少余留下一句冷冷话语,便回了内堂。 金阙峰上,三云道人从弟子房间走了出来,已是满面怒气,原来皮瑞清被墨止反折手臂不仅手臂脱臼,更是伤及筋膜,此刻手臂红肿疼痛,非得数月方才能和缓不成,此后又是被墨止在脸上连抽几十个嘴巴,此刻牙齿都被扇落几颗,三云道人心中正是憋气愤恨,心道这墨止和当年沈沐川有何区别,这才入门两日就敢对同门下这般重手,日后还能得了? 闵清泉此刻见师傅正在气头,也是眼见不明,偏偏此刻凑上前说道:“师尊,都是那玄岳峰的小祸害,来到我们金阙峰......” 不等他说完,只听“啪”地一声,三云道人大手一扬,闵清泉脸上更添红肿,连退几步坐倒在地,又是再被打了一个响亮耳光,还不等他说话,三云道人便怒道:“你们今日白天曾有两个时辰不在峰上,可是去了玄岳峰找墨止寻衅?” 闵清泉捂着脸,连忙说道:“师尊明鉴,那小祸害日后必定要危害宗门声誉,我便想着......” “多余!”三云道人喝道,“还有两年便是门内大较,你们几人若是真的要脸有心,便好好练功,到时候你们要如何对付他,那自然是擂台之上的胜负,如今他入门不过两日,你们二人前去寻衅,还被人打成这样,你叫我连去兴师问罪都问不得半句,丢的是我一个人的脸吗?丢的是金阙峰的脸!” 三云道人说罢,便气哼哼地走了,闵清泉捂着脸,此刻也是气恼已极,心中默默恨道:“两年后门内大较,小祸害,你且等着!” 且说墨止一头,自那夜报复过后,已是又过了数日,原料想着三云道人岂会干休?然而后面几日却是出奇地宁静,连闵清泉等人都不曾再来,雍少余似是也全不再考虑此事,也闭口不提当夜种种。 墨止私心想来,闵皮二人各自受伤,短时间当也不敢再回还。 距离十日查验之期还有几日不到,方泊远也不再传授新功,任墨止如何言说自己功法已成,方泊远也只是教墨止认真巩固现有所得,免得欲速不达,反倒因心境激进落下走火入魔的路子。 墨止无可奈何,也不再多问,每日仍是攀上山巅,暗自修习自闲心诀法门与饮中十三剑,几日之间颇有所得,攀登之途也愈发轻松,如今莫说是一日往返,便是一天内往返两次也不在话下。 这一日墨止独自端坐后山石台上,练功已毕,自觉于自闲心诀上更有进境,暗自行气发功,果然自觉脉络之间一股内劲自生于气海之间,果然修为大进,心中大喜,正巧此刻正值午时,是山间云雾最少,阳光最为和煦之时,正是日暖风熏,竹柏摇翠,气温自是舒适至极,四下里又是无比宁静,轻易不得旁人前来,墨止便仰身卧在石台上,缓缓闭上双眼,任由阳光的融融暖意游走全身,霎时间极是舒服受用。 这些时日虽有进境,但毕竟每日体力损耗颇大,此刻也是一阵困倦袭来,便趁着这般日头曼妙,墨止沉沉然睡去。 想来也是少年久日未得尽情睡眠,这一觉无比沉稳,墨止一觉无梦,忽地只觉一阵寒意像是利剑般刺破迷蒙的意识,他这才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猛地从石台上翻身坐起,却见眼前已是天色昏暗,四下里浓雾弥漫,目不能视,气温也比之午后,骤降许多。 他站起身子,只觉这平日熟悉非常的石台此刻尽数笼罩在一片茫茫云雾之中,目光所能见之处,尚不足周身三步,仰头望去,竟是乌云遮月,此刻连月色也借不得分毫,墨止心中一阵惊慌,连忙开口呼救,然而山野浩茫,只有回音缭绕四周,哪得有人回应半分? “糟了,已经入夜,这可如何是好!” 墨止心下一横,便借着之前记忆中的方位,朝着石道方向一步步探去,便是如此走了十数丈距离,然而墨止却是越走越慌,心中道: “不对啊,五步之前当有一急转之处,可此刻走了十几步过去,怎会仍是一片平坦?” 正思索间,忽然左脚踏出一步,脚下猛地一虚,竟是全无陆地触感,墨止一个猝不及防险些便朝前倒去,急忙抓住手边一道突兀怪石,这才稳住身形,他用力地挥了挥手,眼前雾气稍散,这才发现眼前哪里是什么山道,方才脚下竟已到了万丈悬崖边上,此刻左脚堪堪踏着悬崖边上山石,再过半寸便要悬空,而身前悬崖此刻在一片黑夜浓雾中浑似一只长着巨口的贪婪野兽,呼呼地吐着寒风白雾,自己方才若是稍有不慎,只怕此刻早已葬身其间了。 墨止这一下只感额上涔涔冒汗,看着一片深渊,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随即拔足便朝着相反方向跑去,再不敢做片刻停留。此刻他只想着要离那般悬崖绝地越远越好,脚下更是一刻不敢停歇,逃命般的朝前跑去,而脚下山石道越跑越平,再奔半个时辰,墨止方才站住,而此刻脚下触感早已并非怪石山道那般坚硬粗粝,反而感觉柔软扎实,墨止蹲下身看了看,脚下竟是泥土地面。 “坏了!” 墨止马上起身四处寻觅,没走几步果然见到雾气下,影影绰绰竟是一片竹林映入眼帘,若是放在往日,或许一片青翠还有所观赏意味,而此刻雾隐之下,翠竹横在雾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之感,更加上方泊远之前所说这片竹林是决然不可踏入之所,墨止心中更是大为惊慌,当下便要返身再走,然而回身一望,却见身后亦是竹林掩映,好似屏障围栏一般,哪里还有退路在?好似是在不经意间被旁人换了脚下退路。 山间林雾在子时大盛,更有不知名的啼鸣声回荡林间,墨止听得一阵彻骨发寒,当下也不顾其他,便飞奔而走,此番身法之速,可比往日攀山之时更快了许多,然而林间茂密,遮云避月,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墨止在林中一阵冲撞,更是寻不得出路,不多时便跑得精疲力竭,心中更是担惊受怕,当下扶着一株青竹大喘粗气,而此刻林中竟刷刷地闪过一丝黑影,在眼前一闪而过。 “莫非是那日的黑衣人!”墨止先是一惊,旋即反倒复归平静,心道以那人功力,便是沐川叔在此尚难讨得先机,自己如何能免?当下也只是苦笑着暗叹自己实是命途多舛,不想今日竟死于此地,着实是一生霉运。于是喝道:“你这丑八怪!有本事来杀了我!” 其实他哪里知晓那黑衣人长相如何,只是此刻心中只道自己大限已至,头脑中只想到这一句斗气的话罢了,岂料随着他呼喝声毕,林间黑影竟是径直窜了出来,左掌直勾勾地便朝着墨止面门劈去。 可墨止虽是抱着必死之心,但如何就能束手就死?当下奋起余力横掌相格,双掌一触之下,墨止果然只觉对方功力实是远胜自己,立时臂膀酸麻,倒退开去,黑影旋即跟上左右开弓,在墨止腰间连戳四五下,墨止登时浑身一阵酸软,便瘫倒在地,再动弹不得,黑影跟上近前,扬手又是一指点中脖颈之侧,墨止只觉得一阵恍惚,便沉沉地失了意识。 怪石山道之上,雍少余运足功力一声断喝,四下里云雾蓦地四散而开,他带着一众弟子来到后山怪石山道,众人沿着山道四处寻觅,只见空山无人,更无半分墨止踪迹。 “师傅!师傅!”秦泊怀忽而大叫,雍少余足下不停,一个纵跃便到了秦泊怀身侧,只见一片悬崖边缘,竟有一道崭新的足迹留存,想来是曾有人迷路至此,似又失足坠落深谷。 玄岳峰一众弟子渐渐走到雍少余身后,各自看到这一处足迹,众人皆默然不语,足迹如此之新,若不是墨止小师弟的又会是谁? 雍少余一言不发,默然多时,方泊远等人心有悲戚,皆为这还未正式入门的小师弟而深感惋惜,雍少余忽地横掌一劈,那一旁的怪石石柱竟被他一掌生生劈断。 “随我去找三云!” 第三十四章 林间 腰间的酸麻感几乎持续了一整夜,而更为让墨止大呼倒霉的,便是一阵阵头痛及晕眩,一直到自己意识彻底恢复过来,身躯仍有大半难以动弹。 他虽从孙青岩处习得人体穴位脉络处所之所在,可如今功力未及深湛,再加上昨日那神秘人点穴手法颇重,尽管尽运内力,仍难以做到自冲穴脉,当下只得四下张望,只见此刻天际已是微明,眼前天幕阴沉无光,四下里竹影飘摇,半隐白雾之中,自己此刻仰卧在一块石头上,被硌得腰酸腿疼,而眼前不远处,竟似有一间屋舍立在雾中,墨止急忙张口欲喊,却发现自己竟是被点中了哑穴,难以发声。 这一番思索之下,使得墨止不禁一阵恐惧,心道:莫非是那黑衣人杀了我还不过瘾,偏偏将我擒到此处将我慢慢折磨而死?若真是痛快死了倒还使得,大不了投胎阴曹也好再见父母,可若是被那怪人折磨成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可就糟了。 思之及此,心中不免惶恐,连忙再运内劲,然而此人点穴手法竟似与孙青岩所教全然相反,墨止顺着摘星手秘籍所载气冲穴道,却是求脱反固,尝试半晌,连剩下半边身子都酸麻难忍,当下心中暗暗叹气,不得已之下撤功束手。 然而却只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忽听得林中传来一阵轻快脚步,似是从那屋舍中朝自己跑了过来。 “好,我倒看看那黑衣人究竟长个什么样子,死也落个坦然。”墨止心中说道,却见浓雾中一道身影缓缓显出身影,墨止此刻脖颈皆是僵硬,只得靠余光瞥去,却见那身影似乎并非那夜与沈沐川对敌之人那般高大,步伐也不似那样沉稳厚重,反而略显轻快,但墨止只瞥几眼便觉眼睛酸涩不堪,只得收回目光,闭目休息,只听得那脚步声越跑越近,终于来到身侧,墨止心中想着反正自己今日是命里该绝,又何必睁眼讨饶?于是竟也闭目不理。 “喂,你死了没有?” 银铃儿般的声音骤然入耳,似还带着几分愠怒嗔怪,着实是让墨止心中大为吃惊,暗道:“怎的?那黑衣人竟是个姑娘不成?” “说你呢!”那姑娘见墨止闭目不答,便又伸手来碰了碰墨止下垂的手臂,随即却忽然叫道,“啊对了,我忘记了还点了你哑穴,此刻是个小哑巴。” 说罢,伸出手指在墨止脖颈轻轻一触,墨止只觉得那手指清凉纤细,触在自己身上十分舒适,不仅隐隐露出笑意。 “你!你早已醒了!”那姑娘语调之中更添几分怒意,站在那里喝问道,“你如何不与我说话?” 墨止见她并无加害之意,又似是个妙龄少女,心中一阵轻松,于是童心大起,更是闭口不言不语,故意引她继续说话,果然那姑娘见他哑穴已解却不吐一字,恼道:“好啊好啊,不想果然是个哑巴,既然是个哑巴,昨夜骂我的时候,声音怎的就如此洪亮?那我便取些烂泥菜根塞在你这哑巴口舌里,看看治不治得你这不会说好话的毛病!”说罢便要朝着自己屋舍走去。 墨止听她说什么自己昨日骂她,心中只稍稍回想便已了然:想来昨日并非是什么黑衣人,而是这个小丫头,我昨日喊她丑八怪,让她如此气恼。 当下便睁了眼睛,喊道:“你要给我吃烂泥菜根,那我更不与你多说啦!” 那姑娘听他终于说话,这才转头过来,嗔道:“你不是不理我么?我便要如此待你!” 只见这姑娘年岁不过十五六,一身鹅黄衣衫,长发已至腰际,乌黑如瀑,虽尚未成年,但身躯玲珑娇俏,面容生得极美,此刻面露薄怒,雪白的脸庞上好似美玉生晕,一对杏目秋波流慧,日后端得正是美人坯子。 墨止哪曾见过这般美貌的少女,当即看得一愣,口中好似哑穴重封,更吐不出半个字,那少女见他眼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是不吐一字,更是又羞又恼,脸色红晕更盛,几步便走到近前,指着墨止鼻子说道:“你......你看什么看?闭眼!不许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墨止笑道:“让我睁眼的是你,此刻让我闭眼的又是你,不睁眼便要喂我烂泥菜根,睁眼便要挖我眼珠,我到底怎么才能随你心意?” 那少女被他说得一阵哑然,便说道:“那你昨夜凭什么骂我丑八怪?” 墨止苦笑着说道:“你若要问我事情,何不先将我穴道解开再说?我浑身都快被麻死了,我若是酸麻而死,你这丑八怪的名号我便带到阴曹地府去告诉万千亡魂,让他们都来看看人间这般曼妙的丑八怪生得什么样子。” 他这话夹枪带棒,似骂似夸,那少女听后白了他一眼,而单就这一眼,更是显得随性活泼,与俗世那些大家闺秀殊为不同,颇为可爱,她思索片刻,便说道:“解开穴道可以,但你需答应我一事。” 墨止叹了口气,说道:“你且说说。” 少女急道:“你得先答应下来我才肯说!” 墨止心中一阵叫苦,也只得说道:“你说吧,我答应你。” 少女又道:“你发个誓。” 墨止只觉自己耐心渐渐消磨,于是便说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反正我酸麻得惯了,自己忍着就好,谁稀罕听你叽歪?” 这话一出,少女却登时沉默,墨止心中不忍,转头望去,只见少女一脸失望神色,明眸传哀,不得已只得说道:“好好好,我答应你,若是我做不到,便教我无亲无友,孤独终老,如何?” 其实墨止父母本就亡故,他原就双亲不存,唯一牵挂的不过是沈沐川与孙青岩,但墨止暗忖两位叔叔都是当世高手,旁人逮都逮不到,如何就能让自己无亲无友?墨止这般许愿实则是等少女替他解开穴道便寻机逃离罢了。 而那少女却心性单纯,点了点头,如葱玉指轻抬,在墨止腰间推拿几下,墨止旋即感觉浑身畅顺,内劲游走恢复如初,十分舒服,当即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忙不迭地舒展筋骨。 少女站在一旁,见墨止活动完毕,便说道:“穴道已解了,你当依约留下。” “什么?留下?留在这里?”墨止闻听,只觉惊诧,连忙问道,“你住在这里?” 少女淡然说道:“是啊,我平日里就住在此处,怎的,你不愿意留下么?” 墨止一阵犯难,说道:“我昨日彻夜不归,我师傅师兄肯定担心死了,我怎能留在这里?何况我留下能替你做些什么?” 少女眉眼低垂,话语含悲,说道:“陪我说说话也好。” 墨止见她说得简单,却似含着无边愁苦寂寥,便问道:“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林中么?” 少女秀眉微蹙,说道:“不是的,此前我师傅也住在此地,但从数年前外出之后,便没再回来过。” “原来这少女竟是已有多年不曾再见过外人。”墨止见她活得也确实寂寥,故而要找人陪自己聊天解闷,同时又想起自身身世也是孤苦,不禁心中多了几分理解和亲近之感。 “也许师傅也不愿再回来陪我了,也说不定。”少女苦笑一声,秀美的面容上愁容难展。 “你师父?”墨止听得稀奇,心中只思忖着此地是御玄宗禁地,这丫头的师傅究竟是什么角色,居然能带着她在此地建上房屋住了这许多年景? 少女站起身子,轻轻叹气,说道:“你随我来吧,昨日还怕你是歹人,将你放在外面过了一宿。” 说着,便朝着那屋舍走去,墨止起身追随,心中想着:以你这点穴手段,只怕歹人更该怕你吧...... 那屋舍并不远,离墨止所卧石头不过十几步距离,是一间简朴竹屋,屋前还有几方菜圃,此时菜苗茁壮旺盛,房后还有一湾藕池,也是荷青水绿,看得墨止一阵迷糊:“你在我们御玄宗禁地里,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 少女轻轻一笑,撩开门帘,说道:“进屋说吧。” 屋舍之内也十分简朴自然,除却生活所需物件,便是墙上挂着一柄青蛇皮鞘长剑,除此之外,再无长物,墨止也不客气,搬了把椅子便坐了上去,指着那三尺长剑问道:“你平日里也是练剑的么?” 少女摇摇头,说道:“那是我师傅的长剑,她平日里嘱咐我教我好好擦拭,待得她寻到她要找的东西,便持剑带我离开这里,我日日擦拭,只等她回来接我,可她已许多年未曾回还了。” 墨止此刻对她这位师傅极为好奇,便问道:“丫头,你师父是谁?可是御玄宗之中的哪位长老么?若是宗门中的长老,或许我能让我师傅师兄替你寻找。” “不可!”少女急道,“师傅曾说过,不可让御玄宗长老知晓此处所在。” 墨止一阵不解,问道:“那你不怕我说出去么?” “你答应了我在此陪我,自然也不会说出去了。”少女淡淡说道,随口所说的便是决定旁人一生去向,听得墨止一阵不满。 “姑娘,我虽答应你一事,但若是要在林中度过余生,我确是不能,只因我还有大仇未报,必须要学成本事下山寻找仇敌,故而长居林中这事我答应不了你,你若是换个别的愿望,我倒愿意一试。”墨止正色说道。 那少女嘟着嘴想了想,问道:“你叫什么?你应当是御玄宗门下,对吧?” 墨止点点头,只说道:“我名字叫做墨止,这几日才拜在御玄宗玄岳峰雍少余师傅门下。”其实心中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少女起身,从床边取出一只木匣,缓缓打开,只见其中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厚厚一沓白绢,墨止凑前一看,登时心中大惊,原来这盒子里保存的不是旁物,正是御玄宗门下从不外传之秘《夕霞神功》心法! 墨止大惊之下连忙翻看,只见这其中竟收录着从霞蔚阶第一段到丹阳阶第十二段的全部运功路数尽皆在此。方泊远曾经说过,在宗门之中,霞蔚阶五段以下功法并非绝对密辛,可由接引弟子自行决定传功进度,可到了五段功法之数,便是一道分水岭,许多门下弟子资质不足者,可能终生顿止于第五段,再难突破,故而再后面功法可谓是门中奥秘,必须由各峰首座长老亲自相传。及至丹阳阶的功法更是已达天下一流的功法之道,往往修习至丹阳阶,自身功法不是宗门长老,也必定是各峰首座,故而此般心法乃是决然不可外泄之物,而这丫头竟将这般隐秘的心法秘诀随手拿出,怎能令墨止心中不惊? “这些应当足够你这些时日所修的吧,你若是愿意留下,我将这一盒子内功心法赠与你了。”少女语出平淡,但眉目之中饱含着殷切期待,水汪汪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墨止。 这少女容颜美极,此刻又眼睛定定相望,墨止也忍不住脸上发烫,不敢直视其目,半晌才问道:“丫头你怎么称呼,即便是我愿意留下,也得知晓你的名字也好。” 少女眸中似有星辰一般亮了一下,说道:“我名字叫做叶小鸾!” 第三十五章 虚劲 墨止的身影在竹林中横跳纵跃,只看得眼前竹影翻飞,全无规律可解,无论自己如何左右腾挪,却是屡屡受挫,最终只得回到原地,再转片刻,更是眼前天旋地转,一阵烦躁难耐,身后便传来叶小鸾阵阵笑声。 “你只管这样转,给你十年也是出不去的。” 墨止再兜了几个圈子,莫说是转出这重重竹海,连摆脱这竹屋四周都是无法做到,心道这果然是掌教真人所布下的奇绝竹阵,果真是变幻莫测,若真是有外敌欲要以此进犯,实在是羊入虎口一般,只要冲进竹海,便再无生路可循。 叶小鸾见墨止一脸沮丧地从一片竹海中走了出来,便笑着说道:“留在此地陪我聊天解闷有什么不好?偏要去什么御玄宗,反正照你所说,那门中的什么云什么道人的总是寻你麻烦,留在这里把功夫练好,再出去教训他们不是更妙么?我师傅常说,报仇之事,十年不晚呐。” “你说得轻巧!”墨止眼神仍是瞅着眼前一片竹林,往日所见美景今日却好似囚牢一般看着无比憋屈,“外面还有我的仇人呢,还有我师兄们,还有雍少余师傅和我的两位叔叔,我要出去办的事情太多了!” 叶小鸾秀眉微微一挑,说道:“我也不会要你真的在这里陪我一辈子,没准我哪一日看得你厌烦了,亲自将你丢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墨止一听,心中道:“这便妙了,只需我日日与你为难,你还能不看我心烦?不就可以把我赶走了?” 叶小鸾见他眸中狡黠神色闪过,已是猜到墨止所想,于是说道:“或者嘛,你越是与我为难,我便越不让你离开,也是可能的。” 墨止见这丫头秉性古怪难测,想来也是多年来离群索居,落落寡合,造就了这般怪异的脾气,他早年间品尝双亲一夜亡故的苦痛,但好歹心中已知双亲再无回还,心中希望便破,而这叶小鸾脾气虽怪,但却一直坚信自己师傅终有一日会回到竹海找她一同离开,似这般十年枯守一点信念,则更是让旁人看来可悲可叹,墨止心中暗道:或许这丫头的师傅早就亡故了也说不定。 “我想问你,你那木匣中御玄宗的内功心法,由何处而来?”墨止想着无论如何自己短时间之内必然难以逃脱,以他随遇而安的个性反倒落了个心安,此刻倒是开口与她闲谈起来。 叶小鸾一听此问,白玉般的小脸上登时浮现出一派自豪神色:“这个呀,这是我师傅带回来的,我师傅的武功可是独步天下,当年我们来到这竹林住下,师傅便是每日趁夜外出,有时便带回几张那般白绢叫我保存,方便日后修习。” 墨止一边听着,口中“哦”了一声,但心中却是细想:“这般看来,丫头的师傅倒好像是个潜入宗门盗取心法的飞贼一般?”但是这般话语他自然是不能明面上表露出来的。 叶小鸾继续说道:“可惜师傅身上一直带着旧伤,总也不好,每次回来都会咳血,其实我知道,师傅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但她却说,要趁着自己还能动,尽量多替我带回些秘籍,好为我日后铺路,师傅最后一次外出之前,曾对我言说此次要去个极麻烦的所在,或许需要多些时日才能回还,要我好生擦拭她的长剑。然后便走了,一直到今日。”说道末处,叶小鸾脸上忍不住露出哀戚神色,情难掩饰,竟是泫然欲泪,看着直是令人心生怜惜。 墨止听到此刻更是心中猜定,叶小鸾的师傅必定是个飞贼,此人趁着夜间潜入御玄宗盗取夕霞神功心法,一直盗取到丹阳阶全部心诀,但接下来凝紫阶的心诀却必然是单独保存,或许此人便是盗取途中,被御玄宗高手击毙,他猜到这般,看了看叶小鸾仍是满脸坚定地等着自己师傅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带她下山,虽知她们师徒二人皆是贼人,但看着叶小鸾这可怜样子,却是着实不忍相告。 “所以嘛,我不会让你在这里陪我一辈子的,也许我师傅这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就离开,到时候,我便告知你这竹阵如何破解,你也就可以自行离开了。” 墨止听罢,只是苦笑,他既知这竹阵凝聚御玄宗阵法精要,如何是这小姑娘一人点拨便能破去的?当下也不以为意,有一搭无一搭地支应着答话。 叶小鸾见他心思涣散,眼神一转,又道:“喂,你说你学成本事,要下山报仇?” “是又如何?”墨止正自心烦,便也就简短回话。 “那我教你两招怎样?”叶小鸾眼神中光芒闪动,凑上前说道,“你陪我打得尽兴,我便早些放你离去。” 墨止单眼一睁:“当真?” 叶小鸾冲他招了招手,来到房前空地,伸脚一抬,便从地上抄起两根长短相仿的三尺竹棒,顺手朝墨止丢了一根:“来来,我看看你那个雍少余师傅都教了你多少能耐。”说罢竹棒凌空挥劈,风中乍响“嗡嗡”之声。 墨止把竹棒握在手中,暗想着:沐川叔临别时叮嘱我不可对旁人显露他教的功夫,这丫头古怪得很,我也只用御玄宗的功夫对付她便罢了。 心念已定,墨止拱手道:“丫头,我学的功夫只会守御,不会进攻,还是你先攻过来吧。” 叶小鸾面露笑意,说道:“既然如此,只怕你半招都用不出了!” 说罢手中竹杖轻轻一颤,借着这一颤之力,竹杖急挑上肩,墨止见状,连忙回杖相格,似这般上挑之进招,正合归元剑式路数,墨止忙用一招“重山式”,疾挥竹杖拦住身前,叶小鸾见他守得周密,却也不惊,腕上发劲及至竹身,竹杖上骤生一股黏着柔韧之劲,只待与墨止双杖互触之际,居然全无硬物交拼的声响,墨止只觉竹杖上所触好似极其柔软坚韧之物,如同白练拂尘一般,自己的竹杖不受控制地歪向一旁,反而叶小鸾手中青竹好似无物般,弯折成圆,好似云绕青山一般,绕过墨止守御,径直戳中肩头。 叶小鸾一式虽已得手,劲力却是不大,墨止不禁叫道:“怪极怪极!你这竹杖如何能弯过来打人!” 叶小鸾轻笑一声,也不答话,步伐前踏又是竹杖递出,墨止这番受了教训,招法一变,换做“横岭式”,竹杖横摆相封,再不给叶小鸾以柔劲变幻路数侧击的余地,可双杖再触,叶小鸾冷笑一声,也不见如何动作,竹杖内里一震,也不知何处生出的劲力来,一股方寸强劲透着竹身传到杖尖所在,只听得“咔嚓”一声,竟将墨止手中竹杖穿了个孔洞出来。 而此番力道颇大,墨止几乎立足不稳便要摔倒,叶小鸾连忙抢身上前一把将墨止拽住,墨止虽只过两招,却是连输两阵,往日里自行练习归元剑式自问已颇为熟练,可如何就这般不堪一击?当下不禁怒道:“看来这归元剑式终究不过是入门的粗浅功夫,上不得台面。” 叶小鸾见他恼羞成怒,样子颇为可爱,也忍不住笑道:“你这套剑法我看也是规整严谨的,不过似你这般生生硬练,如何能实战中挡住一招半式?莫非教你的人不曾告诉你这一点?” 墨止回想着,方泊远所教之时只是告知哪一个动作难以理解,或是难以练就,其余之事说得也并不甚细,至于临战对敌如何施用,更是来不及告知,此刻只能摇了摇头。 叶小鸾说道:“你看嘛,要你在这陪我自然是有好处,你看,这不就看出你武功中的软肋来了?我教你新的功夫,可保你这套剑法耍出新的威势来,如何?” 墨止闻听,心中大喜,他自知眼前这个丫头功夫远高于自己,能学上几分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表面上却放不下面子,只是略略点头,也面无表情。 叶小鸾也不管他乐不乐意,便自顾自地说道:“这功夫也是我师傅教给我的,可惜我师傅用的也不甚熟练,到了我这里就更差些,不过总比似你那般只会生搬硬套的练法要好,你且看了!” 说着手中竹杖轻柔横扫、上挑、斜刺、劈斩,虽是一般动作,却自然连贯,各自相合,可说是绵绵不断,若存若续,看似轻柔无骨,实则竹杖之上劲力暗生,似叶小鸾这般年纪自然也练得不到家,这实则是御玄宗之中一门名为“流云虚劲”的功夫,当初叶小鸾的师傅深夜入山偷学而来,她自本身学得并不全,自然传给叶小鸾就更加有限,可这门功夫实则是刚柔并济的路子,练到高处可说刚柔相济皆在一心之间,转圜无虞,于攻守之间亦可似真似幻,而叶小鸾如今也不过练得算是初入门庭,刚柔转换十分生硬,但比之墨止自然已是大为高明。 而方泊远之所以只教剑式不教这般对敌巧妙招法,并非是他有意藏私,而是御玄宗初入门的弟子并不需要与人对决,故而一开始只需要专心记好剑招为上,便是打牢基础的时候,似“流云虚劲”的功夫,则需要修习者达到霞蔚阶第七段,方才可初窥门径,如今若是论来,连方泊远自己都尚自领悟不透,如何教给墨止,可叶小鸾多年自行修习,无人指导,居然也叫她练出些许门道,这般资质也已极高。 墨止看她不过演练几个动作,便已福至心灵,心知似这般功夫虽并非具体招数,却是蕴含于招数之中的极强劲力所在,若是运用于归元剑式之中,守御之势自然就刚柔相济,莫可能当了,当下便询问这般功夫如何修行。 叶小鸾嫣然一笑,指着林中的云雾之气,说道:“这好办,在这里若要练习可是方便至极,你只需趁着云雾四合之时,以这竹杖虚劈云雾,先是做到如何一劈断云,这便算是刚劲,再练如何挥舞之下云雾复拢聚合,这便是柔劲,最终练到这云雾随你竹杖游走,随你劲力刚柔转换,云散云聚,便算是练成了,不过这最后的境界,连我师傅都始终没有做到过,我也试了十年,始终做不到,只怕是无法练成的境界吧.......” 墨止昂然道:“莫说什么无法练成,我便要练成试试!” 只待山间天色再暗,又是一个白昼倏忽而过,林间云雾再度归拢,墨止便执了竹杖走进雾气之中,按照叶小鸾所说凌空虚劈,云雾或是轰然四散,或是劲道过轻云雾全无动静,但墨止毕竟早有内劲根基,更是曾受沈沐川教导,若是论及招式熟稔,叶小鸾或许可占上风,但论起对内功修习的所知所明,墨止才是更高明的一个。 此刻手持竹杖连劈几下,心中不禁犯了嘀咕:“莫不是那丫头练习不成,竟是由于内劲不足的缘故?沐川叔曾与我说过,但凡玄门高深功夫,必定是内外相合的路子,这丫头多年来只修外功,而内劲修为那一夜对拼之下也不过只略强于我,想来是路子走偏,自然难成功法。” 原来叶小鸾所说自己一直练习不成,并非是她资质不足,或是努力不够,而是这流云虚劲实则是亟需修行者内劲修为的功夫,若非内力根基已成之人,决然难以驾驭个中刚柔转换之奥妙,她多年来无人指导修行,只是自己摸索练习,一直以来功夫也不过达到霞蔚阶第六段的水准,可说堪堪与方泊远打个平手,自然难以尽数领悟流云虚劲中的种种精妙处,墨止此刻心中这般暗想,居然贴合实情,自己越想越是合理,不禁大大赞叹自己脑子实在是聪明至极,再一想到叶小鸾手中保存着夕霞神功大半部分,实是感觉自己就如同一直口渴之人,骤然间寻到一泓清泉那般爽快,当即心神一振,便朝着竹屋飞奔而去。 第三十六章 重聚 叶小鸾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瞅着墨止,听着他口中所说,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暗暗称奇,回望过往多年,独自一人练功,并非是自己真的仰赖于这武功本身,也并非真的喜欢练习个中法门,而是多年以来四下里并无旁人,自己落落寡合,实是无事可做,且自家师傅早早便不知所踪,更无人指点自身修行中的缺陷所在,什么内外相合,什么并驾齐驱,对她而言,都是不曾考虑过的事情,今日听墨止忽然提及,心里便恍然间一阵灵明,暗自大呼过往时光竟是大半荒废。 “墨止,你很厉害嘛!这些我都不曾想到过!”叶小鸾支颐于几,忍不住重新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郎,眼眸之中竟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墨止哪里注意得到眼前少女眼眸之中神情变化,此刻满心仍是自豪于自己方才所悟所得,只是哈哈一笑,说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要浪费时日,明日便开始先行提升内功劲力,随后再来尝试如何将这剑劲融会贯通,若真如我所言,你可得大大地感谢我才是。” 叶小鸾见他这般嬉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欢喜愉悦,或许是自己已多年独处过久,而心中的个性又是好动爱闹,故而今日刚巧与墨止相逢,似墨止这样的直爽人更加容易与旁人慢慢相熟,因此叶小鸾此刻只觉得这不过一两日的光阴,竟是比过往多年那般独处一隅来得更加开心。 入夜之后,墨止便住到叶小鸾师傅当年的房间中,这房间虽已多年无人,但叶小鸾念着师徒情分,仍是每日打扫,故而十分干净整洁,她多年来独自居于竹林中,眼见着苍风拂岭,满目皆是绿竹苍翠,自然也便极爱干净,连房前屋后的菜圃藕池,多年来也被她照料得十分雅致精巧,而墨止却是有些学了沈沐川的落拓性子,更加上有些随遇而安,故而躺倒便呼呼大睡,也没再与少女更多交流,只盼着第二日开始专心修习夕霞神功,好尽快学成流云虚劲,或许也能早些时日出去。 清夜降临,竹林之中寂静更深,只闻听到竹海飒飒摇曳之声,还有墨止轻轻呼吸的声音,叶小鸾于夜色中,静静地凝望墙上那柄青鞘宝剑,如玉一般的轻盈双掌合十,替自己师傅祈福平安。 身后的竹林,在浓稠的夜色中轻轻摇曳,好似一道偌大的屏障,将这间房屋与外界隔离开来,时间的流淌在此刻变得甚是缓慢,不知外界有了如何变化。 翌日,叶小鸾便将那木匣合盘交出,这可谓是天下玄门至宝的夕霞神功,在她手中便好似是随手便可送人的普通物件一样,只是轻笑着说道:“喏,这盒子里的东西你想看便随时拿去吧。” 墨止轻轻挑眉,心中却忽地响起方泊远当日所说的私自偷学心法乃是门中第五大戒律,若有违抗,则必受惩戒,但他旋即心中再想: “怕什么,这劳什子竹阵此刻是一刻也破解不得,若是丫头死活不告知我如何破解,当真就一生逃脱不得,若是如此,自然也就见不到师傅师兄,那样这戒律又有什么可守得?” 心念如此,倒也落个安然踏实,墨止便从其中取出霞蔚阶第二段功法回了房间,而叶小鸾自从昨日听从墨止建议,自然也注意到是自身修为内外失衡,导致流云虚劲难以大成之故,既然明了自身缺陷,叶小鸾也算是陪着墨止一同修行,同时也给自己找点事情做,除却每日照顾菜圃藕池之外,便也开始自身修炼,但随后数日之间,墨止的修行之速却是大大超乎了叶小鸾之所料。 她虽然从不曾得到御玄宗门人相教,但毕竟自行练习夕霞神功已有年月,自然也早就知晓,这功法每进一层,难度便更上一分的道理,二人初遇那夜,自己曾出掌试探,交拼之下自己虽占上风,但却也手臂着实受力弹开,当即只道此人内功修为必定在霞蔚四段左右,可今日一问之下,墨止竟是只得一段之功,乃是新的不能在新的修为阶段,可如何便能有这等劲道? 墨止见她一直不解相问,心中也是一阵发笑,自己身负两门玄功互为辅佐,虽是初窥门径,但却是各成异曲同工之妙,无论表现出的内功劲道,或是自身修习速度,皆远超相同境界的同门师兄弟,如今置身竹海深处,四下更无御玄宗同门,自己双修心法更是无所顾忌,尽情修炼,因此这霞蔚二段的功法又是在两日之内完成,看得叶小鸾大为吃惊,以她这般聪慧,当年修习也用了足足半月,可若是方泊远此刻听闻只怕会更是诧异,他霞蔚一段便用了十三天,及至二段用了足足一月之数,而墨止心中只是暗自欢喜,心道:待我学成本事,再求那丫头放我出去,岂不是让师傅大为开心? 此刻倒是全然忘了门中戒律所在。 随后两月时光飘忽而过,墨止修为可说是大为精进,但夕霞神功与自闲心诀毕竟是上乘玄功,虽得双修之便,但一过霞蔚五段之数,便感觉修行速度骤然降了下来,但饶是如此,以一月之期突破霞蔚五段之功也是极快的进境了。 墨止与叶小鸾平日里一同交流修为所得,单单只一月之间,墨止便提出许多叶小鸾过去修行之中不曾想过的关窍所在,闲暇时墨止也陪着叶小鸾一同锄地种菜,二人合作得也日渐熟练默契,可墨止却是时刻思索着何时能走出竹海回到玄岳峰中,相比之下,叶小鸾则是十成十的快哉开心,心中想着这般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可心。 这一日眼见着暮色四合,墨止练功已毕,自觉大有进益,但看房内却不曾有叶小鸾的影子,张望四周,菜圃与藕池前后也是空荡荡全无叶小鸾的影子,他心中疑惑,便四下里寻找,夜色渐渐沉重,叶小鸾仍是全无半点踪迹,墨止虽想要就此离去,但毕竟二人相处日久,也不可置之不理,若是叶小鸾遇到危难,墨止思忖着也不可不救。 再寻了一盏茶功夫,墨止这才瞥见地上落着一截断折的竹棒,细细看来,竟是被外力生生击断,墨止心中大叫不妙:“糟了,莫非真有强人硬闯进来?” 当即心中大起慌张,纵身便朝着竹海之中飞身奔去,此刻他功力已然大进,如今纵跃轻灵,只觉身躯轻若猿鸟,但心中却是急若焚火,生怕叶小鸾生出什么危险事端,果然纵跃不过片刻,却见前方雾气之中,另有两道身影进退闪转,击掌出拳,正在悍斗,其中一道影子玲珑纤细,正是叶小鸾,而另一道则是高大魁梧,身穿长衫,招招进逼已是占了上风。 墨止当即稳住身形,细细观瞧,只见叶小鸾招法轻盈灵动,虽是功力上占了下乘,但此刻借着身法周旋,亦是得以自保,只是夜黑雾浓,看不真切另一人究竟是谁,墨止略略思索,狡黠一笑,开口便学起一声古怪鸟叫,原来这是他曾与叶小鸾商定的暗号,若是有人遭逢险境,另一人便要发声示警,墨止这般安排,原是为了防止黑衣人进犯,不想此刻却用到了。 叶小鸾正躲闪于敌手拳掌之间,忽而听得墨止声音,心中一喜,暗道:“他来了!” 当即抽身急退,而眼前敌手却是忽然大喊道:“站住!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我玄岳峰后山!” 墨止闻听这声音,心中又是一阵大喜过望,这发声之人不是旁人,竟是玄岳峰的大师兄方泊远,这憨厚朴实的声音如今听来实是有若仙乐一般,可转念又生了迟疑,一边是大师兄,一边是叶小鸾,墨止如何相帮又成了难事,若是就此跳了出来可就露了叶小鸾多年在林中的踪迹,多半要被押到上清宫追究个偷学武功的罪过,可能严格起来连自己都难以幸免于难,但若是不管,这二人相争,哪个受伤都让墨止不愿。 当下灵机一动,顺手抓去一蓬泥土,胡乱抹在脸上,将脸涂得坑坑洼洼一阵黄黑,借着浓雾夜色,更是绝难辨认出自己身份,当即飞身窜了出来,正巧叶小鸾与方泊远双掌互拼,叶小鸾纵有霞蔚六段之功,面上看着并不弱于方泊远,可方泊远却是一直由雍少余亲身教导,内力根基深厚纯然,此刻二人运上劲力互拼,叶小鸾却是再也抵挡不住,当即后退几步,胸口一阵翻腾难受,脚下不稳,当即跪倒在地。 方泊远一掌过后心中着实震惊眼前少女所用的居然是本门正宗心法,虽是占了上风,却不敢拖大,正要施展个擒拿手路数擒下眼前少女,带回宗门交由雍少余询问,忽然斜刺里却忽然跳出一道影子,方泊远吃了一惊,却见此人一脸黄黑鸡皮,生得丑陋不堪,只道是这少女还有援手,便转而攻向墨止。 墨止见方泊远抬掌猛攻,自也不愿与大师兄硬拼落个互有折损,便只是身躯一歪,单掌顺着方泊远身侧旋到背门,在其肩胛骨上轻轻一斩,这实是方泊远从未想过的进攻线路,却是墨止近日来修习流云虚劲时新近所得,掌若流云,势道弥漫而不散,方泊远当即只觉肩胛骨上微微有所触感,心知来人功夫既高,却不愿相伤,心中多少承情,便说道:“阁下何人,竟在我们御玄宗禁地之中,若是正道好汉,还望就此下山,免得横生误会,可若是你们擒了我家师弟,那我等门众决然不与尔等干休!” 墨止听着心中犯难,自从自己误入竹海之中,至今已有两月左右光景,而师兄竟还在四处查找自己踪迹,着实让墨止心中大为感动,可如今既然结识了叶小鸾,也怜惜她这般多年枯守竹海只待着一个空白的承诺,此刻却是两相难以抉择,当即回身急撤,一把抱起叶小鸾便朝着竹海深处奔去,方泊远见状喝道:“站住!” 而墨止只管提纵身躯攀着林间竹身急转绕弯,他纵然逃脱不得这偌大竹海,但两月间却是将周遭路数摸得清楚,此刻借着地形之利,急转翻腾,方泊远一时之间竟也难以追上,只得苦苦跟随,墨止低头看了看怀中少女,只见叶小鸾方才一掌之下所受之伤虽并不重,但此刻却也脸色发白,气息局促。 而叶小鸾此刻却见墨止抱着自己全力飞奔,面容虽被黄泥遮盖,但脸型轮廓却仍清晰可见,棱角锐利,有着一股少年独有的潇洒风致,又忽然感觉自己此刻竟是蜷缩在墨止怀抱中,顿时不知何故,一阵头晕目眩,她多年来独居此地,哪曾见过旁人,更不要说与异性接触,此刻感觉墨止身上翻涌着一股灼热的男子气息,炽烈而又狂热地聚拢在自己身侧,当即只觉身躯一阵绵软舒适,自脖颈处一阵酥麻蔓延全身,她虽是不解何故,但脸上发烧,浑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全然忘却了此刻二人正逃窜林间,只盼着这一刻时光慢些过去才好。 “丫头,你干什么呢?!”墨止低头见她此刻面色潮红,只道她或许是受了伤势所致,心中起急,连忙呼喝。 叶小鸾嫣然一笑,还未及说话,身后忽地传来一声霹雳暴喝。 “小贼止步!” 墨止闻听之下,心中更是喜忧参半,回身望去,只见竹海此刻如同被巨浪劈开一般四散倒去,一股雄浑至极的内劲从身后爆炸开来,连竹身都被这来人磅礴威压震慑地低头侧弯,一道矮小的身影从身后飞也似地进逼而来,这般赫赫威势,比之方泊远则更是强出数倍不止,正是墨止思念多日的师傅雍少余。 “小贼,还我徒弟命来!” 雍少余脸色怒意如狂,单掌便迎面劈来,他这一掌掌风强横无匹,四下里劲风急剧翻转,全然已将墨止二人笼罩其间,更是再无丝毫退路。 第三十七章 回归 雍少余身躯倒转而回,脸上渐渐浮现出一阵难以置信的神色,身后玄岳峰五名弟子此刻也闻声聚集过来,但除却方泊远之外,余下众人皆未能看到方才一幕,然而饶是如此,众人一见眼前这般情势,尽皆面露惊异不解的神色,原来眼前竹林通路,已是被一片暗红色厌恶笼罩弥漫,更伴随着一股异样香气,雍少余连忙喝道:“捂住鼻子,这红烟有毒!” 五人一听,立马扯下衣襟裹住口鼻就此急退,雍少余虽是功力精深,此刻也不愿以身试毒,不得已也只能暂避其峰,但他望着眼前暗红烟幕,心中极快地闪过两个字。 荧惑! 原来方才,雍少余尽起雷霆之威,劈波斩浪一般追到两人身后,原本以他功力之盛,单单仅凭一掌之威,莫说是墨止不会与雍少余交手,即便是当时两人合力,也绝难抵御,正是在那般危难时刻,叶小鸾黄袖一扬,居然洒出一片暗红色烟幕抵在两人身后,而那暗红色烟气竟是迎风便长,异香扑鼻,顷刻间便弥漫四下,若是旁人不识进退闻入鼻中,登时便要昏死过去,即便数日后醒来,仍不免浑身痒麻个十几日方才得休。 墨止抱着叶小鸾朝前一阵猛突,听觉身后居然再无师傅追击的声音,心下这才稍稍放松,低头一见,叶小鸾脸上一片娇俏红晕,眉眼含春之下尽是柔情,他虽不懂少女心事,但也看出她神色有异往昔,于是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莫不是受伤了吧。” 叶小鸾初时不语,但架不住墨止反复询问,终于轻笑着拧了墨止臂膀一把,笑道:“要你管我!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救我?让你师兄带你出去不好么?” 墨止稍稍一怔,说道:“我本就是御玄宗弟子,遇到师兄自然可得出去,但你若是被师兄发现,少不得要被带到我师傅面前,你又不是门内弟子,却还修行宗门武功,若是被他们逮住,你这一身武功还不得被废去?” 叶小鸾嫣然一笑,心中念叨:“这小子终究还是为我着想的。” 想来她与墨止两月以来相处融洽,又见墨止平日里努力勤勉,已生出好感,但她多年来毕竟独居寡身,心中虽有情苗渐茁,终是不愿吐露,且自家师傅当年也曾言说,正道武林,尽皆追名逐利,不过皆是伪君子罢了。她自幼听教,自然也对名门正派并无好感。故而一直独自按捺情思,如今被墨止一把搂抱起来,算得上舍身相救,当即一阵神酥骨销,心中欢喜难以名状,忍不住在墨止怀中蜷缩得更紧了几分。 “喂,拿我当驴呐!”此刻墨止一句话语登时将她从思索中拽了出来。 墨止轻功一收,便站到竹屋前,见叶小鸾今夜实是大为异常,于是一脸疑惑地问道:“你今天没事吧?你怎的和我师兄遇到打起来了?” 叶小鸾“哼”了一声,便从墨止怀里跳了下来,背着手说道:“我怎么知晓!我夜间睡不着,出去林中转转,突然就遇上那么高个子莽汉,那人见我也不说话,冲上来便要与我动粗,我只能和他斗上一斗,谁想到你那个师傅突然也窜出来,那么高的功夫,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也真不怕羞!”说着,似是鄙夷地吐了吐舌头。 墨止入门以来,虽一直未及行拜师礼,便闯进了竹海不曾得脱,算起来在这片竹海中的时日居然远远久于他在玄岳峰的日子,但他却心知诸位师兄弟皆是善良磊落之人,雍少余更是外冷内热的个性,心中早就颇感敬仰,听叶小鸾如今这般说,也略感不妥,便说道:“你一直久居御玄宗禁地中,也难怪他们以为你是外敌入侵,再加上我失踪了两个月......” 叶小鸾听他所说,心头忽地生出恼怒,原来这两月相处,自己在他墨止心中,竟还不如短短相处几日的师傅师兄,当即脸色一冷,全无方才温柔,说道:“呵!我就是外敌入侵,我师傅就是到你们这名门正派偷东西的贼人,我是我师傅的徒弟,自然就是那贼女了!你失踪两个月也全拜我所赐,你既然舍不得他们,你此刻便走!莫要再与我这贼女为伍!” 墨止见她先是温柔可人,再是突然冷若冰霜,一时之间也是心觉怪极,一时之间回想当年乌袖镇中许多姑娘,似是也有过这般时而开心时而恼怒的样子,心中暗叹怎的天下姑娘脾气莫非都这般古怪难测?眼前这位可说是脾气古怪的祖宗了! 但无论心中如何想法,此刻也只能苦笑着说道:“我念着师傅师兄,可我不还是救你出来了吗?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你心地善良,相貌清秀,若说天下有什么贼人,可轮不上你,但凡贼人哪个不是獐头鼠目,怎会有这般漂亮的贼女在呢?” 叶小鸾听他这般说,心中着实大喜,但脸色上却只是稍稍一红,在夜色中也不甚明显,语气仍是一阵冷漠:“用不着你宽慰我,我是什么身份我清楚得很!”说罢,便快步回了房间,其实并非她不愿再说,而是听罢墨止所说,脸上愈发火烧,再不回屋只怕满脸通红被墨止看了个明明白白,只留下墨止站在原地一阵不明所以。 “喂!你刚才发的那红眼叫做什么名堂?到最后也没告知与我呀!” 叶小鸾的声音从房间里冷冷地传了出来:“那是我师傅独门的功夫,她曾叮嘱我不可随意告知别人,可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墨止说道:“有话便问。” “若我不放你出去,你可愿留在这里陪我?” 墨止心道:“你不放我出去,我不留下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么?” 但此刻回想起叶小鸾两月以来与自己每日相伴,也知晓她本身也是苦命人,十几年独居竹海,好似囚居一般的日子,一个少女有多少难事,她皆一力承担,若是遇不到方还罢了,如今既然相遇相处,墨止将心比心,心中也生出许多同情亲近之心,当即略做思考,说道: “若是出不去,在这里照顾你,也无不可。” 叶小鸾的声音停滞了片刻,随即又说到:“若是你有朝一日出去学成了本事,可还愿陪着我?” 墨止想了想,说道:“若是有一日学成本领,得以报身世血仇,照顾你自然也没什么不可。” 叶小鸾似是连喘了几口气,语调复归平静,说道:“好,有你这句话便好,早些睡吧。” 墨止被她说得又是一阵不明所以,但此刻身躯疲累,转身也便回了自己房中。 今日时隔两月,终于再次遇到师傅师兄,着实是让他心中喜悦,可见两月时光中,师傅师兄一直在寻觅自己踪迹,甚至找到了这竹海之中,可见自己不日或许便可回到玄岳峰中。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就此离去,叶小鸾该当如何?她虽脾气古怪,但终究是个善良之人,两月来从不曾伤害自己,但她与她师傅偷学宗门武功,按照门规,实是重罪。墨止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自己是否获救,决然不可提出叶小鸾之所在。 他只道事情终于思索得当,正欲翻身酝酿睡意,忽然眼前一阵暗红色烟雾顺着门缝飘了进来,同时一股奇异香气充斥鼻腔,墨止登时大惊,心道:“这丫头!我刚才还说她心性善良......”余下竟是连丝毫时间都容不得,眼前便一阵昏沉,晕死了过去,人事不省。 凉夜清风,竹海情动,天涯往复,此心难衡。 “师弟!师弟!” 墨止缓缓睁开眼睛,只觉眼前十分熟悉,敞亮质朴,竟是自己那间静室,再不是两月间只见翠竹摇曳的景象,而眼前之人正是五师兄杜泊浮,此刻正一脸惊喜地望着自己。 “师兄!哎呦......”墨止正要起身,但四肢百骸登时传来一阵痒麻,让他不得不再度躺了回去。 “哎呦,师弟你可算醒了!”杜泊浮双手合十,拜天拜地,满屋转圈,杜泊浮连转了七个圆圈,从桌上端来一碗汤药,喂到墨止嘴边,说道,“师弟你可不知,师傅为了找你,两个多月走坏了十双鞋!这药也是咱们师傅......叫大师兄亲自熬的!” 墨止浑身难受,心知正是叶小鸾的毒烟所致,但此刻也顾不上埋怨,艰难地开口说道:“师兄,我是怎么回来的?” 杜泊浮“哎呦”了一声,说道:“三日前呐,你就躺在后山山道上,当时那个惨呦......” “三日?” 杜泊浮点点头:“可不是,睡了三天啦,小师弟,你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这两个月你到哪里去了?” 墨止浑身痛痒不堪,连说话都没有十分的力道,心知自己这两月的经历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只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稍后恢复完毕便和盘托出,随即开口问道:“师傅呢?” 闻听这话,杜泊浮却是深深叹气,坐下来说出这两月间一点一滴。 原来当日众人见日暮时分墨止尚未归来,心知必定是被云雾所困,雍少余便带着一众弟子上后山寻觅,最终却是一无所获,众人焦急之下,甚至以为墨止是误落悬崖坠亡。 雍少余曾想着,或许墨止又是被金阙峰弟子寻衅,耽误了归程,才殒命深谷,当夜便带着弟子齐上金阙峰,与那三云道人大吵了一架。 雍少余对内严厉冷峻,但实则极是护短,两位长老当夜这一吵可说是震动了御玄宗全门上下,连掌教真人辜御清都深夜光着脚跑出来居中调停,其余三峰首座闻听也各自前来相劝,最终雍少余拽着闵清泉和皮瑞清的耳朵喝问事情前因后果,这才得知原来此次墨止失踪与金阙峰确无干系,这才罢休。 然而门下弟子失踪终究不可置之不理,辜御清当即派出门下弟子随着玄岳峰众人下山查探谷底,只求务必寻个结果,但查询十几日,却是一无所获,众人各自以为,那十四岁的少年坠入深谷只怕早已摔得尸骨无存。 但雍少余偏偏是一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即便金阙峰弟子都早早撤去,他仍是日日下山寻觅,两月之间走坏了十双布鞋,都不放弃,最终忽地想到,若是墨止误入竹海禁地,也有可能,当即带着弟子深夜入竹海寻觅,不料正巧遇到叶小鸾。 便是这般,雍少余心中想着,自己这个小徒弟一定是被贼人擒到了竹海之中两月不得逃脱,当即虽是大怒于贼人无耻,同时也大喜于自己徒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若非第二日墨止便奇迹般地出现在后山,雍少余必定是秉明金阙峰,便要带着门中高手入林擒贼了,但墨止虽是归来,雍少余也需得回到金阙峰,向宗门秉明事情才行,故而此刻并不在玄岳峰中。 杜泊浮说得自己口渴,顺手便喝了一口碗中汤药,随即被苦得龇牙咧嘴,但墨止听着,心中却是感动非常,除却自家父母和一路扶持的沈沐川、孙青岩之外,雍少余此番作为,实是让我心间如沐春风,极是温暖,霎时间眼眸酸涩,便落下泪来。 “啊,还有一事。”杜泊浮忽然叫道,“小师弟,门内小较还有不到两个月便要开始了,你虽遭遇了诸多情由,但只怕这宗门小较还是躲不过的。” 第三十八章 情动 御玄宗自百年之前,开山之祖吕白御在重桓山树立门派根基开始,便是正道武林中执牛耳者,一向以除魔卫道为自身己任,虽是方外黄冠,但吕白御却始终念及天下江湖正魔之别,除了平日里要求门下弟子钻研道经颂念之外,便是要求门中弟子以武卫道,故而定下门规,三年一小较,五年一大较,皆在春末夏初之交进行。 门内小较主要以年轻一脉弟子参与,从中选取修为稳固进取甚速者,由本峰首座亲自教导,于小较之后两年,可参与门内大较,而门内大较的参与门槛却是更高,年轻弟子除却小较中前两名之外皆无参加资格,门内大较乃是宗门之中各峰首座挑选本门之内得意弟子参加竞逐,以此评定弟子修为。 御玄宗之中内功心法《夕霞神功》自丹阳阶之后,尽数藏于门中“瀚海阁”中,属门中密辛之物,夕霞神功自易而难,自霞蔚阶五段之后,难度可说是陡然而升,且随后修行所需时日及修行难度可谓水涨船高,资质普通者或许终其一生都难再攀更高境界,而欲要从霞蔚突破至丹阳一境,则更是艰难。 往往寻常长老可修至丹阳阶三四层左右之功,而各峰首座则皆在丹阳阶七八层左右,门内大较中所选出修为最高的弟子,便得授予丹阳阶内功心法之便,这等优待,对于御玄宗门人来说可说是极大的诱惑。 墨止听闻杜泊浮讲述,心中也是跃跃欲试,可杜泊浮介绍结束之后,却是口中叹气:“唉,小师弟,你这次可惜了,我听大师兄说,你学得极快,若不是这两个月耽搁了功夫,此刻少说也当有霞蔚阶两三层的功力了,若是能达到这般进境,到了小较之中,即便挤不进前二,多少也能亮个相,让师傅乐呵乐呵。” 墨止听罢,好奇问道:“五师兄,可如今比试还未开始,听你所说,却好像前二都已经被预定了一般?” 杜泊浮听完,口中“啧啧”两声,谈兴大起,他往日里极好打听门派之中故事,在各峰弟子中人缘极好,只是往日里雍少余性子冷峻,而方泊远等人又都憨厚寡言,此刻见墨止反而向他发问,当即便坐到墨止床边,如数家珍般的说道:“你入门时间短,尚自不知,若是说前二都没希望,也不尽然,但至少目前来看,小较之中第一的位置,应当是已经没多大争头了。” 墨止眼珠转了转,问道:“如此说来,这人修为必定颇高,不知是谁?” 杜泊浮双眼光芒大放,说道:“自然是徐浣尘了!” “徐浣尘?”墨止“哦”了一声,心中想着不曾想那日引路的小道童居然这般为人看好。 “正是,别看徐浣尘岁数不大,却是掌教真人收的年纪最小的入室弟子,自入门以来都是由掌教真人亲自带着教导,几乎不与旁人来往,据说小小年纪,悟性极高,年纪和你相仿,可已经达到了霞蔚阶第六层的功力,咱们大师兄目前也不过卡在第六层上,还不知哪一日可突破到第七层上。徐浣尘那孩子此刻若是与我比试,我都未必是他对手呢!”杜泊浮自顾自地说着,竟全然没看到墨止表情骤变,原来此刻雍少余正冷着脸站在门口,不发一语,脸色清冷。 “五师兄......要不你......”墨止试着开口提醒,但杜泊浮此刻正在兴头上,把手一摆,继续说道:“不过嘛,小师弟你也不必灰心,毕竟你耽搁了两个月,离小较开始又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你努努力,练到第二层不是什么问题,好歹也能让师傅见个新,咱们玄岳峰可是好久都没出过年轻弟子去参加小较比试喽......” “怎么,杜大侠若是有心,老夫也可让你去参加一下试试看呐!” 雍少余话语中自含八分威慑,吓得杜泊浮一下子魂不附体,手中汤药登时飞了出去,墨止叫一声:“小心!”随即也顾不得痒麻正剧,身手便在碗底轻轻一托,将药碗侧飞势头回旋掌心之中,这一招式与雍少余当初所传破解擒拿手的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墨止正是有心为之,以此向师傅证明自己两月来并未落下丝毫功课。 雍少余眼神轻轻瞟了一下,却也没有点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杜泊浮退了出去,口中兀自说道:“端菜也摔倒,端药也摔倒,我看还是马步扎得不够稳,早该将你送到后山去练一练那‘无根树功’了!” 杜泊浮吓得刚要吐舌头,见师傅正冷冷看着自己,当即也不敢多做表情,连忙拱手退了出去,但临走时仍不忘对墨止挤了挤眼睛。 “师傅......”墨止正要行礼,却见雍少余只是挥了挥手:“不必了,这里就咱们两个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随即便在墨止床边坐了下来,二话不说便给墨止搭了搭脉。 “被贼人抓走了两个月,倒是没受到什么外伤,只是你中了毒烟,毒势虽不致命,却也足够让你难受几日了,这几日你先静养吧,不急着练功,我看你,功夫倒也没落下多少。”雍少余一番话语虽面无表情,但谈到墨止并未落下功课的时候,眼神中却也闪过欣慰神色。 “师傅,我明日便能开始练功了,门内小较......” 雍少余站起身,走到门口,说道:“要你歇着你便歇着,你能不能参加,为师说了算!”说完便出了屋子。 墨止轻轻叹气,他想要参加小较,其一便是想要替玄岳峰争一口气,其二也是想一试自己如今身手如何,回想着在竹林中虽得心法可纵情修炼,但日常比试只能与叶小鸾一同试手,叶小鸾自幼无人教导,故而功法武艺中颇含破绽,初时尚能教导墨止,练到后面,墨止反而能看出叶小鸾武艺招数之中诸多不足之处,自身所得经验,便更加不足,加之自己乃是双法双修,虽看似只到霞蔚五层,实则劲道则是更强,故而最后几天,叶小鸾实则已然抵不住墨止手中剑招了。 “若是能和旁人试试手也好啊。”墨止凝望着自己的双手,此刻虽浑身不适,但稍稍行气运功,仍能感觉浑身气脉畅顺非常,两股内劲此刻化为一炉,正是水乳相融,随着自身功力运起,连同方才浑身痒麻之感竟也顿时减缓,精神大振。 “臭小子!” 墨止猛地循声望去,却见屋檐下站着一人,身着鹅黄衣衫,面貌清艳绝俗,脸上盈盈笑意,正是叶小鸾。 墨止见了着实一惊,连忙看了看四下里,好在四下空旷无人这才招呼着叶小鸾赶忙进屋:“你疯了!你来这里,万一被看到可怎么办?一身功夫真不想要了?” 叶小鸾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尤为亲切可爱,说道:“不要就不要了呗,反正我也不是很在意什么武功的,没了武功不还有你陪我呢吗?” 墨止被她气得直翻白眼,连忙问道:“你为何用你那毒烟把我毒晕了,又给我扔到半山腰?”叶小鸾闻听,笑道:“你傻呀,继续住在竹屋里,你师傅师兄总会找到咱们,到时候你如何说得清?我不下狠手,你回来岂不是还要受到猜疑么?” 墨止闻听,倒是也心知有理,随即便又问道:“那你可怎么办?林中竹屋可还住得么?” 叶小鸾笑道:“好在你们师兄并不熟识林中地形,第二日也便没有怎样探查,连竹屋都不曾到过,我日后仍居林中便好。” 墨止点了点头,但见叶小鸾眼中满是笑意,犹似满眼星湖一般澄澈安然,余光点点竟都倒映着自己,再想到她甘冒奇险前来,心中一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叶小鸾白嫩的面庞,说道:“我既然说了要照顾你,便绝不会食言,可......” 叶小鸾从未与异性有过这般肌肤相触,但此刻见墨止如此,居然全不躲闪,只是羞得满面通红,眸中娇媚难以掩藏,直如一汪盈盈春水,说道:“我明白的,你还要学本事,还要报仇,等你学成本领,便带我离开,可好么?我随着你......” 墨止此刻也是一阵心潮涌动,他本也是少年的年纪,与这般美貌少女久居一处,如何就能做到坐怀不乱?只不是一直以来心无旁骛钻研武学无暇体会而已,但只是方才别后重逢,墨止这才感觉自己竟十分思念眼前之人,一刻不见,便心中煎熬,渴望着再度相见,当即听她这样说,更是大怀感动,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可你需时常到林中陪我才好......”叶小鸾说着,心中娇羞却是使得她口中话语愈发声小,到后面几不可闻。 墨止此刻莫说是答应她一事,便是千事百事也不在话下,坚定地点了点,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起,知是有师兄来回走动,当即便道:“丫头,你所说的我都允你,只是你在此地实是不安全,还是要尽早回到林中,既便是回到了林中,也需小心,若是我师傅亲自入林,你可务必不要逞强!” 叶小鸾知他心中此刻念着自己,心中已是喜不自胜,笑着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时,又轻轻拍了下脑门,说道:“对啦,差点忘了正经事!” 说罢,从身后腰间取出一大沓白绢来,正是那木匣中所存的夕霞神功心法所在,而最上面一张,却并非文字,白绢上所勾勒的,正是一副八卦图式。 “喏,给你。”叶小鸾将白绢放到墨止腿上,说道,“那林间大阵暗合八卦走向,环环相扣,这第一张便是这林阵奥秘所在,你嘛,脑子没我聪明,但应该也能看明白,我就不多给你讲述啦,若是进了林子还寻不得,记得学一学你那难听的鸟叫声,或者直接大声呼救,我便来救你啦!” 说罢,身影如燕子一般翻出了房间,回首露出甜甜的笑容,随即轻巧地几个纵跃,便上了后山林中。 这二人两月来实是日久渐生情愫,但始终含着一层窗户纸尚未捅破,而今日墨止实是情之所至,将这窗户纸点破,此刻自然心境久久难平,叶小鸾音容笑貌皆在脑海中不断涌动浮现,此刻再想来,这时而恼怒时而温柔的样子却是让墨止着实魂牵梦萦,心中只盼着能早日学成本领手刃仇敌,便可带着叶小鸾遨游天下才好。 清风缓缓吹拂而过,有情之人虽难得一见,却始终同处一片青天之下,此刻若是长风吹拂,当也算共见风起风歇。 第三十九章 师徒 时日翩跹而过,自墨止回到玄岳峰后,匆匆又是数日,墨止身上余毒渐清,日日皆有好转,待得他身体恢复康健,众人这才开始询问他这两月以来所发生的的种种因由。 而墨止念及叶小鸾此刻仍居林中禁地,若是被师门发现,少不得又要兴师问罪,再加上叶小鸾并非宗门嫡系,却身负玄功,只怕依着三云道人那般严苛性子,将叶小鸾打作废人,废去一身武功也不无可能。当即便只说自己那日误了返程时辰,误入林中禁地,遇到一伙偷入贼人,自己被囚居两月,幸得师傅师兄现身搭救,方才得以被放回宗门,对于其中与叶小鸾相遇相知,此刻是只字不提。 这一番话语虽说得含糊其辞,但却与宗门众人先前推测大致吻合,只是不知那伙贼人究竟底细如何,这却是让方泊远等人着实头痛。 问及墨止,便只说那贼人趁夜以毒烟将自己迷晕后逃了,雍少余听罢只得微微叹气,吩咐着方泊远近些日子时常盯住后山动向,念着竹海自有林阵守御,若无宗门高人指引,也绝无可能闯入宗门,心中也算稍稍安宁些。 待得诸事安定,雍少余便正式向墨止告知门内小较定于一个月后开始,此次门内年青一代弟子之中有四十八个名额可参与其中,还不等墨止亲自请战,雍少余便已冷着脸说道:“我自然是要你参与的,这还用你说么?你若是畏刀避剑的,反而证明我们玄岳峰没有底气了!” 墨止闻听心中大喜,但看了看身边师兄,却均露出一脸同情神色,众人皆念着墨止失踪两月,再加上基础薄弱,即便功力不退,也不过霞蔚一层而已,即便再有一月之期,即便再聪慧之人,最多突破不过一层功力,却又如何与其余四峰年轻弟子相争?最后只怕还要落个伤病回来。 而墨止心中着实一阵跃跃欲试,隔日便停了自己休息,要朝着后山攀登。那怪石山道在初入门时可说是直如登天一般艰难,每每攀登,均觉心跳气喘,胸中衰恶之感大盛,可如今他内息渐沉,更兼在竹海之中绕竹攀行,此刻早就身轻仿若猿鸟一般,施展轻功攀登起来,竟连方泊远都只能略略领先,二人几乎在同时攀上山顶,方泊远见墨止如今攀爬起来,已是大气都不喘一口,口中连连称赞。 “小师弟,两个月不曾见,好像更胜当初了嘛!你这般身法,却好似比你几位师兄攀得更加轻快许多!” 墨止挠着脑袋笑道:“大师兄说笑啦,我时常在林中攀竹逃窜疾奔,或许不经意间反倒有所小成了。” 方泊远道:“既是如此,可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啦!你有长进便好,方才师傅说啦,叫我把霞蔚第二层的内功心法传授于你,叫你尽快习练,毕竟离小较不过一月之期,虽是同门较技,但从来五峰之间便抱有各自争胜之心,师傅对这次小较极是看重,你可要全力以赴才可以啊。” 墨止欣然拱手,道:“没问题,看我拿个第一回来!” 方泊远笑着皱了皱眉,说道:“怎的回来突然这么贫嘴,倒有点像杜师弟的口吻。” 二人说笑着,方泊远便就地为墨止讲解这第二层心法关窍,其实这些在墨止林中囚居之时,早已自行练习过,可惜当时叶小鸾始终难以像方泊远这般讲解细致,如今听来,却是惊觉原来御玄宗上乘玄功果然是精微奥妙,步步文章,单单只一句口诀,竟能推演出诸多变化,登时一阵福至心灵,他本就是知一通三的资质,方泊远只说一处,他便可无师自通其余诸般不足之处加以补全,更是自行推演个中变化无穷,及至方泊远徐徐讲完,墨止仍是听得如痴如醉,一阵意犹未尽。 方泊远见他果然沉浸其中,只道他资质颇高,又有乐趣在其中,欣慰地笑了笑,也不好再行打扰,便静悄悄地下了山去。可他却不知,此刻墨止实是体内诸般经络气海好似春水消融,和风吹拂一般,过往修习之中种种难关不通之处,此刻全数打通融会,真气不催而自生丹田之间,四肢百骸一阵舒畅,只是这转瞬之间,墨止修为竟是又有长进。 墨止一直盘膝用功到了午后,心中思念起叶小鸾的一颦一笑来,于是从石台上一跃而下,便想着跑到竹林中看望,只是方才走不到几步,却见山道之下,缓缓走上一道身影,步伐沉凝稳妥,正是自家师傅雍少余,当即连忙退回石台相候。 墨止见雍少余缓步走来,脸色居然一片铁青,显然心情大坏,也不敢率先开口,师徒二人便这般沉吟许久,雍少余才突然开口问道:“止儿,我且问你,你怕不怕输?” 墨止被他这一问着实问得有些一头雾水,便说道:“不怕啊。” “为师问你,若是要你明日便与人斗上一斗,你可敢?”雍少余听他先说不怕,眼神中已有欣慰之意,此刻又缓缓问道。 墨止将头一扬,说道:“更是不怕!” 雍少余似是松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那你明日随我去一趟金阙峰。” “金阙峰?”墨止仍是不解,“明日便要小较了吗?” 雍少余方才稍稍和缓的脸色此刻猛地又是一沉,他方才从上清宫回来,已是满肚子气恼,此刻他长叹一口气,和墨止点点说起因由。 原来御玄宗门内小较虽有四十八个名额,但毕竟是玄门大派,弟子之众岂止千人,年轻弟子之中也有不下百人之数,可终究名额有限,须得各峰提前报上派遣弟子名录,墨止因是这几日方才被找回,故而上报得也是最晚,三云道人始终挂怀过往与玄岳峰师徒种种事由,自是反对墨止参与,只说着务必要循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可霜竹峰首座宁若芙却罕见发声,只说着玄岳峰毕竟是重桓山五峰之一,往年不参与小较不过因为门中并无年轻一脉弟子,可如今有了一名,也不应就此绕过。 雍少余与那三云道人就这个事端争吵了一整个上午,二人吵得面红耳赤也争不出个所以然,辜御清左右调停,可那第四十八人不偏不倚正是三云道人门下闵清泉,可说是与墨止也是颇有积怨,三云道人与雍少余又都是护短的性子,谁也不想让自己徒弟平白无故缺了一席,因此争执许久,皆无人愿意退让。 然而三云道人口舌却是极快,一见二人始终争不出个结果,当即提出若是皆不愿妥协,便叫两名弟子站出来比武分个高低,胜了的便参加小较,毕竟若是选个累赘上去,撑不得一招半式,也是徒增笑柄。 这一下雍少余却是未曾料到,当即想着自己那小徒弟功力仍不过霞蔚一层的功力,如何抵得过闵清泉入门多年的功力?胜败如何倒无须在意,可墨止这首战若是一败,将自身气势都输了可就大为不值,当即愣在原地,说不出二话。 三云道人心中欢喜,却道:“既然雍师兄也无异议,那明日我便将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叫来,也请雍师兄将高徒叫来,二人比划几招,也叫掌教真人和诸位师兄看看年轻弟子的修为如何。” 这一下话头卡在此处,辜御清便是有心周旋,也无余地,只得看了看雍少余,而雍少余也是个宁折不弯的倔脾气,当即便替墨止应了下来,心中想着败了又如何,大不了老夫亲自再来教他好了! 这一下却见墨止全不畏战,心中更是大添信心,但似他这般年纪,这般宗门地位,总归得端着架子,摆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宗师风范来,此刻心中虽大为快哉,但表面上仍是冷峻非常,说道:“之前听泊远说只传了你一套归元剑式,不知你用得如何了?” 墨止闻听,只是一笑,当即拾了一截树枝,在空地上一招一式演练开来,如今他已领悟流云虚劲之妙,这套剑法在他使来便不再是之前那便愣头愣脑,呆板窒涩,终于焕发出其本该有的环环相扣不动如山之势,此刻虽沉步一隅,剑指方圆,但剑招左格又挡,前封后隐,招式皆恰到好处,好似面前诸般攻势,也难逃墨止一剑之辖,看得雍少余也不禁轻轻点头。 七式剑招已毕,雍少余点头称是:“不错,只学了这一套剑法,短短时间可得这般境界,已是难得,为师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说着,雍少余凑上近前,低声问道:“将你掳走的,的确是贼人吗?” 想来雍少余何等修为,以墨止这般入门不过数日,所学剑法不过一套,如何便有今日之威?他边观边想,只怕问题必定是在那两月失踪之中,为何墨止被掳走之后,功力竟是不退反增? 墨止心中一惊,想到是自己展现过多,但他毕竟机敏,当即说道:“弟子虽是被擒,但始终有机会便想着逃出生天,少不得要与贼人动武,这套剑法又并不艰难,随斗随学,终归是有所得的......” 雍少余眯起眼睛看了看墨止,半晌凝立不动,随后冷笑了一声,说道:“有所得就好,把树枝给为师。”说着伸出手掌讨要。 墨止只觉雍少余站在身前,气势凛然,带着十成压迫,此刻连忙将手中树枝递了过去,雍少余这才回身说道:“你的剑法耍得还不错,但不足之处也多的是,为师为你演练一遍,你且看好了。” 雍少余说罢连退三步,手中树枝轻轻一颤,剑招倏忽已出,他自身功力比之墨止强出不知多少,此刻虽只一套归元剑式,却是疾徐有致,手中剑招虽沉凝安缓,却似缓实疾,剑劲含而不发,内力隐而不露,竟是浑似一个球体一般将自身全然罩在其间,雍少余便舞便道:“归元剑式,可守御天下剑招,以守带攻,便如此式。” 说着手中树枝劲道随着他手腕稍稍一抖,又是一变,势头仍据守自处,但转瞬间,剑势则四散而开,剑气波澜飘摇,好似一道高大坚城,步步前压,墨止虽是侧面近观,但只觉劲风吹拂,已是极难呼吸,料想这般守御之法,敌手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丝毫进招空间?料想此刻雍少余手中不过一截残枝而已,然而施展开来已是气凌山河,若是换做神兵利器,威势自然莫可能当。墨止细细想着,原来这般入门剑法在师傅手中居然有这般凛然神威。当即大为叹服,凝神观瞧,一时之间如痴如醉。 师徒二人演练剑招直至黄昏时分,雍少余见着墨止剑招渐趋圆融,这才作罢,雍少余罕见了露出了些许微笑,说道:“练得还算有点样子,好了,我们下去吧。” 墨止也笑着点点头,师徒二人各施轻功,借着夕阳余晖,翻身纵跃而下,雍少余也不似往日那般来取如风,此刻却是有意放缓步伐,墨止也就这般陪在身侧,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一路上又欢谈颇多。 夜间时分,墨止信步来到自己午后,想着明日一早便要去金阙峰与那闵清泉对决,心中兴奋,想着终于可以一试身手,再一想到打的正是当初欺辱自己喝骂沈沐川的闵清泉,更是大感畅怀,正待要吸气再将白天剑法演练一遍,忽地眼前一黑,竟是被人以臂膀制住脖颈,旋即被人用强带到一旁角落之中。 “小祸害,莫要做声,听懂没有!” 第四十章 藏巧 墨止双眼此刻虽不能视,但听得这般称呼,登时已然猜出,身边两人必定就是闵清泉与皮瑞清,当即心中倒也不慌,反而心生妙计,手脚一阵乱蹬乱抓,口中大喘粗气,更是自闭气门,将脸憋得通红,浑然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 闵皮二人此次再见墨止,却见他浑无当日那般狡黠逞强,更像是惊吓过度神智已丧那般全无定力,当即对望一眼,连忙将墨止松开,这二人皆听过发癫的病人从来不可再受惊吓,否则便会惊怒之下啃咬嘴边事物,这二人生怕墨止万一真的痴傻,一口将自己手指咬掉,这可就得不偿失,连忙后退几步,仔细观看。 墨止余光斜睨,见那二人各自退开,半是好奇半是恐慌地望着自己,心知计策已成了大半,登时扮作口歪眼斜的模样,嘴角一松,更是留下涎水来,望着便如真的民间痴呆顽儿一般样貌。 闵清泉一见当即吓道:“妈呀!这小祸害被贼人掳走两个月,当真给吓成呆傻啦!” 皮瑞清据远敲得并不真切,心中仍是起疑,往前连走几步,墨止只是呆坐一旁不理,边是吃手指,边是以余光观察,皮瑞清见墨止瞳孔浑浊哪还有半分光泽?心中暗暗想着:莫非这小祸害真的疯了? 还未等他心念转过,墨止忽地转过头,一口口水便喷在皮瑞清脸上,口中兀自笑道:“哈哈哈,丑八怪,湿脸皮,娘亲看了打屁屁!哈哈哈!” 皮瑞清满脸口水,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心,当即大怒,抬手便要照着墨止天灵处打下去,而闵清泉却是说道:“师兄,且慢动手!这傻祸害固然可恶,但你若此刻将他打伤,明日他鼻青脸肿,只怕那雍矮子还要追究,那便极是麻烦。” 皮瑞清一听,当即缩手,墨止看他这满脸心有余悸,当即心中捧腹,想来是雍少余当初夜班拎着二人兴师问罪,这二人至今虽怀恨意,但却不敢再在玄岳峰动粗闹事,只见皮瑞清倒退两步,问道:“依你说,该当怎样?” 闵清泉坏笑着说道:“明日便要与这傻子相斗武艺,介时我便铆足了劲教训他一顿,到时候师兄你也到场观瞧,一则是为你出气,二则也让咱们同门师兄弟看看,这便是玄岳峰捧出来的痴傻之人,也要争一争门内小较名额,叫雍矮子从此在同门之间再矮一截,如何?” 闵皮二人一拍即合,当即大笑畅快,商定明日一早比武,定要多找同门近前观瞧,非得要玄岳峰当着金阙峰各位长老同门的面,名声扫地才好。 墨止见这二人这般嘴脸,心中先是气恼,又是鄙夷,心道御玄宗好歹也是玄门正宗,门下怎便有这等卑鄙之人,以他此刻武功,自然是可随手便将二人教训一顿,但他心中左右权衡,便想着:“这二人想着明日要我师傅丢脸出丑,我明日便要你们在金阙峰面前丢个大大的丑!”当即心中主意已定,十分满意,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闵清泉此刻见了墨止便觉得憎恶恶心,见他痴痴傻傻地也跟着发笑,抬起一脚便将墨止踹到一旁,他本想着今日恐吓墨止,叫他明日莫要耍什么阴诡伎俩,也莫要想着能有一丝胜算,可如今看他已成痴傻,心觉明日那最后一个名额必定是自己的,心中大喜,由是也懒得再与那傻子再多少半句,站在原地又谩骂了墨止、沈沐川以及雍少余几句,方才心中恨意得以抒发,可二人终究慑于雍少余威势,不敢在玄岳峰久待,就此相伴着顺着小道溜了去。 墨止见二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忍不住捧腹大笑,心中暗道:“明日可有好戏看啦!” 翌日晨曦时分,雍少余一早便告知玄岳峰众人早课取消,一同赴金阙峰观看比武,这一下门中众师兄弟仍是各自喜忧参半,忧的自然是拿捏不准小师弟如今功力几许,师傅昨日不过教导半日,又如何能由鱼化龙?今日一战结果如何实是不敢看好。喜的却是雍少余今晨突然允准众人跟随,众人私心想着,即便胜负难料,为师弟加油鼓劲总是好的,即便最终落败,几个师兄也可及时救治,故而这番来到金阙峰,几个师兄弟各自带着布条、跌打药物等等疗伤之物,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医馆上山治病一般。 当天红日金鳞,青天无云,正是朗朗晴空,视野极是开阔,金阙峰演武台周边居然人头攒动。墨止瞧着,心知都是闵皮二人鼓动而来的,门中弟子聚集观看,门中长老们也起了好奇之心,除却三云道人外,另有十几名长老皆齐聚演武台下,此外,掌教真人辜御清也早在台下主座上静候,在辜御清身侧,霜竹峰首座宁若芙居然也破天荒地到场观看,实是令一众长老为之侧目。 霜竹峰乃是重桓山五峰之中行列第四的高峰,历代以来,只收女徒,本代首座宁若芙年轻时乃是宗门女弟子中不世出的奇才,据说年轻时凌厉泼辣,凡事皆要与人争个高低,年纪轻轻,武艺也是门派弟子中首屈一指的,可后面也不知经历何时,又许是年齿渐增,脾气却是愈发冷淡,不喜热闹,若非掌门召集五峰首座聚集外,从来深居简出,此番居然远道赶来,实是令人诧异。 雍少余领着一众弟子为诸位长老行礼,墨止排在最末,也是一一行礼,三云道人自然是理也不理,辜御清倒是点头微笑,轻声说道:“加油啊孩子。” 墨止知道这位掌教真人十分和蔼宽和,当即也微笑回应。 随后行礼到宁若芙面前,他心知自己这名额可得一争,很大程度上仰赖这位霜竹峰首座为自己说话,虽不知她为何要相帮,但此刻心中已存下三分好感,再到宁若芙面前时,只见这位女道长身穿灰蓝长衫,脸上也不施粉黛,可说极是朴素,全然看不出年轻时那般好胜飞扬的样貌,但此刻眉眼低垂,面若白玉,虽是简朴打扮,却也是掩藏不住的清丽风姿,墨止心中更是欣仰,连忙施礼道:“玄岳峰弟子墨止,见过宁师叔。” 而这位清冷独处的宁若芙,此前遇到旁的弟子见礼,皆不理睬,偏偏此刻抬眼望了望眼前少年,稍稍点头,作为回应。 待到众人礼毕,辜御清这才站起身环顾四周,却见四周无论是弟子还是长老,居然有不下百人,将这演武台团团围住,须知若遇门中大较,赶上寻常弟子对决,往往还凑不到十几名弟子观看,可这偏偏两名小辈,争的还是小较名额,居然挤来这么多人,也是苦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道:“今日,乃是两位年轻弟子争夺门内小较最后一个名额的比武,却未曾想过来了这么多人瞧着,连咱们宁师妹都来啦,师妹可是觉得这比试有什么玄机么?” 宁若芙眉眼含霜,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着:“师妹只是想着,三云师兄门下弟子已然占了八个名额,人家玄岳峰不过要一个名额,师兄便闹出这么大动静,想来门下高徒定然修为高深,师妹此来,是特地向师兄门下弟子求学的。” 她这话一出,一众长老皆露出尴尬笑意,三云道人更是脸上肌肉抽了几抽,而雍少余却是正了正身子,虽不说话,眼中却有得色,墨止听得真切,这位宁师叔虽话语冰冷,但句句都是帮着自己,讽刺三云,心中更添感激。 三云道人闻言倒是大怒,便要起身反驳,辜御清连忙干笑几声,暗运神功,口中声若洪钟,登时压过全场嘈杂:“好好好,师妹也太过谦了,我们老的不多说啦,请两位弟子登台吧。” 闵清泉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三步来到台前,使一个“鹞子翻身”便跃上擂台,这一下展示轻功功底,干脆利落,实是颇得真传,辜御清看着也微微点头。 此刻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甩向墨止,均想着墨止该使个什么招数跃上台前,往往这上台一跃,便是自身功法缩影,修为高低便可见一斑了,而墨止则是急匆匆地从众人堆里跑了出来,看着极是紧张匆忙,闵清泉看着,哪里知晓这全然是墨止计策,只是站在台上睥睨相视。 墨止一溜小跑来到擂台边,众人看着,单单是这几步小跑就差些意思,凡是修为高深者,哪个不是步履沉稳而来,哪有这般慌不择路,登时已起了嘘声。 墨止站在擂台边上下看了看,作势想要爬上去,似又嫌高,来回踱步,引得众人嘘声更盛,墨止忽然一拍自己脑门,众人还道他是想到上台之法,却不料他转身却是从擂台边的木梯,走了上去,四下里此刻哄声大作,皆是讥笑之声,雍少余看在眼中也是不恼,混若无事一般,而门中弟子,却是各自面红耳赤。 闵清泉心中虽看不惯墨止,今日见他仍是一脸痴傻,但仍是强扮彬彬有礼,亲自为墨止递来一柄比武所用的木剑,然后拱手说道:“墨师弟,若是准备好,我们便开始吧?” 墨止将木剑接在手中,眼珠子转了转,便说道:“准备好啦。” 闵清泉微微皱眉,心道这傻子居然连一句师兄也不叫,心中稍有不悦,当即木剑横扫,正是一招“金阙朝阳”,这乃是御玄宗之中“凝光剑法”中的开篇招式,讲求先声夺人,一旦得势,便可剑招源源不断而来,如今闵清泉使将开来,虽不致精纯之境,却也颇得功架,有板有眼,显然是已有苦练凝聚,但他这般剑法,在墨止看来已是瞧出三处破绽,正寻思着该取哪一法破解,忽地再度计上心来。 眼见闵清泉剑尖已到眼前,墨止慌乱之中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避无可避,方泊远叫道:“坏了!小师弟从未对敌,这一下被唬住了!” 但偏偏就是这坐倒在地,堪堪便将闵清泉攻势避去,墨止随即口中大喊:“师兄打人啦!”手中木剑突地护向头顶,可此时闵清泉攻势已过头顶,这木剑回收之势便不偏不倚地横着抡到闵清泉侧腰,当即将他歪着打飞出去,摔在一旁连着滚了几圈方才止住。 “好险好险!”墨止站起身子,掸了掸身上浮土,问道,“师兄,没事吧?” 全场登时寂静,随即爆了个满堂彩,墨止这一躲一击,看着虽不甚聪明,但闵清泉被这等巧合击飞,却是显得更加滑稽愚笨,三云道人看在眼中忍不住哼了一声。 闵清泉站起身子,只觉侧身疼痛,但他此刻满脸通红,极是气恼,也不再顾及什么同门礼数,怒道:“小祸害,你算计我!” 随即木剑“噌噌噌”地狂舞疾挥,又是再度攻上前来,所用的自然便是三云道人所教导的凝光剑法,这套剑法比之墨止所学归元剑式则更趋攻守平衡,此番又是一式“仙松望云”,挺剑直挑,可他这般剑招,竟似是在饮中十三剑中全有预料,此刻若是施展开来,只需挺剑点他神门穴处,非得逼得他弃剑认输不可,可沈沐川的武功毕竟不可显露,当即又是大叫一声,翻身滚到一旁,但闵清泉攻势已到,墨止侧滚却尚未滚完,还留了一脚未动,闵清泉一个不慎,便被绊倒朝前摔去,摔了个嘴啃泥。 台下大笑又复大盛,皮瑞清站在台下,也是满脸皆是恨恼,也不知这傻子墨止怎就这般好运,能连躲两式精妙剑招? 闵清泉再度起身,心中愤恨已极,已是暗中骂了不知多少声“小祸害”,此番也是再不容情,恼怒之下,剑招也是间不容发,再施一招“玉鼎镇山”,纵跃上半空,掌中夹剑,齐齐杀至,这一式原是凝光剑法之中的杀招所在,众人看得真切,按理说同门较技,不可施用杀招,但眼看闵清泉已失了理智,此刻好似要拼命一般,雍少余手扶桌沿,便要上前阻拦。 而墨止站在场中,所思所想,却并非逃命,而是想着:“若是施展沐川叔教我的‘星河鹭起’,便可将这一招一举而破之!” 但思维毕竟电光火石之间,转瞬间闵清泉已倒垂而至,墨止侧身回旋,这一下再藏不住自身功夫,挺掌相迎,二掌堪堪相碰之际,墨止却是掌势一斜,掌间好似自生一股旋柔之劲,闵清泉掌势本就疾攻而下再无退路,若是一击不中,难保自己不会一击轰在地上手臂折断,可墨止掌间柔劲一带,闵清泉却是身难自持,竟被他就此带得横了过来,旋即墨止手中木剑倒悬把持,以剑柄末端作为杵用,在闵清泉左肩连戳三下,都是主管行动的大穴,闵清泉只觉得左臂一阵酸麻,便横着摔了去,虽也狼狈至极,但总归不致受伤。 这一下交手全在兔起鹘落之间,众人看得痴了,全场竟是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喝彩。 第四十一章 许约 金阙峰上,众人见墨止最后这般妙手实是大感钦佩,不禁叫好声响成一片,闵清泉被连点数门大穴自是动弹不得,此刻也只能涨红了一张胖脸伏在地上,浑似烂泥一般。 皮瑞清与他交情最笃,当即翻身上了擂台,在闵清泉左肩几个穴道处摁压,以求解除穴道封禁之力,可墨止自从接手孙青岩所传的摘星手功夫后,始终日夜勤修,至今已将认穴打穴等功夫练得十分纯熟,但却尚未做到收放自如,故而方才须臾之间,点穴力道重了些,以皮瑞清的功力,竟一时也不能解。 三云道人坐在场下,见场上形势转瞬而变,脸色不禁一板,当即飞身纵跃而上,来到闵清泉身边,探手在其背门、臂膀等诸般大穴一阵推拿,他的功力自然强出墨止许多,劲力甫至,闵清泉浑身气血登时恢复流转如初,但三云道人心中却是暗暗吃惊:“这小子怎生得这般强横的点穴力道?” 当即站起身子,冷冷地瞧了墨止一眼,对着台下的雍少余深深一揖,冷声说道:“雍师兄,你调教得好徒弟啊,胜便胜了,何须这般欺辱我家弟子叫他当着大家的面出这般大丑?这小较名额,给你们便罢了!” 说着,伸手将闵清泉扶起,缓步下了擂台。 而雍少余此刻脸色也并不好看,他曾见过墨止演武剑招,方才只看闵清泉抬手功架,便已知决然不是墨止敌手,但墨止故意扮呆作痴,分明就是要闵清泉大跌脸面,实是孩童之心,多余之举,当下被三云道人一顿抢白,也不好反唇相讥,重重地咳了一声。 而四下里金阙峰众门徒听得三云道人最后说辞,也是各自先起疑虑,细细思索,才慢慢得到其中真谛,在场众人皆身负武学,墨止方才所为,或可骗得他们一时,却禁不住众人事后细细琢磨,当下便是了然墨止有意给闵清泉难堪,旁人哪里知晓墨止与闵皮二人的过往事由?只道是这墨止实是恃才放旷,有意刁难金阙峰,再想起墨止乃是沈沐川带来,这般桀骜行径简直宛然如一,当下哪里还有半分叫好之声,反倒是喝骂声此起彼伏,渐成鼎沸之势。 辜御清见四周弟子不满情绪渐亢,连忙起身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辜御清乃是当今武林中绝顶风华之人,声望之隆即便是给寻常百姓所说皆无不称颂,在宗门之中更是神而明之,众人一见他起身,都纷纷噤声相待,想要看看掌教真人如何评判。 辜御清见众人安静,便笑呵呵地说道:“诸位,今日两位年轻弟子,比试得很好,各自展现武功风采,年轻人嘛,招式之中失了分寸是常有之事,或有时藏巧于拙,或有时不慎对同门使了重招,这虽不该,但毕竟年轻弟子还需历练,并无什么不妥之处。既然今日是以武定个高低,那依老夫看,胜负便已分明了,自然是玄岳峰的墨止,拿下这第四十八个小较名额。” 玄岳峰众人闻听,自是喜不自胜,但教金阙峰一众弟子听了,心中却老大不乐意,显然辜御清话语之中所说的藏巧于拙,说得便是墨止,而那句对同门使了重招,指的便是闵清泉最后一招“玉鼎镇山”,金阙峰众人心道掌教真人这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和稀泥的话罢了,登时场上除却玄岳峰弟子面露喜色,其余人皆默然不语。 而墨止站在台上,此刻只觉得好似众人眼神好似利剑一般环伺己身,他却也一脸无所谓,只道是那闵清泉罪有应得,但他岂知,自己这一下几乎成了金阙峰一众门徒心中公敌,诸多年轻弟子此刻与徐浣尘相争之心倒放在其次,此刻转而一心一意要在一月后的小较上教训一下墨止,以壮本门声威才好。 墨止被众人看在眼中实同异类,可他自从那日在乌袖镇中被一众镇民看做灾星那般对待后,早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自己,脸上神情也是桀骜不羁,他这表情一露,恰巧便被三云道人回身瞅见,心中记忆回溯,正是想起当初沈沐川持剑与己相斗,连胜三场后也是这般登徒子一样的轻浮笑容,心中更是大为恼怒,但此刻又自矜其长辈身份,故而只得隐含不发。 一场争斗,虽是教墨止成功跻身小较之列,却也惹来了极大仇视,雍少余一边在山道上行走,一边大骂墨止怎就这般托大自负,对同门态度轻狂无忌,然而一众弟子听在耳中,都明了其实师傅同样心中欢喜,同门小较多年下来,玄岳峰这般人丁稀少的师门,连参赛都已退了多年,这一次居然还未开始,便已展露身手,胜的还是五峰之首金阙峰的弟子,实是硕大胜果,众人皆欣喜不言。 雍少余面上虽作恼怒,但实则内心快慰,回到无为堂中,又是大大斥责了一顿墨止,所说话语,无非是些什么“态度不端”、“不必如此”等等话语,若论起重话,则是半句未曾吐露,临了还吩咐杜泊浮今日多做几个菜,可他性子仍是端着,竟是不说这是宗门庆贺的话语,只是冷哼一声说道:“一个月后,你不得再行今日所为,要比便好好比,傻子演得那么像,回头别人还以为我门下真养了个痴呆呢!”随即便步入内堂。 师兄弟一见师傅离开,登时围上来把墨止团团围住,问东问西,问墨止何时将功夫练得如此漂亮,问最后那一招叫什么名堂,问是不是昨日师傅所传,问墨止是否真的曾经痴傻,七嘴八舌,墨止苦笑着被众人扒拉来扒拉去,这样子比之方才比武闪避时更加狼狈万分。 师兄弟笑闹着便过了正午,这玄岳峰在重桓山五峰之中行列第三,午后时分阳光时分夺目璀璨,此时暑气已盛,即便是重桓山上,也破感燥热,众人皆回房避暑,墨止却是心念一动,纵身朝着山后竹海禁地疾行而去。 自那日叶小鸾来到宗门中重聚后,这二人已有数日不曾得见,墨止心中思念,连攀数个急转,终于见到眼前一片摇翠青竹林,当即闪身进了其间,而只置身其间不过几步,已是感觉气温骤然凉爽了起来,即便是这般暑日,林中尚有薄雾飘摇,走不得几步,便头晕眼花,近前不得。 墨止虽得了叶小鸾所赠的林阵图谱,却始终无暇仔细查看,此刻才想起翻出来细细翻阅,却见叶小鸾所增的白绢上,密密麻麻画的正是一副六十四卦方位图,原来这竹阵讳莫如深,竟是暗暗相合八卦方位所成,其中环环相扣各生变化,若是不明其中原理之人错踏而入,只怕是终生再难走脱。 墨止资质虽高,但毕竟入门时间不长,虽武功长进,但若论及八卦易理的所知,却是大大不如诸位师兄,方泊远虽简单讲解过,但也并不深入,又不似叶小鸾那般生长于斯,林间如何行走早已了然于胸,此刻看看图再看看眼前,只觉得脑中老大一阵犯难。 “大有趋中孚,中孚趋明夷,明夷趋未济,坤晋萃震,豫否谦艮,松风可生变数,水土再转回还,木火可导涯尽......”墨止读着眼前诸般文字,似是说明,又更似是不愿让自己读懂一般的天书,不得已,只好学着那一夜口中学起怪叫声音,饶是他此前站在金阙峰上,成众人公敌,都未曾感到丝毫羞赧,但此刻脸上却是微微泛红。 不多时,只见竹林掩映,微微抖动,一道俏丽身姿自林中翩跹而至,正是叶小鸾,墨止一见叶小鸾这般明艳无伦,眉眼含笑,口若带嗔,尤是一阵怦然心动,只想着若是此刻冲上去紧紧抱住才好。 叶小鸾怨着他几日也不曾露面,本带着些许不悦,可此番见墨止站立在眼前,却胸中只剩下甜蜜思念,哪还有半分气恼?当下却是嘟着嘴说道:“你怎的终于想起我了吗?” 墨止微微一笑,执起叶小鸾白皙如玉的手掌,便朝林中走去,二人多日不见自然是喜不自胜,回到竹屋,二人畅谈几日来墨止所见所遇,叶小鸾平日里全不出此竹林,对外界诸事一概不知,但听到闵皮二人登门寻衅时,不禁怒从中来,峨眉倒竖便要教训那二人一番,随即听到墨止在众人面前将闵清泉打得横飞侧卧,又是一阵忍俊不禁,最后闻听墨止终于获得小较名额,叶小鸾却是忽然怅然叹气。 墨止奇道:“咦,你竟不愿我去参加比武吗?” 叶小鸾秀眉微蹙,只是淡淡说道:“参加比武,少不得又要遇上其他高手,你此前这般行为,只怕惹了众怒,旁人与你对敌,必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输倒没什么,可就是怕你受伤.......” 墨止闻听,心中似是被揉捏了一般,自他父母亡故,虽得遇沈沐川等人扶持,但毕竟都是雄阔男儿,不及女子这般柔情细心,而叶小鸾平日虽脾气古怪蛮横,但自从心恋墨止后,便也开始柔情百转,担心起墨止安全。 墨止听着,只觉心间一阵火焰暖暖燃烧,再望望眼前红颜眉眼低垂,朱唇绛红,心中一阵情起,忍不住凑上前去,在叶小鸾唇间轻轻一吻。 “啊,你......”叶小鸾先是一惊,满面羞得通红,墨止此刻心潮澎湃,抚了抚叶小鸾头发,说道:“你且放心,我放着这么美艳的媳妇儿没娶,怎会被人打伤呢?我若是遇到强手,便把膝盖一屈,当即跪倒,大呼好汉饶命,你看如何?” 叶小鸾被他突如其来一吻惹得心神激荡,眼前似都有些眩晕,此刻又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袍袖一甩,说道:“就会贫嘴,哪个是你媳妇儿了?” 墨止故作惊奇地说道:“你呀,被我亲了还不是我媳妇儿?”他这番话实是只在此刻情思涌动之时方才敢说,其实不过少年心思,年纪轻轻,便觉得日后数十年之事可凭着一朝热血而定。 叶小鸾此刻听着,心中倒是一阵受用,便开口问道:“那我且问你,你对我之情,数十年后,还可如一么?” 墨止当即说道:“这是自然,我既然说了,便千载万载,都是你我相随。” 叶小鸾说道:“人言皆道:‘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我不要你做那空许其约的牛羊,我要你做我年老时烛火畔的盟誓之君。” 墨止轻笑点头,叶小鸾额头轻轻靠在墨止肩膀,二人便是这般并肩斜倚,共赏林间风韵。 百年盟约,一朝风月。白首华发,青竹天涯。 第四十二章 观赛 暑风渐起,重桓山上云雾也渐渐四散开去,这是一年之中极少有的可得以全瞰五峰之貌的时令月份,而这一日,重桓山主峰金阙峰上,已是青旗翻转,蔚然成晕,偌大的演武场上,此刻已是早早屹立起六座高大擂台,作为门内小较之用。 雍少余领着玄岳峰众人亦是早早登峰而来,方才只转过山门,便见到一硕大木牌,上挂黄稠布,红日之下恍若龙鳞一般灼灼耀目,而那黄稠布上,正正写着诸位参与弟子首日对阵敌手所在山峰以及各自姓名。 玄岳峰门下只墨止一人参加,自然便是几双眼睛一同上上下下地找寻,而墨止名列末席,自然排在众人之后,只见墨止今日所对敌之人,师承灵武峰,名字叫做俞仲然。 杜泊浮一见便笑着对墨止说道:“小师弟,还好首轮未得遇到那徐浣尘,真是幸事幸事啊。” 雍少余眼光一扫,杜泊浮登时只觉一阵寒意蹿升,连忙说道:“遇到了也不怕,这一个月你用功勤勉,又有师傅时常教导着,没理由怕他们任何一个人,五师兄给你加油!” 只见墨止虽不过一月之间,但身子却似是比之前更高了几分,此刻在一众同龄弟子中尤显高挑,已显出长身玉立之姿,今日身着一袭雪白长衫,更是显得清爽干练,独成一格,此刻上前看了看对阵名单,便问道:“不知这位俞师兄功力如何?” 雍少余身居首座长老之位,似这般寻常弟子的名号自然是听都不曾听得,只是说道:“灵武峰剑法独具一格,比之其余四峰,更偏激烈剑招,首重突袭直进,今日遇到,不可托大,不可做些奇怪事。”一边说着,一边在“奇怪事”三字之上,加了重音。 墨止心知师傅这是不愿自己再扮痴装傻搞些怪事,更引群恨,当即微笑点头。 “啊!” 众人正谈笑间,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悲鸣,却见一年轻弟子看着对阵名册竟是一脸绝望地叫出了声,而他身边的诸位师兄却也并不觉吃惊,反而各自出口安慰,只是说着什么“尽力便好”、“运气使然”等等话语,好似对决尚未开始,便已未战先怯,定了败事。 杜泊浮低声说道:“那个人第一轮便对上了徐浣尘,这二人皆是金阙峰的年轻弟子,想来是只道徐浣尘功夫,已是知晓自己绝无胜算了。” 雍少余听罢,脸上多少露出鄙夷神色,轻轻一哼,并不理睬。 墨止侧过头瞧了瞧,却见那年轻弟子一脸哭丧,神色颓然,他身边的师兄眼神与墨止对上,登时闪出敌意,连忙拉拽自家师弟,示意不可在旁人眼中先自堕了威势,再细观之下发现竟是墨止,眼中敌意更盛,冷着脸便转身不再相看。 玄岳峰众人皆看在眼中,各自苦笑,雍少余却好似浑未看到一般,说道:“止儿你位居末席,比赛自然也有几日准备的时间,你不妨多去看看灵武峰的师兄们招路如何,也好有个应对。” 墨止点点头,这一月之间,自己可谓勤加用功,两大心法互为助益实是远胜旁人枯坐静修之功,手中剑法亦是在一月之间更添娴熟融通,他性子中自有一股争胜傲气,此番根基渐厚,这般桀骜心思便也渐渐显露,雍少余屡次说教,这才稍有收敛。 众人站在擂台周围,人头攒动,此刻上清宫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清风涌动,霎时间燥热的演武场添了几分清凉之意,辜御清及金阙峰一众长老从其间缓缓走了出来,四峰首座各自带着弟子自成一阵,一齐行礼。 辜御清看着眼前门中蓬勃,心中大感欣慰,便也挥手示意大家安坐。 御玄宗门内小较之本意,便是在于甄选年轻弟子之中的佼佼者,可得更多功法传承,算是作为正道武林新锐储备之力,自天下会武停办后,御玄宗大较小较便显得更有意义,辜御清生性不喜多做无用言辞,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便教大家根据自身意愿,随意观赛便了。 随着一声铜锣震天,御玄宗门内小较便正式开始,墨止所在的便是“己”字号擂台,在六座擂台中亦是行末,但他此刻却也不急着寻觅自己日后所用场地,朝着“甲”字号擂台便行走去,只见此刻“甲”字台前已是水泄不通,门内长老更是大多聚于此地,连掌教真人辜御清也到此观瞧,其他五座擂台的声势便是加在一起,只怕是也比不得这座擂台一半。 墨止心中知晓,这便是徐浣尘第一阵的擂台所在。 不多时,方才那哭丧脸的道士便怯生生地上了台去,只见他此刻仍是愁眉不展,想来是对那对阵名录极是不解,如何就让自己首轮对上了徐浣尘?手中木剑好似有千钧之重。 而擂台另一侧,徐浣尘却是缓步行来,墨止与他数月不见,一直只道是自己愈发长高,却不想徐浣尘似乎比自己此刻更是显得高挑,身着一件淡蓝长袍,头戴束发冠,面貌比之数月前更显俊朗飘逸,单说是这般样貌,已是全然符合众人心中对于“少年英侠”这四字的全部想象了。 徐浣尘站在台上,只显得落落大方,卓尔不凡,拱了拱手,说道:“关师兄,请进招吧。” 此话一出,周围人不禁稍感惊叹,原来门中小较,念及弟子皆不过十五六岁,大些的也不过十七岁,仗剑之力尚未大成,故而从来皆取木剑作为武器,那关姓弟子早已然取好木剑相候,而徐浣尘站在场中,双手只是自然垂下,竟是不取木剑,显然是要以赤手相对,若非是对自身武艺极有自信,绝不敢如此托大。 墨止的眼光透过众人,见到雍少余此刻也近前观瞧,二人目光相对,雍少余只是轻轻摇头,墨止心中了然,雍少余这是在告诫自己:“他托大自是他的事情,你却是不能!” 那关姓弟子名字叫做关渺,在金阙峰中论起辈分已是徐浣尘师兄一辈,但两人今日擂台相对,却是徐浣尘一派风雅自然,而关渺则是显得手足无措,反倒好像辈分反了过来,他闻听徐浣尘这般说,心中更感灰暗,当即也不理许多,拱手之后便道:“师弟,小心了!” 说着,一剑直出,剑锋直指敌手心窝,这一招乃是蕴含御玄宗之中极强剑招,凌厉非凡,关渺思索着,即便是万般小心,想来也是避不过的,不妨就以攻带守,心中一横,剑势比之往昔居然更添几分决绝。 可徐浣尘则是一派云淡风轻,左掌前探,似是欲要以手掌硬撼木剑,墨止看了微微皱眉,不知他心中如何盘算,可忽见徐浣尘掌下袍袖却是后发先至,一股绵柔之劲施展开来,将木剑进势裹挟消弭,袍袖本是极柔软之物,此刻徐浣尘竟可以柔制坚,本就已极不易,徐浣尘此刻轻轻一笑,掌力再往侧身一带,关渺手持木剑如陷淤泥般竟不能自持,身子也被这恍然传来的劲道带得踉跄转身。 墨止凝神细看,心中暗暗说道:“我此前只知道流云虚劲可在剑法之中施展,练得尚不纯熟,徐浣尘居然已将这刚柔并济的虚劲杂糅进了招招式式之间,这功力说是年轻一脉之魁,果非虚言。” 但随即心中又起争胜之念,一时之间心痒难耐,见徐浣尘功力远远高出自己,竟也浑然不惧,反而更盼着与其较量一番。 思绪未止,周遭众人忽地一声喝彩,将墨止惊醒,原来方才关渺气力尽起,将木剑自袍袖中夺回,抽身回剑,脚下发力,“腾”地一下再如闪电般持剑激飞而来,正是一招“骤雨急渡”,徐浣尘立在原地,方才关渺回身之际,他便已可揉身而上,以自身掌力将关渺打出擂台,可他却并未付诸行动。 此刻也不过是微微侧头,便将这雷霆一剑全数避开,关渺一剑落空,自身功力又并非挥洒自如,当即剑势难止,不退反进,徐浣尘眉头一皱,右肩轻轻上抬,肩头恰好撞在关渺阳溪穴上,关渺手中一阵绵软,木剑便再把持不住,撒手任其飞去。 而方才一招剑势可说是关渺尽用自身气力所发,此刻剑虽脱手,但其势未止,仍是破空锐响,倏忽间便激射到了身后弟子眼前,而那弟子,便是人群中的墨止。 墨止见眼前忽地一柄木剑飞至,势道刚猛非常,心中虽惊不乱,左手剑指上翘,在木剑剑身上用力一戳,旁人只觉两股劲风纵横齐飞,木剑剑身上发出一声脆响,自身所蕴力道与墨止所施之力一阵护角,剑身亦在空中连转几个急圈,墨止又横掌一拍,力道再加,木剑这才如遭重击,颓然掉落。 只是这一下电光火石,众人目光绝大多数聚焦于徐浣尘一招制敌,随即一阵喝彩爆发出来,从来两人对决,凡是自身武器都已被人空手卸去,便已算落了下乘,这一场对决也是胜负分明,众人旋即爆发阵阵喝彩。 墨止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方才所施妙手,心中也不甚介怀,耸了耸肩便要转身离去,只是转身之际,忽觉一道目光此刻正是死死盯住自己,不禁扭头望去,却见擂台上的徐浣尘此刻居然露出些许讶异神色,定定地望着自己。 这二人在周遭一片嘈杂中,对望也不过短短一瞬,彼此目光便被涌动的人群阻隔,墨止冷笑一声,返身便走,而身后众人皆无不赞叹徐浣尘功力居然已达这般境界,别说是小较第一已是囊中之物,即便两年后参与门内大较,也必是夺魁大热人选。 短短一个上午,便已决出六名胜者,其中金阙峰占了其中三席,齐云峰占了其中其中两席,而灵武峰则占一袭,只剩玄岳峰及霜竹峰尚无弟子胜出,玄岳峰本就只一人出战,故而雍少余脸上神色一如往常,而宁若芙待得上午比试完成,已是美目含怒,走路带风,三云道人再冷冷讥讽几句,宁若芙也不显气恼,反而冷冷发问。 “上午金阙峰所胜三人中,不知哪一位是三云师兄高徒?” 三云道人本欲报那日宁若芙帮腔墨止的过节,此刻反倒被宁若芙冷语回击,当即意识到这三人竟无一人是自己门下,不由得脸上挂不住,辜御清见二人又要斗嘴,连忙站起来笑道:“好啦好啦,上午的比试嘛,我看不错,谁的徒弟?不都是御玄宗宗门的徒弟么?好啦,老夫饿了,快快吃饭吧!” 两人这才作罢争斗,众人一齐来到金阙峰饭堂之中,众弟子忙了一早,早就饥饿难耐,霎时间人声鼎沸,饭菜香气扑鼻而起。 第四十三章 邪功 首日比试之下,各峰弟子均施手段,展现师门绝艺,六名胜者之中,仍是金阙峰弟子占了一半之多,光华之盛远胜其余各峰。 重桓主峰金阙,自当年立派以来,便一直是门派之中人丁最盛,功夫最高的峰门所在。 想来当年的御玄宗祖师吕白御也是惊世奇才,创下这般门派基业,更是精研而通诸般武功,为天下之先,一生之间,剑、拳、掌、腿、指、内力,可谓无一不精,无一不通,乃是罕世难匹之人,一生收徒五人,便是流传至今的重桓山五峰之数。 吕白御一生通达博学,胸中武学浩如烟海,所收门徒亦是资质超然,可即便如此,亦难以尽数传承,只得各传数般武艺本领,分别继承。 故而五峰根基虽为一统,但各自山峰之间,招路风格却是大相径庭,门派之中除却剑法繁盛之外,更有诸般拳脚功夫,亦是精妙无伦。 墨止一整日徘徊游走于各个擂台之间,所见之大多弟子皆以木剑作为武器,但仍有部分弟子拳脚功夫十分卓越,看得令人心驰神往,但此刻看在眼中,终究感觉及不上徐浣尘那般收放自如。 而徐浣尘的名号,若说之前不过是众人口中谈资,有吹嘘之嫌的话,在他比赛过后,众人看在眼中,便已再无人质疑,连雍少余谈及此人,都是一脸赞叹欣赏,连连点头。 御玄宗门内小较由始而终须得数日之久,其中最为耗时的便是这首轮角逐,墨止比赛位列最末,自然也就被排在最后一日方得开始。 众人用饭已毕,天色暮云四合,金阙峰占地广大,足以容纳五峰弟子齐聚,便早早分好房间,玄岳峰众人便也就随着接引弟子一同住了下来。 众人经历一天喧闹,只觉得各自困乏,又不是自家峰门,十分不自在,杜泊浮等人满口不情愿地拾掇起床铺,倒也老老实实地住下了。 墨止躺在床上,心中仍记挂叶小鸾独处竹林,十分清寂,心中再起怜惜,可如今却又难以赶回玄岳峰,由是一阵烦躁,便再躺不住,起身溜了出去。 此刻天幕已紫,宗门之中皆是清修之人,大多喜静不喜动,金阙峰上又一直有三云道人负责门规戒律,规矩极是严苛,故而这几日虽无宵禁之令,入夜后也并无一人走动。 金阙峰在重桓五峰之中,山势最为巍峨高昂,此刻满天星斗犹在眼前,几乎伸手可触,墨止自离了江南之后,一路离乱纷纷,后又遇上赏金游侠围追堵截,虽得沈沐川等人力保,可毕竟日子颇似逃难一般,哪还更得心思观星赏月? 墨止望着星斗闪耀,忽见得七颗星辰排列勺状,正是北斗七星所在。 他曾听沈沐川讲过,北斗七星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西向,天下皆秋,星斗之变,玄妙非凡。 沈沐川的功夫翰逸神飞,虚实相济,很大程度上因其步法神鬼难测。 沈沐川每每与人对敌,除却剑招精妙无比之外,往往身躯策动,腾挪不着边际,全不留痕,而墨止当初也曾听他教诲,只不过当时全无武学基础,沈沐川又懒得从头讲起,故而只学了个大概,如今功夫渐深,才渐渐体悟当初沈沐川剑招之中精奥。 然而这步法之精深,墨止却是始终难以悟透,原来沈沐川的身法另有名目,名之曰为“斗转归尘式”,进退之间,步踏七星方位,练至巅峰之境即便霜刀风剑,亦可如穿林打叶。 墨止一边看着天边星斗,一边思索起沈沐川当初口传心授,一时之间,竟是全神贯注,脚下也循着当初记忆,步法施展而来。 好在他记性颇佳,当初即便领悟不通,却也强行记下,此番眼中所见,心中回忆,脚下腾挪进退,过往今辰种种所学所见,两相印证,恰好合拍,心中一阵明澄,脚下步法也是愈行愈疾,愈发灵活,这一下竟也无意间不知淌过了多少里山路出去。 只是忽然脚下一滑,墨止这才想起山路陡峭,环顾四周,才发现四下里竟是早已进了荒山境地,自己只顾专心施展轻功步法,却是全然不曾注意眼前路途,此刻已然到了人迹罕至的荒山密林中。 重桓山山高万仞,绵延百里,自是有诸多荒野之处未得开展发现,墨止方才全未注意脚下,何曾记得来路?这一下心中慌乱,更是难寻归路,只能循着脚下平缓路途且行且察。 然而行了莫约半个时辰,更无丝毫人迹可见,反而林深风黑,四下里渐起了云雾,墨止忽地感觉一阵劲风自身后吹拂而来,空中“腾腾腾”地几声响,竟是有人以高绝轻功脚踏树木,凌风而来。 墨止方才见北斗七星有感,步法已然大有长进,但耳听得此人竟全凭着自身提纵之术,踏行林间如履平地,这般轻功修为委实已是自己难以想象的超然境界。 他本满心盼着是师傅雍少余前来寻觅,但转念一想,若是有心寻人,当开口呼号,且此人步履之下却是一阵沉重凶戾,全不似御玄宗轻功那般轻灵。 当即心中一警,连忙闭住气息,借着雾气伏在一块巨石背后。 果然,转瞬之间便有一道身影,着玄衣,身若飞镝,纵跃而来。 只不过此人姿态却是似人似兽,时而负手凭跃,时而四肢触地奔驰,然而身法之快却是墨止平生所未见,即便曾眼见沈沐川、孙青岩等人施展轻功,此刻看来,终也不及此人一时一变的速度更快。 墨止见此人只是在眼前稍纵即逝,可此人这般急速穿行,口中又是连连低吼,但呼吸仍是绵长自若,想来内力修为只怕更是高深莫测。 只是此人功力虽高,却好似心焦如焚,等不得片刻停留,故也未曾察觉墨止躲在一旁。 抬目瞭望之下,只见此人背影果然高挑坚朗,与那日黑衣人竟是相同,心中登时大惊:“这莫不是曾沐川叔所对决的黑衣人!” 墨止心中暗想着:“此人修为通彻,那一日与沐川叔打了一场,居然就匿身于金阙峰之中,想来天下皆知御玄宗乃正道之首,金阙峰又是其关键所在,此人藏在此地,看似险要,实则安全。” 当即便暗运轻功,在那黑衣人身后追去,可那人轻功功力之高,远远超过墨止。不过寥寥数个翻腾,便只剩个虚影晃在雾中,墨止又不敢尽起轻功追赶,生怕被那黑衣人察觉出来,这一急一缓之间,距离便被进一步拉大。 所幸墨止腾身直追了片刻过后,雾气中竟似燃起了一串蜡烛,火光虽是微弱,但是连成一圈,同时,一股血腥气息已是自雾气中裹挟着凶戾之气,传了出来。 墨止闻之险些干呕出声,当初乌袖镇劫难之始,便是镖头尸体被飞羽盟使血鸦之力,撕扯破碎,墨止那时闻得血腥冲天,便深深记在脑中,此刻再度闻到血味,便不由得一阵恶心,旋即便回忆起当初种种惨痛故事来。 “怎会如此!” 墨止才站定身形,却听得雾气中传来一阵凶煞般的狂怒咆哮。 这一声怒吼显然是那黑衣人动了雷霆震怒,内劲全不收敛,好似怒涛一般激射四散,劲风骤然四起,将雾气吹得飘似白纱,墨止站在数丈开外,但是被这劲风所触,都一阵站立不稳,也不知这黑衣人究竟是何底细,竟能练成这般通玄修为。 墨止凝神细看,只见黑衣人燃着数根白色蜡烛,将自己围在核心,眼前摆着一只硕大铜盆,竟是满满一盆鲜血,墨止见了只觉得大为惊诧,他见识虽不及沈沐川等人,但亦知晓以人血练就的功夫必定是伤天害理,悖逆天道行事,而此人竟能收集这么多血液,也不知残害了多少条性命? “气脉所聚冲巨府,血盈累累汇天门,气海翻腾起膻中,倒行逆施法自成......怎会出错,不会出错,错不得,错不得,是你错了,不是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那黑衣人口中颠三倒四,越说越急,口中叱呼,竟是一阵手足乱抓,好似癫狂一般,旋即将两袖卷起,露出一双臂膀来,而那双臂膀竟是怪异至极。 原来此人臂膀之上,此刻青筋暴起,然而经脉之间,却是根根暗红,条条分明,好似血气要透体爆溅而出一般。 此刻暗红色的血管密密麻麻地攀附在黑衣人的两臂之上,好似千万条蜈蚣,一鼓一收,如同活物,看得墨止一阵汗毛倒立。 但见那黑衣人深深吸气,双手围身画圈,气运四肢百骸,手臂上血管此刻竟只几个吞吐,额头上竟冒出几缕白气,想必是运上了极为强横的内劲。 “哇!” 黑衣人口中一声怪叫,双手猛然间便插到面前血盆之中。 此刻他双手似是高温汇聚,插入血液之中,铜盆中竟发出“滋滋”响动,如同沸腾一般,旋即一阵暗红色气息顺着黑衣人臂膀攀爬而上,转瞬之间,那黑衣人仅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此刻也是一片猩红,望之更显得异常诡异。 此人运功至此,浑身亦是发出阵阵腥臭,闻之欲呕,场景恐怖诡异至极,墨止饶是修行玄功有所小成,心性大为稳重,此刻却也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心中惧意渐增,更是知晓此刻决然不可多做停留,当即便蹑手蹑脚地朝后缓缓退去。 黑衣人再度仰天长啸,双手从血盆之中霍然拔出,整个人身躯也径直跃上半空,朝天不住怒吼,周身气浪再度蓬勃狂放,不可遏制。 “好一个魔道凶星荧惑!好一个魔道凶星荒云!” 第四十四章 禁地 “荧惑?荒云?” 墨止感觉这两个名字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初时还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听到,但那黑衣人口中大骂凶星可恶,这才让墨止暗自大呼原来如此。 原来珑山之战那一夜,孟展口中亦曾提到过这两个名字,现在听闻,终于明白,原来当年从三石梁逃出的另外两名凶星名字便是荧惑和荒云,论起魔道地位,此二人决然不在孙青岩之下。 一念及此,墨止心中忽然明了:“青岩叔曾说,魔道至宝无厌诀被分作三份,由三位星使保存,这黑衣人莫非所练的便是那无厌诀之中的邪功?” 想到此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地面上那满满一盆的鲜血,心中一阵恶心,想来魔道的邪门武功,果然悖逆人性已极。 原本以墨止与那黑衣人在武学上的差距,实有云泥之别,以这般近的距离躲藏决然逃不过黑衣人的觉察。可此刻黑衣人却满目癫狂恚怒,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什么“血冲天阙,骨凝百骸”之类的话语,在原地抓耳挠腮,显然是心绪已然大乱,却是全然不层注意到一旁的巨石后,还藏着墨止。 黑衣人口中怪叫连连,他功力既高,口中呼喝之声亦是震动山间四野,在一片山林之中来回震荡不休,墨止功力尚浅,此刻听着,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耳道中好似钢针猛刺一般,忙运内劲相抗,却是收效甚微。 黑衣人口中呼啸之声比之此前玄婆的黄泉调更添百倍霸道,若说玄婆功夫好似幽冥阴鬼的话,那这黑衣人便如同九幽鬼王一般重现人间,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黑衣人在林间手脚并用,乱抓乱挠,时而出掌,时而挥拳,时而舞爪,时而更是口中好似撕咬一般,整个人如同陀螺,好似面对着万千敌手,转灯儿般劈打斩挥,手中攻势愈发激烈迅捷,劲道也是愈发猛烈激进,状若疯魔,双目赤红。 然而即便是这般随意挥舞,掌风拳劲四散开来,仍是威力无匹,劲风狂吹不止,一道风至,墨止便身形不稳,然而一风未息,二风又至,黑衣人攻势若狂,手中快到几如残影,树木皆是颤颤欲断,足下大地也被一脚一脚的巨力踩踏得皲裂开来。 墨止在一旁看得心惊,他自江南一路至此,所见过沈沐川、孙青岩、南宫雄烈等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施展绝学,当初只觉得沈沐川功夫已是到了颠毫,可今日却见这黑衣人一身魔功,虽是精神错乱,却雄浑暴虐,一身功力如同怒涛狂雷,只怕若是沈沐川在此,一时之间也难有胜算。 黑衣人招式迅猛已极,动极反止,猛然间仰头对天怪叫一声,口中吞吐之下,一身功力几乎霍尽而出,浑身玄衣无风自鼓,墨止连忙一边捂住耳朵,一边运起内劲,但饶是如此,仍是被这余音震得心脉剧颤,几欲吐出一口血来。 想来也是这一声吼叫过于洪亮,墨止突然看到远处好似燃起了火把,想来是惊动了御玄宗弟子,欲要来此探查一番,黑衣人自然也有所觉察,当即力踏大地,整个人飞身而走,不过一两个纵跃,便已消失在林中,再无丝毫声响。 墨止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人好强横的功力,以此人之力,掌教真人辜御清也不知能否胜他?” 墨止连忙跑到方才那烛火正中,此刻羸弱火光早已熄灭,眼前只剩下一盆鲜血,腥臭难闻,低头看时,只见脚下山石大地此刻已是被那黑衣人踏得支离破碎。 再抬眼时,远处火光已灭,想来是御玄宗弟子仍是不愿深夜入林,故而撤了去,墨止刚刚燃起的希望转瞬间便又失去,不由得心中如坠冰窟,只得顺着山间小道自行前进。 复行半个时辰,云雾更深,脚下山石也愈发尖锐陡峭,好在墨止自入门以来便在玄岳峰后山攀登,故而此刻也不觉艰险,忽而见得眼前似是立着一道黑色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糟了!” 墨止大惊,只道是遇到了黑衣人,此番性命不保,然而那黑影比之方才黑衣人却更显宽大,且在眼前死死矗立不动,墨止愣了一下,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却见雾气之中竟是一块巨大石碑,立于山道正中。 墨止心中稍感轻松,再看眼前石碑,高约丈许,宽也有四尺左右,表面平整粗粝,竟是原块的巨大山石所成,光是看着便已知极是沉重,也不知如何被人抬到此处,再细细看去,这石碑正面上竟是被人以利器刻画着三个大字。 葬剑崖。 墨止初见这三个大字,只见字迹怒猊抉石,棱角飞洒,一笔一划虽非笔墨劲力,然则金铁铿锵,自有一股决然之气在,非得是腕劲连绵,其心如铁方可挥洒而就。但也不知这般坚固的山石碑,又是以何等神兵方可镌刻其上? “宗门之中竟还有这个地方?师兄倒是从未曾与我说过。”墨止细细地抚摸着这三个字痕,一触只觉古朴陈厚,显然已有念头。 其实哪里是方泊远不曾言说,而是此地实是门内最为隐秘之地,连方泊远自己都不曾听过罢了。 当年御玄宗创立之时,便已有祖训,除魔卫道绝不可手软,故而百年之间门下出了无数卫道之士,匡正乾坤,以振江湖正气。 然而毕竟门派广大,不可能所有弟子皆是纯良之人,百年间自然也有许多叛逆出于门内,有些弟子虽天资颖悟,学成一身高明武功,却恃武行凶,犯下累累血债,御玄宗对于这等样人,更是绝无宽宥,往往将之废去一身武功,将其行凶之凶刃便藏于金阙峰后山的葬剑崖下,因此举并非光彩之事,故而门内一众弟子皆从不知晓,也只有掌教真人及各位长老方才知道此地所在。 可如今墨止更是不明所以,心中想着反正此刻也出不去,这里既然立着石碑,想来也并非人迹罕至,不妨进去看看。当下心中好奇性子再起,便顺着脚下山道行了去。 墨止越是前行,脚下地势便是越高,此地山路已十分怪哉,只见两侧山道上,竟有林林总总的剑刃插立两旁,如同扶手一般扶摇直上山巅之处。 这些长剑皆已是尘土覆盖,只余一半剑身还裸露在外,想来是多年前便已插在此地,然而依稀可见,这每一柄长剑,或装饰华丽,或仍刃湛秋水,显然每一柄当初均有分金断玉之利。墨止又哪里知道葬剑崖的过往?心中只是疑惑为何这么多利剑只是弃之不用,凭白地等它们腐朽折断?实在是奇哉怪哉,然而正是他兀自疑惑之时,却听得耳后猛地传来一声低沉闷吼。 “好小子!” 墨止闻声,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此人声音,必定不会听错,这便是方才癫狂已极的黑衣人,此刻也不知何时欺身而立,已然来到了墨止身后站定。 墨止惊慌之下更不多言,骤然间迸发求生之念,身躯一矮便已朝前蹿跳出去,只是纵跃尚未落地,左肩便忽感一阵磅礴巨力将自己全然慑住。 黑衣人何等修为,见墨止足下运劲,便已知晓他下一步之举动,于是只凭空一抓,便将墨止去势止住,墨止大惊之下,身躯又难以回旋,心下一横,暗暗想道:“反正终是一死,死也死得硬气些!” 当下横掌回推,手掌自腋下划过,竟是不转身躯,反击身后之法,这一掌原是绝无可能出招的角度,本意便是回击身后之敌,黑衣人见状,口中“咦”了一声,好似微觉惊诧。 原来这一招名叫“倒垂乾坤”,本是沈沐川饮中十三剑之中醉四剑之中的招式,原本以墨止如今修为,莫说是使将出来,便是要彻底领悟都是极难,只是此刻命在旦夕,反倒迸发出体内潜能,不经意间照猫画虎,把这极难一式堪堪用出,然则个中诸般妙变,仍是难以使出。 不过单是此刻奇招乍出,黑衣人便已吃了一惊,当即撒手回撤,墨止骤然间得了自由,也是心念转得极快,甫一落地,脚下发劲,身躯随着迸射而起,学着当初沈沐川的样子,剑指直挑黑衣人面罩。 这一式便是饮中剑法之中“星河鹭起”,突袭疾进,势若流星,当初沈沐川便是借着此招劲力,挑落南宫雄烈发冠。 然而墨止毕竟功力尚浅,招式虽得用出,威势却大为不如,黑衣人掌劲翻压,手掌登时制住墨止手腕,墨止心中大呼遗憾,此刻自己手指距离黑衣人面上黑布不过毫厘之差。 然而战机已逝,还不等墨止作出丝毫反应,黑衣人腕上劲力一发,原本斜挑朝上的劲道,转而便化作旋转之力,墨止身躯亦是难以自持地随着劲力翻转飞腾,然而无论旋劲如何庞大,墨止手腕却好似被那黑衣人黏住一般,始终不得挣脱,只能随着黑衣人手腕牵引而动。 “去!” 黑衣人口中高呼,腕上劲道猛然一抖,墨止便如同风中败絮一般打着旋儿飞了出去,此地山道极窄陡峭,墨止全无借力之处,竟是就此被黑衣人一阵旋劲扔出了山崖,墨止双眼圆瞪,已是满眼恐惧,眼见着自己身躯便是这般出了山道,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空荡幽谷,掉落下去出了粉身碎骨之外,哪得其余选择? 便是此刻千钧之际,眼前忽见一道黄影闪过,定睛一望,只见竟是雍少余此刻飞身来到近前,只见他一身黄袍,脸色冷峻满面怒色,袍袖一挥,墨止只觉得轻飘飘的并无多大力道,然而自己倒飞之势登时顿止,雍少余朝前一引,师徒二人竟是就此回了山道之上。 第四十五章 宗师 雍少余人在半空,凭临万仞深谷,右掌只在墨止腰后轻轻一托,墨止登时只觉得一股柔劲自背门甫然自生,身子一时之间竟再轻飘飘地被推回崖边,双足方一触地,顿觉一阵踏实坦然,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性命得保,同时也对自己这位师傅更加了数倍钦仰。 以他所知,从来发力之人劲力越大,其所引发震动同时亦大,然而似雍少余这般轻盈推扶,劲力看似空白,却可将自己凌空推回,这等功力实是闻所未闻。 然而不等他更多思考,却见雍少余旋身回转,身躯几乎后发先至,袍袖飞扬处,左掌急劈而下,墨止听得风声凛冽乍响,知晓师傅这一掌必定是运上了玄门上乘内力。 黑衣人见雍少余掌间劲力已足,当即铁马一扎,口中呼叱,铁掌挥舞,风声在身侧“呼呼”吹拂,挺掌仰拍而上。 这二人武功路数各异,但皆身负高深武学,这一击之下,闷响沉然,雍少余借着掌劲倒翻半个筋斗,稳住身形,再观黑衣人,却是气凝胸膛,站定一旁,动也不动。 “好家伙,师傅方才这一掌力道少说需有百斤,这黑衣人竟也可站定相接!”墨止心中暗暗惊叹。 而雍少余此刻心中也是颇为吃惊,自己方才一击劲力虽非十成十地尽数用出,却也使上了八成力道,自身所学精要也荟萃其间,一掌相击之下,自己掌源处此刻也是一阵发痛,原来那黑衣人这一掌所运掌功,居然并非此前施展的雄浑内劲,反而使上了硬桥硬马的横练外功招路。 “阁下功力高超,乃是武学宗师,却潜身缩首藏于我宗门禁地,今日还出手伤我门内弟子,实是有失风度。” 雍少余目含怒意,口吐铿锵,字字皆是迎风呵斥,听在耳中正气凛然。 黑衣人闻言却是格格怪笑,说道:“什么风度?天下武林有什么风度可言?御玄宗正道领袖?呸!” 雍少余听得他对自家宗门口出不逊,心中更是大为光火,踏前一步说道:“你既然这般藐视天下武林,莫非是魔道妖人不成!” “魔道?别恶心我了。”黑衣人听着,口中竟也是一股不屑,“无非是些抱头鼠窜的渣滓罢了,留着始终都贻害天下,你们什么正道魔道,皆是毒药!” 雍少余见他一会鄙视正道,一会瞧不上魔道,口中更是狂妄无比,不禁冷笑一声,说道:“颠三倒四地的狂徒,随我去见我们掌教真人!似你这等妖人,绝不可放任你祸害天下!” 黑衣人眼眸此刻却是忽然间凶光大放,反倒眯起眼睛,挑衅着说道:“随你去见谁?辜御清吗?你们审得动我吗?他辜御清又算个什么东西?软弱无能之辈罢了,要我随你去,倒看你请不请得动我!” 雍少余怒意大盛,大喝一声,单掌横拍身侧山石,只听得轰然碎响,竟是将山石震断一块,葬剑崖山道两侧,插着长剑兵刃无数,此刻巨力拍打之下,山石崩裂,数柄长剑亦是露出剑身,只不过大多已经显出锈迹。 只见雍少余袍袖劲力一带,一柄长剑“铮”地一声锐响,破土而出,随着雍少余进击之躯,如影随形般一同激射而去,黑衣人见状,哈哈大笑着说道:“好好好,我倒见识见识你有几分斤两!”金阙峰山林之中,轰然迸发出一声震天巨响,葬剑崖上山石横飞而下,两道身影自山道上一路相斗来到林中,墨止在身后死死跟住,只见二人转瞬之间已是互拆二十余招,只片刻时间,武斗便已至白热。 雍少余手持长剑,左劈一剑,右施一掌,掌剑相夹,攻守自如,他多年苦修玄功,已是大有进境,只不过平日里深居简出,旁人不知不识,其实自身功力修为早已超越同门同辈诸位长老所想象,此刻所用招路虽看似平淡无奇,然而掌剑之下,蕴含后手无穷,道家武学精要此刻尽皆蕴于己身,劲道浑厚绵长,宛若蛛丝络壁,盖难相抗。 反观那黑衣人此刻双掌齐用,掌间似是狂风吹拂,他掌劲用得刚猛至极,双臂好似两条铁锤一般上下翻飞挥舞,与此前和沈沐川交手时那般玄妙内功已是大有不同,此刻掌风刚烈敦实,劲头十足。 “这是五丁开山掌!” 雍少余凝神相斗三十余招,只见那黑衣人所用掌法正是陕州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此类掌法虽分十式,然而掌法却无甚稀奇,精彩之处便是这横练外功,舞动起来力道大得惊人,一掌强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黑衣人这般修为用来,实是力可开山、劲压九牛,自己稍稍不慎,掌劲便迎着身侧汹涌而过,只觉刮得脸面生疼,险些着了道。 复斗十几招之下,黑衣人猛地大呼一声,单掌轰然前倾,他方才见雍少余掌走翻腾,剑行轻灵,时时刻刻皆以自身速度之便与自己周旋,此刻决意要与之相斗内劲,故而此刻掌间劲风疾吹,看准了时机,将雍少余浑身上下诸般退路封死,教他只有力敌一途。 雍少余见他忽然拼命,却是虽惊不乱,长剑一收,左掌登时便递了出去,墨止一见雍少余这一掌软绵绵、歪歪斜斜,浑似病树一般,心中不禁暗暗担心:“坏了,师傅周旋太多,此刻只怕是一口真气难聚!” 当即在地上拾起几颗石子捏在手心,便等着时机以摘星手功夫解救。 然而还未等他掷出石子,却见二人再度以掌对击,那黑衣人掌劲雄沉无比,只听得“砰”地一声,雍少余身躯竟然猛地朝后仰去,墨止见状大为吃惊,连忙指上凝劲。 将发未发之际,却见雍少余左脚离地尚不足寸许,而右脚却是稳稳踏于地面,身躯虽如遭重击,然而脚下根基却是丝毫不乱。 雍少余脸上露出些许冷笑,此刻他胸中所运的,便是御玄宗之中极其高深的功夫,名之曰为“无根树功”,非内劲修为极其高深者绝不可施用,且平日里须得苦功不辍,方得门径,运用之初恍若树木无根,击之则飞,然而内力却绵绵若存,可谓浮而不虚、柔而不弱。 黑衣人掌力一出,也觉如中败絮,空荡荡轻飘飘的,凝神细看,这才看出门道,不禁又叫又笑,样子极是可怖。 “你竟有这等功力,哈哈哈哈哈!” 若是寻常对敌,见敌手功力高深,任谁都是或惧或怒,绝不会似他这般大笑不止,然而虽是如此,掌力却是愈加愈猛,不过任他掌劲有推山填海之力,雍少余却全凭无根树功抗衡,每受重击,皆单脚凝立,另一脚后撤泄劲。 然而黑衣人功力岂是寻常,雍少余连接八掌,虽是卸去大半力道,此刻也是胸口沉闷难过,然而再看眼前敌手接下来掌力丝毫没有衰退迹象,且此人虽舞外功掌法,但招招之间却仍存着巧劲,任凭掌风如何纵横往来,折臂倒挥,反手倒锤等诸般变化亦游刃有余,心中只是一阵叫苦,暗暗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强横功力之人在!” 从来武者比试,以刚猛互格,原非上乘,所谓以柔克刚,方为武学真谛所在。 道家曾言:“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讲的便是以柔克刚才是上乘功法,如今雍少余施展绝学无根树功,乃是宗门中将柔劲发挥极致的功法所在,正是以柔御强,原该将眼前这般粗苯外功死死克制,然而两人此刻竟是斗了个不分轩轾,若是论及真正武学相差,雍少余此刻实是反落了下乘。 转眼间,黑衣人第九掌已至,想来这五丁开山掌法愈是用到最后,劲力便愈是凝聚加强,到了这第九掌上,掌风已是带着破空呼啸,雍少余单掌相抗,脚下竟似已不稳,黑衣人眼眸如炬,看得分明,此刻他状若癫狂,早已发了性,口中狂笑道:“你死定了!” 说罢,回掌旋身,第十掌掌力已是箭在弦上,墨止离得远,皆感到此番威势实是可开山补天一般,雍少余人在战局之中,所见威压更是可怖,然而他毕竟修道多年,此刻惊而不乱,深深吸气,浑身夕霞神功劲力暴起,此番再无丝毫斡旋余地,乃是无退之途,道门内劲,对上刚猛外劲,此番搏斗,二人皆已知晓,必有极大损伤。 黑衣人双目皆泛狂热血光,但见二人掌力将触,忽听得耳畔一阵嗡鸣,风声一紧,余光处竟然飙射而出几枚暗器来,墨止苦修摘星手已有数月,认穴的功夫已是极准,不过还欠缺力道。 只不过这一下力道尚有欠缺,反倒占了便宜,黑衣人全副心神与雍少余对抗,故而竟不曾意识到石子来袭,此刻及至近身,方才惊觉。 墨止指尖弹出数枚石子,打的皆是黑衣人身侧大穴,黑衣人此刻劲力汇聚掌心,周身经脉可说全无保护,此刻莫说是被石子打中,即便是被孩童触碰,都免不得浑身气脉闭塞,当场便要逆行经络,受极大伤损,此刻哪敢继续搏命?当即将身子强行扭转,浑身功力勉强收回,这才堪堪避过墨止暗器攻势。 黑衣人循着石子痕迹望去,登时了然便是墨止出手偷袭,眼中怒意稍纵即逝,反倒是更是一股疯狂涌动而来:“好小子!” 说着,腾身直扑,势若奔雷一般朝着墨止一掌兜头劈下! 墨止见状,欲要翻身躲避,然而黑衣人道行之深,远远胜过墨止百倍,当即墨止只感眼前威压沉沉,四面八方皆是黑衣人掌风囚牢,此刻哪里动得半分? 雍少余提剑直追,紧跟在背后,此刻也已是不及,眼看墨止便要折在黑衣人掌下,忽然又是一道身影晃动,正正挡在墨止身前,抬臂挺掌,正正将黑衣人这雄浑一击死死拦下,此刻又是掌劲互冲,这一次却是在墨止身前,强大疾风吹得墨止一阵恍惚。 只见眼前之人一身蓝色道袍,背负拂尘,浑身衣衫此刻因内劲涌动而无风自鼓。 竟是三云道人。 第四十六章 合斗 “雍师兄自己在此除妖,反倒把师弟我落在一边,莫非是觉得师弟我功力低微配不上帮手不成?” 三云道人身居御玄宗长老已有多年,一身功力之深自不必多说,然而只是与那黑衣人掌劲甫接,却忽然心中一沉,暗暗思忖自己修道多年,身经当年正魔激战,都未曾遇到过这般强横外功之人,方才朗声说笑,也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壮声势罢了。 墨止自是知晓三云道人因当年沈沐川桀骜性子,一贯与自己不睦,其门下弟子更是多有寻衅,因此一直以来对三云道人及其门人十分憎厌,而今日三云道人却是闪身而上,全无犹疑地替墨止拦下这惊天一掌,只见此刻袍袖飞张,已是内力磅礴而发,绝无藏私,心中着实不解。 三云道人余光处瞥见墨止此刻凝立不动,心中起急,反倒知其不解,忙开口喝道:“我虽瞧不上你,但你终究是我御玄宗门下弟子,如何可被这魔道妖人所伤?你再不走,可是想让我一并死在此处?” 墨止登时惊觉,心知眼前三人之斗实是一场撼天动地之战,自己身在漩涡只怕反倒拖累了两位师长,当即点了点头,窜至远处,凝神细瞧。 三云道人见墨止已不见了踪影,心中也是稍安,当即双眉倒竖,口中一声暴喝,掌劲大为吞吐,将黑衣人堪堪震退,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只听得耳后金刃破空之声传来,竟是雍少余挺剑直指背心而来。 雍少余剑招凌厉直进,寒意森森,猝然之间已杀至身后,黑衣人忙屈身避过,而雍少余剑招虽空,其势不老,剑柄侧划,剑刃亦是同时化作一片银白色光轮削砍而去,那黑衣人避得一瞬,然而剑招复来,却是更添激进绵长,黑衣人低头翻滚在一边,口中也不禁称奇。 “飘摇三绝剑,果然名不虚传!”所指的,自然便是雍少余方才所用剑招。 墨止虽离得远,可方才雍少余剑招凌厉精妙,早已大为感叹,而黑衣人话语中气十足,更是叫墨止听清了这剑招的名头,可所谓的“飘摇三绝剑”却是他从未听过的剑法名字。 当年雍少余年轻时游历名山大川,曾见三处绝美景致,自问此生都难再见此美景,便依着观景之心,自创出这三式剑招,后来成名江湖,这三招剑法更是手中绝技,江湖之中见者无不钦仰万分,方才这一式长驱直进,剑意森然绵长,百转千回,名字叫做“一苇寒江”,正是当年游历北境风光时,所见风雪锁江,千里一白之景。 雍少余只是冷笑,却不搭话,忽然将长剑一抛,挺掌力拍剑首,这一掌劲力非凡,长剑一阵剧颤,登时有如长虹经天一般激射而去,黑衣人见状笑道:“方才夸你,想来是夸错了!” 原来这长剑来势虽快,却是中突直刺,全无变招可言,黑衣人只是侧身闪避,剑锋便已落空,然而身前劲风再至,原来是雍少余身随长剑,双掌齐出,势若山岳,威逼而来,正是飘摇三绝剑中第二式“二陵风雨”。 这一招乃是雍少余周游至河洛一带群山连绵,狂风穿山而行,吹拂天地万物一府,心有所感而后所得,剑化山风,虽是急劲无比,然则随后山岳一般的掌力才是杀招所在,黑衣人虽是避得剑招,此刻雍少余掌劲已是到了脑侧,连忙缩头侧跃,虽是堪堪避过,却也是惊险万分,三云道人及墨止看到此处,不禁各自心中大呼可惜。 雍少余探手重接长剑,旋即再度抢攻而上,黑衣人方才在他剑下吃了大亏,此刻也不再托大,所使的依然是那雄浑无比的五丁开山掌,但势头比之方才已是大有谨慎姿态,格挡退避不再贸然狂傲,雍少余见他守得周密,一时之间也难已破其守御,二人这番进招,转瞬便拆十几招过去,莫说胜败之数,单单只是场面上都是平分秋色。 三云道人见状想道:“此人功力如此深厚,缠斗已久只怕雍师兄也难取胜,此刻何必与他讲求什么江湖道义?若是由此损伤了师兄,又放走这等妖人,只怕江湖中还要再起风波!” 心中主意已定,手中拂尘便猛然间甩了出去,霎时之间银丝飞扬,似缓实急,朝着黑衣人天灵兜头便劈了去,黑衣人耳聪目明,当即感到身后另有杀招,步履急退,再度跃开,格格怪笑。 “好一个正道名门御玄宗,竟然以二敌一!” 雍少余啐道:“你方才对我徒弟动手,以大欺小,还有脸在此说我们如何!”说着,二人各自抢上,一前一后,一刚一柔,三人转灯儿般缠斗难休,转瞬间又是三十几招拆过。 连斗之下,雍少余瞅准时机,当即剑尖分花,连点上中下三路要害,剑影齐刷刷地迅捷而至,刚柔兼施,极为难当。 黑衣人口中呼叱,挥掌乱打,强悍膂力之下,带动气浪翻滚,将三处剑意全数格挡,雍少余剑招丝发不容,剑招再是三变,每次变化仍是剑分三处,各打要害,三变之下,剑影绰绰,竟是将黑衣人周身各处要害尽数囊括其中,正是飘摇三绝剑之中至强一招“三晋云山”。 “好啊!”黑衣人大笑,好似被剑招逼入绝境反倒无比快哉,此刻三云道人手中拂尘亦是卷到眼前,一剑一拂尘,剑者为刚,透着凌厉锋芒,而拂尘则是至柔之物,此刻三云道人内劲急带,也足有碎石之力,二者一齐攻至,黑衣人大笑着却是猛然站定。 雍少余二人见他不躲不闪,略感不妙,果然,黑衣人左右双手或横摆,或前探,横摆手掌在剑身宽平处猛地一拍,这长剑毕竟年深日久,此刻居然就被他这一拍之力拍得骤然折断,乱刃横飞。 而另一只手则是前探直取拂尘而来,那拂尘外柔内刚,可黑衣人此刻手掌居然萦丝反绕,视这拂尘内里刚劲恍若无物,径自抓取在手心之中,三云道人本以为此人只是外功强横,然而间不容发之际,却是双手之间刚柔并济,同时化去自己这边两重攻势,心中大为惊诧,连忙运劲欲要夺回,雍少余新生不妙,连忙叫到:“三云,不可!” 然而为时已晚,黑衣人冷笑一声,掌力顺着三云道人回夺之力,逆攀上挑,三云道人手腕一阵剧颤,手中拂尘竟是直接脱手直飞上了天际。 可雍少余等二人毕竟是道门宗师,各自失了兵刃,转瞬之间便已压下心中惊讶,摆开袍袖,襟下生风,同时一掌击出,黑衣人见势大笑:“你们二人是要与我比拼内力不成!” 当即也伸出双掌相应,四掌相合之际,各自功力发挥至极,竟是全无丝毫声响,三人凝立林间不动,各自狂催体内内力,脸上紫气腾腾,显然已运上了强横的玄门内功。 不多时,三人头顶各自冒出涔涔白气,周身雾气也是退散无踪,各自心中大为称奇。 雍少余与三云道人虽往日里各自相争相斗,实则二人同门同辈,此刻联手御敌,默契十足,以黑衣人看来,雍少余掌劲刚猛时,三云道人便施柔力,三云道人进击之时,雍少余则自闭争势,刚柔进退之间灵活无方,要的便是叫那黑衣人难以兼顾两方,黑衣人劲力左右抗衡,果然顾此失彼,连连受挫,虽为敌手却也大为感叹二人功力深厚,刚柔驾驭已臻化境。 而雍少余二人此刻心中也是叫苦不迭,想来二人自恃玄功痛彻,自问天下武林能胜得自己的已是极少,可眼前此人却是凭着一己之力,力斗己方二人,此刻更是一时之间于内劲比拼之下全然不落下风,自己这边若非是凭着二人互相配合,似乎在劲力上,反倒还弱了半筹一般,二人皆是暗想,此人若是心术这般不正,岂不是天下之祸?当即也是咬牙苦撑,不敢放松半分。 就在三人相抗难分上下之时,身后宗门之中已是火把渐进,原来是一众弟子终于找到此处,同时空中响起连连袍袖飞舞之声,想来是功力更高的长老已是来了数位,形势登时逆转,而雍少余等人各自喜不自胜时,空中又是传来一声悠然清啸。 “两位师弟且退,贫道来战他!” 黑衣人抬头一望,之间一白发老道踏空而来,黑衣人当即眼中一阵鄙夷,说道:“辜御清这懦弱无能之辈竟也来了!” 说罢,高呼一声,也不再顾及此刻争斗,掌下内劲如同山洪爆发一般豁然狂涌,雍少余及三云道人猝不及防便被震得倒退开去,连退数步方才站定,也是膝酸腿软,胸中凝住一股滞气不散。 黑衣人转而登高迎上,二人一黑一白,两道残影在空中轰然对撞,而这一次黑衣人却是如同撞到坚墙,在一声巨响之下倒飞开去,径直坠落地面,反观辜御清却是白袍绝俗,抢身糅上,抬手便朝着黑衣人背心抓去。 黑衣人虽败,然而却暴起身形,飞身攀着山壁跃开,他轻功极高,眼见便要消失在众人身前,御玄宗一众长老如何容让?当即各自便要追上擒拿,而此刻却是辜御清白袍当先,先行飞身上前,口中喝道:“诸位师弟且住,我去擒贼!” 说着,辜御清便追着那黑衣人身影,纵跃而上,顷刻间,二人便消失于山林黑影之间,再不见丝毫影踪。 第四十七章 夜谈 上清宫中,四峰首座及三云道人分列正殿两侧,深夜的金阙峰上此刻静谧莫名,连风声都听不到分毫。 几个人面色皆是阴沉无比,尤其是此刻的雍少余,脸色更是铁青得吓人,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地面,心中反复思量方才林中一战,那黑衣人强则强矣,可功力这般高超,居然于江湖上声名不显,自己与之缠斗百招以上,竟也看不出他真正武功师门所在。 而另一边的三云道人也是愁眉不展,他此前与黑衣人近战相搏,却反被夺了手中拂尘,此刻只觉得丢脸至极,尤其当着玄岳峰师徒两人的面,更是汗颜不已。 不多时,大门缓缓打开,辜御清飘然从外走了进来,只见他白袍似月,脸色微带苍白,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争斗,众人一见他空手而归,心知那黑衣人竟从掌教真人手中逃脱,不由得在心里更添了数倍警觉。 四峰首座见掌教真人回返,纷纷起身行礼,辜御清却只是摆了摆手便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回到主座,长出了一口气。 “辜师兄,那黑衣人可曾拿到?”灵武峰首座谷道梁率先开口,他由夜间听闻竟有弟子被魔道妖人掳去,便带着弟子搜寻下山要道,却未曾想到战斗竟是在后山发生,故而知情不多,他生性敦厚爽直,见众人各自不语,便当先开口相询。 辜御清苦笑一声,说道:“教各位师弟笑话,老夫也没能将那黑衣人擒下。” 三云道人闻言,立马说道:“掌教师兄言重了,三云与雍师兄与那妖人曾有过交手,此人武功极高,极是不易对付,一时之间擒之不下,也并非掌教师兄之过。” 辜御清摆了摆手,叹道:“武林竟出了这般强人,若他当真心术不正,只怕是正道灾祸啊......” 说罢他抬起头望了望墨止,温言说道:“止儿,你且上前,给我们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被那妖人抓去的?你可瞧见那妖人武功路数?说出来或许我们还有提防之力。” 墨止听后,心中稍有犹豫,一则自己其实并非被黑衣人掳去,实是自己夜间修行沈沐川所传武功一时迷路撞破那黑衣人练功之所,而自己身负自闲心诀武功,乃是心中密辛,不可轻易吐露。 二则便是那黑衣人方才与众人对敌竟然使出极其强横的外功,与此前对战沈沐川时那般浑厚内劲全然不同,他缘何武学一时一变,全无定数?这也让墨止一时之间百思不解。 雍少余见墨止站在原地良久不语,已是想到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徒弟必定又是自己胡乱闯荡,惹出祸事,心中烦躁更甚,厉声说道:“犹疑什么!瞧见了什么便说什么!”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只谈所见黑衣人武学招路,至于如何迷失,尽量跳过即可。 墨止何等机敏,当即领会,朝着一众长老行礼后,便将在自己如何在林中闻到血腥气息,如何见到黑衣人修炼邪功,如何又被黑衣人袭击等等事宜统统述说而出,但关于沈沐川的种种痕迹,却是全然略去不言。 辜御清听罢,满面生虑,白眉紧皱,沉声说道:“若是止儿所说不错,那黑衣人想必修炼的当是魔道邪功《无厌诀》......” “什么!” 辜御清话语一出,四峰首座各自吃惊同呼,墨止见眼前正道一众高手都对这三字如此敏感,心中也一阵惊讶:原来这个叫做《无厌诀》的东西这般厉害,难怪那矮胖子孟展那样急迫地想要寻到。 齐云峰首座田烛连忙说道:“当年天劫妖人死前,据说魔道众人分抢这邪功宝典,已是化作齑粉,如今怎会仍有人修行其中伤天害理的武功?” 辜御清摇了摇头,脸色冷峻:“那只是一种说法,据传说这无厌诀被魔道三大凶星各自保存一部分,只不过暂时隐没不出而已,前些日子我听说青辰曾在西境现身,引得江湖侧目,而荒云、荧惑二人已是多年不知所踪,若是这二人已修成其中武学,能有这等修为,只怕也不奇怪。” 四峰首座各自心惊:只练成部分功夫,竟能有这般功力? 《无厌诀》虽为魔道邪法,据传修行之途极是凶戾险恶,修成之后嗜血好杀,但功力却能突飞猛进,举世无敌,当年天劫老人也未曾练成全本功法,已是凶煞盈恶,厉势莫当。 但即便是当年天劫老人,面对今日雍少余及三云道人两相夹攻,又如何敢言必胜?何况随后辜御清更是亲临擒拿,也不曾取胜,由此观之,这黑衣人所成功法,只怕已是超越当年天劫老人全盛之力。 众人皆是武学精深之人,此刻纷纷想到这一点,不过含而不发,但各自心间已是无比震惊。 辜御清略作思忖,说道:“止儿,你那日上山时,我曾与沈沐川师弟深谈过一次,他说你二人上山前,曾见过那黑衣人,并与之交手,不知那次情形如何?” 沈沐川乃是多年弃徒,早就被门中视为异类,年深日久众人自也不愿提及,而辜御清此刻忽然提出,众人也是稍稍心惊,但心知辜御清从来疼爱自己这位忘年师弟,更兼此刻形势急迫,便也不多话语,只有三云道人听到这个名字,重重地哼了一声。 墨止想了想,便说道:“沐川叔当日的确遇到过一个身穿黑衣的高手,可那人用的却并非是方才那样的外门功法,而是以内劲见长。” 雍少余听到此刻,忽然站起身说道:“这便是了,方才我与三云与之相抗,斗至最后一招时,那妖人左手使的是我们御玄宗门下的‘青萍之末’折我剑招,右手使的却是魔道的‘倒行逆施’,夺下拂尘,此人武学刚柔兼济,绝非开始时展现的那般只有外功,愚弟以为,此人必定是魔道凶徒,偷学了我宗门功夫,从而已是脚踏正魔两道,方才能有这等通彻之能。” 三云道人听得耳热,当即也脱口说道:“正是,如今魔道再起,玷污我宗门主峰,我们当下山除魔卫道。” 墨止当日与孙青岩、沈沐川虽不以师徒相称,但实有师徒之谊,早就知晓孙青岩虽为魔道中人,但为人义烈高风,心重如山,实是好汉,因而对魔道始终并无恶念,此刻听众人一口一个“妖人凶徒”叫着,心中着实不愿,虽不主动表露,面色上却也稍显不悦。 然而便是这短短一瞬的神情,却是被三云道人看了个正着,他话音刚落便又冷冷开口说道:“看来雍师兄的这位高徒对我们称呼魔道妖人的称谓颇为不满呐,莫非是非曲直都不分明?” 雍少余闻言大惊,低头望去,却见墨止果然面露不悦,此刻虽不解,但也抢先说道:“哪里有什么不悦,不过是今夜受了惊吓,此刻心中栗六罢了。” 三云道人眼珠子转了转,说道:“不对吧,方才与黑衣人拼斗之时,他好像还会些暗器法门,咱们名门正派,哪里会教弟子用什么暗器伤人?我看他不仅手法熟稔,认穴也十分准确,这手法倒和那魔......” “三云师叔,”墨止此刻忽然开口说道,“我墨家做的是镖局生意,墨止自幼随镖队东奔西走,家中父母怕我遇到险情,故而找人教了我些护身本事,这当与门规不相抵触吧?” 墨止从来是个桀骜性子,对于礼法可谓循而不尊,只不过念着方才三云道人的确舍身相救,此刻才恭敬言说,若是以他往日个性,此刻只怕是要横着脱口而出也未可知,但饶是他刻意谦恭,话语中也带着刺,雍少余立马低喝道:“止儿,不可与师长这般无礼。” 辜御清干笑两声,连忙打个圆场,说道:“好了好了,少年心性,总归是有些傲气在的,好在三云并非心窄之人,今日两位师弟也损耗不小,既然此刻也想不出那黑衣人底细,我们枯坐苦思也是无益,不如先各自散去,我们近些时日还要多派些弟子下山探查清楚为好,若是真有魔道复苏迹象,只怕到时候要召集正道有识之士,共同抵御才是了。” “辜师兄,今夜之事兹事体大,依我看这门内小较,或可暂停?”三云道人开口问道,他这般说倒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他此刻想着此次比试自己门下闹了个全军覆没,终归不大好看,若是小较暂停,也不至于脸上无光。 辜御清沉吟片刻,目光再次回到墨止身上,轻轻笑着问道:“今夜年轻弟子中,只怕最为辛苦的便是你啦,依你说,这小较,停还是不停啊?” 三云道人见辜御清转而询问墨止,心中大为放松,心中明了墨止入门时间不长,中间又耽搁两月不曾练功习武,若是轮到自己只怕落个一败涂地,必定会主张停歇比试。 可墨止却昂然抬头,说道:“自然要比,有何可惧!若是需要我一同探查那黑衣人底细,我也不怕!” 一言既出,各位长老也是微微侧目,未曾想这入门不过两三个月的少年竟颇有胆气,雍少余自是露出得色,一旁的宁若芙此刻竟也是露出些许微笑之意。 辜御清闻言,仰头大笑几声,说道:“好好好,经历了方才诸般,此刻竟还有这等志气,实在难得,雍师弟,你这个徒弟教得很好啊!” 雍少余满面笑意,此刻只觉胸中大快,连方才胸口一股凝结之气也就此顺了下去,连忙拱手说道:“师兄过誉了。” 辜御清笑了笑,接着问道:“那么止儿我倒问问你,若是继续小较比试,你觉得你可比到什么名次啊?” 墨止此刻心中争胜好强的念头再起,想也不想,开口便说:“弟子觉得小较头名的位次十分不错!” 第四十八章 初试 天幕阴沉似铁,金阙峰上狂风乱卷,惨白色的闪电在云层中仿若游鱼一般急窜,隆隆的雷声闷响在耳机轰鸣不休。 上清宫前,御玄宗门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四周,堆积成山的尸体散发着一派衰亡的气息,演武坪上,辜御清等五峰首座随着方才门中最后一道大流水剑阵的正式告破,而各自倾颓倒下。 这是正道武林最后希望的破灭,而在上清宫那摇摇欲塌的穹顶之上,矗立着的,仍是那一道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环绕其间的,是大片大片惨戾凶煞的血鸦,嚎叫声几乎震破天空。 墨止迎着狂乱的气流,一步步地迎上山门,他的眼睛被风中夹杂的飞沙吹得难以睁开,当他终于迈过道道断壁残垣之后,终于站在演武坪上,目光死死地盯住眼前那俨然魔神再临一般的身影。 他将背后的长剑缓缓掣出,随着秋水一般的剑刃脱离剑鞘,一声锐利之极的嗡鸣声自剑刃上骤然传出。 黑衣人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破碎的一切,和那眼中满是倔强桀骜的少年,不发一语,手掌重重一翻,漫天血鸦众口厉啸,带着滔天之势,洪流一般俯冲而下,一时之间,腥臭气息仿佛充斥了人世间每一个角落。 他听见乌袖镇的悲鸣。 手中长剑霍然探出! “啊!” 墨止从床榻上猛然惊醒,而眼前仍是月悬长空,屋外清风习习,原来此刻自己仍在金阙峰上。 这个梦境自那夜之后便始终萦绕不休,墨止长叹一声,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若是真的有那样一日,正道武林沦陷,江湖耆宿皆败,那时候自己该当如何。 但转念一想,那般恐怖之事,是决然不会发生的,正道武林如今三大宗门稳如磐石,魔道早已溃散,梦境之中毕竟还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当下苦笑一声,便也不以为意。 “即便他们都败了,这不是还有我呢吗!” 墨止心中这般想着,虽是少年意气,却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过不要脸,如今功力何等浅薄,怎就能这般想法?不过他心中一向自信极强,有这般想法,也不算奇怪。 算来明日便是门内小较首轮最后一天,墨止自己也便要上场进行头一次比试,自那夜过后,辜御清便严令当夜众人不得透露半点消息,以免门中弟子恐慌,然而那夜毕竟众多弟子参与搜寻,于是众人便统一了口径,一同宣称是门中弟子迷路走失,后被三云道人安全寻回,再加上后面几场比试,辜御清等长老浑若无事继续观瞧,一众弟子也就此放下了心。 墨止躺回床榻,不多时心神渐驰,竟自又沉沉睡去,这一睡便好好地睡到了第二日上午。 “小师弟!” 墨止猛地睁眼,只见日光漫天,已是临近中午,他一下子从床上蹿了起来,吓得床边的杜泊浮大吃一惊。 “你是猴吗?”杜泊浮闪到一旁说道,“师傅喊你去准备参加比试了。” 墨止满脸尴尬地点了点头,一边穿起衣裳一边问道:“五师兄,师傅在哪里?” 杜泊浮是玄岳峰一众师兄弟中性子最为活络的,脾气也十分灵巧,和墨止谈着最是投契,这二人相识不久,可平日里相谈甚欢,关系十分亲密。 此刻白了墨止一眼,说道:“师傅还真是心疼你,这个时辰才叫我来叫醒你,他老人家早早便去演武坪啦,知道你今日在‘己’字擂台比试,他已经带着各位师兄在那里耐着性子看了好几场比试了,实在是无趣得紧。” 墨止动作极快,三下两下便将衣袍穿好,脸上满是笑意,说道:“好啦师兄,我们出发吧。” 金阙峰演武坪上,自头一日比试结束之后,围观人数便已是大减,想来是众人皆想看看徐浣尘的身手,然而徐浣尘第一轮轻巧获胜,再要观瞧便只能等到第二轮,而后的年轻弟子或功力不足或资质平凡,缺乏惹眼瞩目的焦点人物,故而第二日和第三日观众已是寥寥。 可今日演武坪上却是再度热闹起来,而其中观赛弟子中,又是以金阙峰及灵武峰弟子占了多数,墨止随着杜泊浮刚一踏上演武坪,四下里登时嘘声大起,发声的尽是金阙峰弟子。 杜泊浮苦笑一声,说道:“小师弟,你那日将那个叫闵什么的人戏耍得不轻,算是惹了金阙峰的众怒了,今日他们只怕都是来看你......看你的。”他本想说“来看你笑话的”,可转念一想,这般说话实是对墨止信心不利,当即也是强行改口。 墨止听他语气吞吐,心中也了然,可他却是浑不在意,反而微笑着冲身旁众人连连拱手,四周金阙峰弟子一见,也知他有意为之,登时哄声更响,雍少余站在擂台边远远望着,也是大皱其眉,心中念着:这小子怎就这般轻狂,也难怪金阙峰弟子如此不满。 伴随着众人嘘声,墨止来到台前,对着一众长老深深一揖。 辜御清满面微笑自不必说,雍少余却是微微皱眉,低声说道:“今日与你对战的灵武峰俞仲然,功力据说不弱,乃是灵武峰年轻一脉弟子中的佼佼者,你切切不可托大轻狂,如若不敌......” 雍少余说到此处忽地不再言说,只因他猛地想起,以墨止这般性子,若是听得自己说如若不敌便可弃剑投降的话语,必定更加好胜,因此连忙住口。 然而墨止仍是悟到个中意思,心中知晓雍少余此番话语实是用心良苦,便缓缓说道:“弟子明白,弟子尽力而为,也绝不冒然托大逞强。” 雍少余点点头,说道:“一切小心。” 墨止缓步上台,从一旁道童手中取下木剑,握在手中,只觉得一阵轻飘飘的,虽不大顺手,却也将就得用。 而此刻,俞仲然早已在擂台上等候多时,只见他生得虽算不上俊美,却也周正,望上去年岁不过十六七岁,但眉宇间显得稳重沉实,与墨止那般飞扬跳脱十分不同。 俞仲然见四周围嘘声阵阵,觉得略显尴尬,苦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墨师弟,久仰大名。” 墨止嘿嘿一笑,拱手还礼:“在下墨止,见过俞师兄,这应当是久仰骂名吧?哈哈哈哈。” 雍少余听着更是皱眉,两条眉毛几乎要被气得倒竖过来了,正待开口提醒,手腕却被辜御清轻轻扶了一下。 “孩子年轻,有这般性子也未尝是什么坏事。”辜御清望着墨止,眼中满是慈爱。 俞仲然性子朴实,听墨止所说自己也不知如何接话,便只是说道:“今日还请师弟不吝赐教。” 说着,木剑举至耳侧,剑尖前探,左手捏着剑诀,正是灵武峰“少阳剑诀”的起手式。 墨止一见他架势沉稳,便知他功力不弱,根基稳固,当即便也木剑横摆护在身前,二人架势已备,单单就是这二人功架,便已胜出前两日比赛弟子许多。 俞仲然脸色一寒,率先出剑,木剑轻灵疾走,竟是先攻脚踝,墨止见他生得质朴,剑法却攻势十足,心下微微一惊,连忙飞身趋避,而灵武峰剑法讲求的便是疾攻迅捷,与其余诸峰平和圆融的态势大为迥异,这头一剑看似凌厉,实则却是虚招,只待着敌人慌神跃起,便趁着人在空中时猝起发难。 墨止这一跃之下已然落入陷阱,只见俞仲然手腕轻抬,剑尖立马转而朝上破步刺去,墨止身在半空将身躯硬生生地一扭,剑势堪堪擦着衣襟划过,若非是这俞仲然功力未臻圆熟,似这等攻势,只怕早被敌手击中。 但虽是堪堪避过,方才一剑已是十分凶险,墨止落回地面连滚三圈,极是狼狈,周围哄笑大作,可墨止一骨碌爬起身,脸上仍是一派笑意,说道:“师兄好凌厉的剑法呀,那小弟也不客气啦!” 说罢长剑款摆,旋即身躯极其舒展地朝前低跃而去,剑势寒意森然,似是连贯又似是端凝,浑如寒江雪涌一般连绵而上,俞仲然看得一惊,急忙横剑挥动,挡下一剑威势,然而墨止攻势不停,剑招如同长河奔流一般源源不断而出,俞仲然一时之间欲要挺剑相搏,却只觉墨止剑招贯通相连,其间似是蕴含诸般后手,无论自己如何变招,都似乎难以尽挡其锋,一时之间自然是左支右绌,而台下玄岳峰一众人更是看得惊诧。 方泊远看得惊奇,连忙问道:“师傅.......小师弟用的,不是归元剑式的武功,他.......” 转头一看,只见雍少余居然满面喜色,看着墨止身影飞舞,心中欢愉已极。 原来此刻墨止所用的,居然便是那一夜雍少余对战黑衣人时所使出的“一苇寒江”,这是他自创绝技“飘摇三绝剑”中的为首一式,不仅招意极难,其中更是蕴含百转千回诸多妙变,自己当夜也不过使出其中些许痕迹,墨止远远瞧着居然也使得有板有眼,当即心中大为舒畅。 雍少余这飘摇三绝剑是他年轻时所创,当时凭之成名江湖,只不过后来他深居简出,也就极少再在众人面前与人动手,这套剑法自然也是听说的多,见过的少。 如今墨止使来,虽功力远远不及雍少余,但此刻光凭着那夜临时瞧见的几般妙用,再加上他后面几日苦思冥想,暗自试演,居然也是将俞仲然逼得连连闪避,额上冷汗涔涔。 想来灵武峰剑法一向迅捷强攻,反而玄岳峰剑法更偏固守中庸,不想这两位弟子场上居然反了过来,此刻玄岳峰的墨止步步紧逼,一剑紧过一剑,而灵武峰的俞仲然已是愈发艰难,迭遇险招。 其实以雍少余这套剑法之精妙,若是要学成对敌,少说须得一年苦功,若要精熟,则需三年之功,更不要说口诀精要此刻全然不知,则更是艰难无比。 可偏偏墨止练武是从饮中十三剑那般精深的剑招练起,对于这玄奥法门似乎更为熟稔,一见即记,虽然只凭一战观瞧,所得的只是表面功夫,但已是像模像样。 若是俞仲然稍稍挺剑相击,便可知晓,此时墨止剑招尽是虚架子,全无实劲,然而他也毕竟年轻,资历尚欠,只道是墨止学了玄岳峰精深剑招,此刻殊难相抗,心态上已然落了下乘,如今左闪右避,再出不得半剑反攻,落败不过转瞬之间。 灵武峰首座谷道梁看得心焦如焚,以他眼光,自然早早看出墨止此刻剑招虚浮,不过照虎画猫,只是碍于自身身份,无法开口提醒,反观雍少余则是满脸笑意,若不是辜御清在此,只怕他如今都要哼出歌来。 墨止再进数剑,这几剑其实早已非一苇寒江的剑招所在,而是归元剑式中的寻常招式,只不过俞仲然此时心态早已大乱,只剩下趋避之算,全无进招之心,墨止木剑连点俞仲然足下落脚之处,愈点愈疾,一阵噼啪急响,俞仲然连避五下,已是左摇右晃,头昏脑涨,直至第六下,墨止突然喝道:“倒!” 手中木剑剑身一横,以平顺之处在俞仲然脚踝上轻轻一拍,这一下所运的又是流云虚劲之功,是个四两拨千斤的武学道理,当即俞仲然身子一歪,便朝着一旁摔去。 墨止连忙抢身上前,将俞仲然身形扶住,笑道:“师兄承让了。” 俞仲然此刻心中又愧又谢,只得苦笑道:“师弟果然是雍师叔门下高徒,深得玄岳峰剑法高招,在下确是不敌。”当即拱了拱手,便走下台去。 第四十九章 既胜 演武坪上一阵寂静,众人皆望着台上这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初初试手,他已展露了头角。 若说此前与闵清泉交手时,墨止装痴扮傻,武功高低终究不显,可此次俞仲然的功夫则显然较闵清泉为高,寻常弟子又如何看得出,墨止所用的飘摇三绝剑无非是门面功夫,只看得出一招剑法,个中蕴藏诸多妙手,已是打心底里佩服,灵武峰一众弟子更是难以置信,俞仲然虽非灵武峰功夫最高的弟子,可若论在年轻弟子中内功深厚,却是可排在前列,如今这般狼狈落败,实在是未曾想象。 谷道梁初时心中大感失落,可他毕竟是玄门宗师,心绪井沉,微笑着说道:“雍师兄授艺有方,墨师侄虽是初入宗门,可武艺已颇得精髓了。” 雍少余此刻心中着实又惊又喜,当即拱手还礼,金阙峰一众弟子虽与墨止忽有嫌隙,可毕竟今日是以武见高低,墨止方才剑法功架,在场众人自问并无几人可比墨止为上,此刻也是渐渐有人点头称赞,一时之间,人群之中各自交首,有的着实称赞,有的则偏头冷嘲。 墨止作为门内小较第一轮的末席比试,此刻业已结束,小较首轮之下,选出了共二十四人晋级次轮比试,与首轮不同,这晋级之后的二十四人几乎各自都是门内年轻一脉弟子之中叫得响的名号,徐浣尘尚且不论,这余下众人更是不乏有望成为日后山峰首座的苗子。 此刻这二十四人尽皆立于演武坪上,墨止自然仍居末尾,抬眼所见前面的二十三人果真是各自风雅俊逸,男的清俊玉立,女的风致绝俗,各自皆有人中龙凤的姿态,尤其是立于首位的徐浣尘,此刻身着道袍,可谓翰逸神飞,然而神采之间却是一派冷淡,似是有一股沉沉暮气从体内散发出来,看得墨止心中一阵别扭。 “这个家伙和那一日上山时看着的,还是一个鬼样子。”墨止心中暗暗说道,而此刻徐浣尘却似是有所感触,忽然侧头望了过去,二人目光就此正正对上,徐浣尘目光沉着,其实说是冷漠也不尽然,而是一种全无感情的样子,似乎无喜无悲,如同一抔没有滋味的清水。 与之不同的是,墨止则是桀骜难驯,此刻眉目一挑,眼中颇有挑衅神色,而徐浣尘眼神只是片刻对望,便即收了回去,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二人两番人潮对望,皆是在极热闹的情况下,旁人尽皆吵闹,也无人注意到这二人动作,只是各自猜测着第二轮对决名单何时公布,此刻,那面巨大的黄稠牌子又是再度立于众人眼前,明晃晃地黄绸子后面,便是门内小较第二轮的对战名录。 只等不多时,辜御清走上牌前,伸手一招,袍袖生风,轻轻巧巧地便将那黄绸子整块掀起,只见其上所写的便是第二轮的对战名录,众人见了各自哗然,有的惊喜,有的蹙眉,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心生紧张,想来是各峰弟子入门日久,早就各自知晓旁人名号,此刻心中已有了判断。 只有墨止入门不过数月,对于别峰弟子功力如何,全然不曾听说,也全然不做功课,瞪着眼睛就在上面一通寻觅,终于又在最末一席寻到自己名号,只见这一轮自己对阵的,是齐云峰的弟子,名字叫做陆竹。 墨止虽不清楚这陆竹究竟是何人,只得朝台下师兄弟望去,只见雍少余虽是面色如常,但也全没了笑意,而方泊远等人更是面露颓色,想来这陆竹当是齐云峰年轻弟子之中修为颇高之人。 墨止正自思索,只见一人轻快地走到自己身前,话语清雅适耳,说道:“墨师弟,在下陆竹,久闻大名,今日得见。” 不过寥寥数语,却听得出此人性子谦和有礼,墨止打眼望去,却见这陆竹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眸若清泉,此刻面带微笑正拱手以礼,墨止虽平日里跳脱,但对自己彬彬有礼之人从来心存敬意,当下也拱手还礼,说道:“陆师兄言重了,小弟初入师门,资历尚欠,还望师兄介时多多指点。” 陆竹哈哈笑道:“小师弟方才比试,为兄的去看过了,剑法精妙,颇得雍师叔精髓,玄岳峰再添高足,实是前途无量。” 墨止被他夸得一阵欣喜,眼神扫处,只见齐云峰首座田烛此刻竟也朝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只不过田烛此刻目光尽皆在自家徒弟陆竹身上,满眼皆是期待赞许的神色,想来眼前之人承载着齐云峰一峰弟子的期待。 名录揭晓过后,墨止便随着众人回到了玄岳峰弟子所居之处,一路上方泊远等人自然各自询问墨止剑法如何习得,另是夸赞墨止方才一战赢得漂亮,只不过对于接下来一战如何,却是各自闭口不言。 “那位陆竹师兄,应当是齐云峰的高手吧?” 听得墨止开口询问,五位师兄各自面露踌躇,几个人眼神来回示意,似是都想让对方来与墨止述说,来回推诿许久,终是辈分最小的杜泊浮一脸尴尬地站了出来,说道:“这个......小师弟,你既然过了第一轮,而且表现已是大超期待,师傅也已十分高兴了。” 说着,杜泊浮悄悄地瞟了一眼雍少余,只见师傅此刻仍是闭目盘坐,不发一语,不知是赞成,还是反对。 杜泊浮吞咽了一口吐沫,继续说道:“这第二轮,师弟你也莫要勉强,若是实在不敌,也没什么丢人的,那陆竹......在齐云峰一脉的弟子中,几乎可以说是最强一人,齐云峰田烛师叔座下净是年轻弟子,其中数这位陆竹入门最久,功力最深,本次小较若说徐浣尘是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那徐浣尘之下的第一人,便当数这位陆竹了。” 墨止听后不惊反笑:“好啊,既然如此,若是我胜了他,岂不便证明我是目前年轻弟子中的第二高手了?” 这话一出,连方泊远都微微吃惊,心中暗道这小师弟初入门时还不显出这般张扬,怎的相熟之后居然这般雄心? 他性子宽和,行事保守中庸,故而说道:“小师弟,师傅此前如何与你说来?要你不可轻狂托大,陆竹虽是我师弟辈分,可他资质却是远胜于我,如今修为只怕也并不比我们师兄弟差,你如今对上,只需展现所学即可.......”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既然是比试武艺,若不为了赢,又有什么可比?若是未战先怯,才就真真是输了。” 这番话并非是他当即所想,反而是幼年时曾听父亲墨崧舟所说,墨崧舟虽一生与人为善,但行事之间却从来皆要争做最好,要做镖局便要做到江南最好的镖局,墨止这般争胜的性子多半也是传承自父辈血脉。 而一旁的雍少余听他所说,却是也微微睁眼,望了望眼前这个少年,不知为何,他似乎觉得墨止这时的样貌,依稀熟悉,而此刻所说的话语,更是他年轻时想说而不敢说的心声,表面上并不流露,可心中却实是欣赏。 “齐云峰的武功偏重内功修为,剑法端凝厚重,其守势之强,更甚于我玄岳峰剑法,用的是以守为攻的法门,功成若壁,看似守御,实则逼得旁人无处可走,陆竹既然是齐云峰的大弟子,这各中法门必然已是了然于胸。”雍少余的话语从外堂清晰地传了进来,一众弟子听得师傅开口,当即不再言语,静立受教。 雍少余从外堂悠悠走了进来,口中淡淡说道:“止儿,你今日所用的剑招,缺乏根基,可谓徒有其表,以陆竹的修为,登时便可看破你其实对飘摇三绝剑所知甚少,因此你若是还想着靠些表面功夫,是决然敌不过他的。” 墨止想了想,只觉得雍少余句句在理,自己所掌握的剑法,的确是徒有功架,实则不懂如何变幻发劲,只是俞仲然资质庸常,这才没有看破玄机,以至于落败。 墨止心念一动,暗暗想到:“若是我求师傅将这套剑法传授给我,岂不是便能与之抗衡了?” 可还没等他说话,雍少余登时怒气浮现,厉声喝道:“你入门才几日,便学了一身贪多务得的恶习,什么都学,样样浅薄,学得华而不实,哪里有我玄岳峰半分扎实根基?这般不知进取,不识苦功,实是令人大失所望,所谓是闻鸡起舞,也不知你是否有过这等心思志气?我看你两日后不如弃剑投降罢了!” 雍少余骤然发怒,委实是令一众弟子大为吃惊,连墨止都不禁大感惊诧,不知师傅如何突然发怒,当即连忙拱手认错,但他口中认错,心中却忽然大见光明,暗暗想到:“师傅方才说闻鸡起舞,又说不知我有没有这等心思,意思莫非是要我趁着鸡鸣时分,暗自传我功夫不成?方才说还有两日,应当便是告诫我尚有两日,还可专注备战或可得胜。” 当即心思明敏,虽仍不住道歉,脸上却隐隐显出笑意。 雍少余骂完便走,留下一众弟子愣在原地,除了墨止,竟是无人领会其意,各自抓耳挠腮,不知所以。 时间流逝,不多时便入了夜,墨止早早躺下,寅时时分,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此刻夜间风静,他穿起衣衫便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雍少余房外,侧耳静听,只听得房内静悄悄地全无一点声响,也不知雍少余此刻是不在房中,还是内功精深,呼吸间已无停顿? 正自犹豫间,只听得耳后传来冷冷话语。 “你暗地里偷学了多少功夫!” 第五十章 师傅 墨止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正是师傅雍少余。 雍少余脸上怒意灼灼,一双眼眸瞪得滚圆,他身躯虽不甚高,但一直以来宗师气度,可谓气凌百代,喜怒之间顾盼生威,故而此刻站在墨止眼前,威势赫赫更甚于旁人。 以他修为,早就看出墨止内功之高早已非方泊远目前所传功法进度可比,甚至细细纠察起来,如今的墨止若是全力施为,只怕连方泊远等人亦不敢言之必胜。 “你今日前面所用的一苇寒江,虽尚未功成,可我却看得出来,你最后横拍他脚踝那一式所用的,却是流云虚劲的功力,我早些时候已问过泊远了,他说从未传过你更深层的心法口诀,以你如今修为,当是绝对撑不起流云虚劲之功的。” 雍少余一番话说得墨止心中如遭雷击,脸色霎时间也白了几分,在竹林之中,自己确然所学甚多,叶小鸾以夕霞神功相授,更是亲身展演流云虚劲的功夫,只不过一直以来墨止并不知晓这门功夫的名讳,而如今听雍少余所说登时便已经了然。 雍少余见他面色渐白,但神情仍是强作镇定,心中对自己的猜测又肯定了大半,脸上怒意更盛,沉声说道:“你可知道,偷学武功,在门中是什么罪过?该当如何处罚?” 说罢,也不等墨止反应,抬掌便将墨止左肩死死拿住,只是收劲含而不发,只因他心中暗暗念道:“若是他真的偷学内功,我这猛然一试,他必定运功相抗,我也正好看看这个臭小子偷学到了几层水平。” 墨止功力哪里是雍少余的敌手,此番猝然间被擒住左肩,转瞬之间反而心生悲戚之情,自己身负家仇,幸而际遇颇佳,得自闲心诀、夕霞神功两大玄门功法在身,可互为臂助,然而终究是偷学了功法,犯了门中忌讳,如今被废去一身武功原也正常,只是自己终究难以得知自家仇敌是何人,成为碌碌废人,岂不哀哉? 当下心绪一冷,竟也全然不运功力,束手待死,雍少余本念着他必定会护体运劲,故而掌上虽留了八分劲道,仍有两分掌力透出,然而墨止此刻忽然心念蒙尘,反倒任由雍少余掌力透体。 雍少余功力何其深湛,虽只两成力道,霎时间已是令墨止浑身经络剧颤,心脏几乎为之一顿,一股疼痛自肩头蔓延到了全身各处关节,墨止脸色先是煞白,继而转而殷红,一个立足不稳,就此坐倒在地。 雍少余初时掌力探入已是大惊,只感觉墨止内息浑厚,劲力自是不弱,可居然全然不运内功与自己抗衡,放任浑身经络直面自己掌劲,他虽及时收劲,但眼见墨止已是有了损伤,当即掌力化探为护,反而保住墨止奇经八脉稳固。 “这小子......”雍少余看着眼前颓然倒地的弟子,心中也不知是忧是喜,他自收下墨止时,便知晓他身世凄惨,如今怀揣复仇执念,的确容易贪功冒进,可如今见墨止宁可受死,竟也不愿与自己相抗,心中反倒颇为欣赏他这般不畏死生的性子。 当下二人皆不说话,雍少余仍是掌伏左肩,可此时雄厚内劲已是全部化作融融暖意,游走墨止经络之间,只不多时,墨止脸色便复红润,想来雍少余终究所用内功劲力不多,虽有伤损,但终非大伤。 而雍少余则是愈来愈惊,他授徒多年,亦见过许多资质灵明之人,可即便再如何聪慧,功法修习终究是一步一阶之事,他内劲游走之间,只觉得墨止浑身内劲厚实,远非寻常年轻弟子可比,即便是他有心偷学,却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学到如此境地?若说是沈沐川一路上有所传授,算来时间上也是来不及,当下心中实是大惑难解。 墨止只觉雍少余掌劲浑厚超然,此刻自己四肢百骸之中尽皆充斥宽和温暖的劲道,十分舒适,而这股内劲更是与自身体内夕霞神功、自闲心诀的功力一脉相承,遥相呼应,体内劲力也是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再行气不久,忽地感觉气海充盈,丹田饱满,似乎四肢百骸,诸般经络之间尽皆是气,眼前一阵清灵澄澈,猛地抬头清啸起来,这一声实是如同龙吟大泽,虎啸山林,一股气浪自周身扩散而去,转瞬之间自己功力修为,竟是又进一层,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全新境界。 原来雍少余只是掌劲所探,便发现墨止体内果然是夕霞神功的内劲,只是虽感深厚,却不知他究竟练到了哪一层功力,所幸催动掌力替他打通经络住处关窍,助他先突破眼前瓶颈,方才墨止仰头清啸,正是功力突破瓶颈时浑身气劲宛若新生一般的表现。 “霞蔚六层......”雍少余暗自心道,“可他内劲这般雄厚,比之霞蔚六层的功力,还要高深不少,莫非真的是天赋所致?” 自闲心诀虽是沈沐川独辟蹊径之功,但究其本质,仍是玄门武功,故而与夕霞神功算得上异曲同工,两相叠加,自然远胜寻常霞蔚六层的功力,而自闲心诀的功力却是雍少余未得探查到的,他便只想着,曾听闻有些人天赋异禀,即便全然不懂武功,也有内功底子,想来眼前墨止当是这般体质。 而墨止此刻却是心中暗喜,一则是自己转瞬之间功力再进,二则是从方才雍少余行动来看,自己一身功力应当是保得住了,半晌之后,他才故作难受地睁开双眼,口中呼呼喘气,似是受伤不轻。 雍少余看在眼中,只道是自己掌力终究使得过重,让墨止真的受伤不轻,心中一阵愧疚,也不再追究什么偷学功夫的事由,一把便将墨止搀了起来,可面色仍是冷峻如常,说道:“偷学功夫,为师还得扶着你,这是哪家师门的道理?” 墨止惨笑一声,说道:“师傅见责,弟子自然是不敢撒谎,弟子从来身负血仇,想得便是学成功夫,却没想到犯了忌讳,弟子任凭师傅处置。” 雍少余脸色一冷,说道:“刚才已经处置过了,你挨我一掌不死,是你福大命大,好在你所学的仍是本门武功,本也是我要传给你的,如此倒好,我索性把飘摇三绝剑的口诀教授给你,算是给你补个全。” 墨止心中暗道:“还有这等好事?” 雍少余看着墨止脸上露出笑意,便知晓自己这个徒弟生性颇为狡黠,冷哼一声,便将飘摇三绝剑中格式如何发劲运功,何处使劲发力,各个关键处所有哪几般转圜妙用,皆统统说了,墨止知一通十,入耳即记,不多时便已全然记下,学得口诀精要之后,再转头心中印证,果然发觉这套剑法精妙非凡,与饮中十三剑相比,虽不似那般繁复潇洒,却有许多独到之处,而雍少余见墨止如此心慧,心中也是喜不自胜。 “我虽传了你这套剑法,可若要精熟,少说还要数年苦功,两日后你与陆竹一战,还需特别小心,只需记得,即便他守势再密,终有机可乘,齐云峰剑法可护周身大穴,然而寻常穴位护得却并非滴水不漏。” 雍少余最后几句话说得简单,却饱含对战经验,墨止听着受益实多,见雍少余此刻脸色诚挚,是全然为自己好,他年岁与墨崧舟相近,墨止登时便想起亡故江南的父亲,曾经也是这般面容,登时心中一酸,眼角淌下泪来。 “大丈夫好好的哭什么?”雍少余虽口中责怪,语气中却满是慈爱,手掌在墨止手肘一扶,将其扶了起来,此刻天色渐明,雍少余负手转回屋中,口中兀自说道:“折腾一宿甚是疲累,岁数大了以后可不能跟你们较劲生气......” 墨止站在原地,想到自己得遇诸多良师益友,实是平生幸事,不禁又是破涕为笑,当下又哭又笑,滑稽至极。 东方既白,墨止已是全然没了睡意,此刻功力精进,浑身气劲充盈,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脑中剑法影子充斥不休,心念一动,身随心动,当即便在空场上径自演练起来,飘摇三绝剑名字所说只有三式,可细细纠察各中变化,却如同有数十路之多,巧妙精微之变逾百,当即一招一苇寒江,墨止便是剑指游龙,身形夭骄,剑招混若天成,便好似寒风浮江那般清冷流畅。 墨止使得性起,剑招愈发绵密劲急,剑指之间渐生疾风,直至舞到三晋云山时,所需便是一剑化三,一式三变,轻而易举便是九般妙用,临阵用来实是威力惊人,此刻墨止剑招迅捷,愈发轻快,步法旋转一步紧似一步,直至一式中第三变时,眼前绰绰皆是剑指影子,忽地脚下一个不稳,旋身倒地,可他此刻心中满足,竟是大笑出声。 第五十一章 荧惑 金阙峰上,虽是次轮首日,却并未轮到墨止场次,这一日一众师兄早早便都去演武坪观赛,只留下墨止独自一人在居所用功,墨止也倒乐得清闲自在,昨夜功力更为精进之后,不仅全无少眠困顿,反而精力十足,盘膝坐于房中,暗自运功。 转眼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墨止暗觉夕霞神功果然精深无比,与自闲心诀二者在体内难分彼此,几乎融作一炉,浑身气劲绵长,十分舒适,其实他亦不知,自己昨夜突破霞蔚五层之后,实是已破了霞蔚阶段之最大瓶颈所在。 “嘿,臭小子!”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清脆娇柔的声音,墨止心绪一动,便睁开眼睛,却见窗边所站之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叶小鸾,此刻一袭水绿衣衫,长发垂在腰际,明眸流盼,巧笑嫣然。 墨止与她自竹林一别后实是聚少离多,这一见二人各自心中无比思念欢愉,墨止轻巧一跃,便从窗口跃了出来,叶小鸾居于竹林禁地,虽为门规不容,可此刻相思情切,二人竟一时也忘了什么门规戒律,竟自偷跑见面。 只是二人虽是在竹林共处两月,其间共研武学,种菜携藕,已是情愫渐茁,但却始终发乎情止乎礼,更兼二人年岁皆不大,情爱之事朦胧梦幻,始终如同隔着一层轻纱,故而此刻虽是欢喜无比,但也只是各自涨红了脸,执手相对,心中虽是甜美快哉,行动上也无从表达。 墨止毕竟心思更快,忽地想到此刻所在,这才说道:“傻丫头,你怎么跑到了这里,这里可比不得玄岳峰,这里人多眼杂,若是被人发现可便糟了。” 叶小鸾小嘴一撅,嗔道:“是哇,我不来,哪里见得到你墨大公子呢?你那么忙碌,可是竹林中盼都盼不来的贵客呢!” 墨止自然知她是怨了自己相见面少,心中兀自歉仄,然而见她微嗔带怒,桃腮生晕的模样,却是无比娇媚可爱,当下一腔亏欠更多化作心疼喜爱,不禁抚了抚叶小鸾的头发,说道:“好啦,是在下的错,在下让叶大小姐等得久了,在下可真真儿是个罪人啦,待得小较完毕,我就去竹林中负荆......负竹子请罪,如何?” 叶小鸾虽怨他久别难逢,但一见之下,哪里还有半分不悦?无非只剩下少女心思,佯作怒态罢了,此刻听他眉目如飞地打趣乱说,更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白了他一眼,说道:“什么大小姐,我才不是什么大小姐呢,谁要你请罪?背着你的大竹子给你们这宗门到处打架去吧!” 墨止见她显出笑意,便也随着笑出了声,二人相识相知,虽未得什么奇遇险状,可却是共处一隅,相处日久而得情动。 这二人当初在竹林中谈天说地,只是叶小鸾一直以来不愿提及自己师傅底细,墨止也不愿多问,只知道叶小鸾一直以来自是真心对待,从无二心便好。 二人执手寻了一偏僻之地,坐在一株橫倚山壁的古木之上,四下里清幽宁静,人迹罕至,此刻已是暑气大盛,此地背阴乘风,颇为凉爽,显得叶小鸾面色白皙清秀更是远胜任何世间美景,墨止望着叶小鸾清澈如鹿瞳一般的眼眸,竟是望得痴了。“嘿!” 叶小鸾被他看得一阵羞赧,脸色也是一红。 墨止一惊,这也才觉出不妥,脸色同时涨红,饶是他平日里口尖舌利,此刻也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二人笑语相谈许久,皆是回忆竹林中过往情由,虽是所过时间不长,可对二人来说,却有改天换地之感,说来颇觉怅然怀念,只是每每谈到叶小鸾师傅,她便脸色黯然,半天回不上半个字。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师傅的事情......”叶小鸾忽然低声问道。 墨止沉吟不语,其实这的的确确是他一直以来的一大心事,此人能带着叶小鸾居住在御玄宗禁地之中,更是能在那竹林大阵之中寻觅到一处安静处所,可让叶小鸾居于其间怡然生活,这等能力着实不可小觑,可此人如此本领,又是如何恍然之间便人间蒸发了的? 叶小鸾见他不语,也是低头苦笑,墨止见她表情凄苦,心中斗地便生出怜爱,于是说道:“无妨,你师父是谁,如何来到门中,你不愿意说便不说,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老人家带你来到门中,你我二人如何能相识?想来我还要感谢这位前辈呢。” 叶小鸾听他乱说,知他有意逗自己开心,于是也是轻轻一笑,说道:“与你说也无妨,我心中对你认定,自然不会有事对你隐瞒,只不过,我师傅的名号,在你们这名门正派之中提了,只怕难以相容......” 墨止微微点头,叶小鸾如此说,想来她师傅并非正道武林人物,这一点倒是与墨止此前猜测大致吻合,此刻只是轻抚叶小鸾后背,心中暗道:“天下武林,师傅是谁很重要么?为何所有人都如此看重师门之别?” 叶小鸾低声说道:“我的师傅,是魔道十四凶星之一,她的名字叫做荧惑。” 荧惑! 墨止饶是此前做好心理准备,此刻仍是不免大为吃惊,身子都随着剧颤了一下,这个名字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说,此人与孙青岩同为魔道凶星,那一夜黑衣人更是口中喝骂,不知因由,想来孙青岩、荧惑、荒云三位凶星各自身上实是还有诸多秘密。 叶小鸾被他吓了一跳,不由得身子稍稍靠后,与墨止拉开了些许距离,黯然说道:“你若是忌惮我师门身份,你我不再往来,我也是理解的。” 这一番眉目含屈,眼波带怨,实是惹人怜惜,墨止连忙一把将叶小鸾拢在怀中,柔声说道:“师门有什么关系,你我相知便足矣,你师傅过往如何,与你有什么相干?” 叶小鸾听他如此说,心中霎时间暖意融融,不自觉地双眸含满泪水,葱玉般的双臂轻轻搂住墨止腰间,二人情意缠绵,迎风相偎,只是心愿此刻若是长久维持,便是心中最大所愿。 “我的师傅......虽是魔道中人,可我自幼与她相遇,她从未害过哪怕一人,反倒是......”叶小鸾眼中含泪,低声诉说,原来荧惑当年在正魔一战中虽得幸存,但受伤已是极重,虽得苟延续命,却功力丧失大半,时时咳血,寿数难长,再难逃回血竭堂所在的西境凉漠。 后来在中原漂泊无定,见有人将女婴弃于雨中,便出手救下,可她毕竟也是一介女流,身负重伤难愈,在中原可谓受尽追杀讥讽,煌煌不可终日。 “后来师傅的病越来越重,日夜咳血,水米难进,她对我说,只剩下一条险途可暂行避死。” 墨止奇道:“还有哪一条方法可行?” 叶小鸾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我也不知,只知道那是师傅贴身藏着的一卷残篇古籍,她日夜翻阅,不过十几日后,居然能下床行走,几年之后,居然功力也恢复了许多,只不过师傅的性子也悄悄变了......” 墨止心念一动,问道:“可是变得愈发暴躁易怒?” 叶小鸾点头奇道:“是了,师傅虽身体渐好,可脾气也是越来越急躁,你是如何得知的?” 墨止心中暗想:“莫非又是什么魔道武功?按道理若是日夜咳血,生命便在朝夕之间,可如何便能起死回生?性子转变又是什么道理?”当下心中难解,也不敢多猜。 叶小鸾自顾自地讲述着,话语之间显不出多少情绪,可眼神之间满是怀念:“师傅后来便带着我来到玄岳峰后山,住在竹林之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竹林竟有那么多精妙变化。” 墨止点头说道:“是了,尊师想来也是奇人,居然能初来乍到便识得玄岳峰竹林大阵。” 叶小鸾笑道:“我师傅既然可名列凶星,自然也有她的本领,奇门遁甲之数原是师门所长,只不过即便是师傅,在那竹林间也是摸索了数个月方才大致掌握,她还曾夸赞过你们御玄宗的前辈果然是天纵奇才,才可摆出这等阵法。” 墨止笑了笑,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听叶小鸾轻柔转述。 那荧惑将叶小鸾安置在玄岳峰后山之后,便在夜间潜行来到御玄宗门内盗取心法众多,叶小鸾木盒之中所存的心法秘籍,皆是由此而来,然而她所练武功路数与这等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路数大为殊迥,冒然练习之下,反而牵引旧伤复发,身子更添虚弱。 “接下来的你就都知道啦,我师傅外出之后便再没有回还,数年已过,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身处何方。”叶小鸾说着眼眸瞟向远方云雾,而墨止看着她心怀希望也不愿狠心点破,若是按她所说,荧惑最后已是浑身重伤,经脉错乱,只怕即便不被御玄宗高手击杀,自己也是必死之数,这一番离去当是诀别。 “这便是我师徒两人的底细了,你一直好奇,今日也便说给你听啦。”叶小鸾说罢,惨然一笑。 墨止长叹一声,面容上一阵坚定,似是做好了什么决定一般,低声说道:“你的师傅叫做荧惑,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叔叔,名号叫做青辰?” “啊!”叶小鸾闻听之下,不禁惊叫出口,青辰之名,她自然也从荧惑口中听过,只不过三大凶星自三石梁一战之后各自奔走无踪,彼此不知生死,荧惑平日里叹息感怀,也无非便是这两位余生同门,可如今墨止却是谈笑间将这名号说了出来,着实是让叶小鸾大感震惊。 第五十二章 念头 “你......你竟认识青辰!” 叶小鸾满脸惊讶,此刻松风低吟,吹动崖边翠柳,枝叶的“沙沙”声轻轻巧巧地传入二人耳中。 墨止淡然一笑,做了个低声的手势,随即小声说道:“我习惯叫他青岩叔,虽然这只是他的化名而已,然而在我心里,孙青岩这个名字,远远比什么凶星青辰来得更加让我顺口。” 叶小鸾心中一片空白,遥想自己师傅荧惑一直以来寻觅同门而不得,反而自己在此地竟遇到了与青辰无比亲近的少年墨止。 “只不过如今青岩叔人在何处,我也不得而知,江湖之中也不知有多少赏金游侠都在寻找他,不过青岩叔功夫好,想必不会出事。”话虽如此说,可一旦谈及,却是心焦如焚。 墨止轻轻靠在身后石壁上,心中不断回想着过往与孙青岩的种种交谈,年幼时武学的启蒙,少年时走镖的陪同,以及这劫难过后一路上的守卫,他今日想起江延城中,往昔巷里,玄婆鬼哭惨嚎,便是孙青岩护在身前,替自己拦下敌袭,如今虽有武艺傍身,可细思想来,此刻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在心中仍是如同战神神祇一般厚重仰望。 想来自己与孙青岩分别辗转已有数月,除却得知他在西境曾现身之外,再不存丝毫消息,好似人间蒸发,自己这些时日来,直如不系之舟,处处仿若旅居,直至来到玄岳峰上,似乎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此刻谈及不免心中思念感怀。 叶小鸾见他表情略带笑意,却又不似欢喜,反而眉宇间透着几分愁容,便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思所念的必定便是那不知所踪的青辰,她虽不知青辰为人如何,可她自幼以来便与荧惑相扶相伴,视之如姊如母,以此揣度,想来青辰必然也是敦厚善良之人,也便了然了此刻墨止怀念之心。 “为何要被叫做凶星呢?” 墨止微微侧头,见叶小鸾望着天际白鸟衔云穿梭,一对明眸之中透着疑惑:“他们明明都是好人啊,为什么成为了凶星呢?为什么要因为这不痛不痒的东西,被人们追杀呢?” 是啊,为什么呢? 墨止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从未有过这般疑问,对于称谓如何,名声高低,他其实一直以来从不在乎,自然也就不会思索,为什么明明是义烈高风的疏阔男儿,却被叫做魔道凶徒,此刻叶小鸾忽然提及,于墨止而言,却是个全新的问题。 世间上的正邪之分,真的该如名号所称一般么?若有疏漏呢?若有冤枉呢? 好像自从自己记事以来,天下正魔之分,便早已被分好,世人只需这般记住便可,正便是好的,魔便是坏的,再无其他可能。 然而为什么孙青岩要被天下追杀?为什么沈沐川成了名门弃徒?这些名号似乎成就了很多追逐名利的人,但却成了两块狗皮膏药,死死地将这二人贴住,啊,还有小鸾的师傅荧惑,他们做错了什么?只为了这早早被人定义好的正魔之别么? 转瞬之间,墨止忽然觉得浑身如遭雷击,心思如坠冰窟,四肢之间全然提不起劲道,似乎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中迅速地动了一下,可那样的念头只是在心间一闪而逝,且极其朦胧,连墨止都不愿更去细想。 “你怎么啦?”叶小鸾见墨止许久不语,脸色极是难看,此刻化作惨白,不由得大为担心,连忙开口叫道。 墨止这才惊醒,忽地觉出自己额头背脊竟是生出冷汗,说道:“无事,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乱的很,一时之间想不通透,或许以后慢慢想就好了。” 叶小鸾素知他心思敏捷,比自己甚至更为之高,他既然所说一时之间思之不透,也便不再追问,静静依着墨止感受午后清风。 墨止心中一阵天人交战,虽是心绪浮动,然而片刻之间却是浑身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这一刻只觉得头痛,便也放下心中杂念不再去想。 二人相依不过片刻,只听得屋舍处传来阵阵呼喊,墨止听得这应当是方泊远的声音,想来是一日的比试已完,众人早早地便回了居所。 叶小鸾小嘴一撅,满脸的不满意,说道:“你的这些师兄,很是讨厌,回来的这样快!” 墨止苦笑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叶小鸾的头发,柔声说道:“这里也不是玄岳峰,他们观赛结束后无处可去,自然回来寻我,这几日小较便要结束,回去后我便去竹林中好好陪伴你,如何?” 叶小鸾心中纵然万般不舍,此刻也不愿教墨止为难,点了点头,轻巧地跃进一旁山林之中,又连连回望墨止数次,方才转身没入林中,再也不见影踪。 墨止轻敲了几下太阳穴,心中只是安慰自己道:“都是胡思乱想,没什么可深究的,不必多想。”随即,便朝着屋舍处跑了过去。 叶小鸾独自在林中长居,闲来无事除却种菜采藕,便是修行武学,原因无他,便是因为当年荧惑分离之时,只叮嘱二事,一则是擦拭青剑,二则便是武学不可懈怠,她始终相信自己师傅有朝一日必定回来,故而日日不敢放松,此刻的她,功力较之墨止居于竹林中时,更加精进许多,她虽心思单纯简单,悟性却决然不在墨止之下,如今轻功身法早已轻灵无比,顺着山间小道,不过半个时辰,便回到了玄岳峰属地。 遥见不远处便是后山竹海禁地,叶小鸾轻轻一笑,足下运劲,奔得更快。 对于玄岳峰门人来说,此地是绝不可妄入的禁地,布有极其厉害的林阵,可对于她而言,其中草木竹影,尽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邻居,旁人看来精微变化的阵法,叶小鸾实是如同举重若轻一般避过层层险阻,眼见再转一个弯便回到竹屋之中,余下诸事便是安安心心地等待墨止结束比试回到玄岳峰,每每想到此处,叶小鸾心中都是无比的甜美愉悦。 然而此刻忽然感觉四下里一阵狂风直吹,一股阴寒气息自身后汹涌而至,霎时间将周身空间全部锁死,单说是这等内劲功夫,便已是独步天下。 叶小鸾心中只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转身望去,然而身后黑影却好似一道玄色闪电一般疾驰而上,手指霍然朝着叶小鸾腰间一点,此人指力霸道无比,叶小鸾哪里有半分抵御之能?当即浑身一软,便从半空中颓然落下,沉沉地砸在地上厚实的竹叶上,自此便失了意识。 待得叶小鸾再度醒转之时,自己已然回到了竹屋里,正躺在自己床榻之上,此刻天色已黑,四下里一阵昏沉,只有厅堂中亮着一阵黯淡烛光,她正待呼喊,却发现不仅周身穴道被全然封住,动弹不得,此刻竟也被点住了哑穴,说不出半句话语。 她心念一动,潜运内劲,气冲穴道,然而试了数次皆是徒然,想来是那点穴之人功力高绝,点穴手法极重,此刻单单凭着自己内劲直如蓬间飞雀,难以挣脱半分,不由得暗暗叹气,心中更是惊恐。 此刻厅堂之中传来阵阵沉声步履之声,缓缓走进屋内。 叶小鸾这才看清,眼前此人身躯魁梧高大,负手而立,身着黑衣,只露出一对眸子,精光四射,然而此人虽不露面容,但身躯气度却是非凡,令人忍不住心存了几分敬畏之感。 “御玄宗林阵,天下闻名,你居然能在此地安居多年,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此人语气低沉沙哑,话语之间气息绵长:“你的师傅荧惑能观破竹阵,果真是天下奇人。” 叶小鸾口中说不出,可心中却大为惊诧:“这人究竟是谁?他莫非听到了我与墨止的谈话!” 黑衣人见她眼光闪动,便已猜到少女心思,说道:“我自然知道你和墨止的事情,良才女貌,一对佳偶啊。”随即话锋一转,说道:“若是要你在荧惑与墨止中间选一个,你要怎么选呢?” 黑衣人负手踱步,气势悠然雄浑,缓缓说道:“你若是选择墨止,我自然可以让你们二人如今日一般你侬我侬,只不过避着旁人眼光,莫非你愿意一辈子如此?” 叶小鸾自是不愿,然而此刻也不想对黑衣人俯首,美目带怒,仍是怒目而视,但眼神中却已少了几分坚定。 “若是你选择荧惑,我可以告诉你,她去了哪里,哦对了,还有是谁害死了她。” 黑衣人见话语一出,叶小鸾虽浑身穴道被点,仍是忍不住地颤动了起来,显然极是激动,双眸之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玉也似的脸庞,缓缓淌了下来。 “没错,荧惑她自从离开这片竹林,不过几日便死了,你若是选择你的师傅,我可以告诉你她死在哪里,也可以教你武艺,助你复仇,只不过,你须得跟我离开,以后如何生活,听我安排,自然了,你那位爱郎,也就不得再相见了。” 黑衣人走到叶小鸾身侧,手指重重地在叶小鸾肩颈处一点,登时浑身穴道渐次解开,麻木之感顿减,只不过若要全部解开尚需时辰,黑衣人笑着说道: “怕你不信,给你看看这个。” 说着,从怀中抛出一枚赤红色的玉牌,他掌劲收放自如,玉牌虽是隔空掷出,却不偏不倚地落在叶小鸾腰际,这磕碰之下,叶小鸾浑身穴道竟自又解了几分,她抬眼望去,登时更是心怀悲戚,那红玉令牌正是荧惑当年贴身之物。 “我还可以再进一步,告诉你究竟是谁杀了你家师傅,他的名字,叫做沈沐川。” 第五十三章 心机 当墨止伸着懒腰来到演武坪上的时候,整个宗门之中,小较次轮的所有比赛,几乎都已经比试完毕,只剩下这最后一场,便是墨止与陆竹的二人抗衡。 小较次轮所选众位弟子,尽皆是各自师门中精干之人,墨止一边朝擂台走去,一边斜眼瞟了瞟木牌上的对阵图册,徐浣尘自然又是毫不费力地便晋级到了下一轮,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个名字,脑子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一副老气横秋的少年面容,那般暮气沉沉像是一个苍老的灵魂寄居在一个年轻的身体中,墨止想到这般,不由得一阵皱眉。 而擂台前,陆竹早已等候多时,他乃是齐云峰上修为最高的年轻弟子,甚至曾看过他首轮比试的长老也曾言说过,若不是有徐浣尘在,则年轻一脉弟子中,当以这陆竹修为最高。 此刻二人相视一笑,陆竹仍是那般负手侧立,为墨止让开了一条道路,举止颇具风度,比之徐浣尘那般冷漠老气相比,更让墨止感到舒适,当下拱手笑道:“陆师兄,久等啦!” 陆竹白净的脸上笑意不减,说道:“哪里哪里,今日还望墨师弟多多请教,在下今日是来受教的。” 墨止被他夸得一阵飘飘然,正待信步上台,忽地只觉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把,回首一望,竟是自家师兄孙泊崖,这位二师兄平日里言语更是不多,此刻忽地把墨止拉住,反倒让墨止颇感惊讶,连忙问道:“二师兄,什么事吗?” 孙泊崖生得脸圆面宽,双眸细小,虽不算好看,却颇显得圆润可爱,此刻他小眼睛在那陆竹身上来回转了转,低声说道:“小师弟一定小心这个人,我看这个人不舒服。” 孙泊崖一直以来讷于言辞,但却心性澄明,墨止初闻之下只觉得诧异,他看陆竹长身玉立,举止稳重谦和,十分得体,也不知有何不妥,但他素来知晓这位二师兄是要么不说,要说必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当下点了点头,旋即走上台去,脚掌方才踏上擂台,台下立时哄声四起。 墨止微微一笑,他对这般讥讽哄笑一直以来浑不在意,正待拱手相谢四方,忽见陆竹抢先一步站在自己身前,朝着台下深深一揖,所行的居然是大礼,他在宗门之中一直以来颇有声威,众人一见他如此,自然知道他必定是有话要说,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陆竹回身望着墨止笑了笑,随即说道:“各位,今日我与玄岳峰的墨师弟乃是纯然的门内较技,墨师弟虽然年少,可他心性却善,或许与在座哪位曾有不快,可那绝非师弟本意,师弟是绝对不会做出欺辱同门之举的。” 一番话说完,玄岳峰一众师兄弟可谓面面相觑,陆竹方才言语,若说是引着众人憎恶墨止,可他言语之间处处维护,但若是说他为墨止挡驾,却偏偏将墨止此前引起众怒的行为再度抛出,四下里对陆竹自然是更添崇敬,可众人再观墨止,只觉得那一日装傻愚弄闵清泉的事情再多浮现眼前,不由得群情耸动,四下里大起非议。 墨止眉头微皱,望着眼前这个面带笑意的陆竹师兄,心中不由得添了几分小心。 “墨师弟,请。”陆竹话语铿锵,听上去字正腔圆,可谓正气凛然。 墨止冷笑一声,便从一旁道童手中接过木剑,横在身前。 陆竹亦取木剑在手,昂然说道:“墨师弟小心了,我这头一式,叫做‘金阙朝阳’!”说罢长剑横摆,堂堂正正地便当头压下。 这一式原是闵清泉那日与墨止比试时起手一招,只不过当日闵清泉功夫不到,使将起来虽得功架,却并无内劲跟上,故而墨止早早被看出破绽,当时装着痴傻样子堪堪避过,而今日陆竹再度使来,方才用出这一招的个中精妙之处,只见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横扫而出,可若是要将这一招的力道、角度、速度等诸般要素做到如此周正,则非得数年苦功不可。 这一招使来,比之当初闵清泉则更显势头,墨止虽是功力大进,然而比之陆竹多年苦功毕竟还有差距,当下只觉得眼前棕影飞晃,剑尖已经挑至眼前,墨止连忙抽身后撤,一个立足不稳,连退三步,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番变化,与那日墨闵二人相斗,简直如出一辙,只不过那一日墨止是有意为止,而今日却是被结结实实地晃翻在地,只不过围观一众弟子哪里看得出其中不同,见墨止再度用出一样动作,只道他是不知悔改,又再度装傻扮痴,来讥讽敌手,登时喝骂声大起,这一次连同金阙峰、齐云峰两峰弟子尽皆怒不可遏。 墨止这一下给摔得不清,亏得屁股上是肉厚之处,而此刻陆竹正是飞身持剑而上,此刻早挺剑挥过墨止头顶,此刻左脚探出,结结实实地便踢在墨止面门,墨止方才一摔,脚下无根,又被这重重一脚点中前额,登时双眼金星直冒,倒仰着便飞了出去。 众人一见墨止势穷中招,人人心中皆暗暗叫好:还得是陆竹师兄惩治你,教你以后还讥讽旁人! 然而他们哪知,墨止一来二去,这一场吃的竟是哑巴亏,他此前见陆竹为人彬彬有礼,哪曾想过此人竟见面便下了重手,且言谈举止之间,分明便是想要将自己置于众人怒火之上灼烤,此刻更是被一脚踢得头晕眼花,天地颠倒,哪里还听得见四下里震天的叫好声? 墨止直晃了晃脑袋,爬起身子,此刻众人方才得见,墨止的前额此刻竟是被踢得红肿了起来,想来陆竹这一脚虽未用尽全力,却也力道不轻,是有意留下印记,要的便是给墨止难看。 此刻,陆竹再度朝着台下义正严词地说道:“诸位,前些时日,金阙峰的闵清泉师弟,曾用这一招与墨师弟比试武艺,当时自然是墨师弟技高一筹,可在下却不觉得这金阙朝阳如墨师弟那日贬低得那般不堪,今日试来,绝非庸招,墨师弟,日后可不敢再托大贬低同门。” 他这话一出,显得竟是全然为金阙峰说话,又句句教诲墨止,金阙峰众人听得舒服,纷纷在台下叫好回应。 “陆师兄说得好啊!” “陆师兄莫要留情面!” “陆师兄再用仙松望云!打他满地找牙!” 仙松望云便是那日闵清泉所用剑招第二式,同样被墨止取巧避过,可此刻陆竹却点了点头,回身说道:“墨师弟,若是还可一战,便请站起身来,我们御玄宗门人,当是宁折不弯的。” 墨止揉了揉自己额头,只觉触手疼痛僵硬,想来已经红肿得极是厉害,但他何等不屈的性子,听得陆竹说什么宁折不弯,果然心中大起执念,双足用力,此刻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直如僵尸一般。 他忽地挺身站起,反倒吓了陆竹一跳,只是这稍稍迟疑之下,墨止木剑已是疾疾挥舞,剑势之快已然点到陆竹胁下,相距不过数寸。 然而虽是这般快,以陆竹功力,要避开原也不难,但他此刻竟是身子微微朝着左下侧偏,胁下肋骨便是这般分毫之间被让了出去,墨止剑上力道全数点在陆竹前胸之上,虽也极是疼痛,但毕竟不存断骨之虞。 “哇!” 陆竹惨叫一声,连连退开,方才墨止一剑极快,陆竹反应更是间不容发,玄岳峰众人虽看得分明,但在许多旁人看来,却是墨止猝起发难,极似偷袭得手,当即四下里怒骂声已是不绝于耳。 陆竹脸色惨白,这一剑墨止也是并未留手,若非木剑无锋无刃,只怕此刻已是利剑穿胸而过了,他心中大感侥幸,同时斜睨眼前墨止,心中已是大起忌惮神色。 然而他毕竟功力沉稳,此刻挣扎着站起身,苦笑着说道:“墨师弟,你这般偷袭与我,可是不美,若是师兄哪句话说错了,你尽管明说就是。” 墨止此刻已是全然瞧出陆竹心性,冷冷说道:“你无非就是个外宽内忌的小人罢了,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言罢,也不等陆竹回应,墨止手中木剑刺出,分攻陆竹天池、玉堂两穴,这二处虽相距不远,却均是大穴,眼见着墨止剑尖直指,认穴之准,实是纯熟无比,众人自忖不如,各自闭声凝视,而陆竹人在场上,则更是吃惊,眼见墨止面若寒霜,眼带愠怒,知道这小子决然不会手下留情,当即便摆开木剑,以招式对拆,二人剑来剑往,拆招迅捷,转眼间便是七八招过去。 陆竹既是齐云峰大弟子,其一身武学根基,自然尽得田烛真传,此刻墨止剑法攻得疾进,陆竹守势却也稳若泰山,以齐云峰武功之妙,最为不惧的便是敌手这般狂风急雨一般的攻势,陆竹此前屡屡以言辞相激,便是为的激怒墨止,引他狂攻。 墨止如今心绪大乱,手中剑招全然只有进攻一途,凌厉无前,其势头一时无两,剑招雨点一般朝前挥洒,他所练得归元剑式以守御见长,却也并非无攻取之力,若是按照往常,墨止得流云虚劲之妙诣,招法当是绵绵若存之劲,二人还可一战。 然而此刻墨止一心只想着将陆竹击落擂台,手中剑招愈使愈疾,哪里还得半分道化自然地冲虚态势?当即木剑声声噼啪作响,显然是墨止心绪愈发急躁,手中劲力越来越大,只怕再斗得数招,木剑便要断在手中。 “墨师弟,火气也太大了吧,上山前便是这般烈火脾性吗?”陆竹小声说道,这番话语便是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了。 “与你何干!”墨止怒道,木剑猛然间朝着陆竹左目引去,陆竹侧头趋避,手中长剑一抖,剑尖同时朝着墨止双目也径直刺去,二人剑招相似,又都偏头避过,双臂护格,长剑各自斜指朝天,两人头颅相距便不过盈寸之间。 陆竹侧过头,冷笑着说道:“若是一直这么硬气,你家是怎么被人杀尽满门的呢?” 第五十四章 怒斗 二人此刻相距不过寸许,陆竹脸上露出一缕狡黠笑意,而这一抹笑容,与他平日里那般恭谨温良的样貌殊为不同,但此刻二人面庞相对,旁人自是瞧不见他此刻神情,但陆竹方才话语却是声声入耳,直挺挺地传入耳中。 墨止闻言,心中惊怒交加,乌袖镇惨案一直以来皆是他心中最大伤疤,亦是他不愿提及之逆鳞,陆竹话语之中极尽嘲讽意味,本意便是再进一步撩拨墨止怒气。 墨止怒气勃发,双臂剧震,将这相持之局破开,他如今功力比之当初自然大为精进,此番全力施为,力道自也不小,但若二人论及内功修为,却始终是陆竹更为深厚,此刻虽退而不乱,墨止挺剑直刺,刷刷刷地挥舞三剑,携带一股疾风,径自朝着陆竹前胸点去,陆竹见他剑法使得潇洒,也不敢托大,手中木剑横摆纵提,在身前舞做一团剑影,墨止剑法虽快而疾进,却始终是点刺为多,此刻纷纷打在陆竹剑网之上,劈啪作响。 然而墨止此刻心中怒意如炽,一步也不愿退,剑锋先扫眼眉,再取肩头,只不过剑劲所至皆被陆竹所用招法格挡化去,他心中越打越急,眼见着诸般招数皆无所获,陆竹藏在剑网之中笑意盈盈,在旁人看来俊雅风仪,但在墨止看来这却是莫大的讥讽。 陆竹所施之剑法,名字叫做“二十一路无风剑法”,其意便是在指剑法一经施展,便是风吹不透,浑然成障,彰显一个绵密严谨之功,故而无论何等剑招直刺突进,皆在这二十一路剑法囊括之中,皆有法可循,此刻墨止发狂似的猛攻迭起,实是落入陆竹所步险境之中。 陆竹只是瞧着墨止剑法虽奇虽险,然而无论如何险峻,自己皆有法可御,此刻墨止剑上力道渐老,想来是气力渐驰,难以为继,心中不禁大喜,只道在守得几十招,墨止便再无胜算可言。 果然,墨止起初运剑若飞,猛招不断,直打得两柄木剑簌簌非屑,几欲断折,手上劲力也是愈发强悍,然而却早顾不得道门武功万物随化的境界,故而招法越来越是僵直,此刻不过二十余招过去,已是口中呼呼大喘,见招招难胜,心中除却怒气之外,更添生了几分心虚。 再斗数招,墨止挥剑斜撩,陆竹眼中精光一闪,木剑久守骤攻,竟然后来居上,手腕斗地倒翻,木剑如有灵性一般,逆挥横点,正正点在墨止小臂之上。 从来守御为上的剑招,讲求守中反攻之理,陆竹这一招便是如此施为,骤起反攻之下,墨止大惊中招,木剑虽然无锋,但他手中劲力非常,一击之下,墨止只觉得小臂犹如被真的利刃划过一般疼痛,登时险些木剑脱手落地,但他越是情形紧急,越是心中生出一股不愿服输的气概来,当下左手迅捷下抄,将木剑重新捞在手中。 陆竹满拟着这一招点去,墨止手中木剑非得被卸去不可,如此兵刃一失,那便是必败之局,此刻却见墨止手快重新把握剑柄,心中不免微微叹气。 但旋即招法再进一步,木剑重回身前舞作剑网,只不过此刻,他却是步步前踏,墨止左手持剑,并非常用利手,右臂又是疼痛万分难以抬起分毫,只得已左手强运剑招相抗,只不过此刻剑网步步紧逼,墨止虽是招招进攻,但却节节后退,对方虽招招守势,此刻却是步步前踏,二人不过十招之间,墨止竟是已被逼到了擂台边缘。 “糟了,小师弟这一下真要输了!”杜泊浮站在台下,忍不住叫道。 而一旁的方泊远看在眼中也是心中焦急,他生得老实,此刻有心提醒却也想不出什么妙手,他入门时间最久,自然听过齐云峰无风剑法之名,今日一见,果然缠绵难解,若说风吹不进自是夸口,但此刻剑网繁复周密,已是将墨止逼得险况迭出。 二人站在台上,墨止一退再退,已然有半只脚踩空悬在台外,二人胜负实已分明,如今所争的,不过是看墨止再坚持几招再掉落台外罢了。 陆竹挥舞剑网再朝前猛进一步,口中叫道:“落!” 随即剑上劲力大盛,墨止木剑一触之下,果然大震后退,眼看便要掉出擂台,墨止脚下却是一旋一扭,身子晃出擂台外,却又转回台上,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迅捷灵敏,但饶是如此,墨止也是一个立足不稳,摔到一旁。 墨止这一番脚下功夫,着实引得周遭众人各自惊呼,原本方才半个身子都已失了平衡,台下已看得分明,这是必输无疑,口快些的已是叫好出声,口慢些的见墨止脚下实是神鬼难测的步法居然自行转了回来,各自忖度着自己绝无这等轻功,当下虽也觉可惜,但对墨止实是又有全新认识。 陆竹方才也是满心想着自己这一进逼之下,墨止落台已成定局,可方才眼前身影翻转,竟是教墨止又侥幸得回,不免心中焦躁,但方才墨止步法如何变幻,却是他全然始料未及的功夫,想来御玄宗武功注重圆融中正,轻功虽也算江湖一流,但却决然算不上看家本领,可墨止方才分明是轻功造诣颇高,当下心中犹疑,也不急进招。 其实众人皆道墨止必是有独特轻功步法加持,故而可败中求生,但只有墨止此刻心如明镜,自己也并非轻功高超之人,纵然曾在玄岳峰后山攀岩辗转,但那却实则是追求内外兼修强身健体的法子,对轻功修为并无太多助益,自己方才其实是急中生智,将沈沐川那“斗转归尘”的轻功步法着急之间施展了出来。 沈沐川为人跳脱落拓,所创轻功步法也是兵行险着,虽合星斗时序之变,但此刻夹缝中求生,风雷间得存,才是他这步法妙诣所在,方才墨止身处胜败一线之间,这步法实是自发而用,旁人看不真切,只有墨止知晓,若要以自己此刻武学根基,若要再行复刻方才一招,非得数年光阴苦修不可。 但他此刻却是轻轻巧巧地重新跃起,回想起沈沐川的音容笑貌,也不知为何,心中信心大增,好像此刻面前龙潭虎穴都不以为意。 陆竹本算着自己一战而胜,但如今二人数十招已过,却始终陷于缠斗,他目光斜望,却见师傅田烛坐在台下,脸色甚是不悦,再回望墨止,只见他方才如癫似狂,此刻却忽然气定神闲,优哉游哉地站立前方,陆竹一时之间也不明所以。 他心思缜密,知道师傅期许颇高,当下深吸一口气,也不再与墨止多费口舌,剑网再挥,步步进逼而来。 然而墨止此刻心绪安定,眼光看得明白,心中念头一动,足下发劲疾奔,竟是朝着陆竹左侧狂奔,带动一阵气旋,他如今轻功实是教陆竹为高,这一番发劲侧动,大出陆竹所料,只见墨止奔至左侧身傍,蓦地一剑撩拨,直挑胁下肋骨,陆竹听得风声劲响,心中恐惧若是让墨止一剑得手非得将自己肋骨折断不可,当即连忙调转脚步,剑网左移。而墨止这一剑却是虚招一晃,身子折而右冲,转到陆竹另一侧,挺掌拍出,他虽功力不足难有掌风挥出,但单凭着少年气力,也是劲头十足,陆竹大惊之下,双腿发力,再朝右转。 这一兜一转之间,墨止脸上已出了笑容,台下功力修为高些的弟子长老,有些摇头不语,有些却是欣慰轻笑,原来墨止数十招之间,竟是已将无风剑法的最大命门试了出来。 从来剑招风格各异,也是各有擅精,主攻的易现破绽,主守的凌厉不足,而这无风剑法可谓将守御运到极致,以至于可运剑成盘,但其最大破绽,却是在施用者脚下步法,剑招一展,整个人固然如同举盾防风,但难免转身不便,陆竹之所以赞誉颇多,实是因为御玄宗门人极少轻功高手,人人皆以剑招互拆,故而极少有人可在陆竹手下取胜。 可墨止既然身负斗转归尘轻功步法,步伐迅捷自不必说,其中灿烂变化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墨止左兜一圈,右转半圈,前后逢迎,夹在虚实剑招,已然将陆竹耍得团团转,眼见再转几个圈子,陆竹便要眩晕倒地,介时场面只怕于齐云峰便极是难看。 陆竹被他转得头晕脑胀,方才落落风度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分毫?心中暗暗想着:“这般转圈,剑法固然早被破去,待会若真的被这小子绕得摔倒,齐云峰上哪还有脸面在?” 想到此处,陆竹手腕一顿,不再挥动剑网守御,反而长剑朝着墨止前额刺去,墨止见他弃了剑网守势,冷冷一瞥,探掌迎上,掌心直直地朝着对方剑尖抓去。 陆竹见他突施怪招,心中只是暗喜:“好小子,莫非要以掌停剑?只怕你还没这等功力!”随即手腕加劲,剑势去得更是急了几分。 然而此刻玄岳峰等人已是看得分明,众人皆知道墨止这一招正是归元剑式之中专门用来空手夺刃的一招“盘山式”。 只见墨止掌心与剑尖将至未至时,忽然单掌一旋,顺着木剑锋刃端轻巧绕过,在陆竹手中所握的剑柄处轻轻一拍,陆竹一个把持不住,手中木剑竟是被他这一拍之力给直直地拍得脱手飞出。 这一下兵刃被卸,原已分出高低,只是陆竹此刻羞愤交加,委实不愿就此投降,反而反手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墨止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墨止竟是当众反被他抽了个耳光,心中怒气再腾,反手握住陆竹手腕,斗然运劲倒折关节,只听得“咔吧”一声,居然将陆竹手腕腕骨直接掰断。 其实陆竹落败,反续攻势已然为众人不耻,但墨止竟反手将陆竹手腕掰断,这一下狠辣酷烈实在是让在场众人大惊失色,陆竹一下子痛得跪地不起,惨嚎连天,田烛双目圆瞪,飞身抢上前来,见陆竹此刻腕骨折断,非得数月方才可痊愈,功力受损已是必然,心中又是惋惜,又是恼怒,当即转过身来,怒气腾腾地朝着墨止走来。 田烛身为首座长老,为人生得豹头环眼,极是威武,此刻气势汹汹迎面走来,可墨止前额脸庞尽皆红肿,眼中怒意腾腾,目光也是径直迎上不退分毫,田烛看得气恼,抬手便要还以颜色,以他功力之高,若是此掌劈上,只怕墨止无论浑身哪里挨到,都少不得静养时日。 而此刻灰影一闪,竟是雍少余负手而立,挡在墨止身前。 “田师兄莫非还要以大欺小不成?” 第五十五章 斗嘴 上清宫中,墨止垂首立在一旁,而诸位长老尽皆列坐堂中,各自静默不语。 田烛气得满脸通红,他自接掌齐云峰一脉首座,便受困于门下人丁不足,好不容易得陆竹一个好苗子,多年来勤加培养,总算有所涨益,而今日竟被墨止直接伤及腕骨,所幸墨止功力不深,手中劲力尚浅,因而并非弯折粉碎,但耽搁数月之功在所难免,而门内弟子各自刚猛精进,偏偏自家弟子停滞不前,这一进一退便要被全然拉开距离,当下心中恚怒大盛。 他在五峰长老之中性子最是爽直,脾气也是最为火爆的一个,当下见墨止站在场中,垂首而立,心中只觉得越看越是恼怒,恨不得此刻冲上前去抽墨止几个嘴巴才解气,只不过此刻自矜武学宗匠身份,方才隐忍不发。 “门内戒律,严禁以武技伤及同门,依我看,这墨止毕竟将陆竹腕骨折断,不可不罚。”三云道人站起身子,缓缓说道,他执掌门内刑罚诸事,极有威势,田烛听在耳中更是连连点头,眼神之中满含赞同神色。 雍少余却是冷冷说道:“三云师兄你今日倒向着齐云峰了,门内较技伤损本就难以避免,我的弟子并非寻衅生事,又自身能力不济的卑劣人物,虽伤了陆竹师侄,不过是无意为之,若是因较技失手就处罚弟子,日后也不必比试什么武学根基了,人人都去绣花好了!”他话里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讥讽前些时日金阙峰门下闵清泉、皮瑞清等人连连挑衅,最后却又技穷不敌,乃是卑劣人物。 而他虽这般说着,但方才比武时陆竹败相毕呈,反手抽了墨止一掌,这本已大违武德,若是平常,以墨止之机敏,必定是老老实实挨下这一巴掌,继而反作惨痛状,倒地不起。 如此一来,陆竹便成了千夫所指,可陆竹此前以乌袖镇惨案相激,墨止心境大大失衡,进而折断其腕,这是众人人所共见,至于陆竹说了什么,却是极少有人注意,故而在旁人看来,墨止所为便与什么“无意为之”全无关系,可雍少余为人极是护短,此刻硬着头皮,也是为了强保自家弟子而已。 果然,三云道人闻听,呵呵一笑,说道:“无意为之?方才墨止分明是气恼不过的报复之举,如何便又成了无意为之?雍师兄你虽爱护弟子,可也不能睁着眼睛胡说一通,反坏了自身名望!” 田烛听着,又是重重点头,他不善言辞,但听着三云道人句句戳在点上,索性也就站在一旁,听凭他大逞雄辞。 雍少余本也不是善辩之人,临场语锋更是不及三云道人那般灵便,此刻被反抢一白,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心中暗暗寻思,若是承认了墨止此举实是有意伤人,少则被遣送重桓山后的“忏过峰”,幽闭数日,多则只怕取消了他小较资格也说不定,但方才墨止的确行止大大失据,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又当如何辩驳,当下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几欲出汗。 墨止见自家师傅此刻话语难接,踌躇不定,心中也是一阵气愤,他自然知晓三云道人词色锋利在御玄宗之中尚无几人可比,但毕竟念着三云道人曾替他抵挡黑衣人致命一击,也算是有恩于己,故而此刻只是心中也是不知是否该反唇相讥。 而此刻却听得一声清泉拂冰一般悦耳的声音,清清冷冷地言道:“那陆竹在比试前就屡屡以话语挑衅,二人争斗之时,曾有一刻脸面贴近,此后墨止招式忽地发狂,若是陆竹在当时说了什么言语相激的话在先,那墨止随后举动不宜,便也就说得通了。” 墨止闻听这话说得竟全数言中方才情形,不禁心中大为惊喜,连忙抬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正是霜竹峰首座宁若芙,此刻她眉眼低垂,也全然不看在场众人,杏目微闭也不知所思所想皆在何处,但话语之间冷静机敏,居然句句在理。 三云道人何等聪慧,他自比试前便已瞧出陆竹并非寻常表现出的那般谦和有礼,反而处处占着话头,将舆论全数压在墨止肩上,二人过招之中更是以话语寻衅,这些他都大致猜到,但此刻他念着田烛与雍少余皆不善鉴貌观色,而谷道梁又事不关己不会言语,宁若芙多年清冷也未必开口,辜御清身居掌教求的便是个客观中立,故而才敢处处语带机锋,毫不饶人,但没成想宁若芙竟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她一向冰雪聪明,此刻竟也看得极其分明,一句话便戳中三云道人话语中的症结所在。 三云道人自忖如此辩论下去,对自己也并无好处,当即脸上露出一丝大有深意的笑容,问道:“宁师妹倒是很在意这个墨止啊?” 宁若芙生得端丽秀雅,但美貌之上全无丝毫表情,就像是一朵徒美无香之花,淡淡说道:“身为师长,若是持身不正,岂非惹得弟子嘲笑?”说罢,杏目微微一睁,若有若无地望了三云道人一眼。 三云道人也不理睬她话中带刺,只是笑着说道:“我记得自小较开始之前,师妹就已经数次帮这个墨止说话了,也不知你是爱护这个孩子呢?还是爱护送他来的......” 他话还未说完,宁若芙却是秀面微微一红,登时美目张开,眼眸之中生出愠怒神色,但她毕竟身居长老之位多年,早就心境沉稳,此刻虽动怒,却也不至于拍案而起,但话语之中却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情绪:“三云师兄这话说得好不自矜,若是按你逻辑,自小较之前,师兄已是屡屡数次与这个墨止寻不对付。据我所知,闵清泉与皮瑞清二人皆是你门下,明明是那两人先行寻衅,师兄都能借着掌管刑罚长老之职处置墨止一番,今日却还要问我为何相护,你如此持身偏颇,莫非是忌惮自家门下没有可用的弟子了么?” 三云道人闻言霍然站起,昂首说道:“师妹这话说得有趣,我自接掌刑罚长老之职,自问绝无偏心,若说我门下并无何用之人,你霜竹峰门下又有何人可用?此刻不也已全军覆没?” 三云道人这话便是早与议题相悖,转而讥讽其他山峰师门不周,霜竹峰的确于此次门内小较之下所有年轻弟子早早出局,宁若芙虽并不介怀,却也引为不悦,此刻听着也是站起身子,冷冷说道:“三云师兄这般说,莫非是想试试我霜竹峰功夫,是否还不如你那连小较都选不进去的功夫?” 宁若芙自年轻时,实则是凌厉泼辣的性子,争胜之心甚至高于当年沈沐川,只不过后来经历世事无常,心境愈发冷漠淡泊,可如今听得三云道人语出讥讽之意,也是丝毫不让。 而三云道人门下虽也有高徒,但此次却都早早落选出局,倒也并非如宁若芙所说那般不堪,可他此刻却也被激起怒气,前踏一步,说道:“试试便又如何,我与宁师妹自当年门内大较之后,也多年不曾切磋,不知你如今进境如何!” 宁若芙冷冷一笑,说道:“当年你敌不过我五十招,今日你只怕二十招也敌不过!” 二人越说越快,此刻却似乎与墨止再无相关,说着便要各自抽身到演武坪上比试一番。 “砰!” 一声轰然闷响陡然传开,众人被震得耳中嗡鸣,一齐望去,却见辜御清此刻满面怒容,肃面如火,一掌轰然便拍在桌上,劲力之盛,竟是直接将硬木长桌拍成片片粉碎。 “成什么样子!” 辜御清多年来稳重宽和,对门内诸事主张无为而治,虽是正道江湖耆宿人物,却全没架子,往往还和弟子往来攀谈,众人虽对他敬重有加,却从未见过他发怒,今日骤发急怒,实是令一众长老各自大惊,连忙齐声说道:“掌教师兄息怒。” 辜御清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怒意渐退,望了望此刻宁若芙与三云道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一把年纪了,当着小辈吵成这样,成什么样子。” 宁若芙与三云道人齐声称歉,辜御清再望了望台下墨止,缓缓说道:“我们虽然规定门内小较留力不留手,但既然是比武,伤损难免,只不过,雍师弟,你门下的墨止下手也忒重了些,心中戾气如此之盛,只怕心火虚浮,反着了魔道。” 雍少余闻听,拱手低声说道:“掌教真人教训得是。” 辜御清看了看眼前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陆竹也的确是在比武时说了些话语,只怕也不会好听,墨止下手也的确过重,本该严惩,但念在年少无知,又受了言语相激,已是激愤,却也并非不可饶恕,但这心性嘛,确该磨炼,否则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要走歪了路数才好啊,着墨止幽闭忏过峰三日,以清其心。” 雍少余心中一沉,正待开口求情,辜御清却是摆了摆手,脸色一板,其意便是如此已是处理得最轻之举,勿要复言,雍少余摇了摇头,便也无法再多说半句。 三云道人心中却是一喜,心中盘算着墨止幽闭三日,则必定误过小较三轮,如此也算是除了墨止小较资格,而此刻却听得宁若芙开口说道:“掌教师兄,如今次轮方毕,弟子颇有些疲累,不若这小较三轮延缓五日如何?” 三云道人此刻只气得牙根痒痒,宁若芙此语明摆着是为墨止争取时间,但他尚未开口,只见辜御清轻轻一笑,说道:“宁师妹心思缜密,的确是须得好好修整一番,便依你所说,五日后便是剩余所有人再定输赢,这一次,可不要再有伤损啦。” 说着,他深深地望了墨止一眼,眼中慈爱之意隐隐透出。 第五十六章 山洞 所谓忏过峰,虽得一峰之名,实则却是重桓山支脉一隅,因其独伏崖边,看着好似单成一脉,故而有个“峰”字相衬,但其石台也不过两间静室大小,四周石壁屹立,内里划石成台,只留下一处狭窄洞口,用以通行、递送食水,四下里实则是峭壁俨然,恍若山牢一般。 自吕白御祖师立派之始,便设立此地,作为惩戒门内弟子过失之用,虽一般以年轻弟子受惩居多,但似墨止这般入门尚不过四个月,便来到此地的,只怕这百年玄门,也没有几个。 墨止环顾四周,只见四面山壁竖立直挺,古藤络壁,山势一直绵延到了天空云雾之中,也不知其巅峰长在何处,四下里更是无遮无挡,若是赶上风雨时节,只得借着山石突岩遮蔽,心中想着,不愧是教人忏悔罪过的地方,条件这般简陋。 这忏过峰虽与世隔绝,但好在占了个人烟罕至,四周尽是苍石古木,举目所及皆是云海山景,郁郁苍苍极是洪壮,一眼望去真有俯临万物,隔云观世的浩渺之感,少了许多山前的聒噪喧嚣。 墨止自入门以来除了玄岳峰一众师徒及叶小鸾之外,几乎可以说是处处遭受排挤讽刺,饶是他并不在乎旁人看法,但心中却也实则并不好受,故而来到此地也算怡然自得,当即盘膝坐下暗自运功。 只是这般时日转瞬即逝,转眼间便到了下午晚饭时分,再睁眼时,却见云海生金,已然到了黄昏,墨止腹中饥饿,见时间当是饭食送到,便来到洞口等候,只是却见洞口不过放着一碟酱菜,一碗清水,再无他物,墨止看着眼前这点餐食,不禁心中大为失望,心中着实不解:到了忏过峰,便不能吃饭了么? 其实御玄宗虽将弟子送到此处忏悔,却也念及弟子年轻,往往餐食更厚于往常,只不过忏过峰地处金阙峰后山山腰,餐食打理一向有金阙峰弟子负责,而偏偏这几日负责餐食的,就是那皮瑞清。 他入门虽早,根基深厚,但却心窄记仇,当初自己与闵清泉一同教训墨止,反被墨止处处掣肘,后来又被雍少余亲上师门拽出来教训,后来墨止更是借着比武大大羞辱二人,如此之多的过节,虽是闵皮二人发难,然而但凡是寻衅之人,又有几个真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当下反倒越发怨恨起墨止来,心中便即盘算着,自己三日只给酱菜清水,也不至于教墨止就此饿死,但这般折腾数日,即便不死,也定然命去半条,介时自己再来到此处教训墨止一番,甚是妙哉。 墨止透过洞口,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去,隐约得见当是皮瑞清的身影,当下心中已是了然一切,固然暗自大骂皮瑞清小人行径,待得自己出去非得找个机会好好反戈一击才是。 话虽如此说,但眼前也只得屈就一餐冷炙,酱菜入口甜咸适口,反倒更加开胃,墨止将清水一同饮下,也是于事无补,他此刻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身体渐茁的岁数,所需饭量也是不小,越是时间流逝,腹中越是咕噜直叫,从来皆是人只要腹中饥饿,便会不由自主地心生烦躁,此刻墨止别说是忏悔罪过,即便是修行功法也是一阵心烦意乱,当下站起身子四下里转悠,以求能寻到些许可食用之物。 然而忏过峰历经百年,方寸也不过眼前大小,哪里还有更多食物在?墨止找了许久,毫无所获,反倒更添饥饿,他沉沉地朝着地上一躺,见着四周山石拔地而起,眼前天空只剩一圈,虽是空中星辰绮丽,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心情观赏。 墨止平躺翻身,单手在山壁上一搭,却忽地觉得触手虚浮,彭彭然颇为虚空,不似山石那般坚固,心中起疑,便侧目望去,只见山壁之上古藤横生,每根皆有麻绳粗细,也不知多少年得此粗壮,此刻数百上千根地横在山上,几乎自成一壁,墨止探手拨开古藤,却见藤蔓繁杂交错,居然有数尺之厚,而山壁则是暗暗地隐在其后,墨止循着藤壁前行,却见山藤越走越是盘踞厚重,复行到忏过峰西首时,藤蔓茂密竟已达六七尺,若是寻常弟子来到此处,只顾着打坐悔过,全然不曾巡看四下,只当做这里被藤蔓覆盖,更不会有心前来翻看。 而此刻墨止一则心性好奇,二则饥饿难耐,须得找些事物分心走神,才能稍稍忘却腹中空虚,此刻拨拉着眼前藤林渐趋前行,此刻连身躯便都已裹挟其中,他心中笑道:“这般茂密的古藤,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当下依旧寻摸着眼前漆黑一片的树藤摸索前行,而身子则牢牢依靠着山壁作为支撑,另一只手臂则劲力格住身侧愈发沉重的藤蔓。 忽然墨止只觉得右身忽地一轻,山壁居然蓦地断掉,墨止身子失衡,翻身便侧摔出去,这一摔实是大出所料,原来这藤蔓覆盖至极茂密之处,山壁竟有一缺口,墨止再爬起身子时,只见自己竟是身处一处山洞之中,眼前洞口仅容一人通过,覆盖着藤蔓交错,乃是绝佳的隐蔽所在。 墨止望着四下里这一片山洞,其中漆黑一片,不见星月,乃是这忏过峰中一处极是隐蔽之所在,忏过峰既然是立派之初便设立于此,多年来竟也无人知晓这其中有这样一处山洞,想来此地必定是绝无人知,墨止自问当是发现此地的第一人,当下心中颇感自得,但转念一想,自己寻到这山洞又有何用,餐食仍是没有着落,如此连挨几日,只怕也要大病一场,当即也是再度黯然。 他取出随身火折,轻轻吹气,火光渐萤,这才得见周遭事物。 却见这山洞宽大,比之洞外更是宽阔许多,兼之此地干燥适宜,若非是不见日月,反倒叫人颇感舒适,墨止便是这般点火摸索前行,只不过忏过峰也不过是占地颇小,在山洞走了片刻的时间也就走到尽头。 山洞尽头是一处石室般的所在,前宽后窄,空旷全无一物,也不见什么食物痕迹,墨止长叹一口气,竟是全无所得,正心灰之间,忽地感觉脚下被一根棒子绊住,险些摔倒。 墨止连忙稳住身形,目光随即扫了过去,却见地上竟是一截灰白色短棒,滑溜溜地骨碌开去。 墨止看那短棒在黑暗中发出黯淡灰光,走上近前,凝神细看,大惊之下,才发现眼前之物竟是一截小腿腿骨横在路边。 但见这截骨骼已显灰暗空洞,显然是年深日久已经开始发脆腐朽,墨止强行稳住心神,低下身子四下里望去,方才转过半个身位,却见一个骷髅头骨与自己两面相对,那空洞洞的眼眶呼呼地吐露衰亡气息,已是亡故多年的骸骨横遗。 “啊!” 墨止吓了一跳,仰面栽倒,连忙举起火折朝前照去,却见眼前那具骸骨依靠在山石墙壁上,头颅侧歪,浑身衣物也已破损殆尽,而双手仍似朝前攀扶,想来是临近亡故之时,仍拼尽全力想要站立起身,然而却因不知何故,始终未能争取生机。 墨止见眼前尸骨早已腐朽多时,竟也无人前来理会,不禁回想起自家父母及乌袖镇阖镇亡故百姓,不禁心中凄然,如若是自家亲朋沦落至此,如何能不盼望有人可让其遗躯入土为安?可如今眼前之人虽不知身份但毕竟陨亡于此,终是苦命之人,墨止心中暗暗叹气,便朝着这骸骨深深行礼,说道:“前辈亡故于此,晚辈不忍相弃,今日便将前辈葬下,也算入土为安了,如果世间真有因果轮回之说,还望前辈追上我家父母,告诉他们我如今一切都好,万勿挂念。” 说着便抬手想要将骸骨抱起,只是方才欲要上前,却忽然感觉这骸骨双臂虽是前伸,却也好似并非要攀爬起身,再看这具骨骼,原来胸骨、胁下肋骨及双腿腿骨已是尽皆断裂,想来这位前辈来到此地时已经身受重伤,只剩下双臂尚存,想必不会徒耗气力试图站起,墨止心念一动,暗暗思索:“莫非前辈双手并非爬行,而是指探?” 当即顺着这骸骨手臂所指方向望去,只见身后石壁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 逆徒害我。 此前洞中一片昏暗,是以墨止也不曾注意,这四个大字所刻方位甚低,想来是这前辈受伤之后全不能起身,攀爬到了此处镌刻而成,再回到此刻亡故之地,竟是双目瞪着这四个字狠狠死去。 墨止凑前细看,只见这四个字虽刻在石壁上,但自己坑洼别扭,弯折处圆滑不带棱角,居然是用手指点点刻画上去的。 再看那骸骨手指,果然十指皆断,但这石壁坚固更胜金铁,若是手持兵刃要在其上留下痕迹都原极难,而眼前这前辈居然临死之际,尚能以手指之力,镌捋金石,这等功力也称得上古今一流。 “唉,前辈,你既然是被你家逆徒所害,留下字迹莫非是要后来人替你报仇么?可惜此处少有人至,即便来了又有几人能发现这处山洞?你既然想要旁人替你报仇,又为何不留下逆徒名号?”墨止低声叹气,看这骸骨遗留在此少说数年,多则十数年,这位逆徒还在世与否都不明了,他心中也知晓,这位前辈的仇只怕是绝难再报了。 当下也只能伸手将那骸骨抱起,然而方才将那骸骨移位,却忽然听得四下里一阵隆隆声响,好似什么厉害机关被悄然启动,旋即轰隆隆地一道黑幕从头顶霍然劈下,墨止见风声雄沉,看得这道黑幕竟是一块厚重石门,自那骸骨前轰然坠下,严丝合缝地便将来路封死。 这一下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在石门上死命敲打,然而眼前这巨大石门重逾万斤哪里是人力可移?他抬头望去,却见得那巨石上也刻着几个大字。 玉碎隔世。 第五十七章 困境 墨止抬头照亮这巨石之上的四个大字,口中默默念着,只见这四个字笔力雄浑古朴,棱角分明,沉毅凛然,但些许比划却在时间流逝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看着所书时日更是久远,但这书写之人并非以手指所书,而是持着利刃所作,想来书写之人并非此刻横尸眼前的前辈。 但看到玉碎隔世四个字,墨止心中不免又是凉了几分,这四个字看来决绝无比,想来此地也是巨石落下,与外界恍若隔世之意,便要入洞之人玉碎于此,他一念及此,心中不免更加灰暗,此地与外界全然隔绝,又无食水,不过几日光景,自己便会同这骸骨一般死去。 墨止心中虽感沮丧,但也着实不解:为何刚一挪动这前辈尸体,居然触动了洞中机关?莫非这前辈尸身之下,竟藏着这里诸般机关所在? 当下心中又是一喜,连忙先把那具骸骨放置一旁,趴下身子仔细观看,只见这骸骨下便是坚硬石层,石层之上,竟是留着两个圆溜溜的机阔石胆,这两枚石胆半嵌在石壁之中,只露出个半圆的形态,其中一枚竟是年深日久,已经碎裂大半,想来便是方才搬弄遗骨时不慎碰触,使得这巨石天降,阻了归路。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猛然爆发出求生之念,连忙再伸手去触碰那石胆,然而这机阔原本就是一次之用,哪里还有余力再将这巨石重新吊起?是以墨止或拍或扶,巨石皆再无丝毫动静,他一连试了许久,直至汗透脊背,这才一脸颓丧地翻身坐倒,此刻他与这骸骨并肩躺在地上,倒似同病相怜。 墨止横头看去,却见那骸骨此刻也定定地仰着头颅,好似看着天穹,墨止长叹一声,他虽年少孤苦,却也深知生命宝贵,何况自己如今并非毫无牵挂,尚有诸事未完,再一想到自己这般凭空消失,免不得雍师傅和一众师兄弟又要翻山越岭地寻觅,叶小鸾也再寻不着自己,这一生该当如何度过?还有沈沐川及孙青岩,想到这里,忍不住悲愤交迸,泫然欲泪。 此刻看着眼前尸骸,再想到自己几日之后只怕也要变作如此,不禁心中一阵恐惧焦躁,在这山洞大声叫嚷起来,然而他自内心中当然知晓,如今再怎样喊叫都绝无用处,即便是有人寻到此处,眼前巨石重逾万斤,也是人力难为。 不多时连嗓子也喊得生疼,墨止焦急之下,竟起求生急念,翻身便瞧着那石壁之中的另一枚铁胆,刚要身手触碰,却又犯了含糊,心中想道:“方才那机关厉害如此,也不知是御玄宗哪位前辈所设,如今这一枚若是更厉害的机关,按下岂不要我小命?原本还可得三四日光阴,如今莫非顷刻而丧?” 但转念又是一想:“管他的!三四日后死,还是此刻立死,又有什么分别?此刻就死,好歹图个痛快,若当真是要挨个饥渴难耐,再垂首死去,这才叫做折磨。”他往日里所思甚多,可如今身处困境,却是难再深思,趁着此刻冲动,伸手便朝着那石胆按了下去。 想来是这石洞之中历经百年,机关仍是好用,这石胆竟是一触便全部陷入山石之中,无力自转了半圈,登时破碎,墨止正自惊奇,只听得四下里又是一阵隆隆巨响,然而此刻声响却是不及方才那般惊人且近在咫尺,此刻声响却是在方才那间前宽后窄的石室中传出来的,墨止心中大喜:“莫非出路竟是在另一个房间?” 当即站起身子,飞奔也似地朝着那石室奔去,然而刚刚闯进石室之中,墨止心中又是一阵寒凉,却见眼前四下里仍是一片昏暗,更是没有丝毫石门石洞开启,也不知方才隆隆声响过后有什么变化,当即一阵心灰意懒,连连摇头,沮丧已极。 然而墨止正要离开,手中火折光芒扫过穹顶,是一瞬之间却是忽然感觉有异,抬首望去,却见这石室之中,穹顶及石壁居然与方才已是全然不同,想来是那机关所致,此刻石壁四周已然皆非方才那般粗粝古拙,居然显出了诸般壁画,只是此刻匆匆打眼,看不真切,墨止连忙举着火折凑前细看,只见这幅幅壁画,所画的竟然皆是两人练剑图样,墨止从东首看起,才看不数张,居然大惊叫出声来。 “这不是归元剑式吗!” 原来这壁画东首之处,所刻画的,便是这玄岳峰的基础剑法归元剑式,此刻见那壁画上一人持剑进攻,另一人便是操着长剑,回剑守御,这套剑法墨止看得已是熟稔无比,七式剑招转瞬之间便已看完,然而接下来数张壁画,所刻画的虽仍是两人斗剑,但此刻进攻之人,手中剑法招路已是与方才全然不同,守御者仍是使用归元剑式,将自己周身护得稳妥,但进攻之人手中剑却是恍若灵蛇盘舞,灵便万方。 墨止看得惊奇,他自然知晓,归元剑式剑招质朴,但招招实用,乃是门中守御最强剑法之一,门内可颇归元剑式守势的剑法几乎不存,但眼前这剑招,却是遇凝守而乘隙错进,遇急退而分进合击,角度皆是刁钻绝伦,剑锋居然便能划过归元剑式层层绵密剑网,直至胸前诸般大穴,若是给自己所想,那可真是积一世之功也未见得能想到这一路进招。 石壁之上短短几幅图谱,先是讲述归元剑式个中种种精妙,继而几张图谱便是讲述如何破解其妙,然而两路剑法风格极是不同,说是当年设下禁锢的前辈所得,倒更像是两个绝世高手比剑斗气的结果。 墨止单单是参透这归元剑式几张壁画,已是大有所得,他举起火折望过去,却见四周图谱虽不甚多,但却简明意赅,竟是将御玄宗诸般剑法尽皆镌刻其上,随后跟着的,便是如何破解之法,墨止瞬间如获至宝,心中欣喜陡然间却胜过对眼前困境之忧虑,当下连看连记,不多时便将这壁画之中诸般剑法深奥变化尽皆记入脑中。 他早些时日曾与闵清泉相争,当时虽能看出他剑招破绽,实则是仗着饮中十三剑之中繁复深奥剑意而强行占优,说是得破其剑,倒不如说是闵清泉自身功力不济,所学剑法也未达深奥,故而给了墨止可乘之机。 但此刻壁画之上所镌刻的,却是招招正好制在御玄宗各路剑法的命门之上,御玄宗剑法诸般妙手暗招,已全被壁画上的剑法尽数料在先机,反制殆尽,墨止虽天资聪慧,但此刻看着,却是打心底里赞叹,天底下竟能有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若是自己持剑遇到有人以壁画之上这般剑法对敌,只怕自己最多三招,便要被逼得弃剑待死了。 只见那壁画之上除了破解御玄宗诸般剑法之外,还镌刻一套卸剑持剑之法,所教导的,便是如何空手夺剑,以及如何握剑于手,不被旁人夺去之法。 墨止看在眼中,却始终觉得大惑不解,御玄宗剑法可谓端凝古朴,极具中正之态,门下剑法虽风格不同,但也总归逃不出这路子,而这随后跟着的破解招数,却是刁钻古怪,锐意无比,说是两位江湖前辈留下,应当是一人沉稳厚重,一人古怪机灵,方才能得出这两门风格迥异的互拆功法,然而这百年来御玄宗剑法天下闻名,更从未听说过有哪一门哪一派能将这御玄宗剑法尽数破去,想来是这破解的剑招并未流传出世。 墨止细细看着眼前石壁图谱,忽然心中又是一阵凄苦,自己实则已是必死之身,临死之际学成绝世剑法,又有何用?几日后一样变作一滩臭肉,横在此地无人收尸,再一想到自己一死,那些自己惦念之人便都再见不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自仰面哭泣,却忽然见到天穹之上仍有字迹,泪眼婆娑之中,却见穹顶上所刻的,已非图谱,而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好在石室并不甚高,故而此刻凝目细看,仍是可仔细看得清,为首的便是十六个硕大字迹。 何分正魔,并肩而行。江湖路远,无厌无悔。 墨止看得一头雾水,然而这十六个大字,字迹与那巨石之上又不一致,这十六个字看着飞扬不羁,剽悍轻捷,所说的也与那些宗门长老平日里念叨的“正魔断不相容”十分不同,虽是离经叛道,但墨止此刻却是心中叫好。 墨止当年尚在乌袖镇时,还觉得天下正魔之分定当泾渭分明,正即是正,匡扶天下,魔即是魔,为祸作乱。然而短短不到一年光阴,这般想法已然大大不同,若说正道便是锄强扶弱,那飞羽盟豢养血鸦害人,却也是正道武林一员,那些赏金游侠多行不义,却也没人说他们便是魔道。 墨止心中暗暗思索:“若说这御玄宗乃是天下正道之首,宗门之中,自然也有如辜御清掌教,雍师傅等那般刚正侠烈之士,但那闵清泉、皮瑞清等人,又都是趋炎附势,寻衅滋事之徒,想来正道皆正乃是虚妄,而青岩叔和沐川叔,各个皆是义烈高风的好男儿,却一个成了正道弃徒,一个被天下追杀,这是非曲直岂是一句‘正魔断不相容’可以囊括的?” 再抬头看去,见那“何分正魔,并肩而行”四个字,实是大合墨止此刻心境,自己一直以来思索不清的正魔关系,这位前辈居然一语道破,好似江湖百年正魔之争皆在他一语之间全数看破,百年间杀戮掠影,在真的灵明之人眼中,原来不过寥寥数语便可话说分明,当即便对这位前辈满心崇敬。 百年之间,恍若忘年之交。 随即顺着那字迹继续朝后看去。 “吾承师泽,幼得真传,飘然数十年,广积恩怨。惟得一友,惜门派之分,所思难合,挚友立派于此,吾亦至此相贺。天下万武,渐有正魔之分,所思者,无非端厚为正,跳脱似魔,然正魔之分在于心念,而非行迹,若以行迹论,吾当为群魔之首,亦无悔矣。挚友可为天下至正,亦可当矣。然则其门中武学所修,尚存破绽,今日指出,当以日后有缘人观之赏之。玉碎石落,天枢飘影。” 墨止看着眼前话语,虽颇为滞涩,却也大略读懂,所读处,崇敬之心愈发厚重,只觉得眼前一个飞扬跳脱的武林前辈似是已出现在眼前,奋袂低昂,高视阔步,风度凌然。 再往下看,却见抬首又是书写着“无厌诀总纲”五个大字,墨止见字大惊,无厌诀三个字对他而言可谓惊之有惊,自己一家灾祸几乎皆源于此,当初孙青岩亦曾说过,无厌诀分为三部,其中最为宝贵的便是这为首总纲,墨止心中明了此乃是天下魔功之首,再看看前面文字,心中登时浮现出一个想法。 “莫非当初书写无厌诀的魔道前辈,和我御玄宗的师祖们,竟是挚友?” 第五十八章 总纲 百年之前,江湖之上尚无正魔之分,吕白御英姿天纵,寻得重桓山宝地,开宗立派,自创夕霞神功,作为内功根基法门所在,另创开山五绝,凭之纵横天下,因其诛邪斩恶果决无比,故而被推举为天下武道领袖,御玄宗由此成为武林第一大宗门。 而当时吕白御师门之中,另有一人,性子飞扬灵动,亦是不世出之大才,多年来与吕白御并驾齐驱,只不过两人后来际遇不同,人生轨迹亦是大相径庭,一个成了正道统领,而另一人则创出魔道经典《无厌诀》,成了群魔之首。 若按常理,以此人这般资质修为,本当应与吕白御一同名垂史册,然而此人却好似有意隐没自己的姓名履历一般,刻意隐藏着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故而时过境迁,江湖之中,居然再无人得知此人名号经历,只知道魔道之中,存有一绝世宝典《无厌诀》。 此人武功路数与吕白御所修甚为不同,两人自幼相伴,交情亦是极好,即便后来两人于武道体悟之中现了分歧,也未曾生过龃龉,然而真正使得两人分道扬镳的,却是二人看待人心的方式。 吕白御和那挚友学成出世以来,眼见天下乱世纷争,人心离乱,诸邪并起,浑似炼狱魔都,便想着天下正魔当有区分,正者自可扶正乾坤清气,而魔者自然便需剿灭铲除。然而此刻他身边那位挚友却生出不同想法,认为如今天下大乱,自然人心背驰,故而此刻持剑斩邪并无不可。然而乱世终究会过去,天下有朝一日必定重归太平,介时若是世间还存有正魔隔阂之念,不免再生刀兵,至少为后世存下了动荡的种子,天下或将永无宁日。 而当初吕白御为人刚正淳朴,只道是在今世斩尽邪祟,日后天下再无邪魔之辈,即便人心有正魔之分,可天下无魔,却又如何动荡? 那挚友听罢只是摇头,这正魔之分的执念一旦存下,便是万世不可改之定局,后世之人只怕愈演愈烈,再难收手,若是有人执念成阵,闭锁内心,执掌天下正魔予夺之权,则更是伤损难以计量。 可这究竟是百年前的往事,后来事由如何发展,后人再难得知。 但如今看来,却是御玄宗祖师吕白御终占了上风,天下正魔分定,而那曾经挚友,也站到了对立一方,成为魔道至尊,只不过对这二人后来经历,便再语焉不详,即便是御玄宗之中史册,皆少有提及,好似这二人有如传说,在江湖之上惊才乍现,后来便人间蒸发。 然而这些故事,自然是此刻墨止从未听过,也无暇去想的东西,如今他身陷死地,细细观摩着眼前穹顶上诸般文字,却见那无厌诀总纲所书写的,居然并非什么导人向恶的邪功魔法,反而教导的却是些炼精养气的法门所在,墨止心中栗六,暗暗说道:“我所听旁人说的,这无厌诀乃是天底下最邪门的功夫,意在速成,功成之后嗜血狂恶,可这总纲也未见如何凶恶了。” 他修为日短,略略思索,便想到:“莫非这功夫初初看时并不觉凶恶,但练着练着便成了盖世邪法?” 当下看着眼前这穹顶文字,心中不禁生出许多戒惧之意,但他借着火折朝上望去,却见那位魔道前辈所书最后几句便是“玉碎石落,天枢飘影”。 他此刻身陷死地,必得抓住一切求生之路,他凝神看过去,却见那文字一旁,镌刻着的竟是北斗七星的符文字样,若是寻常与他年纪相仿的门内弟子,此刻只怕并不识得,而此刻墨止却是一看即知,原来他曾学过沈沐川所传授之步法“斗转归尘”,这般步法便是沈沐川自北斗七星之中体悟而出。 玉碎石落,天枢飘影。莫非便是要自己在“天枢”位上下功夫? 墨止心中一阵浮沉,他拾起地上一枚石子,瞄准那北斗七星图上天枢星位,径直甩了出去,如今他摘星手功夫虽不臻化境,但辩位击打的功夫却已经极强,只见那石子去势刁钻,不偏不倚地便正巧打在星位之上。 然而不过石子击中,发出一声脆响,却也不过颓然落地,并无丝毫异变,墨止长叹一声,但此刻他只能心中劝慰自己,说道:“莫非是劲道不足,反使得机关无法开启?” 当即指尖运上夕霞神功法门,弹指而出,这一回石子带着破空之声打了上去,于那星位相碰,这一次力道劲急,石子登时碎裂,却见那星图受力,居然缓缓地朝外移了半寸,随即四周隆隆声音再起,却见石壁唯一一处没有壁画之处居然缓缓抬起,竟是一道石门。 墨止一阵狂喜涌上心间,如今对他而言,只要别再继续留在这漆黑山洞之中,便是最大幸事,连忙几步跑了过去,可那隆隆声响却是片刻停止,那石门也是抬升不过尺许,便悬停半空,不再移动半分。 “这是为何?莫非真要置我于死地!”墨止不禁大声呼喊,眼前生路乍现,却又无法穿行,霎时间心中的失望、恼怒、恐惧,在此刻几乎将墨止的理智皆冲击得崩溃,他趴下身子,试图从那石门下攀爬而出,可那石门距地不高,似是被人精确丈量过一般,即便趴着也绝难通过,墨止屡试不行,也就泄气而归,躺在地面,无可奈何。 他此刻疲惫已极,更兼此刻心灰意懒,心中只念着让自己最好是梦中死去,千万莫要最后做个饿死鬼、渴死鬼才好,不多时也不知是昏厥,还是沉沉睡去,径自失了意识。 这一下竟是全然无梦,再睁眼时,却感觉四周一阵湿润清凉,居然听到潺潺水声,墨止爬起身子,此刻火折早已熄灭,不得已只得摸黑寻觅,四下里行走十几步,脚下一湿,居然踩踏到了水中,他低头仔细看去,原来这石室边缘一带,竟是有个低洼凹槽,此刻从那石门缝隙中,汩汩流出清水来。 墨止早已口渴万分,此刻也顾不得细想,伏在地上便是大口狂饮,此刻清水入口已是无比甘甜,墨止只觉得一股清凉舒爽的水气自喉咙一直扩散到了全身,霎时间无比舒适,方才焦躁之心,亦由此缓解许多,他心神甫定,便再度琢磨起求生之道。 原来此地乃是当年立派祖师吕白御与那挚友共同建立的地道,毕竟当年二人携手诛邪,惹下许多仇家,当时御玄宗势力又小,二人生怕有朝一日邪辈入侵,难以抵挡,便设下这密室及诸般机阔。那玉碎隔世石便是二人玉碎于此的诚心之证,然而以这二人心思机敏,岂会建造一个自囚待死的牢笼?故而早留有后手,在穹顶之上再设机关,使得石门开启,引山间清泉,可得而痛饮。 然而仅得水源,不过保证三日不死,墨止一念及此,不免又生急躁,此刻他目不能视,只能先行锻炼自己适应眼前黑暗,可好在如今有水可喝,便不至于浑身乏力,他只不过待了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便已然看清眼前周遭,再待半个时辰,便可远观细瞧,犹如平日一般。 可当下却是别无他法逃生,只得细细观瞧穹顶文字作为唯一线索,墨止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字迹,此刻哪里还有丝毫心思去欣赏夸赞,一门心思便是想要在其中寻出些端倪所在。 “何分正魔,并肩而行......”墨止见那头八个字,心中默默念叨,这八个字原是他极其赞同的,可此刻在他心中默默转了几圈,忽然一个念头浮动而出。 “正魔两道并肩而行,这位前辈所想的,便是正魔两道不必再有隔阂之念,可共生共存,我方才只用了夕霞神功的法门,故而只能催动一半机关,剩下一半石门开启,莫非还需运上无厌诀的内力,方可打开不成?” 想到此处,再看看头顶文字,墨止便觉得只能是这般可行,不禁心中大大自豪,再看看眼前镌刻所载,总纲也并不甚长,心中更是大喜过望,连忙盘膝而坐,细细看着眼前功法。 初时观看,他心中尚存警戒,生怕自己受了蛊惑,练成一身邪功,变得和那黑衣人一般需要采集人血练功,可阅读片刻之后,却见这功法全然不曾提及什么以血练功,墨止不禁心中打鼓,莫非那黑衣人练错了?可若是练错,怎生出这般强的功力? 只见那无厌诀总纲所载的运起法门,与夕霞神功及自闲心诀尽皆不同,夕霞神功所运功法,乃是自涌泉而起,直走诸身经络穴脉,最终汇聚天灵,而这无厌诀却是教人血脉汇聚天灵,再点滴散入全身,墨止越看越觉得好笑,细细思索两大功法,居然像是两个孩子吵架斗气一般:你要我往东,我就偏偏往西,你待怎地? 然而便是这百年前的一对冤家,居然便是这般斗着气,便创出正魔两道根基,留下各自稀世神功,如此究竟天人的资质修为,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如今越是阅读,墨止却越是感觉二者正极而反,反极而正,似是全不相同,实则殊途同归,他读到关键处,体内内劲居然不催而自动,随着眼前阅读而自动游走天灵百脉,墨止忽然感觉一阵脸红发烫,竟是此刻血脉汇聚天灵一处,浑身一阵燥热难耐,如入蒸笼,似堕炼狱。 直至他感觉炽热难忍之时,忽然一阵清凉灵明之感恰逢其会地萦绕而至,正是夕霞神功的内劲,随即按照穹顶所载,点滴内劲行血脉骨脉一同下垂浑身。 此刻墨止体内,一股气力由下而上,另一股气力由上而下,在丹田一处,体内三大功法此刻融化一处,这般感受乃是墨止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奇异感受,说不上舒适,也说不上难过,只觉得体内忽而清凉,忽而燥热,忽而似是生风一般。 猛然间,丹田气海之中爆发出一阵针刺般的痛感,这一下疼痛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全无预兆,又来得凶猛,墨止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便被痛得昏倒在地,若是此刻再有旁人在身边,看他面色这般惨白,当大为吃惊。 第五十九章 生天 墨止恍然之间惊醒,只觉得自己方才好似做了个噩梦,满头大汗地爬了起来,只见眼前仍是一片昏暗,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这一晕倒持续了多久,然而此刻丹田之中一阵悄然寂静,那针刺一般的剧痛早已不知所踪,他试着调用真气,只觉得体内一阵神完气足,内息似是又厚了许多。 《无厌诀》总纲所书极短,墨止不过片刻便能气行诸脉,打下基础,与《夕霞神功》那般分段行功不同,夕霞神功若要有所成就,须得步步为营,获得每一层的心法口诀,而每一层心法之中又各有关窍处,如登高峰。 而《无厌诀》与《自闲心诀》均是随着修炼者修为日久,而渐渐功法深厚的路数,故而言语寥寥,纯是随着修为者自身进境而积石成塔之功,此刻墨止自觉体内虽得三家功法,却各自修为并不高明,实是东摘一鳞,西取半爪的杂糅功夫,此刻他修习无厌诀总纲,也纯然是为自己逃生之故。 他盘膝而坐,运气行诸身穴脉,半晌只觉得神台清明,早先那般燥热烦躁之感,竟也大大减少,又沉心半晌,自觉并无丝毫嗜血欲望,这才心中一宽,随即拾起地上石子,再次对准那穹顶天枢星位,双指一弹,将石子激射而出。 他既修习无厌诀总纲之后,气劲与此前已显出不同,孙青岩所传授之摘星手,本就是魔道功夫之一,而无厌诀既是魔道武学开端,自然与这摘星手十分契合,当下双指之间力道合衬,石子方位精确无误,力道既刁又准,带着几道回旋,正正击打在那天枢点位之上,而此刻那石子一触石壁,却并未如同此前那般颓然落地,反而借着回旋力道,再度旋转了几圈,方才落下。 然而便是这寥寥几个回旋,只见那北斗七星图上,竟是诸般星位移挪,原来那七颗星位各自内含机扩,此刻除却天枢位岿然不动之外,其余六星接连沿着星斗之间的连线,变幻诸般角度。 墨止曾研习“斗转归尘”步法,此刻看这星位腾挪,便似自己脚下移动一般,只觉得灵活无方,然而还未等他仔细观瞧,却见那半开石门此刻再度隆隆升起,而四下里石壁却是沉沉落下,不过片刻功夫,这四面刻有绝世剑法的石壁,已然落入地下,再难升起,这般超然的功夫,竟是就此绝迹人间,不免可惜可叹。 墨止此刻见石门开启,不禁大喜过望,正待奔跑出去,却猛然瞥见那横在一边的骸骨,他心中说道:“这位前辈虽不知身份,可丧身于此,也是个可怜人,我既然说了要将他下葬,便不能相弃。” 当下翻身回去,将那骸骨平平抱起,然而不过是这转身错落之间,只听得那石门再度一声闷响,竟是再度欲要闭合,墨止抬头却见那北斗星图早已破损崩裂,若是石门再闭,那便真的再无丝毫逃出生天之望,当下哪得细想,足下运起浑身力道,身子直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 随着那石门轰然闭合,墨止看看飞扑而出,那巨石恍若斩刀一般落下,此番更是再无开启之理,想来是当年两位前辈只留给自己一次进出选择之机,墨止回首望去,只见那黑黢黢的石门背后,已然两个世界,百年恩怨,绝世武功,尽皆在这巨石相隔之下,再无丝毫重见天日之可能,他心中不免既慨叹万分,然而此刻求生之喜却是转瞬之间占领心扉。 他抬眼望去,眼前虽仍是石壁甬道,但水声潺潺,是自前方流淌而来,身边也感受微风习习,从来得风见水,可寻生路,想来复行不久,便可逃出生天,大喜之情,现于颜色。 “前辈,我们逃出来啦,等我们出去,我便寻重桓山中秀美之处将你埋葬,你也好早早投胎下一世。”墨止自顾自地与那骸骨谈天,他虽在洞中不知晨昏,但自己感觉已是过去多日光景,身边只有这一具骸骨为伴,故而在他眼中,这具骸骨好似是敌忾之友一般,此刻即便逃出生天,也是与他喁喁低语。 墨止顺着水流前行不久,地势也是越走越高,忽而见眼前一阵光明大现,他多日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生存,此刻骤见光明,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但心中惊喜实是超脱一切,随即便见眼前一片青翠欲滴,空气中一阵清新爽利,正是回到了重桓山峻岭之间。 “前辈,我们自由啦!” 墨止哈哈大笑,见不远处一株果树,上面果实正熟透通红,散发清香气息,登时腹中一阵咕咕叫声,他多日只饮清水,不曾进食,早先有求生念头带动,还感觉不出饥饿,此刻恢复自由,一切感官便恢复正常,马上感觉自己饿得不成样子,其实若是此刻被玄岳峰师兄弟瞧见,定当看得出,此刻墨止比之囚禁忏过峰之前,竟是消瘦许多。 他将那骸骨放在地上,说道:“前辈你且稍候,我去摘些果子充饥。” 说罢,几个纵跃便攀上果树,随手便摘下十几个熟透红果,揣在怀中,那果子正好熟透,散发阵阵甜香,墨止饥饿异常,坐倒在地,张口便咬破果皮,霎时间酸酸甜甜的汁液几乎迸发一般流淌到口腔之中,他数日不曾进食,此刻口中苦涩难言,这果子汁液固然甜美,却也并非以为腻甜,反而略带酸爽,更是引得他食指大动,一连便将怀中果子全数吃下肚,又感觉不过瘾,再攀回树上,又摘了七八个,吃罢才心满意足。 墨止眼见此刻日光正盛,想来当是正午时分,日光暖融融地,他对那骸骨说道:“前辈,我们出发吧,我去为你寻个好住所。” 说罢,便再抱起骸骨启程,重桓山地脉灵秀,漫山皆可为景,墨止四处转悠,终于寻得一处山花清泉交汇之处,此刻时至暑热,而此处竟然清凉舒爽,墨止笑道:“前辈,我看此地十分合宜,你今后便在此歇息,也极不错。” 当即便寻了许多石块,围作坟冢,将那骸骨端端正正地下葬,他与这具骸骨在洞中不知时日,但一直以来墨止面临生死攸关,与身旁诸物皆有种并肩而战之感,此刻看着这位早已故去的尸体,居然有种痛失同伴的心酸,他缓缓说道:“前辈,你既然没有留下那逆徒的名号,我也无从再去帮你找寻,只希望你来世得遇贤徒,平安一生吧。我能从这洞中出来,想来你九泉之下,也是保佑着我的,说不定你还是我御玄宗之中的师尊前辈,无论你究竟是谁,墨止在这此跟你作别啦!” 说着,便对着眼前这简陋无比的坟冢深深一揖,转身便离开了眼前这一切,临行之际,仍回首望去,只见自己逃出生天时的那石壁甬道,此刻长草掩映,若非有人特意寻找,在这重山之中,只怕绝无可能想到这里竟还有另一番天地。 墨止虽逃出一条生路,但金阙峰何等雄峻,他在山中连连转了半天,方才寻到上清宫的痕迹,他终究不知自己在洞中过来几日,若是禁足时间未至,被那三云道人看到,少不得又要被他斥责寻衅,当下便仗着自己轻功高超,潜入宗门之中。 此刻正值午后,并非弟子练功时间,墨止左右兜转,朝着忏过峰走去,正自行间,忽然闻到一阵谷物香气,只见不远处竟是宗门厨房所在,此刻几个弟子刚刚蒸出一笼白花花的大馒头,墨止躲在暗处,看得眼馋,心中便盘算着如何惹出些动静,将那看守弟子引走,好让自己一饱口福。 正自思索间,却听得厨房中传来几声极不耐烦的话语。 “那小祸害在忏过峰已是三日了,居然水米不进,倒是个硬骨头,道爷我最喜欢的便是收拾这些硬骨头。” 墨止听得真切,知道那便是皮瑞清的声音,他坏笑一声,心中暗想:“这死胖道士前些日子不给我饭吃,若不是这家伙作梗,我哪里会落入这等生死境地?莫说是我看上了这大白馒头,即便是没有吃喝,我也饶不得你。” 不多时,却见皮瑞清果然端着一碟酱菜、一碗清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满脸横肉颤巍巍地晃动,而身后追出来的厨房弟子却是面露难色,说道:“皮师兄,掌教真人吩咐过,凡是送往忏过峰的伙食当厚于平时,可你连着三天只送酱菜清水,只怕将墨师弟饿坏了,那如何与雍师叔交代?” 皮瑞清一脸不屑,啐道:“你也看了,他日日不吃不喝,你便是把龙肝凤髓给他送去,人家也不承你情,我师傅说了,这小祸害的脾性和当初那个大祸害一般难驯,若不降服,日后必定又是门中耻辱,雍矮子远在玄岳峰,你不说我不说,单凭那小祸害一家之言,不必在意。” 墨止听他一番话中,竟是连连羞辱自己、沈沐川以及雍少余,意甚鄙夷,心中不禁怒火大起,但此刻却也不急出手,仍是躲藏一边,细细看着这皮瑞清还能说些什么话语。 那厨房弟子仍是犹豫,手中抓着一个馒头,说道:“皮师兄,依我看今日便是他出关时刻,不妨就给他带个馒头过去,也不算我们太过亏待。” 皮瑞清闻听,满脸不满,说道:“啰嗦!你们真是妇人之仁,你没看到他把陆竹师兄打成那个样子,我们当时说好了给他教训,可此人诡计多端实在可恶,反倒把闵师弟和陆师兄都打伤,这口气我怎么咽的下?你要再废话,可别怪我大耳帖子招呼!” 厨房弟子被他吓得一溜烟跑回厨房,再不敢多说半句,墨止看在眼中,心中只是冷笑:“这死胖子,人生得五大三粗,心却这般窄,果然那陆竹与他是一伙,既然如此,掰断他手腕也不算我做的太过。” 皮瑞清口中骂骂咧咧,大抵皆是骂着墨止所为,捎带手暗戳戳地骂那厨房弟子太过软弱,似墨止这般凶恶的性子,不饿上几天,哪里可行?却不知此刻墨止早施轻功默默跟在身后,尽数听了去。 皮瑞清端着盘碟延山道朝忏过峰走去,不多时便走进偏僻山路,墨止见四周草木半人来高,心中玩念大起,施用轻功抢先伏在山道旁丛中,折数根长草,握在手中。 但见不过多时,那皮瑞清便一摇一摆地走上山来,墨止手中青草齐挥,功力劲透草身,轻轻柔柔地便搭在皮瑞清脚踝,他如今身负三门玄功,力道自可四两拨千斤,手中发劲,猛地一拉,皮瑞清只觉得脚上一歪,便被一股轻柔无比的力道将这个人扯倒,酱菜清水和在一处,全数撒在前襟。 他打眼四周,只见荒草萋萋,全无人烟,方才脚踝犹如被无形之手拽倒一般,心中大为惊惧,只道是撞了鬼,但日头烈烈,也不似是幽魂出没的时辰。 墨止见他脸上一阵惊疑,肥肉乱颤,早已笑得肚子发痛,此刻反倒粗着嗓门,大声说道:“兀那贼胖道人!可是要相害旁人呐!” 皮瑞清一听这话语似是从荒草中传出,一股沉沉暮气,带着怒意,他虽心中刻薄,但也敬畏鬼神,心中暗暗想着:“妈呀,这莫不是遇到了山神,否则我去教训墨止,旁人如何得知?” 当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荒草之中的墨止便跪了下去,一连串响头不要钱也似地磕在地上,口中连连说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了!” 第六十章 难题 但见那皮瑞清此刻磕头如同捣蒜,他性子虽狭隘,但却极其惧鬼怕神,自己方才脚下全无一物,是空旷实地,却猛地被一把绊倒,他此刻年岁虽长于墨止,然功力已是大为不如,如何得知这等柔劲功夫?故而心中只道是自己饿了墨止多日,惹怒重桓山上山神,此刻天降刑罚,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既惊且愧,磕头咚咚,只听得墨止肚子里一阵好笑。 墨止强忍笑意,端坐正声,说道:“尔乃御玄宗门人,皮姓瑞清,确否?” 皮瑞清一听,山神果然广知无边,连自己这等无名弟子竟都了若指掌,心中更是大为惊佩,又是一阵捣蒜叩首,说道:“弟子便是,弟子便是,山神勿怪山神勿怪,可莫要怪罪弟子,是那小祸......是那墨止顽劣不堪,弟子这才......” 墨止忽地怒喝道:“偏他顽劣,你便如何?凡人之躯饿上三日,岂不送了性命,你这般凶恶心思,我看这重桓一脉,也容不下你!”最后几句墨止已是越说越怒,实是语音厉厉,便真的带着十足气恼,好似下一秒便要冲出草丛将这胖道士揍上一顿,方才解气。 皮瑞清听得山神这般恼怒,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心中暗暗想着:“这墨止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连山神都看不得他受半点委屈,也怪不得上山之后屡屡化险为夷,莫非这人竟有神佑?”当下不禁回想自己此前屡屡寻衅上门,可不都是如同直接触怒神灵一般,由此一想,便更是惊恐难言。 墨止透过草隙,见这胖道人跪在原地,额头磕得通红,此刻六神无主愣在原地,满脸不知所措,心中一阵快意,他本是顽童心思,此刻玩得兴起,更是口无遮拦,说道:“见你这般虔悔,也算迷途知返,也便罢了。若非如此,管教你落入山渊之间,再不得留存尸骨半分!” 皮瑞清一听,登时便想象着自己走在山路之中,重桓山猛地如同巨兽开牙,裂开一道缝隙,自己坠身落入,死不得所,再听到山神已然谅解,不由得心中大喜过望,便连连磕头,说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弟子再不敢与墨师弟为难了!” 墨止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喝道:“如此甚好!那墨止乃是我护佑之躯,如今被你饿了三日,你却还要取这些清淡之物前去吗!” 皮瑞清连忙说道:“那自然不可,弟子这就取好饭好菜来!” 说罢,便站起身一溜烟地朝着宗门之中厨房跑了去,墨止见那滚圆的身子一步三颤地跑下山去,说不出地滑稽怪异,只等着他身影转过山壁消失,这才放声大笑,随即沿着山路回到忏过峰之中,横倒于地,扮作虚弱之相,闭目不语。 只不多时,便问道空气中传来一阵浓厚酱香,墨止虽得野果充饥,但毕竟多日不曾进食,此刻也十分饥饿,此刻闻着一股香气实在是令人食指大动,他背向洞口,实则口中几欲流下口水,却听得皮瑞清在身后山峰洞外轻声唤道:“墨师弟,墨师弟,我来给你送饭啦!” 墨止听在耳中,只是闭口不答。 皮瑞清方才旋风似的跑回厨房,盛了一大碗酱炖豆腐,和一大盘青瓜炒蛋,再抓上三个雪白的馒头,御玄宗乃是方外宗门,不得十分荤腥,故而这般菜肴已是极为丰盛,此刻菜香扑鼻,他满心想着如此款待,山神必不会怪罪了,可眼见此间墨止居然横卧倒地,呼唤着也不回应,心中不禁大大害怕,山神如何责罚还在其次,若是自己三日将墨止活活饿死,莫说是门中清规不得轻饶,便是那玄岳峰的一众师徒又岂会干休? 皮瑞清心中大急,连连呼唤,墨止只是忍笑不语,待得那皮瑞清一直喊得带出了些许哭腔,墨止这才口中嗯嗯啊啊,似是呻吟难过一般,身子也动了一动。 然而他却不知,他这随身一动,却是让皮瑞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忏过峰禁令,立马穿过山洞跑了进来,见墨止果然形神消瘦,脸色蜡黄,双目微闭,显然是饿了多日的样子,连忙说道:“墨师弟,墨师弟,是师兄不好,师兄给你带好菜好饭来啦,你睁眼看看呐。” 墨止这才微微张了张口,语气低沉,话语断断续续,显然是中气不足,说道:“皮师兄,我怕是不成了......你怎么几日来,不给饭食......” 皮瑞清此刻急得不行,恨不得把自己那壮硕的身子换给墨止才好,但他已是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墨止脑袋扶起,取来那酱炖豆腐递在嘴边。 墨止闻着那浓厚醇郁的酱香气味实在是令人心醉,再眯眼一看,那豆腐早炖的软烂入味,豆孔之中亦含满汤汁,想来必定口味极佳,于是便缓缓说道:“我方才......梦到山神了.......” 皮瑞清吓了一跳,心中更是肯定,墨止必定与山神大有关联,此刻看着墨止几乎如同看着神祇一般,不敢多言,墨止暗自好笑,但表面上仍虚弱说道:“那山神说......要你今日在这一段山道上,往返十圈,以赎罪孽......皮师兄,你犯了什么罪孽呀......” 皮瑞清心中已是大大愧仄,叹道:“师弟呀,我做了糊涂事啊!” 当即便将自己如何不送饭食,又是如何与陆竹等人合谋对付墨止等等话语和盘托出,这虽是墨止早有所知,但此刻听来,心中仍是大怀不满。 墨止听罢,低声说道:“师兄做的......原也不错,我确是顽劣不堪,想来那山神......许是错了?” 皮瑞清一听,连忙摆手,说道:“非也非也,是师兄的错,师兄不是个东西。不就是山道十趟吗?你饿了许多天,我跑十趟,也算抵平,不知道山神后面如何说的?”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如此......师兄还需努力,山神说,要你傍晚前跑完......” 皮瑞清一听,连忙站起,此刻已是午后,再过不多久,便要日暮云匿,即便此刻跑开,只怕也有所不及,当下便匆匆喊道:“师弟你慢慢吃,师兄得去赎罪啦,师弟吃完自去便可,碗碟由我收拾。”说罢,便颤巍巍地朝山路跑了去。 墨止见他生得肥胖,心道这十圈山路,无非是让你减些油脂在身上,倒算是便宜你了,他生怕皮瑞清假装离去,实则暗中窥探,故而还在地上蠕动许久,洞口处许久没有动静,他起身探看,却见实是再无一人,这才踏踏实实地坐回原地,大快朵颐起来。 他饿了多日,若是此刻端来皆是肉食,肠胃反倒无从适应,偏偏就这豆腐馒头,最是得意,墨止将这豆腐连着酱汤一同蘸在馒头上,送入口中,只觉得松软适口,回味悠长,一股酱香充斥口腔之中,咬下豆腐,豆孔之中的汤水溢出,更是美不胜收,当下吃的连连点头称赞,另一碟青瓜炒蛋,青黄相接,青瓜爽脆,鸡蛋脆嫩,更是无比鲜香,墨止吃得极快,不多时便将两盘菜,三个馒头一同落入肚中,顿时觉得满足无比,瘫坐在地,样子极其邋遢。 山风吹拂,墨止忽地一阵困意袭来,原来他困于洞中,时刻面临生死,此刻逃出,恍若隔世,在洞中之时即便睡去,也不敢大意,三日之间精神困顿,此刻既已得生,自然心神松弛,此刻躺在地面,便欲沉沉睡去。 “臭小子。” 墨止猛地睁眼,喜笑颜开,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循着那清脆声音望去,却见叶小鸾临风站立,此刻正守在忏过峰洞前。 然而墨止凝神望去,却见叶小鸾此刻粉面含怨,眸若带哀,脸上并无多少笑意,眼角处仍挂着些许泪痕,墨止连忙爬将起来,问道:“丫头这是怎么了?” 叶小鸾口中轻叹,眼眸深深地凝望了墨止一眼,似是欲言又止,墨止哪里知晓那黑衣人曾在竹林中与叶小鸾有过对话,当下只道是自己多日未归,叶小鸾心中怨着自己,便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说道:“丫头可是怪我没有去看望你么?我被罚在此处幽闭,不得回玄岳峰,故而没法子去看你。” 可叶小鸾却是娥眉微皱,轻轻摇了摇头,朱唇紧咬,也不知是想要说些什么。 墨止左右看了看,却见少女的确心中有事,似是有口难言,便再度问道:“可是竹林中出来什么事?我师傅他们发现你了?若是如此,我亲自去与他们解释说明。” 叶小鸾又是摇头,连连喘气,似是心中所想已是萦绕心间已久,但此刻连连鼓起勇气,却不敢直言,此刻再大喘几口气,这才怯生生地开口说道:“你认识沈沐川,对不对?” 墨止一愣,他在竹林中时,确实曾与叶小鸾相谈时谈及自己有这样一位沐川叔,可此刻猛然间被叶小鸾问了出来,却是始料未及,当下只是点头,凝神细听。 叶小鸾又问道:“你曾学过他的功夫,是也不是?” 墨止一听这话,脑海中便浮现出饮中十三剑诸般剑招,此刻虽仍不得全部要领,但各路剑招如何施为,已是大有长进,再度轻轻点头。 叶小鸾轻轻叹气,说道:“你可是极为崇敬他?” 墨止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当年家乡横遭劫祸,若不是沐川叔与青岩叔相帮,我焉能有今日?” 叶小鸾眉眼中尽是幽怨,顿了半晌,才继续说道:“若是要你选择,是跟我走,还是和沈沐川走,你该如何?” 送命题。 墨止被她问得愕然,诚然这二人对他来说皆极是重要,可在他心中,这二人属实风马牛不相及,如何此刻要在此二人间抉择?当下心中不明所以,口中也支支吾吾,说不出半句。 叶小鸾见他许久不语,心中只道是沈沐川于他而言重要无比,更甚于自己,一颗心瞬间似坠冰窟,如历风雪,身子也不禁晃了晃,脸色更是瞬间化为灰暗,墨止一见,连忙一把扶住,而叶小鸾却是轻轻将手臂从墨止手中撤了出来,眼中泪水满溢,如同断线珍珠一般颗颗落下。 墨止见她忽然如此,心中大大爱怜,更是不知为何叶小鸾抽出手臂,不要自己搀扶,正要追问,叶小鸾却是摆了摆手,返身朝洞外走去,墨止连忙疾步追上,正待他要拉住叶小鸾之时,忽然腰间一阵酸软,却是叶小鸾手快一步,抢先将墨止腰间穴位点住。 墨止只觉得身躯一阵酸麻,便颓然倒地,此刻他功力自然已高出叶小鸾,单凭叶小鸾功力,此刻殊难将墨止制住,只不过此刻他浑身全不设防,反倒被点了个十成十的力道,当即浑身僵麻,倒卧一旁。 叶小鸾眼眸到处,尽是柔情痴怨,眼前墨止仍是被自己点倒于地,与当初相识之时竟是这般相似,她低声说道:“我点你穴道,两个时辰之后自解,你须记着,我心中爱你,便是千百年时光转圜,天涯海角,也不能叫我改变,无论日后有何事发生,这一点却是绝不会更改。” 说罢,飘然而去,她转过洞口,只见眼前黑影一闪,竟是那黑衣人此刻站在身前,叶小鸾垂首低眉,不发一言。 黑衣人见她如此,呵呵冷笑:“我早与你说过了,沈沐川对他而言重逾生命,你们二人不过两月相处,一个多年独居骤见新人,一个少年心思仰慕美貌,你们这等感情......” 不等黑衣人说完,叶小鸾已是开口打断,话语之间满是果决:“我们感情如何,原也不需你来评判,我只问你,我要杀沈沐川报仇,你可有法,对不对?” 黑衣人点头笑道:“这是自然,我对那沈沐川的武功了若指掌,只不过,你杀了沈沐川,墨止必找你报仇,你这神仙眷侣,可如何做得?” 叶小鸾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说道:“师傅对我,也无比重要。” 第六十一章 思念 墨止横躺在地,他穴位虽被叶小鸾点住,但如今他既在洞中习得无厌诀总纲功夫,已是内劲更深一层,当下气冲腰际穴位,不多时竟渐自转圜,身上痒麻之感渐趋消散。 叶小鸾点穴之时满拟着须得两个时辰,穴道方才自解,而此刻墨止内劲到处,穴脉窒涩皆是一冲而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墨止已然站起身子。 然而饶是如此,待得他抢身出洞,四下里已是天色阴沉,只见四周山野莽莽,早见不到叶小鸾倩影。 墨止方才听她话语之中,满含离别之意,又问了许多奇怪话语,虽不能顿解,但也隐约觉得叶小鸾或许知道了什么事情,至此诀别。 他心疑难决,便飞身纵跃而去。 若按道理,自忏过峰中幽闭过的弟子重出山门,须得秉明掌教方才可自由回归宗门,然而辜御清年事渐长,多日来主持门内小较实是心力颇费,趁着中途五日修整,便又闭关自修而去,早吩咐门内杂事无需通秉。 这一折却是方便了墨止,当下脚步不歇,顺着山道疾驰冲进,他心焦如焚,半路上遇到正往返山道的皮瑞清也是无暇顾及,足下生风便一跃而去。 皮瑞清正攀爬得呼哧带喘,猛然间只觉得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回首望去,却见墨止已是在丈余之外,他心中惊道:“这小子方才还半死不活,片刻之间居然跑得这般快,看来还真是山神庇佑,惹不得,惹不得。” 墨止如今轻功亦已不凡,金阙、玄岳二峰相距虽不算远,却也有些距离,而如今墨止一口气连冲连进,天色尚未显暮色,已是回到玄岳峰地界,他生怕沿途再遇上哪位师兄,攀谈再误时间,足下轻巧一点,援壁贴行,径直上了玄岳峰后山地界。 其实自他入门以来,直至今日,所过时间上不足半年,可功力进境不可妄言一日千里,但说是一日百里绝不为过,当初攀爬半截都疲乏不已的后山怪石道,此刻在墨止眼中恍若坦途,但见他身若白虹,攀援急折,转瞬之间便又入了竹林之中。 那竹林穹顶高蔽,虽日头尚足,但此刻竹林之中已渐生白雾,玄岳峰禁地仍是不可小觑,墨止踏竹穿行,脚下沙沙尽是竹叶声响,而眼前景致居然透出森森鬼气,他几个反复,便寻到那林间竹屋之所。 然而仅是远远瞧着,便已是大惊,原来那竹屋前的几方菜圃,此刻尽皆已被泥土覆盖,显然有意荒废了。 墨止几个纵跃,便来到屋前,只见这菜圃果然已是被人重新翻盖,再无丝毫生机,墨止连忙推门闯入,可屋内昏昏沉沉,哪里还有丝毫人影痕迹?非但如此,此刻竹屋之中除却寻常摆设之外,已是别无他物,连墙上那柄青鞘长剑,此刻也再无踪迹。 墨止额上冒汗,眼前浮现的尽是叶小鸾音容笑貌,一颦一笑此刻在他心中早已灿若朝华,但脑海之中叶小鸾笑靥越是楚楚动人,此刻他心中难过便是更深许多。 他年岁虽不长,但已是饱经离别,如今与叶小鸾虽共处不过两月,且一开始叶小鸾那般古怪性子,自己当初不得走脱,也算得上是叶小鸾强行相留的结果。 但共处之下,实是爱怜她身世孤苦,自有一股沉静斗志,历经多年孤寂却又强撑着自己逆顶生活洪流的模样,让墨止心中似是疼痛,又是敬佩,只盼着自己能挡在她身前,护她一生不再受风雨侵袭。 而如今眼前,只余空空一屋。 墨止寻遍房前屋后,想来是叶小鸾决意离去,故而全无丝毫痕迹可寻,墨止颓然回到竹屋,但见残风晚拂之下,桌子上以茶杯压盖着苍白一笺,如今被悠悠晚风吹得欲飞难展,墨止连忙过去,将那信笺展开。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寥寥之间,似是诀别相距,又似后会有期,读来只觉一股弥漫着的孤单哀伤萦绕人间,也不知叶小鸾从此离去之时,当是怎样的孤寂落寞。 墨止看着手中信纸,双眸之中泪水横溢,他默默地转出竹屋,回首眺望,夜幕如同一只贪婪的野兽,啃食着天边些许留白。 夕阳红晕,如同血盆大口一般席卷而来,不多时便将这竹屋与墨止一同隐没于黑暗,墨止多么希望此刻竹屋之中点燃一支蜡烛,那少女从屋里蹦蹦跳跳地跑出来,笑着喊自己傻小子,怨自己为什么不多来相聚。 是啊,为什么不多多相聚呢?你明知道这世间所有人,皆是聚少离多。 墨止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别离,生离,死别,似乎永无止境,他默默说道:“莫非这离别,我只有接受的份?” 墨止望着眼前竹屋,心中却忽然无比坚定。 叶小鸾,无论你为何而走,走到哪里,我都要将你寻回。 玄岳峰众人见墨止终于回到宗门,各自大喜过望,然而众人见墨止神色大异往常,脸色苍白之下犹带几分菜色,只道是他在忏过峰受了不少苦,各自叹气,众人皆知那陆竹实在是心机深沉,墨止也是着实着了道,但被罚忏过峰委实太过,雍少余当日也曾据理力争,只不过也并无多少改变。 墨止此刻心力交瘁,满脑子皆是一团浆糊,只是大略与众人相叙片刻,对于在忏过峰那生死隔世一般的三日,自然略过不谈,一众师兄弟虽见到他各自欣喜,但见这位小师弟实在是精神萎靡,也就不再耽搁,便都早早送了墨止回房修整。 又是两日倏忽而过,转眼便是又到小较重开之时,而这一次台上所剩的,皆已是各峰之中绝对的年轻高手,墨止虽历经生死三日,但毕竟年轻体健,复原甚速,如今也是神采飞扬如故,站上台来。 他细细数来,此刻留在台上的,也不过十二人,已是两轮比试筛选过后的精锐弟子,门中璞玉。 而此刻徐浣尘仍是站在众徒之首,满脸漠然,似乎对于自己一路胜果全无意外。 墨止曾听方泊远等人说过,徐浣尘此次小较之中,竟是全不曾持剑进击,皆是素手对木剑,且尽皆在三招之间将敌手手中武器卸去,以此为胜,这手精奥功夫,实是已在御玄宗年轻弟子中独占鳌头,即便是墨止在洞穴之中曾见百年前的前辈刻画的卸剑持剑之法,也不敢妄言自己能三招之内卸掉敌手剑势。 但此刻墨止却是全无心思去看徐浣尘如何老气横秋,如今的他满心想的皆是如何能争得一次下山时机,去寻觅叶小鸾的踪迹,如此深深思索,一时之间竟是走神遥远。 而此刻,忽然一声低喝,竟是自山门处,隆隆传来,墨止此刻正涉遐思,自是无心倾听,然而御玄宗一众长老却是闻声大惊。 原来这声低喝之中,内力翻腾,雄沉无比,如同青山大川一般悠悠广远,虽声调不响,但听在耳中,嗡鸣不止,更是牵动体内经络穴脉一阵剧颤。 此刻莫说是台下一众修为较低的年轻弟子,即便是台上的十二人,此刻听在耳中,亦是头脑眩晕,气海翻涌,胸口如中锤击一般,演武坪上众多年轻弟子居然霎时之间各自脸色潮红,气息难匀,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这一下突变不测,此刻御玄宗掌教真人辜御清仍闭关未出,门内小较全然交由三云道人主持打理,可即便是以三云这等修为,闻听这浩渺低喝,都不禁气息微微一乱。 登时站起身来,朝着山门望去,却见此刻金阙峰山门处,竟是缓缓走来数人,为首两人,身着紫衣,随后三人,皆身着红衫,随后十数人却都是麻衣粗布打扮,颇显寒酸。 此五人皆非御玄宗门人,体态各异,方才低喝之声虽不知是哪人所发,但发声之人功力之高,实是当世一流。 那为首两个身着紫衣之人在演武坪前站定,三云道人起身迎上,面色冷峻,说道:“阁下何人?今日乃是我御玄宗门内小较,并不招待武林同门,各位还请下山去吧。” 那左首的紫衣人面色白皙,却颇见清秀,若非满脸傲狠神态,这人一张脸却与那书生文士颇为相似,此刻一袭紫衣加身,显得更添风致,手中纸扇轻摇,拱手还礼,说道:“三云道长,在下倾慕已久,今日到访看台上一众青年才俊,想来是御玄宗门内精锐,故而斗胆发声相试,却没想到我等所施功力过重了些。” 三云道人听得他话中带刺,显然是暗里讽刺御玄宗年轻一脉弟子草包,连他们隔空一喝都抵挡不住,然而这两人功力既高,方才低喝所蕴功力又极高超,莫说是年轻弟子,即便是功力有所成就的成年弟子,此刻竟也大多脸色发白,显然抵挡不易。 三云道人冷冷说道:“阁下想必是江湖好手,可此刻我门内聚集的皆是小辈,如何抵挡得住阁下高深功力?在下是金阙峰长老,若是阁下今日要来推演武学,在下倒可相陪!” 那紫衣文士模样的人朝台上一望,笑道:“三云大师何必动辄便要动武,我等实是钦慕御玄宗之偌大名声,才和我家盟主争着来到此处,诚心相邀,大师也莫说什么年轻一脉弟子不济,你看这台上不是还站着两人吗?” 三云道人这才想起往台上望去,却见如今选出的十二名弟子,虽皆为各峰年轻弟子之中龙凤之才,可如今竟也已坐倒十人,此刻再台上矗立着的,竟只有徐浣尘与墨止二人,徐浣尘功力颇深自不必多少,但方才运功抵御这低喝功夫,也皱起眉头,体内一阵不适。 可一旁的墨止却是两眼空空,好似一番心思全在别处,神游太虚。 三云道人见墨止眼神空洞无物,也不知是他的确功力高深至此,连方才那声低喝都无法动摇其心,还是他已被震作痴傻?当即开口叫道:“你们两人无事吧!” 徐浣尘体内气息陈厚,此刻渐趋平定体内躁动气流,点了点头,而墨止则是连连眨眼,四下里望了望,发现周遭几人居然转瞬之间倒坐在地,惊道:“这出了什么事?” 原来方才他全部心思皆在思索叶小鸾踪迹所在,全然没曾理会外界,那低喝声至,他体内三股玄功不催而自生,竟是将这吼声隔档体外,当下体内灵澈清明,全无丝毫不适,而抬眼一望那紫衣文士,心中竟是一惊。 “这不是那个赏金游侠莫西东嘛!” 第六十二章 拜山 墨止看到眼前此人,立马便回想起当日在江延城中,莫西东不过寥寥数语,便使得闭城困锁,搅动人心,令一众百姓风闻举报,如今思来,仍自觉心中发寒。 此人除却武功卓越之外,更是深明人心,口舌之利,灿若毒牙,而此刻他话语之间机锋犹在,他眼光扫过台上徐墨二人,倨傲神色也当夜相比丝毫未改,反而更添甚之,只不过那一夜他全部心思皆在对付沈沐川身上,不曾与墨止觑见,故而此刻一见之下并不识得。 但墨止一见到他这张脸,便想到江延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心中着实不悦,可那莫西东虽认不出墨止,却见眼前这少年方才还瞳孔之中混沌懵懂,转瞬之间看着自己却又露出分明厌恶神色,心中虽不明白,却也懒得去思索一个御玄宗寻常弟子的心思所在,当下再度对着三云道人等一众长老拱了拱手。 “在下今日到此,实是为了邀请天下正道领袖辜御清真人,参加我们侠义盟的英雄大会,方才见贵宗正有较技之事,故而冒昧发声。” 他这话说得似是谦虚,但一开口便是要辜御清下山,且方才所为冒昧发声,却是已引得一众年轻弟子均各受伤,这一下骤发强横内劲,所对的又是一众年轻弟子,如此行径与偷袭实无相异,更莫要提什么侠义英雄之类称呼。 御玄宗众人听他如此话语,只觉得不可思议,三云道人脸色暗沉,走上前说道:“阁下初入山门,便出手伤我门中弟子,绝非相请之礼,且掌教真人此刻闭关未出,绝无可能随便哪里门派邀请,便随意去得,阁下所请,在下殊难答应,还请就此下山,莫要多做盘桓。” 可莫西东却是仰头大笑,声音之下中气十足,震得四周回声阵阵,说道:“人人皆道御玄宗乃天下第一宗门,门中高手如云,高徒似雨后春笋,可今日一见不过尔尔,想来是徒有虚名,莫非辜掌教今日是脸上挂不住,这才避而不见?我家盟主眼见天下群魔欲起,召集天下英雄共商大事,本想着玄门正宗必可光临,却不曾想吃了个闭门羹,实在是唏嘘不已啊,在下从此下山,当与世人说明,御玄宗从此山门幽闭,再不理世上正魔之事了!” “御玄宗百年清誉,岂容阁下空口玷污!” 墨止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话语吓了一跳,却见这声音居然是那一直以来暮气沉沉的徐浣尘所发。 徐浣尘自幼由辜御清亲自调教武学,一直以来在心中将辜御清看做有如神明,对御玄宗清誉所看之重,胜于泰山,此刻听莫西东口中不逊,冷冰冰的脸上已然显出愠色,他并非心绪不稳之人,但莫西东所言却是正好戳中心中逆鳞,故而这才一反常态,率先开口发声。 莫西东眼神一瞥,点头笑道:“好啊,看来衮衮诸公,竟还不及一个孩童有火气,也难怪多年来魔道渐趋复行,正道领袖如此软弱无能,难怪别人不给面子,在下告辞!”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墨止自然知道他辞色锋利无比,句句话皆能戳中旁人心中软肋,故而早有提防,无论他如何贬低,自也不动无名之火,但御玄宗之中皆是方外黄冠,论及人情世故,牙尖齿利,自是远为不如,听莫西东话语之中这般无礼,此刻便要就此离去,各自大为恼怒。 墨止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回嘴,却只见身旁白影浮动,徐浣尘已是抢身上前,转瞬之间已拦在莫西东身前,凝眉怒目,缓缓说道:“你需得道歉才可离去。” 莫西东被眼前这少年逗得一阵发笑,弯下腰,脸庞逼近徐浣尘鼻尖,细声说道:“若要我道歉,御玄宗可展现些骨气才好。” 三云道人从未见过徐浣尘这般恼怒,自然知晓他对宗门感情远超旁人,若是自己再不拦下,只怕非要动手不可,连忙说道:“这位莫大侠,请稍止步,你口口声声说奉你家盟主号令,不知你家盟主姓甚名谁?” 莫西东回身说道:“我家盟主,便是江湖人称‘锦衣剑神’的张仙纵的便是。”话语之间,居然傲气化作崇敬,狠辣变作敬仰,一张脸转瞬之间变了一副神情。 墨止乍听之下略略回想,暗暗心道:“听都没听过。” 然而他却见一众长老皆略略侧目,连三云道人竟也拱起手来,说道:“张剑神如今开宗立派了,贫道先行贺上一贺,可这英雄大会,掌教师兄如今闭关未出,我们并不能应允。” 墨止见三云道人前后态度骤变,心中也不明所以,莫非这什么锦衣剑神,当真天下闻名?居然还能比沐川叔用剑更为高明吗?他这般念头方才窜出,便忍不住摇了摇头,在他心中,天下剑手,绝无一人是沈沐川的对手。 莫西东耸了耸肩,说道:“说了再多,也是无益,我们盟主给了你们面子,是你们自己把握不住,依我看这英雄大会,名必符实,乃是诚邀天下对抗魔道的英雄之众,想来这重桓山中,并无这等人物存在。” 徐浣尘听他话语越发放肆,心中怒意渐盛。他所修功法,主张静心沉气,方得长进,此刻骤起急怒,猛然间胸中气息乱窜,一时之间脸色一阵泛红,抬手便朝着莫西东衣领拂去,这一手飘飘忽忽,但角度拿捏得极准,用的乃是御玄宗之中“大青阳手”的擒拿功夫,这一招乃是宗门中极高修为的功夫,徐浣尘此刻骤然用出,已是令众人大感震惊。 莫西东也未曾想到眼前少年居然有这般功力,一时之间见那幼小手掌虽是轻柔缥缈,但柔劲之下潜藏暗力,自己半边胸膛竟是无处躲闪,可若是被他这般拿住,方才话语岂不成了妄言? 正自踌躇间,徐浣尘掌力已探到胸前,而此刻右首处人影晃动,竟是另一名紫衣人,大手一抓,便将徐浣尘掌中诸般后手变化,尽皆牢牢抓住,此人掌劲端厚凝聚,稳稳按在徐浣尘手腕神门穴上,这一下即便是有再多变招,也逃不出这一握之中。 徐浣尘掌力骤然被擒,只觉此人内劲无比浑厚,如同铜浇铁铸一般将自己掌力全数钳制,他习武多年,自问与同辈弟子相比实是领先甚多,可这般浑厚的内劲,却是从所未见。 墨止抬眼望去,却见右首那紫衣人,寡言少语,且年岁明显长于莫西东,看着年近四十,面庞留有微髭,身子挺拔宽阔,一双大手布满疤痕,此刻将徐浣尘掌力拿住,口中沉声赞道:“少年,好功夫,看来御玄宗天下玄门之首,果非虚言。” 三云道人见已动起了手,便知道今日若要和平解决,已不可能,飞身便来到近前,笑道:“两位何必与门中弟子计较?在下乃是宗门之中刑罚长老,二位若要较量武学,尽可与贫道切磋,还未请教这位高姓大名?” 那右首紫衣人缓缓松开手掌,徐浣尘骤得自由,立马缩手撤回,然而手腕上却仍是一片白皙全无掌印痕迹,想来此人果真内劲浑厚,这一拿之下,全不掺杂丝毫外功,竟是纯然以内劲力透全身。 那紫衣人看了看眼前情境,低声说道:“在下,李七襄。” 此人名号一出,人群之中竟是又起一阵波澜,墨止看着台下众人,心中暗暗说道:“这帮人是没听过名号吗?怎么听见谁报个名号都这般大呼小叫。” 三云道人拱了拱手,道:“居然是李大侠,没成想这侠义盟果然卧虎藏龙,想来方才那声低喝,当是李大侠所为了?” 李七襄点点头,并不言语。 而莫西东则是冷冷怪笑,说道:“在座想来皆是御玄宗门下精锐,却均难抵抗,实在是令在下大大震惊。” 三云道人说道:“御玄宗武功自然深奥玄妙,谅你无知之辈,岂可明白?你二位方才斗然发声,一众弟子全无防备故此中招,阁下言语凿凿,看来今日是与我们务求一战了,既然如此,在下三云,愿与阁下一战!” 说着,前踏一步,目光迥然,直直地瞪着眼前莫西东。 莫西东又是狡黠笑道:“三云大师,我们短短见了一面,你已屡次要与我争斗了,莫非这便是御玄宗待客之道么?” 宁若芙在身后听了许久,此刻冷然发声:“待客之道所待的乃是相敬之宾,阁下分明上门挑衅,哪里还有什么待客之道在?” 她这话说得冷淡,可话语之间极是在理,故而一众弟子纷纷叫好。 莫西东闻听,故作惊吓:“你们聚在一处果然是厉害得紧呐,我一个人可说不过你们,既然你们不愿参加我们的英雄大会,也便罢了,我这便下山去。” 三云道人拦在身前,正色道:“阁下上山挑衅,可不能这般轻飘飘地说走便走,你方才语出不逊,辱及宗门,若不道歉,绝难离开。” 三云道人为人虽古板刻薄,但始终颇有威压,众人一听他如此说,各自也纷纷点头,一时之间,群情耸动。 莫西东看了看眼前众人,在看了看此刻站在身前的徐浣尘,说道:“要我道歉,却也无不可,我看方才这白白净净的小师傅最是激愤,若是他能赐教我一招半式,我便道歉,如何?” 这话一出,四下里哄声大作,众人纷纷骂道:“欺负年轻弟子,算什么本事!” 莫西东对着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众人骂声不止,莫西东眼神一翻,一旁的李七襄点了点头,脚下发劲,力踏大地,又是一股沉然响动席地而来,众人各自立足不稳,险些就此摔倒,被他这番震慑,便声浪骤减,再见那李七襄脚下大地竟仍是丝毫不见皲裂。 莫西东忽然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执拿纸扇,护在身前,笑呵呵地说道:“我自然不会欺负你们御玄宗,若是这位小师傅能胜得我一手之力,在下立时道歉,绝不犹疑,如何?” 而此刻,墨止的声音却是隔空笑嘻嘻地传了过来:“这般打赌好没意思,若是御玄宗年轻弟子能胜你一只手的功夫,你便对着重桓山山门,连磕一百三十二个响头,作为补偿,从此不可踏足山门半步,如何?” 莫西东眼光扫去,却见墨止此刻满脸嘻嘻笑意,站在台上左晃右晃,极是油腔滑调。 第六十三章 约战 莫西东循声朝着墨止望去,但见那少年虽也一身御玄宗弟子白衣打扮,却显得大为市侩,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不禁怒道:“比武较技本就有输有赢,为何我输了便要这般折辱?” 墨止眉毛一挑,笑道:“这便急了?那你随便办个劳什子大会,别人不去,你便要逢人就说,如今你若是比武还赢不了我们御玄宗一个普通弟子,那岂不是更加丢人?此前所说不就比狗屎还臭?臭不可闻!” 其实徐浣尘功力之高,实已远远高出普通弟子,可墨止如此说,便是愈发将莫西东拉入下乘,这般心思伎俩原是他当年与镇中同伴斗气时的招数,此刻用在江湖意气之上,竟也合用。 墨止此前与叶小鸾失散,此刻心中正极苦闷,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本琢磨着自己回想这些时日叶小鸾所说所行,寻个踪迹出来,却不想被眼前这莫西东恁地打断,此刻所幸便将一腔恶气尽数撒了出来,他自小口舌伶俐,如今有意惹莫西东恼怒,故而言辞之间更是激扬。 果然莫西东听在耳中极不受用,原来天下赏金游侠皆是属身这侠义盟的统辖,数月以来,可谓分坛过千,弟子数万,他在侠义盟中武功地位极高,平日里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副大爷做派,何曾有人与他这般言辞态度?当下脸色一冷,说道:“我又不和你比试,要你在此多嘴!” 说着,抢步上前,一巴掌便扇了过去,他这几步施用高超轻功,登时便到了墨止身前,掌力之下也是毫不留手,他生性阴险毒辣,此刻只想着非得将这不长眼的小子打得昏倒几日不可,故而掌下呼呼生风,三云道人等人见他动若脱兔,欲要阻止,竟已不及。 墨止看他巴掌扇到,掌力未至,劲风便已刮得脸面生疼,这才明了此人竟是真有实学的功夫,当下连忙屈身避过,掌源擦着头皮划过,但饶是如此,额角尚自感到疼痛。 只不过墨止仍是一笑,说道:“阁下又与我动手,莫非输了还要再多磕一百多个响头不成?还是说阁下根本不敢依着我提的赌约应战?若是如此,可不就糟污了张仙纵盟主一世威名?” 其实以他江湖阅历,哪里知晓张仙纵究竟何人,但他鉴貌观色,看到方才莫西东神情,已是知晓他必定极其尊奉这位锦衣剑神之令,当下随口攀扯,竟是一语中的。 却见那莫西东果然脸上一阵颤动,显然心中动气,兀自强忍,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说道:“笑话,我们侠义盟统辖天下赏金游侠,老子一诺千金,如何惧怕你们御玄宗一个年轻弟子!” 说罢,返身朝着徐浣尘喊道:“喂,小子!上台来,我与你过上几招,若你能胜我一只手的功夫,我便跪拜山门......” 墨止插口道:“不是跪拜,是磕一百三十二个响头。” 莫西东道:“是了!磕头认错,再不登山门!” 其实莫西东为人聪明狡诈,如何不知这是墨止的激将之法,但他自问行走江湖多年,乃是一流好手,若问江湖之中比自己为强的绝顶高手,自然也有不少,可眼前这少年,不到二十的年岁,自己比他还年长十几二十岁,如此便多了十几二十年的功夫,这般时间铸就的鸿沟,乃是决然不可逾越的,当下心中自信满满,这才敢应战下来。 而此刻一旁的李七襄却是走上前来,一把拽住莫西东,低声说道:“莫大侠,此举不妥,这两个少年方才不被我喝声震慑,居然还能稳稳站立,躲避你的攻势,可见此二人功力不俗,那台上的小子言语甚是狡黠,你若是如此跌了跟头,我们这一行,岂不颜面扫地?” 想来这李七襄毕竟是江湖老手,心思沉稳经验丰富远胜那大逞口舌之利的莫西东,侠义盟自统辖天下赏金游侠之后,势力大增,可声名却是不及天下三大宗门那般盛大,故而他们二人此番来到御玄宗,实是也有立武扬威的本意在,莫西东满心打算着是教御玄宗长老下场,再思索法门击溃,可却被眼前两个少年一通胡闹,此刻居然闹到自己要与御玄宗年轻弟子拼斗,赢了也不长脸,输了更是丢人,当下心中一沉,霎时间明白过来。 当下冷冷一笑,说道:“好小子,险些着了你们的道儿,若是我真与你们几个小辈切磋,输赢都成了耻辱,我可不中你们诡计,若是御玄宗不愿参加英雄大会,我们离去便是。” 墨止伸了个懒腰,有意无意地说道:“唉,那便走吧,想来什么张仙纵也不过如此,手下的紫衣服不如都改叫茄子帮算了!” 他这话语一出,不仅是莫西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同他们一行人各自站定回望,眼神之中登时怒意腾腾。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只觉欢喜,一股恶气散去,但此刻莫西东却是走上前来,怒喝道:“我们盟主名讳,你也敢污蔑?” 徐浣尘冷冷一笑,说道:“偏就你家盟主说不得,我家掌教便由得你随意诽谤不成!” 墨止闻听却是大感赞许,心中暗道:“我原以为你是块冷石头,原来还有灵魂。” 莫西东显然极是崇拜这侠义盟的张仙纵盟主,此刻点点头,一指演武坪,率先走了上去,说道:“来来来,你们二人是一齐动手,还是一个一个来,我今日教你们看看我们侠义盟的武功!” 说罢,一个纵跃上台,连转三个翻斗,轻巧落地,他这一跃有意显露武功,台下一众长老见他这般轻功,虽不喜他为人,但也着实称奇。 莫西东见一众长老各均惊奇,心中暗喜,随即单手负后,纸扇握于右手,冷笑着说道:“来啊!” 墨止扭了扭脖子便要上前,可此刻肩头却被人轻轻一拍,原来是徐浣尘已是率先上前,只见少年轻轻巧巧地同样飞身而上,御玄宗武功首重陈厚,似这纵跃之术原非所长,可徐浣尘一个纵跃居然于莫西东方才一般高低,少年白袍款摆,更添几分潇洒,此刻冷面站立,浑似芝兰玉树,极是俊美。 莫西东眉头微微一皱,他见徐浣尘在李七襄一喝之下站立不倒,已是知晓他功夫颇高,但方才一招大青阳手更是让他大惊,紧接着这般身法又是技惊四座,此刻却也不敢怠慢,可心中着实暗暗计较:“这小子莫非真的天纵英姿,我听闻御玄宗剑法天下闻名,我不可教他取出剑来,须得以快打快,胜得他便了!” 一念及此,也多行礼,纸扇一束,便朝着徐浣尘面门点去。 他多年来皆是以折扇为兵,在其中下了大功夫,这折扇轻轻前探,却是暗携疾风,似缓实急,众人一见他不言不语突出奇招,各自惊诧,墨止更是开口高嚷:“好不要脸啊好不要脸!” 可莫西东哪管这许多,他意在速战而成,然而他却大为低估徐浣尘的功夫,他此前两轮小较皆不取木剑,空手对敌,虽冷面不语,心中自有丘壑,此番见他劲力奇出,已知此人功夫竟还远在自己之上,于是不敢挺掌硬接,趋避侧躲,闪在一旁,然而方才站定,眼前折扇再至,比之方才当头点来,此刻又是多了一重残影。 徐浣尘闭气提纵,侧身再避一招,可莫西东扇上功力如影随形,每每趋避,都应接不暇,且似乎越点越快,眼前重重叠叠皆是白纸折扇的影子,连连避过十招开外,徐浣尘居然未能进得一招,反而越来越是狼狈。 御玄宗一众弟子所见徐浣尘对敌哪里超过三招,似是今日这般只躲不攻更是见所未见,可见莫西东并非徒有口舌的废物,身上功夫果然了得,众人眼看着莫西东连连再进五六招,徐浣尘堪堪避过,折扇已是扫到衣袂,想来若是仍旧如此,只怕不出五招,徐浣尘便要落败。 莫西东此番突出快手,心中得意至极,他这一手“半空烟雨扇法”乃是平生绝艺,要的便是如烟似雨,纷乱不断,其中暗含杀招犹如绵里藏针,他手中使劲,刷刷又是两扇,第一扇疾点徐浣尘左胸,此刻徐浣尘周身皆被扇影包裹,更无他途,只得侧身避过,已是惊险万分,可莫西东却是笑道:“你完了!” 原来这头一扇虽也极凌厉,却是虚招,真正杀招居然是这第二扇,只见他手掌上肌肉翻涌,也不知如何用劲,折扇居然在其掌心自行旋转数圈,好似悬空不落地一般,照着徐浣尘当胸便是凌空劈去,以他功力至此,即便是这等白纸折扇,其力亦是恍若铁棒,此刻在他掌心飞旋疾驰,若是当胸被他扫到,只怕胸骨都要断裂几根。 他这招乃是方寸之间的妙手,众人看不真切,也就无从提醒,可莫西东忽地感觉手臂手掌一阵剧颤,一股酸麻痛感顺着手臂大筋涌来,手中折扇失了劲道,颓然下落,可若是这般把持不住,可是大为丢脸,当下咬牙忍痛,强行攥住折扇,不使下落,但便是这兔起鹘落之间,徐浣尘已觅得空隙,闪身而退。 众人看得稀奇,眼见莫西东已是胜券在握,居然奇招骤失,各自不解,只有一旁的李七襄瞅着台下的墨止,骤起眉头。 莫西东翻开衣袖,却见手掌边缘此刻红肿一片,少府、尺骁二穴居然被人隔空以暗器同时打中,他眼神瞟向台下一众长老,他自忖这般认穴打穴的功夫即便是在座长老,若要在这等争斗之间丝毫不差地打中,均极不易,可却见一众长老虽眸中含着怒意,但各自双手或下垂,或负后,全无丝毫摆动迹象。 转眼再望向更近的墨止,却见此刻墨止翻着白眼看天,双手抱胸,多伸出一只手指扣着鼻子,更是连看都不看自己,他不禁心中起疑,暗暗说道:“莫非是台上的少年身上藏着什么机关不成?” 正在他踌躇之际,李七襄与墨止竟是一起开口,二人反应速度各自极快,李七襄开口提醒莫西东继续进招,而墨止却是呼喊着教道童递来武器。 徐浣尘与莫西东各自也极机敏,莫西东不再多想,手中折扇再度点来,而此刻徐浣尘业已持剑在手,御玄宗一众师徒皆首次见他持剑对敌,心神一振,更是凝神观瞧。 第六十四章 退敌 徐浣尘手中木剑横摆,第一剑便是朝着莫西东眉目扫去,这一剑风声赫赫,来势堂堂正正,攻敌正面,墨止在洞中石刻里学得明明白白,正是金阙峰的“凝光剑法”,只不过徐浣尘此番用来,比之寻常弟子,自然威势更盛,力道更显醇厚,眨眼间,剑尖已是指到莫西东眼前。 木剑虽是无锋,但却始终长于折扇,莫西东看这一剑影影绰绰,来势飞快,不得已之下回扇相格,然而便是此刻,徐浣尘手腕一抖,凝光剑法骤变来势,剑尖分化两头,嗡嗡作响,分刺眉心与人中两处,眨眼之间竟是变了一套剑法路数。 莫西东大惊之下,骤生急智,仰头矮身趋避而过,然而已是万分凶险,他心中发狠,口中也是毫不留情:“没想到御玄宗正道剑法,竟还有这般阴毒招式,真是让在下大饱眼福了!” 墨止看他只顾着口舌之利,心中好笑,但他方才见莫西东陡然之间便将端稳厚重的凝光剑法换做飞扬灵敏的少阳剑诀,这般变数,确在自己之上,暗暗赞叹这冷脸小子果然得了真传,饶是自己学尽那洞中石刻,顷刻间也绝无可能赶上他这等修为。 然而他心中只是稍稍走神,台上两人已是身法交错纵横,连连过了二十几招,此刻扇飞如幕,剑挑如龙,一把纸扇,一柄木剑,居然生出赫赫威压,然而即便是徐浣尘手中持剑,占了兵刃较长的优势,但正是如同莫西东心中预测那般,在招式上二人或可平分秋色,但论及功力及经验上的差距,便绝非天资可顷刻间弥补的。 但见那莫西东手上逐渐加力,内劲力透扇柄,此刻这折纸扇力道愈发强横,几乎变作短小铁棒一般的用法,但挥舞起来却是轻盈若无,二人连争三十招,徐浣尘仍是渐趋下风,木剑上震颤不休,虎口处酸痛不已。 其实论及武学造诣,即便徐浣尘天赋出众,却绝不是莫西东的敌手,只不过莫西东此前一直想着要探清御玄宗剑法虚实,故而让了四成功力,他自信即便自己只用六成力道,也必可网罗胜利于掌中。 可徐浣尘剑法灵活多变,使得莫西东一直看不透个中妙诣所在,愈斗愈是烦乱,此刻便也不再奢求参透什么,手上劲力愈发愈大,此刻已是加到八成功力在纸扇之上,二人猛然间兵刃相交,徐浣尘只觉得手臂一阵大震,胸口蓦地发热,木剑竟是把持不住,几欲掉落,这一下可谓破绽大开,莫西东心中大喜,纸扇收拢,便点向徐浣尘腰际,非得逼着他撤剑回防不可。 这一下徐浣尘陷入两难,若要提气握剑,则膻中暴露,若回掌格挡,则木剑掉落,无论如何抉择,已是必败之局,他面若死灰,心中只念着维护宗门声誉,若是必败无疑,也必须用宗门之中剑法伤敌才可,当下竟是全然弃膻中穴于不顾,全力握剑挺刺而去,这二人一个扇点膻中,一个剑朝前胸,电光火石间居然成了生死之局。 “噗!” 莫西东手腕又是一痛,这一下痛感远胜方才,竟是不知何处的暗器再度打中自己神门穴,这一下手臂全然麻木,纸扇再握不住,落在地上,可徐浣尘木剑不停,径直便戳中莫西东半边胸膛,莫西东胸膛吃痛中剑,但好在徐浣尘所持不过木剑,此刻也不过徒有剧痛,却并无更多伤损,可即便如此,莫西东仍是连连退后,脸上一阵发白。 御玄宗门人见徐浣尘一战而胜,各自欢呼雀跃,可莫西东却是满脸狠色,站起身怒道:“堂堂御玄宗,竟然暗中突发暗器伤我,若是你们自忖不是敌手,又何必答应?一边要战,一边又蝇营狗苟的伎俩,可真是厉害呐!” 他方才连中暗器,却都是方寸之间,旁人又不曾得见,对他这番言语更是摸不着头脑,当下喝骂大起,皆说他输了还口中狡辩,莫西东大怒,翻开衣袖,露出那大片红肿,众人一见他胳膊之上果然被不知名的事物打得发红,分明便是被钝物暗器所伤,可这等暗器力道,绝非御玄宗路数,当即各自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可墨止却是冷笑道:“你这人反复无常,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在胳膊上打下印记,就防着自己一朝落败好栽赃旁人?我离得最近也没瞧见什么暗器,你若是不服输,就好好回去练武,免得再在此处丢人了!” 方才暗中突发暗器之人,自然便是墨止,他早就看莫西东不过,徐浣尘自然也入不得他眼,但两厌相权,还是宗门声望更重,他性子中自带几分痞性,见这莫西东也并非正人君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光明招数留给他,故而暗中连连施用石子,他如今暗器造诣颇高,莫西东自然也怀疑不到他头上,竟是吃了大亏。 莫西东方才手臂上伤痕尚新,显然是新近遭受,不可能是提前打下,但此人一上山门,舌灿莲花,已是惹得一众弟子不悦,墨止如今这番话虽是胡搅蛮缠,却也大大贴合一众弟子当前心绪,于是众人对莫西东更是骂声不绝。 可无论如何,胜负既已分明,莫西东心中只剩愤恨,若是李七襄陷入这等境地,自然认栽,垂首退出,可莫西东此人不但明了人心,却也傲心狠毒,竟也不理什么江湖规矩,负手倒掣,竟在袍袖之间再扬起一柄铁骨精钢扇,刷拉拉地挥舞展开,如同黑风劲吹,巨力万钧地再朝徐浣尘打去。 这一下剧变陡生,众人都是大出所料,连一旁的李七襄都皱眉叫嚷出声,可此刻莫西东早已充耳不闻,而这把铁骨扇,墨止看的熟悉,却非当日江延城中他所用的那一柄,当夜沈沐川不过寥寥数招,已是将莫西东一众人打得惨败,铁骨扇亦被打飞失落,眼前这柄却是新铸。 可虽是如此,威力不减,徐浣尘人在台上,更是大惊见于颜色,连忙横剑一封,岂料这铁扇沉重,径直便将木剑打得粉碎,也亏得徐浣尘机敏,这一招说是一挡,实则是一抛,扇剑相击之际,他早已飞身避开。 三云道人正要起身上台,却忽然感到有人扶住他的肩膀,回首一望,居然是雍少余,雍少余脸色沉稳,摇了摇头,其意甚明:“二人既然是单对单的争斗,此刻都未离擂台,我们便不可上台相助,若是莫西东再施阴招,我们几人自然上前相帮。” 雍少余随即霍然站起,喝道:“浣尘,接剑!” 说着,掌力一催,自己腰间一柄长剑随着他劲力引带,飞电一般横空激射而上,正巧此刻莫西东铁扇正待直击徐浣尘手无寸铁,偏偏这长剑来势带风,角度刁钻,雍少余劲力挥洒自如,这一剑既是朝着徐浣尘手头抛去,却也正好挡在莫西东进攻之路上,逼得莫西东不得不暂避其峰。 徐浣尘应了一声,抬手便将那长剑握住,苍啷一声拔剑出鞘,众人一见这柄长剑颇非寻常,剑刃泓如秋水,剑相古拙质朴,但却锐利之极,想来是雍少余心爱之物。 徐浣尘朝着台下点头行礼,雍少余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莫西东本想着自己铁扇一出,必可瞬间分出胜败,此刻竟然仍是未能速胜,此刻自己即便胜了也不再长脸,若是再败,哪里还有脸回面盟主?心中焦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心念着胜了总比败了好,铁扇一展一合,再度抢身上前。 徐浣尘乘隙回剑,两人转瞬间又是二十几招拆过,莫西东却是渐渐看得明白,徐浣尘剑招万变不离其宗,他心思活络,再转十几招,已是渐窥徐浣尘招中虚实,手中铁扇扇柄倒竖,磕碰长剑来势,这一下暗运强横功力,徐浣尘一时之间剑势难稳,剑身便也偏颇一旁。 在旁人看来,这自然是极小疏漏,可墨止看着却是大惊失色,原来这徐浣尘方才这一招名字叫做“清风穿峡”,在那洞中石刻之中所载十分明了,剑身一偏,前胸洞开,而此刻莫西东居然数十招之间已探出这一招破绽所在,果然手中扇柄复正,长驱直入,便朝着徐浣尘前胸扫去,铁扇威力自然远胜纸扇,这一下如若中招,只怕便是心脉受损的后果。 墨止顾不得许多,抢身上前,抬脚便将地上木剑残破剑柄踢了出去,但却并非护卫徐浣尘前胸,而是朝着莫西东右肋发力。 原来百年前那位魔道前辈早已识尽御玄宗剑法破绽,并提及破法,故而墨止才可料敌之先,但此刻破绽已出,便只得攻敌不备,他依稀记得石刻之中,若要破穿这一式“清风穿峡”,一则是荡剑来势,二则便是招贯前胸,如此一来,破招之人的左右两肋便也空了出来,反倒也成了破绽,如今他突发妙招,正打莫西东右侧肋骨,这一下却是猝不及防,后发先至。 莫西东猛然间只觉得右身剧痛,体内“咔吧咔吧”几声脆响,身子也是倒歪一侧,连连摔了数个筋斗,方才停下,那铁扇自然也无法扫中徐浣尘胸前破绽。 徐浣尘方才兔起鹘落之间犹如历经生死,本想着这一下即便不死也需将养一年,但莫西东却忽然如遭重击飞到一旁,居然是墨止出手相助。 “你们......好不要脸,竟出手偷袭我!” 墨止一脸鄙夷,说道:“你这人品,还好意思说我们偷袭,你方才本已输了,还继续进攻,这不也是偷袭一般?再说了,我方才所说,你输给御玄宗年轻弟子便算输,什么时候给你规定人数了?我前面不想打,这会又突然想打了,你能怎样?” 原来墨止方才约定比武规矩,看似公允,实则处处给自己留着话口,似这等顽童伎俩,自然也不是莫西东这类人所知,全不成想自己会在这咬文嚼字上输了阵仗,但此刻肋骨断了两根,要再起身已是不及。 李七襄抢身上前,淡淡地朝墨止看了一眼,也不多说,抬手便按在莫西东肋下,猝然发力,咔吧一声,将断骨重接,莫西东痛得满脸发白,却也紧咬牙关不发丝毫声响,但也是口中粗喘,显然疼痛极重。 李七襄站起身子,拱了拱手,说道:“今日便是我侠义盟输了,既然御玄宗不愿赏脸,我们即便离去。” 雍少余此刻走上前来,拱手说道:“李大侠既是江湖成名侠士,何必要与这等人为伍?岂不自堕了侠名?” 李七襄摇了摇头,眼神却也丝毫不看莫西东哪怕一眼,说道:“在下加入侠义盟并非为着此人,仰慕的是张仙纵盟主,张盟主对正魔两道的主张,与在下心思甚合,御玄宗乃天下第一宗门,聚千秋气泽,若能赏脸来到钦阳城,参与英雄大会,乃是极好之事。” 说着,便从腰际解下一块铁牌,但见这铁牌黑黢黢的,雕铸样式精巧,白日生寒,也不知是何等奇铁所铸,递给雍少余,道:“道长或许还不知晓,陕州补天门,半月前被魔道妖人屠戮殆尽,连补天门所在的屋宇房舍尽皆被焚毁虚无,故而张盟主才广邀天下正道同门共商大事,这块牌子便是凭证,贵门派可选择门下高足前去,方才莫兄弟言辞过激,还望勿怪。” 第六十五章 下山 “如此说来,陕州补天门被灭派焚毁,竟是真的?”辜御清脸色憔悴,他闻听江湖上再生异变,已是提前出关,如今在上清宫之中徘徊踱步,难以置信。 三云道人摇头说道:“只怕没错,山下近些日子也有弟子传回书信,坐实了这条消息,此事已传遍江湖。半年不到,一个江南镇子,一个西北门派,皆是被人杀人焚址,这般残暴,或许确是魔道再起。” 辜御清沉吟片刻,语出坚定,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坐视不理,可听你们所说,这侠义盟似是鱼龙混杂,品行参差,张仙纵、李七襄皆是江湖英豪,可那莫西东却是卑劣之人,这英雄大会,照我看也不可轻易应允参会。” 众人纷纷点头,三云道人说道:“掌教师兄说得极是,依我看,不如我亲自下山,去钦阳探听一下这英雄大会虚实,再由门中另择一位长老去一趟陕州,亲自看看补天门旧址,或许还能看出些端倪。” 雍少余闻言,当即起身说道:“三云师兄所说甚是,我愿往陕州查看。” 辜御清看了看眼前二人,思索片刻,说道:“不妥,两位师弟的功夫与机敏,我并不担心,可两位都在江湖上广有名望,若是贸然下山,只怕仍要引起轰动,毕竟如今魔道是否再生,尚未成论,若是我们贸然显露行踪,只怕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引起江湖震动。这暗中探查只怕便达不到效果......方才你们曾说,李七襄断喝之下,年轻弟子一脉尽皆抵受不住,可却有两人站立端稳,不知是哪两个人?” 三云道人愣了一下,回道:“是徐浣尘与玄岳峰的墨止。” 辜御清白眉微微上挑,奇道:“哦?那李大侠的内力可是江湖上数得着的名家,这两个娃娃居然能承受?”其实他心中自然知晓徐浣尘功力进境,然而墨止入门不久,竟也站立如故,实是让他惊讶的原因所在。 辜御清略略思忖,便道:“不如这般,反正门内小较选出前二之后,都要安排下山历练一番,不如就派这两人下山前往钦阳查探,两个年轻弟子始终要比咱们这帮老骨头隐蔽得多,只探不战,也并无危险,于他们也是增长见识。” 雍少余立刻说道:“掌教师兄,这......是否不妥,两个弟子年纪皆小,修为日浅,若是在山下出了状况,只怕他们没法子从容应对。” 三云道人也说道:“雍师兄说得极是,浣尘倒也罢了,可墨止那孩子入门太短,功力似也不够纯熟,若是小较比到最后,也绝到不了前二名次,若是贸然派下山,只怕还误了计划。” 雍少余听着,心中骤起不悦,三云道人口中虽是赞同,实则是言说墨止并配不上这趟行程,他虽极欲开口反驳,但他也并不愿自家弟子贸然被派下山门,此刻也只得闷声不语,强自压下心情。 辜御清笑了笑说道:“今日李七襄呼啸之声,连我闭关之人都听到余音,但墨止与浣尘竟皆可抵受,这般功力已是远胜寻常弟子,三云师弟可莫要因为墨止年纪小就带有成见呐。” 三云道人拱手道:“师兄教训的是。” 辜御清说道:“两个娃娃在哪里?我还想问上一问。” 不多时徐浣尘与墨止皆来到殿上,徐浣尘才经历大战,此刻面色微微泛白,而墨止却是一派闲适。 辜御清看了看两人,问道:“我且问你们,派你们两人下山,去一趟钦阳,暗查魔道踪迹,敢不敢?” 二人几乎同时回应。 徐浣尘说道:“既是师门所命,概当遵从。” 墨止说道:“有何不敢?” 雍少余见墨止仍是话语随意,不禁皱了皱眉。 辜御清却是毫不在意,又问:“下山途中,如若遇到强手,战之不过,该当如何?” 徐浣尘说道:“若所命未成,当死战。” 墨止却道:“战之不过,逃走便是。” 辜御清笑道:“你二人还真是秉性全然不同,不过我却觉得止儿所说不错,战之不过何必死战?保全性命另谋善策有何不可?浣尘你需记着,如遇险情,可请教止儿。” 徐浣尘点头称是,淡淡地望了墨止一眼。 辜御清道:“如若派你们前去,你们需得隐藏身份,暗中探查,看一看那英雄大会,也瞧一瞧魔道是否真的复生中原,但你们需记着,能不战便不战,即便探听不出什么,若可全身而退,也是无妨,权当做是下山周游一圈。” 墨止闻听,心中一动,想着:“如此甚好,什么英雄大会与我何干?不如就此下山寻叶丫头的踪迹,料想那钦阳城若要办什么大会,必定热闹至极,消息灵便,或许还可探听到一二。”一想到此处,面容上忽地显出喜色。 “止儿,你笑什么?”辜御清见墨止先是沉思,再喜笑颜开,不禁发问。 墨止连忙拱手:“弟子想着若能下山一趟,也能增长见识阅历,乃是极好的,故此发笑。” 辜御清说道:“止儿你方才所答,足证你心思机敏,可你如今所思所想皆见颜色,这却极是不利于你行走江湖,这一点,浣尘又比你强,你二人须得时时刻刻互学互助,弥补损益。” 晚些时分,雍少余领着一众门徒从金阙峰往玄岳峰回还,门内小较因突如其来的侠义盟拜山,而被横生打断,门内一众年轻弟子皆有伤在身,再战便显得勉强,然而徐墨二人经历此事竟全不受创,可见此二人功力颇深,虽未能选出小较前二,可如今还能担任下山探听计划的,也便只有此二人。 一路上,雍少余脸色冷峻,显然对宗门决定甚是不满,于他而言,墨止入门的确极短,可于天赋之上的展现却是极强,如此便被派下山去,他只觉得极是不负责任,可主意已定,他已无力更改,只得铁着脸朝玄岳峰步步走去。 众人自小较开始,便极少回峰,此刻回到师门山峰,各自欢欣,雍少余来到无为堂前,吩咐方泊远等人去准备开火生炊,却单单将墨止招手留下,低声问道:“方才徐浣尘比武间,数次便要落败,暗器是你所发,对不对?” 墨止方才指尖发力弹射石子,以自己身子挡住众人目光,本拟着并无旁人可见,但雍少余见莫西东臂膀上果有伤痕,必定是新近遭受重击,环顾四周,只有墨止有空间查探空间打中其穴道,故而此刻才有此问。 墨止知道自己师傅为人侠烈高义,绝不愿自己以这等暗器手段伤人,心中明白须得受罚,因此拱了拱手,说道:“确是弟子所为,若是师傅要责罚,弟子也愿承担。” 岂料雍少余却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多亏了你手疾眼快,若是被莫西东抢先一阵,如今局面便被动了,我虽不喜你这手暗器功夫,但若是下山时遭遇险状,这的确是避死趋生的绝佳法门,因此,为师反倒希望你可精研此道,若有不测,你务必要求得生路,回到玄岳峰,哪怕有万般委屈,为师给你做主。” 墨止见雍少余此刻满眼皆是关怀慈爱,心中一阵感动,自己自从上山以来,屡次遇险,雍少余多次相救,他心中早已钦佩至极,此刻听得心中无比温暖,连忙应道:“弟子记下了,无论如何,弟子一定务求探听出消息来。” 雍少余苦笑几声,说道:“我不求你探听到什么,我只求你平安归来即可,江湖之上波乱纷纷,即便是我与三云下山,只怕也难以改变什么,日后际遇如何,我也无从预见,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是由心而发,不仅仅是看着墨止须得下山险行,更是感怀近些时日天下徒增血腥,人心散乱,如今天下虽是三大宗门坐镇中原,看似定鼎之势,可却给他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那夜在金阙峰山林之中,黑衣人展现出的武功,便是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但那时黑衣人掌下力道,已是刚猛无比,即便是补天门高手,也难达此境,雍少余本想着等小较结束,便亲自去陕州问询清楚,可今日却惊闻补天门全门被屠灭,这桩桩件件,让他委实心惊。 他虽不善言辞,但心中通透,敏锐地感觉江湖之中似是春光明媚,却暗流汹涌,他久居深山,眼观尘世,心中隐隐觉出惴惴难安。 墨止忽然问道:“师傅,方才我听那莫西东所说什么张仙纵、李七襄,都是些什么人?似乎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声?只愧弟子才识浅薄,未曾听闻。” 雍少余闻言奇道:“你此前与沐川同行,他居然不曾与你说过此二人么?” 墨止摇了摇头,雍少余见他目光澄澈,想来他确然不知,反倒笑了出来,说道:“沐川这些年反倒谦虚了许多,你可知他当年曾参与天下会武,夺得‘剑魁’之位?” 墨止点了点头,他曾听孙青岩讲过当年些许旧闻,但也所知却是甚少。 雍少余与墨止二人在玄岳峰空场慢走相谈,此刻心知自己这位徒弟便要远行,虽相处不久,雍少余却颇为爱护,此刻也是恨不得与他多说几句,于是便说道:“当年天下会武,所囊括的并非只有兵刃刀剑,反而是各脉齐聚,最终所决出的,共有七人,当时并成为‘会武七魁’,沈沐川乃是剑宗魁首,而那刀魁便是南宫家的一位名叫南宫仰星的少年......细细算来,如今也早已不是少年了......”一语方毕,眼中也透出许多怜惜,想来是回想到这当年会武中最为年轻灿烂的两人如今竟都自毁,着实可叹。 雍少余继续说道:“除却刀剑之外,另有拳魁胡开山、掌魁谢玄晖、腿魁凌万道、飞魁司马踏虚,还有一个气魁,便是李七襄。” 墨止“啊”了一声,他虽知当年沈沐川乃是会武之中一颗璀璨新星,却并不知道还曾有这般多的其他高手,当下好奇心起,也不多说,静静听着雍少余讲述。 “这七人在当时虽都还是年轻一辈,但各自功力圆熟化境,却是前所未有。李七襄当年虽年岁大于其他人选,可他所修的功法乃是纯然内劲的法门,名字叫做‘青峰连天功’,这门功夫极耗时日耐心,非得几十年如一日不能见其所成,可李七襄却是二十几岁便功法大成,当年便是气劲雄浑,震慑群豪。今日看来功力更是大进,方才略施身手,已是胜过我们门中许多长老。”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想道:“此人既然可与沈大叔会武齐名,想来必是强手,只不过为何委身侠义盟?莫非那张仙纵更有来头?” 雍少余看出他心中所想,继续道:“而那张仙纵,人称‘锦衣剑神’,所说的除却剑法高绝之外,也是富商巨贾般的家境,此人当年会武之中行列剑宗第三,并非是他功力不济,而是当年剑宗比拼有沈沐川与宗正卿两座大山,使得他只能屈居次列,此人当年嫉恶如仇,仗义疏财,曾数次豪掷万金,以抒荒难,更是曾仗剑剿贼,一月之间连平十座匪寨,如此人物,确实是为人敬仰,可为何将莫西东收入麾下,便是不得而知了,这想来也是你们需要探听的东西了。” 三日之后,墨止与徐浣尘便取了银两行囊,各佩长剑一柄,自重桓山山门出发,墨止跨马前行,回首望去,只见晨光熹微,薄雾冥冥,重桓山偌大山门显出高大威严的气息,与数月前之初见,似是岿然不变,又似是显得沧桑了些许,山门下站着的,是玄岳峰一众师兄相送的身影,墨止数月以来,飘零如荒草,好不容易得师门庇护,而今却又要踏上钦阳之行,他深深凝望着山门下的师傅师兄,用力地挥了挥手,喊道:“待我从钦阳回来,我们好好相聚!” 待我若归,相聚如初。 多年后,墨止曾抚掌长叹,每每念及这八个字,皆目含感怀。 第六十六章 麻衣 徐浣尘与墨止二人跨马下山,折行西向,便朝着钦阳城行去,钦阳城地处中原与西北交接之处,想来是因为补天门横祸便是在西北一地发生,故而这英雄大会也是择近而处,然而重桓山则是雄踞中原之心,二者相距千里,二人虽皆备了快马,但朝行夜宿,原也需月余光景方可到达。 二人半日间纵马疾驰,行了数十里道路,墨止是镖局出身,自幼跟随镖队远行,御马之道原已熟练,可徐浣尘虽懂得骑马之术,却几乎只得理论,自幼在山间参禅习武,极少得下山机会,如此一来奔驰不休,即便马匹尚未疲累,他便已双腿发痛,只不过他向来性子内敛,即便不适,竟也不言不语,兀自忍耐了这半日光景。 墨止见徐浣尘一路脸色隐忍,还以为他离了宗门,反生出难舍难离之心,故而开口与之谈天,可徐浣尘却并不回话,他性子冷淡倒放在一边,浑身颠簸几欲散架才是真的,墨止连开了几个话头,却见徐浣尘只是微微点头,嗯了几声算作回应,便也没话可说,两位少年俱是风光年华,如此纵马驰行平野,竟不出一语。 二人半日纵马,来到一处小镇,此刻徐浣尘双腿已是几乎麻木,脸色也不甚好,于是勒住缰绳,说道:“墨师弟,我们不如在此休息片刻。” 墨止横着眼睛瞥了瞥,见徐浣尘脸色发白,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不善御马之术,于是便笑了笑,说道:“我看马匹也疲累了,不如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二人随即牵马寻觅,徐浣尘脚踏大地,骤然间觉出一阵舒适,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一处酒楼,店小二殷勤上前结果缰绳,二人寻了一处靠窗位置坐下。 徐浣尘幼年时便身居深山,练得一手内敛情绪的功夫,多年来从未曾动过下山之念,于山下世界,也全无憧憬,可如今半日一过,所见皆是山中不曾得见的新奇景致,可能旁人只道重桓山乃人间仙境,但对于他这般自幼生长白云深山中的人来说,这世间景致更是瑰丽非凡,鳞次栉比的街巷,车马繁杂的集镇,可谓步步皆景。 与他不同,墨止却是自世俗而来,在徐浣尘当初接他上山时得见,确是一身俗气,连爬山都靠着手脚并用,实是无理之至,但也正是如此,墨止早看遍寻常景物,此刻眼前小镇,也是再平常不过,他接过小二递上的菜折,略略点了两三个菜肴,便坐定了身子,这才望见徐浣尘此刻眼神却是四下里转悠,神色极是好奇,而身子又秉持不动。 “怎么,下山之前,那些老头子告诉你端坐不可妄动?” 墨止突然出言笑问,是看徐浣尘这般样子十分矛盾,明明心里想着观看四周,却又守着心中一丝清规,果然徐浣尘听他话中带着戏谑,连忙收敛心神,双目微闭,不再打眼观看,同时心中更是一愧,没想到自己心智如此不坚,何以见了几处人烟,便忍不住看寻? 可是墨止却是大大咧咧惯了,他在山中本也并不怎么循规蹈矩,此刻下了山,没有师长监督,更是落拓无忌,反而翘起二郎腿,随口说道:“其实嘛,我们好不容易下山,你又何必这么拘谨,你难道还怕师傅们长了天眼不成?” 徐浣尘睁眼正色道:“世俗万般变,道心恒似一。师弟你就是这般时刻不消停,我们修道之人,若是不能静心守一,如何稳持道心?” 墨止一听他这般话语,只觉得连素日里陈厚古板的方泊远此刻都显得尤为可亲,连忙说道:“得得得,你便守你的一,一会饭菜上来了,你也别动好吧,午后没了体力,我看看你在马背上颠似筛糠,还持哪门子道心。” 徐浣尘也不与他争辩,只是自顾自地端坐闭目。 不多时饭菜上桌,皆是些寻常菜肴,无甚特殊,二人正自享用,忽然间楼梯处传来几声呼喝。 “掌柜的,好酒好菜都给侠士们端上来!” 墨止听了只是皱眉,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自称“侠士”的,当下心中先存了几分成见,随即见楼梯处转上三人,皆身披粗麻衣裳,身量各异,容貌生得粗犷,一身打扮虽看着粗旧,却三人同一制式,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竟能统一缝制一般的麻衣。 掌柜的一见三人落座,连忙一溜烟地跑上来,先递了三杯热茶,笑道:“三位大侠忙了半日,先喝被热茶解解渴。” 而那为首一人竟是抬手一扬,说道:“我们要好酒好菜,这苦哈哈的茶水你孝敬给谁?!” 这一抬手,险些将茶杯掀翻,但即便如此,滚烫的茶水也是洒出许多,那掌柜的双手被滚水刺激,却也不敢多语,径自咬牙强忍着招呼小二赶忙上菜。 墨止瞅了瞅徐浣尘,只见他仍自闭目养神,浑如不听外物,便再朝着那三人望去。 只见店小二忙不迭地从后厨端出饭食,墨止见这三人虽不曾点菜,可饭食之中却有冷盘五碟,素菜五碟,肉食五碟,还配着三坛美酒,极是丰盛,看得墨止一阵食指大动,可那三个汉子才尝了一口,便又大呼小叫,喊来掌柜,喝道:“你家菜肴寡淡,以后每餐再添个肘子!” 掌柜的却是满脸堆笑,弯腰低声笑道:“大侠明鉴呐,咱们此前商定好的菜折里,可没有肘子这道菜啊......” 为首的汉子一听,便大声说道:“怎的,俺们兄弟替你们诛杀魔道,连个肘子也吃不得了?”这话语声色俱厉,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好似要爆出来一般。 听得“魔道”二字,徐浣尘这才睁开双眼,朝着那三人方位看了去,心中暗暗想着:“此地离重桓山虽不近,却也不过几十里路途,如何便能有魔道作祟?” 却见那掌柜的仍是赔笑说道:“大侠呀,咱们这里还算太平,并不曾见什么魔道,当然啦,咱们店家也知侠义盟的麻衣群侠护卫周边辛苦,故而自愿奉上餐食犒劳,当初那红衣侠客与我们商定的便是这每餐十五道菜肴,小店客稀利薄,每日三餐供上这十几道菜已是尽了全力,若还要加上每餐一个肘子,这实在是......哦呦呦!” 话未说完,掌柜的却是已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墨止一见那领头的汉子单凭一手气力,便可将他人提在半空,这力道也是不弱,为首的汉子怒道:“好啊,如今给老子讲起价款来了!你去问问旁边几个镇子,我们麻衣侠士的餐食,早比你家高了多少,我们今日只要加个肘子,反倒便宜了你!” 说罢,单手一撇,便将掌柜的隔空掷了出去,他这一掷力道颇大,掌柜的一下摔出去丈余,撞翻一张桌子,方才停下,已是鼻青脸肿。 “还不快去把肘子拿来!” 掌柜的站起身,浑身疼痛,可脸上却是一片有苦难言,只是点了点头,便悻悻地朝着后厨走去。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怒火斗起,低声说道:“这人如此蛮横,你待如何?”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此人既然说是在此诛灭魔道,看来是好人,若是魔道猖獗已到了此处,那么我们便更不能......” “你先打住。”墨止开口止住他话头,问道:“谁问你魔道了?” 徐浣尘略略一奇,反问道:“不问魔道,又问的什么?” 墨止撇了撇嘴,极是无奈,说道:“这人如此霸蛮,你竟看得过去?” 徐浣尘说道:“他霸蛮与否,与咱们何干?咱们此行是去往钦阳打探英雄大会的消息,天下蛮横之人何其多,莫非你还要个个惩治不成?” 墨止见他眼眸澄澈,所说的却也有些道理,人家这买卖终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方才所听,店老板与他们也早有商定,人家自行纠葛,原也不关自己的事,墨止点了点头,便也低头不再听不再看,只顾大嚼饭菜,但那几个汉子言语之声极大,此刻除却骂骂咧咧埋怨老板抠门,仍是兀自商讨着什么。 “依我看,那姓韩的也实在刻薄,不就是穿了身红衣,高我们一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整日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呐!” “大哥说得极是,我看那姓韩的也是忒不知好歹,大哥加入这鸟盟之前,也是人称‘摧峰手’的,这侠义盟以武定品原也算了,怎的将我们兄弟三人定成麻衣品级?那姓韩的怎就比我们强了?真是可恶!如此一来,我们连钦阳都去不得,早知如此,不如不进这鸟盟,来得逍遥快活!” “说得正是!我们三人可是亏了!” 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就这美酒,越说越是气恼,连连拍桌击柱,砰砰作响,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些什么,早都各自远远避开,只有墨止与徐浣尘两人听得他们说出“侠义盟”三个字,这才用心倾听,想从其中再探听些消息。 不多时,掌柜的便从后厨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中端的正是新炖好的肘子,方才送上跟前,可那三人喝骂正在兴头上,猛地大挥一拳,竟是正好击打在盘子上,这一拳力道甚大,竟将那瓷盘直接打得粉碎,肘子和着汤水一齐涌了下来,黏糊糊地挂了左首那汉子一身,滚烫汁水直将那人烫的惨嚎连连。 “你他娘!”为首的汉子此刻已是连喝了十几盏,早有醉意,此刻借着醉劲,又是一把抓在掌柜腰间,霎时间巨力翻涌,竟将人体横着提了起来,两只手举过头顶,作势便要摔下,他一身蛮力,寻常不习武的人若是被他这般一掷,哪里还有命在? 墨止一见如此,站起身子便要向前,可徐浣尘却是更快,一个闪身已到了那醉汉身侧,拦掌轻轻在他巨骨穴上一拿,那醉汉登时只觉左臂一阵酸麻,撤臂后退,那掌柜的便也就此落在地面,虽也摔了个七荤八素,但总好过被那醉汉凭空掷出丢了性命要强。 “你是何人!你可知道我们是侠义盟的人!” 第六十七章 胡扯 徐浣尘面无表情,处之如常,可方才飘然而前,抬掌打穴的功夫却颇为不俗,那外号摧峰手的汉子被他轻轻一拂,竟立足不稳,连连后退,随行两人一见,各自呼叱着冲上前来,三个人将徐浣尘围在核心,各自持着兵器,喝问不休。 墨止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起发难吓了一跳,也不知为何这冷脸子一时说着不理,一时又冲上前去动手,左右竟全不与自己商定,和当初在重桓山上时那般循规蹈矩的样子全然不同,此刻也不急着上前相助,反而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静静地看着徐浣尘如何打算。 “你这小子,究竟是谁!”那摧峰手汉子肩颈一阵酸麻,但他功力也自不弱,将手臂轮转数圈,竟当时恢复如初,但心中怒意已生,见眼前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派清雅俊秀的样貌,不想出手竟如此沉重,即便是他再大大咧咧,也不能不郑重相看。 徐浣尘眼神撇了撇周身三人,缓缓问道:“你们方才说了侠义盟,我想问一问你们,侠义盟以武定品,是怎么个规矩?” 墨止听他话语,已是大扶额头,原来徐浣尘自幼皆在山中,故而养成了个全无心机,遇事爽直的性子,此刻他心中想问什么开口便问什么,方才突然动手,也并非相助店家,而是听到对方话语中有自己想打探的消息,故而突发一招。 可经他如此行为,那三人已是对几方生出极大敌意,此刻又怎么轻易答他所问?且徐浣尘这般直来直去地问,语气更是冷淡默然,好似视眼前三人于无物,那为首的汉子冷笑道:“你算是个什么?你问什么,我们便要答什么?”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既然问了,你们为何不答?” 三人被他这直白一说,反倒一怔,旋即各自大笑,墨止摇了摇头,徐浣尘这般所说虽无他意,只是询问这三人消息而已,但在旁人听来,这却好像极是跋扈飞横,颐指气使地便要旁人开口搭话。 这三人昂首大笑三声,墨止看出这三人似笑实狠,赶忙飞身上前,一把便将徐浣尘拉出重围,几乎是在同时,那三个大汉同时动手,各施兵刃,竟是齐刷刷地砸向原先徐浣尘所处之地,若非墨止及时拽到身侧,以徐浣尘那般脾气,哪里预料得到这三人便要动手? 那三人看着粗鄙不堪,可功力却着实不俗,单单是这合力一击,竟是将这二楼地板轰出一个大洞,掌柜的看在眼中,哪里敢多说半句?早已藏到楼下,驱散了食客伙计,生怕再有事端。 徐浣尘果然并未想到这三人会突起发难,但他一向极少发怒,此刻也问道:“你们三人为何突然动手打我?” 那左首的汉子问道:“大哥,这小子莫不是个傻子吧?” 摧峰手看了看徐墨二人,哼道:“即便是个傻子,那也是个会武功的傻子,喂!你敢袭击侠义盟,莫非是魔道中人吗?” 徐浣尘一听这汉子说自己是魔道,微微皱眉,便再要开口,而墨止却是一把将他拉住,低声说道:“你可别再多说半句了,我们才刚出山门,我可不想被侠义盟追杀。” 徐浣尘淡漠说道:“那你又有何善策?” 墨止突然笑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徐浣尘听得新奇,眉毛一挑,问道:“什么戏法?” 墨止坏笑一声,指了指那名号为摧峰手的汉子,说道:“你看,我只需片刻功夫,便叫那汉子邀咱们一同饮酒吃喝,还得一路送着咱们到钦阳城。” 徐浣尘抬眼望去,却见眼前三人尽皆满面怒容,尤其是那为首一人,更是气得满脸通红,显然是气恼已极,握刀的之手青筋暴起,如此场面,他们尚且不是易于之辈,又如何会邀请自己吃饭?若是再言说护送,则更是无稽之谈,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信。” 墨止正要再说,但那三个汉子却已是怒吼出声:“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在筹谋什么诡计?” “你闭嘴。”墨止一脸严肃抬头喝道,随即低声对徐浣尘道:“若是我能做到,你可要应允我一事。” 徐浣尘料想他这般奇思怪想,如何便能成功,于是点了点头:“若真如你所言,那一路上可大大减少了我们麻烦,许你一事也无不可,但......”他正要说所许之事不可过激生事,但墨止何等狡猾,全不容他再多约束,便大大剌剌地走了过去。 那三个汉子见他如此便大步走来,都怕他猝起发难,毕竟这两人方才只是稍显功夫,已是看出根基,但随即见那墨止步态慵懒随性,全不似要动手的样子,也便略略放心,但仍是怒目相视,直到墨止走到近前,才呼喊道:“你要做什么!” 徐浣尘远远看着,只看到墨止低声与那三人交谈着什么,其间不但夸夸其谈,更是撩开袍襟,也不知是显摆着什么,但那三人的神情却是亲眼见着由恼怒转为惊诧,由惊诧再到将信将疑,互相呆望几眼。墨止再叨咕几句,那三个大汉似是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竟拱起手来,样貌甚是谦卑,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怒意? 墨止与那三人话语说罢,指了指桌上菜肴,那三人连连点头,不等墨止回身招呼,为首一人已是殷勤地跑向徐浣尘,徐浣尘方才见这汉子手上劲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见他跑来也暗中戒备,可那汉子表情此刻却是随和温暖,满面堆笑。与当初那般凶神恶煞已是不同。 只见他跑到近身,拱了拱手,笑道:“徐少侠,对吧?咱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多亏墨兄弟说清楚,咱们既然是一道上的,不如一同用饭如何?” 徐浣尘被他态度骤变搞得一阵不解,但他说自己与他们一道,却是他不敢苟同,于是摇了摇头,说道:“我与你们并不是一道上的。” 那汉子却也不以为忤,点了点头,让开一条道,笑道:“徐少侠说什么便是什么,您是万金之躯,哪能与我们一道呢?能和两位用上一餐,已是不易啦,快请。” 徐浣尘侧头看去,却见墨止已经坐在桌上大口吃喝起来,而另外两人又是夹菜又是敬酒,可谓极尽谄媚,徐浣尘一时也想不透,但他自山上比武时便知墨止心思机变百出,若非他相助,自己此刻只怕还需将养那铁扇之伤。 一想到此折,徐浣尘便点了点头,也在那大桌边坐下,墨止见他坐在身侧,又是一脸轻浮笑容凑了上去,好似在说着:“你看看,你可输我一事。” 徐浣尘多年持重,虽是少年年纪,却已是老气横秋,心田沉静。对墨止这般轻佻浮躁的风格极是不适,当下也不理睬,只道墨止是自有妙招,但忖度着墨止心性,必定沉不住气,不需自己盘问,他便会主动上前告知。 那为首的汉子走上前来,举杯说道:“在下侯长明,江湖人称摧峰手的便是,这两位皆是我把弟,极要好的,这位名字叫做朱韬,这位是季风波。方才是在下乱了方寸,竟与二位起了冲突,在下先饮一杯谢罪,还望二位少侠兄弟勿怪!”说着,大手指向下首两人,但见那两人虽不似侯长明那般高壮,却也算得上人高马大了。 一见自己大哥带头,余下二人也各自起身陪酒,徐墨二人皆不饮酒,便倒了茶水回敬,侯长明饮下酒水,又是一声长叹。 墨止问道:“侯大哥何故叹息?” 侯长明只叹不语,一旁的朱韬眼色机敏,便连忙说道:“我家大哥实是因为侠义盟定品不公,故而有此一叹呐!” 墨止问道:“我等虽非侠义盟门下,但见三位哥哥武艺卓绝,却不受重用,也是替三位委屈得紧。” 徐浣尘听了只是皱眉,墨止根本不知道侠义盟是如何定品,又哪里知道这其中不公了?这三人功力虽是不低,但若是与那莫西东、李七襄等人相比,则更是大为不如,地位不及那两人再正常不过。 方才墨止听得他们抱怨,已是猜出他们心中所思,如今顺着他们话头询问,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果然侯长明点头举杯:“墨兄弟知我苦闷!我们兄弟三人,原本念着锦衣剑神的名号,从赏金游侠加入到侠义盟中,只盼着能大展身手,可最终却只落得个麻衣品级,这可真是让人心寒!” 听他话到此处,徐墨二人皆是聪慧心思,回想到当日莫西东等人皆着紫袍,后首几人皆着红衣,再随后所跟的便都是麻衣,如此一来,已是猜出他们身份规格,想来是麻衣品级便是最低,再高些的便是红衣,莫西东等人便是身份颇高的紫衣。 当下墨止故作沉痛地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我们此前与李七襄前辈相聚时,他便曾说过,侯长明、朱韬、季风波三位都是豪杰,却只得个麻衣之品,他老人家曾言说,若非有人从中作梗,你们三位至少是红衣品级!” 这话一出,徐浣尘又是倒吸一口凉气,他虽也猜出这定品之类,但只是心存犹疑,却不想墨止居然直接脱口而出,言语之间,竟还标榜自己与李七襄相识,若是被人察觉了异样,只怕登时便要动起手来。 可侯长明等人一听,却是眼中放光,大现喜色,连忙说道:“真的?李七襄前辈知道我们?”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只不过他老人家是紫衣品级,也不好对其他紫衣的意见加以驳斥,故而只能委屈三位了。” 侯长明恨道:“果然!我就知道那姓韩的若是没有后台,绝不敢如此对待我们兄弟三人!” 徐浣尘听得侠义盟中关系繁复杂乱,似是乌烟瘴气,正要暗自提醒墨止别再胡说,当心言多必失,但见墨止朝着自己暗暗一笑,示意他朝下看,他目光下移,却见墨止腰间悬着一块铁牌,寒光闪闪,日光之下隐隐泛出丝丝紫气,正是那日李七襄所赠,徐浣尘登时放心,原来墨止方才便是亮出这块牌子,自证身份。 想来这牌子乃象征着侠义盟中极高地位,所持之人极有荣宠,故而此刻墨止无论说些什么,这几个人便都一股脑儿地接了下来。 墨止一招手,示意三人凑近,那三人知道他必有密辛要谈,连忙凑近倾听,墨止故作神秘,低声说道:“李七襄前辈曾说,三位皆是豪杰,可却有人总也看你们不惯,欲要整治你们,若是三位能到钦阳大展身手,立下功业,那么旁人岂不是皆无话可说了?诸位也好再升一级。” 侯长明听了却是皱眉,道:“这......确是李七襄前辈的意思么?我们兄弟三人奉命巡守此镇,若是自行离开,只怕不好交代吧。”说话间,他又是瞥了一眼墨止腰间铁牌,却见雕工材质,淡放寒芒,确系李七襄所赠。 墨止一听,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徐浣尘见他如此,还以为他计穷辞竭,但一旁的侯长明等人先是见李七襄令牌,再听墨止言之凿凿甚合情理,此刻已是全然相信墨止所说,看他长叹不语,却是更急,连忙问道:“你叹什么气?” 墨止摇头说道:“无他,我只叹李前辈还是看错了人!” 侯长明怒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兄弟三人莫非还担不得李前辈的重任么?!” 墨止说道:“诸位细想,如今盟中本就有人欲要对付你们,你们守在此处,顶天了闹个无功无过,此地离重桓山如此之近,等到何年何月蹦出一个魔道给你们立功?若你们去往钦阳城,那里血案方毕,必定大有可为,李前辈要你们与我们同去,这番心思,你们竟不领会!” 这三人一听,方始顿悟,连连捶胸嗟叹,抱怨自己险些耽搁前程,幸好遇到墨止这个福星点名前路,连忙盛情相邀徐墨二人同行,墨止再三推脱,但却架不住三人热忱,这才勉强答应。 第六十八章 穿峡 几人各自落座,侯长明等三人见了那寒铁令牌已是叹服之至,更兼墨止口齿伶俐,言语凿凿,将侠义盟定品之数当场说了个大概,更是令人不由得不信,当下夹菜斟酒,极是殷勤。 “唉,想开我们三兄弟舍却那逍遥日子,入了侠义盟,本想着大展身手,却没料到以武定品却是这般不堪!”侯长明一边饮酒,一边长叹,其余两人闻听,也是各自长吁短叹,似是命运着实不公。 墨止看了看眼前三人,心中冷笑一声,但表面仍是大大点头:“可不正是!李七襄前辈虽是紫衣品级,但又何尝不知麻衣之中有多少豪侠俊烈之士呢!我看眼前三位,便是佐证!” 那三人正自惆怅,听得墨止句句说在心窝,更是大感相逢恨晚,借着酒劲,糊糊涂涂地说道:“什么‘一锦三紫五赤红,麻衣诛邪荡清风’!说得好听!依着我们兄弟看来,那三个紫衣也只有李七襄前辈最是德高望重,余下两人,殊不足道!” 他们此刻虽酒醉嘴快,所言却也表明心迹,若论及当年声威,李七襄是实打实的会武气宗魁首,连侠义盟盟主张仙纵这剑宗第三都不免稍显逊色。 可墨止却仍思索方才侯长明所说,心中暗道:“看来我所猜不错,侠义盟之中果然是按照衣着颜色划分等级,最高一人便是锦衣剑神,随后便有三名紫衣高手,接下来是五位红衣高手,而似眼前三人的麻衣品级则是最低,也难怪三人心中不服。” 他思索速度极快,此刻马上接过话头,说道:“侯大哥说得没错!我曾见过紫衣的莫西东,此人武艺倒还罢了,单是品行,哪里担得起侠义二字?” 侯长明本就感觉除了自己让人皆担不得重任,此刻更是抚掌长叹,眉宇之间尽是叹惋。 墨止眼观神态,便凑上前低声说道:“故而依着小弟所见,三位大哥皆是人中之龙,何必委身此地受人辖制?如此十年八年过去,江湖上哪里还知道摧峰手的名号?我有一策,可保侯大哥三人半年之间跻身红衣,但不知三位大哥可有魄力,是否相信小弟。” 他这话一说,可谓正正打在三人心坎,侯长明听得耳热,连酒都醒了大半,连忙问道:“兄弟既然与李前辈是忘年故交,又手持着李前辈的铁牌,自是盟中贵客,你与我兄弟又是交心,在下如何不信?还请兄弟不妨直言。” 墨止清了清嗓子,此刻他已将侠义盟里外框架猜了个大概,便款款说道:“三位大哥何不与我等同去钦阳?如今西北惨案震动,必有魔道作祟,我们既有这牌子,则可得知事由密辛,再提前告知侯大哥,由三位领头伏魔,岂不是奇功屡立?” 侯长明一听,登时喜形于色,但一旁的朱韬沉默已久,此刻却忽然摆了摆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此次补天门乃是被人已绝顶武力屠戮殆尽,我们兄弟三人若是打头阵,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么!” 侯长明一听,也觉甚有道理,说道:“这个的确,看来这功怕是立不成了。” 墨止听罢,与徐浣尘对视一眼,均是深觉眼前三人贪生怕死,好大喜功,心中极是不屑,徐浣尘脸色冷漠,不发一语,他本就不愿与让人牵扯,此刻自然也置身事外,而墨止却是眼珠子一转,旋即计上心来。 “三位哥哥还是不信小弟,我既然说是替你们打听其中密辛,自然便是替你们打探那坦然无虞的好去处,岂能把几位大哥推到火上?若是如此,岂不是小弟失职了?” 他这话说得极是坦诚模样,侯长明一阵大喜,又给墨止夹了一大块牛肉,说道:“兄弟你果然是妙人!我们兄弟如何福源深远,能遇到你啊,却不知我们兄弟能替你做些什么?” 墨止说道:“咱们血性汉子,侠义相交,谈什么回报?我与三位大哥一见如故,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你们鹏屈笼中,忍不住相帮,日后几位大哥当了紫衣品级,统领万众兄弟,可别忘了记着咱们弟兄便好。” 此刻侯长明三位已是听得如痴如醉,便好像三件紫衣锦绣已是摆在眼前,耳畔犹似想起江湖之中群豪相贺、美女酥音拂耳一般。 一念及此,可谓神驰目眩,匆忙扒拉几口饭食,便要上路前往钦阳。 几人就此跨马出行,侯长明三人历经江湖日久,此刻雄心勃勃,打头引路,而墨止与徐浣尘也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徐浣尘方才一直不言不语,此刻皱起眉头,问道:“何必要与这几人同行?” 墨止笑了笑,却是不语,而徐浣尘见他不说,知他心中当有计较,便也不再多问。 五人策马而驰,晓行夜宿,匆匆便是十日过去,这一路上侯长明果然相待如同贵宾,好吃好喝地招待,墨止也是向来不客气,餐餐皆大饱口福,反而徐浣尘则是处处悬心。 徐浣尘本以为墨止与他们同行便是要省出一路餐饭,如此虽也不坏,但师门已将银钱备得充足,不需让人也可自足其用,徐浣尘一时想之不透,便索性不再深思,如此一来,心静澄明,反倒自得自在。 这一日骑行大半天,已至午后,徐浣尘计算着还需三个时辰方可至下一个驿馆,于是便道:“我们距离长松驿还有些距离,若是日暮前不能抵达,便只好荒野露宿了。” 而那三人中最末一人季风波此刻却是勒马笑道:“徐少侠有所不知,我们今日日暮前莫说是长松驿,连扶阳驿也到得。” 墨止看了看手中地图,扶阳驿尚在长松驿之后,相距数十里,已是离钦阳城极近的一个驿馆,抬眼再看看此刻几乎欲要日暮的天色,不禁奇道:“今日能到驿站歇脚,便已不易,如何还能到更前边去?” 朱韬笑道:“这个便是墨兄弟不知的了,只管跟着我们兄弟三个走吧,决错不了的。” 五个人虽朝着西走,但路途遥遥,不下千百里,即便快马驰骋,也需月余,然而侯长明等人立功心切,行走不过十日,生怕天大的功劳被让人抢去,便想要带着徐墨二人折走他途。 原来这三人早年间便同行江湖,皆为赏金游侠行列,日日穿林渡河,求的便是要快人一步,早探听得各处小道,往往皆通达顺遂,若无这三人指引,外人绝难体察。 只见复行不过数里,见一山壑,其外长草荒木郁郁葱葱,将这狭窄入口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透过期间却是别有洞天,只见这是一处一线天峡,仅容五人鱼贯而行,这条路虽狭窄,但曲曲折折地却是大势朝前,如此直走,却比在大道上盘绕省力得多了,墨止一见,不禁喜道:“竟然还有这般便捷的路途!” 随机转过头朝着徐浣尘笑了笑,原来他伙同着这三人一个原因,也是赌着会有自己不知的近路存在,徐浣尘见他满脸得色,也不理会,只是冷着脸庞走在前头,墨止撇了撇嘴,也跟着走了进去。 此时暑热难耐,几人疾行大半日,已是口干舌燥,而这一线天之下却是清凉遮荫,脚下还有清泉叮咚,几人先是大口狂饮,才复前行。 侯长明边走边笑道:“两位兄弟,如此近路我们可是省出了多少时间呐,其他人可没有我们兄弟几人这么熟的路。” 他这话所说,实则是炫耀自夸,旁人皆不及他们这般给墨止便利,要墨止记下这番恩情。 而墨止自然也是应道:“这是自然,三位大哥都是侠义汉子,在下必定与李七襄前辈秉知三位大德。” 徐浣尘跟在最后,听墨止一路上净是拿李七襄挡箭,可推本溯源,墨止与李七襄不过一面之缘,哪里认得,若是到了钦阳,侯长明等人吵嚷着叫墨止前去引荐,岂不是露馅?他虽江湖经验不足,但生性严谨,料事于前,此刻不免担忧。 众人方行至一半,却听得头顶一阵咯啦啦的石块声响,随即听得几声脚步声响,侯长明侧耳倾听,约莫有两人的脚步声,但各自奔驰甚快,好像各怀身法,连忙站定脚步,心中担忧若是自己几人在这一线天底部被人从上偷袭,可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 头顶脚步声一阵纷杂,却是在这裂隙处站定,一个极是苍老的声音传来,语气之中净是慌乱愤怒,但饶是恼怒,却已经中气不足,显然气力不济,似是已经受伤:“你怎敢对我下手!你我相识多年!为了这一块牌子,一个名头!” 而另一个声音则更显年轻,话语之中满是狡狡笑意:“为了一个名头?难道你还看不明白?日后江湖中执牛耳必是侠义盟,为着日后生活,你还不送我一阵顺风?何况你留下那些魔道妖人不杀,显然已是与他们暗通款曲,我今日除你乃是践行侠义之道!” 众人听得吃惊,显然头顶山丘之上,两人竟是动手搏杀,虽不知具体如何情由,但事关侠义盟,五个人当即各怀心思,静神倾听。 “师门之中只剩你我二人,那些人你也见了,无非是些老人孩子,哪里是什么魔道,你又何必要将他们一并打杀了?你如此狠毒,还有脸加入什么侠义盟!你与侠义二字又有什么相干!你不怕江湖耻笑么!”那老者越说气力越是低迷,说到最后已是虚喘连连,但话语之中怒意却是愈发盛大。 年轻人哈哈一笑,声音却是颇为清脆,但杀气却也渐渐显露:“那些人是不是魔道,我其实并不关心,可我关心的是,盟里说他们是魔道,我便要去斩杀,老人小孩便不会是魔道么?他们曾与魔道妖人并处,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那年轻人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至于你嘛,此地人烟罕至,你死了又有谁知?让人只会说是魔道所为罢了,你救下魔道,最终却被魔道所杀,我回去必定通秉莫大侠,将你厚葬入土,也不枉你侠名了!” 墨止虽不明情由,但那年轻人话中语气却是这般蛮横残暴,让他不由得想到乌袖镇惨案当夜,那策动血鸦的飞羽盟盟主孟展,一想到这些事由,心中怒恨交杂,脸色骤然而变,几欲冲上去将那说话之人就地斩杀方才泄愤。 徐浣尘见墨止脸色倏地变了,整张脸通红发紫,眼眸中更是怒意如炽,不知他为何如此,连忙摁住墨止肩头,示意他万不可出声。 墨止连连粗喘,这才勉强压下心中那翻滚着的熊熊恨意,但山崖之上,那老者仍自喝骂不休,但说道最后已是再无力气。 忽然风中一阵犀利锐响飞驰而过,这般破空之声如此急劲,即便是墨止等人藏身峡底也听得分明,想来是那年轻人终于听不下去,痛下杀手,随即便是一声血肉爆绽之声,那老者惨呼一声,便再无言语,想来是已被一击致死。 众人互相望了望,虽都是武学之士,但自问要在手中发力一招制敌尚且不易,更不要说一击取下人命,峡上之人究竟何人,终是不知,但众人心中自忖均非其敌,若是被人发现更是无从还手,于是各自屏息不语,待得头顶再无声响,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才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去。 第六十九章 荒野 待得众人穿峡而出,天色已近昏暗,这一线天峡顶,却是座山峰,绵延极长,但并不险峻。 墨止一言不发,跨马便朝着山上疾行,侯长明等人看得焦急,呼喊几声,见墨止竟全不回应,也只得匆匆追了上去,可墨止此刻心中有气,哪里顾得上等他们,只管策马爬山,霎时间便拉开十几丈的距离,所幸山丘并不甚高,众人始终得见其背影,故而还跟得上。 墨止纵马行不多时,便到了山顶,却见山顶上是一片极其茂密的树林,一条狭长裂缝穿过山丘,便是方才众人得见天日的一线天之所,若不是众人从其间穿行,旁人见了,实难发现这脚下别有洞天。 此时山顶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味,只见一道狭长的血迹自山崖边,一直延伸到一株桑树边上,长逾数丈,宛若红蛇,触目惊心。 墨止下马过去,只见一位红衣老者颓然坐在树下,早已亡故多时。 众人尚未靠近,已是被浓烈的血腥气冲得一阵呛鼻,却见那老者几乎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下里流血如湖,老人的须发皆被血液浸泡得黏在一处,而更为骇人的是,这老者胸前至左肩,竟是被一股莫名巨力撕扯四散,此刻缺了半边胸膛臂膀,鲜血仍自汩汩流出,好似一眼行将干枯的泉水一般,两截断骨从血肉中穿刺而出,荧荧白光显得甚是恐怖,更兼此刻日色昏默,朦朦胧胧之下更显得阴气森森。 众人一见,无不背生凉气,侯长明等人虽久游江湖,但何曾见过这般凶残的手法?再看这一地血迹,笔直地从山崖边延伸至此,想来是这老者受了如此重创,竟还一时未死,爬到此处,方才咽气,似是求生之念剧烈,又似是怨念难消。 众人望着这一对翻白眼珠,空洞无神,血丝遍布,已是暗自心生凛冽,而几人中,数徐浣尘心境最是沉稳,端看多时竟也心生恐惧,生怕瞳仁蓦地翻转出来,与自己对望,当下连忙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墨止虽与这老者素不相识,可眼见着此人这般凄惨,心中霎时间便想起乌袖镇之中种种惨状,当夜孟展策动血鸦骤起突袭,便也是打着查探魔道的名号,行侠义之名,昨日今日,一般无二,此刻满地鲜血,借着皎洁月色,折射出冷红光芒,映得墨止脸庞已是阴晴不定,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遍地鲜红,便如同那一夜之后的乌袖镇一般。 这般血淋淋的侠义。 墨止心乱如麻,一时不语,徐浣尘望了望这老者缺失的胸膛和左肩,心惊之余,却也横生疑窦,他心中暗暗琢磨:“什么武功,竟能将人体撕扯成这般模样?肉体残毁至此,倒像是某种力道由体内迸发,自内而外将身躯爆裂而开,可思索方今之世,哪里有这般有内而发使人肉体炸裂的武功?” 侯长明见墨止一路上极是机灵,口齿之灵便机巧,更胜许多成年侠客,而此刻居然对着一具尸体面色倏忽变幻,眼眸之中时而迷惑时而杀意腾腾,大是不解。 其实他却怎知,此刻墨止天人交战,心中好似狂风卷黄沙一般,躁乱几欲疯魔,脑海之中乌袖镇的惨状、父母的尸身、血鸦的瞳孔、孟展的笑声、沈沐川和孙青岩离去的背影,种种因素汇聚一处,闪回不休。 不自觉间,汗水竟是顺着臂膀滴落到了地面,指甲亦是深深地陷入手掌之中,直直刺入血肉。 徐浣尘方才盯着遗体思索,半晌也想不透究竟是什么武功能将人撕扯成这般样貌,但听得墨止在一旁呼吸之声渐渐沉重,几如低吼,一望之下登时大惊失色。 他二人同出一门,功法一脉相承,心中猛地一阵大惊,宗门之中早就言及走火入魔之说,便是功法修习之时绝不可受外物侵扰,否则经脉逆转,血气浮涌,轻则残废,武功尽失,重则身亡,魂归九幽。 可此时墨止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眼中闪烁不定,显然已是心魔横生,徐浣尘并不熟知墨止身世,更不知此刻他如何触动心中逆鳞,竟是忽而入了乱心境地,只道是他骤见鲜血,引得五内如煎。当下连忙掌抵墨止后背,欲要以自身功力,助墨止平心静气。 然而掌劲方才输入墨止体内,徐浣尘竟是心中剧颤,原来此刻墨止体内经脉之乱,几如千军独木,四海鼎沸一般纷纷踏踏激荡暴走,狂乱之劲前所未见。 徐浣尘心中一沉,他从未料到墨止内力竟达到这般。深厚境地,如此狂乱的内劲,如同湖海沸腾难以遏制,只怕是御玄宗长老亲临,亦难以平复,自己功力方才入体,登时被一股狂暴的力道反噬而来,如同凶恶的野兽一般,徐浣尘“啊”了一声,手掌被反震回来,胸口也是一阵剧痛,脸色瞬间化作惨白。 墨止此刻眼前竟是那些凶恶之相纷至沓来,血腥淋漓,只觉心中怒恶之气攀升飞跃,再也控制不住。 便正当此刻,忽地一股暖流自百会穴融融自生,一股清凉之意自璇玑穴缓缓腾起,一股柔和之力自涌泉穴翻腾而上,这三才大穴之中竟是陡然间各自生出一股不同内劲。 墨止神识一明,脑海中那般狂恶乱相陡然之间清除无踪,但饶是如此,这一番天人交战,却比历经恶战更为疲累,颓然间便跪倒在地,汗水顺着面颊滴落如雨。 侯长明等人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间更不敢发出丝毫响动,此刻见墨止眼中复有神采,这才上前问道:“墨兄弟,你还好么?” 墨止此刻神识恢复,体内劲力也渐次平复,只是丹田处却隐隐作痛,但比之方才已是无比舒适,于是点头苦笑,说道:“不碍事,不碍事。” 徐浣尘见墨止自那般迷乱躁动之际,居然自行恢复,极是吃惊,须知方才那般,便是宗门所说的走火入魔,心魔作祟之间,实是生死一线,若无精纯功力为外助,几乎是必死之局,可为何墨止竟能自行复原,实是匪夷所思,当即对眼前这位同门再生出几分好奇。 墨止自入魔中苏醒,体力恢复倒快,此刻已是站起身子,说道:“我们将这前辈埋葬了吧。” 他此前心中想到镇中父老及自己父母,哀怜之情推己及人,故而对眼前死者更是悲戚,当即拾取许多石块,将尸身草草盖过,算是一处极简坟冢,墨止对着坟冢拜了拜,说道:“前辈濒死之际,仍心念旁人,我虽不知您是何人,但......唉......”他开口欲言,但一时之间脑海之中竟是再度一阵烦乱,竟也不知如何措辞,只得长叹一声,又是拜了一拜,这才离去。 此刻冷月横空,荒野渺渺,众人马踏平原,步履星河,耳边风声渐急,此地已近西北边陲大容关,风沙渐狂,尤其是到了夜间更是风狂沙恶,好在扶阳驿已是不远,几人便策马前行。 众人经历方才一事,各自默然,侯长明等人见惯搏杀,方才那老者死状虽惨,却也不至于动摇心旌,可徐墨二人却是各怀心事,闭口不言。 忽然几人耳听得一阵呼啸声起,马蹄杂沓,金铁交鸣之声猝然响起,远处竟是再起烟尘。 黄沙莽莽之中,率先冲出两骑人马,随后烟尘溃散,又有十数骑人马追赶而至,显然是互相争斗,荒野死决。 徐浣尘远远望去,却见那两骑之中,为首一人,居然是个貌美少女,虽是银月朦胧,却也得见这女子生得皮肤白皙,面貌娇美,此刻娥眉紧蹙,美目含怒,一头乌发飞扬夜间仍是光可鉴人。 只是这女子美则美矣,眉宇之间却似蕴含几分煞气,映得原本娇美的面庞多了几分飒爽果决的英武之气,此刻身着铁灰色闪缎长袍,胯下一匹青鬃骏马,周身围着三名敌手,那三人各戴兽毛尖帽,身上所披的衣衫也多装饰皮毛,面貌均是高鼻深目,曲发短须,看着不似中原面相。 而那余下一骑,更是好认,那人生得恍若肉山一般,双臂几如小树树干一般粗细,头顶半秃闪光,生得一副苍髯,魁梧壮健至极,连同胯下马匹都好似驮马一般大小,可纵马疾行,居然踏风扶沙,奔驰甚速。 此人身量约莫当有丈余,手中倒拖一柄六棱熟铜棍,只不过这说是棍子,若要他使来,则需碗口一般粗细,在空中舞得猎猎狂响,宛若一道暗黄色光幕一般,此刻竟是以一人之躯,挡住身后十几骑人马追击。 而那追击的十几人,也是浑身兽毛衣衫,口中呼喝的也非中原话语,咕噜咕噜地听不真切。 侯长明说道:“那是北桓的骑兵,墨兄弟,北桓乃是游牧民族,骑兵甚是凶悍,我们不宜再耽搁功夫,不如先去驿馆为上。” 墨止抬眼望去,见那两人合战十几个北桓骑兵,却也战得平分秋色,那少女看着纤腰一搦,劲力却是丝毫不弱,手中使一条亮银点金枪,此刻竟是舞得如同梨庭扫雪,银光烁烁,极是潇洒俊秀。 枪尖扫处,连点周身,三名围攻的北桓骑兵,竟是当场被挑飞半空,横尸黄沙,而那壮汉手中铜棍更是骇人,棍风劈空,呼啸如同虎吼,挨着一下只怕便要筋断骨折,只不过以二人之力欲要合斗十几个骑兵,实是不易。 墨止说道:“那两人都是中原人士,受外族围攻,我们不可见死不救。” 当即也不管侯长明如何说,便拍马迎上,侯长明等三人暗自叹气,他三人只是求个功名而来,却不曾想遭遇这么多事,此刻颇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可既然已然涉身其中,便也各自抽刀迎上。 墨止掣剑在手,策马近前,此刻那少女周身再度围上四人,那少女枪法虽精,却也只能得个守势,银枪乱舞之下,背身终是显露破绽,北桓骑兵极是骁勇善战,这一个寻常破绽,当即便有三条弯刀挥至。 墨止与徐浣尘共同上前,剑尖颤动之处,所使的皆是御玄宗之中的精妙剑招,转瞬之间,竟是已将三名偷袭骑兵挑落马下。 少女听得背后风响,本自觉非得受伤不可,但回身却见徐墨二人已解决背身疏虞之处,低声说道:“多谢!” 众人无暇细说,眼前银光晃晃,竟是又有七八人杀到近前。 第七十章 怪力 黄沙漫漫,寒月无情。 此刻荒原之上,沙影激扬,几乎如同拔地而起的奋势黄龙。 那少女一袭灰袍,甚是飒爽,眉宇之间横生煞气,手中银枪星点似雨,起落之间已是连挑数名北桓骑兵,这几路枪法使练开来,全无丝毫虚招,一举一动净是直指要害,而这招招实打实的进攻路数,北桓骑兵竟无招架之功,可见少女枪法已是洗练精干,果决万端。 而与她同行的那肉山般的壮汉,看着年岁却是远大于这少女,已是四十几岁的相貌,可饶是如此,双臂仍浑如铜浇铁铸一般壮健,一条熟铜棍捏在手中,呼呼风响,声威并重,却又好似轻若无物,若非极强的劲力相续,实难为继。 此人铜棍舞动,周身刮起一阵旋风,墨止看得震惊,他从未见过这般狂猛的力道,即便是那日御玄宗所见的黑衣人,那五丁开山掌的澎湃掌劲,比之眼前壮汉也是落了下乘,但若是论及刚柔并济的高深修为,眼前这壮汉却又是大大不如黑衣人了。 墨止众人此时已是临近西北边陲之地,此地胡汉杂居,紧挨着的,便是以游牧掠夺著称的北桓部落,这游牧部落横跨西北至北境一线,领地广阔,骑兵精勇,此刻眼见着黄沙之中竟是又窜出十几名北桓骑兵,口中呼号,马跨弯弓,显然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少女和壮汉而来。 墨止不禁心中暗道:“这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的教这域外白奴这般疯狂?” 但思索无用,此刻已是数名兵丁攻至眼前,墨止一个惊醒,手中长剑不免稍稍一慢,但北桓兵勇何等勇悍,登时已是三条长矛、两柄弯刀攻袭到了眼前。 徐浣尘星目横撇,剑比身快,半步抢上,侧进折行,拦在墨止身侧,手中长剑连挽银花,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剑身一化为三,犹如银龙一般架在那几杆兵刃之间,徐浣尘口中一声低喝,内劲传至剑身,攻来之兵几声脆响,竟纷纷断折,徐浣尘这一招所用的,乃是凝光剑法中一招“一气化三清”的路数,墨止自洞中石刻中虽曾得见,但徐浣尘以这般年纪竟使用得心应手,殊非易易,墨止口中不言,心中却也钦佩。 “好小子!好剑法!” 那壮汉忽地一声叫好,竟是恍若平地惊雷一般振聋发聩,此人声若洪钟,气势充沛,再看他手中铜棍少说也有数十斤沉重,他挥舞多时,气力竟然毫不衰竭,这等修为,亦是力压众人。 这一声呼啸声透云端,连北桓骑兵那嘈杂的呼号声亦是被登时压过,数人被他气势所夺,呆立原地,壮汉哈哈大笑,手中铜棍平扫而过,径直将那数人头颅打得歪瘪变形,眨眼之间便已毙命。 众人一看那壮汉周身少说也围着八九名骑兵,几如铁桶一般,但他竟仍心有余暇,关注着墨止等人,可见仍是游刃有余,举止不乱。 可大漠之中呼喊声仍不停息,北桓骑兵源源不断地纷纷杀至,墨止看得着急,回身一瞅,此刻季风波与朱韬二人皆已受伤倒地,只余侯长明一人抽刀拼杀,这三人虽在劲力之上不弱于己,但论及招法精湛实则不堪大用,此三人着眼皆是名利,但此刻生死当前,三人竟也不弃彼此,这般所为却也当得起义气二字。 墨止方才所见那老者身亡,此刻心中正是哀惋,只觉得那老者必定是被不义同伴出卖致死,此刻见那三人竟团结相互,朱韬与季风波虽倒地,仍自挥砍钢刀驱赶敌手,侯长明也是左右格挡,替身后两人抵下诸般杀招,但此人手劲虽大,武功却着实庸常,此刻早已左支右绌,眼见左右双肩顷刻间便皆中招,鲜血迸出,钢刀掉落。 墨止心中一豪,对这三人大为改观,他本想着待得临近钦阳,便将三人穴道点住,扒下三人麻衣衣衫,自己与徐浣尘穿上,便可潜入英雄大会,但此刻思忖而来,却觉得自己反倒远不及三人磊落,当即纵身一跃,便来到侯长明身前,人在半空之时,长剑斗然抛出,掌劲随后而至,正是雍少余当初所教导的“二陵风雨”,剑掌齐出,这招式何等精妙,三个围攻的兵丁登时口喷鲜血而亡。 “好啊,真他娘的好!” 那壮汉又是一声叫好,正是看到墨止显露武功,他生性粗豪,并无点墨于胸,看两个少年虽是年纪不大,可功夫却精妙端稳,不由得张口大夸,可没说几个字便词穷,只是几句粗话倒是张口就来,于是便也不加修饰,这般呼号出口。 那少女却是听得微微皱眉,待要开口,但那壮汉手使铜棍已是豪兴大发,棍舞若万丈金光,带动周身气旋,扬起黄沙斑驳,在身侧如同一颗大球逐渐汇聚。 北桓骑兵看得口中呜呜哇哇地大叫,纷纷挺身相搏,想来是北桓人性子好勇斗狠,不惧强手,但那铜棍何等力道,只听得四下里一阵兵刃碎裂之声噼啪响起,伴着声声惨嚎,已是十几人倒飞出去,竟是手臂连着兵刃一齐断折,余下众兵勇眼见这壮汉这般凶悍,这才心生惧意,纷纷策马遁逃而去。 “痛快!真是痛快!一群鞑子真是不要脸!呸!” 壮汉冲着骑兵背影大吼逞雄,但北桓马快,早已奔出十几丈远,再听不见他丝毫吼声,只留下满地横尸。 壮汉连骂几句仍不解恨,正要再度开口,身边少女却是正色说道:“山叔叔,莫要再骂了。” 众人方才悍斗无暇,此刻听这少女开口言语,才听出话音清脆悠扬,极透人心,但话语之中却无丝毫柔媚之气,反而刚毅非凡,便好似丝竹奏战歌一般与众不同,行止之间,飒爽飘逸,一番风度远胜世间许多须眉。 “诸位,多谢!” 少女朝着徐墨二人拱手称谢,而这行的一礼居然是男礼,但众人见她气度飞扬,翰逸神飞,一时之间竟也不觉有异,徐浣尘拱手说道: “客气了,阁下二人武艺高明,还未请教。” 少女娥眉微蹙,似有难处,说道:“我们二人并没有什么师门来处,遇到这群鞑子实属凑巧。” 这话语一出,众人心中倒也了然,显然少女并不愿透露底细,二人功夫这般不凡,北桓人追杀得又是如此急迫,必定身份不同凡响。 其实江湖之中,隐藏师门来历并非稀奇,只是方才众人联手退敌,此刻心中已有敌忾之谊,但话语之中,少女却是神情冷淡,似乎丝毫不将这相救的交情放在心上,众人心中不禁各自略感不悦。 那壮汉却是笑道:“你们两个娃娃,功夫高的很呐!只不过比我们还差不少,哈哈,哈哈!” 这汉子年岁虽长,但性子憨直,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道什么,全没在意听者的心思,其实方才他巨力退敌,众人各自都知道,此人功力之高,即便己方五人联手,亦非匹配,但此刻听他这般说,却是着实感到不快。 侯长明哼了一声,说道:“说我们不如你,你倒托大!来来来,我看看这铜棍子有几分斤两!” 从来皆是同行成仇,其实武道亦是如此,相同武功路数之人遇见,难免各自不服,侯长明人送外号“摧峰手”,赞的便是他手劲极大,力可摧峰。他自然知道这壮汉一身怪力,武艺远在自己之上,但此刻听他语气,却是由衷恼怒,故而提出观看铜棒,谅他一根铜棒能有几十斤来?如此一来,便不必与他较技,又可展示自家武学,实不弱于人。 壮汉笑道:“我说的是那两个娃娃,你的武功可不大行。”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山叔叔,不要再说啦,再说你又要得罪人了。” 壮汉闻言,倒显出疑惑之色,说道:“怎的进了关,连实话也说不得?他武功本就差得紧。” 侯长明听他二人对话,显然极是轻视自己,登时火冒三丈,怒道:“说什么我功夫不行!我倒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说罢,抬手便朝着壮汉手中的熟铜棒掠去,这一番下手,掌劲带风,他欲要一鸣惊人,已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力道,可壮汉仍是哈哈一笑,说道:“你功夫不好,脾气却大,你要看,我便给你看!”说着,手上一松,任那熟铜棒自然倾倒。 侯长明本以为壮汉若要为难自己,松手一瞬便要再推上一股力道,介时力随棒走,可就殊难接住,但见壮汉只是五指齐松,铜棒倒斜,心中暗暗发笑:“你一条棍子最多三四十斤分量,莫非还真能压垮谁了?”当即掌劲运足,一把便握住那铜棍端处。 岂料只是堪堪接手之际,掌源处便如同被人持大锤猛然轰击一般,臂上如担山岳,一股极其沉重的大力,顺着棒势倾轧而至。 侯长明整条手臂连同肩膀、胸膛一线,皆是一阵轰然剧颤,口中闷哼一声,连双臂齐上也来不及,连忙缩臂退开,连退三步,才堪堪站定,心中大为惊惧,方才那一根铜棍似是有千钧之重,自己若是放手慢些,仿佛就要被压作肉泥,惨死当场。 那铜棒被他方才以十成的力道托举,竟未曾停滞片刻,便疾疾倒下,虽是挨着黄沙,却陡然间陷入地面数寸,霎时间如同被镶嵌在地面上一般。 “哈哈哈,说了你不成吧!”壮汉长笑几声,伸出大脚,在沙土上一铲,整条铜棍“通”地一声闷响,立时倒竖而起,徐墨二人看得分明,对望一眼,这般力道可不就是一力降十会的法子,有这等雄沉之力,任你如何剑法花样来到,都只一棍破之即可。 少女拱了拱手,说道:“得罪,只不过我们二人实是有不可说的缘故,今日就此别过,日后若是有缘,定当重谢。” 说罢,单手一抓缰绳,飞身上马,她的身法却是轻如飞鸿,与那壮汉极为不同。 银月之下,寒风吹彻,少女玉面生寒,朝着众人淡淡一撇,便打马疾驰而去。 壮汉瞅了瞅徐墨二人,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双脚一跺,整个人飞身便上了自己那匹高大异常的驮马背上,驮马一声嘶鸣,壮汉双腿一夹,驮马四蹄乱蹬,也随着少女远远行去。 “真是两个怪人......”墨止暗暗说道,便回身去检查侯长明三人伤势。 第七十一章 夜语 扶阳驿站前,灯火昏暗,仅有的几支火把在夜间风沙之下,显得飘摇明灭,似是时刻便要熄灭,远处的黄沙漫漫,是边陲之地最常见的画卷,此刻夜中狂风疾吹,普通黑雾般的沙砾呼啸着与天幕浑然一体。 驿站之中隐隐传来吆喝笑骂之声,显然虽是时至深夜,竟仍欢娱酒宴未停,一股浓重的烈酒味道萦绕在这孤僻驿站四周。 店小二支着头颅,眼皮不住地打架,早已困倦,但眼前厅堂之中,仍有十几个大汉,猜枚斗饮,酒兴正酣。 店小二在这驿站中早已待了数年,深知此地边陲广远,所居的不是外族异人,便是粗野莽汉,一个也得罪不起,故而自己连着几次瞌睡中,头磕柜台,也不敢说出哪怕半句异议。 那十几个汉子虽非北桓族人,所说的皆是汉话,但话语之中极是粗野,每每到来,皆是呼啸相聚,饮酒食肉,不折腾到半夜时分绝不离去。 这般穿着行径之人,近几个月来往甚众,据说是叫做侠义盟的江湖门派,店小二自也不愿多做打听,他在此地见多了武技相斗,拳脚之下生死难料。故而早就了然知多错多的道理,只想着平安度日便可,期盼着这一夜千万莫要有什么事端才好。 “大哥,我看这英雄大会没几日便要召开了,也不知这一次江湖上都能请来哪些大家?”众人饮酒谈天,其中一人忽然说道。 十几人之中,为首大哥手端粗瓷大碗,猛地饮下一盏,口中“嘁”了一声,笑道:“嘿,以咱们盟主在江湖上的名望,只怕是三大宗门都要给些面子,何况这一次情况紧急,据说魔道势力来头不小,咱们侠义盟里五个红衣之中,已有两人带队出关搜寻魔道,多日过去竟全无音讯,盟主这几天也着急着呢!” 众人一听“魔道”二字,都是连声咒骂,大多是喝骂他们平白无故又要生事,害得自己也不得消停,为首大哥大声说道:“别的不说吧,就说前几个月,魔道凶星青辰就传说曾在西境现身,当时咱们侠义盟还未结成一派,各自叫做‘赏金游侠’,当时仅仅那一个青辰,居然伤了二十几名游侠,竟都没能拿住,若是魔道这次将三个凶星聚齐,只怕还真不好对付!” 而一旁角落里,坐着一个俊朗少年,听到此刻,好似来了兴致,提声问道:“哦?青辰曾在此现身?那后来却又如何被他走脱了?”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角落里的少年风尘仆仆,虽是一身白袍,却是风沙之中化作灰黄颜色,但面相清灵飞扬,虽沾染尘埃,却绝非久居塞外的样貌。 众人一看,便记起来,这少年方才不久才顶着风沙赶来投宿,随行五人中,倒有两人身上带伤,此刻同伴已各自回房,只剩下他一人偏坐一隅,此刻才突然发问。 众人久在塞外,见得惯了带伤之人,故而此刻倒也并不多想,更不深思眼前这少年究竟是谁。 “小子,你倒问得关键!”领头大哥一拍大腿,笑着说道,“魔道青辰,乃是当年正魔大战之中余孽,虽是被澄音寺祖鸿大师打伤,但其功力仍是不俗,当时围捕他,我也曾在场!” 旁人听得他这般说,骤然间来了兴致,纷纷吆喝着要他说个分明,那领头大哥喝了酒水,此刻正在兴头,见众人相求,不禁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当时在咱们赏金游侠里传的消息也是极响,这老魔头隐藏了十多年,也不知如何就突然现身,据说先是屠戮了江南一个镇子,又是在江延城连咱们莫西东大侠都打败了!” 旁人一听,各自惊呼:“莫西东大侠的身手竟都输了!” 只有那少年听到此处,却是微微皱眉,似乎并不采信,听得江南一镇惨遭屠戮,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悲戚。 领头大哥大大点头,说道:“正是!据说那青辰十几年间武艺反倒长进,从江延城一路到了咱们西境一带,行事极是猖狂高调,此人乃是咱们正道公敌,我们哪能容他?何况此人身负极其厚重的赏银,自然也不可放过,当时便聚集了三十几个好手,在大容关埋伏于他,我们知道青辰是暗器名家,故而专门布了个铁网大阵,专门破他暗器!” 左首的汉子一听,随即叫道:“我知道!这铁网子极是厉害,寻常刀剑都不能破开,据说是......据说是,什么大师专门铸造的家伙事,如此一来,青辰必定跑不脱了!” 那少年却是笑道:“你不曾听他说,青辰伤了二十几个人还是走脱了,这几面铁网子,如何困得住这等高手!” 众人一听那少年话语中却好似向着魔道,各自斜睨不悦,领头大哥白了那少年一眼,但却也不得不低声言语:“不过要说起来,青辰的确有些手段,当时那天罗地网阵可说是周密至极,可就是困他不住,我虽在场,但却看不透他那妖术,也不曾见他手法如何变动,但铁菱却分分明明地绕过铁网,径直插在一众兄弟背门之上,所打的皆是心俞穴的方位,如此便折了十几二十个兄弟,几乎都是在转瞬之间。” 少年闻听点了点头,似乎颇为得意,但一旁众人见他如此,却纷纷不满,各自说道:“你这小子,听魔道逞凶,倒好像得意,你到底是哪边的!” 这少年自然便是墨止了,此前他带着众人来此投宿,他与徐浣尘二人取包袱中的疗伤药物给朱韬和季风波敷上,便各自休息,徐浣尘为人沉静不喜交际,回到屋中便再不言语,墨止单个无聊,便溜到外首,听一众侠义盟帮众闲侃,本置身事外,但恍然间听闻孙青岩的动向,不由得认真起来,此刻听孙青岩以一人之力挫败赏金游侠几十人的围捕,不禁心中大喜,竟现于颜色,引得众人不悦。 他一见眼前众人呼喝逼问,也并不慌乱,他自离家至今,所见凶险只怕早已超过旁人十倍,此刻情形反倒轻松,于是笑了笑,说道:“你们几十个人抓不得青辰,便来为难我一个孩子,我听那大哥讲得精彩,故而神思投入,又有什么打紧?后面又如何了?” 众人虽一时听得赏金游侠进攻不利,愧中生怒,但眼见墨止的确年纪不大,想着一个稚弱孩童,能有几分见识,便各自哼了一声不再理睬。 领头大哥听墨止夸他话语精彩,心中却也少了几分恼怒,再开口时,更是添油加醋,将那一日如何激战,孙青岩如何使用妖法投掷暗器,一一说得极是玄奥,一会说暗器带着阴风,能伤人气海,一会说暗器长了眼睛,能自寻穴道,几句话下来,孙青岩好似便是幽冥厉鬼一般,眼睛瞅着谁,暗器便登时百步取下性命。 身侧众人自然听得噤若寒蝉,纷纷叫嚷着魔道妖孽果然诡异,只有墨止听在耳中大觉自豪,想来那孙青岩的暗器功力自然远胜自己百倍,眼前众人武功粗鄙,如何是孙青岩手中铁菱的对手?是以连摘星手的来去路数都看不真切,还道是什么妖法。 墨止心中暗想:“聚集乌合之众,摆几张铁网子便想围捕只怕的确痴人说梦。” “后来呢?那青辰又逃往了何处?” 带头大哥一听,却连连叹气,说道:“说来惭愧,我们几十人围捕不力,教青辰逃了,但当时李七襄前辈却在场,将青辰拦了下来。” 众人一听,大大放心,笑道:“李前辈功力通玄,必定将青辰打杀了吧!” 带头大哥摇了摇头,说道:“青辰武艺虽强,但相较之下却敌不过李七襄前辈,但那妖人确确实实一身妖法,连扔了几枚黑丸出来,其间蕴藏着滚滚黑气,一经触碰便熏然大作,遮天蔽日万物不见,故而给他逃了。” 墨止方才听得李七襄亲自拦截,本大为悬心,李七襄功力之高人所共知,再听到孙青岩虽是不敌,却也可脱身,便再度放心,大大松了一口气。 离他近些的麻衣武者听到他长出了一口气,本欲责问他为何频频相向魔道,但此刻驿站大门竟是被一股外力轰然震开,狂风霎时间灌入厅堂,惊得店小二从柜台上几乎摔倒,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朝门口望去,也便无人理会墨止方才叹气之过。 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着侠义盟红袍,领着数名麻衣门众,墨止见此人生得满脸灰白,混若病鬼,阴恻恻地冷面扫视,如同僵尸一般,看了便一阵不舒服,再加上他这半死不死的面色,搭上一身艳红长袍,更是极不协调,登时挪开目光,并不与他相视。 而屋中一众麻衣尽皆起身,领头大哥施礼说道:“无逢护法深夜来到,不知有什么差遣?” 那病鬼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众人,缓缓开口,话语也是如他面相一般阴冷刺骨,不带丝毫生气:“魔道猖獗,你们几个倒过得潇洒。” 说罢,抬手一挥,红袖兜头便朝着领头大哥天灵扫了下去,但饶是这一甩衣袖的力道,却是似缓实急,带着极强力道,领头大哥闷哼一声,竟是被打得头骨碎裂,不及多说半句,竟自倒地而亡。 墨止吃了一惊,他哪里想到,方才还言语凿凿的大好活人,竟然被顷刻间一击毙命,想来这病鬼所甩不过袍袖,但若是功力修习至颇高阶段,即便这等绵柔之物,亦可蕴含力道,此人功力想来极高,但如此对待同门,却是他从所未见。 一众麻衣此刻更是吓得不敢多说半句,强自按下心中惊悚,低垂束手,生怕哪一下再惹得这病鬼不悦,便凭白丢了性命。 那僵尸病鬼眼神如同一条滑腻腻的毒蛇,阴冷歹毒,扫视得众人背脊冰凉,墨止虽未与他相视,但仅仅看到片刻间所言所行,已是心中大感恶心,但如此功力自己实非其敌,便伏在桌面,如同醉倒了一般。 病鬼看了几眼,便冷冷说道:“你们觉得围捕青辰失败,还是件谈资不成?要你们在此显摆的吗?我们这几日在关外除魔卫道,你们倒在此寻欢作乐,你们可知,我们有几十个兄弟,都被魔道在大容关外捉拿住了!” 众人闻言,齐声说道:“我等愿追随柳无逢大人,出关除魔!” 第七十二章 夺门 那红衣病鬼名字叫做柳无逢,他一双柳叶儿似的眼睛冷冷地扫过眼前众人,眼眸之中几乎不带丝毫情感,和僵尸几无二致,即便是不与其对视,墨止都感到一阵不适,心中暗暗说道:“侠义盟名字叫得好听,可门下怎竟是这般怪人?” 柳无逢扫了眼前众人几圈,口中阴恻恻地说道:“等你们几个草包去关外寻我兄弟,只怕他们只剩下尸体给你们拖回来,你们几个先随我回钦阳,盟主这几日便要来主持英雄大会,若是再有疏漏,这便是你们的下场。”说着,便指了指此刻横尸一旁的领头大哥。 众人一见,早已心胆俱裂,各个一拜再拜,大表赤诚,左首一人连连拱手,小声说道:“却不知困在关外的几位红衣主子,该如何营救?” 柳无逢冷眼横撇,尖锐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倒孝顺,不过我那几个兄弟的功夫,抵挡数日也不成问题,你们几个此刻便跟我走,钦阳城里混得开了,自然有你们各般好处。” 墨止方才见他铁袖挥舞,便取下人命,已是知晓此人心性冷酷凶残,功夫更是超凡,但凡要以这等柔软之物使出刚猛力道已属不易,非得是江湖中修为极高的内家高手不可为之,若说是要一击之下取人性命,则更是难上加难,他素来知晓,但凡内家高手,必得养气炼精,往往都仙风道骨,面色红润,可眼前这人一脸活死人的样貌,哪里有丝毫名家风范? 好在柳无逢虽功力高超,却丝毫不把旁人看在眼中,他只是冷哼一声,便带着十几个麻衣门众出门离去,只剩下店小二一脸惊惧,和那具僵卧一旁的尸体。 此刻店小二早吓得面如土色,愣愣地瞧着眼前横尸,半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驿站之中,从喧闹到死寂不过一瞬之间,墨止望了望门外众人,此刻众人跨马西向,早已奔驰得远了,墨止这才问道:“店家,钦阳城离此处还有多少路途?” 店小二眼神一阵发直,半天回不过神,墨止见他着实是三魂不存七魄不再,竟是被这陡然剧变吓得宛若呆傻,不由得长叹一声,仰头一望,深夜月色如银,自他离家之后,所遇诸事实是令他大感迥异。 曾经在墨止心中,天下正魔之道早已分好,黑白界限极是分明,自幼他便听旁人讲过,正道武林,豪侠仗义,扶危济困,煞是潇洒,可数月以来自己所见所闻,却是让他心中暗生失落。 “侠义盟......侠义盟......” 墨止口中低声念叨着这三个字,口中喃喃低语:“若是起个名字就能自号侠义,这天下岂不是没有坏人了?这般侠义,又和作恶有何不同?” 言到此处,眼前又忽然闪过莫西东满脸狡黠的模样,和一路所见侠义盟门众嚣张跋扈,肆意人命的行径,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中一时混沌不清。 “若是能诛邪灭妖,我倒觉得并无不妥。” 墨止闻听这凉水一般的话语从背后响起,不必回头也知道必定是徐浣尘到了,这两位少年从相识起,便处处皆是矛盾,虽见面不多,却着实透着脾气不对付。 此刻听徐浣尘这般说,大违心道,墨止便皱起眉头问道:“可若是人人皆打着侠义之名,行凶残之事,天下正魔岂非混乱不分?” 徐浣尘扶了一把长椅坐下,说道:“师傅曾说,卫道之策,在于除恶务尽四个字,他老人家当年一念之差,给魔道留下一条生路,多年来已是自咎不已,今日魔道猖獗,想来便是当初未竟大业的缘故,故而我时常想着,若是可将天下魔道一举灭之,乃是至正大道,这其中难免有人命伤损,但既然所求的乃是正道昭炯,略有矫枉过正,或也并无不可。” 墨止说道:“可一路上你也见了,侯长明三人作威作福,方才这僵尸脸夺人性命也是眨眼之间,如此行径莫非称得上侠义二字么?” 徐浣尘说道:“除魔卫道,乃是大义所在,他们几人,小义有亏,但若能在除魔之事弥补,倒也算不得业障。” 墨止听了只觉稀奇,他难以相信当今天下第一宗门之中的第一弟子竟能说出这般话语,但看徐浣尘面色沉静如常,浑不似玩笑话,正是心中所想。 墨止说道:“可天下性命,又岂有大小之分了?莫非哪些人的命专为大义而死,又有谁家的娃儿生来便要被小义亡故?” 徐浣尘便又说道:“天下性命虽是一般无二,但若是因一时心慈,惜数命而舍芸芸众生,反放纵魔道复生,介时天下生灵涂炭,岂不是本末倒置?何况我们时常所见都并非全貌,有些你以为清白之人,其实可能并非清白,你且看江南那个被屠戮的镇子......” “江南那个镇子,便是我家!” 徐浣尘被墨止突如其来一声大喝吓了一跳,见墨止此刻脸色一片惨白,面容之上满是哀情,绝非妄言的样子。 徐浣尘素来全不关注旁人,一心所向皆是修道持正,旁物只道皆为过往虚幻,但此刻单单只是联想起那屠镇之事便已心惊,何况墨止竟是亲身经历,当下也一阵语塞。 墨止惨笑一声,眼眶中泪水渐生:“江湖之中,一直皆说,是魔道把江南乌袖镇夷为平地,是也不是?还说我家乡众人与魔道不清不楚,是也不是?” 徐浣尘回想起来,墨止所言,确与当初江湖通传大相符合,于是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言,我记得是飞羽盟通传天下,乌袖镇与魔道暗通款曲,借着行镖之名打家劫舍,掠夺银钱作为魔道复兴的军需之用,可一朝分赃不均,竟起了杀心,不料反遭魔道凶星青辰算计,屠戮了全镇性命,飞羽盟堂主孟展率部不敌,反倒被打得全军覆没,自己折断了四肢,侥幸逃得性命,这事当时在江湖之上传的极广,飞羽盟一时声望极隆。” 墨止听罢,怒到极处,回想起当夜孟展所说所为,只觉得胸膛之间似是生出一团怨毒的火焰,灼烧得他几欲窒息,他待要开口言说,但此刻心绪如同翻海倒波,心语繁杂,一股脑儿涌到嘴边,反倒不似往日话语机变,粗喘了几口大气,泪水颗颗滴落,这才说道:“如此我便明白了。” 徐浣尘问道:“明白什么?” 墨止说道:“当初孟展驱策漫天血鸦,袭击我家时,也说自己是仗行侠义之道,看来只要通秉‘侠义正道’的头衔,便可无忌所为。” 徐浣尘闻言,惊道:“你说什么?是飞羽盟驱策血鸦?袭击了乌袖镇?” 墨止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么?我家中父母,镇上百姓,他们犯了什么过错?怎就不甚清白?莫非人心是非,是正道武林可一言以蔽之的吗?” 徐浣尘被他一番抢白,竟也回不上半句,所听者乃是大感悖逆天心人道的所为,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可知血鸦乃是凶煞邪物,大违天道人伦,即便是当年魔道声势滔天,也不曾豢养过这等东西?” 墨止冷冷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所说的,我早知晓,不需要你再告诉我一遍,飞羽盟与我血仇不共戴天,我绝不会放过。” 徐浣尘摇了摇头,说道:“你心中戾气如此之盛,难免被心魔吞噬,如此一来道业怎成?” 墨止冷笑道:“什么道业?与我何干?我本来到宗门学艺,为的便是替父母报仇,我所作所为皆有因果,但却绝没有一个因连着什么道业!” 徐浣尘被他一番言语说得极是吃惊,他自幼修道,所听所闻皆是道业是天,灵台不得有丝毫俗尘,可墨止所言却句句与宗门之道悖逆,单是方才言论,被罚上一个月忏过峰闭关都不为过。 而此刻,一旁的店小二却隐隐约约地回了几分神识,恍恍惚惚地说道:“你们说的飞羽盟,是不是养着许多鸟雀的那个门派?” 墨止其实不知,飞羽盟虽暗地里豢养血鸦,但明面上却是与鹰隼飞鸽鸟雀为友,一门武学皆是从飞鸟扑击振翅中所悟,他当夜只见了漫天飞鸦,但此刻听店小二所说,心中骤然而明,连忙说道:“正是,你莫非见过这般人么?” 店小二叹了口气,说道:“见过的,数月之前,侠义盟才在钦阳城开宗立派,便有个年轻人带着几十人和无数鸟雀鹰隼前来投奔聚义,当时便在我这店中住了半月,每日光是收拾鸟羽鸟屎都十分麻烦,故而有些印象。” 徐浣尘奇道:“如此说来,飞羽盟竟入了侠义盟的统辖?” 店小二耸了耸肩,说道:“你们江湖事,我可不明白,但当时为首几个人,身上都带着剑伤,好像是被人追逼不过,才赶来投奔的。” 墨止突然大笑,狠狠说道:“必然是沐川叔去找他们晦气了!这群恶人该当被刺上一万剑!店家你快说说,那伙人后来去了哪里?” 店小二抬手朝屋外一指,说道:“自然是钦阳城,养鸟的客人中,带头一人是个俊俏的青年,后来穿着一件紫色长衫投奔钦阳城去了,我看平日里穿红衣的侠爷都极少见,穿紫衣的我倒头回见,也不知道是什么位份。” 墨止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悸动,说不上是快慰还是焦躁,如此听来,当初屠戮乌袖镇的飞羽盟众人此刻竟都在钦阳城中。 他本想着,血仇虽同海深,可飞羽盟毕竟淡入江湖无处寻觅,兴许毕其一生也难以寻到,可如今骤然惊闻,霎时间浑身经络之间如走电流,半边身子几乎痛麻难当,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他霍然站起,也顾不得徐浣尘呼喊,抢身出门,便跨马朝着钦阳城奔驰了出去,他此刻身法奇快,待得徐浣尘追身而出。时,墨止早已骑上马匹,奔到数丈开外。 第七十三章 入城 夜风如刀,虽时节已到了暑季,可在这西北边关大漠之地,夜间却仍是一派衰败枯凉的景象,好似这朔漠狂沙,数百年来,从未停歇过。 此刻,大漠之上,一道尘埃激扬,如同漫漫长夜中一条奋鬣苍龙一般,朝着不远处的一座坚城疾驰而去,墨止策马狂奔之下,眼眸中闪着如同星光一般异样的光芒。 纵然是长夜悲凉,可此刻墨止心中却蕴含着一股火热的灼痛,这种感觉是一种此前从没有体验过的奇异心境,似是期待,又似是惧怕,虽然沈沐川曾言说过,乌袖镇覆灭,除却血鸦飞袭之外,另有背后隐情,可飞羽盟之诸般行径,却是一切发始之端,这一点,在墨止心中,从未有过丝毫动摇。 背后的黑手,可留待日后查探,但飞羽盟的血账,不可不算。 他原本料想着,飞羽盟淡入江湖,还需数年光景才可能寻觅到,可转瞬之间竟这般接近,他心中由是激动,但回想起那满天嘶鸣的血鸦重云,却始终让他大感惴惴,如若真的遇到,自己确有把握胜之么? 钦阳城乃是西北边疆重镇,自大魏结束乱世兵争,建立起疆域辽阔的帝国之后,便构筑起了一条犹如天堑鸿沟一般西北防线,守御关外异族,不使其越境掠夺,而钦阳城便正是这条防线的起始之处,别名“侠城”。 原来当年正魔激战,正道本已无胜算,但偏偏就是靠着御玄宗辜御清、澄音寺祖鸿大师与寒叶谷孟元秋三人之力,一举反扑,连挫魔兵七十三阵,将魔道群魁困锁在钦阳城西北侧的疾风原上,最终一举胜之,这一战乾坤定,天下三大宗门地位固然稳如磐石,钦阳城也由此成了天下正道侠士心中圣地所在,侠义盟聚义于此,也是大有深意。 墨止策马奔驰约莫一个时辰,已见晨光在沙丘边缘描摹金边,此刻风沙顿止,一座土石坚城伫立眼前,只见这座城池垣深磊重,壁垒森严,四面敌台飘扬战旗猎猎,一块硕大的青石大板悬在城头,以极其钝拙沉厚的笔法,镌刻着“钦阳侠城”四个大字。 此刻临近英雄大会召开,可谓江湖人尽皆知,群情鼎沸,数月以来各路江湖人士纷至沓来,一路上所见之人,各执兵刃,刀剑之属反倒稀松平常,墨止一路所见的,净是些见了都叫不上名字的古怪兵刃,所见之人,也均是各生奇怪模样。 墨止打马来到城门,只见此刻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口早排着一条极长的队伍,侯着入城。 墨止昨夜夺门而出,趁夜而至,却不想这里已等了这么多人,想来是彻夜蹲守,争的便是个入城的名额。 果然,待不多时,城门口吊桥下落,城门前一众人等纷纷抬头,话语杂沓,转瞬间纷纷乱乱,极是嘈杂。 只见却有一人,身着粗布衣衫,静立城门之前,口中一声哨呼,极是响亮,显然是暗运气劲,欲要震慑众人。 墨止方一听他口中声起,便已猜知他功力绝高不过自己,待得听他喊声未歇,中气尚足之际,自感气海宁定,全无不适,更是确认此人功力虽是不低,却也不过如此。 但此刻城前众人功力参差不齐,许多人乍一听得,已是被震得头晕眼花,立足不定,口中更是呼喊不出半个字来。 由此一来,四下里嘈杂纷乱之声果然被压制下大半,即便是那些闻听之后体内无异的高手,也不再多言,静静地注视眼前。 那麻衣门下上前略略拱手,朝着众人行了一礼,说道:“蔽派举召义盟,诸位贵客到来,实是蓬荜生辉,然侠城地窄偏僻,恐难奉周全,还请诸位皆取出蔽盟令牌,作为凭证入城。” 他方才纵声长啸,声音并不甚高,可此番开口言说,声势浑厚,话语虽过,却始终隆隆在耳,墨止听后,心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看来此人功力并不在于一时爆发之力,而是长于经久不散之功,没想到这侠义盟网罗了这么多高手,即便是这品级最低的麻衣门客都有此等功力,若要潜入其中寻到飞羽盟帮众,只怕更加不易。” 他心中固然焦急,可眼前众人则更是恼火,原来这侠义盟势力极大,锦衣剑神张仙纵又盛名赫赫,故而派发给各门各派的令牌极是有限。 眼前众人虽不下百人,但真正怀揣令牌而来的只怕不到十一,这一下群情耸动,纷纷怒喝出来。 而那守门之人却如同早有预料一般,对眼前众人怒喝咆哮,竟是熟视无睹,待得众人群情稍歇,这才侧身抬手一款,说道:“不见令牌,不得入城。” 他这话说得极是冷漠,却又坚定无比,至于眼前众人如何不满,倒似全不放在心上。 但排队众人之中,倒有大半功力不及他,料想着城中还不知有多少侠义盟高手,一时之间也不敢再多造次,只是各自怒目相视,眼中几欲喷火。 墨止一拽缰绳,欲动未动之际,却觉身侧两阵旋风呼啸而过,已有两骑人马左右并上,打马疾驰。 墨止定睛望去,却见那两人一个身量如同铁塔,另一人盈盈背影,是个花枝妙龄的少女,竟是前夜与众人合力对抗北桓骑兵的两人。 “啊,是那两个怪人,果然他们也要到这钦阳城来。” 那两人风姿非凡,马踏若风,瞬息间便奔至城门,二人同勒缰绳,两匹骏马竟是说奔则奔,说停便停,既不声嘶,也不人立,但周身旋风过处,犹是扫得众人胸臆闭塞,气息不均。 那少女峨眉斜飞,杏目生威,也不多说话,从袍袖之中径自甩出一块铁牌,墨止离得虽远,但看得清楚,那铁牌氤氲紫寒之气,与自己手中那块几乎全无二致。 那守门人接手一看,脸上显出惊诧神色,连忙行礼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没曾想是紫衣侠士的贵宾,快请入城。” 那莽汉手提铜棒,一边朝城内走去,一边哈哈笑道:“我看关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城池也是一般的残破偏僻,倒是关内人说话,曲里拐弯的,听着好不舒服!” 他心思直爽,便是这般大声呼喝入了城门,中气之足令人侧目,旁人便是明知他话语中含着贬义,却又哪里有人敢说个不字? 墨止侧耳听着,只听得莽汉话语渐行渐远,忽而止住,想来被少女制止,不再多说。 墨止瞅了瞅自己胯下这匹瘦马,只见这匹黄皮瘦马连打响鼻,似是对那两匹骏马极是不服,墨止见了笑道:“黄马兄弟,你不服那两人……啊不,那两匹马是不是?那你可要争些气,咱们也一股风似的冲过去,如何?” 黄马闻言,又是呼哧呼哧连喷气息,似是回应。 墨止一笑,叫道:“你有这志气便好!” 随即双腿一夹,黄马登时一声怪叫,放蹄长奔,只不过这匹马气力着实不济,连夜奔腾早已疲倦,此刻驮着墨止左摇右晃地歪扭着奔向城门,快慢自是不必相比,但激起尘土直如沙尘暴一般,惹得旁人咳嗽不止,待得烟尘散去,却见这黄马仍是驮着这少年颠簸身前,也没跑出去几丈远近,急得墨止口中呼喝发怒,但黄马身躯上下颠簸得厉害,却始终跑不甚速,倒是少年话语被它震得颤动不停。 众人虽着急入城,但见这一人一马如此滑稽,也不由得发出笑声。 “你……你他娘的……可太……让我丢人现……眼了!”墨止连声呼喝,但他越是颠簸紧张,双腿便夹得越紧,黄马吃痛,便也不敢停歇,可此刻却着实无力奔驰,只得来回小跳窜蹦,只见四蹄乱踏,跑得极是热闹,却始终不曾跑出去多少距离。 但一人一马折腾许久,倒也来到了城门口,守门的麻衣挥手扇了扇身前尘埃,一脸尴尬地说道:“咳咳……这位少侠……咳咳,你的令牌呢?” 墨止“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那面令牌,递了出去,那麻衣原本见这少年颇有英姿,但没成想一露身手竟是这般疏漏,当即便觉得眼前不过绣花枕头,即便带有令牌,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黑铁令。 但墨止手掌一翻,晨光之下,这紫黑色的铁牌竟不反光,仍是一派黑黢黢的样貌,隐隐透出几丝寒芒。 那守门麻衣惊道:“这……一个早晨竟来了两波紫衣侠士的贵宾!不知小老爷与我们盟中哪位紫衣侠士相熟?” 其实以此人的麻衣品级,绝没有资格问询紫玉令牌持有者的来历,但他眼瞅着眼前少年哪里有丝毫江湖豪士的风骨?哪里有江湖任侠会被一匹瘦马颠着现身的?故而大着胆子出言相询。 他这般心思,墨止岂会看不出来,但若是此刻尚在中原,他几乎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地端出“李七襄”的名号挡箭,但此刻既然到了侠义盟的属地,他一时也不敢造次,生怕自己前脚托大,李七襄后脚便蹦到眼前,若是如此,那再谈什么悄然潜入便都成了笑话。 可他转念一想:“若我此刻软了脾气,只怕他们更不会干休,不妨借此看看,这牌子究竟有几分分量。” 主意稍定,墨止反倒收了笑容,露出一副冷若冰霜的倨傲神色,眼角横睨过去,淡然说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问我们交情?方才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倒盘问起我来?” 说罢,从腰间将长剑解下,剑身连鞘,指着那人鼻尖,说道:“小爷此刻进城,我看你们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他自幼见父辈走镖,学的便是个软硬兼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此刻见侠义盟门众对这块牌子极是看重,故而大逞威仪,索性便将这狐假虎威的伎俩一用到底。 果然,那守门麻衣大惊失色,连忙赔礼道:“小老爷莫怪,是小人多嘴了,快请入城。” 说着,束手侧身避过,脸色极是恭谨。 墨止哼了一声,道:“若非我急着进城与老友叙旧,岂肯与你干休!” 说罢,故意腿上用力,黄马连连奋蹄,却不奔驰,一身尘土四散飞扬,只不过此刻倒似耀武扬威一般,黄马的眼中闪光,响鼻连打,意甚自得。 墨止拍了拍那黄马脖颈,笑道:“好兄弟,咱们进城吧!” 但那黄马欢脱得发了性,嘶鸣不止,墨止连忙低声在它耳畔说道:“别嘚瑟了,快点滚进去!”手上悄然运劲,在马鬃上扯了一把,黄马一时吃痛,这才被逼得低了头颅,老老实实地步入城中。 第七十三章 入席 墨止骑着黄皮瘦马缓步入城,他虽涉世未深,但总也听过当年正魔激战旧闻,今日亲临侠城钦阳,也是心中颇怀慨叹。 他自幼便钦羡江湖豪侠,然则学艺以来,却是失望远大过希冀,所见英豪义烈虽也有之,但若真相对比,正道之中的卑劣之徒倒好似更多些。 既然当世诸多欺世盗名,墨止便更加瞻仰起过往故事,眼前这座城池,数十年前曾亲历正魔高手决死拼斗,其间英魂昭烈,必有忠勇志士,若是当年亡故的中正侠客得知自己舍生忘死却换做今日之江湖该当作何心思? 想到此处,墨止心中蓦地一阵忧思难遣,再想起此刻叶小鸾仍不知所踪,江湖浩渺,也不知日后该当从何寻起,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老爷叹的什么气?这朗朗乾坤大好的世道,有咱们侠义盟主持公道,这可真是你我幸事啊!” 原来此刻黄皮瘦马一时安宁,是因为早有麻衣门客将缰绳牵过引导,墨止心中明了,必定是自己那块牌子,使得眼前众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身份贵重,故而争相抢着谄媚。 一见这群麻衣门客这般行径,再一联想这些人各自可能皆是成名已久的武人,墨止心中便不自觉地生出一阵鄙夷,再听那人话语之中更是充斥卑躬屈膝之态,此刻鄙夷之上又添了许多反胃之感。 而那麻衣门客见墨止毫不理睬,不知是早已习惯还是隐忍不发,竟也笑吟吟地不再说话,只是牵着瘦马一路便到了钦阳城中央的一座客栈前停下。 墨止方才离得老远便瞅见了这座客栈,钦阳城地处偏狭,屋舍搭建极是粗陋,土石为墙,朽木成柱,满城皆是摇摇矮房,但眼前这客栈却极是气派,在城中一立,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那麻衣门客将墨止一人一马引至门口,唤出小二,说道:“这位与方才那两位一样,皆是手持紫寒令的贵客,你们可要仔细伺候,不得有丝毫怠慢!” 说着又转向墨止,笑着拱了拱手,说道:“小老爷一路辛苦,咱们今天夜间,便有接风欢饮,届时小的再来此地接小老爷前往。” 墨止冷眼扫过,淡淡说道:“知道了,今日欢饮,不知何人一同?” 他此刻话语冷冽,却早已并非故作深沉,而是见了侠义盟帮众这般趋炎附势,生了厌恶之心,若非是要探听飞羽盟踪迹,绝不愿与他们再多说半个字。 麻衣门客一听墨止搭话,忙不迭地伸出手指挨个数着晚宴名单,大多皆是墨止从未听过的,只是听到莫西东等人的名号时,才微微抬了抬眉毛。 再听片刻,墨止索性一挥手将他打断,问道:“罢了罢了,说了许多我也记不下来,我爱吃野味,你去给我在晚宴上备些珍奇飞禽来,我爱吃得紧!” 可那麻衣门客却听后犯了难色,挫着手苦笑道:“小老爷若是几个月前来,莫说是什么大雁飞雀,即便是那天上鹰隼也是打的到的,可如今只怕不容易了……” 墨止闻听,面色诈怒,然而心中却是大喜,他料定飞羽盟既然豢养飞雀猛禽,则必然爱护有加,绝不允许让人猎杀,他故意提出要吃飞禽,便是有意套话,此刻所听,与心中期待无不吻合。 麻衣门客见他生了怒气,连忙陪笑道:“可不是不给小老爷吃,实在是……不敢再去打啦!” 墨止怒道:“怎的?莫非还有人连我吃些鸟雀也管?” 麻衣门客苦笑着点点头,道:“小老爷若是要吃别的,倒也无妨,偏就是这鸟雀吃不得,我们盟中有三位紫衣侠士,您是知道的……” 墨止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心中暗想:“此前曾听言说‘一锦三紫五赤红‘,便是这侠义盟中品级划分,我曾见过莫西东与李七襄的面,那两人皆身穿紫衣,还不知这最后一人是否就是飞羽盟的人!” 当下点了点头,说道:“这事天下皆知,即便是莫西东那小厮在此,也拦不住我吃东西!” 那麻衣门客听他口出狂言,连忙压低声音急道:“小老爷可不敢胡说呀,若是被莫大爷听了去,我们可都没个好。与你说也无妨,我们盟里莫西东和李七襄两位侠士都是众人知晓的,还有一人姓甚名谁,我们都不清楚,那个大爷似乎极是喜爱飞禽鹰隼之类,严禁我们捕猎飞禽,他虽数月以来深居不出,可却已绞杀了四名偷吃飞禽野味的兄弟了,如此我们可不敢……” 墨止听罢,心中暗喜,但面容上却扔冷冰冰地说道:“啧!偏就你家规律多,若是早说,我便不来了!” 说着便翻身下马,他自知入城时现了眼,此刻有意显露身手,便在瘦马脖颈处轻轻一按,身子好似浮空一般腾身而下,极是轻盈,麻衣门客见他身法却有不俗修为,也便不再怀疑他身份为何。 墨止随着店小二缓步入店,却见这客栈之中实是别有洞天,若不是屋外时刮黄沙,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入了一件江南雅舍一般,四下里帘帐挂地,虽然轻柔恍若无物,却将屋外嘈杂隔绝一空。 此刻厅堂之中,燃香煮酒,大厅正中尚有琴女抚奏,铮铮琴韵甚是曼妙。 然而更妙的是,空气中萦绕一股优雅木香,虽飘飘袅袅,似有似无,却始终不疾不徐地追随身侧,令人心驰神往。 店小二笑道:“这件客栈是专门为诸位持有紫寒令的贵客而建的,为了凑齐这灵台香木的木料,咱们张盟主可是下了大本钱呐,以这等绝佳木料建造楼体,您在夜间可得十分安睡,少侠这边请。” 说话间,便上了二层,这一层便是客栈中的客房所在,此处布置则更显清幽宁雅。 二层厅堂比之一层稍小,但各处皆有绿植,一泓清澈水流从绿植四下里如同小溪一般沿着木刻凹槽淌而过,耳畔叮咚清脆,甚是悦耳,一股清新水汽在这西北荒漠之中显得弥足珍贵。 墨止深吸了一口气,只觉一股无比温润清澈的气息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适,从来铺金弄银,原非稀奇,但若说在这一片黄沙中经营起一片绿植清泉的景致,还要保其盛润如春,这般开销与心思便可说是天下独步了。 店小二见他面露愉悦,也是颇为得意,便带着墨止来到天字三号房前站定,说道:“少侠,这里便是您的房间了,还请好好休息,晚间欢饮,务必尽兴而归。” 墨止推开房门,却见房间并不甚大,却极是温暖通透,脚下毛毯足有存许,踏上十分柔软舒适,而房中各处布置皆独具匠心,与许多纯粹堆砌奢靡金玉的酒楼不同,此处虽并无丝毫金雕玉砌之物,却显得更为清贵雅致。 墨止自昨日夜间离去,驰骋大漠近六七个时辰,此刻已是大感倦意,倒头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匆的敲门声传了进来,墨止缓缓睁开双眼,原来此刻已过了黄昏,天色昏默,浓云掩霞,四周是一片安静,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睡了一整日。 那麻衣门客早已在门口等了许久,见墨止不曾出来,更不敢擅自离去,待得夜宴时近,才不得不近前敲门。 墨止一把拉开大门,此刻休整已毕,神思正清,笑了笑说道:“走吧,夜宴所在不知道远不远?” 麻衣门客一见墨止出来,心中踏实,便说道:“近得很,近得很,小老爷随我前来便可。” 二人就此出了客栈,朝城北走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远远瞧见一所偌大宅院,此刻灯火通明,一片赤红光芒照亮了半边天际,其间依稀可闻声乐、笑骂、饮酒、畅谈之声不绝于耳,交错杂糅。 麻衣门客说道:“大家都到啦,咱们紫寒令的客人可别迟到啊。” 墨止点了点头,快步便朝着那大宅走去。 江湖中皆知,锦衣剑神除却剑法无俦之外,其身家亦是富可敌国,这大宅是张仙纵购置,自然也极尽奢华。 但见白玉作栏,墨石为阶,直通着偌大庄严的门楣,门口立着两尊墨玉狮子,形态各异,雕工精妙天工,一只昂首咆哮,一只侧卧斜睨,须发皆见,霸气非凡。 墨止随着麻衣门客步入庭院,亮出手中令牌,门守当即痛快放行,只是此地需得手持令牌方可得入,麻衣门客便再不能近前,徐徐退去。 而此刻厅堂之中,江湖群豪已是喧声盈耳,或猜枚斗饮,或高谈阔论,美食美酒如同流水一般换着花样递上。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暗暗说道:“什么英雄大会,净是些酒囊饭袋,说什么议定魔道诸事,若是此刻那黑衣人来到,简直就是狼入羊群。” 墨止方才落座,抽瞅见厅堂正中一桌坐着的,便是那少女和那莽汉,但回想起那夜众人拼着性命抗敌,最终落了个热脸贴冷屁股,便心中一阵老大不乐意,自然也全不上前打招呼,见那二人果然也全不与让人交流,孤零零地坐在原处,心中阵阵冷笑。 忽而听得四下里号铳连响三声,随后便有人高声呼喝。 “参见盟主!” 墨止听罢,心中暗暗说道:“当年天下会武,剑宗魁首是我沐川叔,那是顶天立地的剑豪,第二名的宗正卿乃是寒叶谷高徒,一直无缘得见,据说这张仙纵当年排名第三,想必也是个意兴风流的豪客,旁人倒还罢了,我倒要看看这侠义盟盟主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第七十四章 生变 但见厅堂之中,帘幕搭开,从中走出一人,身着锦衣华服,身量颇高,腰横金带,头束玉冠,端然面貌,笑容可掬,三绺长须悠然垂胸,单是这闲庭信步之貌,已见轩轩高举之概,虽尚未发一言,但其人风度翩翩,极是潇洒俊逸,锦衣剑神丰姿实是可谓独步天下。 而张仙纵身后则是跟着两位红衣人,其中一人脸色灰白,面无人色,便是那夜以铁袖杀人的柳无逢,而另一人身躯高矮与柳无逢全然一致,只不过脸色面如金纸,双眼垂成八字,也是一副丧气面容。 这两人一左一右,面容说不上丑陋,却透着一股晦气,看得墨止连声长叹,心中暗道这张仙纵本人倒也俊俏,怎的手下之人皆是这般古怪? 张仙纵走到群豪之前,略略拱手,此刻厅堂宁定,众人皆早有听闻锦衣剑神之名,可却大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貌,当中自也有人心中大怀相较之心,但此刻一见张仙纵虽年过三十有五,但面貌风姿仍自清雅,若非那长须略见沧桑,单单就其面貌,实是如若二十几岁的少年英豪一般,众人一见,心中先是存了几分敬服,原本吵吵嚷嚷的氛围,此刻竟是瞬息之间安静非常。 张仙纵脸上微笑,拱手说道:“诸位赶路辛苦,侠义盟在此聚首,能请得天下英豪齐聚,可说是蓬荜生辉了,今日相聚,诸位可尽情欢饮,但大宴未酣,还请诸位先听某一言。” 众人方才见他气势丰沛,已是颇有好感,此刻再听得他话语温声沉厚,文雅非凡,更是喜爱,当即也都闭口不言,静静待他开口。 只见张仙纵却是眉头一皱,面露忧色,说道:“诸位可知,蔽盟聚义,缘何选在此处?” 台下登时便有人抢道:“此地乃是当年正魔大战的关键所在!” 张仙纵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在下自当年天下会武一败涂地后,便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但毕竟心之所向,总也割舍不下,近些时日闻听天下惨祸连连,心下十分不忍,想我中原正道,衮衮诸公,如何能坐视魔道猖獗,戮杀良善?仙纵每每思之,皆感凄怆。” 他语气哀戚,面露忧色,众人一边听他所说,一边想起江湖里,数月之间连出两起血案,牵连人命近千,实乃是正道定鼎之后极大耻辱, 群豪闻听,无不扼腕长叹,叹息着魔道着实下手狠毒,日后非得与其决一死战不可。 张仙纵说道:“各位手中所持的,皆是蔽盟所发之令,以在下看来,诸位皆是值得敬仰的正道栋梁,如今我们已探得,当年魔道第一派系血竭堂,便在这大容关之外,多年来蝇营狗苟,已与那北桓狼狈为奸,时常入关侵略,残害平民,取人血练那邪门武功,若是我们坐视不管,只怕关内百姓绝无宁日。” 群豪被他说得一阵热血沸腾,众人一路上即便不曾与北桓人有过纠葛,却也一路所见可谓满目疮痍,西北边陲实是饱受北桓之苦,本就不知为何北桓人这般大胆,如今一听,原来是有魔道与其做了一丘之貉,诸般疑窦,登时便解,思之及此,群豪无不怒吼出声,霎时间群情耸动,斗意昂扬。 张仙纵朝着众人略略压手,说道:“诸位心存浩然正气,在下钦慕之至,可既然群豪毕至,我们要与那魔道相争,总该有个领头人,以免群龙无首,日后如若赌斗起来,也好统一号令。” 群豪一听,各自点头称是,此刻早有旁人喊道:“张盟主武功卓绝,风度英华,可为领袖!”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毕竟此地侠义盟聚首,便是张仙纵做东,众人之中即便再有心争斗,方才见他风度翩翩,话语之中无不透着忧思忧虑,便也不便再出手相争,是以大厅之中,应者云集,纷纷叫嚷着要那张仙纵统领天下英豪。 墨止听在耳中,只觉得暗自好笑,心道:“你们过家家么?天下三大宗门的高手无一人至,单单就你们这些人,不过乌合之众罢了。”转念又一想:“但这张仙纵总算是个说人话的,看来也并非满眼利禄之人,我且再看上一看。” 此刻群雄声势稍老,却听得人群中一声冷冰冰的话语径直传了出来。 “统领群豪对抗魔道?在下请问张盟主,天下三大宗门,来了几个?”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也是顿感惊觉,这轰轰烈烈的侠义盟,号称齐聚天下侠义之士,但三大宗门居然并无一人前来相贺,如此一来,实可说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各自目光投去,却见那发声之人,踽踽凉凉地独自坐在大厅角落之中,那人独处一桌,头戴一只硕大斗笠,连他面容尽皆隐没其中,但他话语却如穿堂凉风,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想来武功当也不弱。 张仙纵脸上微见尴尬,拱手说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冷笑一声,也不起身,也不回礼,淡淡说道:“在下贱名何足挂齿,不提也罢,只不过在下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张盟主。” 张仙纵见此人极是无礼,却也不以为忤,笑着说道:“阁下请说,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斗笠汉子这才站起身子,原来此人身躯极是高大,这一起身,竟是如同青松一般姿态,气势十足,说道:“在下想问,张盟主口口声声说,乌袖镇和补天门两大血案,皆是魔道所为,在下不知可有依凭?” 张仙纵说道:“乌袖镇乃是被血鸦所袭,补天门被人杀人焚址,所用的皆是极重手法,这皆是凶残至极的。手段,不是魔道,更有何人?” 斗笠汉子闻听又是一阵冷笑,只是他这笑声好似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压而出,教人听着极不舒服,但此人内劲深厚,众人即便捂住耳朵,竟也躲避不得,那人沉沉话语仍自款款而谈:“如此说来,张盟主并无实据了,当年魔道四大派系,也未曾听闻哪一支是以驯养飞禽扬名的,若说天下猛禽之属,呵呵呵,我曾听闻,贵盟新近与那飞羽盟合兵一处,飞羽盟早些时日地处西疆,血鸦发源之地,可便是在那西疆深山之中啊。” 墨止骤一闻听“血鸦”、“飞羽盟”等等话语,已是心鸣闷雷,此刻再听得那飞羽盟盟主束羽的名号,心中诸般怨恨,已是汹汹难抑,瞳孔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口中银牙咬得咯咯作响,若不是此刻众人注意力皆在一旁,只怕他的动静早引起旁人侧目了。 那斗笠汉子一番话说得属实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群豪无不扭头回望,只见那汉子如同一柄尖刀一般立在原地,话语更是锋锐,全然不作停留,便又说道:“至于那补天门惨案,无非是以重手力道杀人,如何便能确认是魔道武功?天下武功浩若烟海,单凭着下手力道,又能说明什么?” 两句话说罢,全场寂然,群豪原本气势如虹,此刻却透着一股死寂,几百双眼睛全盯着台上张仙纵,静候他做出回应。 然而张仙纵此刻仍是气度凌然,全不惊慌,笑道:“阁下所说,却也不错,蔽盟的确与束羽兄弟的飞羽盟相合,但飞羽盟此前被江湖中一个极不讲道理的恶人登门寻衅,连伤了束羽兄弟许多朋友,故而在下邀请飞羽盟前来一同共襄盛举,此乃是在下相请,飞羽盟的兄弟们皆是清雅之人,极重信义,绝不会参与什么血鸦豢养的事由。” 斗笠汉子笑道:“张盟主上街买东西可带钱么?” 张仙纵被他问得突然一怔,下意识地说道:“购置物品自然须得掏钱。” 斗笠汉子冷笑道:“原来如此,在下还以为张盟主买东西时只需凭着印象想钱便算付过了,毕竟您一个感觉便能辨别忠奸善恶,至于事实如何,又何必悬在心上?” 他这话说完,实是讥讽张仙纵手上全无实据,仅凭印象便先入为主定了魔道之罪。 张仙纵自然面露不悦,他身后的柳无逢二人都已是怒气腾腾,柳无逢踏上一步喝道:“阁下是谁?句句相帮魔道,莫非是潜入的同党?” 墨止听了暗自好笑:“凡是与他们意念相左的,便都打成魔道,这莫非是侠义盟入盟要考量的能耐不成?” 而那斗笠汉子略略抬头,话语之中如结冰霜,道:“柳无逢,你早先不也是魔道之中一个小鬼,如今当了叛逆,还敢与我多说么!” 群豪这才醒觉,这斗笠汉子话到此处,竟是已不想隐藏身份,抬手将斗笠一扯,露出容貌,此人生得宽面方脸,胸宽腰挺,魁伟非凡,满面短须,双眼之中精光灼灼,张口一呼,屋瓦震动,众人耳间亦是鸣响连连,想来此人内劲绝非俗手。 群豪之中一见他相貌,眼尖些的已叫嚷出声,道:“他是‘八臂太岁’蔺空魂!” 众人尽皆大惊,话语纷纷响起。 “蔺空魂!他当年不是已死在疾风原了吗?” “绝无可能!莫非魔道有起死回生的妖术?” “是死了,可不是死在疾风原,而是死在大容关之下!” 墨止见四周众人话语之中暗含大大惧意,却也不知,眼前此人名号八臂太岁,乃是魔道之中拳掌之盛,当年魔道四大法王武艺之高,魔道中除却天劫老人之外,再无可比。 但若是单个拼斗,也无一人可说能在这蔺空魂手下讨得半分先机,此人曾亲历疾风原正魔激战的终局一战,当时魔道势穷败相,他便仗着铁拳,杀开一条血路,护着天劫老人逃走,随后又以一双铁掌拦住追击之兵,一人成关,抵御万夫,此后数十年间,再无人见过他,据说早已丧身于乱刃之下,此刻骤然现身,实是令人大感惊诧,如见厉鬼。 四下里众人纷纷避开,反倒是墨止不知此人厉害,但他心中对侠义盟存着极大成见,见这蔺空魂句句所说甚合事实,又见他孤身入局,勇武果敢,也极是敬佩,当下非但不动分毫,反倒投去赞许目光。 蔺空魂却又哪里识得眼前这少年心思,他既然决意现身,便已做好打算动武力拼,只见他纵身一跃,身子如同伏虎擒羊,倏忽起落,便到了大堂正中,这般轻功一现,众人便已各自汗颜,自觉绝非其敌。 蔺空魂目光炯炯,挨个扫去,却见群豪无不垂眉低目,不敢对视,当即仰天豪啸。 “侠义侠义,无侠无义,乌合之众,螳臂当车!” 这十六个字恍若开天辟地之声一般直透天际,这般内劲,莫说是此刻李七襄人在关外不在此处,即便是他本人在此,只怕也未必敢言之必胜。 张仙纵脸色一沉,他本想着自己收尽天下赏金游侠,成立侠义盟,统辖之众不下数万,即便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中人丁最旺的御玄宗也不及自己一半,更不要说多年来隐没深山的澄音寺和远在北境的寒叶谷,自己在此统领群豪相争魔道,原是武林盛事,却不想被魔道高手竟全然夺了气势,心中如何干休? 而他身后的柳无逢心中更是盛怒,他早年间确为魔道之中一个名为“五行门”的旁系偏枝,但五行门当年覆灭,只余五人,便都追随了张仙纵,作为门下五个红衣护法侠客,这番经历今日却被蔺空魂当众点破,脸面上被撕了个彻底,他身边那金脸男子名字叫做金无铸,与他乃是同门同辈,二人经历相同,此刻也是一般的难堪,只是对望一眼,已是看破心中所想。 此刻同时怪叫一声,如同两道旋风般自张仙纵身侧径直窜了上去,柳无逢铁袖自左而至,金无铸手中亮出一柄金晃晃的事物从右打来,这二人来势之快,如若惊雷闪电,旁人不曾看清,这二人竟是已杀到了蔺空魂面前,霎时间成了绞杀之势,力道已是迫在眼前。 第七十五章 五行 群豪只觉两股疾风席卷而过,却见两道黑影闪窜至前,正是柳无逢与金无铸两人。 那柳无逢红袖一招,风声更厉,“呜”地一声便朝着蔺空魂左肩扫去,金无铸自右抢上,两人同属一门,身法全然一脉,此刻也是手中举着一支金色短棒般的事物挥舞飞扬,劲力所至,打的却是蔺空魂右胸,在场群豪见这两人身法迅捷万般,力道刁钻,各自心中暗服。 蔺空魂见了,却是轻笑说道:“你们师兄弟五个做的腌臜事情,怕被我说破,便要痛下杀手么?” 说着,竟是全然不闪不避,身沉若桩,似是要以肉身硬接下这两下疾进攻势,墨止一路上对侠义盟早生恶念,再看蔺空魂为人豪勇,身临危境也全无惊慌,不由得大感担心,脱口而出:“小心呐!” 然而话比招迟,墨止“小心”两字方才出口,场中已是传来一声金铁交鸣的暴响之声,劲力四溃,霎时间烟尘四起,将三人身躯尽数裹挟其中,再看不真切,墨止这一声叫嚷,却是引得四周群豪纷纷斜眼望去,却见不过是个黄口少年,也不知是如何讨得一面令牌,竟能入厅相聚。 一片烟尘之中,恍然间却传出几声昂然震聩的长笑之声,他这番笑声暗运极强内力,长笑出声,四下里烟尘俱散,蔺空魂双臂微抬,竟是以手腕力道,将这两击安安稳稳地接了下去,口中兀自哈哈大笑:“原以为满厅皆是虚伪之徒,却不想英雄出少年!” 说罢,口中一声大喝,旁人听来好似耳畔炸响惊雷,柳无逢金无铸二人离得最近,只觉耳道中钟磬齐鸣一般嗡嗡作响,下意识地便要抽身后撤。 然而二人正待发力,却忽然觉得手中一阵凝持,原来柳无逢的袖子与金无铸的金棒,此刻竟全数被蔺空魂牢牢抓在手中,再动不得分毫。 二人皆修为大成,多年来只有他们夺人兵刃的份,哪里曾见过自己兵刃被人死死制住?当即强运内劲,一张白脸渐腾青色,一张金脸憋得通红,三人凝滞不动,竟是突如其来,已开始拼斗内力。 但见斗不多时,柳无逢与金无铸两人头顶白眼腾起,显然是运劲周天已极,浑身气劲尽皆霍尽而出,这两人自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强横的硬手,任凭二人如何催劲发力,内功却始终如撞山壁,对方岿然不动,并不与自己相抗,但若要真的放手对轰,两人只怕还抵不过片刻。 果然,蔺空魂脸色一派自得,混若无事,柳无逢等二人惊得紧,再要撤劲,却已是不及,自己内力早已与对方纠缠一处,此刻如若退却,蔺空魂哪怕只稍稍探出一丝内劲,自己登时便要血脉倒转而亡,故而此刻即便浑身气息翻滚,难过已极,却也不敢放松分毫。 可这般剧斗,非得是张仙纵这等高手方才看得分明,即便是场中群豪之中净是成名之士,此刻也看得不甚明晰,墨止那夜曾见柳无逢铁袖杀人这般利落,早已知晓此人必定功力不弱,他既然对蔺空魂心存敬重,此刻自不愿意他被柳无逢所伤,当即便开口喊道:“蔺前辈!那僵尸脸的家伙内功极强,铁袖能伤人性命,可千万小心!” 蔺空魂闻听,却是回过头,冲着墨止点头大笑:“小兄弟多谢啦!可你却被这柳无逢骗啦!看我如何拆他把戏!” 他于内劲拼斗之间,尚可与墨止高声谈笑,体内气息丝毫不乱,掌中力道一如既往,已是显出深厚功底,但柳无逢与金无铸二人却早已呼喊不得,一身劲力早被蔺空魂死死压制,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闷异常。 墨止听了却心感稀奇:“我被骗了?柳无逢袍袖一摆,便将一个麻衣门众头颅打穿,可是我亲眼所见,这其中莫非还能有机变不成?”他从来并非循规蹈矩之人,但此刻仔细思索,却也不知自己如何被骗。 蔺空魂笑了笑,说道:“小兄弟,你与这满堂货色不同,我今日便给你看个分明!” 说着,左首猛地倒翻倒扣,手肘微沉,将柳无逢袍袖转了几转,抓在手中,竟呈现出一支短棒形状,墨止一见,口中“啊”了一声,心中已全然明了。 蔺空魂道:“你已明白了么?小兄弟可是聪明得紧!” 说罢,左首五指一齐发力,五指各带一股力道,虽看似一齐下抓,但各自发力方位、劲头却是全然迥异,那袍袖看着锦绣,却哪里禁得住他这般雄沉力道?登时听得刺刺拉拉几声碎响,红布乱飞,露出柳无逢一截灰白细长的臂膀来,墨止一见,果然与自己所料不错,柳无逢袍袖之中,藏着一支乌木短棒。 柳无逢脸色涨得微微发红,口中却也难出一语,生怕自己吐字,内劲外泄,非得教蔺空魂一把将胳膊肩膀一齐拧碎不可。 原来他身手不俗,算得上江湖一流,但若说什么举重若轻、挥绵成沉的内劲,却是他此生难望的境界,那日袍袖挥洒之间毙人性命,凭的也并非十成十的精湛内劲,而是这藏于手中的乌木短棒,墨止望去,却见那乌木棒黑沉沉,乌糟糟,样式粗苯稚拙,但却极是坚硬,如此大棒一击,莫说是头盖骨,即便是石块铁坨,也可一击而碎。 金柳二人心中大急,但却被蔺空魂死死拿住,挣脱不得,可霎时之间,却忽感各自兵刃上压力全消,竟是蔺空魂主动撤了力道,二人顿时如见生门,飞也似地倒跃而出,口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水直冒,两张脸本就憔悴丧气,此刻已是更显得可怖。 “五行门遗少,真是可笑至极!你们不是五个人吗?另外三个呢?我待你们将那五行大阵摆好再与你们较量,也别说我欺负小辈。” 原来柳无逢等人早年皆是五行门门下,这五行门乃是魔道中一极小分支,所练武功皆从五行生克中所悟,共分五门,对应五行,待得修炼完成,五人相合,自成阵法,五人所练的功夫彼此相衬应和,正正对应五行相生之理,故而五人一同出击,比之单个较量,实是强了十倍不止。 柳无逢连喘几口大气,这才稍感平顺,说道:“魔道妖人,可是真不要脸,我们另外三个兄弟在关外扫荡你们魔道巢穴,至今已有月余未归了,若是我们兄弟五人皆在,你早已没命了。” 其实他虽如此说,但却自忖师兄弟五人功夫一般无二,只是功法见异罢了,即便摆成阵法,也不过是多支撑一时片刻,如何抵挡得住蔺空魂巨力猛击的功夫?但如今输人不输阵,口中狠话放出,只求个面子周全。 蔺空魂说道:“你们这门功夫,练着极难,收效极低,原也非上乘,我愿意相候,无非是怕你们说我欺辱你们阵法未成,既然你们人手不全,我也不与你们计较。” 他这话说得大义凛然,话语之间绝不愿趁人之危,哪怕是似柳无逢这等凶残之人,墨止心中暗暗念叨:“这两拨人到底哪一波才是正道武林?我莫不是来错了地方吧......” 只见蔺空魂此刻立身堂中,话语朗朗,说道:“诸位自封正道武林,欲兴无名之师,讨无名之罪,我们圣教早已偏安一隅,未曾再有进取中原的心思,各位何苦相逼?在下料想着,诸位所求的,想必是圣教经典《无厌诀》吧?” 墨止听得无厌诀三字,又不得不集中精神,仔细聆听,原因无他,只是这三个字与自己身世急转骤变有着极大关联,此刻便凝神倾听。 张仙纵立在台上,此刻足下轻轻一点,便飞身到了金柳二人身后,探掌抵住二人身背,内劲汇聚,徐徐涌动,金柳二人只觉得体内乱窜的内劲渐趋平定,众人见得他不过片刻间内劲吞吐,金柳二人脸色便由灰白,转而显出几分红润,均已看出张仙纵的功夫。 蔺空魂拱手笑道:“张盟主有何见教?” 张仙纵说道:“阁下既然是魔道众人,那与我们正道侠义实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中原武林宁定多年,何苦再自起波澜?阁下今日骤登蔽盟,便出手伤人,这般行径,实是让在下怀疑,那些血案或许真是魔道所为。” 柳无逢与金无铸此刻体内内息趋稳,险境已过,毒念复生,此刻大叫道:“盟主,休要与他多说!” 说着,二人手中短棒齐挥,一金一黑,竟是交错又至,蔺空魂本就防着眼前三人突起发难,此刻听得风声响起,便也丝毫不乱,说道:“好一个正道豪侠,竟又要偷袭于我!” 他口中说道:“你们二人皆是按照五行生克修炼武艺,我今日便以五行之法破你功夫!” 说罢,左脚朝着斜前猛踏半步,左拳向前急出寸许,同时右拳高举过头,猛地朝下砸劈,拳风呼啸,几带金石之声,这一番两拳所运招式,全然不同。 群豪看不明白,但却各自知晓这人武艺之高,可压天下高手十中有九,只听得两声沉响,柳无逢一声痛呼,身子径自倒飞出去,原来手中乌木短棒竟被这寸许拳劲打得断作两截,而那金无铸也是虎口被打得血流如注,撒手撤开。 墨止此时才看清,那金色短棒却非棒子,而是一支镶金撰玉的一柄金如意。 蔺空魂方才两拳各使不同招式,正是一套名为“五行拳纲”的功夫,方才左拳所用的,便是木属崩拳,右拳所用的,便是金属劈拳,只不过他这番功夫乃是一身蕴五行的修为,比之五行门一人只管一属的功夫又不知高了多少。 但他既然有心彰显武艺,却也不使五行相克的法门,而是以木属拳法破柳无逢手中木棒,以金属拳法破金无铸手中如意,对门对面,门当户对,方才见出功夫,金柳二人被他一击而败,自也知晓蔺空魂这番心思,当即心中既惊且羞,不敢再多说一眼,灰溜溜便退到一旁。 而此刻,蔺空魂双耳一动,听得身后又是一阵劈空响声来到,侧身避过,却见眼前一道紫色身影站定,是个文士样貌之人,手中一条铁骨扇自刷拉拉地挥动招展,竟是侠义盟中紫衣侠客莫西东已然来到。 第七十六章 秘院 自钦阳欢宴初始,莫西东本不在正堂,但忽而听得堂内打斗声起,心中暗自吃惊,说道:“侠义盟的宴饮,谁敢搅扰?” 当即便纵跃入前,岂料他来得虽快,但柳无逢二人败得却是更快,五行门遗少师兄弟五人,若论单个功夫亦算得上江湖好手,但五人齐聚,凑成阵法,力道方才展现十分的风采,但蔺空魂只在转瞬间便击溃其中两人,这等功夫已可看出大是不弱。 莫西东人在门口,只见一道魁伟身影,出拳如风,毫不容情,竟是将两人兵刃一折一夺,当即便分了胜负。 他身为侠义盟中紫衣品级的侠客,地位尊崇,此刻钦阳城中,除却盟主张仙纵之外,可抛头露面出战的高手原并不多,柳无逢与金无铸一败,更无他人,莫西东为人虽奸猾得紧,但他却对张仙纵独独敬仰,此刻身躯倒卷,使了十成十的轻功修为,轻飘飘地抢在厅堂正中,侠义盟中麻衣门众一见莫西东来到,知他功夫高深,心中这才稍稍安然。 莫西东脸色阴沉,说道:“你一个魔道妖人,来到这里搅闹,可是怕日后我们人手齐备,故而此刻先下毒手不成?” 蔺空魂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声,说道:“我当是何人?这不是号称‘半空烟雨’的莫西东吗?传闻你在江延城中被我圣教的青辰星使打得屁滚尿流,今日倒在这侠义盟混上高就了,真是恭喜贺喜!” 莫西东脸色一红,当年江延城一战,乃是他费尽心思谋划闭锁,所得的情报可谓准确无误,势在必行要擒下孙青岩,讨要魔道至宝《无厌诀》。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岂料到孙青岩身边竟有一个沈沐川随行护送,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自己所带领的一众高手居然合力围之不下,自己费尽口舌请来的异鬼宗玄婆亦被油尽灯枯而亡,江延城中诸般所为,尽皆付诸东流,从来引以为耻,羞于谈及,可如今竟又被当众扯出。 这事牵扯武功秘籍与魔道行踪,在江湖之中颇有流传,但慑于他武功高强,事由又不知真假,故而群雄都只当个传闻来听,可今日一见莫西东脸色显异,便各自暗中猜测,只怕那传闻竟是真的,当下议论纷纷,有些人竟已笑了出声。 张仙纵见场面行将失控,不由得暗自担心起来。 他在江湖之中声名显著,威望颇高,多年来扶危济困,斩邪诛祟,群侠无不敬仰钦佩,但时日一久,却深感天下人心动荡,魔念复生,便想着侠道将没,只恐数十年前乱世再临,故而豪掷万钱,统筹天下赏金游侠,共组侠义盟,优中择优,再遴选出三位紫衣侠客,五位红衣侠客,以统辖万众麻衣门客,为的便是重振天下正道人心。 可这乍一聚义,天下三大宗门便无一响应,已是令他困扰,此刻魔道高手蔺空魂更是只身赴会,大展雄风,更是有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之虞。 他见蔺空魂区区一两招,便将手下两大高手一齐击败,寥寥数语,将莫西东逼得一时无话,自己决不能再端坐高处,便上前说道:“阁下既然与我们道不同,便请离去,也算阁下代表魔道群邪有个见证,今日共饮欢宴,是为朋友,日后遇上,便作仇杀,也非我正道突施暗箭,阁下乃是魔道头领,想必也一语千钧,在下这就与阁下敬饮一盏,也不枉一场相识,拿酒来!” 说罢,朝着台下一招手,意甚豪爽。 台下早有麻衣门众端上两盏美酒,张仙纵取盏在手,说道:“今日得见八臂太岁,实是三生有幸,若是日后阁下弃暗投明,我侠义盟也愿接纳,请!” 说着便将酒盏朝前一递。 蔺空魂本也是豪勇高士,见张仙纵说得意气风发,便也取盏在手,若是换做旁人,正魔之别,生怕酒中有异,但张仙纵名声却是响彻天下,人人皆知乃是仗义执言的剑侠,故而心中全不犹疑,仰头便饮,笑道:“好酒,好酒!今日得见锦衣剑神,在下也深感尊荣,日后相见,张盟主可要小心!” 张仙纵笑道:“阁下也是一样。” 墨止此前见侠义盟中莫西东为人口尖舌利,侯长明等人作威作福,柳无逢等人又都生得古怪,在心中早生鄙夷,但今日一见,却感张仙纵为人实是磊落光明,而蔺空魂虽挂着魔头名号,乃是魔道中闻名遐迩的拳脚高手,但也豪冲气斗,一时之间不禁心生疑窦:“这两人既然都是英雄,又何必要动刀动枪?” 但不及他说罢,却听得耳畔一声鹰啸之声划破天际,本来在这西北大漠,鹰隼原非稀罕物,但墨止从来对鹰啸鸦鸣极是敏感,登时便听出这声啼鸣并非在城头盘桓,而是便在就近,他暗中愧道:“墨止啊墨止,你此来为的便是寻觅飞羽盟踪迹,怎的在此看他们推杯换盏还意兴甚高?”当即脸色一红,只不过此时众人心思全在场间,并无一人注意到他。 墨止四下张望,莫西东仍自一脸不忿,但他也无暇细究,暗自偷下了桌椅,便翻身从门口溜了出去,此刻他身法颇得造诣,手脚极轻,纵步稍行,便到了侠义盟大宅的内侧诸院。 原本赴宴来时,便已瞧着这所宅院宏伟宽阔,远胜墨家镖局的屋舍规模,但他转入后院时,才感叹张仙纵实在是豪奢得紧,原来这宅子背院中仍另有一番天地,只见此地重重叠叠几进院落,各处亭台轩榭甚是考究,绿竹樟木、石桥流水无一不备,料想着侠义盟高手众多,如此多的房间还是要安顿众人歇息所用,倒也正常。 而此地亭台搭建所用木料仍是灵台香木,木香氤氲,墨止复行几步,忽然间听得院落西首处传来训斥之声,只不过这声音尖利非常,只闻其声,还离得甚远,但这等尖锐的声音却隔着老远都传了过来。 墨止翻身跟了去,连过几重宅院,那呵斥的声音也愈发清晰,约莫说得便是要人不得断了肉品供奉之类言论,但这声音越近越觉得刺耳非常,墨止听闻,却觉得依稀熟稔,似是曾在哪里听过。 最终来到西首尽头一间院落,只见此处房舍比之其他几个宅院,还要宽阔许多,只不过绿植更是绵茂,几乎遮盖成荫,此地风干物燥,也不知每日耗费多少银两,才维持得起这般多的绿植相续,但仅从外观上看,却看不出这里还藏着一间大院。 “这里面住的是谁?要这般隐藏?” 墨止忽然想起此前听闻,飞羽盟被人追避不过,逃到此处,莫非这里便是飞羽盟藏身之所?院落广大便是为了隐藏鹰隼飞鸟不成? 想到此处,墨止霎时间出了一层细密汗水,飞羽盟乃是他血仇之敌,若是在此相逢,他自问也并无报仇把握,只是若能寻到踪迹,便已是极大进展了。 此刻只听得院中传来一声如同利爪挠钢一般的喊叫:“我说了要你们每日三十斤肉,便是三十斤,我家盟主这些宝贝鸟儿都是享福惯了的,总不能到了这鬼地方还要它们吃苦吧!” 墨止听在耳中,瞬间如遭雷击,这声音虽是难听异常,但却恍若在心底引爆了无数炸药一般,一个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他用手捂住口鼻,生怕自己过重的呼吸声被人听到,但此刻心中骇异,却是早已难以名状。 他侧身望去,只见这一片穹顶绿植之下,摆满了几十个笼箧,其中咕咕啾啾皆有细微声响,打眼一望,皆是从未曾见过珍奇鸟种,有的黑羽长尾,有的毛色若锦,有的神态纠昂,各有不同,而在笼箧前却端坐一人,只见那人浑圆若球,瘫倒一般倚在圈椅椅背上,浑身好似全无力道一般软绵绵的,脸上满是横肉,双眸凶光吞吐,方才那尖利吼叫便是又他所发,训斥的便是眼前一个寻常麻衣门客。 而那圆胖之人,墨止单单看了一眼,已是心底生寒,不是旁人,正是当夜驱策血鸦袭击乌袖镇的飞羽盟孟展! 原来那一夜,沈沐川连折他四肢骨骼,但却并未取他性命,他身负重伤,气力难济,躺在珑山山林之中一日之间水米未尽,几近困死,但幸得后来珑山上来了一个查案的小捕快,见他横卧路旁,瞧着可怜,便上前救助,却不想被他一口咬破脖颈,就此身死。 孟展当时饥渴已狂,竟将人血为饮,大口大口吞入肚中,这才缓和了力气,连忙口中长啸,但他当时四肢齐断,内劲大损,只唤来几只血鸦,幸好血鸦乃是天生凶戾之物,力道极大,单单是数只,便已极有力量,撕扯着他的衣衫,将他托上小捕快的马背,孟展一路忍受断骨之痛,堪堪颠簸回了西南疆。 然而饶是性命无虞,他路上寻觅医馆救治,但毕竟耽搁日久,沈沐川下手又重,故而四肢之中,倒有一手一脚再无法运劲,余下一手一脚也大不如前,一身武功废了八成,此刻只能每日坐在圈椅中度日,也是由此,脾性越发蛮横焦躁,此刻正为了每日飞鸟饮食与麻衣门众争论不休。 那麻衣门众也不知,养些鸟如何要用这么多肉品?但只有墨止清楚,孟展索要数十斤血肉,为的便是豢养血鸦供奉,他当夜迫于沈沐川威势,将自身血鸦驱散,由此竟是走散了大半,如此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由,也让他在盟中恩宠全失。 墨止见孟展此刻已成残废,心中固然痛快,但也感到一阵失落,自己欲要将他全须全影地击败打杀,只怕是再无可能了。 第七十七章 仇敌 “真他娘晦气,老子当年做赏金游侠,日子何等逍遥快活?到了这里反倒叫个残废胖子辱骂!” 墨止屈身躲藏在院中绿植之间,此刻天色昏暗,那麻衣门客想来是被孟展喝骂气愤不过,此刻怒冲冲地走出门去,自也顾不上环视周遭,口中骂骂咧咧地便走远了。 墨止打眼望去,只见孟展坐在一副偌大圈椅上,肥胖的身子依靠在椅背上,赘肉几乎透过椅子缝隙欲要挤出来了一般,他背对着院落大门,定定地望着眼前几十个箱笼匣箧,口中怪笑着说道:“老夫当年在飞羽盟里,何等地位,一朝如此,真就虎落平阳、鹰堕泥潭,任凭什么狗杂种也敢与我呼喝。” 他这话原是恨恨自己负伤之后,地位再不可比昔,但听在墨止耳中,却是由衷痛快欢喜,但饶是如此,墨止每每想到那漫天飞蝗一般的血鸦黑风,以及那格格不休的怪笑声,甚至是那冷月夜中肥胖突兀的凶狠面庞,仍是心中怀着惧意,即便今日再度相逢,墨止手臂上也自微微颤抖。 “还是这鸟儿美,有什么便叫些什么,”孟展似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臃肿的胖手轻轻地抚摸着鸟笼,笼中鸟雀也回以啾啾叫声,“偏偏总有些宵小贼厮,就爱隔墙偷听!” 他语锋忽地一转,硕大一颗肥胖头颅竟是好似全不受赘肉束缚一般霍然扭了过来,转瞬而成狼顾之相,双眸之中森然吞吐毒杀之意,目光恍若两道匕首一般与墨止眼神陡然相对。 他瞬息之间眼光扫至,如鹰隼直视,墨止惊得一声呼喊,连退几步,险些坐倒在地,这一惊实是如同梦魇复照现实,将他屡屡惧怕之事再度呈现眼前,登时头脑中如同全作空白,再无丝毫其他念头,只剩下“快逃”二字。 但黑夜之中巨影一晃,已到了身前,孟展那毒意闪烁的面庞再度欺身面前,此刻他仍坐在圈椅之中,不曾动弹,想来的确是残疾难愈,当初四肢被沈沐川废了一半,功力原已大失灵活,但他毕竟修为高超,数月之间竟被他研究出一手端坐椅上飞窜前扑的功夫,时至今日,竟也练得颇为熟练,故而一跃之间,竟也到了墨止身畔。 “无耻小贼,还敢来找你家孟老爷的麻烦!” 说着,单爪一伸便朝着墨止胸口抓来,他如今只余一手合用,数月之间更是苦练不辍,时至今日,这单爪功力已然尽复,爪力之强,足可将人血肉一把霍开。 墨止此刻满心惊惧,只剩下意识朝后躲去,他在重桓山所修时日甚暂,但其间功力进境却是极快,当下身躯灵敏,也早比当时乌袖镇中快了数倍,孟展一爪落空,反倒吃惊,说道:“好小贼,倒有些功夫!” 墨止向后纵跃丈余,堪堪站定,口中粗气呼呼大喘,原本以他如今修为,这等躲闪的功夫实是不需这般换气,但他心中对孟展始终存有后怕,心知此人手段毒辣,心中栗六,便气喘也是甚繁,此刻避开一爪,心中才稍稍平稳,暗运内功,将气劲重归平顺。 “孟展,你可还认得我么!” 孟展一双眼睛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只觉略有熟悉之感,但却实在是记忆中记不起来何处见过。 想来那一夜他与墨止虽结下血仇,但毕竟只是一面之缘,他凝神对付的无非是孙青岩与沈沐川二人,哪里还有空记得那个少年,故而呵呵冷笑,说道:“你家孟老爷一辈子见过多少腌臜小贼,哪里有空一个一个去记?” 墨止怒道:“乌袖镇的仇,你今日便要报了!” 孟展一听,脸上先是一阵惊惶,略略回想过后,终于记起,冲口而出:“你是乌袖镇墨家的那个小子!” 墨止冷冷说道:“正是,你杀我阖镇百姓性命,我今日不杀你,誓难为人!” 孟展哈哈大笑,声音尖利刺耳:“孟老爷借你三条性命,你也杀不得我!” 但他话语未完,一道剑锋却已闪至眼前,剑尖所指正是自家眉心之所在,孟展吃了一惊,连忙提劲,连人带椅纵跃半空,他数月之间全与这圈椅为伴,如今运用自如,竟已可比得双足皆在时那般灵活,然而虽是如此,心中仍自心惊:“这小子当时还丝毫不动武事,怎的数月间竟精进如此!” 墨止持剑在手,此刻心怒如迸,刷刷刷又是三剑接连扫了去,他于洞中石刻中学尽御玄宗剑法机变,一路上仍自苦思冥想,勤加修炼,至今也颇有所得,这回乱剑之中所用的便是徐浣尘曾施展的“一气化三清”的路数,只不过如今劲道虽仍不及那般圆熟,但剑影绰绰,已是逼得孟展一退而再退了。 墨止得了势,便更不饶人,他心思机敏,总有奇招,虽见孟展以身御椅的功夫颇为敏捷,但毕竟不是自家双腿,总归无法身随意走,他如今惧意稍减,机变便生,手中长剑宛若灵蛇般前探刺出,原来在重桓山中,不知洞中石刻底细,故而处处周密小心,总也不敢显露太过,此刻离着御玄宗数千里之遥,胆子也大了起来,便将那石刻所载诸般剑路游走一一使了出来。 那洞中石刻所载之精华,原是如何破解御玄宗剑法精妙,但墨止入洞之时,于剑法一途实在是所知不多,故而索性不分什么出招,如何破解,尽皆一股脑学了去,全部记载脑海之中,此刻在他所记的,其实并无什么剑法区分,招招式式森然万有,想到哪里好用,便用出哪般,这在寻常弟子之中决不可能出现,但墨止入门屡遭生死变故,造成了这般奇异的尽展。 可却是这般奇妙巧合,使得他此刻剑法之中似是全无章法,却又好似法度严整,时而跳脱,时而沉稳,时而运剑挥洒成风,时而回剑凝聚若盘,反倒攻得孟展一时之间左支右绌。 孟展数十年江湖经验,如何看不出御玄宗剑法,但此刻墨止剑中全是一阵四不像,孟展绞尽脑汁,也看不出眼前这少年剑法究竟出自哪一门派。 “好小子!”孟展再接连避了三剑,已是颇见狼狈,此刻连过了三十七招,自己居然一招未出,全在守御,回想当夜墨止连他寻常一击都尚需孙青岩守护,可短短数月便已大进若斯,他心中暗暗打量着:“这小子进境太快,我又身负重伤,若是叫他屡屡进招,我几十年的阅历经验,岂不是成了笑话?” 当即怒喝一声,身子歪斜,椅随劲走,竟也歪倒半空,作势倒转,这一番怪变,大出墨止所料,孟展右腿发力下压,椅子便也随着侧偏,偌大一把硬木圈椅,此刻如同凌空一柄粗重兵刃一般当头打着旋砸了下来。 墨止听得风声劲急,自也知道木椅力沉,难以硬撼,侧步便回旋开来,然而孟展这椅子翻转的功夫只是虚招,以他功力而言,绝难策动这沉重木椅真的翻飞攻敌,倏忽之间,木椅倒转,孟展一只利爪借着倒翻力道由下而上,倒抓过来。 墨止方才站定,木椅飞风自身侧划过,忽而这般劲风再至,居然是孟展攻势又到,连忙横剑一封,使出归元剑式中“重山式”的招路,欲要回挡。 然而孟展虽只剩单爪,可这功力也不比当初逊色,他此前屡屡躲闪,也是由于墨止变招甚速,一时难察所致,却见他一只利爪,在月光之下闪着嶙峋枯黄的光泽,在剑身上一抓一扯,只听得“喀嚓”一声,长剑竟是从中断折,孟展爪劲不减,穿过剑身,径直一掌拍在墨止胸膛之上。 墨止闷哼一声,只觉一股钻心剧痛透体而来,身子随着爪劲倒退而去,口中发甜,几欲喷血,他步子踉跄,连退了三四步这才勉强站住,胸口处被孟展一把扯开一块皮肤,此刻鲜血渗透衣襟,剧痛难当。 然而墨止虽是既惊且痛,孟展心中却更是惊疑难定。 方才一爪之下,已是将自身力道催至十成,不说开金断石,若要将这少年胸骨震碎,也绝非难事,可方才爪子方才轰到胸膛,却感觉少年体内竟似涌动出三道不同力道反击而来,这三股力道每一道皆尚不十分雄浑,但却力所各异,各擅胜场,好似全非一门之功,相伴纠缠而来,反倒极是难斗,当即再不收掌撤力,自己险些还要在内力上吃了大亏。 “臭小子,你练的是什么功夫!” 墨止被他一爪拍的胸口沉痛,一股滞气凝结不散,一时间也说不出话语,只得运气疏通,只不过此刻方才运起夕霞神功内劲,体内忽而又有两股内劲攀升而起,三股力道在体内猛然相逢,四散狂走,霎时间爆发而出的极痛之感比之胸口之伤更有甚之,墨止一声惨呼,双眼迸发金星,跪倒在地,猛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孟展冷笑一声,说道:“哼哼,还以为你真的身怀三种内力,想来你也不会如此不要性命,同修三门内功心法,可你既然这般痛苦,我便来送你一程罢了!” 说着,举爪高抬,便朝着墨止天灵轰去,而此刻墨止体内痛楚犹如电流般疾走,最终汇聚到丹田气海处,虽再不是那般刺痛,却闷在体内,更是难当,更哪里再有余力与孟展相抗? 便在此刻,忽地一阵火光腾起,随即便传来无数道惊叫之声,孟展微一错愕,利爪落势便是稍止,却见不远处红光盈天,火舌翻腾,火势之大居然将半个钦阳城的上空尽皆染作一片绛紫,打眼观瞧,竟是大宅厅堂欢宴处,燃起熊熊烈火,更有无数人呼喊暴喝之声隔空而来。 “那贼厮中了毒,莫要叫他走脱了!” “莫大侠好本领!这下子他可跑不远啦!” 孟展正自惊疑,却见一道魁伟黑影,来处迅捷无比,出拳便轰向自己胸膛,此人拳风刚劲,带着金石之声,孟展不敢硬接,连忙侧身闪避,而那黑影也不多做停留,一把将墨止提在腰间,足下一踏,便跃出了高墙之外,这兔起鹘落之间,出拳救人何等迅猛,此等修为着实是让孟展自愧难比,只不过方才黑夜森森,火光相背,也未曾看清来人究竟是谁? 第七十八章 疗伤 但见那道黑影来得如同劈波斩浪一般,倏忽之间竟又纵跃而去,虽腋下夹着墨止,却仍旧不减丝毫迅捷。再望其来处,正是火光起处的侠义盟会客厅中。 孟展爪下力道何等凌厉,墨止胸口中爪,鲜血缓缓将衣襟侵染得一片殷红,此刻脑海中已是混沌一片,忽而丹田中窜起一阵刺痛,这般痛感来得既快且厉,墨止“啊”地痛呼一声,意识竟也恢复许多。 他半睁眼睛只见四下里一片漆黑,幸得他曾在忏过峰石洞中囚居数日,双眼对黑暗已有适应,只眨巴了几下,便逐渐认得清四下里环境所在。 原来此地四面方圆不过数丈,虽算不得逼仄,却着实并不宽余,举目所及皆是石墙,既无门窗,也无光亮,不知是何所在。 他脑海中最后记忆,便是自己被孟展鹰爪击中胸口,记忆到了此处,才惊觉胸口剧痛无比,与之相应的,便是体内气海丹田隐隐作痛,一内一外,两般痛处实是搅扰得自己心神俱乱,只得静静瘫在原地,不敢再有丝毫动作。 忽然身前阴影却动了一动,墨止这才发觉,眼前一片黑暗之中竟还有人正与自己相对而坐。 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自己身处陌生之所,周身漆黑萦绕,竟还有另外一人静悄悄地隐没在黑暗之中,此刻看来,眼前昏昏暗暗之中直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深枯井,似乎下一秒便要从中爬出什么骇人的凶恶魂灵出来。 墨止越想越怕,不自觉地朝后退了退,可这稍稍一动,却牵引得胸口再起痛楚,忍不住闷声哼了一声。 “小兄弟,莫怕。” 只听得眼前传来的声音颇为低沉,但此刻却有气无力,墨止试探着问道:“莫非是蔺空魂前辈吗?” “正是,此刻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 蔺空魂此刻话语之中已再无丝毫中气充沛雄浑之态,反而显得摇摇欲坠,好似气力再不相继一般,与之前凭临群豪眼前那般风华豪气大为不同。 “前辈,怎么如此了?” 蔺空魂从黑暗中挪出身子,墨止不见不知,这一见又是大为吃惊,片刻前还视正道群豪为无物的蔺空魂,此刻脸色白如墙灰,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黑气,眼睑处也是一片青灰颜色,显然是中毒已深。 蔺空魂苦笑了一声,并不多说,只是连连摇头叹气,似乎十分懊悔。 墨止见他缄口不言,便问道:“莫非是酒水中下了毒?” 蔺空魂道:“非也。” 墨止再问:“那必定是莫西东暗中偷袭了?” 蔺空魂抬头望了望眼前少年,奇道:“小兄弟,你猜得倒快,正是莫西东趁着我不备,突施暗器中伤于我。” 墨止冷笑说道:“莫西东那人品行卑劣,我早有见识。” 蔺空魂摇头长叹:“终也是我自己识人不明,以为他们自诩正道,便真的言而有信。” 其实墨止自然知道,他离开大厅之后,定然是生了异变,以他性子,自然极是好奇,欲要相问时,却见蔺空魂此刻面如金纸,眉宇泛着黑气似是又浓重了一层,当下不敢怠慢,便说道:“前辈你中毒了,可有法解么?” 蔺空魂叹道:“莫西东扇子中存有毒钉毒雾,我避过了毒钉,却吸入毒雾,这毒性虽然猛烈,却也非绝无医治之法,只需服用解毒良药,再以我们圣教内功疏通经络便可无虞,只可惜此地不过是我临时找到的民居地下隔层,药品都没有一味,更不要说懂我们圣教内功之人,不想我蔺空魂最终居然死的这般窝囊,若是九泉之下遇到天劫教主,实在是无颜愧见……” 他为人坦诚,此刻所言所表皆出自真心,说到最后,心中更是哀戚悲愤,话语中带着些许颤抖,猛地便咳了出来。 墨止挑了挑眉头,从腰间摸出一个黄瓷小瓶,这本来是离山之时,雍少余偷摸着塞给自己的“赤阳太清丹”,乃是玄岳峰独门灵药,因炼制极是繁琐,需得玄岳峰上诸多珍奇药物方得淬炼一丸,乃是解毒疗伤的上上佳选。 也正因珍贵至极,雍少余只给了墨止三丸,留待徐墨二人遇到性命攸关之时所用,但他此刻也并无多选,倒出其中两丸,一枚自己服了,另一枚递到了蔺空魂身前。 蔺空魂忽然问得一阵浓郁药香,奇道:“这是何物?” 墨止淡淡说道:“前辈不要再问了,这药极是难得,莫西东那宵小之毒,顷刻可解。” 蔺空魂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听得墨止话语中极是坚定,知道这药物必定是他珍藏,当下也不知道是否该收,一时踌躇之间,墨止急道:“前辈可是怕我害你?” 蔺空魂说道:“小兄弟你说的哪里话!在宴饮之时,你便屡次相帮,我哪里会不信你了,只不过这药物珍奇,必有奇效,我已是待死之躯,何必再费你奇药?” 墨止说道:“凡事皆在人为,哪有未曾尝试便先自弃的道理!” 蔺空魂被墨止当头一喝,心境忽地澄明,反倒生出一股愧意,笑道:“小兄弟说的是!若是自己先行弃了生机,那才是成了草包王八蛋!我蔺空魂今日算欠你天大人情,若你我不死,天上地下,我蔺空魂听你驱策!” “得得得,这时候省点力气吧。”墨止听得厌烦,也不等他说完,一把就将这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丹药作效奇速,墨止服用不多时,体内痛楚便被一股温暖醇和的药力代替,蔺空魂端坐半晌,也觉毒意渐渐褪去,再过不到两个时辰,体内余毒便已清了七八成。 蔺空魂试探行气,只觉体内气息渐次平复,不禁大喜,说道:“小兄弟,这丹药叫什么名号,实在是神效啊!” 墨止说道:“这药物是我师门炼制,具体名字我可记不清啦。” 蔺空魂见他一提师门便装聋作哑,显然是不愿多说,自己也便不再多问,然而体内余毒虽清,但经此一劫,毒气淤塞经络,行气再无此前流畅,如此一来,功力也当大为受损,数十年苦行之功,竟是一朝尽丧,一念及此,又是长叹一声。 墨止自然知道他长叹之意,便说道:“前辈,你方才说,余毒既清,还需打通经络,晚辈后学末进,也有薄技在身,不知可否相帮?” 蔺空魂苦笑着说道:“小兄弟,你我生死之交,我对你全心仰赖,但不是我挑剔,只因这疏通经络乃是极深的内家功夫,或是神功通玄的高手亲自施为,或是同门功夫相同法门的内劲相通,否则稍有差池,便双双气脉逆行,苦不堪言,你是我恩人,我不愿你受此大苦。” 墨止笑道:“我既然说了,又有何惧怕?如今你经络不通,久而久之也反受其害,若是莫西东寻来,我一人也绝不是他对手,故而我此刻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左右都是个死,何必不试上一试?” 说着,也不等蔺空魂回话,抬掌便摁在蔺空魂灵台穴之所在,蔺空魂先是大惊,灵台穴乃是浑身大穴之收,武学中曾有言“灵台一损,百脉俱废”,墨止进掌甚速,远超他所意料,但转念一想:“这少年若要害我,只需不给我这药物,我便必死无疑,何须先救我,再打我死穴?”当下也不反抗,任由墨止吞吐几口真气,徐徐将体内内劲缓缓传输。 恍惚间,墨止掌间内劲透体而入,蔺空魂原本想着这少年师门神秘,若是行功稍有不慎,便难以挽回,于是始终悬心,但哪曾料得墨止内劲居然恍若水到渠成一般,自行游走体内经络穴位,与自家所修内功,几乎称得上殊途同归,甚至更为宗正。 “这少年……究竟是谁……莫非也是圣教中人?他的内劲似乎比天劫教主当年更为精纯!” 他心神一动,体内经络也是微微生变,墨止似有所感,说道:“前辈你莫要猜测,我也尽力而为。” 蔺空魂闻言,深自为愧:“少年尽力救我,我却仍囿于门户之别,实在是迂腐至极。”当下净空心扉,专心打通经络。 墨止内劲之所以可疗愈蔺空魂之内伤,全是因为墨止所运的并非夕霞神功与自闲心诀的功夫,而是纯然洞中所载的无厌诀总纲的法门。 无厌诀乃是魔道至高秘籍,总纲所载,又是整部之中最为关键的心诀部分,自然与蔺空魂所修功法全然吻合,甚至更为雄沉,只不过墨止如今功力未及深湛,自己体内又大伤未愈,因而进展不快,二人连连运功了数个时辰,蔺空魂浑身经络尽皆复通,这才罢手。 蔺空魂站起身子,体内气脉顺畅无阻,再无丝毫余毒所存,当即对着墨止正正跪拜下去。 墨止此刻心神俱疲,但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礼所惊,说道:“前辈何必如此?” 蔺空魂正色说道:“在下这一拜,拜的不单是相救之恩,更是为我圣教同门相贺!” 第七十九章 结拜 墨止连忙摆手,说道:“前辈误会了,我可不是魔……不是你们圣教的人呐!” 蔺空魂道:“你若不是我圣教门下,如何使得出这等精纯的圣教内功?” 原来这无厌诀自百年前便已遗失,所传的不过几纸手录残本,或只留口传心授的几句口诀,但无厌诀的确深思惊奇,单凭着残缺不全的残章断句,仍培养魔道高手无数,只不过后人即便穷思竭虑,却始终难以参透其中奥妙。 直到几十年前天劫老人机缘之下觅得整本无厌诀,终算是全教上下心中有了依凭,但转瞬之间,正魔大战功亏一篑,天劫老人伤重身死,这旷世奇典再度遗失纷争之中。 魔道众人多年来全凭着历代大才强行参悟,所得功法虽也甚佳,却始终难及当年那魔道至尊那般惊才绝艳。 可谁又能想到,当年那魔道大魁,心思竟然犹似顽童,将这正道视如灾祸的典籍心法精要全数镌刻在正道第一名门御玄宗主峰的山洞之中,时过数十载,这惊世的心法口诀便也隐没了数十载,不想却被墨止意外学得。 这一下墨止糊里糊涂所练的,便是魔道中最为正宗精纯的内功法门,乃是魔道群首数十年再不曾得遇的机缘,蔺空魂身为魔道耆宿,更是不得不惊,心中甚至怀疑起墨止年岁来,他习武之初便是得知,但凡功力大臻圆熟之境,容貌便不再衰老,反倒渐趋年轻红润,便是“鹤发童颜”之说,更有甚者,即便古稀老者,亦可返老还童,有若孩童之躯。 这返老还童之说虽只是传闻,但他既感墨止功力如此正宗,理所当然地便想到此辙,看墨止年岁不过十五上下,若是如此算来,此人辈分或许还在自己之上。 墨止被他气的苦不堪言,体内又是一阵暗痛,只得实话实说:“前辈你快快请起吧,我与你说实话,我真的不是你们圣教门下,我师承御玄宗,乃是玄岳峰弟子。” 蔺空魂抬头望去,只见墨止神色赤诚,全无丝毫作伪,更是疑惑,说道:“御玄宗内功与我圣教功法可是截然相反,你却如何练成我圣教内力?” 墨止苦笑几声,便将自己如何比武折断同门手腕,如何被罚忏过峰,如何误入山洞一一说了,蔺空魂越听越是入神,直至听到最后墨止所说他如何使坏主意将皮瑞清耍的团团转时,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小兄弟,你可是有趣得紧呐!似你这等机遇,全天下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啦!我看你颇有些叛逆邪气,进了那门规森严的御玄宗反倒屈了才,不如来我圣教门下,才是正正合好!” 墨止闻听也是大笑,这二人年齿相差三十几年,但脾气极是相投,相谈甚欢,方才二人生死一线,此刻回想起来,大有劫后余生,引为知己之感。 可蔺空魂却忽然神色稍异,眉宇间略见愁色,淡淡说道:“依你所说,我们魔道祖师爷和你们御玄宗开山师祖倒是旧时相识,可惜百年之后,两门弟子见面便要仇杀。” 墨止思索片刻,倒也不以为意,说道:“其实正魔之别在我看来不过是门户之见,正魔二字划分的绝非是善恶界限,而话说回来,善恶如何分别,又岂是一道名分可分得清的?我涉世不深,却也看得分明,正道之中宵小有之,豪士亦有之,而贵教也必是同理,只不过天下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这等粗浅之理反倒无人再想,其实人言舆论从不为事情因由负责,声名如何实则不足挂齿。”。 蔺空魂闻听,眼神中着实一亮,朗声说道:“小兄弟,你方才所说,便已胜过正魔两道衮衮群雄啦,连老夫也是不及的!” 墨止笑道:“前辈真的别再拿我打趣啦,天下豪侠甚多,不乏思虑明远之人,我这点粗末见解,如何搬得上台面?” 蔺空魂摇了摇头说道:“你却不知,天下人为了这正魔二字之分争斗上百年,若是早有人似你这般思索,天下或许能少更多刀兵争斗。”他说罢,又在口中喃喃重复着墨止方才话语。 “宵小有之,豪士亦有之,正魔两道,皆为同理,妙,妙,妙!” 旋即更是笑逐颜开,一拍墨止肩膀说道:“小兄弟,你我相交如此投契,今日共历生死,这短短几个时辰,比老夫我此前十几年过得都要更加痛快!此时若有美酒,当共饮一杯!” 墨止听到饮酒二字,心中不自觉地便想起许久未见的沈沐川,也不知此刻他闲云野鹤又到了何处潇洒,心头便也不禁思念起来。 可他这般细微神情在黑暗之中全然见不着,蔺空魂兴致正浓,于是说道:“小兄弟,你我相逢实是有缘,不妨今日结为兄弟如何!” “啥?”墨止被他吓了一跳,话语几乎脱口而出。 蔺空魂却是一愕,问道:“莫非小兄弟不愿意么?” 墨止苦笑着说道:“哪里,前辈义烈高风,我敬仰还来不及,只不过前辈你年长我许多,便是我喊声叔伯,都还占着便宜,哪能高攀兄弟?” 蔺空魂闻言甚是不悦,说道:“老夫年纪更长,都不觉得有何不妥,你如何还有所迟疑?这天下要和老夫攀亲的数不胜数,老夫还懒得给他们好脸,你如何还畏畏缩缩的?可不像你在宗门里那般敢作敢为。” 墨止听他一激,登时便道:“若如此说,又有何不可了?多个大哥总比我孤立世间要好的多吧!” 蔺空魂放声大笑,意甚欣慰,二人所处乃是民居地下,也无有浊酒香炉之物,所幸二人也不在乎什么凡俗礼节,当即便并列跪拜,搓土为香。 蔺空魂说道:“圣教蔺空魂今日同好兄弟墨止义结金兰,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刀山里来,火海里去,没有半个不字,若有违誓言,圣火灼魂,永堕炎狱。” 墨止听他最后几句说得吓人,但却实则不知,魔道之中信奉所谓圣火净世、佛陀宏愿之说,所谓炎狱更是远胜十八层地狱的可怖所在,故而这蔺空魂所许之愿皆是魔道中至重不可违背的誓言,于是也略作思忖,说道:“御玄宗门人墨止,今日同好大哥蔺空魂义结金兰,从此以后生死不负,风刀雪剑,尽无畏惧,如有违诺言,便......便......” 他思索片刻,觉得再没有比蔺空魂方才那几句更为严峻的誓言,但他偏不愿服输,拧着眉毛思索起来。 “便教我生得憋屈,死无片土,爱而不得,恨而难决!” 蔺空魂点了点头,二人抚掌大笑,一时之间豪气纵横,极是舒畅,墨止原本体内滞气淤塞,此刻大笑之下,浑身气劲流淌,身上疲乏竟也去了大半。 “好兄弟,我们二人一正一魔,却在此做了兄弟,这事若是给我家教主、你家长老知道,只怕是要气得胡子都歪了!” 二人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论地,蔺空魂几十年悠游关外大漠,见多了苍鹰逐日、黄沙弥天的荒莽浩景,言谈之间所说的,与自幼居于江南的墨止所见自然又是大有不同,墨止听得心驰神往,偶尔搭腔又都接得正合话头,蔺空魂谈得眉飞色舞,极是欢愉。 原本墨止身上郁结真气,此刻谈笑之间,心情大畅,胸口凝结气息一时之间顿去,那股沉沉隐痛也消失无踪,除却胸口外伤片刻难愈外,已再无丝毫不适。 此刻透过头顶遮板,日光条条点点地洒了进来,想是折腾一夜,此刻天光已然大放,墨止贴着遮板聆听,地上静悄悄的,偶有脚步经过,昨夜火焰熊熊,刀兵纷沓之声早已恍若隔世。 “大哥,咱们出去吧。” 墨止将遮板掀开,两个人纵跃而出,整夜昏暗之下,乍见西北日光倾城,眼前一片花白。 墨止眯起眼睛扫视四周,昨夜被蔺空魂携至此处时,神智已懵懂不清,原来此地是一寻常民居所在,只不过此边陲之地,常有北桓为患,故而空为白地的民房不在少数。 而此刻钦阳城中,也再不复昨夜那般欢腾热闹,显出其凋敝荒凉的本来面貌,墨止二人走出屋门,耳畔传来一声欢腾马嘶,原来是那匹黄皮瘦马,竟一直未曾离去,仍在城中逡巡,此刻见了墨止,扬蹄欢跃。 蔺空魂见这瘦马生得毛稀筋长,大瞳粗颈,极是古怪,便笑道:“兄弟,你行事非比寻常,连所骑乘的马也大非寻常啊!” 说罢,呼啸一声,远处传来一声极为高亢的嘶鸣,不多时,自街角处,一团枣红色光影飞驰而来,竟是一匹神态飞扬的汗血宝驹奔驰而至。 墨止原本听得那声嘶鸣虽响,但相隔仍不下几十丈,而这枣红大马由远及近,不过瞬息之间,足力之强,可见一斑,待那宝驹奔得近了,四蹄铁扎,也是说止便止。 蔺空魂一把扯过缰绳,递给墨止,说道:“好兄弟,你我相识投契,这匹马我今日送给你了!” 墨止抬头一望,这匹马通体枣红,全无杂色,如果一团奔驰的烈焰一般,双眸神色飞扬,可谓顾盼生雄。 这等宝驹,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也是无价之宝,何况是这塞外荒漠,本就以茶马生财,更是不敢猜想其价值。 墨止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正待接过缰绳,却忽觉一股蛮力扯着自己左臂朝后退去,墨止被这骤然拉扯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却见是那瘦马,歪着头颅,向后死命地拉扯,眼神之中大有不屑傲慢之色。 墨止笑道:“马兄,你本是我从驿站外抢来的,来时不愿,今日放你自由,你任意行走,可好?” 岂料瘦马瞳孔中怒色显现,嗤地打了一个响鼻,大有反对抗议之感,拉着墨止又再朝后退去。 蔺空魂一见,奇道:“这马倒也是个神物,倒好似不愿与你分开一般。” 墨止苦笑着,但回想起自己孤身奔驰之时,这瘦马不辞劳苦,昨夜城中火起,也不曾离去,即便是人,也未必便有这等忠义守信,心中不禁起了怜爱之心,便伸出手抚摸瘦马鬃毛,说道:“大哥,小弟我承你厚意啦,但我和马兄情谊深厚,我就骑着它前行就好。” 蔺空魂怔了一怔,他自知这匹红马神骏非凡,任谁见了也不会无动于衷,但偏偏墨止肯为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黄马将这宝驹舍弃,实在是难以置信,但回想他行事作风,却又吻合,笑道:“贤弟既然决定,那愚兄也不勉强,那这匹宝驹愚兄先替你管着,日后你若有所需,再来取回便可。” 第八十章 火厄 二人来到侠义盟会客厅前,只见昨夜那富丽堂皇的偌大厅堂,一夜之间竟被焚烧得只剩断壁残垣,此刻仍有黑烟不时地从废墟中缓缓冒了出来,幸而当夜众人身手矫健,及时阻住火势,这熊熊烈焰只吞没了一个厅堂,至于其他院落和其余民居,并无丝毫损毁。 “大哥,你说昨夜这火是你顺手放的?”墨止定定地看着眼前,颇有些难以置信。 蔺空魂则是一脸得意神色,说道:“这是自然,昨夜莫西东偷袭伤我,我一恼之下,便将这满厅火烛尽数摇落,当时想着即便毒死我,我也烧死你们,哈哈哈哈。” 墨止微微皱眉,心中说道:“这般做派,果然与宗门长老们大为相悖,可若换做是我,这满厅之人皆欲杀我,又下毒害我,我又当如何做呢?” 如此思量,似乎自己也并非便会善了,可这毕竟又与宗门教导大殊相异,一时之间竟也思索不出究竟该当如何,何者为对,何者为错。 他思索良久,既无善果,也便不再执著,反而问道:“大哥你昨夜是如何得知我在最后一进院落中,又如何能找到我的,须知那院子可是隐蔽得紧。” 说到此处,蔺空魂却是面露尴尬之色,挠了挠头,说道:“贤弟,我和你说实话,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就在那里,只不过我当是身中急毒,慌不择路,便想着能劫持一人便是一人,当场只有你和那个矮胖子在,我看你那个胖子功夫又在你之上,若要擒拿还要费些功夫,这就顺手把你掳走了......” 他一看墨止眉头几乎倒竖,便立刻接口道:“但为兄一看是你,可就立即把你带到安全处躲起来啦,若是不带你出来,那矮胖子还不把你喂了鹰隼?” 墨止摆了摆手,一脸苦相,竟也无话可说。 二人本小心至极,本拟着钦阳城乃侠义盟大本营所在,昨夜又生异变,今日必定戒备森严,然而东躲西绕了许久,却见城内却一片宁定,莫说是森严戒备,连麻衣门众都见不到几个,两个人虽知这景象绝非寻常,却也不知短短一夜,竟又有什么变故。 “喂!” 墨止忽地开口,喝住一名过往的麻衣门客,他这突然一叫却是令蔺空魂都大感意外,须知自己昨夜只身入城,此刻已是侠义盟头号大敌,自己独行天下固然无所畏惧,但墨止此刻与自己随行,若是贸然暴露了行迹,只怕要招致祸患。 可墨止已然开口,便再无可避免,蔺空魂连忙低下头去,隐没面庞。 而那麻衣门众见墨止端坐马上,颐指气使,也不知他底细,便跑了过来,问道:“阁下有何指教?” 墨止从腰间解下那紫寒令牌晃了晃,问道:“我且问你,你家盟主去了何处?” 紫寒令在侠义盟中乃是只有紫衣侠士方能配发之信物,意义极重,所持之人如同紫衣侠士亲临,那麻衣门客一见,连忙拱手行礼,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禀少侠,盟主昨夜大火过后,便带着兄弟们出城往大容关去了。” 墨止眉头微皱,说道:“小爷昨夜肚子不舒服,没去这劳什子宴会,怎的连屋瓦都闹得烧了起来,张盟主他们去往边关又有何事?” 麻衣门客道:“是有线报回禀,说是我们盟中三个红衣侠客被魔道围困在了关外,此刻魔道妖人与那北桓部落暗通款曲,纯然一丘之貉,关外形势危殆,故而盟主不敢怠慢,夜间便与群雄好汉们一同出城,估摸着此刻该到关前了。” 那麻衣门客说话极不客气,蔺空魂听到“暗通款曲”、“一丘之貉”诸般话语时,竟也未发怒,反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哦?”墨止思索片刻,似乎记起那夜在扶阳驿站中,柳无逢曾说有兄弟此刻身陷关外之事,当时他还满心安妥,自觉无虞,不料一日一夜过去,形势竟恶化至张仙纵需得亲自前去解决,想到此处,不禁好奇心大起,急欲出关看个热闹,当即将那麻衣门客遣走,独自思索起来。 蔺空魂见墨止脸色,已猜出了大概,说道:“贤弟,关外浩浩大漠虽极辽阔,但毕竟已至荒蛮,如今北桓部落肆虐关外,极是难缠凶恶,我劝你还是莫要去趟这浑水为好。”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是,关外想来是去不得的,我此次出来,本也是替师门探查侠义盟所作所为当不当得起侠义二字,如今看来,实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回到门中,必定......啊呦!” 蔺空魂听他忽然惊呼,还道是他大伤未愈,忽地又泛起疼痛来,连忙上前问道:“兄弟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上还不舒适么?” 墨止一拍脑袋,急道:“我来到此地眼花缭乱,光顾着一己之私,竟还忘了我有个同门师兄还在驿站中等我!” 蔺空魂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出城,我送你往扶阳驿站去。” 墨止点了点头,旋即二人打马出城,八蹄平川而去。 蔺空魂胯下枣红良驹乃是关西汗血一脉,生来昂首阔步,铁蹄如飞,疾行千里亦不过一日之间,在黄沙之上恍如一团火焰般驰骋前纵,煞是威武,可墨止所骑这匹瘦马却实是相形见绌,只见四蹄乱踏,呼哧带喘,跟着极是吃力,连蔺空魂和墨止看了均觉不忍,便也缓速而行,并不急趋。 “大哥,那莫西东的功夫应当比不得你,如何被他下手偷袭?”墨止一边观瞧大漠风物,一边随口相问。 蔺空魂说道:“莫西东此人,名头我倒也听过,那一手铁扇功夫甚是了得,即便是我,二十招以内,难占上风,以你如今的功夫,怕也绝难走过数招,只不过此次他并非与我赌斗突袭,而是趁着我与旁人争斗时,暗施诡计,这才中伤于我。” 墨止奇道:“哦?莫非当时厅堂中,还有旁人可与大哥你的功夫相争不成?” 蔺空魂点了点头,道:“我也不曾料到,当时我话语讲完,便要离去,可居中一座中,忽然站起一个身量极高的莽撞汉子,说着什么‘你和这些关内人的恩怨说完,可得与我论一论,你方才说满座不过如此,是什么意思?’。” 墨止心中一明,问道:“那汉子是不是生得身量极高,如同肉山一般,旁边坐着的是个脸色冰冷的女子?” 蔺空魂说道:“正是,贤弟你莫非识得他们两人?” 墨止笑道:“何止识得,此二人曾受北桓骑兵困阻,是我与同门的......师兄,一同帮他们抗敌,可这二人性子却极是奇怪,打斗过后径自扬长而去,连姓甚名谁也不曾言说。” 蔺空魂略作思索,似乎有所感悟,但嘴上却也并未深谈,只是淡淡说道:“那想来便是,那个莽汉身量高大好似铁塔,不等我多说什么便抡拳打了过来,此人拳法招数倒不甚精妙,单是这一身怪力,极是难当。” 墨止笑道:“那汉子甚是粗莽,必定是你豪言满座之中全无英雄,惹恼了他,这才与你争斗起来。” 蔺空魂点头称是,继续道:“我事后思索,当也是此理。论起那般力道,我也难相抗,只得借着内劲外功吞吐齐用,我二人彼时相争越斗越烈,那莽汉一拳劲力极强,我连忙退避,此刻我已瞧见莫西东持着铁扇早已站在我退路之上,他扇面上暗藏机扩,只需他拍打扇柄,便射出毒钉,拍打扇尾,便有一股腥臭灰黑的毒烟冒出,甚是迅捷。” 墨止听得痴迷,心中暗暗大呼可惜,那莽汉一身怪力,已是天下难寻的功架,而蔺空魂一手五行拳纲也是极外功之盛,这二人相争,好比铜钟对铁瓮,正是敌手,如此精彩对决,自己竟错过,不禁大为后悔。 “莫西东此人人品阴毒,贤弟你日后若是与他对敌,还需小心,不过嘛,他对付你应当还不必使用这等卑劣勾当。”蔺空魂昂首马上,侃侃而谈,他脾性磊落赤诚,也是心中为墨止好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但话语之中却着实暗含墨止此刻武功尚不足以迫使莫西东动用歪招致胜之意。 好在墨止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他也自知自己修为浅短,往往对阵得胜,靠得皆是自己临阵机变,说是实打实的战胜不如说是侥幸,若真是论起真功夫,自己底子实是虚浮若同散沙。 他当日在重桓山上,见莫西东与徐浣尘争斗,二人初时斗了个不分轩轾,便以为此人功力不过尔尔,但岂不知,那日莫西东始终自缚一臂,只以单手对敌。 他自忖武艺天下独步,绝难相信御玄宗中会有年轻弟子是自己手中扇的敌手。又恐背弃赌约,被御玄宗众人耻笑,故而竟罕见地遵约而行。 可他这手扇子功夫,首重灵便挥洒,所谓“半空烟雨,灵山玉水”,原是一套俊逸神飞的书卷功夫,传到他手上,反而多了杀气,但这需双手配合的灵动技巧,却是所需更甚,他仅用自己一只手臂,无疑是舍长就短,本身力道灵活便大减七成,再添上墨止暗中施用暗器偷袭,故而输了赌斗。 及至此刻,墨止。这才想到,连这般卑劣之人武学都如此了得,而徐浣尘即便有旁人相助,也可与莫西东连战数合而不败,偏就自己功力如此浅薄,似是如此,大仇不知何日可报?想到此刻心中哀忿难休,不自觉地恨恨用劲,胯下瘦马被他一夹,登时响鼻连打,极是不满。 蔺空魂看他气恼模样极是质朴可爱,反倒大笑,说道:“贤弟,依你所说,你入了这御玄宗不过数月光阴,却有这许多际遇,成就了如今的功夫,这已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机缘啦,比之于旁人,称是一日千里都还谦虚,上天许你这等命运,必有其安排,你只需安心修习,害怕成不了一天一地的豪杰么?” 墨止听罢,转怒为喜,这才露出笑容。 二人骑马复行不多时,此番回还,有枣红马带着,饶是放缓,也比来时更快,只不到半日光景,便回到扶阳驿站附近。 蔺空魂勒住缰绳,朝前望了望,猛地一挥手,说道:“兄弟,且先停住。” 墨止所骑的瘦马此刻早被枣红马落出数丈之遥,看蔺空魂脸色忽然凝重,神色郁郁,知道必然又有变故,当即打马来到蔺空魂身侧,只见扶阳驿站处此刻腾起阵阵黑烟,一股焦臭气息在空气中隐隐传来。 不远处大漠之上,黄沙扬起,马蹄声杂,耳听得十几个声音齐声歌唱,所唱话语极是古怪,墨止静心聆听却也听不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蔺空魂冷冷说道:“是北桓人,他们把扶阳驿给烧了!” 第八十一章 浑水 大漠燎原,残烟徐徐。 扶阳驿站早已化作一片废墟,屋梁横挂,砖瓦嵌沙,一股焦糊尸臭裹挟着木材的腐朽气息一同汹涌滚入鼻腔。 驿站废墟之侧,倒插着十几支大槊,三支相交,是为一丛,槊锋直指苍天,每丛大槊上,都透体插着一具僵直尸体,五具尸身此刻鲜血早已凝干,浑身血肉模糊,死状凄厉难言。 蔺空魂识得,这乃是北桓部族每每征伐攻下一地后,若遇强阻,必将敌尸依着此法举若旗帜,用以震慑敌军余部。 十数年前,北桓攻伐楼兰部落,一路军进神速,直至楼兰国都之时,楼兰倾尽国都军民之力,齐心抗敌,北桓因此连攻数月方才攻下。 楼兰城破之日,北桓人便以此法行之,彼时将楼兰部族皇室一百三十七人以槊穿脊梁,悬挂楼兰国都城楼之上,屠尽国都一万三千五百九十二人,尸身绵延几十里,血流埋丘,楼兰部族由此再无反抗之心,远走荒漠戈壁,不知所踪,却不想十几年过去,此等残暴的法子,竟仍存世。 墨止强压心中惊怒,打马上前,转了三圈,只见这五具尸身中,赫然有馆驿三人,余下两具,便是朱韬和季风波的尸体。 墨止一路行来,对侯长明三人可谓从无一言如实相告,也亏得三人一路指引,方得至此地,这三人虽看名重利,却彼此坦诚,对自己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见这二人就此身死,也不免大感叹怀,心中大愧,不曾趁着二人尚在世之时,多与结交,然而人生于世,离别生死,殊难预见,却也常事。 “这里并没发现我那同门伙伴。”墨止语气淡漠,似是若有所思,此地遭到北桓突袭已成事实,可徐浣尘与侯长明却并未陈尸于此,这也使得墨止心中尚有侥幸之念,或许此二人仍存世间,也未可知。 蔺空魂虽多年旅居关外,却始终心向中原,此刻见同胞惨遭屠戮,也甚怀哀戚之情,纵身上前,高高跃起,将这五具尸体尽数摘下,低声说道:“我们寻个处所,将他们掩埋了吧。” 墨止尚未搭话,却听得远处欢愉哨呼之声再起,想是那队北桓骑兵用饭已毕,再度启程,蔺空魂见着那黄沙奔袭之处,正是通往大容关的必经之路。 墨止定定地瞧着眼前朱韬与季风波的尸体,自己离开时他们二人皆有伤在身,岂能料到再见之时已成生死之别,他虽与二人交情极浅,但生死离别,仍牵动心弦。 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大哥,我们不可耽搁,需得立刻跟上那队北桓人才可。” 蔺空魂看了看地上尸体,他如何不知那队北桓骑兵便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但同胞身死人手,又岂愿搁置于此,任烈阳侵蚀,野兽分尸? 墨止看破他心中所思,说道:“他们客死异乡,着实不幸,但为今之计,却不应囿于亡故之人。” 蔺空魂转头凝望,此刻北桓人早已奔出数里,再不追赶,便更无希冀,当即一咬牙,说道:“好,那咱们先去查探北桓人是否还抓了其余百姓,再回来安葬他们。” 两个人翻身上马,疾趋奔驰,蔺空魂的枣红良驹自不必说,墨止的那匹瘦马此刻却也洒脱了性子,纵蹄狂奔,二马一先一后,宛若赤黄两道闪电,不多时便见一对北桓骑兵,各执弯刀大弓,朝着大容关处奔驰。 墨止眼快,朝那队骑兵一望,心中便即大喜,原来那队骑兵约有二十几人,为首两人马背上各缚着一人,正是徐浣尘与侯长明。 只是此刻两人各自身上带着伤痕,早已昏厥不醒,徐浣尘肩头、胸口皆有创口,鲜血已将白袍染得赤红一片,面色惨淡,神智难明。 蔺空魂朝前一指,便道:“那两人你可相熟?” 墨止点头说道:“白袍子的是我同门,麻衣的是侠义盟的门客。” 蔺空魂说道:“再行不许久便要到边关附近,届时胡汉杂糅,还有侠义盟势力,再要相救便是极难,我们不妨趁着此刻动手!” 他功力精深,自忖若要对付这些许杂兵实是易如反掌,但墨止心中暗暗思索,随即说道:“此地宽广平野,这群鞑子又精于骑射,贸然动手着实是兵行险着,鞑子敢侵入关中烧杀抢掠,必定设有接应之兵,若在这荒原与他们作战,仅凭我们两人,是以卵击石,我们先不急动手,且行且看。” 蔺空魂听他说得在理,也是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策马不疾不徐地跟在其后,两双眼睛忙不迭地四周扫视。 果然那队骑兵行经一座孤岭时,另有黄沙翻卷,一队百余人的骑兵队伍纵马冲出,两队合兵一处,声势大振,胡语歌声更为辽阔广远,极是豪迈,共同朝着大容关奔去。 蔺空魂说道:“幸亏听了贤弟的计策,若是方才贸然出手,此刻只怕已然深陷重围了。” 墨止笑了笑,并不说话。 大容关乃是大魏西北边防重镇,纠纠雄关,千载屹立,抵挡异族侵染无数,然而近百年以来,乱世方止,江湖再起无限风波,这座原本力挡八方刀兵的关隘,也渐渐荒疏,到了如今,竟只剩了一座雄关的架子还摆在这烟尘之中,异族侵袭,可谓来去自如,至于百姓如何,早已传不到王都权贵的耳中。 那百骑行至关前,已是黄昏时分,大漠边关,长河落日,举目所及,皆为血色异景,望之颇有感伤怀古、凄怆苍凉之感。 到了此地,便可见四下里侠义盟门下之人愈发多了起来,墨止伏身马背,遥遥眺望,只见不远处麻衣门客集聚,为首一人身着紫色长衫,手摇折扇,满脸怒色,正是莫西东,墨止一见他此刻喝骂不止,但见了北桓骑兵到来,脸上立时显出提防神色,随即心中生出伎俩。 “大哥,你久居关外,可懂得这白奴鞑子的话?” 蔺空魂自当年正魔一战后,便再不曾回归中原,多年来也曾结交过北桓豪士,北桓人的话语,说不上精通,却也懂得,当即说道:“贤弟莫非有良策?” 墨止狡黠一笑,说道:“鞑子势大,我们也无计可施,但却不妨请侠义盟替我们代劳。” 蔺空魂听罢,眯着眼睛细细思索,随即笑道:“好兄弟,你这番心思不去将军府当个军师委实是屈才了,你说的可是驱虎吞狼之计?” 墨止笑了笑,问道:“大哥既然明白,还请你自行发挥便可。” 二人打马侧行,静悄悄地来到侠义盟聚集之处,莫西东自昨夜大火之后,与张仙纵一同出城,却不想奔驰整夜,竟被一阵风沙吹散了行迹,来到此处时,张仙纵的人马早已出关而去,此刻正满脸忿色,责备着手下众人为何如此草包,他气恼得紧,手下人各自垂头不语,自也无人发现墨止二人早已潜藏到了队末之处。 这两拨人马皆不下百骑,此刻关前相逢,已是剑拔弩张,气氛极是紧张,如同两捆干柴一般,只差一点火星。 而此刻蔺空魂躲在人群之中,张口便呼:“阿孜摩星,克里巴坦,轰及尔尔!” 他内劲何等高深,在这广阔荒原,更是一声断喝音波扩散,直震得人心神动荡,回音余韵,亦有同惊雷一般。 墨止听这话语甚是绕口,自然不解其意,但想来话语之间甚是无礼挑衅,那些北桓骑兵乍一听,先是一怔,随即个个面露凶狠神色,纷纷拔刀搭箭俨然便要冲上来拼命的架势。 莫西东怒道:“谁他娘乱喊乱叫,不想活……” 他一语未毕,只听得耳畔风声劲急,他不敢多想,连忙闪身趋避,饶得他身法快捷无比,只见一道黑黢黢的箭矢擦着前胸飞驰而过,这一箭之下,风声呜咽,鸣响声嘶,将莫西东前襟衣衫扯开了一道狭长裂口,径直越过身侧,将莫西东身后一人所骑乘的马匹头颅整个洞穿。 那马匹生得高大英伟,头颅也有几十斤的分量,竟不想被这一道箭矢干干脆脆地开了偌大一个血洞,连嘶鸣也是不及,当时翻身僵死。 莫西东大怒至极,斜望而去,却见那北桓人中为首一个百夫长,手中雕弓宛若圆月,竟是又连发三箭,这三箭力道与适才一箭全无二致,又精准无比,登时又有三人马匹中箭倒亡,这一下侠义盟众人全无预料,马匹骤然倾倒,骑马的麻衣门客下半身全被马身压得筋断骨折,惨呼连天,而北桓人却是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那搭箭的百夫长更是大有得色,傲立马背。 “贼厮鸟!自寻死路!” 莫西东喝骂一句,自腰间抽出铁扇,在扇柄处一拍,几枚灰黑色铁钉从扇面夹层之中激射而出,劲力之强绝不下于方才弓箭之力,铁钉之上又喂着毒药,立时便有五个北桓骑兵额头中钉倒毙,这铁钉之毒比之那毒雾远为浓烈,几个人受了外伤,毒气立刻倒灌心脉,当即双眼翻白而亡。 北桓骑兵一见,纷纷怒吼着策马迎上,钢刀如林,吼声如潮,与侠义盟门众战在一处。 侠义盟门众此前皆为赏金游侠,有功夫在身,但北桓骑兵却也是勇悍万分,有些人身中刀剑,鲜血迸出,竟不稍却,反而趁着一股血勇拼杀更甚,二者交锋,竟是侠义盟落在下风。 这一下场面大乱,蔺空魂说道:“马上缚着人的北桓人不可能再去参战,必定躲在战阵最后。” 二人策马绕过厮杀场,果然见着两骑人马,背后捆绑着徐浣尘与侯长明两人,只远远观瞧,战吼助阵,却不参与。 蔺空魂哈哈大笑,在马颈上一拍,飞身上前,一双巨掌齐出,掌下暗挟风雷之势,掌未到,风已至,那两名北桓骑兵惊叫一声,蔺空魂掌风弥漫周身方圆数丈,哪里又有丝毫躲闪余地?当即便被呼呼两掌打在额头,登时天灵粉碎,死于非命。 第八十二章 骏马 蔺空魂人若蛟龙,倏忽来去,双手力灌千钧,将那两骑北桓兵甲连人带马一齐轰得筋骨断裂而亡,旋即在徐浣尘二人腰间一提,好似拎着两个轻盈无物的布袋子一般,又是一个纵跃回了马上。 墨止一见蔺空魂虽是中毒初愈,但显露此等身法劲道,着实是妙绝当世,心中也大为喝彩,蔺空魂将徐浣尘甩在瘦马马背上,叫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速离去!” 墨止点了点头,眼见此刻雄关夕日,两队人马厮杀混做一团,早已难解难分,正待离去之际,耳边却传来一声暴怒至极的大喝:“小混蛋,又是你!” 打眼望去,只见来人白面细目,正是莫西东,此前在钦阳城宴饮中,他不曾视察他物,也便不曾见着墨止,而后宴饮因蔺空魂现身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酿出一场浩劫火灾,。对于侠义盟而言,实是奇耻大辱,他一路思来,只觉若无旁人暗中发难,这晚宴绝无可能闹成这般有如笑柄。 如今他一见墨止身在此地,登时回想起自己在御玄宗之中欲要凭借武力大展雄风之际,正是这小子从中作梗,害得自己出师不利,闹得甚是不悦,此刻再一联系晚宴诸事,只觉一切逻辑霎时间严丝合缝,必定又是这臭小子奉了御玄宗的命令到此暗中作乱,故意给侠义盟难堪。 一想到如此,莫西东心中恚怒腾腾,一股怨毒之意萦绕难止,亮出铁扇,此刻手下毫不容请,一心便想着将这小子毁在扇下方才解恨,至于御玄宗如何追究,便只推脱给北桓鞑子,自己落个清清白白,叫御玄宗平白吃个哑巴亏。 他功力之高,本就是江湖一流好手,但见这柄铁扇闪着黑沉沉的亮光,如同凶恶黑蛟一般朝墨止胸膛便劈将下来。 蔺空魂识得他这一招力沉劲强,墨止绝难抵挡,催身便要上前相帮,然而身形甫动之间,四五个北桓骑兵已然瞧见他方才掌毙两人,此刻呼啸着抡刀欺身,阻住了去势。 电光火石之间,铁扇已扫至面门,墨止无暇多想,长剑霍然横在身前,然而他功力相较之下,仍自不足,只听当地一声,右臂大感酸麻,长剑剑尖垂地,提不起丝毫力道。 莫西东冷冷笑道:“看你诡计多端,却不想这般草包!” 他既占了上风,更不相容,蹂身前驱,扇端劲力足灌,劈打点拨,使得皆是扇法之中拿穴的大力道,招招式式,扇影飘摇,将墨止上身三十六处大穴尽皆笼络其间,使得墨止顾得左首,却忽略右边,非得弃剑待死不可。 墨止知他武艺远胜自己,方才一击之下吃了大亏,此刻更不敢硬撼,深吸一口气,将长剑再度提起,在身前挥舞若盘,正是此前门中小较之时,陆竹所用的“无风剑法”,这一路剑招,若是换做步战,则稍显迟滞,腰部以下便成了命门所在,但此刻二人皆跨身马背,莫西东决然无法骤然攻袭下盘,墨止挥剑硬挡,竟也一连噼噼啪啪挡下了数招。 莫西东心中满拟着,先连攻猛击,耗尽墨止劲力,再使擒拿功夫捉了去,诸般刑罚便可无休无止。 但莫西东只知墨止功力此刻尚不足道,却低估了御玄宗剑法之妙,以墨止如今修为,相与赌斗,若要言胜那是天方夜谭,可如若横下一条心专事守御,则也未必能被轻易地揪出疏虞来。 当下一柄长剑舞似冰轮横空,飒沓生风,可谓滴水不漏,莫西东铁扇初时尚可将墨止浑身穴道尽皆掌控,可及至此刻却,却再攻不进那剑网半分,虽场面上占尽优势,却实则停滞不前。 墨止心神慧悟,既知自己功力浅薄,便想出以战代练之法,自初入边关,大战北桓骑兵之始,便已存了此心,每每相斗结束,便细心回顾一战中长短优劣,经过与孟展一战之后,墨止于剑道之悟,比之下山之时已有大进,他一边运劲急退,一边观测莫西东扇法来路,连看了十几招过去,果然被他瞧出几个疏漏之处。 随即长剑荡开,铮地一声锐响,便朝着莫西东左侧腋下刺去,莫西东方才横扇劈打,正欲回势,却眼见一条银光猛地闪烁前至,所打之处正是此刻自己绝无防备的腋下之患。 这一点疏漏乃是他扇法中多年固有隐疾,始终未能想出善策得以弥补,却不想自己对战高手数十,今日竟被一稚子瞧出,取之反打,竟致于此,心中尚无暇自愧,连忙侧身闪避,墨止一剑虽空,却见莫西东狼狈闪避,险些落下马来,不由得大笑出声。 莫西东见墨止连声长笑,知他讥讽之意,但毕竟自己经验更胜,知道墨止虽侥得一处之利,但武学造诣仍大为不及,自己只需凝神应对,必可胜之。 当下强自压下心神,重整铁扇攻势,灰黑光芒渐渐再度压下墨止长剑光辉。 墨止此刻剑上压力愈发沉重,眼前影影绰绰净是黑黢黢的铁扇扇风,莫西东吸取方才教训,再不处处使上十成力道,袍袖长摆,若轻若沉,极难猜测,往往作势力劈,却轻若鸿毛,随手轻转,则力可碎石。 这般修为便是如今墨止殊难抵御的了,一连苦挨五招不到,莫西东大喝一声,铁扇前驱直进,正正打在剑身之上,这力道之沉,使得墨止整条小臂皆感酸麻,随即莫西东双指一错,铁扇扇面刷拉拉地展开,墨止手中长剑几乎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一声脆响,竟被拦腰斩断。 原来这铁扇扇缘之处,竟打造得如同匕首利刃一般薄如蝉翼,利可分金,墨止所用长剑不过凡铁,此前接连对攻之下早已不堪重负,此刻再接莫西东两式重击,登时便被斩作两截。 “不好!” 墨止长剑一失,自知再非其敌,一勒缰绳便欲退去,可此刻这黄皮瘦马却猛打响鼻,眼神中大有轻慢之意,墨止心急之下叫道:“马兄马兄,我打不过他,再不跑连你都要被烤成肉干啦!” 岂料那黄皮马猛地一声震天嘶鸣,奋而人立,前蹄扬在半空,霍然踩踏而下! 它筋骨虽瘦,但毕竟也有几百斤沉重,这一蹄下踏的力道不下百斤,裹着瘦马的愤怒嘶吼,好似巨锤一般当头砸下,莫西东被这突来之变惊得双眸圆瞪,见这铁蹄当真厉势强悍莫可当之,催动身法便弃马纵跃而后,可怜他所骑的马匹,平白被黄皮马一蹄踏在头顶,咔嚓一声血肉脆响,头颅连同着脖颈皆被踏得粉碎,登时倒毙。 “马兄,原来你是救我!” 墨止虽是大惊大喜,但那黄皮马偶然之间将同类踏亡,此刻仰头悲嘶,气息之间若同嚎哭,墨止听在耳中,也不免心中感伤:“畜生间尚存同族怜念,为何人们却要互相中伤?” 黄皮马悲鸣至极,可谓闻着心哀,北桓人从来游牧大漠戈壁,仗马纵横,与马为友,更是识得这嘶鸣之中戚然哀情,纷纷停下刀兵,泫然落泪。 忽地,那黄皮马发足狂奔,好似陷入疯癫一般,朝着关外大漠便席卷而去,它此番纵蹄狂奔,才显现其脚力之强,竟极为惊人,此刻脱缰狂奔,蹄声如雷。 墨止听得耳畔狂风骤起,视线之中风沙迷乱,慌忙间连拽缰绳,可手臂经方才恶战,着实气力大衰,更兼这黄皮马早已无惧无畏,更不可能拉得住,这一人一马竟是瞬息之间便奔出了边关,顷刻间便只剩了一道残影黑点,消失在众人眼中。 蔺空魂此前只道这黄皮瘦马甚是难驯,却不曾想脚力这般神速,几不亚于自己这匹良驹,当即趁着周身北桓骑兵不曾反应,打马便朝着关外追了去。 他纵马跃关而出,连行许久,不见人影,大漠中风沙连绵,脚印蹄痕可谓稍纵即逝,此刻已是全无墨止踪迹,眼见沙漠广远,不知要连到何处,墨止这一去也不知如何应对,心中大感焦急,口中连声呼喝,只听得声音远远地扩散开去,却又沉沉地堕入沉寂,哪里有丝毫回应之声? 他转头望去,只见在自己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壮硕的汉子,呼吸微弱,脸色苍白憔悴,背身留有一硕大创口,显然伤势颇深,但此刻却也居然悠悠醒转,满眼不解地望着自己,正是侥幸逃得生机的侯长明。 “你……你是何人……” 蔺空魂看了看他身上麻衣血染,长叹一声,说道:“我是魔道之人,但我要救你,关内便有你们侠义盟的同门,可他们此刻却在杀人,是跟我走还是找他们,你自己看着办。” 侯长明此刻气若游丝,但眼神中却忽然显出一股无奈又悲哀的神色,挣扎着似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仍是双眼沉沉闭上,眼角滚下一滴泪水。 第八十三章 孤村 却说黄皮马一路驰骋,平川而过,墨止收缰亦难降服。 墨止自幼乘马,深知此刻若还要加力,马匹受惊更甚,于是反松了力道,不住地抚摸鬃毛。 而那黄皮马也奔腾驱策许久,力道渐驰,缓了下来,但口中兀自呼呼粗喘,也不知是气力不济还是仍有伤悲。 墨止低声说道:“马兄,你平日里还真是深藏不露,原来奔腾起来这么厉害,可是……你把咱们带到哪里来了……” 举目所及,新月高悬,大容关早已远得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想来已奔出关外不下百里,所幸黄皮马并未径直朝着大漠深处跑去,否则天高地迥,若要再寻到出路,那就真是千难万难。 但此刻周遭皆是戈壁荒路,偶有民房,也早被战乱毁作白地,墨止望了望身后的徐浣尘,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却还算平稳,墨止苦笑着说道:“宗门师兄弟们可不曾见过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你若要我守口如瓶,回去替你保持那高冷天才的形象,可得请我吃一顿好的。” “出家人……食简而……身清……食重而身……浊……”徐浣尘双眼微微睁开,口中话语有气无力,但仍然挣扎着吐字出口。 墨止听他说话,不禁大喜,说道:“好家伙,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有心思说教呢。” 徐浣尘浑身受创,但好在未有内伤,此刻悠悠醒转,口里干燥发苦,问道:“有水吗?” 墨止哼了一声,说道:“还有大蹄髈你吃不吃嘛,咱们现在在一片沙漠戈壁滩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哪里还有水来?我现在倒是真怀念起忏过峰那段除了清水一无所有的日子。” 徐浣尘摇了摇头,叹道:“忏过峰……乃是宗门幽闭思过之处……但凡去了,必是做了错事……悔之不及,你哪里还能……怀念呢……” 墨止见他已气力虚浮,仍不忘口口声声说教,便好似带了个金阙峰上的白胡子长老一般,不禁苦笑,问道:“你整天这么说话,不累吗?哪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徐浣尘听了,倒微微一顿,问道:“我如何说话……你自入门时便……不喜与我说话……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墨止听罢,却忽然感觉他话语中透着一股不解与酸楚,既然他性子自幼如此,自己又何必每每与他顶撞吵嘴?一想到此处,心中不知为何,也颇感自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别再瞎琢磨了,先睡上一会,我寻到落脚处自然喊你。” 徐浣尘点了点头,浑身伤口仍自火灼一般疼痛,但此刻心中踏实下来,疲倦便像是一滴墨汁在清水之中迅速侵染,将思绪瞬间吞没。 徐浣尘一向冷淡寡言,即便是在金阙峰中受人倚重看好,但仍是落落寡合,鲜与同门师兄弟相交,大家与他说话,也都带着三分敬畏,长此以往,养成了个淡漠的性子。 然而但凡常人,朝华一般的年纪,心中总有些盼着与人为友的期待,徐浣尘自然也不例外。 他自幼追随金阙峰诸位长老修习,道门玄功讲求无悲无喜的大自在之境,然而这对于少年而言,便压制住了自身性子,使得他自幼老气横秋,偏偏墨止自上山以来,行止乖悖,每每所作所为,皆与徐浣尘自幼束缚大是不同,但越是如此,以徐浣尘看来,便越是新奇羡慕。 亦因如此,墨止便好似一个异类一般,被徐浣尘暗中关注,见他如何装傻作弄闵清泉、皮瑞清,又如何意气用事折断陆竹手腕,桩桩件件对于徐浣尘而言皆同新闻,直至莫西东拜山武斗,墨止在台下以暗器相助,更是教他无比心悸。 从来暗器之流,乃是为正宗武道所不齿的旁门左道,但临阵对敌,颇有奇效,墨止当时以此道相助,大异门规,却教徐浣尘既是惊奇,又是感激。 他一路暗自矛盾,墨止所为,皆与宗门所教导的端行醇厚甚为不同,但不知为何,他处处行止,看了后,却心中大为欢喜畅快,好似这便是曾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要施为之处。 徐浣尘自是沉沉睡去,可墨止如今心中却透着一股子焦躁。 眼前是连绵无尽的荒漠戈壁,分不出方位,照着这般走法,迟早要被饿死渴死。 二人此刻身处一片荒疏废旧的村落遗址,四下里怪石迫人,屋舍间阴风洞穿,呜咽在耳,犹似鬼哭一般。 墨止此前受了孟展一爪,虽得门内灵药妙助,但终是初愈之身,此刻熬到这般时辰,亦是疲乏万分,眼前只觉得一阵眩晕,立身不稳。 然而便是此刻,瘦马猛然嘶吼一声,只见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聚拢而来,兜头罩落,大网四角处各站着一名壮硕汉子,赤裸上身,口中呼号怒吼,手法极是熟练,墨止此刻人困马乏自是束手待缚,但眼前这收网之术甚为精妙,必有高人指点,即便是他此刻神完气足,亦绝难相抗。 当下连人带马,一同栽倒网下,墨止眼前金星闪烁,竟也昏倒过去,迷蒙混沌之间,却恍惚见到四周居然不知从何时冒出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幼皆有之,将自己围在中心,似是交流着什么,但他意识至此而止,随即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不知其他。 待得他再度苏醒之时,天色已然大放光亮,漠北的日光比之中原始终浓烈得多,方才睁眼,只觉眼前大白一片,夺了视线,但浑身不适竟已消散九成,连胸口那道硕大的爪痕,此刻竟也恢复得结痂待愈,他稍稍运功,只觉内息一片平和安稳,甚是舒适。 “大哥哥!” 门口传来一声稚嫩清脆的童声,墨止望去,却见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热乎乎的烤番薯,正往屋里走来,一见墨止醒转,黑亮圆润的眼眸中闪出欢喜神色,叫道:“哇!爹爹说得真准,他说你这一两日便要醒来,你便真的醒来啦!” 墨止见这孩子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始终红扑扑的,眼眸又大又亮,五官甚是精巧可爱,额前拢着一绺圆彭彭的刘海,十分别致,不禁心生喜爱之情,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小弟弟,这是什么地方呀?” 孩童把这一小盆烤番薯搁在土桌上,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道:“这叫做夔陵村,那夜我们把你当做坏人逮起来啦,后来爹爹看了你们的样貌,说你们不是坏人,我们这才知道,逮错人啦。” 墨止见这孩子天真坦诚,便放心地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猛地急道:“与我一同的那个人......” 孩童笑道:“那个大哥哥呀,爹爹说你们两个伤得都不轻,他还比你更严重些,不过这一两日都该当醒来啦。” 墨止松了一口气,便又想再问,可那男娃却有些等不得他细想,话匣子一开便好似连珠炮一般侃侃而谈:“大哥哥你饿不饿,爹爹叫人给你们烤了好吃的,他说啦,你们这几天醒来,肯定力气虚得很,本来想给你们做些肉食,可村子里已经没啥好肉能拿得出手啦,你们都是关内的中原人,吃这些是委屈你们啦,哎呦,我真的好羡慕你们呦,听说你们中原的山都不是黄色的,是绿色的,还有河水也是不会干涸的,不像我们这里......” 墨止看他话语说个不停,若按他往常性子,早就挥手打断话头,转而询问其他,但眼前这个孩子,却不自觉地让他回想起曾经乌袖镇中那些围着溪水笑闹的娃娃们,自己当年在镇子里是一众孩子王,无论行镖走到哪里,都给村里的孩子带回些干果糖沾之物,久而久之,镇里的孩子都会同他询问不同城镇的模样,那般嬉笑的样子,和眼前这个男孩子颇有神似。 然而随着血鸦啼鸣,一切尽皆尘土,再无处可寻,眼前的孩子稚弱淳朴,本与那江南的孩子十分不同,但此刻也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将两者混为一谈,居然也并不急着再去思索询问他物,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诉说,或许是这孩子多年不曾见过外村之人,还是只有他这般健谈,一连说了许久,都不曾停止。 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特别泛滥。 “大哥哥,我还听说,中原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那绫罗绸缎据说都不会脏的,那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呀,我只见过羊皮裘袄子,便是最最好的衣服了,我们村里也没有几件,你穿的这件是绫罗绸缎吗?” 墨止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男娃娃听他发笑,也讪讪地挠了挠头,脸上显出两朵红晕,说道:“嘻嘻嘻,我是小地方的娃娃,没见过啥阵仗,大哥哥你莫要笑话我呀。” “怎么会呢?”墨止话语中的慈爱之意,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也不知自己一开口,话语中竟全无往日嬉笑之声,反而显得低沉浑厚,望着眼前的男娃娃,居然如同面对着曾经那些再见不到面的孩童一般。 墨止轻轻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娃娃“啊”了一声,说道:“我一直说些无关的,也没说起我自己,我叫做黄连,大家都叫我小连。” “黄连?”墨止不禁哑然失笑,也不知哪家父母会给自家孩子起一个这样一味药材做名字,岂非苦不堪言? 可那男娃娃却面露骄傲神色,说道:“没错,这是我爹爹给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没有名字的,是我爹爹把我带回家,爹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爹爹说,名字起的苦一些,兴许日子就显得没那么苦,而且黄连是好的药材,他也希望我能做个和黄连那么好的人。” 墨止听罢,却深以为然,思索着:“这话说着浅显,但个中道理却深远,或许小黄连的父亲倒是个世外高人。” 于是便说道:“既然如此,令尊既然救了我们性命,又给了我们食水,我们理当拜见,还不知道令尊大名?” 黄连挠了挠头,脸上却露出了一阵不舍的神色,说道:“爹爹说,你们伤好了,便自行离去便可,不需要再见他,可是我还有好多话想和大哥哥说一说,我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可以诉说,爹爹又严肃......”说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好似失了神采,显出一片落寞。 墨止听他一说,更是心生怜爱,说道:“没事,我此刻身子还没好,所以我还走不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小黄连一听,连连拍手,口中笑个不停。 于是墨止便将这中原风物,江南光景,一一描绘,他生来口齿伶俐,思维跳脱,原本八分的事物倒能给他说到十分模样,即便是他不曾得见之物,也能东拼西凑,想象而成画面,说得有鼻子有眼,在他口中自然是白云成海,绿草伏波,红梅簇簇,黄杏垂枝,小黄连自幼生长大漠中,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心中更是舍不得墨止就此离去,二人一唱一和,一说一听,大半天便这般过去。 第八十四章 稚童 小黄连听得墨止讲述半日,只觉中原风光简直宛若仙境一般,山青水碧,风物佳盛,皆是自己生来从不曾想象过的奇景妙览,一时之间眼中大放光芒,心中甚是期许。 “连儿,怎的还不回来?” 小黄连听得门口传来一声肃整严峻的话语,吐了下舌头,笑道:“我爹爹来啦,大哥哥,一会我再来听你讲中原故事呀!” 说罢,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墨止方才仅听小黄连话语中带了几句,便已猜知他的这位父亲必不寻常,于是侧耳倾听,果然听得满口那人说话并无丝毫边关口音,反倒字正腔圆,似是中原人士,但这人说话之间语气沉闷,甚有威仪,和小黄连那声声软嫩的童音一比,直如高山沉壁一般。 “爹爹,中原是这般好看吗?那我们何时也去一次中原看看吧,我想去大哥哥说的江南看一看。” “你又不曾去过中原,如何得知中原就一定如何好了?”小黄连的爹爹话语沉缓,但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入耳可闻。 “大哥哥说的,中原可漂亮了!” “哼,景致风光又有何所道哉,人心不正,便是风景再是独有,也不过是白莲居处烂泥之中,凭白辱没了自身清白......”那男子话语之间透着一股隐隐愤慨,但他年岁既长,许多情绪早已习惯内敛于心,话语间淡淡低落莫说是小黄连,却是墨止都未曾感觉得出。 随即那男子又问道,“那少年,已经醒来?” 小黄连点点头,说道:“大哥哥醒过来啦,但他说身子还有些虚弱,走不得,爹爹让他们再在村子里待上几天可好?” 男子踌躇片刻,便掀开屋帘走了进来,墨止这才得见,原来此人走路微微带跛,胸突背驼,体态极是古怪,满脸皱纹,皮肤上疙疙瘩瘩净是痘坑,甚是丑陋,双眼半闭半睁,但依稀可见一对眸子暗蕴光泽,墨止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说道:“在下御玄宗门下墨止,在此谢过前辈......” 那男子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言谢,毕竟你二人是我带着村民捉回来的,既然办了错事,我将你们二人伤势治好,也算弥补过错,你们二人身子养好后,便请离去吧。” 墨止听他话语极是冷漠,心中微微不悦,但若无此人,自己与徐浣尘只怕已化作漠中两具干尸,当下便正色说道:“晚辈二人无意叨扰,待得伤愈便会离去,只是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那男子怪眼一翻,这才看出,原来此人双眼之中眼白竟远远多过瞳仁,圆瞪眼眸显得极是迫人:“老夫姓黄,单名一个乙字,阁下还有什么要问的?若无相问,老朽便要离去了。” 黄乙堪堪转身,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你倾力运功时,丹田是否剧痛?” 墨止一愕,这原是他近些时日来新添的病患,此前与孟展相争时便有发作,只不过这痛感来得猛烈,去时也悄然无踪,故而他却一直未有注意,也一直不曾注意到发作规律,如今被黄乙一提,才惊觉丹田处每次剧痛,皆是源于自己强行催谷运功之际,当下连忙说道:“前辈如何得知?” 黄乙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便不是御玄宗弟子,既然不是御玄宗弟子,又何必惺惺作态,引着我儿要去什么中原?必是你擒了另一个少年,然后到此招摇撞骗的。” 墨止本念着他救命之恩,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话语句句冷漠,此刻又突然不知所谓地职责自己,他性子本就并不宽宏,此刻不禁皱起眉头,说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前辈又为何以恶度人?我若是凶恶之徒......” 他本欲说自己若是凶恶之徒,方才醒来,直接一掌把黄连轰毙即可,但眼眸斜睨过去,却望见小黄连此刻定定地望着自己,瞳孔中净如美玉,霎时间长叹一声,心中也再无愤恼之意:“既然前辈不信我,只需等我那位同门醒来,一问便知。” 黄乙冷冷说道:“有什么可问的,他既然被你拿住,那功夫必然不及你,即便我问了,他也不敢对你有所忤逆,若是他话语之中向着你,那你们二人必是同伙,也不必多问。” 墨止只觉得自己胡搅蛮缠便已是个中强手,却不想眼前这人话语之间更是强词夺理,无奈之下,也只得点了点头,说道:“前辈既然不信我,我们伤好离去便是,只要前辈莫要再以恶揣度便可,毕竟我们来到贵宝地,也不曾作恶,何苦便要被人这般凌辱?” 黄乙点了点头,此刻他一瘸一拐地已拉着黄连走到门口,只淡淡说道:“你体内那股剧痛,不可小觑,日后不可贸然动武运功,否则你这般贪多务得,又不扎实根基,迟早自废经络而亡。” 说罢,便拉着小黄连走出了屋子,小黄连临走之际,对着墨止咧着嘴笑了一声,样子极是可爱。 “这江湖郎中又在这里胡说八道。”墨止撇了撇嘴,试着催动体内真气,只觉得体内三股内劲此刻安宁祥和,哪里有半分异动,当下更不在意黄乙所说,随手便从桌上取下一块烤番薯,大口嚼了起来。 再过了半日,徐浣尘业渐渐醒转,墨止此刻已可下地行走,见眼前这位一直心存芥蒂的同门醒来,此刻也是喜出望外,徐浣尘翻身坐了起来,脸色却仿佛比提前醒来的墨止更是红润,他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我们在哪里?侯长明呢?” 墨止笑道:“你不关心是谁把你救下来的,却先关心谁和你一起被抓的。” 当下便把自己如何将他们二人救了下来,又如何被黄皮瘦马一路驮到此处一概说了,徐浣尘听罢,淡淡说道:“这么多因果变化,倒难为你了,你那日突然离去,我也甚是不解,你这番入了钦阳城,可曾查探到侠义盟与飞羽盟是否真的有所暗通?” 提及飞羽盟,墨止心中隐隐含恨,说道:“这是自然,我亲眼见着了飞羽盟的孟展,便是此人策动血鸦,将我家夷为平地,可惜我这次未能杀他。” 徐浣尘叹了一口气,见墨止这般戾气,也不知究竟如何纾解,便说道:“飞羽盟在江湖上本有薄名,但近几个月却被人一路从南疆驱赶到了西北,你可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墨止闻言,心中一豪,笑道:“这还用猜嘛,这必定是沐川叔做的,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以一人之力将一个门派由南至北追追打打,沐川叔曾答应我,留下飞羽盟的盟主束羽和堂主孟展,由我日后亲手报仇,但想必以他性子,是绝不肯让他们轻轻松松安安稳稳地逍遥度日的,这般驱赶,想必便是他所为。” 徐浣尘点了点头,他曾在宗门瀚海阁之中,览阅宗门故旧,对于这个沈沐川的记载极是有限,好似是有意隐瞒一般,但即便是这般躲躲闪闪的囿于字里行间的写法,亦难掩盖其当年风华,但每每读到沈沐川夺得天下会武剑宗魁首之后,便再无下文,如同一本好书截然而止,再无结局下文,徐浣尘自幼便对这位师叔甚是好奇,如今听来,仍觉此人行止殊非正道,更是大感好奇。 他如此思量,不禁越思越奇,头脑中再添油加醋,不多时竟自行杜撰出许多惊奇轶事,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莞尔,墨止在一旁托着腮皱着眉,看着徐浣尘不听自己说话,反而双眼怔怔,脸显笑意,此前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便敲了敲桌子:“哎哎哎,你有没有听我在说啊。” 徐浣尘一惊,从遐思之中被拽回现实,便道:“是我想得深了,既然你说,侠义盟中既然有这等凶煞恶人,那这帮派只怕也持心不纯,我们当回禀宗门,早做提防才是。” 墨止拍手说道:“太对了,咱俩终于有一次意见是一致的了,正好,我看那黄乙说话怪怪的,我也待得厌烦,咱们明日便走。” 徐浣尘问道:“黄乙?那是谁?” 墨止说道:“便是救了咱们的江湖郎中,他便住在这夔陵村中,但这人脾气极是古怪,比你还要古怪,说我不是御玄宗弟子,说我擒了你到处招摇撞骗,还说什么中原比这里还要人心不正,我的苍天,咱们来到这里,几天打了多少架了,还好意思说咱们中原......” 徐浣尘与墨止一路同行,知他话语繁杂,早就练得只听想听的部分,其余部分早自动滤了去,正色说道:“既然他救了你我性命,那我必须要登门致谢。” 墨止一摆手,说道:“你去你去,我倒看看你们两个怪家伙凑到一起能聊出个啥。” 正当此时,小黄连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中叫道:“两个大哥哥,快躲一躲,侠爷来啦!” 墨止奇道:“侠爷?这是什么称呼?” 小黄连奔跑得极是卖力,此刻一张小脸都有些发白,墨止连忙抚其背脊,帮他顺气,问道:“侠爷都是些什么人?可是北桓鞑子么?” “不,不是北桓......”小黄连气息渐渐均匀,但语气中却透着恐惧,“北桓人瞧不上我们村子穷苦,从来都只绕着走,侠爷却是经常前来,若是穿麻衣的侠爷过来,需准备一只黄羊,三只肥鸡招待,若是红衣服的侠爷过来,则需备上三只黄羊,十只肥鸡招待,这一次我们村子可祸事啦,这次一下来了五位红衣侠爷,我们可准备不出那么多肉食,爹爹叫你们要么先行躲避,要么赶快离去,莫要惹祸上身......” 徐墨二人闻言,相顾对望,心中蓦地腾起一阵勃勃怒意,齐声说道:“是侠义盟!” 第八十五章 铁网 墨止自然怒气勃发,陡然站起,说道:“侠义盟居然连这孤悬关外的小村子都要盘剥一番,这等所为与侠义有何相关?” 徐浣尘也暗自叹气,原本以他思索,侠义盟罔顾性命,许是为了诛灭魔道而所做必须的牺牲,此举他倒并非不可体谅,但心中也愈发觉得侠义盟行事,颇为偏激,今日所见,更是大违侠义二字初衷。 他举目所及,夔陵村四下里屋舍粗陋,黄泥垒墙,横枝为顶,已极土木之简,村中便有肉食,也该先供老者孩童,如何便要给旁的不相干之人所食?当即也不免眉头紧锁,十分愤慨。 “大哥哥,快随我离开吧,红衣服的侠爷可厉害了,你们打不过的。”小黄连一边说着,一边朝肩上的褡裢里塞了十几个番薯,这褡裢乃是成人赶路所用,搭在这稚弱的肩上,显得尤为沉重,徐墨二人见小黄连临别之际,仍不忘替自己二人盛装食物,更是大生怜意。 墨止轻轻扶住小黄连的肩膀,轻声说道:“我们既然承你家恩德,哪能在灾祸之时只顾自己逃命?我们还不曾试过,你怎知我们不是对手?大哥哥们可厉害了。” 小黄连抬起头,转了转眼珠,又挠了挠头,好似回忆着什么,说道:“可是......是爹爹说,你们打不过他们的,爹爹还说,只要跟你们说村里来了灾祸,你俩肯定一溜烟就离开了。” 墨止此刻听到黄乙的行迹便心怀不满,暗暗思索:“那黄乙所作所为十分奇怪,或许并无什么祸事,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编了个故事想要将我们吓退,我若是走了,岂不是真就证实了他话语中所说,中原人尽皆人心不正?” 如此思量,墨止反倒更不愿离去,打定主意是黄乙编造谎言,故意哄骗自己,便说道:“好孩子,你爹爹说得十分有理,但大哥哥们偏偏喜欢自寻烦恼,我们不但不急着走,还要看看那嚣张的侠爷究竟是什么货色。” 小黄连听了连忙摆手拦在门口,说道:“大哥哥,可真的使不得呀,红衣服的侠爷会妖法,你们打不过的!” 可他越是阻拦,墨止却越是相信黄乙必定是藏了诡计,要逼着自己二人离开,也不再多言,侧步游身,便从小黄连身边溜了过去,小黄连惊得在身后连连呼喊,墨止全当做没听到,自顾自地朝村中奔去。 小黄连急得满面通红,几乎落下泪来,徐浣尘看在眼中,走上前去,说道:“好孩子,你先莫急,你先等在这里,我去劝劝那个莽汉,回来再给你讲故事。” 说罢,竟也飞身而去,他功力比之墨止更是精深,这一个纵跃十分轻巧干脆,双足点地,倏忽之间便已在数丈开外,小黄连惊得瞪圆了双眼,暗暗说道:“原来两个大哥哥会飞,怪不得不怕侠爷的妖法......中原真是神奇呐......” 却说墨止纵跃奔走,不多时便到了夔陵村正中,这村子多年荒贫,极是狭小,周遭土屋也不过一人高下,此刻村中静谧非常,只有大漠疾风呼呼劲吹,墨止四下里张望片刻,不禁冷笑:“果然并无异样,黄乙那小老儿真的扯谎骗我。” 他正自得意间,忽然一声朽木枯折之声传来,随即一声痛呼猛然响起,却见村中最大屋舍的木门此刻被人以巨力撞开,从中飞出一个垂垂老者,那老者显然是被人亦极大力道打得飞出,径直将那木门撞得粉碎,连连在地面上翻滚十几圈才堪堪停住,横在地上僵卧不动,显然已是亡故。 而那门中此刻传来声声喝骂,透过门窗,看出灯火通明,其间坐着五个红衣汉子,墨止眯起眼睛仔细望去,只见其中为首两人,一人脸色灰白,手中握着一支乌木短棒,另一人脸色泛着金黄,腰间横着一条金装玉砌的华美如意,而那喝骂之声,却是从那两人身后传来。 “是柳无逢和金无铸!”墨止连忙躲在土墙之后,不得被他二人瞧见,此刻从门中却又走出一个不曾见过的红衣大汉,只见此人生得一张枣红脸庞,拧眉立目,脸上怒意阵阵,好似还带着几分醺醺然,走到那老者尸身前,抬脚便踹,口中说道:“直娘贼,还敢装死么?” 说着便从抬掌朝着老者额头劈下,此人性子暴烈,掌劲亦同其人,霍然劈下,犹如一张铁板当头砸了下来,那老者早已死去,却也当即便被一掌轰断了脖颈。 “哈哈哈,四哥,好功夫呀,我看你功力又有进境啦,兄弟们今日可要为你贺上一贺!”一旁走出一个黑脸矮子,此人生得比孟展还要矮上半截,身上红衣拖地而行,扬起尘土阵阵,他抬脚便将那老者尸身踢到一旁,却不见他如何发力,只好似轻轻一触,老者尸体便如同被石磨砸中一般,断线风筝似的飞到一旁,斜挂在篱笆上,死状甚是惨烈。 墨止在一旁看着,早就大怒盛极,正待冲上前去,却被人摁住肩膀,扭头一望,却是徐浣尘早已到了身后,饶是徐浣尘多年来性子沉静稳妥,此刻目睹全程,也早已怒到眉心,他强自压下心火,说道:“你且莫要动手,那五人各个功力比你我强出不少,我们又大伤初愈,此时上前,非死即残,须得从长计议。” 墨止低声急道:“侠义盟这等行事,几与魔道无异,我们若容得他们,这阖村百姓岂不是皆丧其手!” 此刻他已明了,黄乙通知他们的确是怀着善意,若说什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便是方才自己成了真小人,这心愧之下,便更念着夔陵村救命恩典,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 当初乌袖镇覆灭之时,墨止不懂武事,只得眼睁睁看着万物毁灭,这一折早已成了他心中沉疴,终生引为憾事,如今他更不愿再有其他孩童被凭白地毁了家园,当下心火腾腾,恨不得冲上前去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心安。 此刻却有一个年轻姑娘,屋子里哭喊着冲了出来,伏尸痛哭,想来是这老者的孙女,此刻再忍不住心中哀痛,大哭出声,屋内五个红衣见这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心中便生出歹意,各自走出屋子,并做一排,笑吟吟地注视着那女孩嚎哭悲切。 墨止此前曾见过柳无逢与金无铸二人,这二人功夫尽皆为一流高手,当初蔺空魂曾说过他们合称五行门遗少,聚合一处功力更盛,如今五人倒是凑了个整齐,挨个瞧过去,果然个个生得诡异丑陋,金无铸与柳无逢站在为首,自不必说,而后一人,沉默寡言,但眉尖眼细,浑身透着一股柔媚,此刻捂嘴怪笑,其声甚是吓人。 再朝后看,便是那红脸怒汉和那黑脸矮子,这五人并作一团,看着真是长短不同,但面相各自凶恶万分,若说这五人乃是侠义盟的中流砥柱,只怕连真的魔道都要自愧不如了。 待得那少女哭声稍歇,五个人一同上前,将她围在核心,格格乱笑,那少女早被这五人吓得不敢多吐半口气息,满眼皆是惊惧,如同看着五个恶鬼一般。 可便是此刻,一声稚嫩怒吼从徐墨二人身后传来:“五个大妖怪!快放了姐姐!” 正是小黄连。 只见这孩子从远处蹬蹬蹬地跑了过来,险些摔倒,但面容上哪有丝毫惧色,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却让五行门遗少各自一惊,但打眼望去,却见原来不过是个稚童,柳无逢脸上显出一阵厌烦,喝道:“小贼,莫不是想死?” 说着便从怀中甩出一枚乌木飞镖,这一手暗器功夫他并不常用,但此刻突发招式,却是威力惊人,只见那木镖凌空急趋,朝着小黄连额头便打了去,他功力何等高深,这一镖便是打在金铁之上亦有痕迹,若是被兜头打中,只怕当时便再无生路可言。 这时黄乙亦是瞧见小黄连自远而近跑了过来,惊叫着从屋中跑了出来,只不过他脚跛难行,哪里追赶得及,却见木镖将近,另有一道锐响隔空而至,铮地一声便将木镖打得粉碎,碎屑纷纷扬扬,却不曾有半颗伤到小黄连分毫。 徐浣尘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墨止肩膀,说道:“还好你暗器发得及时,你这手功夫倒是高强。” 墨止搔了搔头,抬起手中石子,愣愣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徐浣尘微微一愕:“不是你发的暗器,却又是谁?”他急速思索,方才那暗器劲力雄强至极,虽未曾看清是何事物,但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墨止手中暗器虽得准劲,但其间力道可谓判若天渊。 此刻却听得黄乙沉声喝道:“动手布阵!” 他这一声呼喝声震云霄,徐墨二人听在耳中,尽皆震荡心魄,原来这黄乙竟然身负武学,内劲十分高深。 随着他呼喝出声,四下里同时七张大网同时飞出,分罩五人各个方位,这铁网大阵摆得甚是精妙,处处连环绝无疏漏,显然是磨炼日久,得了高人真传。 可五行门遗少岂是等闲,奇变之下虽惊不乱,见这铁网阵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心知若再耽搁须臾,五人便要一同被网在其间,各自腾身退去,这五人相识日久,也早有默契在心,此刻身法各异,纵跃各方,快得出奇。 可黄乙却只是冷眼看着,口中喝道:“角木蛟变亢金龙,房日兔转尾火虎,翼火蛇变柳土獐,昴日鸡改危月燕!” 这七张大网每张由四个汉子操持,共二十八人成阵,众人听他指挥,各自发出沉沉应和之声,齐如山岳,行止如一,七张大网瞬间方位变幻,那五行门遗少本挑着网子薄弱处冲击,却不想黄乙口中连声呼喝,眼前原本稍显空隙之地,猛地成了最为严丝合缝的死地,这一番变化,竟将五人去路一齐罩住,那五人迫不得已聚拢归一,口中喝骂连连。 徐浣尘仔细观看听辨,说道:“这阵法是二十八星宿的变幻方位,若非多年玄宗苦修,绝想不出这般精妙百变的阵法,不知这黄乙究竟是何身份,竟有这般功底。” 却见那五人仍自左右纵跃悍斗,但黄乙始终出令指挥若定,七张大网灵活百变,妙用无方,任那五人如何出力轰打,七张铁网始终将偌大力道分散四角,化解于无形,五行门众人眼见阵仗愈发逼仄,原先方圆尚有数丈宽暇,此刻步步紧逼,却已只余了不到十步身量,只怕再过片刻,兄弟五人便要叠着罗汉对敌了。 可五行门遗少从来精通阴阳五行之变,对于星宿之说虽不精通,却也识得些许,当即便有所会意,心知若是分散突围,免不得最终被这大网越收越紧,最终困死阵中,夔陵村众人既然突起发难,必定早有所谋,要与自己决裂一战,当即各自不敢怠慢,五人各自按五行方位站定,各面一方,凝然不动。 原来这铁网阵所要的便是阵中猎物左冲右突,方可生出无数精微变化,可若是阵中人沉然不动,这大阵便也失了生机,变得木讷呆板,只见这阵法摇摇摆摆,仓仓促促,猛然间机变不再,任黄乙如何呼喊变换,惊险毕呈,那五人也不动分毫。 这执阵的汉子虽得了熟练操演,变换之间绝无窒碍,但毕竟皆非习武之人,待得那铁网临身,金无铸嘿嘿冷笑,猛地便将手中金如意打了出去,那金如意通体黄金打造,上镶美玉蜜蜡之物,一经取出,灿烂生辉,在他手中更是金风摇影,威力极大,西北首的汉子只挨着一下,便被打得筋骨齐断,倒飞轰毙,这一下大阵失了一角,其余诸方便摇摇晃晃再无此前逼迫威势,其余四人纷纷点头大笑,各展雄强,挺掌疾攻,七张铁网疏疏落落顷刻间如同乌云散尽,二十八个汉子登时被打杀大半,阵法立时便破。 “糟了!” 徐浣尘率先惊呼出声,二人一同飞身上前。 然而偏就此刻,耳畔传来两声嗖嗖破空之声,两道碧青色光芒恍若星辰一般划过夜空,一枚打向红脸汉子大腿,一枚打向黑脸汉子面颊,那二人方才见这大阵告破,正自欢喜,心中还思索着一会如何惩治眼前一众刁民,哪里料到空中竟生劫难,竟全无防备。 只听噗噗声响,竟是两枚锐利铁菱将那红脸汉子大腿整个洞穿,连同腿骨一道打得粉碎,而那黑脸汉子反应稍快,见空中一道青光闪到跟前,张口便咬,但却被这铁菱径直将牙齿口腔一同绞地血肉模糊,连舌头都被切作数段,当即口喷鲜血仰面栽倒。 墨止一见那铁菱落地,发出“叮当”响声,当即大喜过望,叫道:“青岩叔!” 第八十六章 飞星 却见夜风凛凛,森然生寒,然而一片星稀月明之下,眼前只有一片空旷,黑黢黢的夜里,旷野荒原好似一个硕大而又深不见底的黑洞,并无丝毫人影。 墨止举目四望,也不免心怀疑惑:“方才那铁菱分明是青岩叔之物,若不是他,天下何人暗器还能有这等威力?” 柳无逢人在远处,却也见得这暗器之威竟可若斯,心中霎时间明了必有高手在侧,连忙高呼道:“大家小心,按五行站阵!” 五行门众人听他呼喝,知他一向心思最是缜密油滑,各自更无猜疑,纷纷扭转身位,各自站定。 那红脸汉子左腿被铁菱击穿,本已是行走不得,但他性子倔强,此刻只凭单腿竟也一跃而起,立定南首,内劲吞吐一至,掌间竟透出隐隐涨红气息,如同握着一团火焰一般。 其余众人各有方位据守,柳无逢站定东首,金无铸守在西边,那浑身阴柔的男子,站在北头,而那黑脸汉子更是嘴中吐出大口鲜血残肉,站在核心,五人方位既定,立时气势大振。 徐浣尘远远瞧着,说道:“这五人阵法取自五行之理,此前这五人尚处慌乱,或许还有法破之,但此刻五人已成阵仗,威力之大比之五人相加只怕更为之甚。” 墨止说道:“这却无妨,青岩叔的暗器是天下一绝,任他什么阵法,也抵挡不住的!” 徐浣尘见他甚是自信,便问道:“你说的此人,究竟是谁?你怎知便是他来?” 墨止开口欲言,却忽然听得风声之中疾响更甚,四下里皆是金属破空之声,嗡嗡大作,好似有无数冰凌自九天而下,众人眼前一亮,竟是无数道绽青光点激射而至。 柳无逢大吼一声,手中乌木短棒揽在前胸,其余众人纷纷呼喝,气劲吞吐,众人见这青光来得甚是稠密,宛若漫天星河皆被摘下掷了出来。 他五人虽相伴多年,凭着这进退自如的五行阵法,也挫败豪强无算,但眼前这等攻势却从未得见,当下无数铁菱纷至沓来,力若穹顶倾覆,哪里有丝毫退避余地? 这五人功法各异,占着五行之本,互为臂助,相辅相成,然而这漫天青光却是蔚然若雨,灿然成星,周密非凡,五人到了此刻也只能各施手段,将及身铁菱纷纷格挡开来,却见火树银花,灿烂耀夜,甚是华美,一时之间却也来不及做出丝毫配合。 想来突发暗器之人不知所踪,飘然无定,但铁菱飞舞却好似从四面八方飘摇而至,只见青影摇曳,力道并非纯为急劲之法,而是若往若还,经他五人力道打开,竟不四处逸散,而是循路而返,全不伤及四周村民。 五人见这暗器手法实是前所未见,世所罕有,心中既惊且惧,心知撞上了硬手,但仗着多年默契,阵法运转周正,竟也抵挡一时。 徐浣尘看在眼中,摇头说道:“这暗器手法奇则奇矣,但那五人所成阵法暗合五行相生相互之理,发器之人并不识得此中道理,压制到了此刻,便已是极限了。” 墨止正要反驳,却听得四下里响起阵阵闷雷般的雄沉话语:“倒摧参仙走天罡,莫语俗尘星斗凉,搅风云动洪波起,青光凝碧枉断肠!” 这四句诗如同隆隆天音,声声入耳,旁人听来自是心惊,但墨止却听得心中暖流涌动,这声音他听着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幼时便一路扶持,如师亦友的孙青岩。 自当年江延城分别,虽只数月,但经历却大非寻常,如今偶然之下再度相逢,墨止自是欢喜不尽,眼眶之中泪水积聚,心头汇聚一股温热暖流,但此刻那五人却并无丝毫闲情逸致。 只见五人周身笼罩一层锐利青芒,虽星星点点,但汇聚一处实是如同洪流一般压力无比,几人所成阵势本站定之下破得那铁网阵势,但这五行阵之奥妙仍在一个“变”字,但这无穷无尽的暗器来得这般猛烈,五人步法尽皆被禁锢原地,如套枷锁,哪里有半分挪动之机。 只见半空中青影一晃,一道身影已飞驰而至,此人一袭青衫,横眉斜吊,鬓角依稀可见斑驳灰白,面庞坚毅沉稳,不怒生威,正是孙青岩。 墨止心中一热,正要上前,但孙青岩却并不旁顾,显然全副心神皆灌注战局之间,双足点地,身躯轻若无物,再度腾身而起,袍袖飞扬,数不尽的铁菱自衣袖中迎风激射。 墨止曾见过孙青岩以一己之力抗衡漫天血鸦,如今再度观之,他此刻手间力道,比之当时,似又有大进。 然而只是方才乍一现身站定之际,暗器势头始终稍显疏漏,那五人得了间隙,立时纷纷怪叫腾身而起,朝着孙青岩疾冲而来,这五人功力各自高深莫测,身法亦极迅捷,除却那红脸汉子腿上受了重伤,行动慢些,其余几人皆是瞬息之间已冲杀到了面前。 孙青岩冷冷一笑,扬手高挥,霎时之间五道青光直直射了出去,这五枚铁菱各含妙劲,直打几人面门,饶是这五人身法再快,面对着突如其来攻势仍自大惊失色,纷纷纵身躲避。 然而孙青岩暗器手法忽发即收,五道青光攻袭面前之际,纷纷一顿,在半空中绕了个圈子,五道青光凭空回转,好似流星拖尾甚是曼妙,径直又被孙青岩再度收回手中。 这番奇变陡生,那五人此前知他铁菱厉害,各自皆使了十成力道躲闪,劲力所至,身子皆已倾覆四散,然而见这铁菱竟如同戏法一般倒飞而回,当即心头怒火大起,知道是孙青岩有意戏弄,要自己难看,然而虽是知晓,却已不及,身子惯性大作,几人各自怪叫着摔倒一旁。 方才孙青岩手法迅捷无伦,一番起落皆是兔起鹘落之间,旁人看不真切,便好似是这五人纵跃半途忽然摔倒,如同中了妖法一般,小黄连见了怔怔说道:“这世界上会妖法的侠爷真多呐!” 柳无逢摔倒在地,一瞬间头晕眼花,摔得甚是不轻,但他功力在五人之中乃是最高,当即一骨碌爬了起来,见眼前孙青岩负手而立一派宗师气度,看得更是气恼,戟指大骂道:“好一个魔道妖人!竟敢与正道侠义盟为敌?” 孙青岩冷冷说道:“若是旁人自称正道,我不过嗤之以鼻,但你们五人若说自己是什么正道,那可真是令人齿寒,你们五人此前不过是我圣教门下马前小卒,弑师盗宝,自灭师门,这等行径天人不容,莫说什么正魔两道,便是生而为人,亦无此等卑劣!” 墨止听着,只觉孙青岩话语之中正气凛然,立时想起此前蔺空魂在钦阳城中曾言说,五行门遗少几人所做腌臜之事甚是为人不齿,如此听来,弑师灭门,实是人神共愤的行径,当即对眼前五人更是憎恶异常。 柳无逢站起身子,口中阴恻恻地怪笑,配着这一脸灰白的僵尸相貌,更是凶恶渗人,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正道栋梁来了,原来也不过是魔道一个落寞的魔头而已,你当年在三石梁侥幸逃得性命,苟延残喘几十年,对教中安危全不挂心,当了别人几十年的狗,如今藏不下去了,如何,又要当回当年那个青辰星使不成?” 孙青岩闻言,自不动怒,多年江湖游历早让他对此等低劣之语置若罔闻,但墨止与他休戚与共,曾历生死,此刻听着却勃然大怒,喝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骂他!” 说着飞身抢出,断剑斜掠而去,他这猛然一吼,孙青岩却矍然而惊,脱口喊道:“少东家?” 墨止此刻怒气大盛,手中长剑朝着柳无逢面门便点了出去,只是剑尚未至,手腕却被一股柔劲缚住,这股力道冰凉粘稠,套在腕上极是难受,墨止低头望去,却是一条绵绵白练,搭在自己手腕,而白练另一头,正是那浑身柔媚气息的妖娆男子。 此人油头粉面,一脸红妆,乍看之下竟分不清男女,此刻笑吟吟地望着墨止,话语之间阴柔悱恻:“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君,如何这般暴躁?” 墨止被他裹住手腕,只觉一股寒意透着白练竟隐隐传入自己体内,当即汗毛倒竖,也不知他练得何等功法,但无论如何,此人功力定是远远强于自己,此前火一般的怒意,如今竟被这森然缠绕的阴冷气息浇得再不剩分毫,连忙运劲想要后撤,但手腕至肩头一线早已被这股阴绵寒意沁住,经络冰封,劲力全然无法运至。 柳无逢一见墨止,登时笑道:“呦,这不是那个和蔺空魂称兄道弟的小贼吗?原来和魔道青辰竟也纠缠不清,你究竟是御玄宗的人还是魔道的人?或者说,御玄宗与魔道竟是一丘之貉么?” 墨止怒道:“你他娘放屁!”但他如何恼怒,皆已无用,此刻那股森森冰冷气息已侵入体内经络之间,再要提气运功,浑身都仿佛置身冰窖, 颤抖不已。 柳无逢笑道:“汪无涯兄弟,你若是喜欢这小贼,我们擒了去,今日交由你处置,如何?” 而这名叫汪无涯的男子,浑身阴柔媚气,想开所练武功乃是纯然阴媚一路,以致浑身气场大异常人,他闻听柳无逢话语,一张男子面庞竟透出几丝娇羞,盈盈笑道:“柳师兄说话可得算话。” 柳无逢点头笑道:“这是自然,眼前这小贼与魔道暗通款曲,交给你洗礼一番才是正理!” 说罢,二人一同大笑。 孙青岩冷冷说道:“侠义盟声势浩大,何必与一个娃娃过不去?你们今日若动他一根手指,且看你们五人如何走脱?” 柳无逢观人观心,当即便已猜知墨止与孙青岩交情匪浅,如今墨止被擒住,更是有恃无恐,笑道:“看样子青辰星使对这个孩子好像特别看重,那我们也愿成人之美,只不过,御玄宗可容得门下弟子与魔道之人交往如此之密吗?” 他话语尖锐阴森,眼神有意无意地朝着方才墨止窜出的地方瞥了一眼。 “你想要救他回去,倒有一法可行。”柳无逢眼眸中一股歹毒神色吞吐不休,话语间更是凉薄已极。 孙青岩说道:“有什么法子?” 柳无逢冷笑着说道:“你不用暗器,凭着空手破去我们兄弟五人的阵法,若你胜了,眼前这少侠拱手送还,我们兄弟五人也从此再不履中原土地!” 第八十七章 点阵 地处荒僻的戈壁村落,夜晚吹着饱含黄沙的风,此刻,也只有风中沙砾那粗浊的摩擦声,在耳边徐徐响动。 村民早已避之不及,此刻村落正中的五人,一串红衣如火,皆是侠义盟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往日里莫说是这红衣侠客,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麻衣门客,也是这穷乡僻壤里根本惹不起的存在。 黄乙同一众村民静悄悄地站在窗前,一双凌厉眼眸死死盯住屋外众人,小黄连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臂,此刻也微微颤抖,对于自幼便被告知侠义盟不可得罪的他而言,此刻眼前事物,属实是大大超乎他平生认知。 “爹爹……大哥哥他们……” 黄乙眼眸与常人大异,瞳仁好似一粒芝麻一般钉在眼白之中,显得极是古怪锐利,但此刻他话语之间却隐隐透出几丝欣慰,说道:“我为村里练就铁网阵已有数年,为的便是摆脱侠义盟束缚,今日阴差阳错,有这几人替我们挡了灾劫,真是再好不过。” 小黄连挠了挠头,并不理解父亲所语:“爹爹,大哥哥他们不会有事吧?” 黄乙笑了笑,他脸庞本就枯黄丑陋,被他突然咧嘴一笑,皮肤尽皆褶皱似要破开一般:“那个少年嘛……他就算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为父也能将他救回来……至少不会让他死在今天晚上……” 此刻墨止脸色已呈现青紫颜色,浑身气劲皆被冰封,额头发梢上都缓缓结出冰碴,柳无逢哈哈笑道:“如何呀,青辰大人,莫非你不想救这个孩子了么?” 孙青岩昂然上前一步,说道:“我何惧尔等,你将少年放下,我自然入阵同你们一战!” 柳无逢等五人所在门派虽已覆灭,但魔道十四凶星之名却是如雷贯耳,其中青辰的名号更是天下闻名,从来皆知他出言必践,当下朝着汪无涯使了个眼色,汪无涯娇笑一声道:“好孩子,等我们收拾了这个家伙,我再同你温存亲热。” 他话语说得暧昧缠绵,但手中却毫不留情,白练一抖,将墨止翻上半空,随即伸出一只惨白手掌,在墨止背门的天宗、阙阴、魂门三大穴处拍打戳点,所使的皆是大力手法,墨止闷哼一声,倒飞而归。 孙青岩未曾料到汪无涯既说了放墨止归还,却仍在背门三处大穴上下了重手,心惊远过于大怒,当即飞身抢上,一把扶在墨止肩头,欲要已自身劲力,将汪无涯抛掷力道消弭。 然而手掌方才碰触墨止身躯,却顿感不妙,原来此刻墨止浑身笼罩着一股寒气,如同玄冰一般,这森然气息只是稍稍接手,便汹涌地直欲透体侵入自身经络,即便是孙青岩这等功力,亦不免身子微微一晃。 汪无涯哈哈怪笑,他们兄弟五人功法按五行所练,他自幼虽男子体态,却气息阴柔,乃是绝佳的玄阴体质,正合水属功法,从来居身西北寒潭修炼,寒冰真气可谓天下只此一家。 孙青岩将墨止扶正坐稳,只见此刻墨止双目紧闭,眉宇结霜,气息皆微弱至不可闻,孙青岩浑身气恼颤抖,怒道:“好一个正道武林侠义盟!” 他此刻心火如炽,直欲将那五人尽数活活打死,但眼见墨止命悬一线,不敢有须臾耽搁,正要将自身内劲传至墨止体内,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淡淡话语:“他是我同门,理应由我照料。” 徐浣尘一身白袍,血迹未去,此刻怒目凝视远处五人,他虽知孙青岩是魔道大敌,平素遇上,非得拔剑相斫不可,但此刻却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驱动着他走上前来,破天荒地与这魔道敌手站在一边,共同对抗着名列正道的侠义盟。 孙青岩并未多说,只是微微点头,便站起身子,朝五行门遗少走去,此刻五人早已站定成阵,这五人当年皆拜在五行门门下,但修习多年,却未得授秘传阵法,由是生出枭猄之心,竟仗着武功高强,弑师灭门,夺了门中阵法机变秘诀而逃,到了今日阵法修习大成,更是无所顾忌。 孙青岩来到五人身前站定,笑道:“五行门门主玄机子当年我也相识,彼时曾说,收了五个极对脾气的弟子,不想十几年后,却身死其手,你可知,他为何多年不传尔等阵法口诀么?” 柳无逢彼时既知往日恩仇皆被翻出,也便再无遮掩必要,当即说道:“玄机子为老不尊,守着心法口诀生怕我们五人学了那阵法,威望高过他,便始终藏着,不给我等。” 孙青岩摇了摇头,眼中尽是鄙夷,说道:“你们五人既然这么想,便也再无多说的必要,请动手吧,你们阵法当中第一变,应当是‘乙木横侧离火翻’吧?” 话语一出,五人皆惊,红脸的汉子喝道:“你怎知我阵法口诀!” 柳无逢连忙说道:“火兄,万勿中了他欺敌伎俩,阵法乃是门中绝密,他即便与师父相识,也必不可能传他心诀!” 红脸汉子急道:“可这第一句……” 孙青岩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乙木横侧离火翻,相变相济葵水寒,庚金若顺坤土垒,土若生变四相传。” 他所念诵,皆是这五行大阵从不外传的密辛口诀,五人当年弑师之后,方才得了这阵法书卷,但毕竟不得名师指点,多年才有所成,但如今孙青岩轻易朗诵,却好似早有所知一般,这等惊诧,只有他五人各自感怀。 孙青岩回过头望了望,却见此刻徐浣尘掌抵墨止背身,浑身蒸汽腾腾,脸上显出一阵赤红,显然极是卖力,然而墨止脸色却仍青紫,不见丝毫好转。 “这是我门中阵法精要,你如何得知的?”红脸汉子性子最急, 孙青岩冷眼斜睨,说道:“既然你们学艺不精,我便替故友教教你们这阵法,该当如何使练!” 他身比话快,一语未毕,身子一晃,便已跃至众人身前,抬掌便朝中心那黑脸矮子头顶拂去,五人只觉眼前青影闪动,竟被他瞬间破了外势,径直压往土属阵心。 柳无逢原本还道孙青岩只知口诀并不知其关窍变幻,但这五行大阵首重在居中之土,孙青岩单掌急出,势头强劲,显然便是蛇打七寸之法,登时四人大急,各自回身相救。 而那居中的黑脸矮子,心知自己乃是大阵之根,更不敢丝毫怠慢,扬首一抬,手中亮出一块灰白石牌,这武器四面圆钝,无刃无锋,长亦不过两尺,当做兵器都甚是奇怪,但他膂力沉重,石牌挥舞起来呼呼作响,朝着孙青岩衣袖重重砸去。 “土可生金,金多土变,强土得金,方制其壅!”孙青岩口诵诀窍,沉拂力道一偏,衣袖倒卷,只在黑脸矮子小臂上稍稍一触,看似无比轻柔,但那矮子手臂上却恍然大震,几乎不受控制地顺着衣袖摇摆,反朝着金无铸面门扫了去。 金无铸一见孙青岩衣袖卷着那沉重石牌迎面而来,不禁大惊失色,手中如意高抬,迎头挥击,然而孙青岩身子却又一变,如意上灌注十成力道,倒打了个空,和石牌凌空交接,发出一声沉响,二人脸色各自大变,倒退一旁,五内之间如遭雷击。 孙青岩空中连折几道,袍袖翻卷,一会力劈东首,引得金无铸相救,一会脚踏北面,引得红脸汉子高呼,身法轻盈若虚,前后纵跃,袍袖纷纷扬扬却又始终不着痕迹。 那五人被他前后调动得头昏眼花,相救相避,脚步踏乱,神思耗繁,不但全无丝毫相济,反而处处互为掣肘,举止之间只觉前所未有的滞涩。 但孙青岩却始终轻声吟诵口诀,每每皆料敌于先,五行门遗少连动数般机变,却均被孙青岩霎时破解,而孙青岩一人独身,却牵动五人心神。 “位立三才属五行,阴阳合处便相生。机关算尽原未果,心合天地自然成。” 孙青岩忽然高声朗诵,正是阵法口诀最终一句。 至此,五行门阵法口诀由始及终,共二十五句,已全数诵毕,阵中五人此刻说是自摆一阵倒不如说早已陷在自己阵中,心沉宛若死灰,只感那多年视若珍宝的精妙阵法在他人手中几同玩物。 而孙青岩方才全未发一枚暗器,单单凭着袍袖之力,便应和了五行生克之中妙诣所在,这般领悟之高,柳无逢等人自忖十数年苦心孤诣精研至今,亦未能望其项背,不由得心生大愧。 孙青岩猛地清啸一声,纵身高跃,喝道:“五个叛逆,可识得我么!” 柳无逢等人见他轻易便将自己苦心多年的阵法破去,正自心惊,猛地听他高喝不由得下意识地各自挥动兵刃击去,孙青岩双臂齐出,拨转拂撩,将五人兵刃各自搅动,互相击打,劲力妙极,刚巧便与五行相克之道吻合,乃是以金击木,以木扶土,以土制水,以水攻火,以火焚金,五人兵刃既合五行,便绝难逃此理,当即各自乒乓乱响,各自折断。 五行门遗少委顿于地,脸色早已煞白,本就丑陋古怪的五人如今更像五具早已行将就木的待死之人一般,此刻各自经络之中气息冲撞,苦不堪言。 柳无逢倒在地上,口中兀自冷言冷语:“尊驾江湖之中名头也叫的响亮,却偷学我门中阵法,今日以我门中阵法胜我五人岂不惭愧么?” 孙青岩摇头说道:“尊师当年是我故交,曾与我言说门中阵法口诀,但个钟道理我却不曾问,尊师亦不曾透露,其后我偶得妙思才知五行大阵精妙,尊师当年一直不肯传你五人阵法,你们可知为何?” 五人闻言,均各大惊,当年五人只道是师父气量狭小,怕五人学得神功反胜自己,故而隐没不予,但今日听孙青岩所说,其中似是还有隐情,当即纷纷大瞪瞳孔,不敢多说半句。 “尊师当年极看重几位,但五行阵所需五人心意合一犹似一人,方能运转如意,生出无量变化,可你们几人始终互相猜忌,各自为患,虽功法皆成,却始终心性凉薄,若是传了阵法,反制约了你们武学进境,尊师一番苦心,最终却死在你们手上,这些年尔等血债累累,如今妄称什么正道,莫非笑话!” 第八十八章 愈寒 “尔等先前作恶,已犯了天怒人怨,这些年间不思悔改,仍在西北之地作威作福,今日更伤及性命,当年圣教声名惨淡,又何尝不是拜了你等小人所赐,今日你们叛逆教宗,反随了侠义盟,我也不怪你等,但伤及天理性命,却绝难饶!” 孙青岩脸色沉峻,话语似铁,脸上虽仍是一面漠然,但已是不怒自威,双眼之中绽放豪光,此刻气势强盛,早已非数月之前那个垂老镖师可比,他略略转头,只见此刻徐浣尘体内内劲几已耗尽,脸色渐发惨淡,周身热气也被墨止体内冰寒气息消解几近虚无,他心知汪无涯所用的功夫定非寻常,心中亦是长叹,随即说道:“可如今,我却愿饶你们一条性命。” 柳无逢冷冷一哼,道:“星使大人给的机会,想必是要我们兄弟五人,救那少年吧?” 孙青岩点了点头,说道:“作恶既深,便不要再生业障,能救一人何必吝惜?若你们将那少年救下,我今日便放尔等一条生路。” 柳无逢合上双眼,隔着眼皮,仍可见一对眼珠滴溜溜地打转,随即睁开双眼,森然说道:“这可不够,汪无涯师弟那一手‘玄寒阴功’的力道,非得是火无烬兄弟的‘炼狱冥火功’方才可相冲抵消,这二者皆极耗真力,你若要救那孩子,还需将五行阵法诸般变化,一一讲与我等知晓。” 孙青岩听了,连声大笑,说道:“你五人如今性命皆在我手,还敢和我谈条件么?” “我们兄弟五人自当年杀了玄机子时,便早已知晓此生活在刀尖火里,如今死在你手,也非枉死伧夫之手,又有何可惧?”柳无逢眼神之中歹毒之意始终吞吐不休,他察言观色极是狠准,此刻心中反倒有恃无恐,话锋一转,随即阴笑道,“但那少年,与你可是旧相识了吧?你就忍心看他冰寒封脉而亡?” 话到最后,柳无逢一张白脸上,已是横溢笑容,月色映照之下,阴影幽深,直似幽冥厉鬼牵扯着人间一笔阴诡糊涂账。 孙青岩的目光与他针锋相对了许久,终于还是移向了一旁,点了点头,叹道:“五行阵法本就是你们门中之秘,你们救他性命,我便将我所知的阵法变化,统统告诉与你,可你等日后若仗着这阵法逞凶,休怪我要叫故友的门派就此绝后了。” 柳无逢此刻见孙青岩竟妥协在自己手中,已是满心欢喜,但他性子狡沉,脸上竟不露丝毫喜色,只是回首对那红脸汉子说道:“无烬兄弟,还得烦请你出马。” 火无烬在这五人中,最是粗犷,此刻忽然高声说道:“为啥是我去?这......”他话刚出口,迎面便是柳无逢眼光横扫过来,眸带寒光,似是别有心机,火无烬虽是莽直之人,却也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当即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墨止走了过去。 徐浣尘此刻内力几近空耗,口中连喘粗气,夕霞神功所生热力好似全然融不进墨止体内经络,非但如此,内功运行之处,墨止体内那玄阴力道好似一条条带着饥渴与贪婪的毒蛇一般,伺机朝着自己体内攀附而来,几次险些入侵自己心脉。 他功力虽根基稳固,但毕竟也并非通彻高深的玄宗妙手,此刻虽满脸无奈,却也只得挪开手掌,先自平复体内股股冲杀寒气。 但他听得脚步声近,猛然抬头,只见火无烬那丑陋重枣的脸庞蓦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正嘿嘿而笑,不由得大吃一惊,猛地一掌便朝着他脸庞打了过去,但此刻内劲几乎已不剩分毫,掌力自然也是虚浮若无,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手掌不偏不倚地打在火无烬那粗粝至极的面庞上,却全无杀伤力道,火无烬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哈哈笑道:“小娃娃,你就是把自家内劲练到辜御清那般地步,也解不得我们五行门的玄寒阴功。” 徐浣尘怒道:“你怎敢直呼掌教真人名讳!”说着又是一掌欲要打了过去,但火无烬却抢先一步,硕大拳头朝着墨止脊梁处重砸而下,他内功雄劲极强,掌间通红如同火炙一般,在墨止脊椎之上重重锤了下去,拳所到处,竟是一声冰凌碎裂的脆响,孙青岩大惊之下,却也不敢挪动分毫,生怕自己稍有一动,柳无逢等人便要猝起再生变故,只得高声喊道:“御玄宗的小子,你的同宗同门可还好么?” 徐浣尘知他所问,却不愿与魔道相谈,此刻也不答话,只全副心神定定地瞧着墨止周身变化。 火无烬虽重拳相击,但随着他掌间灼灼火热透体融入,墨止浑身森然气息也由此大衰,竟致消散,徐浣尘看着着实大感叹怀:“想来是他五人功法虽出自同门但仍各怀克制,故而这火热功夫可破汪无涯那寒意功夫。” 热力入体并不多时,墨止浑身冷气已去了七七八八,脸色也复转红润,浑身轻轻晃动,随即睁开双眼,大叫道:“好冷好冷!好烫好烫!” 孙青岩听得墨止大喊之声,心中这才稍显心安,柳无逢便道:“如何?星使大人,我们已依约解了那少年的寒气枷锁,如今可否告知我们阵法之中变化之术?” 孙青岩听了,全不答话,径直转身回到墨止身边,此刻眼中只剩关爱慈色,伸掌扶在墨止肩上,以自身内力传入墨止体内,若是墨止果真再无寒气萦绕,即便徐浣尘查探不出,以孙青岩之老道,也必能有所知晓。 随着孙青岩内力入体,墨止只感一股融融温暖气力自肩头缓缓透入体内,四肢百骸无不胜意,睁开双眼,见到孙青岩心中只有无尽欢喜,刚要开口,孙青岩却轻笑道:“少东家,且不要说话,先平稳气息为上,几个月不见,你内力已如此深厚了。” 墨止依言不语,只是面带微笑,心怀安稳,将体内暖意尽数吸纳,直至再无丝毫冰冷之意,浑身上下只有一阵顺畅温和,这才开口说道:“青岩叔,这些时日,你还好么?” 孙青岩只是一笑,并不言语,墨止见他如此,细细观来,才惊觉原来数月不见,孙青岩整个人好似更显沧桑,鬓间白发更添了许多,此刻几乎鬓角全数化作银丝一般,心中知晓,当初孙青岩大张旗鼓地自江延城一路西向,便是为了自己能安稳前行,这一路遇到了多少险阻艰难,又有多少赏金游侠为了这偌大功劳如影随形,欲要暗施杀手,面对这林林总总,自然谈不上个“好”字。 “青岩叔......”想到如斯,墨止眼眶红润,几乎落下泪来。 孙青岩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少东家,若无墨家助我,我得不到这十几年安稳光阴,我当初是个外乡异人,又是带伤而来,镇中百姓无不待我严加防范,只有你从不嫌弃,对我以赤诚,乃是我平生未曾有过的恩德,我终生铭记,当初以身为饵,不光是为了墨公相救之恩,还有你相伴之德。” 此刻却听柳无逢的话语又从背后传来:“说得还真是感人,可你们二人一正一魔,日后免不得还要厮杀,到时可就热闹得紧,小子,若是你师门教你杀了眼前此人,你莫非还要违逆不成?你们御玄宗不是最重师门之命吗?” 徐浣尘闻言,再望了望眼前的孙青岩,他虽只听大略片段,但也已知晓,眼前这中年落寞的男子,便是当年名噪一时的魔道凶星青辰,若按往日门规训诫,见了这般凶徒,定当思法除之,才可不致留有后患,但此刻徐浣尘却顾不得这许多门规戒律,只是低声说道:“墨师弟,柳无逢虽为人卑劣,但方才话语却并不错,与魔道相交,确有大患。” 墨止正要说话,只觉丹田处隐隐传来一阵痛意,虽并不剧烈,却也来得突然,登时五官皆抽搐了一下,他连忙强自忍下,缓缓说道:“我自幼便是青岩叔陪着我走镖,若说他是为非作歹的魔道,我是万万不信,正魔之别,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可深究的......” 徐浣尘闻言,连连摇头,说道:“师弟,此念大谬啊!” 孙青岩在一旁听了许久,冷言说道:“我们先扶少东家起来,你们御玄宗莫非是给人晾在外面讲道理的么?” 他生性端严,话语间又自带几分威势,突如其来倒给徐浣尘说得一愣,只觉此刻晾在外面确有不妥,便将墨止扶了起来,孙青岩伸手过去,徐浣尘却将肩膀一转,教孙青岩一只手扶了个空,不给他触碰墨止的机会,说道:“这是我同门师弟,你不要碰他。” 模样倒像是在保护着墨止一般。 孙青岩见徐浣尘虽也生得俊俏稚嫩,但言谈话语间却比墨止更显成熟,然而每每谈及墨止,他却又好像十分幼稚,徐浣尘面色略带薄怒,剑眉紧锁,连嘴唇都用力地紧皱起来,样子倒颇有些可爱,于是孙青岩便点了点头,说道:“好,我不碰少东家,你来把他扶进屋子可好?” 徐浣尘也不回话,径直往二人养伤之所走去。 孙青岩望了望二人背影,心中猛然间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感,便好似是家中的孩子突然有了朋友照料,自己反倒成了局外人,这种感受既是失落,又是欣慰,来得甚是迅捷,却又如此明显,饶是他多年游历,见惯生死离别,却也从未曾有过如今这般感受。 “我的星使大人,可否将阵法交给我们了吧?” 孙青岩一听到柳无逢那阴森森的语调,便腾起一阵厌烦恶意,随即点头说道:“我今日便将我所知的二十七道变化,分别说与你听,不过这五行变化,全在一个悟字,若得其妙,自然千变万化,若不得其法,只怕这二十七变说给你们,你们也得不全。” 当即开口漫谈,将五行阵法其中变化术数,一一言明,柳无逢等人当年弑师得了阵法之后,潜心多年,亦未及孙青岩当年顷刻间所听所得更为深远,此刻越听越觉如同眼开天门,心见万物,所见所闻,皆是从来不曾想象过的奇思异动,直至孙青岩将二十七般变化言尽,这五人仍自如沐甘泉,似怀春风,心想原来门中阵法竟然如斯深奥,不由得更是雄心大振,当即各自对望一眼,搀起火无烬,各运脚力,飞也似地跃出村去,大漠荒莽,只不多时,便失了身影踪迹。 第八十九章 噩耗 旷野荒原上,夔陵村像是被上天和世人遗忘了一般,孤孤单单地悬在大容关百里之外,镶嵌在戈壁与大漠交汇地带。 远处大漠轮廓婀娜,倒似是横卧边塞的异域钟灵一般。 此刻日光从大漠袅娜的腰线中,透出万道光芒,西北的白天总是来得早于中原大地。 小黄连身后背着一只粗藤编织的筐篓,轻轻巧巧地在戈壁怪石堆上左蹦右跳,进出往复,好似在搜寻着什么一般。 此地多年饱经风沙侵蚀,早就怪石成林,枯槁迫人,峋然成山,石壁锋锐恍若利刃一般,由外观之尚看不出怪异之处,但如若是不熟地形之人贸然入内,便是怪石蔽日,阴风呼啸,绝难再寻到出路。 “啊!在这里!” 小黄连面露喜色,朝着石林一险处跃了去。 却见在怪石缝隙之处,生着一丛杂草,但这丛杂草上结一朵枯黄色的小花,迎着风摇曳摆动,脆脆生响,似枯未枯,将落不落,如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好像下一秒便要被风揉散。 小黄连小心翼翼地将这枯黄色花朵连同那一丛杂草一同装进筐篓中,他自幼长在戈壁滩上,生得瘦弱,肩膀更是纤细,而那筐篓却是成人采药所用,几乎与他后背一般宽窄,其中满满当当的已盛装了许多不知名的药草,远远望去,藤筐好像比他还要更大上一圈。 “大哥哥,我找到啦,我们可以回村啦!” 徐浣尘满头飞沙地从乱石中闪了出来,只见他面色依旧冷漠淡薄,可此时却一脸泥沙,半头黄土,连衣襟都被怪石边缘割开数道口子,想来是在怪石林中触了不少霉头,看着反倒有些滑稽之意。 “这些药草我却不曾见过。”徐浣尘顺手将这筐篓接了过来,绑在臂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些所谓的药草,说是药草,那也是小黄连起的名字,若要给徐浣尘看来,说是采了一筐枯草也不为过。 御玄宗为天下三大宗门之首,从来总览天下奇珍异宝,记载于瀚海阁书简之中,其中不乏异草灵苗之属,徐浣尘自幼几乎泡在阁中阅览武经奇闻,多年下来即便诸多灵药未见其面,。亦知其貌,但眼前这一筐枯草却是从未曾听说过。 夔陵村中,墨止定定地横在榻上,脸色时而潮红,时而青紫,显然一寒一热两道内劲仍自翻腾争斗,冲击着经络百脉,孙青岩自昨夜一连运功七次,也不曾将墨止体内两股气劲融合消弭。 黄乙坐在一旁,冷冷说道:“你现在做这些事情都是白费劲,天下的病痛如果轻而易举就被你们那不靠谱的内功便能治好,还要我们大夫做什么?” 孙青岩叹了一口气,说道:“五行门功夫十分邪门,少东家此刻受伤已过了两个时辰,若等你的药到,只怕便来不及了。” 黄乙一张怪异的面庞只是微微动了动,见不出是动怒还是鄙夷,但话语之间却听不出丝毫担忧:“你们若不信大夫,事事都要自己做主,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你接着把内力往他体内输,输吧,越输死的越快。” 孙青岩面现怒送,正要反驳,却见徐浣尘捧着一筐杂草走了进来,孙青岩一步冲了上去,在杂草中来回翻捣,问道:“这是什么?” 徐浣尘见他开口,也是自矜正道弟子身份,此刻更是连看都不看孙青岩一眼,便对黄乙说道:“这些杂草,便是你说的妙药?” 黄乙见了这一筐枯草,却双目之中大放光芒,怪脸仍自木讷不动,口中却哈哈大笑,拍了拍小黄连的头顶,说道:“好孩子,好孩子,这药采得甚好,尤其这味‘丹黄荆棘’,真是妙极!” 而他手中把玩的,却是一蓬盘根错节的枯黄荆棘,任谁看都只是大漠中再寻常不过之物,可便是这等常物,他看来却视同珍宝。 徐浣尘看他这般行止,更是大皱其眉,也不知为何,黄乙一见药材便状趋癫狂,此刻翻着筐中枯草,口中喃喃念道着诸如“无甘苗”“趋沙虫”“道白根”之类的名称,皆是他从不曾听闻过的奇怪名字。 黄乙欣喜大作,抱起藤筐便要跑出屋去,可忽然眼前黑影一翻,顿感手中一轻,这偌大筐箧竟被孙青岩闪身之间便夺在手中。 “你做什么!”黄乙双眼圆瞪,十分骇人,“你不想救这个孩子了吗?他体内两道气劲若无我的汤药平复,可便没得救了。” 孙青岩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着他,说道:“他是我少东家,我即便拼了性命也要救他,可我却并不想害死他。” 黄乙被他说得一楞,一旁的小黄连连忙跑了上来,喊道:“爹爹是村子里最好的大夫,他只救人从不害人的!” 孙青岩点了点头,死死地盯住黄乙,沉声说道:“他自然不会去害这些寻常村民,可若我所知不错,他却未必不会害我少东家。” 徐浣尘虽与他道有殊异,但听他话语,再望向黄乙,虽不知因由,却也猜到孙青岩必定知隐秘,此刻也缓步移到墨止榻前,暗自运功,防备突发。 孙青岩见黄乙背驼得更低了些许,便缓缓说道:“我曾闻听,江湖中多年之前曾有一古怪医者,人称‘穷谷庸医’,此人医术高明,却被人称作庸医,便是因为此人心性古怪,偏爱救治疑难杂症,垂死病危之人,但每次将要痊愈之时,又会端出两济汤药供病者自选,一碗下肚恢复若昔,一碗下肚肠穿肚烂,后来此人被正道武林视为异类,便失了行迹,这事你是否知晓?” 黄乙柱杖静听,许久竟也不发一语,直至孙青岩话语说完,他才仰头冷笑道:“穷谷庸医乃是江湖传闻,不足取信,何况即便真有此人,被正道逼迫,想必也活不到今日吧?” 孙青岩说道:“说得是,正道武林自诩正义,确是沽名钓誉这多所有之,若是被他们贴上异类之名,在中原的确难以度日……” 徐浣尘听他二人话语间对正道武林大有微词,正要出言反对,猛然间,却见孙青岩来到黄乙身边,一把摁住其臂膀说道:“可他若西逃入了大漠,正道武林可就力不能及了,你说对吗,黄震亨先生!” 他最后几句话语如雷,翻掌成风,甚是迅捷,手掌在黄乙面颊上轻轻一挑,只听得嗤啦一声,一张皮革面具被挑飞半空,黄乙立在原地却是动也不动,徐浣尘瞪大了双眼,原来眼前这丑陋怪异的汉子竟是一张虚假的面庞。 黄乙脸上面具已除,露出真容,只见此人一脸清癯面貌,满脸粘着散乱的须发,极是邋遢,虽仍算不得俊美,却也比之此前那般骇人样貌大有改观。 “你是如何得知我便是黄震亨的?这名号已有十几年不曾有人提及了。” 孙青岩回身负手,侃侃而谈:“方才我见那铁网阵时,便已生出疑惑,你当年虽特立独行,惹下仇家无数,但仍是天下名医之列,求你一诊之人亦所多见,久而久之,你那山谷之中反倒聚集了颇多武人,你为防不测,便指挥求医的武人操演了一套铁网大阵,我虽未曾得见,可这天下的铁网阵变化之奇,却也再超不过你。” 黄乙听罢,连连摇头,口中高呼:“不愧是魔道凶星,真是当世人杰,老夫佩服!”说着,左肩下沉,几乎垂地,右肩高耸,肩胛骨顶得老高,左腿倒挂背脊,右腿横屈身侧,体貌扭曲至极,浑身骨骼更是接连脆响,直如断裂一般,这格格碎响由他全身发出,旁人听得甚是可怖,而黄震亨却露出享受神色,身子也随着骨裂之声愈发高挑。 随着黄震亨一声怪叫,此前那鸡胸驼背的古怪老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前的黄震亨直如断骨重生一般,身躯竟比孙青岩还要更显挺拔。 “好一手龙骨伸缩法!不愧是当年五大名医之首!”孙青岩不禁喝道。 黄震亨双肩圆转,咔咔直响,只觉多年人前憋闷,此刻方能尽舒身躯,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受用,而一旁的小黄连见父亲这般变化却也不喊不叫,甚至并无丝毫骇异神色,想来是黄震亨每日收缩骨头以那怪模样示人,但夜间回了家中,仍需舒展筋骨,是以小黄连早已见怪不怪。 孙青岩上前正色道:“先生医术,天下皆知,还请先生搭救。” 黄震亨望了望躺在榻上的墨止,冷声说道:“当年我在谷中,只有一只白猿为友,却被御玄宗门人所杀,我当年便立下重誓,终生不救正道之人。” 小黄连此时跑了过来,焦急喊道:“可这两个大哥哥都和红衣服的侠爷打过架,都是好人,爹爹你救救他好不好?” 黄震亨望向身前的小黄连,脸庞上洋溢着慈爱之色,轻轻地抚摸着小黄连的额头,说道:“这小子能得我儿子垂青,是他三世福分,若要我配药,却也无妨,可他究竟还有几年性命,却是不知。” 徐浣尘听他所言,心中甚觉不悦,上前说道:“墨师弟如今体内并存冰火两道真气,虽可相冲抵消,却一时之间难以并存,虽颇为棘手,却也并非绝世疑难,阁下既然是名医,又何必恶语诅咒?” 黄震亨闻言,却微微一怔,反问道:“他早已命不久矣,你们莫非不知道?” 第九十章 病理 穷谷庸医,半边阎罗。 黄震亨望了望眼前两人错愕的神情,反倒有些诧异:“你们二人,一正一魔,当是泾渭分明,这少年究竟是什么底细,让你们如此悬心?” 孙青岩此刻又哪里有多余心思,径直喝问道:“且先莫谈其他,少东家年岁不过十五,怎会命不久矣?” 黄震亨望了望徐浣尘,徐浣尘玉面生寒不吐一语,但满眼之间也净写着不信二字。 “哈哈哈哈,老黄我给人看病一生,治了不下千人,害了也有几百,但还是头一次遇到不信我诊语的,既然你们不信,我说了又有何用?”黄震亨仰头怪笑,反身便要走出房去。 徐浣尘两步抢在身前,铁钉一般立在门口,一张俊秀面庞此刻却有些微微发红,却仍不说半句话语。 “怎么?御玄宗想要效法当年,强迫我去治什么发了疯病的老道不成?”黄震亨语声低垂,带着隐隐怒意。 猛然间,徐浣尘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双膝一沉,径直跪了下去,俯首说道:“蔽派当年想来是得罪了先生,但我与师弟浅薄无知,并不知当年隐秘,可无论如何,师弟始终并未涉身其中,与旧事无关,还望先生垂青眼施妙手,救我师弟一救,至于宗门旧故,在下愿替师门受过。” 黄震亨闻听,脸上鄙夷情起,说道:“呵,说得轻巧,御玄宗当年杀我猿友,逐我千里,这番仇怨,又岂是你这小娃娃偿还得清的?”他目中怒火腾腾,显然已动震怒,但目光横扫房内,见小黄连眼含热泪,甚是愁苦,便长叹说道,“但我方才说了,有我儿子求情,我配药并无问题,但我这规矩,你们可知晓么?” 孙青岩说道:“先生人送外号穷谷神医,半边阎罗,在下自然知道规矩,仍是两副药剂,半生半死,死生朝天。”当年黄震亨每次调配救命汤药,往往搭配一副绝命毒药,曾自言道“天命在天,可救不可续,若我将没个濒死之人都救了回来,岂不乱了天道?”是以被人称作穷谷庸医,半边阎罗,而此刻孙青岩直叫他神医,便是有意阿谀了。 黄震亨自然知他心思,可此刻他竟也不理会,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狡黠一笑,说道:“我始终念着御玄宗的仇怨,这次我的规矩也要改上一改。” 徐浣尘起身道:“先生要如何改?若要我饮下毒药也无不可。” 孙青岩闻听,微微侧目,目光之中颇有讶色。 黄震亨目露寒光撇了他一眼,哼道:“你喝毒药有什么好玩?我是半边阎罗,又不是毒匠,我规矩如何修改,夜间便知,我此刻便去煎药,你们随时听我消息。” 说罢,袍袖一拂,转身而去。 小黄连吐了下舌头,跑上来细声说道:“爹爹的脾气就是这样子的,我一会再去求一求他,叫他煮一碗救命的好药,大哥哥大叔叔你们不要担心……” 徐浣尘见这少年满脸善良纯稚,不禁苦笑着说道:“有你的面子,才给墨止一线生机,还要多麻烦你……” 小黄连正要再说,却听屋外黄震亨远远地呼道:“连儿,你不把药拿出来,这小子可就死啦!” 小黄连吓了一跳,连忙把那箱篓负了,跑出屋去,临走之时,还不忘朝墨止榻上又望了望,才依依而别。 孙青岩长叹一声,说道:“小子,你倒有些担当,如此胸襟,可是胜过了九成九我所知道的所谓正道豪侠。” 徐浣尘冷言说道:“中原武林,正道昭炯,谅你一介邪教魔头,能知道什么?” 孙青岩负手踱步,缓缓说道:“你和少东家,熟识吗?怎就甘为他死?” 徐浣尘听了,也不回答,脸上如挂霜雪,但心中却也自感古怪。 是啊,熟识么?并不熟识吧?相处也不怎么融洽,他说我冷脸老迈,我嫌他行止乖悖。 可为什么我不愿他死? 是了,我入门比他早,我是他师兄辈,宗门长老曾说,师兄弟有若手足,我身为师兄,理当如此。 可若是其他师兄弟呢,我也能如此么? 孙青岩见他面色变化细微,但转瞬之间喜怒不定,也猜不透他心思,便缓缓说道:“无论正魔两道恩怨如何,此刻少东家既然命在旦夕,你我二人又都不愿他失了性命,总该看在他面子上,暂止兵戈才是。” 徐浣尘说道:“夜间便有解药,你我也无需相对太久。” 孙青岩叹道:“你莫非真的觉得,以黄震亨的性子,会轻轻松松地把少东家救回来不成?” 徐浣尘冷笑一声,说道:“魔道总以恶度人,也怪不得天下武人,皆不屑与你们为伍,黄震亨既然是医者,必有仁心,他与我宗门若有嫌隙,想来也并非是不可调和,稍后我登门致歉,晓之情理,未必不可化干戈为玉帛。” 孙青岩见他眼中又是肯定又是赤诚,也不禁苦笑,当年逼得黄震亨隐姓埋名,远走大漠的梁子,又岂是他一个年轻孩子能说解了的? “怎么,我说的不对?” 孙青岩说道:“你是否真的觉得,数十年间,御玄宗所做,皆是替天行道的纯善之举?” 徐浣尘说道:“以你们魔道观之,则是杀人放火,以天下正道观之,则是替天行道。” 孙青岩微微皱眉,此刻情景,实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与一个正道宗门的弟子共处一室而不动锋刃,听徐浣尘话语激进,他也早不以为忤,只是说道:“莫非一人是正是魔,可以一言以蔽之?若我是魔道,当万恶难赎,可又为何与你一同在此救人?若正道便是超然纯善,为何杀镇上百姓的,却是侠义盟的高手?” 徐浣尘被他说得一楞,随即心中闷雷炸响,这一折在他心中自昨日破阵之时已隐约略有所悟,可他自幼所知所学,皆是正魔之分,黑白两道,可为何一路走来,侠义盟恃强凌弱,反倒是眼前这魔头出手救人? 这般思索本已被他强自压下,可如今孙青岩直言以对,如同引火向薪,霎时间引得天人交战,心乱如麻,更说不出半个字,脸色早已大变。 孙青岩默然不语,望了望榻上的墨止,连连摇头。 黄沙落日,倏忽来去,不多时便到了黄昏,此间孙青岩与徐浣尘皆沉默不语,忽而一股浓烈药味自门口飘了进来,浓烈苦味直呛鼻子,连徐浣尘神游太虚,都被这股气味拉回了现实。 黄震亨单手负后,托着一只粗瓷大碗走了进来,脸上满是得色,进屋也不理孙徐二人,径直瞅了瞅墨止脸色,随后说道:“命悬一线,命悬一线,美得很。” 众人望去,只见那粗瓷大碗中,飘着缕缕白汽,浓厚药味便是源自于此,碗里是一澄黄汤,清澈见底,却也不知如此清澈的汤水,如何药味这般浓烈,但这碗药虽近在咫尺,孙青岩徐浣尘二人却各自不发一言。 “二位等什么呢?”黄震亨将汤药放在桌上,轻捋着颌下山羊胡,明知故问地说道。 孙青岩拱手道:“先生行医的规矩,我们知道,还在等先生第二幅汤药。” 黄震亨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汤药,说道:“没有第二幅了,只有这一幅药,只需喝下肚,冰火两道真气,登时消弭溶解,非但不会作乱于他经络,还对他内劲稳固大有好处。” 徐浣尘闻言大喜,正要上前取药,孙青岩却率先言说:“先生行医的规矩断不会变,既然并无第二幅汤药,想来这一副药必有玄机,还望先生示下。” 黄震亨笑了笑,说道:“不愧是魔道凶星,比御玄宗的这个愣小子鬼多了,不错,这一副药,是老夫我苦思所得,十分有趣,这汤药服下,自然消解他体内冰寒烈火两道气劲,剩下了他身体自行溶解的负担,然而这其中同样有我所调配的一味奇毒,老夫为了这味奇毒,可是苦思冥想了一整个下午呦,这道‘伤气散’可是开天辟地老夫独创,这小子可真是莫大的福分。” 徐浣尘怒道:“阁下既是医者,当知医者父母心,如何还要取毒药害人?” 孙青岩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说道:“先生药理之深,天下共知,可为何单单两股气劲,能使得我少东家命悬一线?此刻先生一剂天命汤药已在眼前,还望先生详加告知。” 黄震亨倒在藤椅上,双眼微闭,一派适意,只见他缓缓开口,露出一口焦黄牙齿,说道:“这个可问到点子上了,御玄宗的小子,学着点,什么叫老江湖啊。说起这娃娃的伤,的确是老夫行医一声前所未见的稀奇,我此前在戈壁滩上将他带回时,便已把过脉络,当时便发觉诡异,这娃子究竟师承何人,你们倒给我说说。” 徐浣尘此前便被他问过师门,此刻见他再度发问,不知何故,便如实言告:“墨师弟乃是我御玄宗弟子,师承玄岳峰雍少余师叔门下。” 黄震亨听罢,双眉略略上挑,说道:“若你不曾骗我,那可就奇了,你家御玄宗的内功心法若是我不曾记错,是一门叫做‘夕霞神功’的路数,对吧?” 徐浣尘默然不语,算是承认。 黄震亨继续说道:“如此,我便可确认,这少年体内,蕴含着三家内功法门,且这三家功法如今分庭抗礼,他体内三才大穴已被三门内功气劲纠缠侵占,气息看似深厚沉稳,实则一旦催谷运功,便互争互斗,经络备受摧残撕扯,如今他体内经络百脉早已不堪重负,若非他年少体壮,只怕早就给丹田中的剧痛给活活撕裂了,你们御玄宗如今教导弟子,竟是这般杂糅的教法么,哈哈哈哈哈,真是贻笑大方,亏你们自诩玄门正宗,却教出这样一个四不像,哈哈哈哈哈哈。” 黄震亨笑得肆意而又猖狂,如同遇到了平生难见的笑话一般,直笑得声音嘶哑,全然不曾顾忌此刻孙青岩与徐浣尘二人早已面如土色。 第九十一章 黑城 钦阳城中,一场大火已过去了数日之久,千古不易的侠城如今在风沙漫天的大漠边关,早已不复当年恩仇引刀的快意飒爽,反而历经了火劫之后,显得摇摇欲坠,只有城市正中央,那一座宏伟楼阁,极不相称地屹立高昂在一片土房旧瓦之间,如同一个年轻的灵魂,寄居在了一具衰败枯槁的躯体中一般。 这座雄伟楼阁名唤“登义”,乃是侠义盟筹备数日之后英雄大会所特别建造,直如一柄利剑插入云端,通体高逾三十丈,上缀红灯,鎏金为瓦,其间各类香木异宝更难以计数,由远观之,灿烂华美,即便是中原之地,帝京之内,也极少再有可与之匹敌者。 而此刻,钦阳城中灯火俱寂,这座楼阁也隐入一片黑暗,张仙纵负手立在阁楼顶层,望着脚下城池和远方地平线上飞腾的鹰,一言不发,眉宇之间愁色萦绕,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那日被一场烈焰吞噬殆尽的晚宴厅堂,更是长叹一声。 “张盟主又在杞人忧天了。” 声音传自一片黑暗之中,但却清冷逼人,即便只闻其声,亦能感受到一股凉水般的触感自背脊传导到了四肢。 张仙纵头也不回,只是定定地望着眼前钦阳城中一片破败景致,说道:“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呢?” “邪魔外道,不斩尽杀绝,是不行的。”黑暗之中,冷冰冰的话语仍自幽幽传来,“张盟主既有此志,我们才举盟投奔,不是吗?” 张仙纵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非也,你们是被沈沐川逼迫不过,才来到此地的,你们在乌袖镇所为,以为我不知道么?若以我的性子,早就将你等......” “将我等怎样?杀了么?”那话语之间倒带出几分笑意,似是讥讽,似是嘲弄,“你不会的,如今你处境艰难,再失了我们飞羽盟襄助,你孤掌难鸣,而且,你也知道主人的手段,他最不喜欢的,便是同袍相残。” 张仙纵听罢,也只是叹息闭目,许久之后,方才说道:“你们为何要在乌袖镇大开杀戒,主人又为何要将这一镇性命尽皆抹杀,这与我们当初聚首时所说的贯行正义侠道,已背道而驰,即便是魔道凶徒,也未曾听闻有此种做法。” 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男子,只见此人一身宝蓝锦缎袍,面色惨白如纸,生着一双丹凤细眼,长发已至背后,他细目之中,透出一丝若往若还的杀意,轻声说道:“因为他们窝藏魔道凶星青辰,因为他们与魔道暗通款曲,因为他们手中掌握着《无厌诀》总纲,这些原因,主人早已言说,你为何还有微词?” 张仙纵说道:“既然如此,总该抓回一两个活口,盘问清楚,再行处置,岂有全镇剿灭的道理?何况,你们找到无厌诀总纲所在了么?” 白面男子在身后堂中轻声踱步,反倒比张仙纵更有几分从容:“青辰此人,狡诈反复,竟伙同着御玄宗的叛逆沈沐川一同救出了一个乌袖镇的孩子,这三人中,必有一人,身怀无厌诀总纲法门。” 张仙纵闻言反倒笑出了声:“所以,你们杀了百户人家,不过是一念猜忌,甚至连个像样的证据都不曾掌握?无厌诀纲要,也不曾得手,我说的可对么?你这几个月忙碌得还真是颇有建树啊,束羽。” 而这细目狠辣的长发男子,便是当今飞羽盟的盟主束羽,此刻他闻言,狠狠发笑,几步便走到张仙纵身后,左手一扬,便已抵在张仙纵后腰三焦俞穴之上,只见他左手泛着冷冷寒光,已近锋锐铁器之色,比之孟展枯黄爪力,显然更高出太多,他面色上狠意无尽,轻声在张仙纵耳边低语着:“我做什么,皆是奉主人谕令,做成了什么,做不成什么,都有主人裁定,而你,不过是个钱袋子,你这几个月筹建侠义盟,若真的卓有成效,又何必将什么五行门的几个亡命崽子都招了来?” 张仙纵侧头凝望着束羽那惨白狠厉的面容,笑着说道:“把你的爪子挪开,否则我叫你双手离身。” 他笑得俊朗慷慨,更带着几分暖意,但手中却迅捷一动,银光乍现,一柄狭长纤细的软剑竟从腰间玉带之中翻了出来,但见一条银练白光与月同辉,刷拉一声从腰间画了个亮闪闪的圆圈,被张仙纵握在手中,只见这柄软剑甚是华美,通体金银镶铸,松石嵌首,朱玉作格,即便是一片夜色之中,也闪出一派珠光宝气,显然价值非凡。 束羽格格大笑,说道:“好一柄长庚软剑,我曾听闻你在天下会武之时不敌沈沐川与宗正卿而获三甲之末,我曾与沈沐川交手五招便败,今日倒看看你这第三与第一差出了多少!” 说罢飞身蹿腾,揉身近前,一对利爪先攻脚踝,张仙纵冷脸无情,身子恍然间倒垂高跃,转轮一般腾身半空,长庚软剑刷拉拉地锐响冲耳,灵蛇般卷曲前探,剑尖晃动好似一个个亮银色光圈,将束羽上半身尽皆囊括其中,束羽眼前银光缭乱,这乍一出手,便已知张仙纵剑道之深,实难记测,当下弃了攻势,回爪守御。 然而张仙纵手臂凝然不动,只见手腕百折婉转,忽上忽下,甚是灵巧,他这般运剑风姿便和这软剑之道甚为契合,随着手腕劲力百变百出,软剑真就如同灵蛇蜿蜒腾空,远远观去,如同一道曲柔缠绵的白色光柱,顶着无数银白色光圈,宛若一道水晶帘幕,御风横栏,煞是光彩。 束羽双爪齐出,与这软剑缠在一处,他多年磨砺爪功,双爪之间早结出一层坚固皮甲,寻常刀剑皆难伤其分毫,但张仙纵手中这柄长庚软剑却是寻觅巧匠铸造,名列天下十大名剑之属,锐利非凡,并非凡铁可比,束羽双爪只挡下三剑,便已剧痛难当,五剑之后,手指皆渗出血来,七剑罢,束羽一声高呼,空中顿起阴风,四下里一片尖锐凶戾的鸣叫声聚拢四合,一股腥臭气息扑鼻而来。 “呵,人打不过我,叫来些乌鸦又能如何?” 张仙纵冷笑着,内力一催,软剑此前白练般柔韧之躯,此刻竟瞬间化作笔直,空中银光缭乱霎时间收之殆尽,只见一条剑光闪动处,剑尖直刺束羽心口,而此刻血鸦早已飞扑到了登义楼前,朝着张仙纵背心处便飞坠而下。 “放肆!” 一声雄沉低吼声,自半空之中隆隆传下,恍若九天魔神临凡,这一声低吼来得甚是快捷,在二人耳中恍若霹雳追着击打,气息竟都为止一遏,这稍一稽延,张仙纵剑势顿止,血鸦亦振翅停空,原先生死必争的局面也霎时间便被轻易化解。 二人心神大震,共同抬头望去,却见银月之下,一道魁伟身影,端身立在钦阳城头,立着登义楼虽还有十几丈之遥,但这一声闷雷怒喝,竟仍有如斯威压,这等修为实已究竟天人。 “主人。” 二人一齐拱手垂身,甚是恭谨。 那人一身玄衣黑袍,看不清面容,腾身半空,轻功若神,几如足不点地一般跃至登义楼头,虽盖着一层黑布遮面,但仍可见此人双眸之中精光豪放,怒沉于眸。 “我曾说过,我最恨的便是同袍相残,你们两个,忘了?” 二人各自拱手说道:“主人谕令,属下须臾不敢忘。” 黑衣人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且先问你们,如今青辰所在,查探清楚了没有?” 束羽说道:“方才五行门众人皆带伤而回,言及青辰已在大容关外百里以外的一处荒僻村落现了身影。” 黑衣人奇道:“哦?此人数月间行踪飘忽,为何今日却现了行迹?” 束羽说道:“说来甚巧,柳无逢等人本在那村落中发现了蹊跷古怪,正欲细查,可谁料那村子看着荒疏,却演练了一种古怪的铁网阵法,险些将柳无逢等人困锁其间,幸而那几人还不算废物至极,自行逃了出来,这时凶星青辰突然出手,将柳无逢等人打得大败亏输,而且,据柳无逢回禀,村子里还有两个御玄宗的弟子,其中一人似乎还与青辰交往甚密。” 黑衣人沉声说道:“你们可知,那御玄宗的弟子,究竟何人?” 束羽笑道:“主人无需多虑,那两个小娃子功夫甚是寻常,其中一人更是被柳无逢等人以冰火两道真气所伤,性命不保,便是天王老子,也活不过数日之久。” 黑衣人喝道:“那少年便是乌袖镇仅存一个活口,此人自幼便受教育青辰门下,这无厌诀总纲心法,多半便在他手中,他若死了,青辰必定再度远走异域,再到如何寻觅?谁让你们贸然出手?我说过多次,若非必要,慎以武力迫人!”他修为之高,已临绝顶之境,如今大动雷霆震怒,虽只一瞬,亦犹天威盖顶一般摄人心神,束羽及张仙纵二人一时神为之夺,更不敢多言半字。 可他毕竟修为高深精湛,情绪镇压甚速,长叹一声,随即说道:“我曾说过,要侠义盟收拢关外百姓回到大容关处,此事办得如何了?” 张仙纵说道:“主人宅心仁厚,记挂关外同胞,此事在下亦不敢耽搁,已派出多路人马前去关外联络,可今日北桓颇有异动,同在劫掠关外百姓至大漠之中,且另有一股势力,似也暗中窥探,不知有何计较。” 黑衣人问道:“另有一股势力?那是谁?” 张仙纵道:“在下如今并无十成把握,只是此前在我侠义盟晚宴上,曾瞥见二人,其中一人身形如同高塔铁墙,拎一条熟铜短棒,言谈举止甚是粗野,但看其面貌,依稀便是云州将军府的先锋将官霍山,而另一人则是个秀美姑娘,使一杆亮银点金枪,在下曾听闻,云州将军府的大小姐萧暮雨,便是边军之中枪法高手,若是云州将军府涉身其中,此事只怕更是难办。” 黑衣人闻言点了点头,喃喃念道:“云州将军府......云州萧家......” 第九十二章 鞑子 墨止自村外纵跃而过,此刻只觉身躯轻若猿鸟,浑身上下再无此前冰火两股气劲互争雄长的那般难受躁动,心中更是欢喜,远远地已瞧见孙青岩正静立村口相待,更是几个起落之间,便来到的孙青岩面前。 “少东家,身子可好些了么?”孙青岩微笑着问道。 墨止抡了抡胳膊,只觉得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气力,说道:“哪里是好些了,简直是更胜以往!黄大夫别看人丑了点,药可真的是灵......哦对了,黄大夫现下已经不丑啦!” 孙青岩点了点头,提及黄震亨,他却也并无太多笑意,只是说道:“药石皆有其毒性,便是黄震亨这等天下名医,也未必就如何通神,这几日你虽有所好转,但务须要记着,你如今内息大虚,切记不可枉动内力催谷,此乃大忌,可千万记得。” 墨止一边搔首,一边笑着说道:“记得啦记得啦,青岩叔你这几日每日都要与我说一遍,我想忘也忘不掉的啦,就算有人拿着刀冲我砍过来......” 孙青岩抢先说道:“若有人要伤你,我岂能与他干休?” 墨止心中见了孙青岩,只觉一阵欢喜踏实,但却也想到如今尚不知去向的沈沐川,随即便问道:“却不知沐川叔如今到了哪里,若还有机会,我们三人还能如以往那般周游江湖,该有多好。” 孙青岩闻言,也是微笑颔首,记忆不自觉地拉回了数月之间那架马车之上,众人饮酒谈笑,纵游山水,每日沈沐川吵着饮酒,饿了便烤羊烹鸡,若非赏金游侠骤然介入,三人或许还可相聚时间更久些才是:“老沈他......自江延城之后我也不曾再见过他了,只是曾听过他寥寥几则消息传闻,也不知真假,如今谁知道他又转到何处潇洒了去了,不过你是他剑法传人,他迟早还是会出现在你我面前的。” 墨止笑了笑,这才回想起,当初沈沐川所传授的饮中十三剑,至今也不过粗浅明了其中“醒八剑”之招法变化,至于余下“醉四剑”的精妙,至今仍不能悟透,这些时日既然不能在宗门中用出这套剑法,也颇有些荒疏,反倒是御玄宗的剑法日渐精进,想到当初沈沐川护着自己踏临险地而不退,又将凝聚了一生心血的剑法相授,也不由得暗自生出愧意。 孙青岩似是看出墨止心头所想,便笑着说道:“你身在御玄宗这等门户森严之地,老沈的剑法暂时搁下也是情有可原,他也不会介怀,日后有了机会再捡起来便是,我们快快回去吧,这几日夔陵村要举村搬离,可是忙碌得很。” 墨止点了点头,二人便一同朝着村中走了去。 原来夔陵村这些时日里,家家收拾行囊,皆要预备离去,这原也正常,当初黄震亨演练铁网阵,便是为了与侠义盟割断往来,铁网阵变化之奇,即便是十个八个麻衣门客一同前来,也困死其间,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竟是五行门遗少一同降临,这一折虽大出黄震亨之意表,但幸而孙青岩及墨止等人出手相助,倒也得了搬离时机,自墨止醒转之前,举村便已忙作一团,家家户户装了箱窃车马,欲要撤离。 墨止边走边看,只见四下里烟尘纷扬,人人忙碌,便问道:“此地势力犬牙交错,不是北桓部族便是侠义盟窥伺,这些人又能往何处退去?” 孙青岩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去问过了,可黄震亨并不透露,我们既然承了人家相救之情,便只需负责将他们护送到他们指定位置即可。” 墨止说道:“可我却总觉得,这个黄大夫怪怪的,可不要......” 他话未说完,忽而见西北方起了一缕风沙烟尘,远远观去,虽只袅袅一线,却也来得甚是突兀,恍惚间,却见烟尘之中,冲出一队黑黢黢的人马,只是相距尚远,看不真切服饰衣着,但孙墨二人眼神交换之下,各自心中大呼不妙,只因夔陵村已深处西北荒漠,若再从西北处冲出一支军马,只怕八成便是北桓部族。 果然,随着那支军马行进甚烈,耳畔也传来阵阵呼喝纷杂的异族牧歌,只见这一队军马,人数并不甚多,不过十几人,却各个生得剽悍粗犷,身着兽皮长裘,马侧跨弯刀,背后横铁弓,胯下烈马欢嘶,带着一股大漠旋风疾驰而来,几乎如同裹挟在风沙之中一般,在这荒僻村落中一齐站定,几十匹战马一同嘶鸣,甚有威压。 墨止见了这支队伍军势之盛,不禁暗自慨叹:“人人皆曾言道北桓部族精于骑射,人人善战,那一夜所战不过散兵游勇,尚且战之极难,如今这支部队,比之当夜所见,更是可怖,幸好北桓多年来始终散落大漠之中,不曾统一,若是被他们统一一处,这等战力,边关必定再起狼烟烽火。” 只见这支部队来到村前,却也不急下马,反倒雁翅排开,为首一人,手持一根青牦旌节,打马上前,此人虽会说中原话语,却也说得十分生硬窒涩,墨止等人边听边猜,才听出个大概:“我奉的是,北桓天族,阿鲁台部大王敕令,你们村落,现在收拾行装,随我一同入大漠,三日后,启程。” 此刻夔陵村众人早闻声聚集,黄震亨乃是一村之长,自然也站在最前,拱手言道:“蔽村荒僻少智,人丁稀薄,力乏体虚,只怕怠慢了大汗宝马良驹,还望大汗垂怜,这百十口妇孺,还望放得此地,自生自灭便好。” 为首的北桓人哼了一声,说道:“我们阿鲁台部大王,便是念着你等在这粗野荒地,迟早化作白骨,便降天恩,招你等入大漠共同饮马游猎,你等还不拜谢天恩,随我们前往?” 墨止见这人趾高气扬,态度甚是傲慢,心中也不禁暗暗说道:“什么天恩,不就是掳了百姓,到你们那牛羊成群的部落中当放羊放马的奴隶?说什么天恩,净是胡诌。” 黄震亨拱手说道:“大王见怜,我们深感荣宠,只不过我们命中微贱,村中更是老弱妇孺居多,若是远途跋涉,只怕到了大漠之中,也剩不下几人了,大王浩荡天恩,我们却无福消受,还望尊使回禀大王,就说我们故地情深,不忍相离。” 北桓人见黄震亨屡屡推脱,脸上也怒意浮现,北桓部族本就不善言辞,动辄便是刀兵攻伐,此次是由于阿鲁台部所部大王特意交代,对于中原人士,不可强行劫掳,这才耐着性子前来相劝,如今却也未见成效,心中渐生戾气,回身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北桓族语,余下十几个北桓军汉一听,纷纷怒吼出口,好似大为震怒。 墨止等人不同北桓族语,也一时不明就里,但眼看着北桓军汉各自掣刀在手,即便再是蠢笨之人,也料知他们生了歹念,孙青岩早就暗扣三枚铁菱在手,墨止也戒备自身,只不过他多日来皆被告知不可妄动真气,此刻更是不敢擅自有所动作。 北桓众军汉一阵躁动,左首打马而来一名汉子,此人身躯在众人间最是魁梧,头顶剃得光亮,只留了一绺粗壮的辫子垂在肩上,他打马上前,对着黄震亨大发怒吼雷霆,似是气愤至极,他胯下战马随了主人性子,也是烈火一般的性子,此刻连打响鼻,飞沫四散,蹄下不住下踏,步步紧逼,离黄震亨已不过咫尺之间。 但黄震亨早年在中原也是人人求而不得见的名医之首,当年江湖皆知他脾性奇异,时过境迁之后,性子早不复当年那般古怪桀骜,但如今虽平缓许多,仍是一副金石心肠,此刻见北桓人欺到面门,心中想起这些年来,自己枯守荒村,受了多少窝囊气,如今心中倒也起了一股不愿再退的心思,此刻竟昂首凝立,不动如山,他本身便身怀武艺,此刻站定凝气,自有一股巍峨态势,双眸一瞪,古怪摄人,那战马本一派倨傲,此刻被他刀子般的目光直刺心魄,不由得仰头倒退几步。 北桓众人从来仗着胯下马,手中刀纵横驰骋,对御马之术自信已极,那打马上前的汉子本就是部族之中的勇士,所骑战马也是优中择优的良驹,此刻哪里料到会被黄震亨抬眼一望便生出无比怯意,猛然间战马猛退,那汉子一个立身不稳,身子左右一阵摇摆不定,险些堕下马来,亏得他多年马上生活,早就御马如若寻常,此刻强行稳住身躯,不致落马,但他这般身子大晃,已是大损面子,颜面甚是无光,连身后众人都各自惊呼出声。 那汉子方才稳住身子,大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恼羞成怒,怒吼着拽住缰绳,向上用力一提,他臂膀粗若铁链浇铸,极是粗粝结实,力道极是雄伟,那烈马虽也生得膘肥体壮,但却也拗不过他蛮力猛提,登时一声嘶鸣,人立扬蹄,两只硕大前蹄在空中重力下踏,此刻黄震亨就在马前,这巨蹄之下,岂有活路。 黄震亨双眸剧震,连忙闪身退避,墨止此前只知他身怀武学,但一见他退避几步,身法滑溜至极,便已看出此人轻功造诣大是不弱,黄震亨步下圆转,闪到一旁,战马巨蹄轰踏,直将大地都踩得微微一颤,北桓军汉本以为黄震亨浑身瘦弱,这踩踏之下必无生路,却不想烟尘之中,那清癯老者仍站在身前,微笑相对。 这一番使得这军汉更是恼怒,他多年来冲锋陷阵,带头攻下大漠之中部落无数,多少大漠勇士皆是丧身在他铁蹄之下,这些人中便是力屠猛虎,拳毙沙狼者亦有之,可眼前这老者却是一副标准的中原人清瘦样貌,却在这怒踏之下全身而退,莫说是他为之一愕,连同身后一众军汉,皆大感诧异,纷纷呼喝出口。 为首的汉子听了身后众人呼喝,有的大叫稀奇,有的说中原人会妖术,有的人更是颇有看热闹的心思,心中更是急怒,扬手一挥,却见是一条打马长鞭抓在手中,这柄长鞭乃是牛皮编织,甚是坚韧粗壮,扬在半空呼呼声响,好似一条软棍一般圆卷成圈,军汉一声暴喝,长鞭在空中打了个霹雳空响,随即倒甩下来,迎着黄震亨面门便打了去。 第九十三章 生变 那长鞭扬在半空,军汉手臂疾挥,在空中激起一阵噼啪乱响,倒卷弯曲着朝下劈去,黄震亨不敢有丝毫怠慢,左肩一沉,身躯横飘,堪堪再避过一击,只是这一鞭威势甚大,不带丝毫虚招试探,乃是纯拼力道,激起飞沙阵阵,黄震亨虽得以闪避一招,却已经立足不稳,险些跌倒在地。 那领头军汉哈哈大笑,抬手便朝着黄震亨胸口抓去,在这巨掌之下,黄震亨那垂老身躯只似暴风前一株飘摇荒草般不堪一击,出了束手待毙,再无他途。 孙青岩心中大叫一声不妙,右手一扬,三枚铁菱带着凌厉气旋,分三路进击而去,军汉正将黄震亨提在手中,尚自得意,却忽然余光中升起三道星点青光,同时一股寒意破空袭来,虽看不真切,但听得金刃破空之声来得迅捷,倒也无暇思索,连忙撒手将黄震亨放了去,只是手腕方才缩回,一道铁菱竟已擦着皮肤飞旋而过,在粗粝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线般的伤口,假若再稍晚缩手哪怕片刻,如今只怕铁菱已径直将手腕削断。 只是这铁菱一刻三发,几乎同时而至,军汉虽躲得一枚,其余两枚却是再闪避不得,只听得噗噗两声响动,铁菱硬生生地嵌入他背门、后腰两处穴道之上,孙青岩虽下手甚重,却深知此刻不宜与北桓接下不解之仇,故而两处穴位并非紧要大穴,但饶是如此,那军汉仍是忽感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酸麻剧痛,大吼一声,仰面坠马而下。 这一番变化在旁人看来实是电光火石一瞬之间,北桓军汉本大占上风,却忽而间倒坠马下,虽口中咒骂不止,看来性命无虞,但却眼见着再无起身之力,孙青岩如今暗器手法早已大臻圆熟之境,忽发即收无不从心圆转,此刻虽打中背身两处穴道,却只是使他浑身酸麻,不能动弹。 可这转瞬之间的变化,除却墨止深谙此道,得以窥察一二之外,其余众人无不看得甚是惊奇,还道是黄震亨练有什么法术,此刻忽然使了出来,北桓众人更是不明就里,但见同伴落马,各自怒吼挥刀,十几骑人马在这荒原之上,竟是杀心大起,纵马长驱。 “少东家快退,此地危险!” 墨止只觉身畔青影一晃,竟已空无一人,孙青岩身法之快,此刻竟才露出端倪,只听他话语方才出口,人已似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径直落在黄震亨身边,一把将其拉了起来,黄震亨身躯方才移位,一名北桓骑兵弯刀已在身后落下,砍在地面,发出一声尖锐鸣响。 北桓众人纷纷口中怒吼着什么,墨止虽全然不懂,却也知晓这些人所说必定没有好话,此刻全村妇孺早退回村去,墨止也纵身倒跃,朝夔陵村急退而去,然而身子甫动,北桓兵马进击甚是迅猛,已杀到眼前,三柄弯刀一同削到,墨止正待运气出掌,却见一道白色身影站在身前,正是徐浣尘。 “要你不可运功,你忘了么?” 徐浣尘话语之中带着冰雪寒意,更无丝毫情绪,如同枯守古寺的百年老僧一般,但他功力之深,远远高过墨止,只见他腰间长剑骤出,剑影横挡,三柄弯刀皆被挡了攻势,他回身说道:“还不回去,不要命了么!” 墨止冲着他吐了下舌头,心中说道:“不就是动手打个架,何必这般认真,真是个死心眼子!” 但他此前被黄震亨、孙青岩等二人接连提醒,自也知道此刻运功必无好处,便也折身回还,徐浣尘冷冷一哼,翻身跳跃,身躯进击急速,挺剑朝着那手持青牦旌节的北桓士官连刺三剑,那人身躯纤瘦,所穿的乃是一袭丝绸长袍,比之这十几个兵丁大是不同,想来并非军中士卒,当有些职分。 徐浣尘见他穿着手持,皆与众不同,便猜定此人身份必定与寻常兵丁有异,三剑毫不容情,尽皆拣着那人胸口要害处挑了去。 果然他身影晃动,剑光灼灼,那北桓人面上大露惊惧神色,手中旌节也抛在一旁,口中叽里咕噜地大叫起来,随着他叫嚷出口,十几个兵丁同时勒马回身来救。 徐浣尘见自己所料不错,更是断定眼前此人必定职分高于一众兵勇,随即冷笑一声,长剑回弹身后,划出一道银色光弧,北桓骑兵虽各自无惧,但战马被这眼前银光一晃,纷纷停蹄原地,不敢上前,徐浣尘旋身侧跨,便绕在那北桓人身后,长剑抵在脖颈之处,顷刻间便已将此人制在手中。 “哇,冷脸子你如今聪明得紧呐!”墨止喜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是长老说什么,你便做什么的迂腐之人呢!” 徐浣尘瞪了他一眼,也不回应,只是对着自己身前的北桓人冷言说道:“你们北桓部族,偏居大漠,自行放羊牧马便了,何必掳我中原人士去给你们为奴为仆?” 那北桓人只觉颈间寒意凛凛,剑锋在喉,自己性命只在这少年一念之间,连忙操着一口窒涩汉话,颤抖说道:“你.....我们大王天恩......你们不识好歹,我们......我们不要这些人了,你们就在这里过活,你不能杀我,我......我是......” 徐浣尘手中长剑微微一收,已擦破他脖颈皮肤,渗出了几丝血液,更是吓得此人连声惊叫,而一众北桓兵丁慑于此人身有职位,也无一人敢于上前用强,只是口中阵阵喝骂,徐浣尘自也听不明了,只是笑道:“你是谁,我们不必知晓,你现在带着这些兵丁回去,再也不要回来,你可能保证?” 那人此刻早吓得牙关打架,更哪里敢有半句违逆?连忙说道:“可以保证,我可以保证,你放开我,我便带着他们离去。”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可要信守诺言。” 那人连连应声,双股之间早一片尿湿,将骏马身躯染得骚臭。 徐浣尘闻言,便要翻身下马,墨止一见,连忙喝道:“不可!你一下马,他们便再展攻势,将他劫下,让这些兵勇离去百里,再放他离开!” 徐浣尘眼珠转了转,也同时醒觉,本已半下马背,此间竟袍袖发力,再度回了马上,果然只见他身躯起落之间,北桓兵丁原本亮出兵刃,再起了杀心,但此刻一见他去而复返,竟又强行将手中弓刀再度放下。 “你告诉这些兵丁,叫他们退去百里之外,一日之后,我便放你自行离去。” 那人本已自觉逃出生天,却不想转瞬之间再入囚笼,心境一起一落之间更是如遭雷击,全身瘫软,脸色化白,自然知晓便是方才墨止场外支招之故,此刻也顾不得恨恨相望,毕竟自己性命为大,开口便喊出几句北桓话语。 那十几个兵丁听罢,面面相觑,各自长叹一声,收了弓刀,救起地上军汉,便打马离去,墨止跃上村头巨石,远远瞭望,只见那十几个兵丁果然纵马远去,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墨止跳下巨石,对着徐浣尘摇了摇手指,笑道:“倒不是宗门中那个迂腐的冷脸子,不过还是差得远。” 徐浣尘斜睨轻轻一笑,也不与他斗嘴,顺手便将这北桓兵官拽下马来,那人此刻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无比,此前那居高临下的气势早已不剩分毫。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黄震亨走上前来,看着眼前形势,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说道:“如今事态,与我当初所料已有翻天覆地之变,此人即便在我们手中,也并不保险,故而我们撤离时间只在今明两日之间,否则介时北桓军马若然再至,全村妇孺,只怕难以幸免。” 墨止走上前,对着那北桓兵官问道:“你在北桓军中,是什么职分?” 那人说道:“我......我不过是大王麾下一名佐官,人微言轻,不过是奉命来接收这荒村人丁的,他们弄丢了我,援兵迟早便到,你们逃不了的。” “黄先生,我曾问过你,你要将这阖村百姓带到何处,当时你不愿透露,如今形势紧急,你我性命系于一线,你再不坦言相告,只怕这百十口人,皆无生路。” 孙青岩话语言辞恳切,黄震亨点了点头,说道:“如今形势危殆,我便直言相告,此前我受了云州将军府谕令,这里临近北桓部族,又常有侠义盟上门勒索,已极不安全,云州镇西将军箫肃戎已遣军新建了一座边镇雄关,足以抵挡外族侵扰,又靠近云燕防线,如今正搜寻大容关附近中原同族一同前往避难,我们约定便是今日起行,可如今只怕再生变故,如若侠义盟与北桓一同前来,只怕还会再有一战,介时此战,只怕甚是凶险。” 墨止问道:“云州将军府既然有意搜寻同族前往,为何不派兵来接?” 黄震亨说道:“此地各方势力交错,且各个村落人数稀少,相距颇远,一旦云州兵马出动,甚是不便,一个不慎,局势便极不可控,我与他们相约在此地东方百里之外的武阳川相见,那里已是我大魏兵马所能延伸的极限了。” 墨止望了望孙青岩,问道:“云州萧家,是何来路,青岩叔你可知晓么?” 孙青岩正要说话,但眼光瞟向远方,却忽然瞧见一阵血红色阴云翻腾半空,四下里腥臭气息阵阵可闻,刺耳的尖锐鸣叫声渐次在空中响起,这番场景,几乎已刻在他脑海之中,永不会忘却,只是眼前这片血色阴云,比之自己曾经所见的那般,更是凶戾可怖,直似是将天空都煮沸了一般,躁动着当头压下。 “血鸦!” 只见半空之中,一只只狰狞的南疆异种,此刻目光中吞吐饥渴凶恶的红色光芒,比之当初在乌袖镇中所见,似乎更显凶恶暴躁,墨止听在耳中,心中也早已腾起阵阵惊惧,此刻竟不敢回身相望,身子竟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徐浣尘此前只听墨止提及过只言片语,但尚未全然采信,但此刻亲眼所见这般暗红色浪潮席卷而来,只觉触目惊心,平生以来,他翻阅古今奇文无数,对这等邪类凶煞之物,也只曾听闻,至今方见,也是惊愕得难吐一字。 黄沙之中,缓缓地行出两骑人马,其中一人满面邪笑,白面生憎,正是飞羽盟盟主束羽,而另一人,则是一身锦袍华服,面若冠玉,乃是侠义盟盟主张仙纵。 两人由远及近,来得甚快,束羽打马在前,格格笑道:“各位想必不识得我,在下统领飞羽盟,名字叫做束羽。” 墨止的身子猛然间晃动了一下,孙青岩闻言,亦大皱其眉,神态甚怒。 束羽继续说道:“这天上的血鸦,乃是我盟中豢养的宝贝疙瘩,每一只都足以将常人躯体啃食殆尽,你们这村子不过百人,只怕还不过我这些宝贝塞牙缝的,我知道,你们中有暗器高手,但若要动手,你们可尽管试试,乌袖镇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可莫要再行差踏错。” 张仙纵听他所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今日前来,非为其他,而是想与那位少年,相谈片刻。” 他手指所向,正是此刻背立众人,身躯不住颤抖的墨止。 第九十四章 犯险 孙青岩长笑几声,昂然前踏,站在众人之先,面庞之上风霜痕迹犹在,此刻神情坚若磐石,说道:“你们二人若要一战,尽管上前,我青辰今日在此,绝不后退半步,可若要我交出少东家,那可是断断不能!” 徐浣尘站在墨止身侧,只看着身边这少年平日里言行恣肆,甚不合章法,好似天不怕地不怕一般,可此刻却是抖似筛糠,全无往日里那般镇定机敏。 他眼角瞥向阴沉沉血鸦红云,也实难猜想,当初墨止眼见着这等凶物将自己家园捣毁一空,该当是何等创伤,想到此处,徐浣尘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墨止肩膀便也缓步走到孙青岩身畔站定。 “这不是御玄宗的服饰吗?难道是天下第一宗门御玄宗的小师傅不成?” 束羽边笑边说,在“天下第一宗门”几个字上,着重加音。 而徐浣尘却恍若不闻,只是轻轻点头,开口说道:“在下与墨师弟一同奉了师门之命,前来参加侠义盟襄举盛会,机缘巧合行至此处,听闻侠义盟乃如今天下武林新起之秀,当锄强扶弱,剿恶锄奸,此地阖村皆是老弱妇孺,即便贵盟有事相商,也不必妄动兵戈,墨师弟是我御玄宗弟子,从来躬行端谨,即便有不到之处,得罪了贵盟,也需待我二人返归门派,由宗门长老裁定才是。” 束羽一脸神色古怪,探身向前凝望片刻,说道:“小师傅好一张利口啊,莫非御玄宗如今皓首穷经,已换了舞文弄墨的行当?你身边便是魔道凶星青辰,你不与他为敌,反来质问我等,是何道理?” 孙青岩喝道:“飞羽盟多行不义,侠义盟空有其名,你们二人纵容手下恃强凌弱,还有脸妄谈正魔之别,今日莫说是你们二人在此,便是天下三大宗门掌门人一齐聚于此处,也不可说带谁走,便带谁走了!” 他越说越怒,说到最后,心头怒火早已腾腾燃烧,话语间如震金石,直震得众人耳骨激荡,连那空中血鸦群,也嘶吼着退了些许。 束羽冷笑着说道:“魔道妖人,好不要脸,你们当时十四凶星齐聚,尚且被祖鸿大师打得大败亏输,今日有何脸面说什么三大宗门?那少年今日你若不交,嘿嘿……” 他格格怪笑一声,余音入云,空中浓云一般的血鸦似是得了什么号令,一齐长嘶,振翅欲扑。 这等血鸦比之当初乌袖镇一战时,孟展所驱策的更为霸道凶悍,村中不少未曾见过这等凶物的老人孩子,已被吓得惊叫哭喊,黄震亨望了望村中妇孺,低声说道:“村里百十口性命如今全在此人一念之间,你可莫要忘了你当初答应给我什么事。” 孙青岩猛地一怔,心绪回溯,当日情境,立时浮现眼前,原来数日前,墨止尚躺在榻上深受冰火真气折磨,浑身气脉皆已不堪重负,黄震亨凝视着桌上那一碗汤药,悠悠说道:“这汤药服下,他体内冰火两道真气便可自行消弭,你还有什么可犹疑的?” 孙青岩说道:“谁不知你半边阎罗的名号,这汤药中你既已加了奇毒,饮下亦死,又何必舍却死路,另奔黄泉?” 黄震亨一脸惊奇,反问道:“你当我此前所说的都是戏言不成?这孩子身负三门玄妙内功,又不知疏通,内息看着扎实,实则是华美其表,崩塌其里,初时运功,看着好似深沉浑厚,实则每运一次功力,便都是给自己贴上一张催命符,如今以他体内经络受创之深,若不运气劲,安安稳稳度过个一年半载,便已是奇迹,若是还按他如今的性子,任意妄为,呵呵,不过三五次行功,则内息全摧,人神难救。” 孙青岩与徐浣尘听他所言,各自大惊失色,但观他虽话语说得凶狠,但双眸中神色坚定,全不似作伪之言,霎时间只觉晴天霹雳一般。 “先生,可有相救之法么?” 徐浣尘冲口而出。 黄震亨笑了笑,说道:“我既然只是半边阎罗,便还有半边可救人生天,要我施救有何不可,但却要你们几人帮我一个小忙。” 孙青岩急道:“这有何不可,莫说是一个小忙,便是千八百个,我亦不惧。” 黄震亨横目斜睨,徐浣尘亦点了点头,道:“先生但说无妨,小子无不凛遵。” 黄震亨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你们二人帮忙,便是大好!如此我便说来,近些日子,我们举村东移,一路上只怕少不得麻烦,所需的便是你们二人护送我们夔陵村这百十口妇孺向东而行,路遇敌寇,你们不可逃窜,至死方休,如能办到,我便可医治这小子。” 孙青岩问道:“举村东移?不知……” 黄震亨抢先打断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只需护送,按我所指前行便是,我们最终去向何处,可与你们无关,若你们愿护送前行,便将这汤药给少年喝下,只要他这些时日不动真气,我自有法可医,若他擅自催谷,或你们无法护送得当,我自然束手旁顾,届时毒入三才大穴,可就神仙无救。” “好一个穷谷庸医,先下奇毒,再逼着我们为其卖命,说是医者,却是这般狠毒心肠。”孙青岩心中暗想,而徐浣尘又何尝看不到这一步,二人心存怨怼,不免流于颜色。 黄震亨看在眼中,亦了然其心,但他生平行医,一向从心而欲,对旁人如何指点,早不萦于怀,只是淡淡说道:“你们有何可不满的?若无老夫,这孩子命数也不过一年光景,若你二人可安全将我们送抵,老夫自有办法逐步将他体内纠缠萦绕的内劲逐步平复,让他多个三五年的寿元,留个后代,不成问题。” “只有三五年?”徐浣尘惊道,“那三五年之后呢?” 黄震亨耸了耸肩,随口说道:“死喽,这天下哪有不死之人?这孩子身负三门精妙玄功,这等机遇,千百年来只怕也只此一人,有这般好运,即使年少早逝,也不算委屈了吧。” 孙青岩闭目细思,脑海中思索许久,方才说道:“三门玄功……这第三门功夫是从何而来?” 徐浣尘自听闻墨止伤情以来,也心存疑惑,只不过事出紧急,一直不及细问,此刻也不禁犹疑起来,说道:“其中一门,必定是我师门中夕霞神功,只是不知沈沐川师叔淡出宗门多年,是否另创别门功法,授给师弟,若是如此也当只有两门内功,这第三门……” 二人苦思良久,直至神穷智竭,也思量不出究竟这第三门内功出自谁家。 墨止当初自忏过峰上误入山洞,习得无厌诀总纲全本法门,皆是他独知之秘,旁人全不知晓,墨止自也从不与外人所道,至今却成了致命之失。 徐浣尘此刻也早已顾不得追究墨止师从多门之过,当下久思无策,便叹道:“如此耽搁,着实不妥,如今之计,只能是先救得一步算一步,先将师弟体内冰火气息消弭,当是大事,至于日后如何,再做计较。” 孙青岩点了点头,便将桌上那一碗汤药取在手中。 “想什么呢!” 束羽一声厉喝,将孙青岩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孙青岩双眉紧锁,问道:“你们要带他走,究竟所求为何?他不过是御玄宗之中一个寻常弟子罢了。” 束羽嘿嘿冷笑道:“青辰大人何必要与我打趣?你如此相护,要说你全不知晓,只怕也是自欺欺人吧,大家所求皆同,你何必装腔作势呢?这少年身负无厌诀总纲心经,以为我不知晓?” “什么!” 他这话一出,孙徐二人心中皆是重重一颤,徐浣尘自然知道无厌诀乃魔道邪典之首,当初正魔交战,魔道节节逼近,靠的便是天劫老人所修的无厌诀武功,当世罕匹,徐浣尘心中暗暗惊道:“这等邪功早已消散世间,墨师弟如何学得?可若说不是无厌诀武功,又如何能与我宗门夕霞神功分庭抗礼?” 可他却不知,孙青岩此刻之惊,犹胜于己,当初天劫老人伤重亡故,留下无厌诀三部纲要,其中二三两部所载皆为招式典籍,从来被视为武道至宝,分别由荧惑、荒云两位星使留存,而第一部便是无厌诀总纲心法,虽年深日久,所存不全,但却是通篇引领之功,实是龙首之用,而这总纲残篇一直由孙青岩保存,从不曾示之于人,故而此刻闻听墨止身怀此法,不由得万语难宣,又惊又急。 束羽见他几人猛然间楞在原地,只道是众人顽固不退,挫唇一声哨呼,空中鸦噪大作,好似一朵血色红脸燃烧着妖异的暗光,从半空中摇摇欲坠,孙青岩怒道:“飞羽盟豢养这等邪物,你可瞧见了!御玄宗日后如何处置,可关乎你们正道声誉!” 徐浣尘自然知道这一句是喊给自己听的,可他如今却也无暇理会,眼前事物,皆是他在金阙峰瀚海阁之中从不曾翻阅过的复杂,此刻漫天血鸦展翼腾空,宛若一道帘幕将整个天空全数遮蔽,腥臭气息中人欲呕,他不敢怠慢,长剑掣在手中,凝眉怒目,仰望天穹。 “住手......” 少年一声颤语,在漫天凄厉的嘶吼声中,却格外引人关注,只见墨止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好似浑身气力早已消失殆尽一般,每一步都如负千钧,他缓缓地在徐浣尘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语,徐浣尘闻听之后,一贯寒冰般的面容上,却猛然间露出一丝悲悯与惊讶。 墨止走到束羽马前,抬头说道:“不就是要我和你们走一趟吗,我随你们去便是。” 束羽看了看眼前这脸色苍白,满目沧桑的少年,笑道:“还是你机灵,若是不随我去啊,这村子今日,可就成了死地了。” 墨止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血仇如海的人,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对张仙纵说道:“这便是你要的侠义?” 墨止回首张望,长啸一声,夔陵村中响起一声高昂的马嘶之声,一道黄影迅捷如风,从村落中席卷而来,却是那匹黄皮瘦马。 墨止翻上马背,望了望徐浣尘与孙青岩二人,惨淡一笑,便与束羽等人回马而去,随着束羽离去,铺天盖地的血鸦群,亦散然一空。 孙青岩望着三人背影在风沙中越行越远,低声问道:“少东家方才离去之时,与你说了什么?” 徐浣尘双眼微微泛红,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他说:‘我为饵。’” 我为饵。 孙青岩听罢,点了点头,面容上既无哀情,又无怒意,从怀中取出一支火折般的事物,在衣袂间一擦,闪出几颗火星,却见那火星闪动之处,“通”地一声炸响,一颗湛青色的烟火腾上半空,霍然炸开,在空中缓缓成型,化作一颗耀目无比的青色光球,与太阳一同光辉,映得众人满面皆青。 “诸天列仙散如星,见我羽檄皆北来!” 第九十五章 激辩 “是灭神焰。” 张仙纵的面庞被半空中那颗硕大的青色光球映照得有如翡翠,随着那光球渐趋消散,青光颓然,余韵透出七色彩光,这是魔道中人遇险示警,召集同伴时才会发出的独有讯息,这璀璨光华在空中如同灼灼烈日,久而不散,即便是人在百里之外,亦能观瞧清晰。 “哈哈,看来这个小子还真是价值连城,青辰竟连这压箱底的家伙都使出来了,”束羽依旧按绺徐行,口中啧啧有声,“你便让他们这般明目张胆地召集朋党吗?” 张仙纵一脸疲惫,扬了扬手,说道:“罢了,到时候群魔皆至,由我侠义盟一举歼之,这灭魔扶正之业,也便指日可待了。” 三人三马纵行百里,一路上,墨止亦不发一言,束羽偶尔出言挑衅,可今日墨止却大异往常,口舌紧锁,只是目光定定地朝前策马,束羽话语一多,张仙纵便出言喝止,三人便是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中,重新越过大容关,回到了钦阳城中。 墨止时过多日,重回钦阳城,却见风沙消弭,半城荒疏,而另一边则是侠义盟所在之地,华贵整肃,几与中原城池无异,尤其是那座势若登天的登义高楼,更是有若龙首一般在城市中央,耀武扬威,此刻日光大盛,薄云浮挂,这楼台之上琉璃金瓦,被点点日光照射得更是通体玲珑生光。 三人奔驰至楼前,张仙纵将墨止扶下马来,墨止只是嘿嘿冷笑了一声,既不吭声,也不言谢,便大摇大摆地径直入了大门,张仙纵知他历经多事,此刻对侠义盟早已深埋成见,也不紧微微摇头,跟了进去。 束羽此刻站在楼外,焦急之情见于颜色,若是按他往日性子,生怕张仙纵抢在自己先头,套问出无厌诀总纲密文,早抢先跟了进去,但此刻却好似带着几分忌惮,犹豫再三,仍凝立不动。 此刻墨止的声音却是自楼头悠悠传了下来,只听少年话语之中满是疲惫沧桑,却亦因如此,束羽听得格外清晰:“想要得到无厌诀总纲心法,倒也并无不可......” 束羽闻听,心痒难耐,暗暗骂了一句,横下一条心,也步入楼台之中。 而此刻,墨止与张仙纵早落座楼头雅间,这房间乃是登义楼至高之所,透过窗棂,俯瞰大漠荒城风貌,长风起处,黄沙翻卷,颇有苍凉怀古之感,而这雅间更是娴静秀美,桌椅雕龙画凤自不必多说,其间更是布置了一盏江南烟雨山水的袖珍盆景,其间也不知如何构思,这几尺见方的盆景,竟有山泉落珠打在山涧之中,激起淡淡白雾,在这一片风物干燥之地,显得尤为润泽。 “墨少侠,请坐。” 张仙纵款手一摆,让出了主座,墨止一见,也无丝毫却让之意,大大剌剌地便走到主座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张仙纵笑道:“少侠快意恩仇,不拘小节,让人钦佩。” 墨止也不回答,抬起筷子便将桌上一碟酱牛肉夹在口中,嗒嗒有声地吃了起来。 张仙纵当年天下会武,乃是剑宗三甲之一,多年来散财济困,平匪寨,诛奸邪,若论及辈分,当还是墨止长辈,但此刻见墨止行止之间全无丝毫面子可给,却也丝毫不以为忤,只是负手立于窗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墨少侠,你可知当年正魔交战,我们正道武林,死伤枕籍,皆是由于魔道猖獗,蛊惑人心。” 墨止白了他一眼,继续专攻那一碟酱牛肉,初时全是因为不愿理睬于他,此刻却是深深被这酱牛肉的香气吸引,停不下筷子,越吃越是上瘾,此刻吃得香美,更不愿多说。 张仙纵余光中瞥见束羽身影一晃,进了厅堂,也全不理睬,继续说道:“当年魔道自西境大举而来,沿途蛊惑百姓,直至抵达中原,人数已达十数万众,我们正道群侠除了要抵御魔道高手袭击,还要分出精力躲避那些受了蛊惑的百姓手中利刃,由此折了许多好汉。” 墨止听到此处,使劲将口中牛肉咽了下去,说道:“所以,你便觉得,与魔道有所交集之人,便都与魔道暗通,受了蛊惑,杀之也无患,对不对?” 张仙纵目穷天际,面容上一片悲悯:“魔道就像是一滴黑墨,入水便即四散晕染,即便是至清水源,被黑墨渲染,迟早也必定落得个浑浊不堪......” “既然如此,索性便将池子一同掀翻,是也不是?” 张仙纵摇了摇头,目不回望,但话语之间,甚是坚笃:“我所愿的,便是将魔道从这世间彻底铲除,而若要达此愿景,殊为不易,其间的杀孽牺牲,在所难免,亦是我们进途上必经之难。” 墨止冷笑一声,仍不忘将一块白切鸡腿丢入口中,说道:“好一个杀孽牺牲,在所难免,你所用的莫西东、柳无逢等人,均是草菅人命之徒,此等样人,与魔道又有什么不同了?” 张仙纵点了点头,说道:“我又何尝不知,莫西东等人并非善类,可若要铲除魔道,还需依仗他们之力,待得魔道铲除一清,天下纲常大振,介时,我便可再将他们心中恶念摒除,如此,时间便再无魔道为患,正道之中也只有卫道之士,岂不是皆大欢喜。” 墨止听罢,将嘴中鸡骨头一口吐到桌上,又另在地上啐了一口,道:“呸,好一个先除魔道,再正道心之说,听着便觉狗屁至极,这些人心念之恶,岂是你说渡便渡的,你当你是什么救苦救难的大和尚不成?感情死的不是你家里人!” 张仙纵自然知道墨止所说,便是直指乌袖镇惨案事由,此刻也不禁望了望束羽,眼中透出几许鄙夷:“乌袖镇之事,便是佐证,你们可容魔道凶星潜藏十几年之久,足见他惑人心神之术甚为高明,即便墨少侠你现下入了御玄宗这等玄门大派,亦难以抽身回步,魔道凶险,一个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趁你年岁未深,尚有转圜余地,及早醒悟,及早解脱。” 墨止听得,只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他虽知张仙纵乃江湖前辈,为人侠烈,但此刻所言话语,无不令他深感滑稽,便说道:“我所知的,便是我们乌袖镇原本好好的地方,被一群奇形怪状的乌鸦,和一个古怪丑陋的贼胖子,给毁成了一片绝地,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与他同来通往,我此前只知天下正邪早有划分,而经历诸般故事,我才知晓,正魔之分,不过是虚名之别,谁人胜了,便是正,便有了一言以蔽之的权力,而输家,也只得做那板上鱼肉,任人指摘剐割。” 束羽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一个御玄宗的弟子,各个牙尖嘴利,说得竟是些歪理,看来这名门正宗调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般的不成样子!” 墨止闻听他喝骂师门,本就对他血仇深植于心,此刻更是没有半分好脸,手掌在桌上砰地一拍,几乎将整张红木方桌拍得倒飞起来:“若说门下弟子不成样子,你却需先行看看侠义盟,飞羽盟门下,都是些什么蝇营狗苟丧尽天良的卑污之人!” 束羽被他猛地当面喝骂,先是一怔,随即恼怒大作,亦探掌在桌面一拍,墨止只觉一股轰然巨力顺着桌面径直打在自己掌源之上,整条臂膀霎时间酸麻剧痛,几乎不能自持,可他性子中自带着倔强叛逆之意,此刻竟也不挪手掌,内劲一催,三家玄功齐用,三股不同劲力施加在桌面之上,只震得一张方桌咯咯作响,几欲崩裂,束羽本思忖着自己这般掌力送了去,便是江湖之中寻常武人,亦早被震得仰面跌倒,而此刻墨止内劲一至,竟是三股力道同时反噬而回,这一番力道来得大出所料,以束羽功力之精深,却也从未曾见过一人掌下,三样力道,不由得“啊呦”叫了一声,手掌被震得离了桌面。 然而他手掌方才离开,心中尚自栗六不定,却听得墨止猛然间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叫声传了过来,只见墨止此刻一张脸庞竟是瞬息之间化作惨淡莹白,眉宇间更隐隐缠绕一丝黑气,束羽虽为人狠辣,却始终并非用毒高手,只一瞥之下,也思索不出结果,还道是墨止修习无厌诀,得了神功指引,方才练就这般奇异的内功,此刻年少力弱,反被神功反噬所致。 他想到此处,再回想方才墨止掌间同时爆发三种力道,甚是惊人,幸而此刻墨止功力不深,若是被他将这三股力道各均练至颠毫境界,同时用了出来,自己此刻只怕早已经脉齐断而亡,由此思索,更觉恚怒难宣,两步走上前来,将墨止提在手中,喝问道:“小贼功夫倒是深藏不漏,无厌诀那邪功总纲究竟是什么?快说!若是不说,连你同那穷村子一众贱命,皆一同活剐了!” 墨止被他提在半空,虽感呼吸窒涩,但同此刻经络间爆发出来的剧痛相比,却实是小巫见大巫,只觉体内一股闪电一般的刺痛感自气海丹田中霍然刺出,在经络气血之间游走穿刺,一时间五内皆如刀割剑绞,痛苦不已,不过转瞬功夫,已是满头大汗,双唇皆化作紫色。 张仙纵大喝一声“不可放肆”,随即抢身上前,使了一招“拂幽汀兰手”,三只手指抵在束羽腕上,一股柔和力道绵绵转转,将束羽手上劲力化了去,墨止呼吸这才稍得暇余,此刻体内剧痛稍感退却,他连连喘了几口粗气,便苦笑着说道:“你我话说到这番境地,你居然还想从我口中问出什么心法来......还真是利令智昏......我与你直说无妨,无厌诀总纲我的确见过,但若要交给你,我就是不愿,你是什么正道也好,魔道也罢,小爷我,就是不给你!” 束羽嘿嘿冷笑一声,说道:“如此,你也需吃些苦头,才能老实配合,今日教你看看我飞羽盟爪下的功夫如何!”说罢,抬起一支利爪,便朝着墨止天灵抓了去。 正当其时,只听得一声轰鸣震响,屋宇阁顶竟是被一股莫名巨力如同撕扯纸张一般掀了去,一声洪钟大吼从半空中传了出来。 “蔺空魂在此!我倒看看是谁要为难我墨止兄弟!” 第九十六章 拳罡 一股浩然无匹的拳劲,犹如穹顶倒翻一般,倾覆而下,蔺空魂虬髯戟张,双眸神威赫赫,一拳便朝着束羽面庞轰了去,所使的正是他五行拳纲中“劈字诀”的拳法,拳式一动,劲风斗起,冲面生疼,束羽只见一只巨手大拳,顷刻间便到了眼前,进击之速,实是间不容发,他自忖难挡其锋,但万难之间,仍不忘单手一横,将墨止倒拖身前,欲要将其视作肉盾,硬接这一招轰天劈拳。 蔺空魂一见墨止被他抓在手中,更是不敢冒进,他功力早已修至收发自如,圆通无碍之境界,拳劲说停便停,收回身侧,此前那咄咄之势也在瞬息之间消弭无踪,但他拳势虽收,身形仍坠,只见他刚猛精进,身若惊雷,一步下踏,单脚重轰地面,霎时间木屑横飞,巨响震天,直震得登义高楼微微打颤,束羽一个立足不稳,手中却也丝毫不松,仍是紧抓墨止衣领,双腿铁马一扎,浑然再稳身形,铁钉一般端立原地。 蔺空魂见状,心中也不免暗暗赞叹束羽虽为人狠辣无情,功力却着实不低,自己方才这一式千斤坠的功夫,已是多年苦功,便是这昂首仰天的雄伟楼阁,亦不免难承其重,然而束羽顷刻间稳住身形,这等功力却非虚言可夸大其词。 张仙纵见蔺空魂冷不防自楼顶跃下,方才他虽心神遐思,但多年功力精修,早已练得细微声响,皆难逃耳力,可适才屋瓦静默,全未曾听到有人伏身其间,蔺空魂能于无声中炸响惊雷般的怒涛攻势,这番修为,亦是他平生罕见,再一望自己数月心血的登义楼阁,竟是被蔺空魂一拳便将穹顶轰了个粉碎,此刻仰望便可见青天,整座楼阁凭白被他掀翻一截,再无此前华美巍峨态势,反倒如同被剃了秃头一般滑稽,心中一阵痛惜,随即便是熊熊怒意燃烧起来,冷冷说道:“此前晚宴,阁下便来寻衅,今日却再登门逞凶,若我容你,天下群英岂不笑掉大牙!张某今日领教阁下高招!” 说罢,腰间银光一闪,长庚软剑“铮铮”锐响,环跳脱出,张仙纵握在手中,风姿飒然,犹如握着一缕荧荧白月光一般,剑尖颤动,一柄软剑蜿蜒环曲,似是灵蛇般萦绕而上,甚是灵活。 蔺空魂方才一击突袭,却并未将束羽擒拿招数破开,正微感苦恼,但耳听得张仙纵话语声音方才脱口,数屡银光便已相互缠绕而至,剑光生寒,皎皎蜿蜒,一个不慎,几乎便要被这剑影残光将自己周身罩住,连忙踏足后撤,避开这茫茫剑光,然而他退得虽是快极,但张仙纵剑法何等高深,只听几声刺刺拉拉的响声,蔺空魂身上衣袂便已被割断,他生性粗豪直爽,此刻也忍不住叫道:“好快的剑法!人皆言说,锦衣剑神生平两大绝学,便是‘拂幽汀兰手’和‘兰亭游蝶剑法’,今日一见,果然飘逸绝伦!” 张仙纵听他话语中倒含着诚挚欣赏,此刻却也仍冷冷相视,眉眼间皆是敌意:“阁下五行拳纲的功夫亦是天下独步,只怕是当年拳魁胡开山亲临此地,也未必便胜得过阁下了,可你既然功力如此精奥,却又好不自矜,如何还来毁我高楼!” 蔺空魂抬手一指束羽,沉声喝道:“那个家伙将我兄弟放回来,老子便即离去,谁理你们这劳什子鬼楼,若你们不还,今日我连踏它一百脚,将你这楼阁,化为平地!” 他话语高亢,虎虎生威,其实他虽说得豪气放纵,其实这千斤坠的功夫不过是一时力道凝聚一点的突发之功,以常人肉体凡胎,又如何真能将高楼一脚踏翻了?但张仙纵与束羽方才亲见他一脚之下,楼宇摇动,虽知他决然不可踏翻地面,却也不敢轻视于他。 “我与阁下,正魔有别,此时皆已无转圜余地,阁下迷途远航,早已积重难返,但这少年,却还有法可救,你自己堕身魔道,又何必让这少年与你一同沉沦万劫?” 蔺空魂哈哈笑道:“张大盟主这是多年来被人吹捧得惯了,以为你的路便是正路,别人不走便是堕了邪路,这凡人行走世间,何去何从,当是叫他自行决定,岂有你们将人拿在手中,强迫他必须走哪条路的道理?何况你们方才所说,我都听得清清楚楚,要的无非是我圣教心法,嘿嘿嘿,这其中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么?” 束羽方才被蔺空魂突袭之下,虽侥幸逃生,但那阵拳风冲脸及胸,仍是自觉一阵气闷难舒,正是恼羞成怒,此刻又被蔺空魂点破方才逼问墨止所图,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正要运气,在墨止背门上怒拍一掌,却忽然间胸口又是一阵沉沉痛楚,竟是受了内伤,他不由得轻声一哼,眼眸一抬,正巧撞上蔺空魂满是笑意的面庞。 “我既然看到你把我兄弟掐在手中,又怎会傻到真的以拳力与你相拼?你只知我五行拳纲的功夫力走刚猛,如今却也尝尝我拳罡的滋味!” 张仙纵听罢,目光中露出一丝难以置信之感,不为其他,便是因为当年天下会武,角逐出会武七魁,当时拳魁胡开山,所练拳法便是刚猛一路,然而这套拳法虽独占鳌头,却无名无号。 可此人拳开万物,力可开山,极少与敌相触角力,往往皆是一拳挥过,罡风退敌,从来传言,但凡一路武技修炼至大通圆融之境,便自生气劲,所谓剑气拳罡,皆是此理,当年七魁之中,只有胡开山与沈沐川达此境界,自己多年来苦思冥想,练习不辍亦难以企及,自忖或许再无人可达这般修为,但今日蔺空魂一拳击破迷蒙,实是有如一颗巨石击在胸口,霎时间面如死灰,不发一语。 蔺空魂见这两人一个满脸愤恨,但已然伤了气脉,另一个则是脸色灰白,不知思索什么,他心思一动,便高喝一声:“兄弟,快跑!” 束羽被他喊得一惊,他适才被墨止以三重内劲震慑,此刻心念疏漏,生怕墨止再度施展什么诡计,脱了自己掌控,连忙双爪加力,却只觉墨止浑身瘫软,竟是动也不动,他一心探求无厌诀心法,生怕墨止有什么闪失,连忙探查,却见墨止面若金纸,眉间缠绕一股玄色气息,竟是中了不知名的奇毒,再探鼻息,居然早已断了鼻息,竟已死去。 “啊!”束羽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连忙将墨止仍在地板上,只见墨止身体沉沉落地,发出一声闷响,连滚几圈,横在当场,仍是不动分毫,已是一具僵硬尸身。 “死了?”张仙纵一见,也大感震惊,二人面面相觑,竟发不出丝毫言语,这两人虽平生手下早有人命,却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死法,既未受重创,也不曾流血,若说中了什么毒蛊,却又出自何人之手? 蔺空魂走上前去,果见墨止眉目间已无了生机,但脸色一片灰黑,显然是中了毒药之故,抬头只见那桌上酱牛肉和白切鸡都被墨止吃了个干净,心头一股怒火翻腾,当头喝道:“张仙纵!你号称什么锦衣剑神!竟摆下毒宴,害我兄弟,老子今日,便为我好兄弟报仇!” 说罢,单掌在地面轰然一拍,此刻力道凝聚掌端,但只这一掌,便将楼阁间地板木料,尽皆拍得粉碎,随即身躯腾空高跃,前踏半步,双拳齐探,左右两拳,皆朝着张束二人面门轰了去,正是一招“半步崩拳”的功夫,此刻他心火如焦,力道自然更胜往昔,加上这崩拳本就甚是暴烈,方寸之间,几有开天崩山之势,张仙纵不敢硬接,长庚软剑一划银环,倒退数步,然而拳罡所及,仍似拳力周转,全无止息之势,张仙纵提气握剑,周身剑影缭绕,气息交错,声势迫人,他只觉周身皆被一股拳劲挤压,身躯款摆侧飘,方才堪堪避过蔺空魂刚猛崩拳之力。 而束羽方才已是无形间受了一招拳罡轰击,此刻力道大损,而蔺空魂怒极一拳,又甚是刚猛,他一个躲闪不及,再度一股拳风打在左肩,霎时间只觉如同被一辆马车撞了个正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感爆裂开来,左肩有如被人径直卸了去一般,已失了知觉,当即痛呼惨嚎,倒地不起。 其实蔺空魂虽功力精深,拳法高玄,但张仙纵亦非凡品,若然真的赌斗相争,这二人皆可与他有一战之力,然而此刻他心火煎熬,力道摧崩,竟是以一人之力压制双盟魁首,他此刻双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蔺大哥,我们快走!” 正是墨止,却见他一骨碌坐起身来,抖了抖身上浮土木屑,一脸得色,然而脸色却仍是一片惨淡灰黑,可无论如何,方才早已全无气息之人,此刻端然坐起,仍是让这三个武林高手各自大吃一惊,束羽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欲要朝后退去,左肩磕到桌角,又是一阵撕心剧痛。 蔺空魂喜道:“兄弟,你方才是诈死,却如何连气息都没了。” 墨止笑了笑却不言语,他自从习得无厌诀总纲之后,浑身气脉便通畅更胜旁人,其中所载气息运行之法甚是奇妙,依法而行,便可自行开合气门,方才墨止便是被束羽举在半空,见蔺空魂一招半式也无计可施,便思索出了这般法子,气脉一闭,浑身气息停止运转,便好似死去一般,此刻他得了自由,连忙催动气息复转,无厌诀虽是盖世功法,却也并非可真的教人再不需呼吸,这般气息闭塞之术,也只得比常人闭气更久些许,但由此法施用开来,脸色也垂垂若死,甚是逼真。 蔺空魂游历半生,所见武林高手极多,却也不曾见过这般可自由闭气自行开合的功夫,心中更是对墨止大感佩服。 束羽躺在地上,见墨止竟死而复生,他满心思索的皆是无厌诀总纲,此刻倒也歪打正着,猜对了墨止气息顿止的因由,自觉大好良机,竟又被这少年诡计搅黄,不由得连声长叹,恶气难出。 “你今日自可离去,但夔陵村百十口贱命,今日你却害得他们尽数惨死。” 墨止擦去嘴角血迹,说道:“嘿嘿嘿,我既然与你们一同前来,便是将我自己作饵抛出,此刻夔陵村早已启程离了旧址,大漠茫茫,你又要到何处寻觅?” 束羽冷笑着说道:“你以无厌诀为筹码,将我们二人一同套在此地,确实甚妙,但你为何不疑惑,侠义盟和飞羽盟中的高手,此刻都去了哪里?” 第九十七章 漠争 大容关外,黄沙戈壁。 夔陵村全村老弱妇孺缓缓地朝东方移动,此刻,曾经村落早已被他们甩在身后,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砂砾中,凝聚着他们数十年的荒僻隐忍,亦是这般过往,造就了这一村老少既是逆来顺受,又期待解脱的矛盾性格,此刻这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缓缓而行,顶着午后烈日炎炎,朝着远方的期许行进。 武阳川。 那是黄震亨与云州将军府商定的汇合地点,也是夔陵村日后定居之所,对于这样一个崭新的名字,与全然不曾奢望过的未来,全村上下心中腾跃着欣喜与不安,抬眼所望,眼前仍是一片绵延浩荡的沙海朔风,谁也不知云州将军府许诺下的全新家园,究竟是什么样子。 随着大魏帝国近十年来外平流寇匪患之祸,内息外戚宦官之争,国政日渐稳固,终于将目光移向了这广阔绵延万里的国境边线。 大容关屹立西北抵御异族千载,早已不堪重负,城池荒疏,关隘垂摇,再难承载边关重镇之任,更兼西北北桓部落渐有统一凝合之势,数年之间,劫掠边关,烧杀无忌,已有数千人丁被掳至大漠之中为奴为仆,这也使得重建西北境防线尤为重要。 云州萧家本是当地世家大族,及至箫肃戎一辈,声望之隆,前所未有,做到镇西将军职位,都督西北全境军事,此人博闻广记,心志坚韧深沉,上任之际,边关流寇外夷兼具交加,关隘虚设,军备废弛,百姓早已习惯了流离失所,今日入流寇,明日靠官府,辗转无依,多以待死。 箫肃戎上任之后,乃重建卢龙关,大兴军屯水利,不过三年光景,重现良田千顷,又率军收取钦阳至檀幽一线,整备军防,训练士卒,建立起一条天下闻名震慑漠北的“幽云防线”,数十年来,直如一面坚壁利盾,挡在西北边防,北桓部族屡次进攻,皆被箫肃戎整军打败,近十年之间,葬身云州城下的北桓汗王便有两位,左贤王先后折了三位,右贤王折损一位,乃是北桓人数十年间未曾有过之大败,然而此刻萧家军之威名,早已震慑宇内,漠北怯然,虽心中恨恨,却也再无他法,再要入关劫掠,只得偷入早已荒废的大容关下。 也正因如此,箫肃戎派出多支兵马,屡次在大漠之中搜寻联络,将散落黄沙之间的大魏子民,全数收回卢龙关范围之内,数年过去,已救回万余同族,夔陵村坐落大容关外不下百里,已是最后一个撤离的村落。 此刻徐浣尘跨身马上,心中仍念念不忘方才墨止临走时所留话语。 我为饵。 “少东家他早就知道,此时若要成行,夔陵村若要全身而退,绝无轻易成功的可能,他想要的,便是以身犯险,以肉身投馁虎,牵制住张仙纵与束羽二人。” 徐浣尘听到孙青岩的话语,许久不曾说话,他自幼修道,所听所闻皆是事关天下正道忠义的话语,可当时面对漫天血鸦和张、束二人武力之强,这转瞬间牺牲自身,成全旁人生路的决绝,他自忖却决然比不过墨止那般纯粹。 孙青岩行在徐浣尘身侧,见少年脸色木讷,双眸中一片混沌,只得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少东家虽生来落拓放诞,有时颇为狂言无忌,但自从乌袖镇之后,他便与此前再也不同,我说不清他的变化,但他适才的选择,即便是你我,只怕也不敢贸然做出,我想,他是曾亲眼得见自己家园被血鸦毁作绝地,故而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有他人的家乡亲眷再遭此劫难了吧。” 徐浣尘闭起双眼,面容上泛起一阵痛惜,此刻的他,倒更是希望,墨止从不曾来到宗门,自己也从不曾下山来到西北,若是只此一生,青灯松风,瀚海阁中阅览古籍,心中所想便是心中世界,也落得轻松自在,此刻下山所见,是是非非,正正邪邪,早已含混不清,让他分不出究竟该继续去相信些什么,若按照下山时他所知所学,自己此刻与魔道凶星一同为伍,早已犯了门规戒律,便是被宗门毁去一身武功,也不为过,但事已至此,波乱纷纷,却推得他不由得走上了眼前这条路。 若按门中戒律,不可与魔道为伍,可若我此刻与他动手,这百十口性命,莫非不管了么? 可若是如此,难道是门规错了?门规若错了,那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正道又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他在这里,他会怎么思考,他会怎么做呢? 徐浣尘脑海中一锅浆糊,这对于自幼便是宗门天才的他而言,这番思索难清,与往日武功招法上的参悟十分不同,但武功参悟终归有个界限,可对于正魔双方所带来的思考,却如同身陷一片潮水之中,任凭海浪拍打浇灌,他手中一直持握的木杖,此刻却显得那么纤弱,而随着一层层海浪打在身上,好像整个身体都要被拍倒一样。 他思索正深,忽然一声惊叫声打破了他的沉思。 “北......北桓人来了!”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西北处扬起漫天沙尘,一支北桓骑兵从烟尘之中冲了出来,徐浣尘转头望向此刻被绑在驴车上的那个北桓佐官,那人面容上一阵得意,口中生硬地说道:“你们不放我......死定了!” 此刻妇孺老幼相携相扶,走得甚慢,而那一队骑兵,少说也有两个百人队,若放在西北多战之地,两百人的军容实是不值一提,但此刻对于行进中的夔陵村而言,却是轰天大祸,徐浣尘朝黄震亨喊道:“此地离武阳川还有多久?” 黄震亨望了望前路,神态亦极是紧张:“稍顷便至,你们二人答应了我,便要挡住北桓人。” 开什么玩笑。 徐浣尘望向那黑旋风一般的骑兵,心知莫说是只有自己与孙青岩二人在此,即便是此刻御玄宗几个长老同在,但凭着凡胎肉体,又如何与数百域外悍卒对峙? 他正思索踌躇,忽然间眼前青影闪动,孙青岩已是打马飞身而上,单骑烈马,铁菱生光,径直朝着北桓骑兵兵阵冲了过去。 魔道凶星,竟比我更是坚定。 孙青岩暴喝一声,袍袖飞展,周身青光耀目,无数只铁菱如同飞蝗般激射而出,当年魔道凶星青辰凭着摘星手的功夫天下独步,转瞬之间,可朝着战场中发射百枚铁菱,远远望去,真就如同将漫天星辰摘在手中,化作武器投掷而出,徐浣尘此前曾见过孙青岩暗器出手,当时只知他劲力若往若还,收发自如,精准之劲远胜墨止,但此刻却见他乘着一片青光策马前行,这才看出此人暗器功底,说是天下第一只怕也无人反驳。 却见铁菱漫天生寒,熠熠生辉,落雨一般打落在北桓军阵之间,北桓骑兵多年来精于骑射,此刻欲要追击夔陵村一行人,也不曾携盾,此刻只见空中星星点点,斑斑驳驳露出几许青光,北桓人何等粗犷,竟也不假思索,策马便继续前冲,忽而周身惨嚎连连,霎时间竟已有二三十人皆不知何故,翻身坠马。 两个百夫长见状只觉大惊,喝令着教前军止步,然而军势虽止,铁菱却又如何可止,耳听得身畔“嗖嗖”之声大作,竟又有十几人倒地身亡,他二人打眼望去,只见夔陵村众人已在眼前,实已如同盘中牛羊,但从行列之中冲出的那一道湛青色身影,却始终闪着铁器光辉,身边来往反复的暗器正是由那人所发,当下气怒如鼓,大声呵斥,要全军冲杀过去。 孙青岩见北桓人重整阵型,复冲而至,冷冷笑道:“域外白奴果然不惧死生,这般气节,倒也只得钦佩,可惜了,你我立场不同,否则或许相聚饮酒,还颇有话聊,今日便要你们再看看我另一手暗器功夫!” 说罢,双臂前提,五六个玄色铁胆从袍袖间扬了出去,这铁胆比之铁菱更为沉重,乃是精铁打磨,雕刻成一个个骷髅样式,北桓人本已有数骑人马冲到了近前,忽然间半空中一个个黑骷髅长着森然大口凌空打了过来,不由得各自惊呼一声,抽刀便朝着铁胆劈了去,然而刀出劈风,却见那骷髅铁胆受了外力,一长大口猛然开牙,喷出一阵阵紫色烟雾,闻之极是呛鼻,连眼睛都被呛得难以睁开。 北桓人从来信奉魂灵直说,方才见一个个骷髅飞扑过来,便只觉惊恐,还道是孙青岩召唤出了什么大漠中的枉死亡魂,此刻一见那骷髅头放出阵阵黑烟,自己口鼻皆被刺痛,更是大声惊叫妖怪,最前面的十几人纷纷勒马倒转,势头颓然而止。 孙青岩单人独骑,将一众北桓骑兵攻势牵制遏制,虽是电光火石之间,但他一身修为,已是着实可见一斑,徐浣尘远远瞧见,也不禁大声叫好,御玄宗多年来将暗器视作旁门左道,从不许门下弟子修习,可今日暗器练到极致,却也可救人性命,以一敌百,徐浣尘心中霎时间再对门规起了疑窦,叫好之后,便是疑惑。 “小师傅,自己在这里发呆,可是危险得很呐!” 徐浣尘听得耳侧一声阴柔呼唤响起,霎时间浑身一阵毛发倒竖,想也不想,回身一掌劈了去,果然见一道红色身影倒跃侧闪,竟是五行门遗少之中的汪无涯,他一脸盈盈笑意,左手一抬,徐浣尘只觉脖颈间一阵拉扯,原来竟是他那道白练已不知何时系在脖颈上,汪无涯怪叫一声:“下来!”手中猛地一提,徐浣尘身不能持,竟如同一只风筝般,被他扯下马来。 第九十八章 聚星 徐浣尘脖颈间一阵剧痛,呼吸都为之一遏,随之身躯便被轰然拉下马来,重重摔在沙中。 这一下虽得黄沙卸去力道,可猛然间被汪无涯偷袭得手,非但脖颈间险些受创,更是一摔之下,口鼻皆灌入许多砂砾,一时间憋闷得极是难受,徐浣尘不由自主地连连咳嗽,欲要将口中沙子吐出。 但耳畔那阴阴柔柔的笑语却迅速地由远及近,汪无涯满脸笑容,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好似幽魂一般,霎时间与徐浣尘贴面而对,口中呀呀怪叫着说道:“想逃去哪里呀?” 徐浣尘见他身法这般迅捷,这才意识到当初虽见他五人被孙青岩压制得全无应对之法,但细究这五人功力,仍不失为一流高手,脸色一沉,气息吞吐之间,口鼻砂砾一清,他虽是少年年纪,但武功造诣皆是宗门年轻一脉弟子中的顶尖之属,即便是成年弟子,若要言说可胜过徐浣尘之功法造诣,亦不多见。 徐浣尘手法甚快,探手在腰间一横,长剑霍然出鞘,一道冷锋映得清俊面庞恍若冷月流星一般,剑锋过处,正正斫在脖间白练之上,然而这白练受了剑锋劈砍,竟也只是一阵剧颤,发出一声轻微锐响,却也毫无断裂痕迹,想来并非寻常布帛织就。 汪无涯方才眼前冷光闪动,却见徐浣尘虽被自己制在手中,可方才拔剑手法却甚是老道,劲速兼具,十分娴熟,若是方才他不顾脖间白练,一剑反攻自己胸膛,只怕即便闪得暇余,却也非得受些创伤,想到如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后怕。 “小师傅好快的剑!”汪无涯心中知晓,徐浣尘功力绝非凡品,再以寻常少年看之待之,只怕要吃大亏,他在五行门遗少之中,心思最是活络沉稳,比之柳无逢更添几分远瞩之意,多年来十分小心谨慎,此番心中主意已定,双手间便再不留丝毫情面,只见他白脸之上如敷脂粉,泛起一阵胭脂红色,双臂间气力大振远胜适才,身躯亦如旋风一般倒卷而起,那白脸受了他力道催动,也翻卷如蛇,缠绕在徐浣尘脖颈更紧了数圈。 徐浣尘霎时间呼吸更是艰难,连呼喊也喊不得一声,口中微微一声闷哼,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顺着白练阴柔巧劲,朝前飞了去。 他此刻人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心知此刻命门全在汪无涯一手所控,若是稍有不慎,脖颈断折,便是要了命的事故,不由得情急智生,长剑下指,在流沙之上一弹一荡,随着黄沙扬起,身躯更添进势,反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汪无涯心口飞了过去。 汪无涯在五行门遗少之中,本为水属,一身阴柔功夫修炼得极是熟稔,双手之上白练缠绵,以柔克刚的功夫也是多年苦修,从来套在旁人脖颈之上,有进无退,受缚者除却俯首认输,便只有任他扯断生门之路,再无他选,但徐浣尘此刻本已身处死地,却忽生急智,不与他在白练之上较力,反而飞身猛扑过去,汪无涯只觉白练上劲力一失,身后寒意刺骨,回眼望去,却见徐浣尘一招“玉女投梭”已然攻至面前。 这一招本是御玄宗“霜竹剑法”之中飞身低掠,巧夺进势的招数,乃是霜竹峰中精妙剑法,霜竹峰从来皆是女子入门,所创招法,亦都是婀娜嫣然、步步生莲,可徐浣尘当初阅览门中剑谱无数,早将这精妙剑招记在脑中,只不过他既是男儿之身,这一招用来便失了几分袅娜曼妙,反而生出一派俊雅潇洒之意。 此刻长剑斜挑,直指汪无涯左乳前胸,汪无涯见他剑势来得甚快奇妙,短暂之下也毫无躲避之途,连忙倒折白练,只见一片白光舒卷而回,绕在胸前,这白练乃是西域冰蚕丝融合金银织就,坚韧绵软,却可堪金石之坚,徐浣尘剑势虽快,但始终比之这等绵柔之物,仍是慢了半筹,剑尖抵在朦朦胧胧的白练之上,如中败絮,全无波澜。 汪无涯心中大为惊惧,若是他手中并非是这冰蚕白练,此刻必定已被徐浣尘一剑穿胸而过,他师兄弟五人行走江湖多年,何曾被一个少年逼到过赌斗生死的境地,大惊之后便是大怒,只见他冷脸上渐渐涌起一阵杀意,手腕一抖,也不见如何发力,但白练上却仍自传来一股磅礴大力,他一个立足不稳,便被再度甩了开去。 黄震亨此刻带着夔陵村众人朝前疾疾速行,虽见了徐浣尘屡遭险招,却也来不及上前相帮,只是催动着村民尽快前行,他们行至此刻,距离武阳川却已不远,风沙之中,已隐隐可见远方卢龙关的雄壮身影,他侧头回望,孙青岩此刻单人独骑,竟将北桓两个百人队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周身暗器层出不穷,铁菱即发即收,若往若还,自是他成名的功夫,而那些骷髅铁胆则更是来去无影,远处听着,仍是风中嗡嗡作响,但他心知,以单人之力,决然无法将北桓数百人的军阵全数破去,他心中焦急,黄牙一咬,便欲上前相帮,可此刻却听得空中传来数道大喝之声。 “血竭堂门下吴丧,前来拜会圣教星使!” “苦心宗门下无悲和尚,前来拜会!” “月前堂门下元翼来啦!” 霎时间,四下里竟响起十数声话语,皆言道“前来拜会青辰星使”,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一而足,有的闻之悦耳,有的听来娇媚,有些话语干瘪,有些杀气隆隆,黄震亨抬眼所望,只见空中竟已飞身而至十几道身影翩跹而至,所穿各有不同,携带武器亦是各异,可这些人却纷纷朝着孙青岩身边飞去。 诸天列仙散如星,见我羽檄皆北来。 黄震亨望向被光芒缭绕的孙青岩,终于理解了当时天升灭神焰,星使口中歌。 孙青岩猛然间纵声长啸,飞身升腾,朝着徐浣尘处一指,话语隆隆:“诸位快去相帮那个少年!” 群魔闻言响应,霎时间便有三人朝着徐浣尘处飞身而去,为首一人满头刺发,生得尖嘴猴腮,乃是血竭堂门下的吴丧,左首一人身穿绿蟒袍,手扬一条九节铁鞭,反朝着夔陵村方向疾驰,右首一人却是个美貌少妇,只见她一脸娇笑,凌空说道:“五位今日还有脸面再现圣教眼前呐!” 汪无涯打眼望去,却见所来之人,无一不是魔道高手,五行门本就是魔道之中分支一脉,他五人当年弑师自灭满门,算是离了魔道范畴,入了侠义盟麾下,多年来虽游身西北,却事事提防魔道报复,此番见了眼前三人,认得皆是当初魔道中大名鼎鼎之人,更是大惊失色,却见那为首吴丧,从背后掏出一把大铰剪,咔嚓咔嚓地冲着他那两道白练便剪了下去。 汪无涯这白练虽是柔中带刚,可血竭堂吴丧手中这把铰剪却是这冰蚕白练的命中克星,吴丧身法奇快,一把铰剪开合之间全无虚招套路,抬手便朝着他腕间绞了去。 汪无涯心疼兵刃珍贵,撤手一缩,便将徐浣尘甩在一旁,可饶是他速度劲急,白练说回便回,吴丧仍是咔嚓一剪绞了下去,也不知这硕大的铰剪刃口是何等材质,白练无比柔韧之身,竟被他一下剪出了一个豁口。 “啊,你......”汪无涯见自己这条冰蚕白练乃是多年前自己苦寻所得,乃是心爱之物,此刻却被剪出一道说小不小的缺口,原本洁白柔顺的样貌霎时间多了几分丑陋凶戾,又是痛惜,又是恼怒,几乎哭了出来,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吴丧见状,哈哈笑道:“好一个娘娘腔的小人,这时候你哭起来了,好丑好丑!” 汪无涯被他气得粉脸发红,怒道:“魔道妖人,等我师兄弟五人凑齐阵法,要你们好看!” “呦呵,还想着你那四个师兄呢?” 方才左首那身着绿蟒跑的汉子此刻收身跃至,手中方才挥洒凌厉的九节钢鞭此刻已收在腰间:“火无烬大腿被青辰圣使打了个洞穿,此刻早就无力行走,奎无定一张大嘴被割了个稀巴烂,舌头都被切作三截,此后能不能再说出话来都不一定,你还指望他们能来到这里救你?” 汪无涯冷冷笑道:“他们此刻纵然来不得,可我侠义盟中高手如云,你怎知还有旁人未至?” 正说话间,却听得右首传来一声巨响,那美貌少妇旋身倒退而回,落在大漠沙地上,以流沙卸去强横力道,仍自退了十步不止,此刻玉容惨淡,嘴角竟还挂着鲜血,那血液殷红鲜艳,在少妇白腻的肌肤上缓缓淌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更生一股莫名的魅惑之感。 吴丧大惊之下叫道:“啊呦,娘子,这是怎么了!” 那少妇目光盯着一片烟尘,连连喘息数下,方才平息了呼吸,说道:“是李七襄,气魁李七襄到了。” 第九十九章 合兵 风沙之中,隐隐走出一名黑须老者,却见此人一袭紫袍,步踏雄沉,缓缓地朝着大漠之中战局处走来,一步踏出,虽无声无息,却隐隐如带风雷,这般内劲,正是当年天下会武七魁之一的气魁李七襄。 此刻天色向晚,大漠间风沙渐起,可黄沙吹拂竟不及身,李七襄周身之下恍惚间笼罩着一层望之不见的磅礴气劲,萦绕四周,他目光扫视,却见眼前几人,分别便是血竭堂的吴丧与扈月寒一对夫妻,而那身着绿蟒袍的汉子,却是月前堂门下,名字叫做元翼。 李七襄当年参与天下会武之时,便已年近三十,当时已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胸中所学浩如烟海,多年来游历边关,扫荡魔道残余势力,对于眼前几人,十几年间也曾有交手较量,已是再熟悉不过,若论及武学造诣、根基深浅,这三人也算是魔道之中一等一的好手,可即便是加在一起,也断非自己之敌,他多年来对阵经验甚是丰富,此刻虽已提气在胸,却不急动手,听得远处一阵阵嘈杂之声传来,便也抬眼望去。 却见不远处,夔陵村一干村民,拖家带口匆匆而行,另一旁,战沙扬起,狂风呼啸,正是北桓军马纷纷杀到,正与孙青岩带领的一众魔道统领战在一旁。 李七襄看在眼中,心中却颇为讶异,原来他十几年来在边关与魔道争斗多年,所见甚广,可却从未见到如今日一般,竟能集结十几位魔道之中一流高手一同到此,他目光炯炯,却见此刻魔道之中四大门阀中,皆有高手到场,这等奇景,着实是令他一阵心痒。 “呔!”吴丧见他目光游离,便大喝一声,他功力虽未及李七襄那般雄厚,却也绝非庸手,一声暴喝凌空炸响,气势十足,“那个大黑胡子李七襄!你他娘看什么看?这时候跑过来,是不是又要打架了?你刚才伤了我家媳妇,这可是天大的罪过,我吴丧虽不曾胜你,可却从不怕你!” 吴丧是个火爆脾气,话语一出,往往嘴比脑子更快,下手麻利至极,一把金蛟剪开合凶恶,如同一只猛兽般朝着李七襄脖颈便剪了下去,他为人粗野暴烈,手中金蛟剪也是与他性子功夫十分相合,当年使腻了刀棒,均觉用来极不过瘾,索性便取精铁融金,打造了这样一副偌大金剪,各苦思冥想,琢磨出了一十二路稀奇古怪的剪法,虽比不得那些开宗立派的武学宗匠那般精妙卓然,却也自得其乐,此刻骤然用出,便是剪法之中一招“一剪断头”。 李七襄见他攻势来得极是凌厉,脚下却也未见抬足发力,身子倒是贴着黄沙朝后低掠数步而去,正要开口说话,吴丧口中骂骂咧咧便又阻住了他话头,那把硕大剪刀带着一阵金铜光辉,虽一剪成空,第二剪仍是无比迅捷霸道,吴丧横臂下沉,锋锐再至,这一剪便朝着腰际剪了过去。 李七襄一脸无奈,翻身又复躲过,耳边仍自传来吴丧不住喝骂之声,他心下一阵苦笑,其实吴丧这套剪刀用法倒不甚精妙,颇为粗野,可他屡次将要说话,每每张口欲言,吴丧便道他是要说些什么冠冕堂皇的口号,一阵讥讽谩骂脱口便来,李七襄话头上抢不过他,也只得闭口不言,专心看他金蛟剪下攻势如何。 原本李七襄总念着问问远处战局究竟是何缘故,魔道为何会一反常态护着百姓免遭北桓侵袭,可却总也不得开口,这一下心分两端,攻守便不能相合,反观吴丧却是专心致志,一门心思要将李七襄剪成七八九段,双臂开开合合,运剪如电,一时之间竟也将李七襄逼得节节后退,一连十二路剪法堪堪使将出来,竟自觉十分顺畅如意。 这一折李七襄定了心神,放下问询之心,心念瞬时如一,却见那大剪刀凌空绞下,李七襄低喝一声,冲身近前,单指侧点,这一指看似轻轻飘飘,无甚力道,似点实拂一般击在剪刀侧面,可吴丧却面色恍然一惊,手中如同被巨锤横拦一般,整个上身几乎被扭转到了一旁,那金蛟剪上更是发出一声金铁钝响,嗡嗡沉沉地颤抖不休,吴丧连连侧步后退,方才将手中兵刃稳下。 “老家伙,功夫真是不弱!” 吴丧为人从来有一说一,自己这一十二路剪法适才被李七襄一指破去,虽惊而不怒,反而大声叫好,李七襄这才负手上前,问道:“我且问你,那边的可是凶星青辰?” “我呸!”吴丧啐了一口,骂道,“去你奶奶个王八蛋,什么凶星,那是我们圣教星使,教你们那张仙纵来给他提鞋都不配!” 吴丧身入魔道,从来便对十四凶星言听计从,甚是听服,孙青岩虽多年不知所踪,可他从来认定,青辰星使绝不可能身死伧夫之手,故而一直相候相寻,这一日见空中腾起灭神焰火,心中大喜过望,当即号召魔道同辈一同前来,他多年为人粗豪仗义,青辰之名又着实如雷贯耳,一时之间,魔道中的高手所在附近的,竟被全数调集了过来。 可李七襄却是正道豪侠,所言所思皆与其反,对于孙青岩,自然也是出口便叫凶星,这一番着实刺痛吴丧等人心中逆鳞,当下怒意如炽,左手倒托,金蛟剪“忽”地一声从黄沙中再度扬起,在两人身前飞起一面黄色沙墙,目不能视。 扈月寒皱了皱眉,听得方才李七襄话语中虽甚无礼,但并无过多敌意,似是有心相帮,可此刻见丈夫已动了杀心,生怕二人相争,伤了丈夫性命,此刻也只得娇喝一声,挺身加入战局,此刻那面黄色沙墙被吴丧一股气力掀起直有丈高寸厚,扈月寒抬掌飞身,两枚银梭自袖间射了出去,通通两声击穿沙墙,直取李七襄前胸而去。 岂料沙墙另一端却是传来一声豪放纵笑,霎时间一股气劲洪水般爆发而出,沙墙顿时被这股气力掀翻四散,连那银梭亦被这股无形气劲打得破损化作银屑,李七襄有如天神一般腾身飞跃,此番他身法快得惊人,几乎只剩一道紫色残影,跃到扈月寒身后,左掌下扣,如镇山岳,掌间力道无俦,甫一接触,将扈月寒右肩按住,扈月寒知他跃至身后,心思灵敏得紧,当即运功全身相抗,然而恍惚间却只觉左肩如套枷锁,全不能与之抗衡,当即单膝跪倒,再不能丝毫动弹。 吴丧见妻子顷刻间便被钳制,不由得大怒喝骂,连忙翻身挥剪,身后元翼更是扬手飞抬,九节钢鞭迎风卷来,半空中有若龙舞,刹那间便点到背门处。 李七襄身处战局,却是浑然不乱,身躯陡然上浮,轻功若神,连同扈月寒一同带得纵跃一边,他身法快捷迅疾,吴丧虽人在身边,即刻回剪,仍自不及,金蛟剪与那凌空支援而来的钢鞭撞在一处,霎时间迸溅火花锐响,二人臂膀尽皆酸麻,把持不住兵刃,钢鞭金剪一同落地,半陷黄沙。 “老小子,你好不要脸!哪有抓走别人老婆的,你要是缺女人,我给你找一个,你快把我娘子还给我!”吴丧气得口不择言,但偏偏仍是嘴下不肯服输。 李七襄知他性子古怪,嘴里自说自话,却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沉声说道:“你们魔道灭神焰起,必有诡秘,究竟作何打算,可是要对这老弱妇孺下手么!” 吴丧又是一口啐道:“啊呸!你这老小子这么多年还是一副什么小人的心,度我们大君子的肚子!你他娘的瞎眼了,没看到我家星使带着人抵御北桓的白奴鞑子!若不是你们这帮狗杂种拦路,老子早就过去一剪一个,将白奴鞑子拦腰剪断了!” 李七襄见吴丧说得唾沫横飞,满脸通红,却不像发言作伪,便道:“若是抵御外侮,我辈倒是同一战线。” 吴丧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呵呵呵,岂敢岂敢,你们是侠义盟的正道大爷,我们是魔道妖怪,抵御外邦的活儿,哪是你们能承担的?” 李七襄冷哼一声,掌下卸力,扈月寒霎时间得了自由,只觉肩头一阵宽松舒畅,气血运行如初,回身却见李七襄飞身起落之间,便朝着远处北桓战局冲了过去。 “相公,我们快去相帮,若是李七襄此刻对星使不利,我们可万死莫属!” 吴丧点了点头,回头瞅了瞅此刻横在地上的汪无涯与徐浣尘二人,便叫道:“喂!御玄宗的小子,你可与我们同去,这娘娘腔的白练已断,没什么可看的了!” 徐浣尘此前被汪无涯勒住脖颈,气运多时,方才恢复呼吸顺畅,他知道眼前几人皆是魔道高手,可如今眼见北桓兵势渐紧,越杀越多,此刻北桓兵马竟已杀出四五百人,着实已非介怀门派之别的时候,凭着孙青岩等十几人早已险象环生,他心下一横,便也提剑冲了上去。 李七襄身如飓风,席卷而来,掌风一至,便有十几个北桓骑兵被冲倒马下,却见他身如紫光,左冲右突,挡者披靡,顷刻间连出一十八掌,自成阵势,雄浑无匹的内劲径直将杀到近前的一众北桓兵士打得七零八落,一众人不知所以,从未见过这等功夫,口中连吼北桓族语,顿了半晌,又复前冲。 可即便李七襄等人皆是当世高手,十几个人面对数百北桓兵甲仍是杯水车薪,眼前汹涌而至长矛弯刀,大戟如林,打倒一人,更有三人好似无惧生死一般扑将上来,众人防线随着李七襄到来为之一振,但随着便又被北桓军的弓马长刀压了下去。 “且战且走!” 孙青岩大喝一声,双臂力道再起,连掷了数十枚铁菱而出,耳畔传来声声痛呼惨嚎,众人随即边打边退,李七襄双掌探出,左右各揽一条大槊,随即发力扭转,竟将两骑人马拽得人仰马翻,撞到身边十几个北桓兵卒,眼前攻势顿然大减。 李七襄见孙青岩手中铁菱再出,忍不住问道:“你们魔道每年打暗器要花多少钱?你们不是开铁矿的吧?” 孙青岩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我手上没剩几个了,你再多嘴,我就都扔到你身上去!” 众人护着夔陵村村民便打便撤,方才北桓军被孙青岩手中暗器打得气沮,此刻虽也呼喝连连,却再不敢贸然前冲,只是绑在夔陵村队伍中的那个佐官,仍声声叫嚷,似是在喝骂众人。 忽然间,四下里一阵腥臭气息大作,空中飞鸦乱嘶,一片黑色血液一般的重云,自大容关处缓缓腾空而起,好似天空淌血一般,迅速朝着众人翻卷而来,与他血云一同而至的,还有数道人马,为首的一骑,却是一匹看着筋瘦短毛的黄皮劣马,而其上乘坐的,正是墨止。 “给大家带了个大宝贝过来!” 徐浣尘抬眼凝望,却见那空中挣扎嘶吼的,正是浓云一般的血鸦。 第一百章 百战云骑 钦阳城中,登义楼阁。 束羽一脸得色,眉宇间却依然腾起阵阵杀意,于他而言,墨止以身犯险、以己作饵的法子,实在是愚蠢至极,此刻见这少年脸色一片灰黑,便是此刻不死,只怕也再无多少时日可活,若是此人一死,则世上只怕再无人可知无厌诀总纲的全本心诀,一想到此刻,饶是他向来出手凌厉狠毒,此刻却也不再上前半步。 墨止看他面色便已猜知他此刻所思所想,却也不急,反而盘膝坐于地上,支颐于膝,咧嘴笑道:“即便是你侠义盟和飞羽盟高手全都去拦截夔陵村村民,又有何用?你们所求的无非是我头脑中的武功法门,只是我却不知,你们又为何执意要将夔陵村也劫回关内?若是要无厌诀总纲,只需寻我一人便可。” 束羽闻言,虽是不语,但眉梢微微一抬,隐现一阵屑意,可张仙纵却沉声说道:“我既创建侠义盟,则当躬行侠义,关外既有同胞饱受魔道及北桓纠缠之苦,我们前去迎回,有何可问?” 墨止眼珠滴溜溜地转悠,好像一对灵敏轻巧的机关一般,迅速地便在张束二人面庞上扫了一通,随即笑道:“只怕二位所思所想,并非推心置腹吧?你们二人背后,莫非还有他人指挥坐镇?” 这二人听了墨止突发一语,心中均是大惊,对视一眼,各不出言,但此刻此行,莫说是墨止这般机敏之人,即便是他背后的蔺空魂都已瞧出端倪,心下暗忖:“这二人皆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张仙纵更是富甲一方的剑豪,更有何人能在背后指挥此二人行事?” 他正自思索间,墨止却又放声大笑:“阁下莫非说笑吧,我亲眼所见,你侠义盟中那五个红衣丑八怪,在夔陵村中索要黄羊肥鸡,一个不满,竟随手将村民打杀,这般行事,可称侠义?若是这般迎回同族,只怕还是要他们被北桓劫走来得自由自在吧。” 张仙纵闻听此言,却也不露什么惊讶神色,但心中却不免暗暗说道:“这少年话语虽不中听,但我招入五行遗少本是为增添声势,可这五人行止着实狠辣,如此所作所为,日后只怕必有祸患。” 束羽见张仙纵思索良久,不发一语,已觉甚是不妥,自己两人皆是江湖前辈,此刻竟被一个孩子牵制在股掌之间,成何体统,此刻虽是将两盟高手尽皆派出,可临走前已见了灭神焰起,只怕数百里之内魔道高手尽皆赶往,一旦战到一处,单凭李七襄一人着实孤掌难鸣,他摇了摇头,高声喝道:“从来近墨者黑,魔道皆是天弃地憎的妖人,与其沾染,便不得好死,又有什么好说?这夔陵村与你那乌袖镇乃是一般货色,莫说是打杀一人,即便是人人杀绝,也不为过,当夜我们一个疏漏将你错过,今日倒成了除魔路上阻隔,可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决然无错,臭小子,你此刻将心决交出,或许还得好死,若还是这般油腔滑调,嘿嘿嘿,你们二人今日,尽皆碎尸万段!” 墨止听他话语之中仍自侮辱乌袖镇众人,心头震怒,急欲起身相斗,蔺空魂一把扶住肩头,低声说道:“切切不可中了他计谋,若是此刻动起手来,他那些血鸦皆潜伏四下,猛然冲出,我们只怕难以应对。” 墨止闻听,长出一口粗气,丹田之中隐痛仍在,浑身气劲一口也调用不得,也只得强行压下心头怒意,冷笑道:“要无厌诀心法,有何不可,只不过你既然手中并无其余两卷武功招数,给了你总纲,不过是些练气行功的法门,又有何大用。” 束羽嘿嘿笑道:“谁告诉你,我们手中没有其余两卷无厌诀?” 张仙纵一听,脸色骤变,猛然喝道:“束羽,胡说什么!” 束羽笑道:“告诉他又有何惧?他二人今日莫非还逃得出去?” 说罢,他口中“咕咕”发出几声低鸣,四下里瞬间响起一阵血鸦嘶吼之声,墨止与蔺空魂对望一眼,二人虽相识日短,可惺惺相惜,做事所为十分投契,此刻不过一个眼神,二人已明了所思所想,猛然间蔺空魂臂上猛提,墨止如同一件行李一般被他扔飞窗外,随即双拳猛然发力,轰击地面,拳罡所到之处,桌椅横飞,木屑四溅,饶是束羽和张仙纵这般身手,面对这震天拳罡,亦是不敢硬撼其势,各自飞身跃开。 “马兄!” 墨止身在半空,张口大喝,登义楼下,一黄一红两道身影迅捷飞驰而至,正是二人坐骑,墨止空中吸气自鼓,使了一招无厌诀中所载的“踏云弄风”的功夫,却见身躯虽是急速下坠,可他吞吐内劲之间,竟凭空凝滞顷刻,再下落时,力道已然大减,便如同凌空御风一般,虽只一瞬之间,但跨在黄皮瘦马背上,却比从数十丈高楼直接跃下,要轻上太多,而那瘦马驮上墨止,吃重一声嘶鸣,却也四蹄不弯,反而扬蹄人立,甚是雄健。 而蔺空魂双拳挥出,返身亦从高楼跃下,他一见墨止已安全上马,心中也踏实安稳,他功力大成已有多年,虽并不得无厌诀上精妙功夫相佐,但凭着一身横练硬功,也自得其法,使了一招“壁虎游墙功”的下坠法门,借着高楼屋瓦减缓势头,最终一掌重重轰在登义楼牌匾之上,既是减缓下坠之势,亦是有意为止,却见那一块檀木大匾承受不住他猛烈掌力,竟是被他打出一个偌大深刻的掌印,正正拍在那“义”字之上。 二人纵马狂奔,朝着城门便跑,身后已然传来束羽气急败坏的呼喊声:“那小子方才用的功夫,必定是无厌诀是记载,否则......” 听着束羽恼怒呼喝越发远去,墨止苦笑一声,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当初,我的故乡,便是被飞羽盟以血鸦袭击,落了个阖镇灭绝的下场,如今换到夔陵村头上,我却不愿再有旁人因此罹难。” 蔺空魂问道:“可却为何要如此行险?若是我未到此地,你又要如何脱身?” 墨止面色上,闪过一丝惨淡,说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从没打算活着走脱......” 蔺空魂听罢,还以为他不知遇上何事阻碍,心思灰暗,才口出将死之言,哪里料到,墨止早从徐浣尘与黄震亨所说中听得自己伤势,便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打定了心意,以肉身投馁虎,已是死无可惧之意。 墨止摇了摇头,总也不愿去想自己行将就死之事,转而问道:“不过,蔺大哥,你是如何来到此地?侯长明为何没有与你一同前来?”蔺空魂笑了笑,说道:“那汉子脾气粗糙,伤好之后,便自行离去了,至于我嘛,我是瞧见了大漠中青辰星使燃放的灭神焰,想到必有大事发生,可此刻见你被张仙纵带回城中,如此近的纠葛,我料想必有联系,故而先来寻你。” “啊!”墨止这才想起,此前大漠中,燃起的那一束硕大焰火,“灭神焰?很厉害么?” 蔺空魂讶道:“你与青辰星使不是早有相识,他竟不曾与你提及过么?灭神焰乃是我圣教门下,最具权威号令的集合信火,见火如见教主亲临,青辰星使即便位高权重,随身也不过只有一颗,他既然点起号令,百里之内,圣教高手,无不凛遵前往,即便是我也需遵从。” 墨止点了点头,笑道:“没想到青岩叔这么厉害啊......” 二人正谈笑间,跃马已出城关,眼前便是一片茫茫大漠,猛然间,身后一阵腥风吹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血鸦嘶吼声,想必是束羽张仙纵已追了上来,墨止回头凝望,果然见血鸦浓云已从身后钦阳城中飞腾而起,径直朝着二人追赶而来。 “马兄,咱们快跑!” 二人马力极快,行不多时,便冲出大容关,闪电般疾驰数十里,却见眼前一片黄沙飞扬,正是孙青岩带着魔道众高手与北桓军马战得正酣,蔺空魂昂首探望四周,说道:“此地临近武阳川地界,想来这村子众人要往云州投奔,如此甚好,只是身后这些血鸦,甚是棘手。” 墨止猛然纵马窜出,徐浣尘等人俱是一惊,见他身入险境此刻却又无事而归,心中稍感欣慰,可随即见他脸色憔悴,一派衰败,又不免再生担忧。 墨止高喝一声,飞身跃入夔陵村队伍之中,朝着那被捆绑着的北桓佐官一把便抓了过去,那人口中正自喝骂不休,哪里料到眼前黑影一闪,墨止已来到身前,在衣领上猛地一抓,便被提在手中,他在军中乃是北桓部族阿鲁台部的红人军佐,职分不高,但颇得宠信,北桓兵马此来,便是为带回此人,如今见这人被墨止一把拎在手中,不由得各自停了刀兵,口中古古怪怪地叫嚷着,其意大概便是要墨止放下手中人质。 墨止朝着蔺空魂叫道:“老汤新药,甚是合用!” 蔺空魂听他所说,再看两边阵仗,当即领悟他便是要故技重施,以这佐官为引,让北桓与侠义盟战在一处,如此夔陵村便可借机同行,当即点头回应。 墨止目光一横,却见那血鸦先头数十只,此刻已飞抵上空,正嘶吼俯冲而下,另一旁,束羽策马奔驰,来得亦是甚快,已跃马到了十步以里,墨止朝着那北桓佐官咧嘴一乐,说道:“对不住!”抬手便将他朝着束羽一把甩了过去。 他这一甩强行催谷运功,霎时间三家玄功一齐作用,北桓佐官又如何把持?当即被他一把直如流星般甩了出去,在风中嗖嗖直响,束羽却见那一团黑影朝着自己面门就冲了过来,更不犹豫,双爪劲力足运,猛然间便朝着那团黑影正当中轰了去,触手之间,只觉得掌源一阵酸麻,不由得暗自惊叹墨止内劲竟是这般强横。 可虽是如此,墨止内劲尚不足以将他压制,随着他双爪齐拍,只听一听断骨碎筋之声爆体传来,那北桓佐官体内两股力道一同碰撞,霎时间一声惨嚎,身躯竟被打了个倒折反弯,浑身骨骼碎裂大半,登时便死于非命。 墨止一见,朝着蔺空魂一竖拇指,蔺空魂策马来到北桓军阵之前,操着北桓族语便喝道:“孛而诺哈,忒特那函,坦其奥散!” 他这叽里咕噜的话语一喊,中气十足,霎时间众人听得尽皆停手,不明所以,吴丧叫道:“蔺老鬼,你鬼叫些什么,莫非你和鞑子攀完亲戚,他们还能帮咱们不成。” 然而北桓听罢他口中话语,各自抬眼瞭望,果然瞧见束羽一把将那佐官尸体随手一甩,扔到大漠之中,不由得心中生出恼怒。 从来北桓人草原里来,大漠里去,信奉草原萨满教义,极是在意身死之后,尸体处置,总认为北桓人死后得见草原神灵,大漠英魄,若要升入仙界,则务须尸身完好以待,见到束羽爪毙佐官,将其打得浑身扭曲弯折,已是不敬,又将之抛尸荒野,各自大怒拔刀,反而弃了孙青岩等人,径直朝着束羽猛冲过去。 “好家伙,蔺老鬼你喊的什么,还真成了亲戚了!”吴丧见状,不由得大喜过望。 束羽和张仙纵带着数十名麻衣门客一同出关追击,此刻猛然间却见北桓人舍了魔道战局,反朝着自己冲杀过来,均感大惊,束羽口中高呼一声,漫天血鸦登时飞扑而下,朝着北桓军阵便发起冲击,然而北桓人自幼便是马上生长,个个弓马娴熟,此刻见这漫天飞鸦,竟全无惧色,反列成阵型,取下马弓,一齐放箭回击,此刻北桓军马早已增至四五百人,霎时间飞箭如蝗,望天齐发,血鸦虽生得凶恶,但面对北桓强弓硬弩所成箭阵,却也一时间被射住进势,空中掉落血鸦尸体倒也似乌云坠地。 黄震亨见状,心中大喜,正待出言感念墨止恩德,却猛然瞥见墨止脸色,心中一沉,来到身边,将他左腕扯过,一把搭在脉上,脸色登时大变,喝道:“不让你运功,你为何不听!” 墨止望着他,笑了笑说道:“黄先生,我自知我时日无多,以我将死残躯,换得小黄连自幼有人抚育,岂不甚好。” 黄震亨怪眼直翻,望着眼前少年,半晌,他话语如雷,沉声说道:“你要死,老夫却又不想让你死了,你且放心,老夫拼尽一生医道,也将你救回来!” 墨止惨淡一笑,说道:“黄先生,此刻你还是先带着村民快快前行,我今日是生是死,皆无足轻重,眼前百十口人命为大,轻重缓急,莫要颠倒。” 黄震亨犹豫片刻,也只得点头称是,翻身上马,催促着众人前行,此前边战边走,距离武阳川已不过咫尺,身后一片修罗场中,此刻已杀得血如井喷,飞箭如雨,血鸦如云,侠义盟与北桓军马此刻战作一团,死伤惨烈已极。 墨止纵马前奔,忽然间,肩头一阵剧痛,转头所望,竟是一只枯黄色手爪,指甲皆已深深陷入肉中,顷刻间左肩血流如注,一阵钻心剧痛袭来,耳边传来一声尖利话语:“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孟展在此,你我好好叙旧!” 原来孟展此前竟藏身行伍之间,亦追到大漠之中,只不过他双腿断折,此刻驾着一把偌大圈椅,运转灵便,此刻看准时机,纵跃在前,径直将墨止再度从马上拽了下来。 蔺空魂与孙青岩见了,一齐大惊怒吼,纵跃飞驰而来,便要相救,然而此刻另有一道紫色身影悄然而至,挡在二人身前,一把铁扇忽开忽合,正是莫西东,此人冷哼一声,在铁扇扇柄之上猛地一拍,一颗毒钉破空射出,蔺空魂知他暗器厉害,连忙闪身避过,回身拳风横扫,与他战在一处。 而孙青岩身法巧跃,纵身将毒钉踏在足下,借力前扑,便要相帮,然而此刻风声再起,只见五道红色身影拦在眼前,竟是五行遗少再至,只见此五人各自带伤,可兵刃齐出,仍是气力不弱,孙青岩怒吼一声,铁菱连点众人面门,五人身躯闭合闪转,显然经过领悟五行融通之理后,配合更是圆转如意,孙青岩这五枚铁菱扑了个空,深深嵌入沙中。 “凶星青辰,我们兄弟五个再来与你赌斗一番如何!”柳无逢笑着飞身挥棒,五人再度将孙青岩围了个严严实实。 “我没空与你们周旋,快快闪开!” 孙青岩大怒出口,探掌便劈,他此番出掌已是全力而发,掌间力道足有碎石之能,所打的便是此刻阵心之中的奎无定,然而此刻五行遗少得了阵法妙诣,阵势运转大为灵活,只见奎无定全不与孙青岩硬拼力道,反而撤身后退,换做柳无逢当做阵心,乌木短棒挥舞残影四散,与众人合力抵住孙青岩掌下力道,孙青岩饶是功力更深,可此刻五人成阵,混若一体,一时之间,却也破阵不得。 墨止人被摔在马下,体内一阵剧痛难忍,此刻他每次运功,浑身便恍若要爆炸一般,再加上肩上伤势,他已是痛得双眼金星直冒,头上冷汗涔涔,孟展怪笑一声,欺身而来,猛然间却听一声清啸,银光闪到之处,徐浣尘再度跃到身侧,长剑一摆,连刺三剑。 徐浣尘功力远较墨止扎实沉稳,孟展如今双腿残废,功夫已然大退,徐浣尘各路剑法一齐施用,时而凝光剑法分进合击,时而霜竹剑法轻掠回引,时而无风剑法守若磐石,时而少阳剑势中突直进,多年来所修所见之精要,此刻一一施展,但见剑花连舞,如结冰雪,玉轮横空,冰雷倒引,剑势似缓实急,无处不至,孟展连挡数爪,不由得惊声叫道:“哪里来的小杂种,多管闲事,快快滚开!” 他口中一声怪叫,空中顿时飞下十数只血鸦,将徐浣尘围在核心,血鸦飞腾甚速,更兼乃是天下有名的邪种异物,振翅扑击,灵便远胜孟展,徐浣尘虽怒吼连连,可此刻却也再冲不出包围。 墨止忍着浑身剧痛,从地上爬将起来,吐出一口淤血,狠狠笑道:“好一个矮胖子,我没去找你,你倒先来找我,本来我想着,杀不得你,人生大憾,今日你自投罗网,倒是圆了我生平一桩心病。” 孟展仰头哈哈怪笑:“你且看看你这脸色,已是将死之人,又如何敌得过我,早早与你那爹娘会面,下了幽冥炼狱,也算一家团聚!” 说罢,双爪齐探,朝着墨止胸口便爪来,墨止将腰间断剑拔出鞘来,飞身挺剑而上,但见爪剑相交之际,墨止身躯一矮,剑身摇晃,竟不与他硬拼,反而剑势游走,倒弹孟展胸口而去,孟展见这一路剑势此前从所未见,连忙回爪格挡,然而墨止手腕劲力一动,一招“天罗群星”顺势而出,这一招乃是沈沐川早些时日所教剑法,妙诣所在,便是剑法网罗星辰百态,剑招繁而不乱,各自精彩纷呈,也是墨止练得最为纯熟一招,当即剑挽银花,星星点点地便朝着孟展前胸扫去。 “那个娃子,剑法好胜精妙!”吴丧远远瞧着,墨止手中断剑霎时间恍若化作无数银练白蟒,闪烁不定,纷繁剑招自取有进无退之路,看似罗列百态,但却始终不脱一剑掌控,千招万招都只扫向孟展胸前三十六处大穴而去。 徐浣尘透过鸦群相望,只见墨止这一招剑法,自己从所未见,却又蕴含无尽后手变幻,虚实之间,难以猜测,只心念一动,便已猜出,这必定是沈沐川所创的独门剑术。 孟展眼前一阵缭乱,只觉眼前剑法,乃是前所未见之奥妙玄奇,挡得先手,后手再进数剑,拦下左手,右边却又不对,霍然之间,胸口便被划开数道伤口,鲜血淋漓,惊怒交加之下,猛然间感觉墨止剑法虽精妙无方,可力道之上却是一片虚浮,竟似全无内劲一般,再看墨止脸色,愈发灰黑,当即了然于胸,怪叫一声,横爪搬开进击长剑,爪上猛然内劲一吐,劲力顺着剑身,反噬墨止体内,霎时间墨止体内如遭雷击火焚一般,惨呼一声仰面栽倒。 魔道众人见了墨止本占着上风,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倒栽而去,口中鲜血井喷,各自惊呼着纵跃而至,可此刻束羽及张仙纵也已来到战局之中,这二人功力之高,远非旁人可比,却见两道身影轻飘飘地拦在众人身前,魔道十几个高手一齐出手,竟一时也战不得这二人之力,长庚软剑铮铮锐响,飞爪炼血毫不容情,这二人一左一右冲入魔道阵中,左旋一剑,右施一爪,威势赫赫,竟还占了上风。 “如今还有谁能来救你?”孟展话语如冰,驾着圈椅前跃而来,椅腿朝着墨止胸前便沉沉压去。 “嗖!” 却见一支飞羽长箭自东南方破袭而至,正中孟展左臂,那羽箭来得力道甚大,孟展连人带椅竟被这一箭待得反而倒退摔回,横在黄沙之上,孟展左臂被羽箭贯穿,钉在椅背之上,疼痛无比,可眼前这支羽箭却又是何人所发? 众人眼光望去,却见武阳川方向,冲出一彪白色军阵,恍惚之间,一面军旗迎风傲立,上书一个偌大“萧”字,再观那一队军容,甚是严整,飞驰若风,为首一人,却是个女将,正是那夜与墨止等人同斗北桓骑兵的那个少女,只是当时她身着寻常服饰,此刻换做一身银袍白甲,骑乘一匹如雪宝驹,眉若含霜,眼凝冰雪,手中雕弓满引,“嗖嗖”又是数箭射了出去,而这两箭所取的,正是徐浣尘周身血鸦。 而她身后军阵,各自骑着一匹白马,蹄声如雷,迅捷如风雪,喝令似洪钟,各持长枪雕弓,顷刻间来到众人之前,一字排开,恍若一面冰雪城墙一般。 “是云骑义从!” 那少女将军勒马横枪,巾帼飒爽,丹唇微启,可却话语如雷:“云州萧暮雨,特来接我大魏同族入关!” 第一百零一张 入关 云旗卷海雪,金戟罗江烟。 当年箫肃戎接手西北军务时,边防已是疏漏多年,北桓作乱,盗匪逞凶,百姓流离,人心涣散,早已积重难返。 而如今,得以重建雄关,广筑良田,建起幽云防线,威震漠北,靠的便是箫肃戎手下一支名唤“云骑义从”的军队,这支部队自当年萧家接手西北军务时便已开始筹划组建,原本组建之时,云州城早已钱帛微毫,莫说是建立起一支精勇悍军,即便是戍边军队的军饷都已拖欠月余,军心已甚是不稳。 箫肃戎上任未及数日,北桓左贤王部便引军五万,南下劫关,对于当时西北军而言,可谓轰天大祸,若是换做之前数任西北军防将领,也只得闭关不出,任由北桓劫掠一番,自行离去。 可箫肃戎当年脾气何等火爆,登时便在戍边军中择取一支精干兵勇,聚三千白马,出关迎敌。 从来大魏边关对上北桓骑兵,向来只有坚壁清野的份,何曾主动出击,箫肃戎率军出迎,可谓势如破竹,大出北桓君臣意料,当时箫肃戎引军出关,逢敌便杀,三千白马骑兵竟在大漠之中纵横驰骋,追着五万北桓兵甲砍杀,只三日间,便折了左贤王部五千勇士,连北桓当时的左贤王皆在箫肃戎枪下丢了性命,箫肃戎在大漠间杀得兴起,引军便朝西急进,左贤王部失了主帅,早已军心气沮,朝着领地便一路逃遁。 可箫肃戎哪里肯让,率军径直冲入了北桓左贤王所属疆土,与左贤王麾下主力决战大漠之间,这一战萧家军仍是三千白马骑兵,可左贤王虽死,但麾下兵马,却不下五六万人,这一战相差何等悬殊,可箫肃戎借着军威之盛,竟也毫不理会,三千白马蹄声径直穿堂而过,视北桓兵将于无物,刀穿平甲,枪挑连营,一战再斩七千人首级,打得左贤王部族连夜逃遁漠北而去,箫肃戎得此大胜,缴获牛羊无数,又在大漠间盘桓数日,方才回军。 自此,箫肃戎威名震慑大漠草原,更是扬威天下,而随他征战的这三千白马骑兵,也由此声名大振,箫肃戎回关之后,整顿兵马,革除老弱残兵,遴选精壮甲士,加以训练,遂整军成阵,名之曰“云骑义从”,至今为止,云骑义从已成了西北边关一支精锐劲旅,北桓人随后数次犯边,皆被箫肃戎率军打退,萧家军声望之隆,至此达到顶峰。 此刻却见道道军旗迎风招展,虽立于大漠之中,亦同风雪席卷而至,只见百骑兵马一字横列,银甲曜日,白马嘶风,立在众人之前,恍若天兵一般。 萧暮雨长枪一横,面若寒霜,一对凤目凛然生威,口中一声娇喝,却带着一股沙场沉浸出来的独有果决:“今日我奉父帅军令,到此接夔陵村同族入关,有哪个阻拦,还请上前一步。” 她话语虽短,可句句铿锵,掷地有声,直在这大漠风沙间缥缈巡回,更无一人听不真切,原本悍斗一团的众人,此刻竟也各自立在原地,任是什么北桓兵马、魔道星使、侠义盟主,尽皆暂行束手。 萧暮雨冷眸横睨许久,沉声说道:“黄先生,还请带着乡亲们速速入卢龙关,我在此为你们殿后。” 黄震亨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夔陵村一众村民各自匆匆前行,暗中拉了墨止袍袖一把,怪眼一斜,示意墨止随他入关速行。 墨止如何不知他的好意,可他此刻望了望不远处负伤椅上的孟展,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谢黄先生好意,可我双亲血仇俱在此地,我若是离去,只恐今生再报不得仇了,如此,九泉之下,我愧见乌袖镇阖镇老幼。” 黄震亨被他气得怪眼一白,低喝道:“小小少年,时日还长的很,老夫既然说了不要你死,你便轻易地死不了,待得伤势痊愈,再行报仇,又有何不可了?” 墨止轻笑一声,说道:“黄先生莫非是看我岁数小,到此哄骗我么?那日我的伤势,你已说清,我身体如何,我自己最是清楚,我自入钦阳城后,运功不下三次,已是无可救药,此刻余生只剩一愿,便是拼尽全力,家仇能报得一分便是一分,还望先生允准。” 黄震亨叹了一口气,其实他方才虽只略略把脉,以他医道之深,又如何不知,此刻墨止体内三家内劲纠缠直摧气脉,自己此前虽使药方除了他体内冰火之气,可却下了一味奇毒,若是贸然运功,则毒入三才大穴,此刻墨止体内毒性早已被内劲催动,渐生犀利,侵入血脉之间,他虽可使药理,暂缓毒性侵袭,却实是再无法尽除,当下也只得叹了一口气,喟然叹道:“老夫当时小心眼,不知你年纪轻轻,竟是这般义烈,是我罔顾世间尚有侠义之辈了,实在是对你不住,你体内三股内劲纠缠,加上我这味毒药,我实是难解,可天下能人异士甚多,暂避死祸,再觅良机,或有转圜。” 墨止惨然一笑,说道:“先生,墨止虽不过十几岁,但我已饱览人性善恶,我这一生,豪侠有之,卑劣小人亦有之,我也并非什么侠义之辈,只不过不愿再见孩子如我一般,失了父母陪伴,先生若念我微末德行,日后好好陪伴小黄连便好,墨止感怀不尽。” 黄震亨长叹一声,心中既愧且叹,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更无颜直视墨止双眸,但此刻临别之际,却生出无尽相惜之情,此刻夔陵村全村皆已度过云骑义从防线之后,黄震亨摇了摇头,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墨止笑道:“先生不必如此,墨止所求,也只得想到此处了,今生相逢,甚是感念,来生若是再见,还望先生好好给我医治一回。” 黄震亨苦笑了一声,叹道:“我号称半边阎罗,旁人叫我穷谷庸医,一生使毒药害了不知多少性命,也救了许多条性命,自问从不曾有一条性命是我真心想救的,可今日老夫死心塌地想要将你救回来,却医道难及,唉......” “黄先生。”萧暮雨说道,“贵村皆已安全,此地纷乱,我们须得及早离去。” 墨止望了望萧暮雨,嬉皮笑脸地说道:“怎的,将军大人不认识我们了?” 萧暮雨虽是少女朝华,但多年来边关铁血厮杀,少女心性早已磨平,此刻见墨止走来,细细观瞧,这才看清,当夜与自己一同并肩抗敌的少年,今日竟憔悴至此,不免也心中一软,说道:“自然识得,你也算抗敌有功,快快入关去吧。”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我嘛,任意妄为惯了,入关我倒待不踏实,可随我一道的那些好友亲朋,还望将军一并引入关中。” 萧暮雨闻言,抬眼望去,只见孙青岩等人此刻尚与北环军阵对峙,方才舍命拼搏,也全都看在眼中,当即应道:“无妨,既是大魏同族,我便不可疏漏一人。” 当即军旗一挥,兵马让开一条通路,孙青岩等人何等机敏,当即运起轻功,各自飞身来到云骑义从防线之畔,北桓兵马本与侠义盟激战,见孙青岩等人撤走,虽心有不甘,却慑于萧家军之威势,也不敢过多逼近,只是凝眉怒目,将那佐官尸身收了,整军而回。 “少东家,我们先行入关吧,此地尚有侠义盟高手环伺,实不安全。” 孙青岩站在墨止身畔,眼见当初那个银袍烈马呼啸往来的少东家,此刻面色憔悴泛黑,心中哀痛难宣,眼中几乎淌下泪来,可墨止却摇头说道:“青岩叔,止儿还有一事相求。” 孙青岩道:“莫说是一事,千事万事我也应你。” 墨止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孟展,说道:“青岩叔,我要与他最后一战,他虽只是乌袖镇血案的一把屠刀,沐川叔也曾说过,此事背后仍有蹊跷,可我时间不够了,我所求之事,便是望你要替我查清这一切事由究竟如何,何人在背后下此毒手,我便是成了幽魂一束,也知道找谁索命去了。” 孙青岩闻言,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当初那个桀骜难驯的少东家,到了这一日,竟也是这般言辞垂危,他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可作为乌袖镇血案的亲历者,他又如何出口,劝说墨止放任仇敌于不顾? “少东家......你的身体......” 墨止抬头,双眉斜挑,露出一丝狡黠笑意,说道:“什么身体,脸上的颜色是我拿泥土抹的,方才黄先生替我把过脉啦,说我身体还有的治,待我手刃那矮胖子,我便回到卢龙关,咱们一同寻思寻思,该如何治好我这身子。” 孙青岩对他所言,可谓是半个字都不信,一旁的徐浣尘亦说道:“师弟,我带你回宗门,宗门之中灵药甚多,我不信没有一味能治你伤势的,若是宗门没有,我亲自再下山替你寻觅。” 墨止皱着眉看了看徐浣尘的面庞,却见眼前这位师兄,仍是下山之时那般俊朗丰神,可左看右看,都只觉颇有不同,于是笑道:“你这个冷脸子,我还是喜欢你之前桀骜不驯不通人情的样子,你忽然这么有人情味儿,再回宗门,只怕三云老道都要认不出啦!” 徐浣尘被他说得一阵莞尔,便道:“师尊道号,岂可直言叫喊?” 墨止哈哈大笑,说道:“这才对嘛,我如今这般模样,回去了也是给长老们添恶心,宗门长老医道再高明,还能有黄震亨高明吗?你若是他日回了宗门,见了我师傅师兄,记得替我言说一声,墨止为人放诞难驯,忍不住道门清寂,自行四处游历去了,日后也不必挂怀。” 随即,他甩袖绝踞,大步朝着侠义盟众人走去,孙青岩等人见状大惊,各自上前阻拦,可此刻萧暮雨却是一声令下,军马回拢,层层叠叠地将众人隔绝开来,霎时间铁朔成林,众人便是轻功再高,卷入军阵之中,便也再难得出。 墨止大步走到侠义盟众人之前,抬手一指孟展,喝道:“叫这个死胖子最后与我打上一场!” 第一百零二章 战起 军旗翻卷,雄关纠纠,随着大军隆隆踏行,卢龙关关隘城门随之轰然紧闭,这座新近搭建好的边关重镇,此刻就像是一个年轻的神祇,屹立在大魏西境边防,书写着自己崭新的传奇。 卢龙关后,便是当今西北第一坚城——武阳城。 萧暮雨整军下马,却不卸甲,径直便走上城头,检查军事防务,多年来目睹边关铁血厮杀,早已给了她敏锐的嗅觉,适才北桓兵马来往甚速,只怕仍有重病陈列近前,一股不安隐隐地在她心中升腾。 而此刻,却见一个白袍少年,冷着面庞,紧追着跟上了城头,正是徐浣尘。 萧暮雨冷眸斜睨,低声说道:“这个小道士不可让他近前。” 徐浣尘虽隔着甚远,可耳聪目明,早听了个清楚,当即喊道:“为何不让我说话?我师弟此刻仍在关外,你曾说过,大魏同族,皆不可抛弃,莫非他便不算大魏子民了么?” 萧暮雨面露厌色,银袍一扬,大步走上近前,玉面低垂,二人几乎鼻尖相对,沉声说道:“你那师弟,自己说了不愿入关,要去做什么江湖仇杀之事,从来性命天付,自己珍惜,我才救得,他自寻死路,我又为何要为他耽搁时机?须知大军一至,北桓兵马亦随时杀到,介时为他一人,伤及数百上千,可值得么?” 徐浣尘多年清修,莫说是此刻与她如此近距离接触,便是霜竹峰中女性弟子,他亦极少往来,此刻只见萧暮雨秀眉微蹙,口角生嗔,不禁脸色一红,倒退了一步,憋了许久,方才说道:“可我师弟,为了这百十口村民,以身犯险,进钦阳城拖住张仙纵与束羽二人,使得阖村老幼,得以安全撤离,此次撤退可成,实是仰赖于他。” 萧暮雨听罢,一对眼眸微微转了转,虽仍是一脸冷漠,但凤目闪动,极是灵巧,随即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可只听你一面之词,他武功不过如此,要以他一人牵制张仙纵等人,谈何容易?” 徐浣尘脸色一沉,说道:“我们皆是方外之人,何必在乎这些蜗名角利?你若是不愿派兵搜寻,你且打开关隘,放我一人出关探寻即可!” “好哇,说得好!” 徐浣尘被这在耳边突如其来炸响的喊叫声吓了一跳,却见一张尖瘦猴脸正在自己身后,正是吴丧,徐浣尘连退三步,正要怒斥,却见吴丧哈哈笑道:“这小子好,和御玄宗那些老道一比,好歹像个人了,倒也真是有情有义,喂喂喂小姑娘,他所说的都是实情,若是那个叫墨止的小子不曾牵制张仙纵和那个束羽,那两个人的功力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几个人可着实抵挡不住,到时候你再来接人,可就是几百具尸体啦。” 他这话语一出,身后顿时传来声声附和,竟是那十数位魔道高手一同跟了上来,孙青岩走在最前,拱手说道:“萧少帅,我们所说,皆是实情,还望少帅施恩开关,我们定要将止儿寻回来。” 萧暮雨见众人神色坚定,仍是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方才北桓兵马转瞬增兵数倍,只怕尚有大军驻扎附近,若我贸然开关,一旦北桓趁势发起进攻,则事态难以挽回,各位所说,若是实情,暮雨十分钦佩,可禀告父帅,上书朝廷,昭告天下这位墨止少侠事迹,但开关之事,还望各位海涵,在下要为这关内十几万百姓负责。” 她话语虽仍寒若冰雪,但语气已十分诚挚,众人听了,竟也想不出丝毫理由反驳,即便是脾气最是暴烈的吴丧,此刻也搔了搔头,说道:“小姑娘......说得也不无道理,关内还有老百姓呢......可那个墨止兄弟......” “我去找。” 孙青岩、蔺空魂与徐浣尘三人一同说道。 徐浣尘长叹一声,说道:“在下乃是御玄宗弟子,自幼所学......便是正魔不相容,但如今情势危殆,师弟身处关外,强敌环伺,各位虽是魔道中人,可义气干云,令我刮目相看,我们此刻便出关寻找,只我三人出关,想必不必大开城关了吧?” 众人目光齐望萧暮雨,却见少女也是微微叹气,说道:“只二人出关,只需取绳索自城头放下即可,但如今关外凶恶,一旦出关,只怕找不回墨止,连你们二人都难以全身而退。” 徐浣尘点了点头,目光中一片坚定,孙青岩亦是一步上前,毫无退意。 便是此刻,忽听得城外三声号角吹响,低沉轰隆,每一声都直震心脉,萧暮雨听罢,瞳孔中闪出几分惊讶神色:“这是北桓的号角声!” 众人此刻听得关外蹄声杂沓,犹如电掣雷轰,众人一同登上楼头,却见东北方向,开来一支黑压压的军队,为首一支九旄王旗,黑底银勾,画着一只傲立风中的苍狼,仰天嚎叫,萧暮雨说道:“黑风银狼旗,这是北桓右贤王部族到了。” 徐浣尘却见这北桓军阵比之此前漠中对阵的数百兵勇,又有不同,此刻黑甲铁鳞,盈盈夺目,长槊弯刀,森森寒芒,北桓军阵虽尚不及城关,却远远瞧着几如黑云带星,正隆隆进逼而来。 “这下好了,你们几个人都出不得关了。” 萧暮雨淡淡说道,返身便高喝一声:“敌袭预警!” 霎时间城头军旗林立,铁弓待引,各类滚木礌石预备一全,城头之上守军亦成阵列,变阵之快,实是顷刻间,众人皆曾听闻云州萧家军战力惊人,曾七日之内连挡北桓数百次攻城,今日一见,果然阵容齐整,有若神兵。 徐浣尘正自着急,忽然感到一只手掌摁在肩头,转头却见是孙青岩,此刻孙青岩笑容十分温暖,说道:“边关示警,此乃大事,少东家当初舍身往死,便是要我们护着夔陵村众人来到关内,若是他此刻在这里,也必会希望我们先解边境之危。” 徐浣尘点了点头,说道:“你不像魔道中人。” 孙青岩笑道:“你也不像那些正道那些老顽固。” “北桓天族,右卫贤王到此,拜会箫肃戎将军!” 却见城下驾来一骑人马,却是北桓传令兵卒,此人中原话语说得十分熟稔,竟丝毫听不出北桓胡语之音。 萧暮雨冷冷一笑,目光横撇,那夜同战北桓骑兵的粗莽汉子,此刻早已站在身畔,开口便喝道:“我家将军军务甚繁,岂是尔等说见便见?尔等引军至此,已犯我大魏边界,若不速速退去,箭矢及身,悔之晚矣!” 此人功力深湛,尤其外功甚是强横,这一番怒吼,沉沉闷响,自城头远远波及而去,连北桓军阵,都听得十分清晰。 那使者听了,手中红旗一翻,北桓军阵似是得了号令,步声如雷,马蹄杂沓,却是向着城关步步走来。 萧暮雨冷声说道:“霍山叔叔,白奴鞑子有意挑衅,待得进了弓弩射程,便即发射!” 那一旁的汉子,名字便是霍山,乃是云州军中先锋将官,此人性子粗豪正直,一身力道足有扛鼎之能,领军作战勇猛无匹,早年间带着数十骑人马于关外巡视,却不想遇到北桓千余兵勇,他竟挥棒径直将北桓数名百夫长打得头颅碎裂,脑浆迸地,千余兵勇登时被他一身怪力震慑,竟反被这几十骑兵追杀百里之遥,他从来见了北桓人便有心打杀,此刻见了这般雄壮的军阵,竟无稍却之心,一声喝令,城头铁弓满引,连弩待发,森然气息昭然若揭。 却见那北桓军阵之中,猛然间冲出一骑人马,那人所骑之马匹,威武雄壮,即便是四蹄着地,尚有一人之高,通体纯黑,只有面庞上生着白色毛发,却如鬼脸一般,那人腰间悬挂一长一短两柄横刀,一身兽面铁甲,却不着头盔,曲发及肩,虽看不清面容,但人高马大,雄健强横,单是这般风华,已是胜过身后全军大阵。 萧暮雨一指那人,说道:“便先将此人射倒!” 霍山大笑一声,取过腰间铁弓,此弓力沉八百石,乃是转为他这般怪力所铸,一箭既发,便是坚石铁盾,亦可洞穿,却见他此刻弓若满月,“噔”地一声飒然风动,一支长箭即破空射了去,他箭法何等神勇,那支箭空中连响爆裂之声,旋风一般朝着那人面门射去。 而那人却似浑然不惧,在马侧摘下雕弓,同引弓箭,抬臂便射,却见两支长箭各自飞扑,在空中箭尖相对,发出一声刺耳锐鸣,随即霍山所射之箭,竟被直接射作两截,而那支弓箭势头竟不稍止,反射上城头,将一面军旗射断,随着云州军军旗落下,北桓军阵发出一声声憾天喝彩。 “这鞑子好强的力道!” 霍山大惊失色,论及力道之强,多年来他自问从不输于何人,可眼前此人,却是策马缓缓来到关前,众人这才得见,此人一脸神完气足,一对环眼赫赫生威,眼中似带刀兵,萧暮雨侧目观瞧,低声说道:“此人莫非是北桓战神,平沙厉甲宇文玦......” 第一百零三章 战神 自大魏疆域西北之外,便是茫茫大漠,跃过这浩荡漠北,便至一片悠然草原,北桓部族,便是兴盛于斯。 北桓部族饮马极北荒原,纵横不下万里,亦曾建立起广阔疆域之帝国,然而碍于地处偏僻,除却牛羊再无长物,始终难成气候。 数百年间,各个部族相互攻伐,渐成数股势力,虽表面上仍统一效忠北桓汗王,但实则早已分地而处,各自壮大,势力小些的部族,早早便被其他部族吞并,多年下来,数得上的势力,也不过是汗王本部、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这五大部族,尚与大魏边军有一战之力。 若再论及这五股势力之中,当属左贤王部族,疆域最是辽阔,兵马最是悍勇,当初劫掠边关,主力部队便是左贤王部族一马当先,往往所得亦是最丰,然而自箫肃戎上任之后,整顿兵戈粮草,重建关隘,左贤王部屡次派兵攻袭,却反落得大败亏输,十数年间折了多位贤王,左贤王部族亦是由此,遁入沉寂。 而趁着左贤王部族沉寂修养,北桓右贤王部却是近些年来迅速壮大,可右贤王本人极好酒色,从不关注整军之事,然数年间,该部族仍成长为北桓军中第一大势力,靠的便是他身边的这位北桓战神宇文玦。 宇文玦如今声名赫赫,人称北桓战神,平沙厉甲,但却极少再有人提及,他乃是北桓汗王的私生子,北桓虽是游牧民族,从来王爷将军妻妾众多,自也不避讳男女之事,易妻换妾常所有之,可宇文玦却非汗王王妃之子,此人却传闻是北桓汗王与一奴隶所生,故而视为部族之耻,多年来弃养在右贤王部族之中。 可偏就是这位痴迷酒色的右贤王,对宇文玦却甚是喜欢,广搜部族之中精悍勇士教导其搏杀之术,宇文玦年不过二十五岁时,便已单独执掌一军,成了统兵将领,而此人常年目睹左贤王部屡屡打败于云州萧家军之手,好勇斗狠之心大起,便一直急欲率军攻伐卢龙关,从而可与萧家军一较高下,毕竟当时右贤王部在他率领之下,早已将右谷蠡王所部尽皆吞并,连同周遭几十个小部族皆一同吞入囊中,可谓纵横漠北,已无敌手。 此番他策马来到关前,所见这座卢龙雄关之威严雄沉,远非此前那些小部族的城郭可比,实有天渊之别,他撂下雕弓,一指城头,高喝道:“萧家将军可在?” 这一声霹雳战吼,传入城头,好似野兽咆哮一般震慑人心,孙青岩等人虽是江湖高手,早见惯生死,萧暮雨等人亦是边关骁将,各自听得心旌一颤,萧暮雨瞥了一眼地上军旗,沉声说道:“我去!” 她话语一出,霍山立马拦在身前,粗剌剌地说道:“少帅何必亲身犯险?这鞑子我看也不过如此,方才老霍一时之间疏漏,被他胜了一阵,若是要找回面子,当也是我去!” 萧暮雨抬眼望去远处北桓浩荡军阵,连绵无边,便走到霍山身畔,低声说道:“爹爹此刻不在卢龙关,我手上云骑义从不过千骑,兵甲亦不盈万,我观北桓兵马绝不下数万之众,此刻若是能阵前胜他,挫其锐气,或可拖延几日,可若是这般坚壁清野,待北桓进犯,只怕便不易应对。” 霍山闻言,急道:“既是如此,少帅也不必亲身前去,末将本领再是不济,接他几手,也不成问题。” 萧暮雨苦笑一声,说道:“他话语说得明白,要与萧家将军对阵,此刻父帅既然不在关内,也只有我亲自上阵,即便是父帅在此,以他如今的身体......” 霍山摇了摇头,面庞上也显出一阵苦涩:“那我便随少帅一同出关迎敌。” 萧暮雨说道:“不可,若我不得胜,你需在卢龙关率军抵御。” 霍山莽直的性子,被她做一个不可右一个不可说得一阵着急,便喊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总之少帅绝不可孤身出关,那个宇文玦功夫厉害得很,老霍说实话战不得他,少帅你切不可孤身犯险!” 孙青岩闻言,便上前说道:“既然你们抉择不定,我与萧少帅同去可否?” 霍山望了望眼前这个中年人,看着也并无多高身量,一脸憔悴沧桑,便说道:“你功夫只怕不行,那个宇文玦的功夫,可甚是厉害!” 孙青岩笑了笑,说道:“他功力如何厉害,我们所求也并非是全然以力胜之,只需挫他一阵便可,是也不是?” 他话语方毕,一旁的吴丧早已骂骂咧咧地走了上来,说道:“你们边军也真磨叽,自己人去不得,旁人相帮你们也看不上,我家星使青辰,那可是天下有名的暗器大家,即便是战不过那鞑子,凭着暗器胜上一阵,有什么为难了?” 霍山闻听到暗器二字,眼前这才一亮,说道:“你会暗器?” 孙青岩轻笑一声,袍袖一展,露出一枚铁菱,却见这铁菱不过手心大小,可谓白日生寒,散发股股寒气,霍山大喜,叫道:“如此甚好,你随我家少帅出关,可却不能有所反意!” 孙青岩冷声说道:“为国御侮,怎生反意!” 徐浣尘听得这八个字,心中悄然一动,原来自幼所学,皆是教导道心孤绝,不理凡尘,任他世事变迁,我自岿然不动,便如山间清泉浮云,什么金戈铁马,软红十丈皆是过眼云烟,道家修心便在于此,可如今听得“为国御侮”四个字,却恍然间有所悟。 “我也同往。” 他淡淡地说了一声,便追上了萧暮雨身畔。 卢龙关门缓缓拉开,萧暮雨骑乘白马,手持银枪,赶在最先,孙徐二人则是策马徐徐跟在身后,三人此前在关上所见,便已见知,这宇文玦所乘黑马,鬼面雄壮,此刻亲身下关,这才得见,原来天下骏马还能生长到这般境地。 宇文玦眼眸闪动,见从关中策马而出的,竟是个女将,看其年岁尚不满二十,当即便呵呵笑道:“这位小姑娘,萧家军人人畏死,莫非推了个女流之辈出来挡我双刀吗?” 萧暮雨打马来到近前,只见宇文玦一人一马各自高大无比,可她却也并无丝毫畏惧,冷眼说道:“我便是你要找的萧家将军,以你身份只怕还不够与我父帅对阵的资格!” 宇文玦单手扶腰,身子前探,豹头环眼可谓甚夺声势,单单是这近前一望,眸中精光暴起,萧暮雨胯下白马顷刻间一声嘶鸣,竟萌生怯意,连退了数步。 “你看,这匹马儿多懂事,知道害怕,你莫非比它还不知死活?” 萧暮雨玉面一红,冷声暴喝出口,也不见如何抬手,一道银光乍起,亮银点金枪陡然挥洒,赤色枪缨先是连挽红花,随即一枪直取咽喉而去,正是边军功夫之中一招“日暮云沙”,却见一条银枪好似银龙翻腾,白影连闪,刺空炸响,十分凌厉,但是这般身手,已是看得徐浣尘大感震惊,从来他始终自居御玄宗年轻一脉弟子之魁,可今日一见萧暮雨枪下力道,虽则年长自己,但这般武力,即便自己数年苦修不辍,只怕也极难追赶。 “哦呦!脾气烈得很呐!” 萧暮雨只觉枪杆进势顿时一遏,原本倾尽全力的一枪,竟是恍惚间被宇文玦单臂拦下,原来枪尖径直戳在他臂甲之上,擦除火星缭绕,可却也不知他这般甲胄如何打造,竟是这般坚固,萧暮雨脸色一寒,长枪横扫,枪尖闪动烁烁银光,擦着宇文玦臂甲恍然一抖,似舞玉轮,反朝着他眉心点了去。 这一番变招甚是迅捷,然而宇文玦自幼年始,便有名师辅佐,功法早已大成,徐浣尘见他寥寥几次出手,便已心知,此人年岁虽是不深,但功法造诣,如今御玄宗长老之中,只怕也无几人能在他手中走过几招。 果然,宇文玦头颅稍偏,实是间不容发,这一枪再空。 “我曾听闻,云州长枪十八式,是你萧家所创,方才两枪我见识过了,还有十六枪,你舞给我看看?” 宇文玦满脸笑意,抬掌只在枪身上轻轻一弹,整杆长枪霎时间如遭雷击,枪杆一阵剧颤,萧暮雨连忙双臂齐握,尚自感到一股磅礴力道,游走枪身之上,她强运内劲,朱唇紧闭,这才堪堪握住,虎口处仍不免一阵剧痛。 “父帅......” 她低声念了一句,随即缓缓睁开双眸,凤目凛然,剑眉斜吊,此刻面容之上分明便是个多年征战的将军风华,哪里还看得出她也是个朝华年纪的少女?只见她横臂斜拦,长枪游走,闪电一般刺了出去。 卢龙关城头,霍山见了,缓缓念道:“云州长枪十八式,第一枪,姜尚垂钓。” 第一百零四章 受伤 银枪横拦,金刃劈风,宇文玦见这枪式扫荡腰际,双臂下探,与那枪杆霍然相接,迸发一声金铁交鸣,萧暮雨枪法虽娴,但毕竟力道大为不如,回身长枪倒挑,银枪在半空中倒折若弧,枪尖反居高倒挂,朝着宇文玦天灵劈下,这一番枪法机变,实是动无常则,宇文玦一见也不禁大笑赞道:“好枪法!”,旋即闪身抬臂,欲挡枪招。 卢龙关城头之上,霍山一见,立马喜道:“姜尚垂钓,愿者上钩!” 果然这直点天灵的枪法却在半空猛然一遏,萧暮雨美目之中稍现喜色,手握枪端,空中玉龙翻腾,白电倒窜,银枪恍惚之间再划光弧,变点为攒,电光火石之间直直朝着宇文玦胸口搠去,原来这云州十八式,招招取自过往名将之故由,而这头一招姜尚垂钓,便是意味愿者上钩之意,前所种种皆为虚态,任你愿防何处,我便攻挑何处,猛然间直取所愿,方为杀招。 这一手既为枪法开篇,自然务求一击必胜,从来只有招意,招法却不甚重,全看施用之人临阵机变,若然施用者心思明敏,则对敌往往一招便罢,萧暮雨自幼便冰雪聪慧,这套枪法十五岁时便已熟稔于心,此刻化劈点为攒刺,转瞬之间实无定则,孙青岩与徐浣尘皆见惯天下杀招,但此番却是看得各自大惊。 宇文玦方才双臂上封,只觉得这一枪已是巨力万钧,但此刻胸膛中路大显破绽,长枪挺来,铮然一声,刺在胸前,宇文玦面色一寒,却不稍退,只见胸口那兽面战甲金光闪烁,再度将长枪力道硬生生接了下来,可饶是如此,萧暮雨这一枪之力亦透过甲胄,震荡躯体,宇文玦眸中显露赞许神色,说道:“萧少帅枪法凌厉得紧呐。” 萧暮雨这一枪原期必杀,但数招皆被他这一身盔甲化去,不禁心中急怒,喝道:“说什么北桓战神,不过靠着一身精甲罢了!” 宇文玦双掌一错,只见他掌间似蕴风雷,极是沉重,如同两座大山隆隆合并,萧暮雨唯恐长枪被他掌力挫断,连忙手枪回身,二人重成对峙之态,然而宇文玦双掌却并不全然聚拢,只停在胸口,再不寸进,摇了摇头,说道:“我这身盔甲,的确颇为坚固,但我穿着甲胄,所为的并非是我自己,而是与我对阵之人。” 萧暮雨冷哼一声,道:“北桓鞑子,说得好听,明明畏死之意,说什么反向他人?” 宇文玦笑了笑,思索片刻,自言自语地说道:“她倒还不值得要我卸甲相对吧......” 萧暮雨见他忽然间自言自语,似是思索,全不将自己放在眼中,心下亦不留情,长枪一晃,灵动无方,再施枪法猛攻而上。 云州十八式乃是边军对敌多年所得妙手,原有二十八招,箫肃戎接任之后,穷思竭虑,将之去芜取精,删繁就简,化作如今这一十八式,单论枪法凌厉,比之过往已是大有精进,萧暮雨枪法连进,一连又是“兵行诡道”、“三令五申”、“一鼓作气”、“狭路相逢”招招式式接连迸发,枪法凌厉霸道,皆展现于前。 这些招数原是为边军将领所创,招法之下自然力求杀意霸绝之势,但萧暮雨机敏善学,多年来反倒练就成为边军之中枪法高手,这霸绝无伦的枪法在他少女之躯用出,却多了几分灵动袅娜,与此前徐浣尘以男子之躯,策动霜竹峰剑法,显得潇洒闲雅,甚是相似。 可饶是萧暮雨枪法绵密,宇文玦仍自神飞天外,也不知思索着什么,口中喃喃自语,期间或闪或避,虽乘马上,却身法轻若无物,在银枪洗练之下,游刃有余,从容躲避,直至萧暮雨一招“扛鼎承肩”使练开来,却见玉肩顶银枪,借着身躯力道,枪杆径直上挑咽喉,这时宇文玦才忽然眼中一亮,自顾自地叫道:“是了!师傅教我不可卸甲迎敌,我只不卸甲便可!” 旋即高呼一声,手肘下沉,正与枪杆磕在一处,这一上一下两股力道轰然相撞,萧暮雨但觉肩上似垒山岳,如担千钧,惊呼一声,已是持身不住,长枪枪杆被这股相抗力道震得顷刻间断做两截,萧暮雨霎时间玉容惨淡,脸若寒梅,嘴角亦渗出血来,这鲜血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淌下,触目惊心,却又有种血梅绽放一般的危险美感。 孙青岩与徐浣尘本看着云州十八式十分精妙,但胜败却是恍惚间显现,宇文玦一身武功,却似仍未施展出几成,萧暮雨便已落败,却见宇文玦似是想通了什么竟是丝毫不睬眼前战局,哈哈笑道:“我只不需卸甲便可,那我又何必事事留手?”他自顾自地说着,笑声从初时畅快欣慰,渐渐化作猖狂暴戾,反手倒掣,腰间那长柄横刀已抓在手中,瞳孔之中生出一股凶神恶煞一般的杀气,兜头便朝着萧暮雨额前劈砍而去,可此刻萧暮雨头脑中尚自嗡嗡作响,被他适才一肘之威,已是打成伤势,如今莫说是转守为攻,便是躲避皆已不易。 “不好!” 孙青岩与徐浣尘同声惊呼,各自飞身来救,宇文玦余光之中只见星星点点青光迸发,回身刀劈,却见这柄横刀长逾三尺,刃面闪烁沉沉金光,孙青岩暗器来得虽是快捷,但与那横刀相碰,却是恍若无物一般,凌空被一刀切作数截。 徐浣尘长剑前探,所使一招“金阙朝阳”,直指面门,宇文玦见了,嘿嘿冷笑,腰间短兵横刀早已抓在手心,呼呼生风,转若青盘,此刀比之那柄金刀却是稍短,不过二尺左右,闪烁冷冷青光,但刀身虽短,锋利却是依旧无匹,徐浣尘长剑方才及身,便只听两声轻轻锐响,长剑已化三截,原来这长短两刀,亦各自神兵。 “这是青雀黄龙双刀!” 孙青岩惊呼一声,飞身凌空,袍袖一挥,数颗骷髅铁胆再打了出去,宇文玦叫道:“好见识!好暗器!” 随即双刀齐挥,那精钢打磨的铁胆竟也好似药丸一般被切得平齐两截,然而这铁胆稍受外力,旋即吐出一阵紫黑色厌恶,闻之呛鼻,宇文玦未识此变,不由得连声咳嗽,鬼面黑马亦被呛得倒退了几步。 “中原人阴险!” 徐浣尘见他身形稍却,立刻飞身上前,将萧暮雨一把揽在身畔,萧暮雨此刻受了重创,身子绵软,登时倒在怀中,一口鲜血将徐浣尘衣襟染得殷红,望着怀中萧暮雨惨白脸色,徐浣尘心中蓦地一阵痛惜,二人正欲回返,却听得那紫黑色烟雾之中再起一声大笑,旋即气劲磅礴透体而出,烟雾霎时间散之一空,那短柄“青雀”刀随着一声暴喝被投掷而出,旋转轻灵,径直朝着徐浣尘背心而来。 孙青岩见这刀势来得刚猛无比,直若青雷,自己再要上前已是不及,只得连发铁菱,欲阻其势,可宇文玦力道之强,却是结合三人修为,亦有所不及,十几枚铁菱迅发即至,虽稍遏其势,却终难挡其路,徐浣尘闷哼一声,步伐踉跄,背后只觉一阵剧痛,正是青雀宝刀已插入背身,徐浣尘踉跄着连行数步,终究跪倒,口中泛起一阵腥甜,竟是一口鲜血已渗出嘴角。 宇文玦冷笑一声,打马上前,却忽然之间空中飞来一道雄健身躯,一声暴喝伴随着一阵拳罡疾风当头压下,原来却是蔺空魂见了形式不妙,已跃下城头相助,此刻他身法急坠有若千斤,城头高挑,他下坠之势全不加丝毫留力,拳法又甚是刚猛,顷刻间二力相加,更是威风堂堂,一拳急轰而下,宇文玦见了亦大感震撼,连忙横下“黄龙”长刀,拳刀相拼,轰然巨响,那鬼面黑马竟也被这股力道震得一声嘶鸣,险些跪倒下来。 蔺空魂这一拳蕴含自身十成力道,借着居高临下之威,本拟一拳至少将宇文玦轰下马来,但却见宇文玦身子稍稍一晃,竟也恍若无事,反而十分兴奋,叫道:“这拳法厉害!我要和你打上一场!” 蔺空魂横飞一脚,正正踹在宇文玦肩甲兽面之上,身子借着力道飞跃至孙青岩身畔,此刻孙青岩借着方才蔺空魂相助间隙,已将徐浣尘和萧暮雨接回关前,只见关门大开,众人闪身便入,可宇文玦哪里肯让,双腿一夹马腹,鬼面黑马一声轰然嘶鸣,飞也似地追了上来。 霍山见他来得甚快,再挽铁弓,羽箭连发,宇文玦将黄龙刀挥舞成盘,只不过听得叮当几声轻响,羽箭皆被砍断两截,眼见宇文玦便要破关而入,却听得一阵号角吹起,竟是北桓军号,喝令收兵。 “怎么回事?” 霍山抬眼所望,却见北桓军阵果然旌旗摇动,烟尘阵阵,似是生出异变,宇文玦不敢违抗军令,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卢龙关大门轰然闭锁,打马便朝着身后大阵而去。 第一百零五章 转机 云州城作为西北边陲兵防重镇,萧家一门多年来广开商路,安稳周边,亦已如同塞上江南一般繁盛,却见纵横街巷,孩童相庆,若非是关外阵阵黄沙弥漫,几乎与中原城市已无二致。 越过锦林巷,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一片悠然空场,萧家将军府,正是屹立此地。 萧家虽是云州世家,但多年来皆身负军职,故而府邸之畔,并无奢华装饰,仅是一片空旷场地,铺就白石为坪,细细观之,还可得见白石之上因兵械操演而得的深浅裂痕,但见惯了近些年来帝京之中奢华绵软之风,乍间此地,却显得颇为干练清爽。 再观府邸门楣,则更是简洁,朱漆大柱紧承门宇,更无他物修饰,唯有一面偌大的金字匾额显得甚是恢弘,却见那面匾额上书“护国将军府”五个大字,笔力雄健,慷慨飞逸,正是先帝为萧家所题,当时箫肃戎上任云州中郎将,适逢北桓作乱,领兵大破百阵而归,大魏边疆亦得宁定,威震四海之余,皇帝便亲题此匾,算来亦有十数年的光景。 而此刻,却有数骑人马,急匆匆地勒马而下,为首的正是霍山与孙青岩等人,而众人身后,正是此刻昏迷不醒的萧暮雨和徐浣尘二人,众人拍响大门,萧家家丁见是先锋官亲至,不敢怠慢,连忙开门相待,再一得见此刻萧暮雨玉面憔悴,美目紧闭,显然受伤不轻,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让开一条道路,将众人让了进去。 此刻二人伤势紧要,萧暮雨虽是对招之中不敌受创,但所受伤势却远远不及徐浣尘之深,如今徐浣尘背门插着一柄锋锐短刀,青光凝碧,烁烁生威,正是宇文玦手中双刃之一的“青雀”。 这一对神兵原是平湖剑宫所铸之物,虽属一对,但刀性却是不同,其中“黄龙”刀长四尺余,取五黄铁心脉整块原铁所铸而成,刀型雄健,金光卓然,因五黄乃是凶煞之数,故而刀性自带雄浑杀意,使将起来沉稳肃杀,颇耗气力。 而另一柄短刀名之曰为“青雀”,长则不过二尺有余,虽与黄龙同属一脉之矿,然则性质却甚是温平,成刀之日,虽锋刃锐意光华,青光闪耀,却引来无数青鸟飞雀,反倒有些生生不息之意,从来刀行厚重,力主凶杀,似是青雀这般凡带着生机的刀却是少见,故而两柄相较之下,虽黄龙刀下血腥更甚,但青雀却似是更为得天独厚。 这两柄利刃原本乃是平湖剑宫自存秘宝,可数年之前,平湖剑宫遇外敌突袭,所铸十大名剑,流失大半,青雀黄龙双刀亦不知所踪,多年来辗转,不知如何流落北桓战神之手,偏偏这等神兵与之功法甚是契合,适才他隔空劈斩,刀气凌厉而至,连同神兵锋锐一同插入背门,如今徐浣尘已是面若金纸气若游丝,脸色甚是不妙,须知青雀刀虽与黄龙刀性殊迥,但仍不失为江湖神兵,更兼宇文玦功法通玄,一掷之下,仍是受创颇深 黄震亨急步踏入厅堂,抬手便先按在徐浣尘脉上,霍山见了,心中稍有不悦之情,他一直以来侍奉保卫萧暮雨之安危,此刻眼见自家少帅负伤,心中歉仄已极,此刻恨不得霎时间便将萧暮雨伤势治愈,可他却亲眼见到徐浣尘以肉身抵挡青雀短刀劈砍,由此受了重创,对徐浣尘也颇为敬佩,故而虽是心中不悦,却也不发一语。 黄震亨双眼微闭,眉头紧蹙,缓缓说道:“不妥,青雀宝刀乃是天下神兵,自带锐气,宇文玦又是绝世强手,二者相合,攻势甚是凌厉,刀势虽未穿胸而出,却也透体而过,所伤经络之广,牵连甚众。” 孙青岩问道:“黄先生,性命可保得住么?” 黄震亨怪眼一横,说道:“有老夫在,性命自是无......”他本说得正理直气壮,但眼神与孙青岩相接,登时便想起墨止性命,自己便来不及相救,此刻身陷大漠敌手,只怕早已亡故,他想到此处,不由得一阵心灰意冷,眼中光芒顿失,低声说道:“性命自是无虞,只是他一身内功,皆是道家玄门以柔克刚的路子,被这强横内劲一催,只怕多年玄功有损。” 孙青岩见他眸中闪过哀光,也霎时间了然他心中遗憾,但此刻形势所迫,却不敢有丝毫耽搁,当即说道:“命大于天,玄功如何总不至于比性命更加重要,还请先生救助。” 黄震亨点了点头,此刻徐浣尘背门之上青雀早被拔除,敷上了愈合药物,便转而抬手搭在萧暮雨腕上,只见少女虽生得娇美,但此前往往所见,或披甲列阵,或持枪抗敌,虽见英姿飒爽,却往往忽略其容颜貌美,此刻皓腕外翻,有若凝脂白玉,黄震亨一只老手粗粗拉拉地便按在其上,若是按照寻常人家的姑娘,尚未出阁,莫说是与旁人这般接触,即便是多看一眼都甚是不该,但萧家从来整军枕戈,却并不十分避讳男女同处,此刻生死攸关,更是不敢须臾耽误。 适才萧暮雨一招“扛鼎承肩”本是枪法中势大力沉一式杀招,箫肃戎当年使练开来,也是连连掀翻北桓战将无数,但如今萧暮雨一招被破,宇文玦武艺何等卓然,不但施手破招,更是反压力道,此刻双肩连带脖颈尽皆红肿,宇文玦内劲透体更是伤及全身,黄震亨搭脉片刻,略略思忖,旋即来到桌前,提笔挥洒。 孙青岩见他书写起来,皆是些常用跌打之药,便上前说道:“黄先生,此刻外敌环伺,你的规矩......” 黄震亨一边点头,手下却无丝毫耽搁,兀自说道:“老夫既然承萧家接应之情,便不会再拘泥什么狗屁规矩,墨少侠之事,于我也是平生憾事,老夫从此只救人,再无什么半边阎罗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声,话语中似是带着微微哭腔,孙青岩听了,心中又是欣慰,又感哀恸,轻轻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便不再多说。 不多时,黄震亨笔下一停,将一页药方递给霍山,说道:“按这帖子药方煎服,先将人救醒,回头老夫再给开些外敷之药,用心伺候便可,但这般伤势,还需静养月余方能好转,要你们少帅切切不可带伤上阵。” 霍山将那药方接在手中,偌大一个粗莽大汉,面露焦急神色,他如何不知此刻静养方才是疗伤正途?但眼见此刻北桓战神陈兵关外,虽得一时退避,但不久必会再来,一时之间虽喜得药方,却也暗自忧愁关外战事。 蔺空魂与孙青岩二人江湖经验最是丰富,对视一眼,各自皱眉,蔺空魂上前问道:“霍将军,莫非箫肃戎将军此刻竟不在云州?” 霍山听他一问,脸上更添焦急颜色,长叹一声,低声说道:“二位此前为救我家少帅,出了大力,霍山感谢,故而此事,只得与二位知晓,还望二位切切不可张扬,否则军心一乱,卢龙关怕是难守。” 孙青岩二人见他脸色,知道云州城中必有蹊跷,当即点头,霍山微微叹气,说道:“不瞒二位所说,大帅他如今非但不在云州城中,甚至不在西北边境。” 此话一出,孙青岩与蔺空魂皆大为触动,连忙问道:“这怎么可能?箫肃戎将军乃是封疆大吏,镇西将军,无有圣旨圣谕不得擅离边界,他怎会不在云州?” 霍山说道:“新朝初立,便出了许多离奇血案,圣上偏信气运龙脉之说,认为大魏朝龙脉不稳,才生祸患,故而遣了方士查探龙兴之地沛丰城,据说什么龙脉确有不稳,什么风水堪舆之说,咱也不懂,只说好像是什么龙骨头裂了......” 孙青岩听他说得云里雾里,忍不住打断说道:“霍将军,你且说萧大帅领军去了何处便罢。” 霍山急道:“咱也正要说到,可这不把前因后果说清,却是不行!皇上听说龙骨头裂了,当场便差平湖剑宫给铸造一柄什么宝贝剑,以固皇家龙脉,但此剑若铸,须得皇上亲往祭天,我家大帅是当今圣上当初挚友,便领了密旨,带了云骑义从大部,前往秘密护驾了。” 蔺空魂听罢,说道:“平湖剑宫乃是铸剑名门,这青雀黄龙双刀便出自其手,天下十大名剑亦是其门下经典,小皇帝倒会指使人。既然如此,云州城中,此刻能调动之兵只怕也并不多,如今要萧少帅再起战阵决然不可,若是有何差遣,我们圣教众人,义不容辞。” 霍山搔了搔头,笑道:“你们是好人,侠义盟是坏人,此前在那晚宴上,曾与你赌气争斗,害你受伤,老霍一直挂怀,今天给你赔个不是!” 原来此前,蔺空魂驾临侠义盟晚宴,闹了个天翻地覆,当时话语甚是狂傲,霍山听在耳中,便觉不悦,登时便与蔺空魂较量了一番掌力,此后种种,二人分别,便也未得再见,此刻城头再逢,蔺空魂舍身相救,霍山甚是感念,当即拱手大拜,蔺空魂连忙说道:“阁下拳脚十分精悍,在下一直敬佩,但随后偷袭我的,却是侠义盟中之人,与阁下无关,也无需如此。” 待得萧暮雨和徐浣尘药物煎服完毕,众人这才商定方略,魔道众人各自领了孙青岩谕令,留守云州城,静待箫肃戎引军回还,众人登上城楼,却见远处北桓军阵仍是天营地垒,旗甲森森,在风沙中冷冷相望,孙青岩长叹一声,目光穷极地平线,却哪里再看得到丝毫那少年的影子。 “你还在找我那好兄弟是吧?” 孙青岩见蔺空魂来到身侧,不由得问道:“你管我家少东家叫好兄弟?这算哪门子辈分?” 蔺空魂哈哈一笑,便把自己如何在晚宴上受了莫西东偷袭中毒,墨止如何与自己相识,又如何施用妙药玄功助自己解毒,二人随后结拜金兰,一一说了,孙青岩听罢,苦笑了一声,说道:“少东家从来都是性情中人,可惜入了门规森严的御玄宗,反受了束缚,如今也不知他此刻究竟如何......” 谈及墨止,二人虽待之极亲,却也不敢细想,多年江湖经历,虽让他们并不避讳一个“死”字,但这般命运降临墨止头上,仍是教人唏嘘难忍,二人叹息之间,却忽然闻听远处空中传来一阵穷凶极恶的嘶吼啼鸣,一片硕大无比的阴云陡然升腾,阴云之下鸦鸣声震,孙青岩等人此前早听得无比熟悉,正是束羽掌辖的血鸦大阵,再度飞腾而起,而这一次,血鸦重云当头压下之处,正是北桓军阵之中。 “这是......” “束羽怎会策动血鸦助边军守城?他可是无利不起早之人。” 孙青岩与蔺空魂二人对望一眼,心头瞬息间闪过一丝念头,虽只一瞬,却带来无尽狂喜,二人均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这一丝无与伦比的喜悦。 “莫非......少东家还活着?” 第一百零六章 清雨 残荷向晚,微雨落雁。 转眼又是盛夏之末,虽暑热仍占着上风,可细细觉察之下,微风中已透出一缕幽微寒意,尤其是在这般下着绵绵细雨的渐晚时分,更是教人不自觉地生出一股困倦意味。 店小二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抻了一个懒腰,望着镇上莲藕池中多多渐次衰败的荷叶与莲,自顾自地说道:“天气又要转凉啦,客官不烫一壶小酒吗?” 这店小二说着,眼光便瞟向一旁刚刚推门而进的汉子,这汉子抖了抖浑身雨水,笑骂道:“娘的,白天看着好端端的日头,怎的到了傍晚却下起雨来,真是晦气,若有好酒且去烫来,顺便再给我上几碟子肉食。” 店小二应了一声,乐呵呵地跑到了后厨之中。 盛夏酷暑已极,便是纯阳至盛,从来天道往复,盛极而衰,转而秋凉,便是渐趋阴凉,从来民谚皆言:“一场秋雨一场寒。”这绵绵细雨,便是秋凉先锋之兵,眼见此刻细雨渐沉,淅淅沥沥地竟也成了声势,入店打尖的人也便越来越多,店小二左右招呼着忙得一塌糊涂,左边先递上酒肉,右边又有新客进门,店小二打眼望去,不多时店中座椅竟是坐满了大半,便是此刻,从大门中缓缓走进一个少女。 这间酒楼经营多年,店中多是熟客,店小二练得眼神极尖,打眼一望,便看出这少女并非镇上女子,再观瞧她面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一件天蓝色长袍,缝制手艺甚是精妙,纹绣华贵,与寻常服饰实有云泥之别,再看那少女,皮肤白腻如同奶油一般,一对水汪汪、亮晶晶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好似宝石,双眼不住地上下打量,十分灵动。 店小二何等眼色,登时便知这位少女必定身价不凡,几步跑到近前,笑道:“姑娘可是游玩到了此处?小店菜肴上佳,保管教你满意。” 那少女虽身着华服,但却并不傲下,反而露出一脸灿烂微笑,这一笑更是恍若颜若春花,曼妙绝俗,却见她笑盈盈地说道:“如此甚好,麻烦小二哥,可还有临窗座位?” 店小二笑着答应下来,将这少女引到一处窗边雅座落座,便朝着墙面上菜肴牌子指了去:“姑娘请看,这些便是小店招牌。” 少女摆了摆手,笑道:“旁的便不看啦,我只点两个菜肴,贵店可有‘芙蓉肉’、‘杏子酪’这两味吗?” 她话语一出,店小二却是一愣,望了望墙上菜牌,面露难色。 少女见他神色有异,便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店小二搔了搔头却未说话,一旁那最先进门的汉子率先说道:“他不是有难处,而是姑娘你点的菜肴甚是不易,这乡野小店,一时间只怕原料难齐。” 店小二笑着点了点头,少女嘟起嘴巴,点了点头,随即换了两道清淡菜肴,一壶清茶,支颐于几,自顾自地赏起雨景来。 “姑娘可是自北境而来?”那汉子一边夹着盘中牛肉,一边淡淡问道。 少女闻言,双眸中闪出些光彩,笑道:“大叔怎么知道?” 那汉子见她天真烂漫,也不禁被她逗得莞尔,便笑道:“你点的芙蓉肉,杏子酪,都是北境名吃,我看你开口便想吃这两道菜,故而随意猜测的。” 少女点了点头,笑道:“正是了,我从北境而来,听闻西北战事终了,这才四处游玩一番。” 那汉子点了点头,回想起西北边境那场为期将近三个月的战事,也是心下犹惊,说道:“是啊,北桓鞑子突袭边关,一场战事竟是打了两个月,闹得举国不安,我也是行商从西北刚刚回还,当时弓弩弦响,好像还在耳边能听到呢。” 少女一听,双眼大放光亮,立马问道:“大叔你刚刚从西北回来?想必见了很多趣闻吧?” 汉子苦笑一声,咂摸了一口酒,凝视酒杯,黯然说道:“哪有什么趣闻,边关打仗,苦的是老百姓,我是自战事兴起便已在云州城中了,直到战事终了,方才离开,其间见了多少血腥厮杀,鞑子军马一度险些破关,几乎便要破关入城而来,幸得......罢了罢了,说这些凭白地让人心烦。” 少女正听得兴起,连忙说道:“大叔你要说便得说完呐,边关后来如何守住的?” 汉子叹了一声,苦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的这么喜欢听杀伐之事?罢了,与你说也无妨,只是若有一天我行商路过北境,你可得请我吃一口芙蓉肉和杏子酪。” 少女连连点头,脸色十分期许。 那汉子清了清嗓子,又呷了一口酒,这才缓缓说道:“北桓鞑子这一次兴兵来犯,可十分震撼,我便曾见,黑压压的全是鞑子军,当时云州边军人马不足,都在等着萧家大帅引军回援,但彼时萧大帅并不在边关,如何顷刻得回?且当时卢龙关下皆是鞑子军,信令难发,十分紧急,幸亏当时守在边关的萧家少帅,领军得当,那女娃子,可真不是个善茬,看着便是一股子雷厉风行,带着伤便领军连胜三阵,刺死北桓将官好几个人呢!也不知日后谁敢娶她......” “刺死几个鞑子将领,只怕鞑子攻城势头更加凶恶了吧。” 二人闻声斜望,却发现,原来二人周围竟围起了许多食客,原来这场边关血战,举国皆知,这汉子话语声音又大,众人听了,便不自觉地纷纷靠拢过来,此刻竟有人出言发问,那少女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大家安静相听。 汉子笑了笑,说道:“你们既然愿意听,我尹老三也便给你们说个痛快。”他连饮几杯,脸色泛红,兴致大起,开口便道:“鞑子受了挫,更是凶狠,我看呐,他们此来,便是奔着破关入境而来的,攻势十分迅猛,当时守城之中,多亏了还有许多武林义士共同抗敌,其中要说最为厉害的,还得是咱们御玄宗的道长。” 御玄宗的名声,在中原甚是崇高,他这话一出,众人便也纷纷点头,意甚嘉许,皆言御玄宗乃是玄门大派,自然心系家国安危之类话语,尹老三便继续说道:“当时守城的,有一个小师傅,便是御玄宗之中年轻翘楚,此人剑法超绝,为人又十分正派,在边军中十分受倚重,据说萧家少帅有几次身陷兵阵,便是这位小师傅亲自冲到万军从中,将她救了回来,二人携手作战,相得益彰,可谓配合无间,后来听说还有些那个意思......” 他话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众人听了,也各自微笑不语,从来大家都喜欢这般美女英雄的戏码,此刻即便放在一个方外黄冠与将门之女的身上,众人也自行想象出一派金童玉女并肩抗敌、渐生情愫的戏码出来。 他话语方毕,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一声笑问:“哦?竟有此事?” 少女回眼望去,这才发现竟还有一人潜身在角落阴影之间,方才听得此人话语十分年轻干脆,但眼光所见,却是鹑衣百结,乱发油腻,生了满面短须,看着十分落魄潦倒,她天生心善,又从不在乎什么贵贱之别,此刻见这人生得这般可怜,便起了怜意,招手道:“这位大哥,角落寒冷,不如来到这边喝口热茶?” 角落里的男子伸了个懒腰,也不推辞,径直来到少女身边坐下,走动之间带起一阵朽气,此人眼神明亮,细看之下却非垂垂老朽,但却不知遭遇何事,竟好似十分衰老疲惫,众人并不多看他,只是仍静听尹老三诉说。 “可这对天作之合却也只是存乎念想,当时战事紧急,二人即便有这心思,又哪里有时间细细琢磨,那两个人年纪都不大,想来并不了解男女之情。” 落魄男子点了点头,笑着低语了什么,但却无人听得真切。 尹老三继续说道:“而其余守城之人,我却看不出门派,这些人生得十分古怪,言谈举止又十分放肆,虽始终奋力守城,但我看却不像什么好人,本来那北桓的鞑子宇文玦一战扬威,将萧家少帅打伤,眼见边军便要气沮,可却不知为何,鞑子军营突然被几百上千只奇奇怪怪的乌鸦袭击了。” “乌鸦?”众人听得奇怪,只有那落魄男子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尹老三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可是亲眼得见,那乌鸦铺天盖地的,好像十分凶恶,一下子把鞑子军营搅了个天翻地覆,十分痛快,据说这是另一个御玄宗的小师傅做的事情。” 众人听在耳中,各自发出惊呼:“御玄宗的道长真是神人,竟还能调动乌鸦?莫非是什么法术不成?” 尹老三谈及此处,神色却是一黯,说道:“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可能那位道长,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少女听着,颓然叹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问道:“可那道长,既然能指挥乌鸦,想必极有能耐,怎会轻易就死?” 尹老三叹道:“从来天妒英才,指挥守城的小师傅名字叫做徐浣尘,这我始终记得,他曾说,这位同门师弟,当初以身犯险,将侠义盟和飞羽盟两盟盟主调动开来,使得一个几百人的荒僻村落得以安全投奔云州城,全无一人伤亡,使得这阖村百姓从此免了风沙战乱之苦,这等功德实在是不凡,但想必这途中必有损伤,但都是少年郎,这般果敢英勇,日后必定是正道栋梁,只是可惜了这少年命数实是凄惨......” 众人从来皆听闻边关战火,御玄宗也涉身其中,抵抗作战,但却今日才听闻这等消息,不由得一时之间各自起了缅怀哀痛之情,少女听得动情,珠泪滴落到了杯中,滴答一声溅起微微涟漪。 尹老三心中沉痛,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众人也各自长叹,而那落魄男子却晃了晃脑袋,转而望向窗外,开口说道:“天道昭炯,有人死去,烂在泥里,有人苟活,烂在世间,那位道长若是知道他所做之事,被人惦念称颂,想必也心中感怀。” 他话语说得突然,但却至情至理,众人听罢,心中困顿稍解,少女点了点头,拍了拍那男子肩膀,说道:“大哥哥你说得真好,有人死去烂在泥里,有人苟活烂在世间,不过那位道长必定升入天道,不堕轮回。” 落魄男子点了点头,身子微微一晃,竟也不稍转回头。 尹老三说道:“正是这位兄弟说得道理,此战之间,这才得知,侠义盟原本号称躬行侠义,但暗中竟联络飞羽盟,盘踞西北作威作福,如今被边军告示其恶,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侠义盟所为这般不堪,张仙纵也不知所踪,实是令人鄙夷。” 少女问道:“大叔,那后来战事如何了?” 尹老三笑道:“后面嘛,萧大帅引军回援,鞑子见速战不得,便也自行退去。” 众人虽早已得知战事结果,可此刻听来,却好似身经其间一般,听得浑身冒汗,肌肉紧绷,此刻听得战事终了,才各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 可猛然间,那落魄男子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好似一股无法言说的痛楚在他体内挣扎撕扯,霎时间他倒跃而出,一起一落之间,竟就此出了楼阁,众人见他好似恶疾突发,但身法迅捷,如同身怀武功,瞬息之间竟无人反应过来。 第一百零七章 少女 落魄少年自窗边跃了去,虽则夏雨含凉,却也置若不顾,好似身上痛楚霎时间便难以忍耐,虽步伐踉跄,摇摇晃晃,但却身若飞鸿,倏忽几个起落之间,便跃出了镇子。 这座小镇依山傍水,风景秀致,此刻一匹黄皮瘦马正懒洋洋地倚在镇口一株桑树之下优哉游哉地啃食着嫩草,忽而见这落魄男子窜了出来,黄皮瘦马打了声响鼻,低卧俯首,那落魄少年奔行至此处,速度早已大不如前,手脚尽皆由于疼痛而大为颤抖,却见他缓缓地跨上马背,便伏倒昏厥过去。 而那黄皮瘦马却也甚通灵性,似乎对少年伤势早已见怪不怪,扬蹄便朝着镇外青山跑了去,只是四蹄方才踏出,斜刺里却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将这缰绳握在了手中,黄皮瘦马一声嘶鸣,似乎甚是不满,但随即玉手轻抚鬃毛,极是温柔,黄皮瘦马一阵受用,竟停了步伐,专心致志地享受起来。 少女轻轻一笑,虽然身在雨中,却仍如一朵芙蕖般巧笑嫣然,她方才见这少年郎出走得十分蹊跷,便也追身而出,竟在镇口赶将上来,她探手试了试落魄少年额头,笑道:“还好并不发热,我带他回到镇上客栈居住好不好?” 黄皮瘦马听罢,似是听懂,扬蹄顿足,好像十分喜悦,少女笑问道:“你和他关系很好,是不是?” 黄皮瘦马再打一声响鼻,摇了摇头。 少女一拽缰绳,竟也飞身上马,一番轻功施展,居然也有武学使在身上,她伸手护住落魄少年额头,说道:“好啦,不与你争辩,在此地淋雨,我们都要着凉啦,快快先去寻个住处吧!” 黄皮瘦马抖了抖身子,似是犹豫,忽然间反朝着镇外青山奔驰而去,速度之快直若星火,任少女如何勒缰,都止不住其势头,见镇子渐行渐远,少女叹了一口气,也便不再强求,反而说道:“好吧,马大哥,你知道要去哪里,那便随你好了。” 黄皮瘦马奔驰起来便是十几里地出去,盘山而上,却在一处密林边止了步子,少女探头望去,却见此地虽处山上,却得一片山壁突出,盖住头顶,如同屋顶一般,反成了一处极好的避身之所,在地面上铺就极厚茅草,想来正是这落魄少年所居之地。 此刻雨势渐止,四下里透出一股泥土潮湿腥气,四下里草木高长,葱郁森森,若是不仔细观瞧,极难查探,少女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里风景倒是清佳,这位大哥很会找地方嘛。” 可说是这般轻松,以她玲珑身段,要将那落魄少年搀扶回到那蜗居之所,可就极是不易,此刻少年早已失了神智,身躯沉沉地倒在少女怀中,那少女憋红了脸庞,使足气力,一步一顿地才将少年拖回茅草垫子上,随着少年身躯躺稳,少女这才志得意满地笑出了声,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嘛,我很能干的,剑长老偏偏说我功力不行,这老大一个少年,不也叫我扛回来了!” 她低头望去,却见眼前少年衣衫褴褛,油发散乱,紧贴面庞,也不知多少时日不曾梳洗过,脸庞亦是苍白泛青,看着甚无元气,满面生出短须,一时之间说是少年,却更似是一个落魄阴郁的中年男子。 “哎呦......”少女围着他转了几圈,说道,“你的脸色可不好,马大哥把咱们带到这里,也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 不远处,黄皮瘦马双蹄踏地,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头颅也不住地朝地面下垂。 少女心思十分机灵,双眼中闪过一丝光明,叫道:“啊,莫非是他茅草垫子下面,有他合用之物?” 她当即探手将垫子尽可能掀开,果然瞧见厚厚的草垫下面,竟还藏着一个黄瓷小瓶,少女取在手中,轻轻摇晃,里面发出叮铃叮铃几声响动,似有药丸翻滚其间。 少女将瓷瓶打开,霎时间一股药香扑鼻而来,清新温润,单是嗅在鼻腔,都知晓必定是灵药之属,她当即便将药丸倒在手中,是一颗红色的丹丸,在手中滴溜溜地打着晃。 少女扶着少年坐起身子,将药丸送入口中,这药丸甚是奇特,入口便即自行溶解消逝,渗入体内,随即药香更盛,这蜗居山崖之下的简陋住处,一时间居然萦绕芬芳香气。 不多时,那落魄少年便睁开了双眼,他双眼一睁,透出两道光泽,这般眼神,却是中年人不得有的锐意光泽。 少年坐起身子,喘了几口气,望向手拿瓷瓶的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说道:“是你将这药丸喂给我的?” 少女听他话语间清清冷冷,却也不恼,只是蹲下身子问道:“大哥哥,你还好么?我看这药丸十分有效,你有什么病痛,都可一一痊愈了吧?” 落魄少年惨笑一声,撩开满脸乱发,说道:“我这一身伤病,可是治不好的喽,生死都是一线之间,也不知道哪一日是最终一日,当真是活一天少两个半日喽。” 看他样貌,虽甚落魄,但却十分年轻,也不知如何话语间竟是这般消沉,少女想到此处,也不由得苦笑了一声,说道:“大哥哥,你说的话,怎的和我家剑长老这般相像,总是活着死了的。” 少年斜着眼瞥了瞥,说道:“贱长老?谁姓贱?还有这么个姓氏?名字可不好取吧。” 少女被他说得一笑,这一笑之下,更是恍若朱玉生晕一般:“是长剑的剑啦,我家剑长老功夫可是很高的。” 少年点了点头,转身躺了下去,说道:“你说是就是吧,多谢你送我回来啦,若是无事,就请回去吧,路上小心,你可注意着点,需要的话,叫我马兄送你一道。” 少女歪着头望着他,说道:“你不和我说一说你的伤势吗?或许我能帮你呢?” 少年身子朝向山壁,口中话语却是一阵凄苦:“与你说有何用,你的医道还能比半边阎罗黄震亨更高吗?” “咦!半边阎罗,你认得他吗?”少女惊叫一声,眼眸中闪烁星光,如同一汪湖泊,“我听说,西北边境大战时,他便在边关。” 少年冷哼一声,说道:“这是自然,连同那个投奔云州的小村子,都归他管,他的医道,都救不了我,何况你一个丫头片子。” 少女嘟起了嘴,心中稍有不悦,说道:“大哥哥你也忒瞧不起人,我从小也学过医术,如何就救不了人命,你且让我搭一搭脉相看看?” 那少年转过身子,本一脸烦躁,但却见这少女口角生嗔,眉目含怒的模样,竟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语,少女愣了愣,瞅了瞅身上衣衫,跳动着甩了甩袖子,说道:“怎么了?莫非我衣服脏了?没有啊......” 落魄少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非也,看你方才样子,想到了一个故人,我本来有心寻她,可如今或许再也不曾得见了,你若要把脉,便随你吧。”说着,便将手腕递了过去。 少女见他胳膊纤瘦,但依稀挂有数道伤疤,似是刀剑所伤,却又过于凶戾,思来想去,好似是被利爪所划伤的,但无论如何,眼前这只胳膊,惨白无比,说是早已故去的尸身,只怕也有人相信,她定了定心神,便将如葱玉指按在了脉上。 不多时,少年感她手指移去,便笑道:“如何,治不得吧。” 少女皱着眉,歪头遐思,缓缓说道:“大哥哥你的伤势好奇怪呀,你体内存有一种怪异奇毒,但毒势却不入心脉气脉,始终盘踞在你三才大穴上,而你三处穴位又自生出劲力,牢牢地将这股毒气吸引住,乃至越陷越深,这种伤病,我可从没见过。” 落魄少年摆了摆手,说道:“所以说嘛,我是将死之人,只是不知何日而已。” 少女想了想,点头说道:“若是这般说来,人人皆是将死之人,只不过你所剩时日在旦夕之间,但你心中了然,可有些人可能也所剩寿数不多,却一无所知,若是这般比较起来,大哥哥你还算幸福。” “谢谢你,听完你的劝,我感觉舒服多了。”落魄少年白眼一番,怪声怪气地说道。 “可是,”少女想了想,说道,“你的伤势我看不明白,剑长老却未必也看不明白,若是你愿意同我走一遭,或许还有转圜。” 少年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生死之事,我好不容易才调整到不萦于怀,又何必再生希望然后再变失望?” 少女也不见外,身手敲打了一下少年额头,说道:“可真是消沉,你这般低沉,如何能从西北逃得生路?上天教你遇着我,必有其意。” 少年拨开乱发,仔细地敲了敲眼前少女,只见她轻嗔薄怒,不由得露出笑容,说道:“要我随你去治病,也无不可,但你如何得知,我是从西北回来的?” 少女狡黠一笑,说道:“我不知道,我胡猜的,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从西北回来,定然瞧见了边疆战事,我想听你讲给我,就算作是我们救你的医费啦,如何?” 少年骚了骚头,认认真真地回想了片刻,说道:“云州战事,我没有亲临呀,他们打的时候,我在沙漠里抓乌鸦呢。” 少女被他说得一愣,问道:“乌鸦?大漠怎会有乌鸦,你定是唬我,罢了,后面你再给我认认真真讲一讲如何,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落魄少年坐起身子,盈盈笑道:“我嘛,叫做墨止。” 第一百零八章 老者 “墨止......”那少女默念了几遍,旋即笑道,“小女子姓孟,名字叫做雪晴。” 墨止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可是北境寒叶谷门下千金?” 孟雪晴摆了摆手,讪笑道:“哎呀,什么千金,我就是个不争气的女娃子,我爹爹时常说我练剑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惫懒得很,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千金?大哥哥你好聪明啊,你如何得知我便是寒叶谷门下?” 墨止站起身子,笑道:“你此前曾说是自北境而来,所点餐食又都是北境的名贵佳肴,必然是北境清贵人家的姑娘,你如今说你姓孟,这北境一带哪里还有比寒叶谷孟谷主更大的豪门了?” 孟雪晴耸了耸肩,也欢笑着站起了身子,说道:“如此说来,大哥哥你可是要随我一同出发?”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若有生路希望,谁又甘愿就死呢?只是不知你家这位剑长老如今却在何处?” 孟雪晴摇了摇头,秀眉微蹙,拢上一层薄薄忧愁神色,说道:“剑长老虽与我一同到了此处,可他性子荒诞落拓,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转去了何处,我们本是出谷南下来寻我大师兄的,如今反倒连我们两个人都走散啦。” 墨止此前曾听闻雍少余述说,天下正道,共有三大宗门,御玄宗名列第一,澄音寺排在其次,这两大宗门可谓桃李遍布天下,单是宗门之中皆高手如云,香火甚是兴旺,但论及这排行第三的寒叶谷,却是大为迥异,此门派远在北境之处,多年来极少派门下弟子出谷世外,且门下收徒极是严格,可谓人丁稀薄,虽名列天下三大宗门,门下弟子却不过三四人而已,其中造诣最是高超的,便是大师兄宗正卿。 墨止想到此处,心中却尚疑惑,宗正卿这个名字他自沈沐川与孙青岩二人口中便有听到过,当年天下会武,剑宗年轻高手纷纷出手,各路剑法各争雄长,其中沈沐川自然是惊才绝艳,一路断剑无算,当时排名下来,剑宗第二名的,便是宗正卿,传闻此人剑法造诣之高,当初连沈沐川都花了数日苦斗,方才胜出半招,算来又是十几年过去,宗正卿的剑法又不知精进到了何等地步。 二人一边言笑,一边朝林外行去,忽而却听得几声风动树梢,“刷刷刷”地几声轻响传来,二人皆身负武学,一听便知这是有人施展绝妙轻功,踏草前行,果然不多时,却见一人,步下从容奇妙,足下似不点地,只履踏草尖,却行动迅速,虽是一副高高胖胖的身躯,踏在风中,却好似一个跳动的石坛子一般,墨止见那人一头白发如银,脸颊油亮饱满,兀自回首招呼着,好像边行还边等待着何人一般,墨止所见高手甚多,当年雍少余曾在葬剑崖上凌空发力,救回自己性命,如今看来,与这老者轻功,只怕也分不出个高下。 孟雪晴见那老者纵跃前行,面露喜色,说道:“墨止哥哥你看,那便是我家剑长老,剑北原。” 那剑北原高胖的身躯几个纵跃便落在一株大树的树冠之上,咧嘴大笑,声动四野,墨止听在耳中,登时便觉心神摇动,此人内功修为甚不寻常,随即耳畔再传来杂沓步伐,却见五道身影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为首一人,累得脸色惨白,墨止一见,眨巴了几下眼睛,低声念叨:“这不是柳无逢吗......” 却见那追赶而至的五个人,正是当初侠义盟门下的五行遗少,只不过如今侠义盟土崩瓦解,他五人也便不再穿着红杉,换做了寻常衣物,柳无逢赶在最先,已是一头冷汗,火无烬当初被孙青岩一发铁菱洞穿腿骨,如今虽不致残迹,却也一瘸一拐,再无当初一腿杀人的力道,此刻落在最后一个,奎无定早先亦被孙青岩铁菱伤及口舌,如今口中支支吾吾只发出怒吼,却难吐一字,这五个人前呼后拥,亦步亦趋,却好似连体一般,看着十分滑稽。 剑北原高声叫道:“你们太慢啦,老头子我很不高兴,你们若是今日日落之前追不上我,霹雳七窍穴我可不给你们解开啦!” 孟雪晴听在耳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墨止说道:“剑长老又在打趣,这世上哪有什么霹雳七窍穴?他必定是作弄这五个人。” 墨止冷冷说道:“这五个人个个该杀,只作弄他们倒还轻了。” 他说出这番话时,心中忍不住回想起这五人作威作福,为着一顿餐饭,杀了夔陵村一个老者之事,如今念及脑海,仍觉愤恨,故而话语间不自觉地便生出一阵杀气,他在大漠周游许久,经历的皆是生死攸关时刻,如今杀气一起竟连孟雪晴都为止一惊,连忙轻声说道:“大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她话语轻柔婉转,好似银铃,声声入耳,反倒教墨止心境一澄,连忙苦笑着说道:“无事,只是这五个人此前的确十分凶恶,剑北原长老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此刻却听得剑北原声音远远传了过来:“这个小乞丐说得有道理,老头子就是为民除害,你若是对我家姑娘有非分之想,老头子一会也来与你玩耍片刻!” 而这声音忽近忽远,想来是剑北原前后纵跃,将五行遗少玩弄在股掌之间,可他话语荒诞无忌,一番话语下来,孟雪晴脸色微红,连忙说道:“剑长老就是这样子的,墨大哥你不要怪罪。” 墨止笑了笑,说道:“这位老前辈替我戏弄这五人,我高兴还来不及,谈笑几句有什么可怪罪的了?” 剑北原身子离得虽远,可话语句句皆得却及时:“小乞丐说得有道理,这五个人鱼肉乡里,实在是看不过眼,喂喂喂,我与小乞丐说话,你们五个乱寻摸什么?给我过来!” 二人瞧了过去,却见剑北原左首高抬猛地凌空一拽,五行遗少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朝前摔了去,五人虽步履各异,但摔倒姿势却全然如一,墨止眼见极尖,看了看便笑道:“那位前辈是将这五个人已丝线串成一串了?” 剑北原在树冠上左蹦右跳,玩得不亦乐乎,口中哈哈大笑,五行遗少功夫远是不及,只得连声哀嚎,被拽得四处歪斜,但这五人肩头始终并在一处,想来是剑北原以极是坚韧的丝线,将五人身躯串在一处,端头捏在手中,这才使得五人行动尽在他掌控之中,可五行遗少虽非绝顶高手,却也各自成名已久,单说将这五人制伏,已极是不易,还要将五个人串连一贯,这等功力却是墨止难以想象的了。 柳无逢被他左右牵动得极是难过,口中不住地哀求,剑北原回身狠狠笑道:“你们方才要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与你们饮酒时,她父母也苦苦哀求,你们倒也不理,你们既然喜欢与人嬉闹,老夫便与你们嬉闹个够嘛!” 墨止听剑北原话语振振,心中一阵冷笑:“五行遗少想必又四处行凶作恶,不想今日受了前辈制辖,也真算得上恶有恶报了。” 剑北原不多时便玩得腻了,撤手一缩,空中一阵极是轻微的颤动,想来是丝线垂地,他跃下树冠,说道:“无趣无趣,你们五个人怎就不知运功与我抗衡一下,这样逆来顺受的,可无趣!” 柳无逢登时笑着说道:“前辈武功盖世,我们兄弟五个即便是合起伙来,哪里还敢与您较量?您气也消了,我们兄弟也知错了,还请将那霹雳七窍穴中的宝贝取出来吧。” 剑北原望了望他,笑道:“这就想走啦?再去将人家姑娘追回来?你当老头子我是傻的?我告诉你们,你们几个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我走到哪,便拽着你们走到哪,哪天老头子我看你们厌烦了,再将你们轰走,听懂没有?” 柳无逢等人听了,登时面无血色,各自踌躇难发一语,剑北原笑了笑,说道:“其实陪着我老头子也不坏,至少保得你们五个废物安全,否则以你们此前侠义盟的那些腌臜经历,早被人一口吐沫喷死一万次。” 柳无逢连忙点头,谄媚道:“前辈英武,可比那侠义盟厉害多啦,晚辈几个人要是早点碰上前辈,也不至于做做出许多错事,可我们要常伴前辈身边,霹雳七窍穴上还被您劲力压制,这可不妙,您也说啦,这般压制,若是稍有运功,便爆体而亡,我们可不敢......” 孟雪晴听到此处,早已乐不可支,笑得弯下腰去:“剑长老这般玩笑,我自幼便知是假的,不想却真的能唬到旁人。” 墨止站在一旁心中暗道:“这老头子武功如此深厚,又疼爱你,你自然不怕他对你不利,可若是旁人遇到这等高手,还不由得他摆弄?他就算说个什么天灵灵地灵灵穴位,也是由得他胡编滥造。” 剑北原搔了搔头,双眼滴溜溜一转,从耳朵里挖出一大块耳屎,搓成一个大球,递给柳无逢等人,说道:“喏,将老头子这灵丹妙药吃了,霹雳七窍穴上的劲力自行便解。” 第一百零九章 顽童 剑北原冷眼一番,呵呵笑道:“怎的,给你们解药,还不敢接么?你们不吃,老夫喂你们吃。” 说罢,抬手一拽,柳无逢等人自觉肩上一痛,一股似有还无的力道透体而来,五个人虽连在一线,却被这股力道拿捏股掌之间,原本五人同气连枝,功法各成一脉,彼此配合数十年,早已臻至心灵互通之境,大漠中得孙青岩教导阵法机变之妙诣之后,五行功法配合更是玄妙莫测。 但剑北原出手之下,力道似是虚浮,然则五人每每欲要暗中勾连五行阵上混若一体的功夫,却好似隔着一道柔弱无骨的屏障一般,虽近在咫尺,却始终汇聚不到一点之处,莫说是什么挣脱丝线败中求生,便是欲要自持站定,均亦极难,霎时间挤成一串,前扑过来。 剑北原左手闪动撩拨,五人只觉喉间被人轻轻一捏,下颌竟再无半分力道,颓然张开,剑北原玩得兴起,将一大块耳屎分作五份,一一丢入五人口中。 “呀,这黑脸汉子居然连舌头都没有!”剑北原朝着奎无定口中丢入最后一块污物,见他口中伤痕累累,舌头更是早已断去,忍不住一脸嫌弃喊叫出声。 “那个人竟然没有舌头!”孟雪晴虽站得甚远,可剑北原呼喊声中气十足,也听得惊诧,可墨止却撇了撇嘴,心中知道,这奎无定一条舌头正是断在孙青岩暗器之下,但此刻想到孙青岩与蔺空魂等人,心中又泛起阵阵思念。 他当时从大漠回还,自知时日无多,余生堪堪,心中哀创之余,知道自己若回到众人身边,一众亲朋好友少不得为了自己多做周折,再去寻觅什么偏方灵药,或许连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雍少余师傅都不免为之悬心。 他自家中惨祸发生之后,便自觉一切行止,不可太过麻烦旁人,切勿做了他人累赘,这般心念之下,孤身一人寻回黄皮瘦马,骑着孤身独行,千里南下而回,再不与众人相见。 可他体内三道玄功始终难以共存,盘踞三才大穴日日绞痛,黄震亨此前所调配药物的毒性虽并不猛烈,却反被三道玄功吸引在三才大穴上,毒势缠绵日久,身子不免渐趋凋零颓废,他自知余生不知还剩几日,一路上独自心凉,历经风雨山川,衣衫褴褛,却也不换不喜,生出满头乱发,一脸胡渣,直至今日这般乞儿样貌。 “小乞丐!” 墨止猛地一惊,却见一张偌大胖脸,正怼在自己面前,上下打量着自己,正是剑北原,也不知他何时来到近前,步履轻快,自己竟也未曾听到,却见他一对大眼黑黢黢亮晃晃,虽一头银发,但却闪着几分好奇与童趣,剑北原上下看了看墨止,笑道:“晴姑娘你真是会开玩笑,这明明就是个小乞丐,哪里是什么西北来的人?他可不好玩。” 墨止连退几步,闪过他脸庞,可剑北原一看他后退步法,口中不禁“哦”了一声,紧跟几步再闪到墨止身前,大嘴一吹,银须飞扬,口中浊气温温热热地吹了墨止满脸。 墨止一皱眉,脚下发力,再退数步,剑北原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口中只是哈哈呵呵地发笑,每每墨止步法施展,他便闪在身畔,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墨止先是施展御玄宗所学步法,步下周正端稳,连退连闪,剑北原皆料在己先,堵住去路,这一来二去,墨止也忽然福至心灵,暗道:“这老顽童是存心看我步法,既然御玄宗的轻功难不倒你,沈大叔的功夫想必你不曾见过。” 旋即双脚一分,左脚前踏右足后顿,身躯前后一晃,剑北原被他一晃,身子也随之微微一动,可他功力何等高深,只顷刻之惊,立马便又跟了上来,墨止双足画圈,原地大转,左行十四步,右退七步,沈沐川所传步法暗合北斗星象之术,却是他独有妙思,只需将敌我分清星斗卦位,稳居天枢星位,自然无虞。 剑北原连追几步,却见墨止身躯倒躬进仰,时退时进,一溜光似的捉摸不透,心中不由得童心大起,非得抓住眼前这个少年不可,当即步子越发劲急,初时只单手捉拿,连追了几步,再改换双手齐探,他毕竟功力之高远胜墨止,出掌迅捷凶猛,掌风横刮,方圆数丈之内皆是掌影,墨止几个闪避开去,胸口已觉窒涩难忍,一股滞气在胸口冲撞,忽而剑北原一声大笑,步子先是近前,忽而左移,正正踩在天权位上。 墨止眉头一紧,原来这套步法星斗暗合,自己稳居天枢方位,自然万般无虞,可从来北斗七星之中,天权星位光度最暗,却居魁柄,冲要最甚,切忌为敌所控,介时天枢位虽居主导,却实是危如累卵,剑北原武艺虽高,却于星象堪舆之术一无所知,这一步踏上全是胡蒙乱猜,可墨止心中却是一惊,连忙弃身飞跃,站定玉衡方位,这一张星斗变幻,全在脑海一瞬之间,可在敌手看来,转圜之变玄奥莫测,虚实若渊,全无定则,即便是剑北原的修为,忽而见墨止身子变幻方位也不由得骚了骚额头,摆了摆手,叫道:“不玩啦不玩啦!这小子是个高手,不是小乞丐!” 孟雪晴看二人说话之间忽然发足奔跃,本以为二人不过追逐嬉闹,但看了几个进退,却发现二人所施展轻功身法皆是江湖绝顶路数,尤其是墨止,看着一身落魄衣着,轻功施展之下,竟是这般轻灵,不由得笑道:“大哥哥,看来你果然会功夫!” 剑北原一脸不悦,他从来童心未泯,凡事皆欲与人争个高低,此前将五行遗少抓来,便是瞧着这五人鱼肉乡里,但功夫各自不弱,一时兴起便将五个人顷刻间捉拿回来,玩得腻了便匆匆轰走,此刻见这少年轻功造诣颇高,便再起了兴致一试,却不想栽了个跟头,他丧着脸庞说道:“你是御玄宗的娃娃,御玄宗做事小气得紧,啥时候研究出了这般厉害的轻功。” 墨止笑了笑,拱手说道:“前辈见责,晚辈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如今命不久矣,不欲再将师门武功透露,故而不曾提前秉明。” 剑北原挥了挥手,脸上一阵不耐烦:“什么前辈晚辈,文绉绉地惹人厌烦,轻功上你胜便胜了,拳脚上我却不信你还有什么斤两,你再与我较量几招拳脚来!” 他此刻比试心思正盛,一门所想皆是与墨止再较高低,好歹将这一败之耻搬了回来,其实在墨止与孟雪晴心中,都未曾得知这还有胜负之分,又哪有一胜一败之说?但剑北原心思动到此处,早听不到其他,对于墨止所说命不久矣更是直接忽略了去,他哈哈一笑,叫了声“接招”,飞身便至。 墨止只觉忽然一道劲风罩体而来,四下里忽然不知何故一阵恶寒袭来,剑北原掌风迅捷雄壮,好似隆冬朔风,沉沉地当头压了下来,孟雪晴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连忙叫道:“剑长老,不可!” 剑北原掌力已至,本拟着与墨止一较高下,可听得孟雪晴呼喊,却是空中微微一顿,掌力在墨止鼻尖一划,收了回去,墨止只觉眼前寒气顷刻尽去,已然知晓此人掌力虽沉重万钧,却是即发即收,动若雪崩,收若无物,普天之下能至此境界的高人只怕寥寥无几,巍巍寒叶谷,果然名不虚传。 可便是如此,这掌力却也擦着胸口扫了过去,墨止身子一抖,一股剧痛袭来,旋即蹲下身子,喉中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 “啊呦!”剑北原见了一惊,“老头子可没打着你,你莫要讹诈老头子,逼急了我也躺在这里,你没个三五千两银子可别想走!” 孟雪晴几步便赶上前来,一把搭在墨止脉上,怒道:“剑长老!这个大哥哥身上带着重伤,你与他奔袭片刻已十分过分了,如何还能动手相争?” 剑北原嘟嘟囔囔地说着:“他轻功这么好,怎么可能还有伤势,谁捉得住他......” 却见他老大一个人,此刻倒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走到近前,一把抓起墨止脉门,虽只一瞬之间,他却双眼圆瞪,一把将墨止手腕撇了去,捎带手将孟雪晴拽在身边,双眼之中敌意大起,方才扭扭捏捏的顽童模样再无半分,此刻却好似如临大敌一般。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你怎么会魔道内功心法?你是天劫老人的传人吗?” 墨止一脸惨白,浑身剧痛,爬起身子,苦笑一声,说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魔道的人吗......天劫老人死了多少年了,我连他坟头都没见过......” 剑北原朝着孟雪晴低声说道:“这小子不简单我再去试试,晴姑娘可千万不要近前。” 孟雪晴白眼一翻,一时间无奈非常。 剑北原小心翼翼地走到墨止身畔,抓起手腕再按了上去,表情这才和缓下来,笑道:“老头子把错了,这是正宗的夕霞神功的路数......” 可他下一秒,神色再异,一把将墨止纤细手腕死死握住,将墨止拉在身前,问道:“你认识沈沐川?” 第一百一十章 回镇 剑北原忽然心中一惊,手下也便没了轻重,一把发力,厚厚实实的手掌死死扣住墨止手腕,可如今墨止自大漠归来,内息几近全摧,此刻也无半分对抗之力,痛得满脸苍白,孟雪晴见了,惊呼一声便跑上前来。 “剑长老你这是做什么!大哥哥既然身负御玄宗内功,必定是我正道同门,你为何如此!” 剑北原此刻却对少女呼喊充耳不闻,双眼中透出一股怒意,口中只是反复问道:“你可认识沈沐川?” 墨止腕上剧痛,心中无奈,暗自叹道:“沈大叔你早些年到底都得罪了些什么人呐,怎么到了哪里都有看你不对付的家伙......” 但他腕上似扣夹棍,只觉剑北原掌上力道愈发沉重,他虽自知便死,可心中一股无名怒火也霍然腾起,他虽非武学高手,但心中倔强争胜的念头却是自幼年时便已根植心中,此刻心中一横,反正我也不知死在何时,又何必怕你这老头子言行逼供了?当下却也吸住一口大气,任手腕上疼痛再甚,力道再重,却也不发一语。 “哦呦,这小子,骨头倒硬!”剑北原心中暗道,他自己也是到老年纪,心思尚怀童趣,若按这般修为的武林名宿,见少年这般强硬,任谁也不会再强行相逼,可剑北原性子却是与众不同,见墨止紧闭唇口,反而又生出争斗心思,手上力道旋即再重了一分。 他修为数十年,早臻至绝顶境界,乃是寒叶谷中两大长老之一,莫说是如今墨止内劲再无催动之能,即便是墨止此刻神完气足,脉络充盈,都难敌其万一之功,此刻更是难耐,剑北原手腕一翻,力道再重,这一下墨止整个人都被力道逼得倒仰过去,孟雪晴看得焦急,连忙喝道:“剑长老,你再这般胡闹,我回去便将你十罐子‘腊梅熏’一齐丢到刃风谷之中,教雪狼喝个干净!” 剑北原一听这话,连忙双手一撒,跳了起来,口中连声叫道:“不好,这可不好,你这么做可不仗义!” 孟雪晴见他圆鼓鼓的胖脸银须飞扬,神色焦急,也不多与他说话,哼了一声便看向墨止手腕,却见此刻墨止腕上纤细惨白,却赫然印着一只偌大掌印,剑北原内劲何等深奥,却收发有度,始终不曾伤及墨止筋骨,孟雪晴左右看了看,确认墨止的确无事,这才气鼓鼓地说道:“你要问什么便问,何必这般惶急?” 剑北原一脸怏怏不乐,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指着墨止说道:“这个小乞丐的伤,我刚才看过了,这个小乞丐可是不简单,他学了三家内功心法,你快说,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沈沐川又是你什么人?” 墨止知道他着急询问,一眼便看出此人武艺虽高,心思却单纯质朴,他气恼方才被他威逼言语,此刻故意不发一言,只是兀自活动手腕,待得气血疏通,却已过了些时间,剑北原早等得不耐烦,坐在石头上时而挠头抠嘴,时而上蹿下跳,墨止故意慢悠悠地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站了起来。 “你快说呀!”剑北原一跃来到面前,“你究竟认不认识沈沐川么!” 墨止先是深吸了一口子,又清了清嗓子,剑北原等得焦急,又不敢再催逼墨止,也只得原地连续转圈,墨止见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才心中稍解不悦,开口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要寻他?” 剑北原急道:“这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 孟雪晴从未见过剑北原这般焦躁,她年岁也不过十五六,自然所见所知都十分有限,也不由得问道:“剑长老,这个沈沐川究竟何人,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要询问此人下落?” 剑北原大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这小子如果认识沈沐川,说不定还能帮咱们把正卿找回来呢!” 孟雪晴听得一阵犯晕,索性说道:“依我看,只怕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我们不如先回镇子,找个落脚处,再慢慢说,墨大哥,你觉得呢?” 墨止看了看眼前少女,却见双眼中隐隐透出邀约与期待,水汪汪的光芒甚是可人,他从来吃软不吃硬,此刻也只得一耸肩膀,应承了下来。 几个人旋即朝着镇上走去,剑北原最是心急,吵嚷着走在最前,孟雪晴笑着朝墨止吐了下舌头,淡淡说道:“墨大哥你别见怪,剑长老这个人脾气就是这样子的,这一次我们自北境南下,就是要来寻找我大师兄宗正卿的下落。” 墨止问道:“贵门派的宗正卿我曾闻威名,剑法高绝,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孟雪晴摇了摇头,双眼蒙上一层担忧之色:“不久之前,寒叶谷潜入了一伙歹人,这伙人各怀绝艺,轻飘飘地便进了谷地,原本寒叶谷并非我孟家独有之地,寻常若有人入谷游览,自也不会阻挡,可这伙歹人四处探寻的却是我孟家祖祠,寒叶谷历代剑法精要,皆在祖祠中保存,当时剑长老与冷长老虽击退歹人,却发现这伙人武艺甚是不弱,江湖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伙人终非小事,两位长老便飞书传给中原的宗正卿师兄,往往谷中传信,几日便有往返消息,可宗师兄却十几日都无有回复,我这才与剑长老一同出谷南下。” 墨止听罢点了点头,叹道:“寒叶谷乃天下三大宗门之列,孟谷主又是正道耆宿,何等歹人竟敢贸然擅闯?” 孟雪晴苦笑一声,说道:“不瞒墨大哥,我爹爹数月之前便独自一人穿越刃风谷闭关去了,故而当时歹人到来之时,谷中只有我和两位长老在,自然守备力量不足,可那伙人各个身穿黑衣,招法毒辣,我是大为不及的,其中几人,连剑长老和冷残长老都对付得十分棘手。” 剑北原此刻攀在山崖石壁上,离得甚远,可忽然叫道:“可不棘手,是冷老头棘手,我对付他们轻松得很!领头的那个,拿着青剑的小女贼,也未必就比晴姑娘强了!” 孟雪晴莞尔一笑,继续说道:“剑长老和孩子一般,那一伙歹人中的确还有一个女子,此人手持着一柄青剑,武功倒也未必就比我强上多少了,可我最后却也始终不曾胜她。” 青剑? 墨止心念一动,立马问道:“那领头的女子,所使的剑法你可识得?” 孟雪晴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随即说道:“见是见了,可却看不出究竟是哪家功夫。”墨止问道:“你若与她双剑交锋,可曾感觉她剑上自有一股黏着吸附之力?可曾觉得她剑上虽缓实连,绵绵若存?” 孟雪晴一听,双眼一亮,立马说道:“墨大哥你如何得知?那种感觉我始终形容不来,就是长剑相交,却被她牵引着走,我孟家剑法疾风骤雨的攻势,极难发挥,可真是让我难受至极!” 可墨止听罢,却露出一丝笑意,暗自说道:“流云虚劲......” 叶小鸾。 他忽然紧走了几步,笑道:“快快回镇,寒叶谷这个忙,我可是帮定了!” 几人回到镇中,此刻天晚霞明,雾润叶梢,镇上已燃起袅袅炊烟,月光倾洒,山色绽青,虽是中原故地,却有一番江南意韵,几个人回到此前酒楼之中,此刻大雨早歇,酒客散得干净,众人反倒落了个安静场所,剑北原先教孟雪晴点了几个清单菜肴,又自顾自地叫了好几碟子肉食,这才匆匆问起:“小乞丐,你到底认不认识沈沐川?”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沐川叔与我是旧相识,前辈莫非也识得他?” 剑北原一拍大腿,叫道:“我就说!你脾性这般倔强好斗,倒是与当年沈沐川有几分相似,可他当年比你可油滑得多了。” 墨止笑道:“沐川叔自然比我强得多了。” 剑北原摇了摇手指,说道:“你这句话说出来,可倒又与他不同了,那个小子,当年可是打死也不认旁人比他强的,当初我初次见他时,便是天下会武,他单人独剑力挫平湖剑宫十柄名剑的场面我还记忆尤深,当时可给平湖剑宫的老掌门气得够呛,不过沈沐川这小子当初损得很,将平湖剑宫十大名剑的剑尖尽数折断,这可是狂傲太甚了!” 孟雪晴听罢,也不禁摇了摇头:“平湖剑宫乃是武林铸剑名门,天下名剑十把皆出其门下,若是剑尖折断,岂不是剑势大为挫败?这般所为可并不妥当。” 剑北原笑道:“可不就是,但这小乞丐若是身负沈沐川的功夫,或许还能帮到咱们。” 孟雪晴奇道:“哦?也不知这两者之间又有何关联么?” 剑北原说道:“正卿的剑法,你也是知晓的,他自学艺大成以来,只得一败。” 孟雪晴先是点了点头,旋即露出一脸惊诧神色,说道:“莫非这一败,便是败在沈沐川前辈剑下?可为何这位沈沐川前辈后面便再无音讯了?” 剑北原粗粗拉拉地将一只鸡腿啃了个大半,说道:“他当年破门出教,在江湖上坏了名声,可我却听闻,当初他的破门出教可没那么简单。” 墨止听他话中似有隐秘,他虽与沈沐川多年相识,却始终不知当初他为何破门出教,御玄宗之中却也极少有人提及,对于沈沐川的名号,各自厌恶视同耻辱,此刻也不禁好奇问道:“前辈知晓什么隐情?” 剑北原低声说道:“我曾听闻,当初沈沐川破门出教之前,竟一剑将他授业恩师叶如晦的胸膛洞穿了!在他破门出教而后不久,叶如晦真人也便离世,这二者当初在江湖上传得纷纷扬扬的,可真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线索 自古武林门派,师传绝艺,最重礼教,带艺投师均已不多,江湖之上更是极少听闻弑师之名,当年五行遗少便是杀师倒书,远遁塞外,多年来不敢再履中原故地,似是墨止这般放浪形骸的性子,对于雍少余等授业恩师,都极是敬重,此刻却惊闻沈沐川当年破教自立,竟有弑师之嫌,当下怎能不惊,一时之间,竟张口不言,双眸圆瞪。 孟雪晴见墨止骤然大惊,自然也知晓弑师之名乃是信义大亏之事,连忙打个圆场,说道:“剑长老,这等事可不好胡乱说的,既然沈沐川前辈剑法比宗师兄还要更强,必然也是名动江湖的剑侠,怎会做出这等事端?何况御玄宗既然都不曾言说,这等罪名,可不好胡乱扣上的。” 剑北原一口又扯下一块鸡肉,吃得砸砸有声,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们方才问到此处,我才说的,这固然是江湖传闻,可信不信却由你们了,只不过这两件事相距太近,即便沈沐川不曾弑师出教,叶如晦真人亡故只怕也与他骤然离去大有关联。” 孟雪晴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剑长老,别家门派的事,我们不再多言了,你方才说,若是墨大哥有沈前辈真传,便能帮我们找到大师兄,可有此事?” 剑北原说道:“咱也不敢打包票,只能说是多了些希望吧,正卿那个孩子平日里一副不争世事的样子,可我却知他极是在乎当初所败的半招,想必若见沈沐川剑法再现于世,他必定会现身的,毕竟他当初南下中原,为的不就是个锤炼剑法嘛,多年不见,也不知道他练到什么地步了。” 墨止听罢,只觉得心中一阵厌烦,他始终自觉不久人世,更不欲再与旁人有何牵扯,可心下思忖,却不禁想道:“我既然随时便死,倒也不如临死之际再多帮人一把,即便最后也找不到他家师兄,多听这老头子说些当年旧事,也总好过独居崖下。” 一念及此,墨止便点了点头,说道:“沐川叔当年确实传了我几路剑法,可我学艺不精,十二招剑法,至今也只习得了前八招而已,能不能帮上你们,可就不一定了.......” 剑北原一听,心中不禁回想起当初百脉峰上,剑宗两位青年才俊,双剑交加,震声不绝,寒光萧瑟之下,两人身如龙飞凤舞,玉树银花,剑气吞吐之下,夜云被撕扯得四散分列,当年这两位锐意十足的少年剑侠,时过境迁,各自命运不同,剑北原当初虽寒叶谷谷主孟元秋一同来到百脉峰上观瞧会武,当时便已瞧出这两个青年剑法之强,已达江湖顶峰之列。 可当时沈沐川却在剑道之上,走得更远,当时所见他剑下招路,已与御玄宗那般沉凝端重大为不同,转而更显缥缈繁复,剑势一动影影绰绰,虚实难测,一招一式之间极尽凌厉凶猛,剑北原既是剑痴一名,二人当初相斗场景可谓历历在目,一时之间如取陈年美酒,脑海之中回味自娱,仍是一派自得,面露笑容,可他思索着,忽然睁眼说道:“你方才所说,十二招剑法?” 墨止如实答道:“正是,沐川叔所创剑法,名为‘饮中十三剑’,虽名为十三,但他却自言,剑法之中最后一招多年来始终未曾想到,故而空了一招。” 剑北原听罢,左思右想,心中暗暗思忖:“当年沈沐川可是十足十的十三招剑法,正卿便是败在他那最后一剑上,他为何多年之后却又言说第十三招不曾想出?莫非存心留了一手不想给这少年?可若要留手,却更不必传前面十二招了......” 他从来所思甚浅,极是不爱深察思索,一个料想不出,随即便抛却所有烦恼,直接笑道:“有前八招,倒也合用,沈沐川那个小子太过机灵,前八招剑法练得纯熟,也足以行走江湖了,只不过你这孩子伤势古怪得很,有这绝世剑法,也没啥大用啦!” 孟雪晴喊道:“剑长老!你再这般胡言乱语,你就回谷中好了,我找冷长老陪我一同!” 剑北原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说,墨止却说道:“无妨,剑前辈有什么便说什么,不设心防,相交才觉赤诚,我本就是待死之人,有何避讳?只是我临死若能帮到你们也算我行了一桩善事吧。” 他语气轻松,话语间却实是孤苦意味,孟雪晴年少心浅,二人岁数虽然相差不大,可际遇之别,实是大殊迥异,当下听他这般苦难,不由得眼中一红,珠泪欲滴。 墨止旋即问道:“剑前辈,你方才所说,那伙歹人个个身穿黑衣,本领不凡,可领头的女子,武功却并不高明?” 剑北原笑道:“不过都是些破烂皮毛的功夫,但领头的女子手中那柄青剑却着实厉害,若不是忌惮那柄剑,我家晴姑娘也不会输给她!” 孟雪晴知道剑北原性子和顽童无异,若是一直问他,反倒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自己说道:“那伙黑衣人武艺颇高,寻常一人,我已不是敌手,可领头的女子,剑法不可说庸常,却看得出虽有名师指点,却少了时间火候,当夜我们虽及时出手,却未曾捉拿一人,故而他们究竟是何底细,我们也一时不知。” 墨止听罢,点了点头,说道:“若是练寒叶谷两位高手一同出马都不曾抓获一人,这伙歹人的功夫只怕的确颇高,只是江湖中若突然有了这般高绝身手的门派,早该扬名在外,但却从未听说,有哪个名门正派是以黑衣为号的......” 他正自思索,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口中叫了一声“黑衣人”,他这一声声音极大,连剑北原都被惊得噎了一口,怒喝道:“臭小子,你喊什么喊,老头子差点被你一嗓子送走了!” 墨止连忙说道:“若是黑衣为号,我却曾见过一人,此人也身穿黑衣,但功力之高,却实是前所未见,而且此人身兼御玄宗、澄音寺、寒叶谷三家武功,曾在重桓山下与沐川叔一战,在金阙峰后山也曾和众位长老相斗,皆来去自如,不落下乘,不知这人与袭击寒叶谷的歹人是否同出一门?” 剑北原听后,反生出兴趣,叫道:“这可真是奇了!还有这样的人!” 孟雪晴听罢,亦大感震惊:“御玄宗与澄音寺两门一佛一道,互通有无,功法之上相互借鉴,或许不慎之间遭歹人偷学,但我家剑法多年来仅存祖祠之中,旁人如何习得?而且那日袭击我家的歹人,武功虽强,但尚不致这般强法。” 剑北原哈哈笑道:“可若是这些黑衣人真的同出一门,来得不过是门下二三流的货色,那可就不简单喽,若是门下人人都这般身手,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墨止说道:“既然如此,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行寻到贵派大师兄才好商议。” 孟雪晴点了点头,说道:“这间镇子,便是大师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所发之地,我们也便是借着信鸽指引,一路到此,可却并不曾看出有何稀奇古怪。” 众人正商谈间,却见几个店中伙计,从后院抬出几方木桌木椅,口中尚还抱怨道:“这些破烂玩意存了个把月了,也不知道还要存到几时。” “掌柜的抠门,你叫他扔东西,那不和割他肉一样。” “依我看,统统烧了当柴火,又不是什么吉祥物件。” “唉,那几个人打架还是厉害啊,拿剑的那个汉子功夫实在是高超!一个人挑翻好几个!” “那有什么用?挑翻好几个人,官府把咱们店封了十多天!掌柜的一下子更抠门了。” 两个伙计正口中喃喃不满,忽然间眼前闪过一个高胖身躯,只见一位银发银须的胖老头儿风一般跃到木桌之上,他分量极重,双脚一踏,轰隆一声,两个伙计抵受不住,只得撤手退开,方桌却端端正正地下落于地,但触地之际却轻若鸿毛,全无半分声响,更似是这老头子脚下吸住桌面一般。 “你做什么!”两个伙计双手一阵发颤,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孟雪晴苦笑一声,方才听两个伙计言语,也觉出蹊跷,但剑北原却倏忽之间便窜了过去,此刻不等两个伙计发作,连忙笑着塞了几钱银两到二人手中,笑道:“两位小二哥,我家爷爷喝多了酒,你们莫要怪罪。” 两个伙计见这少女生得清丽可爱,本满心愤怒,此刻也不由得气消,说道:“如此便罢了,小姑娘可将老人看好,若是摔了,我们二人可赔不起。” 孟雪晴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小二哥请先去忙,这桌椅稍待片刻,我叫我家哥哥帮你们抬走。”说着,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墨止。 两个店小二抬眼张望,却见墨止一身褴褛,面黄肌瘦,和这少女清秀容颜简直云泥之别,当即撇了撇嘴,说道:“算了吧,你的哥哥只怕还没这桌子沉,一会老人家待够了想下来,再来喊我们便罢。”说罢,二人便兴高采烈地数着银子,转身而去,几钱银子对孟雪晴而言,自然不算什么,但却是店小二将近两个月的例银。 剑北原蹲下身子,细细观瞧这桌面所留剑痕,果然纵横交错,正是刀剑争斗所划,看了半晌,他终于站起身子,说道:“正卿的确到过此处,与旁人有过争斗。”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青剑 孟雪晴听罢,连忙走上近前,细细端详着桌上剑痕,却见时日虽已过了许久,仍旧可见剑痕深刻,显然相争之人出手便不容情,但她自知功力远远不及剑北原那般独步武林,单是看这剑痕刻画,如何查看得出是哪一路剑法? “剑长老,你如何得知?” 剑北原只略略查看片刻,便不再说话,双眼不经意间朝着墨止望了去,口中笑道:“暂且不急,那个小子,你过来看看这剑痕,可看得出什么吗?” 墨止近前观瞧,他入门习武时日虽短,可自下山直上西北以来,实战经验却积累许多,他目光中透着几分伶俐光泽,边看边道:“的确是长剑挥洒而得,可剑法十分繁密,依稀可知少说是两到三人仗剑相斗,所刻画最深的剑痕,却并非剑法造诣最高之人,可却能划出这般深的痕迹,可见此人所执兵刃,甚是锋利,比旁人所执的要强上太多。” 剑北原听罢,眼中露出几分赞许,说道:“其后呢?” 墨止耸了耸肩,笑道:“依我看,要我在这里胡乱分析,不如将那两个店小二叫回来,问上一问不就全都清楚了?” 孟雪晴一拍脑袋笑道:“这方法最是简单,你不说,险些都要去凭着几道痕迹胡乱猜测啦。” 可剑北原却忽然伸手将二人拦了下来,说道:“要问随时可问,但老头子我现在偏偏要问一问你。” 墨止与他认识不久,却已经知他性子甚是古怪,当下便知违拗不过,也只得沉下心思,仔仔细细地观瞧眼前桌面留痕,从来借痕观剑,都是武学中极高的法门所在,务须观瞧者精熟江湖多门剑法,方才得见其精髓所在,可墨止虽所知不多,却越看越是心惊。 “这......这最深的一路剑法,使的是御玄宗的‘凝光剑法’!” 剑北原冷冷一笑。 墨止当初误入忏过峰山洞之中,所见的便是洞中石刻所载御玄宗全数剑法精要,当日所见,便是被人以利器镌刻石壁之上,虽也得人形辅助,却疏漏简朴,多数仍需借着剑痕观瞧,故而自当初开始,墨止对于御玄宗剑法路数,即便只见其痕亦可推算其路数行招,当下一眼辨认,不由得大惊失色。 孟雪晴见他神色,便知他全无虚言,心中也不由得一沉,连忙说道:“这......却又是为何,御玄宗与我寒叶谷同气连枝,皆是正道武林宗门,怎会同袍相争?” 剑北原叫道:“可还有其他有趣之事!” 他话音未落,却见这高胖老头儿身子倒悬飞挂,单掌在桌面上一拍,也不知如何发力,这木桌竟被他一掌拍了个粉碎,然而木屑横飞之下,却见他手掌上仍旧黏着一块桌面残片,而这一块残片亦是一副手掌形状,只不过这手掌比之剑北原那宽厚大手却小了些许。 “这是......” 剑北原将手上一块木桌残片取了下来,却见这块手掌形状的残木上竟被人以不知何等掌法,将自身掌廓都一齐印刻其上,原来这一掌当初发力便是自下而上倒托击打,正正轰在木桌底端,而今日剑北原以掌力自上而下轰击,力道雄沉,木桌自然抵受不得,可当初发掌之人功力亦极深湛,这一正一反两股力道对冲之下,这一块残片反倒得以保存下来。 剑北原说道:“这一掌的力道可不简单,掌力如此沉重,连这手掌样貌都印在上面,可木桌却未曾破损,如此收放自如的地步,老头子我只怕也做不到掌掌如是,且这般掌法,若老头子没打眼的话,当时澄音寺的‘托钵手’绝学。” 孟雪晴玉面一白,瞳孔中闪过一丝忧色:“先是御玄宗,再是澄音寺......” 墨止冷冷说道:“你且先不要急,即便这就是两大宗门的绝学所创,也未必就说明,三大宗门暗中斗法,我此前不是曾说,有一个黑衣人谙熟三大宗门武功的么?” 孟雪晴说道:“可即便如此,那个黑衣人武艺高绝,师兄一人,只怕也不易对付他......” 剑北原说道:“晴姑娘也不要太担心啦,以正卿如今的功夫,若说江湖上还有人是他胜不得的,这我确信,可若说还有谁叫他走不脱的,我却不信,可无论如何,这桌上剑痕,却有一道是咱们寒叶谷的剑法,想必是正卿当初所留。” “喂喂喂!” 店小二高声叫嚷着,从屋外又走了回来,满脸的不耐烦,说道:“你们几个,对着一张破桌子,还有什么可看的,快快离去,我们还要收拾,明日还要做生意。” 孟雪晴连忙上前,施了个礼,笑道:“小二哥,麻烦您,可还记得当初在店中争斗的几人,当日是什么情形么?” 店小二满脸烦躁郁结,连连挥手,一只大手在孟雪晴面前呼呼扇风,喝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谁还给你们记这些东西?” 孟雪晴正要再行开口,忽然听得耳畔生风,凌空一阵轻响,一团漆黑事物竟自身后激射而出,径直朝着店小二面门打了去,那漆黑团子来得甚急,力道颇大,若是不懂武事之人,只怕硬接一下,连鼻梁骨都要被打碎。 可那店小二身子一歪,在黑团子将至未至之时,不慌不忙闪避开去,墨止见一招落空,手中一拨,将桌上一根竹筷再度掷出,筷子力道比之方才石子,则更是沉重连贯,黑影一闪,便再打店小二眉心。 “好小子!倒被你瞧出来了!” 店小二嘿嘿一声冷笑伸手一夹,便将竹筷折在指尖,随即指尖稍一用力,竹筷顷刻断为两截。 二人一番交手过往甚速,孟雪晴只觉眼前一阵犯花,竹筷却已断折,忽然肩上猛受一阵后撤力道,正是剑北原将她拉回身边,说道:“这个店小二是假的。臭小子还真机灵!” 那店小二立在原地,孟雪晴这才瞧出,这个店小二乍看之下,与方才并无二致,但只需仔细观瞧,便可看出这人一进一出之间,身躯显然魁梧高大了许多,面色更是僵硬全无血色,当即心中一阵犯寒,喝道:“你是谁!方才的店小二被你藏到何处了!” 那店小二抬眼望向众人,对孟雪晴发问充耳不闻,目光直直地盯着墨止,怪笑一声,说道:“不错嘛,有这股子机灵劲,难怪能在卢龙关外逃出生天。” 墨止并不知其底细,但看此人却似知晓西北诸事,一时之间也猜测不通,却不搭话。 可剑北原却是个急脾气,见二人谁也不肯多说,也不理这其中有什么隐秘,径直便开口喊道:“兀那小贼,可曾见到我寒叶谷门下弟子了么!” 店小二冷冷一笑,说道:“自然是瞧见了,可我却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身子朝后急速退去,身法之快,众人几乎无暇预判,剑北原大吼一声,抬掌便拍向其胸口,他功夫使练开来,掌风四散,风罩四下,店小二被他掌力逼迫不得,只觉四下里尽是他掌影翻飞,浑身大穴似是尽在其握,不得已之下,横下一条心,双掌齐推,与他掌力一碰,当即双臂一颤,浑身大震,口中大叫一声“好家伙”,便摔出了窗子。 剑北原一跃而出,可此刻屋外黑风阵阵,打眼望去,却见三道黑影一齐扑将上来,这三人各着黑衣,身量如一,好似刀砍斧剁一般整齐,其中一人挥掌,两人挺剑,霎时间掌影剑光纷至沓来,一齐涌向剑北原胸膛。 可这老者却浑然不惧,口中霍然大笑,声如刮镬,似夹金铁之声,其中蕴含内劲更是好似洪流,几个人尚未及身,却被他声声大笑震得双耳嗡鸣,各自退去。 剑北原虽一笑震慑群敌,看着威风无边,但心中却不禁暗暗叹道:“老头子这一嗓子也算使上了六成功力,若是寻常江湖高手,单是听闻,便已昏厥,可这几人功力的确非凡!” 可他生来乐天,极好与人拼斗,一下反起了斗心,纵身一跃便来到众人核心,未及几人反应,已连出三拳五掌,所打方位皆是腰背之上,或是关节关隘,或是致命大穴,几个人不敢硬撼,各自施展身法躲避,旋即再组攻势。 剑北原虽站位敌心,可东旋一步,西闪半脚,斗得不亦乐乎,一时兴起之下,掌力越使越沉,待得打到五六招时,掌上已是嗡嗡作响,三个人被他一人逼得越退越开,眼见便要不敌。 可偏就此时,墨止只觉余光中青色剑光晃动,倒另有一人手持青剑,凌空杀到,可此人剑势却不刺剑北原,反而朝着孟雪晴径直点去。 此人剑势来得凌厉狠辣,犹似带着恨意,墨止只觉青芒闪动,剑尖已至,孟雪晴此刻心神皆在剑北原身上,竟未曾体察,墨止大喝一声,将孟雪晴拨在身畔,手指便朝着青剑剑身上弹了去。 这一招便是洞中石刻中所载,顷刻间配合内功弹指夺剑的法门,可此刻墨止内劲再无法施展半分,一指下去,剑身全无颤动,反而径直在他左肩之上洞穿开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人 顷刻间,殷红色自肩头喷涌而出,持青剑者发出一声轻微惊呼,而这一声呼喊,虽音量极低,却悦耳清脆,好似山间鸣泉一般,竟是个少女声音。 她手中青剑锐利非凡,不过一个错身之间,墨止左肩便已被刺了个对穿,恍惚之间剑尖倒拔掣出,墨止一声闷哼朝后倒去,黑衣少女功夫虽未至深湛境界,可毕竟剑锋锐利,墨止浑身本就带伤,此刻更是一个立足不稳,倒摔在孟雪晴怀中。 方才孟雪晴性命本在须臾之间,正是墨止一把将她拉扯身后,以肉身挡下一剑威势,孟雪晴年纪虽轻,又少谙世事,但此刻再是何等单纯良善之人,都已看得分明,抬起眼眸朝着黑衣少女怒目眺望,一对玲珑美目之中,腾起一股柔情怒火,可那黑衣人却霎时间也愣在原地,手中青剑竟一阵微微颤抖,好似心绪骤然不稳。 孟雪晴望了望墨止苍白面庞,鲜血仍止不住地从肩头涌出,心头蓦地一痛,腰间剑鞘横摆,秀掌力拍剑身,只听得一声锐响划过天际,众人眼前一亮,一柄银白色纤细长剑直如一道烟火般窜上半空饶是夜色昏默,这柄银白色长剑仍如浮生一道留白般,剑芒大放,孟雪晴飞身握住剑柄,少女肤色白皙逾恒,手中长剑雪光银亮,二者相合直若仙子临凡一般,孟雪晴眉眼中风雪呼啸,长剑直挺,顷刻间一白一青两道剑光便已斗在一处。 却见两股剑光初时交锋,不过只交数剑,但随着战局渐紧,双剑纵横交错,两道光芒凌空争锋,两个窈窕少女各展身法剑招,仗剑相争,时而青剑压过白剑,时而白剑压过青剑,两柄宝剑各擅胜场,又都是轻翔灵动的路数,半空中叮铃叮铃锐响不停,听着倒颇为悦耳,墨止此刻浑身气息游走,方才青剑剑气入体,已乱了体内气脉,此刻旧伤复发,浑身刺痛欲裂,莫说是上前阻拦,便是开口呼喝都发不出半分声响。 “小鸾......” 而此刻,剑北原身在敌阵之间,已是占尽上风,周身三个黑衣人功夫与他相较之下大为不及,可仗着彼此配合,仍可周旋,可剑北原回身望去,却见墨止中剑倒地,口中立时大叫道:“不打啦不打啦,你们偷袭,不是好人!” 可那三个黑衣人却如何肯退,剑北原身形一晃,正欲抽身退去,眼前又起一道剑光,正是三人攻势又至,剑北原此刻心神顿感烦躁,此前不分胜败,全是为了打探三人根基,此刻口中一声清啸,飞身急跃,身子高跃半空,左手如摘腊梅,右手似捋寒霜,这两般手法皆蕴含文雅秀致之形,与他这高胖身躯甚是不符,顷刻间双手齐出,三个黑衣人只觉眼前泛起一阵寒风,临头大吹,逼得众人口鼻之间气息阻遏,顷刻间便有两人坐倒在地,余下一人手持长剑,飞身挺剑而上,剑北原喝道:“要的便是你手中剑!” 那人眼色一惊,便要回剑折返,但剑北原看似老迈,却身法灵动,折梅手法顺势下旋,双指便夹剑尖,黑衣人大惊之下,连忙发力夺剑,可任他使尽了浑身力道,长剑始终纹丝不动,如同焊在剑北原手中一般,旋即剑北原大笑一声,剑身上一股似有还无的力道莫名席卷而来,黑衣人手腕酸软,当即拱手让剑。 剑北原足踏松柏,巨力骤发,力道一至,粗大树干竟被他一脚踏得拦腰而断,闪电一般朝着孟雪晴处奔驰而去,只不过他去得虽快,但奔出不过数步之间,身后一阵压迫巨力便汹涌而至,他功力再是高深,却不敢轻慢了身后这股力道,然而方才回眸,却见方才被他一脚踏断的两颗树木此刻不知为何,竟被人如抡木棍一般,扫向自己背门,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未曾得见这般力道,这等身手,方才那三个黑衣人已绝难企及。 “又是何人?” 剑北原心中虽疑而不乱,身子凌空好似狸奴一般蜷缩成团,松柏两树横抡而至,刚好擦着身躯扫荡而过,此前那三个黑衣人早不知所踪,此刻站在眼前之人虽也着一身黑衣,却再无黑布覆面,换做一副玉制面具,只留出一对眸子,闪烁豪豪精光。 “你是何人,可曾见过我寒叶谷门下弟子?” 那黑衣人踏前几步,低声说道:“要寻宗正卿,可得先胜得过我。” 剑北原一听,倒合了心中所愿,当即双袖一捋,露出短粗臂膀,笑道:“好啊,老头子我好多年没遇到主动向我约架的人了!” 随即长剑闪刺,直指眉心,忽而半空中剑势一偏,反斩脖颈,可他剑势快极,直刺剑影仍在,劈斩剑招便已到了眼前,旁人看来,如同两剑齐至一般,可黑衣人却原地站定不动,待得长剑刺到,左手一扬,亦是一柄长剑自袖间刺出,双剑相交,震声未绝,匆匆又是十几剑划过夜空,二人越斗招法越紧,步伐越战越快,不过二十几招之间,便已消失在林木之间,再无丝毫踪迹。 而另一边,孟雪晴与黑衣少女也已战了三十几招上下,越战心中越惊,她虽少涉江湖,可自幼便随着父亲练习剑法,又有剑北原、冷残两位长老指点关窍,孟家剑法之妙诣虽未尽通,却已尽识,一共二十三路孟家剑法此刻一一施展开来,剑刃浮霜,秀掌带风,冰雪白玉一般舞做一团,却始终占不得上风,眼前女子手中一柄青鞘长剑,锋锐犀利,剑法之中却自带着无穷无尽的绵柔力道,剑法透入其间,似坠云端,任自己如何挥洒,皆不得挣脱。 可她却不知,两人功力实是伯仲之间,她虽一心叫苦,殊不知黑衣少女此刻也早已斗得额上冷汗涔涔,寒叶谷虽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可多年来却极少出山,今日孟雪晴手中所持“拂雪剑”,乃是寒叶谷两柄镇谷神兵之一,锋锐不在平湖剑宫所铸十大名剑之下,更兼孟雪晴自幼得剑法真传,如今招招连发,更是带着一股愠怒,二人看似斗了个不分轩轾,实则处处险象环生。 墨止遥望松林,剑北原早已与黑衣人斗得不知到了何处,眼前两位少女眼见越斗越凶,青白剑光如两条蛇蟒,相互纠缠,他心中一阵无奈,挣扎着爬起了身子,坐在原地,口中大声惨呼一声。 “疼死我啦!” 两女斗得正酣,可忽然听得墨止一声痛呼,却不约而同停了剑斗,反朝着墨止冲了过来,可二人才不过跑了几步,孟雪晴却喝道:“你还要害他不成!” 黑衣少女步子一停,口中却毫不相让,说道:“我若有心害他,他早就被我刺死了,你个小贱人!” 孟雪晴虽为人和善,可毕竟是孟家千金小姐,何曾有人敢当面喝骂,当即心头怒火大起,回身又是一剑直杵心窝而去,黑衣少女冷哼一声,架剑隔开,说道:“怎么?被我说到了痛楚?” 黑衣少女开口不过两句,可话语间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头,却是墨止再熟悉不过,正是自玄岳峰中失去踪影已久的叶小鸾。 其实自方才青剑一出,墨止已瞧出端倪,原来当日林间竹居之中,叶小鸾日夜悬挂墙壁之上的那柄蛇皮青鞘剑,正是眼前神锋,可惜两人再度相逢,虽不过数月,可情形已然大变,当初墨止一袭白衣,烈烈风致,如今一身落魄,早已非当初可比,若不是叶小鸾细心观瞧,哪里还认得出来,可再一看之下,却见墨止身侧却多了个美貌女子,心中醋意大发,不由得仗剑便刺。 孟雪晴与墨止不过初识,哪里知道这其中隐秘?但叶小鸾话语何等锋锐,句句说得孟雪晴难以招架,当即脸色化作绯红如同朱玉一般,虽心中大怒,却一时之间挑不出哪怕一言反驳,只是一个跺脚,拂雪剑银光挥洒,再度震开青剑,二人再度斗在一团,这番争斗之下,孟雪晴更无丝毫留手,将孟家剑法之中冷冽森然尽情施展,叶小鸾如今功夫比之当初独居竹林间却也大为长进,二人顷刻间再挑十几招,仍是分不出胜败。 墨止叹了一口气,体内痛楚只待稍减,便将从地面上拾起一颗石子,凝神细看,待得两女双剑分击,空中如鸣钟磬,石子忽然而发,他如今体内气息微弱,暗器自然也再无此前威势,可凭着手法,仍投掷得有模有样,两女只听风声响动,暗器袭来,各自撤剑避开。 “别打了,别打了......” 墨止挣扎着站起身子,脸色惨白,几乎再无半分生气,叶小鸾与孟雪晴眼瞳齐望,心中各自生出担忧,可叶小鸾正要伸手揭去覆面黑布,却忽然听到松林之间迸发出一声震天暴响,旋即便是金铁交鸣,继而碎裂之声,她心中一个犹豫,孟雪晴早已抽身退到墨止身边,将墨止扶了起来。 叶小鸾站在远处,见孟雪晴生得秀美温润,眸中满是忧愁,不禁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楚,可如今墨止旧伤牵引,口中再呼喊不出半分话语,更是连抬手的力气也再无半分,只能用眼眸死死盯住远处那个自己寻觅了许久的少女,那个自己曾经许诺一生照顾的人。 “小鸾......” 忽然,墨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万事皆暗,思绪就此忽然断了根源,整个人伴随着一股庞大的疲惫感袭来,堕入了一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玉箫 他看见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像是漂浮在一片没有月光照耀的深邃大海之中,那般悄无声息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似是要将身躯一同吞没,他沉浸在这片浓重的阴暗里,身子不受控制地随处飘摇。 他回想起江延城中,春风肃杀的四面楚歌,往昔巷中厉厉鬼哭的森然寒气,玄岳峰上青竹摇翠,金阙峰头演武意气,西北黄沙呼啸连天,卢龙关外生死撼斗,曾经的他,对于江湖争斗,奇闻异事,是那般热衷,而今日,经历诸事,回想起来,却早已没有了半分欢欣愉悦,反而生出身心俱疲之感。 “好在是,亲手杀了那个胖子孟展。” 墨止轻轻地苦笑,随即望向胸口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疤痕,那是一道被利爪反复拍打绞旋过后所留下一片疤痕,此刻血肉愈合,但皮肤之上如同旋涡扭动一般,再也不复当初平坦样貌。 “一生纯善......”他回想起当初梦中父母所言,至今思觉,仍暗自愧疚,“我如今只怕也算不得纯善之人了吧。” 他感到浑身的疲惫像是潮水一样汹涌而至,一瞬间,几乎再次将他的意识吞没,席卷向黑暗之中,可忽然此刻,一阵冰凉的气息,从体内幽幽醒转,在丹田间似是清风林泉般流淌而过,霎时间极是舒适受用,浑身疲惫竟稍有却意,而眼前似是也传来斑驳光亮。 随之而来的,便是左肩上一阵彻骨剧痛。 “哇!” 墨止猛地睁开双眼,刚要起身,左肩剧痛却是重重将他压下,只是这片刻俯仰之间,剧痛已然让他额生冷汗,脸色一片惨白,他轻抚面颊,触手却是一片光滑,他左右摸了摸,忽然发觉自己满面短须、一头乱发,竟是不知何时被人修整得干干净净,浑身被油污糟泥浸透的脏衣,也早已换得一身崭新白衫,左肩上更是早已被人精心包扎,虽仍渗出几缕血迹,但可瞧出,伤口必定是被人仔细打理过,换过好几遍药物,方才能愈合到这般境地。 墨止左右环顾,却见自己正在一座草庐之中,四下里布置极是简陋,显然是短时间结庐而居,并无过多装饰,但饶是如此,桌上仍摆着几只白瓷茶具,床头小案上,也端端正正地盛好了一杯清茶,此刻茶香氤氲,既不滚烫,亦不冰凉,好似是专门计算好自己醒转时刻放置于此的一般。 他用力地坐起身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茶水虽尚自温热,但入口之下,茶香盈而不冲,微而不弱,一时间虽是口鼻留香却并无腻口苦口之感,随着茶水下肚,体内再度泛起一阵舒适的清凉感觉,墨止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茶水下肚,体内原本衰颓的内息,竟都为止一振,霎时间精神百倍,大为好转。 正是此刻,屋外浅浅传来几缕悠扬萧声,想来是相救之人此刻正身处草庐之外,扶萧轻舒,墨止虽不懂音律,却也识得这阵阵萧声欲说还休、柔娇清脆,似是少女附在耳边燕语莺声,诉说衷肠一般,墨止一时之间听得入神,不由得下了床榻,朝屋外缓步走去。 此刻银月高悬,夏风熏然,时过夜半,早已不复暑热霸道,墨止扶在门前,之间孟雪晴孤身一人,站在一丛山花之畔,手持玉箫,清曲慢摇。 山花烂漫,花光浮动,虽是夜半,仍秀态万千,但比之此刻花丛之畔的少女,却显得逊色太多,却见孟雪晴玲珑之姿,清华绝俗,萧中乐曲忽而欣喜,忽而哀婉,忽而又暗自低垂,正如同恋中少女心事盈盈,不敢与外人相道那般捉摸不透。 待得萧声稍毕,孟雪晴口中一声轻叹,开口咏叹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墨止骚了骚头,他虽自幼好武,但墨崧舟从来不敢放纵他弃了文笔,故而从来摁着脑袋背下许多诗词,可他心中从来重武轻文,所学诗词,也都是些边关战事、行侠仗义的快哉诗句,但孟雪晴所咏之诗,却是他自幼听来,正是述说少女对相恋之人心怀爱慕之意,他听罢,低声说道:“看来孟姑娘也有心中所想所恋,既是如此,我话语间可不好再胡说八道。” 孟雪晴一曲终了,心中正自遐思,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几声低语,心中一沉,马上回身望去,却见草庐门前,墨止正淡淡微笑,凝视着自己,一时之间,少女面色一阵潮红,把玉箫收回腰间,跑到墨止身前,低声说道:“墨大哥,你既然醒了,为何不说,反倒教我露了丑态。” 墨止见她脸色如若朱玉,实似异华结胎,美玉生晕,从来少女娇美羞赧,人皆爱看,墨止也不由得笑了一声,说道:“哪里是丑态,孟姑娘剑法高超便也罢了,原来玉箫吹奏,诗词歌赋也这般精通,倒是教我这粗野武人无地自容了。” 孟雪晴低着头,说了一句“哪里”,便扶着墨止回了屋子,墨止见她一脸红润,想必是心中念着情郎,此刻被自己撞破,还感怀羞涩,便清了清嗓子,说道:“孟姑娘方才萧歌清雅,想必心中所念之人,必有感怀。” 孟雪晴听罢,抬头望了他一眼,脸色红润更重,说道:“墨大哥所说,可是真的?他真能有所感怀?” 墨止粗粗拉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说道:“这可不是吗,孟姑娘这般美貌绝俗,又文武双全,世上哪有那不长眼的臭小子这般不知福气。” 孟雪晴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抬眼望了望墨止,说道:“那可真是,若是他真的不知福气,墨大哥可替我敲打他!” 墨止哈哈大笑,他从来一派落拓性子,此刻身子乏劲稍稍退却,便又谈笑如故:“这是自然,我虽不知那小子是谁,但若是日后他不明你意,尽管来找哥哥替你敲打他去!” 孟雪晴听他所语,眼神间却忽然有些黯淡,幽幽说道:“墨大哥,小妹倒有一事,想问一问你......” 墨止说道:“何事,随便问。” 孟雪晴双手搓着衣角,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低声问道:“此前......那个黑衣青剑的女剑客,墨大哥你可认得?她与你可是旧相识?” 墨止当时所见那青剑少女,从剑势路数,便已识出暗含御玄宗剑法路数,而那少女呼喝之间的声音他却也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叶小鸾,一念及此,他也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怨怼之情,毕竟当初叶小鸾不告而别,至今相逢,还捅了自己一剑,倒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正要开口,却见孟雪晴脸上反倒先生出几分忧郁,抢先说道:“她与墨大哥是旧相识对不对?” 墨止眼珠子转了转,心中那股子机灵劲猛地动用起来,暗自忖度:“小鸾如今立场不明,当初离去只怕与那个黑衣人甚是相关,如今若是真的与之为伍,只怕日后少不得要打照面,我如今若是说明我与她的关系,日后只怕处处行止都不利于我暗中相救,寒叶谷毕竟也是正道宗门,只怕对小鸾下手也不会容情。” 他心中电光火石般心念闪过,当即一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她不是盖着一块黑布,这样我哪里看得出是哪位?又到哪里成了旧相识?” 孟雪晴闻听,却是灿烂一笑,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笑之下却弯作两道新月一般柔美可爱,看得墨止也不禁大受感染,反而也跟着笑了起来:“怎的突然笑起来了。” 孟雪晴摇了摇头,可满面喜悦却是遮掩不住,望了望窗外月色,说道:“墨大哥醒来,精神好,我去给你做些餐食吧。” 墨止连忙拦住,说道:“夜色已深了,我又没有胃口,怎的突然要开火做饭?我这一身臭烘烘的身子,还多亏了孟姑娘替我收拾打理,我可不敢再麻烦你了。” 孟雪晴当初将墨止接回这无人居住的草庐,当时墨止肩上伤势颇重,正是孟雪晴将他浑身衣物换洗下来,精心伺候了数日伤势,连出谷时,随身携带的内服外敷的数种灵药都毫不吝惜,统统喂给墨止,可既是如此,上药换衣之时,便少不得见了墨止身躯,提到此处,孟雪晴霎时间脸飞红云,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口中言语几乎低不可闻:“墨大哥,客气了,你救我性命,雪晴这么做,也是报答不了万一的......” 墨止看了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反而愣愣地说道:“孟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孟雪晴用力地摇了摇头,却再不说话。 墨止四下里环顾片刻,问道:“既然到了此处,却不知剑北原前辈如今去了哪里?” 孟雪晴说道:“剑长老与那黑衣人相斗离去,如今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此处却是我与他约定,一旦走散,便到此聚集,想来若是他脱身之后,便会到此与我们相聚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狂剑 重桓山地处中原核心,百年之前,师祖吕白御,自得造化,开辟基业,与山巅创下御玄宗,乃是武林之中名门巨擘,自当年正魔一战之后,名动江湖,达前所未有之盛,然而名门之下,树大招风,仍自有不肖劣徒,于百年之间偶有现世。 御玄宗既然是正道大纛,便不可置之不理,每每清理门户,便将逆徒所持刀兵,收于金阙峰后山一处偏僻断崖之上,名之曰为“葬剑崖”,当初黑衣人便是潜身于此,暗练邪功。 当夜,雍少余及三云道人合力与之争锋,一时之间竟未得胜势,及至辜御清堪堪赶到,这才将之驱赶无踪,此战过后,葬剑崖更是设为门中禁地,旁人一概莫能相近,而至夜间,金阙峰后山山木林立,幽风吹拂,反生出几许阴暗之感。 葬剑崖上,晚风呼啸,撞击着戛然而止的崖壁,穿过一柄柄年深日久的长剑短刀,发出幽微好似鬼哭一般的轻响,这每一柄刀兵,当年都曾叱咤江湖,人人谈之色变,而至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当年锋锐犹在,剑气暗藏,却见随着山道高攀,一柄柄利剑也横插在道路两旁,如同山道扶手一般。 随道攀登,扶摇而上,愈是山势高挑,山道两侧的长剑便越是锋锐,插入山石便越是深刻,而长剑数量便也愈发稀少,而葬剑崖好似一柄断剑一般横插在金阙峰山腰之上,及至剑格处,山势便陡然而止,眼前只剩一片荒芜高台,裹挟着浓重云气,这座高台便是葬剑崖上至高之所,平台上横着一块巨石,上面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柄长剑,此间入石三尺,剑身已再不可见,早已深埋石中,想来比之山道上的诸多宝剑,此剑最为锋锐,而当初持此剑之人,所行之事,也最不为外人所道。 辜御清此刻便定定地站在这柄利剑之前,月映银发,态如松柏,这位统领正道武林数十年的老者,在此刻,方才显出些许疲态,眼中虽仍纯净如同稚子,可却多年来见了太多人心诡谲,他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眼前这柄剑,眼眸中流露出几分遗憾与惋惜。 “有什么可看的,事情都过去了。” 辜御清长叹一声,负手而立,正道耆宿那般清越悠扬的姿态再度展现眼前,他苦笑几声,低声说道:“当年之事,要你一人背负,还是过于沉重了,御玄宗,对不住你。” 却见身后浓重云雾里,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麻衣粗布,看着好似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庄稼汉子,头上一蓬乱发,横插枯枝简单束了起来,满脸惫懒,生着短须,但剑眉星目,仍可见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影子,此人从腰间拽出一个硕大的朱漆酒葫芦,仰头便饮,一股浓烈酒气瞬间便在山间弥漫开来。 辜御清回身望去,白眉紧蹙,叹道:“若是师傅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心中不知会有多么难过,沐川,你本不必如此。” 辜御清眼前之人,正是沈沐川。 沈沐川惨淡一笑,盘腿便坐:“师傅当年是被我一剑穿胸的,若是他想起我,只怕也会想将我的配剑,插在这葬剑崖上吧......” 辜御清闻言不语,双眼微闭,思绪仿佛又再回到了当初那个动荡不安,血腥刺鼻的雨夜,饶是他如今功力已达绝顶之巅,心绪稳若磐石,当夜情形思索起来,仍是心境大动,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当夜情形如何,我们三人都心知肚明,若芙师妹也当为你证明,当夜所行之事,实在是迫不得已。” 沈沐川再饮几口,一个偌大酒葫芦竟被他喝了个底朝天,当即叹道:“即便如此,师傅当时亡故,也是因我那一剑,师傅待我坦诚,我万死莫赎。” 二人谈及当年隐情,不由得各怀心事,半晌无语。 辜御清挥了挥手,说道:“往事不谈也罢,今夜我叫你到此相聚,你可知是什么缘由?” 沈沐川一听,双眼中蓦地一亮,连忙站起身子,问道:“可是墨小子有了消息?” 辜御清长叹一声,挥了挥手,道:“非也,墨止的情形,我也所知不多,浣尘当初在卢龙关外与他失了联系,可据他所说,墨止当时身陷敌手,又受了重伤奇毒,只怕不易生还,我自会加派人手,到西北多方寻觅,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我今日喊你过来,为的便是这柄剑。” 辜御清抬手一指,指的正是石台上那柄利剑。 沈沐川本身听得墨止再无音讯,便也心灰意懒,朝那柄长剑瞥了一眼,淡淡说道:“这柄剑插在石中,我的罪孽也封刻其间,有何可谈?” 辜御清微微一笑,弹指在巨石上轻轻一磕,整块巨石霎时间一阵晃动,长剑发出一声锐响,竟摇摇晃晃地从巨石之中抬升起来,这柄利剑入石日久,可锋锐犹存,月色映照之下,闪烁着摄人眼眸的明亮光辉,一时之间山林生光,那股剑光狂傲绝伦,如同一个不羁万物的天纵之才一般,缓缓现于世间,连同山间翻滚的云海,竟都被这道剑气光芒,震慑得撕开了一道口子。 辜御清抬掌一拨,长剑在空中连转三圈,剑刃劈风而过,剑气铮铮,剑身银亮,端的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利器,可即便是这等利刃,剑身三尺,而剑尖处却横生着一道裂痕,好似一块伤疤般触目惊心。 “你当初便是持此剑纵横捭阖,挑战天下万武,夺得了剑宗魁首之名,今日,这柄狂客剑,我还给你。” 辜御清一语未毕,掌推剑首,狂客剑剑身微颤,闪电般激射而来,沈沐川眼眸一亮,待得长剑点到眼前,双指一夹,剑身霍然而停,堪堪止在身前,沈沐川反手一挥,倒握剑柄,霎时间狂客剑上蒙尘尽扫,好似旧友重逢一般竟有龙吟之声。 沈沐川细细观瞧着这柄多年不见的神锋,却见剑身之上,仍镌刻着狂客二字,这柄剑是当年他踏临平湖剑宫,以单人之力,败剑宫十杰,折名剑十柄,将十大名剑精华之处,归于一身,当时他信奉剑斩万物,行止无忌无束,平湖剑宫抵受不住,忍痛将十块名剑残片熔铸,成就这一柄狂客名剑。 但一剑成而十剑庸,狂客剑虽成,但十大名剑却各自缺了几缕精华,虽仍是天下神兵,却始终再不完美,此事亦被平湖剑宫视为奇耻大辱,沈沐川打量着眼前之剑,过往种种浮现眼前。 半晌,才终于长叹道:“我当年狂傲无忌,做下许多错事,至今想起,还十分后悔,这柄剑不仅是我当年傲气缩影,也蕴含了我对师傅所做的错事,今日你既然将剑归还给我,想必仍有事情要我去做。” 辜御清点了点头,说道:“浣尘与墨止西北一游,所见甚多,如今天下动荡,群魔欲起,这一战之间,魔道虽也为边关尽了些力,我却始终不敢放心,可若要探知魔道下一步动向,我却一无所知,若是如几十年前那般,他们骤然入侵,只怕更加不易对付,我们都已老迈,只怕再经不起魔道重临。” 沈沐川冷冷一笑,说道:“所以呢,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辜御清话语凛冽,所言恍若冰雪,犹带肃杀之气:“我要你,加入魔道,为我提供魔道步步计划。” 沈沐川闻言,面容上却无丝毫意外神色,仿佛辜御清所言之事,早在预料之中,他淡然说道:“我是御玄宗弃徒,加入魔道情理可通,我为了宗门名声,也义不容辞,但我与你说过,那黑衣人之事绝不可置之不理,此人暗藏幕后,既非正道亦非魔道,可这人功力深湛,犹胜于我,若是暗中策划诡计,借着正魔战端再开,可就极是不易对付,我这数月之间探听多方,也查不出这人行踪,师兄,依我看,这黑衣人才是眼前心腹之患。” 辜御清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可正是因为这人正魔不定,摇摆居中,我才更要肃清魔道,此人行止怪异,本就不似正统,一旦倒向魔道,我中原武林岂不更添劲敌?若是我们提前探明魔道行踪,将其剪除,再查探此人,便是轻而易举。” 沈沐川望着辜御清,眼前这位大师兄,是他自幼崇敬之人,自己剑法虽已登峰造极,可对于眼前这位师兄,他始终不敢有丝毫违拗,对于辜御清所提之事,沈沐川心中隐约感觉并非当下良策,可此刻他却在心中劝诫着自己,师兄多年来统领正道,思索必定远比自己更加深远,何况自己多年弃徒身份,有愧宗门,此刻师兄有求于己,又如何可以推脱? 当下他不再犹豫,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沐川为了宗门,自然无不可为,但黑衣人之事,师兄切莫小看。” 他顿了顿,随即说道:“还有,墨小子,一旦有了消息,还望随时告知于我。” 辜御清仰天长叹,缓缓说道:“沐川,你就是多年来这颗俗世尘心始终难以收束,故而道心繁杂,须知欲成大道,须得孤绝道心,方有可为,似你这般心思沉重,无法专一,只怕终要惑于心魔,墨止我自然不会放弃,你今日答应的事情,也莫要教我失望。” 沈沐川哈哈一笑,说道:“我和师兄你就是这点不同,一颗心是否孤绝,我却不觉得与是否成道有何相关,今日便罢了,待得有朝一日,我再与师兄讨教。” 他拍了拍身上尘土,手握狂客剑,返身便朝着山道走去,而行了不到几步,便回过头,淡淡说道:“师兄,一颗孤绝的道心,若是出了差错,又该如何是好。” 辜御清立在风中,面朝云海,一言不发,好似从未曾听到一般。 第一百一十六章 邀请 日出光华,山气清佳。 墨止从房门中走了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山风微凉,水气氤氲,山间郁郁苍苍微闻鸟语,正是一派清新山景,他自当夜受伤后,被孟雪晴接来此处草庐,粗略算来又过了数日之久,时至晚夏,不过数日之间,便已下过了数场山雨,每次雨过,气温便又凉下不少,到了如今,每日清晨都须得披衣起行,才不致染上风寒。 这间草庐本是孟雪晴与剑北原约定走散后相聚之所,搭建虽是仓促,却一应俱全,只一间草庐,却隔出许多小间,墨止这几日所居的,便是最靠东首的隔间,数日之间,他肩伤修养复原甚是奇速,所仰赖的正是孟雪晴日日精心照料。 他试着挥动了一下手臂,肩伤几乎已感受不到疼痛,他也不曾想到,这般洞穿的伤口,竟能在数日之间修复如初,即便是御玄宗的外敷药物,只怕也无此神效。 正自思索之时,空气中传来一阵甜香,这股气息混合着山间独有的清佳气息,再加上弄弄稻香,单是闻来,便已是令人心情舒畅,食指大动,果然,孟雪晴端着几个碗碟,从屋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少女曼妙身姿走得甚是小心,对手中餐盘甚是精心,生怕洒出半点汤水,墨止看了,连忙笑着伸手,将餐盘接在手中,说道:“孟姑娘,我肩伤已然痊愈,这些事情交给我来做不成问题的。” 孟雪晴抬头灿烂一笑,好似春桃盛放一般:“墨大哥你肩伤虽好得快,可你却还有大伤未愈,此刻还是多加休息为好。” 二人将餐盘置于桌上,孟雪晴忙碌一早,所得粥羹两碗,青菜两碟,看着平平无奇,但味道清新,尝在口中山笋鲜嫩,粥羹温润,墨止将一大碗粥羹一股脑喝了个干净,笑道:“孟姑娘千金之躯,没想到厨艺也这么精湛。”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墨大哥客气了,不过是些寻常小菜,山间材料有限,若是日后有机会,雪晴再亲自给墨大哥下厨。” 墨止笑着打趣道:“这可使不得,若是被你那心上人知道,我可就惹祸啦!” 孟雪晴脸色一红,气道:“墨大哥,你再拿我打趣,我可生气啦。” 墨止哈哈一笑,这几日来,越是相处,越发觉孟雪晴虽是江湖名门千金,可却全无架子,性子更是淳朴可爱,十分平和,墨止便也渐渐将她看做小妹看待,几日来没少教给她如何与心上人相处之道,其实他自己也并无过多感情经历,可偏偏越是这般不知情事之人,言说起来,便越是头头是道,但每次墨止谈及此事,孟雪晴都脸色大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却也颇另墨止不知为何。 二人谈笑半晌,墨止望了望屋外,淡淡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剑北原前辈当日与那个黑衣人斗到他处,至今也有数日过去了,他为何还不来此与我们汇合?” 孟雪晴谈及此事,也霎时间显出愁色,说道:“剑长老为人放诞,行为倒和顽童有些相似,或许是赌斗过后,遇到了什么趣事,一时忘了时间吧?” 墨止回想起当夜情形,剑北原功力之高,远胜于那三个黑衣人,可随后赶来一人,戴着寒玉面具,功力却比之旁人更为高超,只看了寥寥数招交错,二人已是不分轩轾,墨止闭目深思,隐约感觉那玉面人呼号之声,和当初金阙峰上所见的黑衣人十分相似。 “若是那个黑衣人亲临,便不易对付了......” 孟雪晴见墨止忽然剑眉深蹙,脸上十分紧张,不由得也心中惊疑,连忙问道:“墨大哥,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墨止心中略作打算,可面容之上却并不再显露什么情绪,反而微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或许剑北原前辈被其他事牵绊住了,也未可知。” 二人收拾停当,正闲谈饮茶,墨止肩伤初愈,可体内内伤却始终存留,不知终期何期,好在他性子中自带七分洒脱,虽不知何日便死,但本着度过一日是一日的念头,反少了诸多烦恼,二人正相谈正欢,忽而门外想起一声晏晏笑语。 “敢问孟雪晴女侠、墨止少侠可在此地?暗云庄门下特来拜请。” 二人面色一僵,各自在脑海中迅速搜寻,却都无这暗云庄的名号,孟雪晴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墨止却是哈哈一笑,顺手将孟雪晴白玉般的手一把执起,揽在怀中,笑呵呵地朝门口走去,孟雪晴忽然被他发力拉在怀中,她自幼居于寒叶谷中,除了父亲孟元秋、门中两位长老以及师兄宗正卿之外,从未再与外人有过交集,此刻恍惚间倒在墨止怀中,只觉一股少年郎独有的体温热气,裹挟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烈气息,一股脑涌入鼻腔,霎时间心旌摇动,脸色又是一片绯红,一时之间似要起身,却浑身绵软无力,反依偎在墨止怀中,手脚酥软,动弹不得。 墨止走到门前,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锦缎短衫的男子,此人生就寻常身量,头戴罗帽,留着八字胡,看着倒有几分像是城中掌柜一般,可此人见了墨止,却是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深拜下去,口中说道:“二位金玉良缘,真是一对璧人,小的是暗云庄管家洪千秋,恭请二位到庄上一聚,我家主人钦佩已久啦!” 墨止听罢,装着一脸憨笑,呵呵说道:“这位官人,可是认错了人,我是这山间樵夫,这位便是拙荆,可不是什么少侠女侠,官人若是要找什么侠客,前几天倒是有几个高人在这边舞刀弄剑的,后来全都往北方去了,官人快快追赶,兴许还赶得及。” 洪千秋听罢,仍是满脸笑意,说道:“墨少侠这便是拿小人开心了,阁下在卢龙关外指挥调配,令成群飞鸦袭击北桓军营,从而挽救边关颓势,以身犯险,救下夔陵村百十口性命,这等感天动地的伟业,莫非还要让给旁人不成?” 墨止哈哈一笑,仍是搪塞而过,可怀中孟雪晴闻听,却是大惊,心中暗暗说道:“想不到天下传闻的,那个挽救边关村民性命的御玄宗弟子,正是墨大哥。” 洪千秋拱手笑道:“我家庄主仰慕墨少侠事迹已久,这等事迹天下敬佩,若是再推脱,可便不似江湖儿女那般快人快语啦,”他眼波流转,望了望孟雪晴,继续说道,“我家庄主一直以来对寒叶谷也是敬仰万分,孟元秋谷主当年单人独剑力挫天劫老人,也是盖世英侠,如今孟女侠与墨少侠喜结良缘,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孟雪晴闻听,却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一阵喜悦,本要开口反驳,却反怕一开口说出笑音,一时之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反而没发出一语。 墨止皱着眉望了望她,心中暗暗疑惑:“这丫头的脸怎么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莫不是中了什么魔怔?”可他眼珠子一转,便随口说道:“你若非说我是什么墨少侠,自也由得你,可我这草庐结在深山,你却又如何寻得?” 洪千秋四下里望了望,口中仍不忘奉承:“此地山青水碧,山花掠影,非得是墨少侠和孟女侠这般神仙眷侣才配居住的仙境山居,可在下既然能找来,自然有我的途经,在下方才也说了,我家庄主十分敬仰二位,自然对二位颇有关注。” 孟雪晴听罢,轻轻地摇了摇头,暗暗说道:“此地荒僻,只有我与剑长老知晓,外人绝无可能轻易找来。”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夫人说啦,今日我还要砍下几十斤柴火,预备着入秋之用,不教我跟你们去吃酒,再去吃酒,可要打我啦!不去不去,你且告诉你们庄主,就说我是山间懒汉,不可前往。” 洪千秋拱手笑道:“从来相聚相识,为的是一个朋友意气,江湖豪情,我家庄主是敬仰二位,方才拜请上庄,可既然二位不愿莅临,蔽庄自也不会用强,只是可惜二位难与诸多豪侠名士相交,甚是可惜,若二位执意不去,在下这便回禀我家庄主去了。” 墨止笑着扬了扬手,说道:“麻烦洪老板.......哦不,洪管家。” 洪千秋微微点头,返身便走,只不过他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说道:“二位若是在此等候剑北原前辈,那我奉劝二位还是随我同去,因为剑北原前辈此刻正在我家庄上做客。” 孟雪晴听罢,心中骤然大惊,几乎张口叫了出来,但她话语未出,却见墨止眼光猛然横扫过来,霎时间眼锋锐利,好似叫她千万莫要出声,可墨止这般眼神不过转瞬之间便又换做一派嬉笑怒骂的模样,朝着洪千秋在此咧嘴笑道:“不认识,这世上有这样的姓氏吗?” 洪千秋微笑不语,但眼神之中已多了几分得色。 果然,墨止耸了耸肩,说道:“贵庄既然要我过去,可需得有些好酒肉管上。” 洪千秋微微一笑,侧身让开道路,说道:“墨少侠亲临,蔽庄蓬荜生辉,美酒美食,自然不会吝惜。”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迷乱 几人打马徐行,穿峡而出,数日之间,墨止只知自己身在山中养伤,却始终不曾踏足山间草庐之外,此刻策马连转几个山坳,眼前仍是一派苍翠欲滴,竟还未从山中行出,这才深觉此地果然林深山幽,正是静养伤势的好去处,而眼前的洪千秋亦是按绺徐行,不紧不慢地骑在最先,这人虽一身锦缎衣衫,看着正是一副管家打扮,但这锦缎却是一派灰黑颜色,这一点倒甚是少见,但此人言谈举止之间甚是和蔼客气,似也并无什么敌意,饶是墨止猜测了一路,也料想不出此人背后的暗云庄究竟是什么背景。 三人策马行进了莫约两个时辰,再过一株林间巨树,这才眼前豁然开朗,显出平坦广阔的官道出来,只是此刻时近正午,大道上行人稀少,日光惫懒,自山林间清幽氛围骤然得出,忽然觉得一阵溽热难耐,墨止回身望去,却见身后山门此刻却被葱葱郁郁的墨绿树叶和树木躯干牢牢挡住,若不是自己方才从此间走出,再要他从此地来往几十次,恐怕也勘察不出这背后竟别有洞天,暗结草庐。 而洪千秋带着路,却并不往城镇行进,反而打马复行东向,行了莫约一个时辰,却见竹林掩映,显出一个偌大门庭来,此地虽地处宽暇,但四下里却人烟稀少,距离官道亦早已行出许多距离,四周虽根植绿树青竹,显得颇为雅致,可门庭冷落,道路荒僻,自大门后望,依稀可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偌大庄园屹立眼前,但顺着青竹夹到一路望去,这偌大门楣之中,却看不见一个家丁佣人,整座庄园虽立在阳光之下,但却显出一派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 孟雪晴只是看了一眼周遭布置,心中便已觉出几分恐惧,她自出谷南下以来,从未与剑北原失散过这么多天,但她知晓已剑北原的脾气,若是让他安安静静地行路几日,都十分不易,非得中途闹些事由才罢,更何况要他舍却自己在这偏僻庄园中待上几日,更是天方夜谭。 她侧耳倾听,庄园之中静谧异常,竟无半分声响,若说庄主不喜喧闹,可既然剑北原人在此处,则必定不会这般安静,种种看来,甚殊寻常,她暗中拉住墨止衣角,低声说道:“墨大哥,这里感觉不是好去处,我们不如先行离去吧......” 墨止自然也早瞧出诡异,正待说话,却见洪千秋勒马一停,回首说道:“两位,这里便是蔽庄大门,庄主早在家中恭候,还望二位快些入内。”说罢,调转马头,将大门口的位置让了出来。 墨止奇道:“洪管家竟不与我们一同进去么?” 洪千秋脸色微微一颤,似是本要做出什么表情,但面容却如同被固定住了一般,只剩满脸笑容,嘴角上浮,笑容甚是夸张:“在下还有其他要事在身,就不陪两位了。” 孟雪晴看他一张脸庞,此刻如遭蜡封,只剩一脸极是夸张的笑容,话语中更是愈发冰冷僵硬,几乎如同一尊没有魂灵的躯壳一般,心中更是一寒,她连忙叫道:“我......我不要进去了......” 墨止见状,便也哈哈一笑,说道:“洪管家,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二人在江湖中实在是人微言轻,难堪大雅之堂,到此一见,门楣庄严,我们二人这一看呐,便觉出自惭形秽来了,这大门,我们便不进了,还望洪管家代我们向庄主秉明,墨止在这边遥祝他万福康健。” 可洪千秋脸上笑容蓦地更是大展,这一番嘴角几乎提到了颧骨左右,看来好似皮肤皆要被扯得皲裂撕开,他缓缓开口,此刻嘴角不降,张口已可见口中猩红牙龈与惨白色的牙齿,缓缓笑道:“二位既然来此,都是我家主人的贵客,岂有说走就走之理?此间酒肉足备,还请二位快快入内吧!” 说来也巧,他话语方毕,暗云庄中猛然响起一声钝响,虽不嘹亮,却也震得两人心中一沉,目光不由得便朝着庄园中望了去,墨止目光稍移,心中已然大叫不妙,果然目光回溯,眼前洪千秋竟已消失不见,只剩方才所骑乘的一匹高头大马仍立在原地。 “墨大哥......” 身后孟雪晴忽然惊叫一声,墨止慌忙间回身望去,却见孟雪晴双眸间竟已然失了神采,整个人颓然趴在马背之上,径自已不省人事,可周身只剩头顶浓云渐聚,凉风呼啸,更哪有洪千秋的影子?墨止心中一乱,忽然眼前黑影一晃,一张露着诡异笑容的苍白脸庞已顶在眼前,正是洪千秋,此人电光火石之间,身法连转,竟有这般快捷,墨止正要开口怒喝,却见他双眸直直地望着自己,眼眸流光,竟似一道旋转无尽的旋涡一般,似是要将所见之人的魂魄尽皆搅动昏沉,墨止不过看了一眼,已是自觉头晕目眩,难以自持,脑海中竟猛然间生出一股抵挡不住的疲倦困意,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墨止便也失去了意识。 洪千秋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身手连拍了三掌,从暗云庄之中,噌噌噌地几声,便跃出了数名黑衣人,只不过几人此刻皆未覆黑布,但每个人眼眸之间尽是僵直无神,与洪千秋竟是如出一辙。 洪千秋冷冷说道:“这两人需要特别关押,日后为主人效力,会有大用。” 余下数人,闻听之下,却也不发一语,只是各自僵直地点了点头,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将墨止与孟雪晴一一扛在肩上,便朝着暗云庄内走了去。 待得墨止恍惚间恢复神识,已是到了深夜,眼前视线方才恢复,却已感觉双眼酸涩无比,好似一直不曾眨眼那般难受,他抬起手便要揉揉双眼,可抬手间,却似是触碰到了一处温软绵滑肌肤,这一下将他惊得神思惧震,猛然间坐起身子,却见身边躺着的,竟是神识尽失的孟雪晴。 二人此刻正身处一片暖阁之中,屋外风雨正盛,隐隐传来雷声,可暖阁之中,却是温暖香甜,也不知是屋内燃着什么香料,还是孟雪晴的幽幽体香,但无论何物,墨止闻来皆是感觉一阵神魂震荡,好在二人虽同卧一榻,但各自衣着俱在,墨止连忙跃下床榻,双脚方才落地,却一阵绵软,忽然倒在原地。 “这是......什么香......” 墨止抬眼所望,一副紫檀木桌上,一个雕龙画凤的精美铜炉之上,飘出屡屡氤氲白烟,闻来甚是香甜,可入体之后,浑身燥热绵软,双腿之间似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墨止连忙一口吐沫将香炉灭了去,但任凭他如何平复心境,却始终摆脱不得心中缓缓腾起一股莫名遐思。 他目光斜睨而去,却见孟雪晴静卧榻上,面容静美,秀目精巧,琼鼻高耸,丹唇微张,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竟在心中恍然间难以遏制,望着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姿,墨止一时间竟止不住地想要将眼前秒人据为己有,这般欲念驱使之下,墨止竟好似木俑一般,步步朝着孟雪晴走去,而眼前这秀美至极,清润如玉一般的人儿,已在眼前。 墨止俯身过去,孟雪晴此刻睡得正浓,墨止已能觉出二人鼻息温热,止不住地便要吻去,可忽然间,一股清凉之意,竟从百会穴上缓缓降临,墨止忽然间灵台澄明,望着眼前少女面庞,连忙倒退了数步,坐倒在地,心中霎时间躁乱如麻,心中恨恨说道:“墨止啊墨止,妄你还自诩什么对小鸾情深义重,可今日你如何见色起意!真是腌臜不要脸!” 他这般怒骂自己,但百会穴中一股滔滔不绝的力道,却是游走全身,正是无厌诀功力竟是自行发动,将他心中欲念,激荡一空,原来他体内三家玄功搅作一团,三才大穴各中奇毒,若是骤然运功,便要牵连旧伤,引动毒发,普天之下,除了墨止,再无一人有此机缘可身兼三家内功心法,故而运功之时,彼此难分,但此刻无厌诀功力自行触发,却并不引动周身旧伤,反而一时间自觉内劲充盈,甚是舒爽,自墨止西北而归,早已不敢再驱动半分内劲,似是这般神完气足之感,对他而言,已是久违。 墨止坐在原地,连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以作惩戒,他缓缓站起身子,环顾四周,却见这间暖阁虽占地不大,却修得甚是精巧雅致,四下里紫檀桌椅自不必说,桌上珊瑚金玉更是精巧万端,墨止缓缓地推开大门,却见眼前正是一个狭长的走廊,此刻走廊两侧立着数支烛火,轻纱笼烛,发出幽幽微光,将两面墙壁上一幅幅山水字画映照得明灭不定。 墨止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却见一条走廊中,房间甚多,每一间都闪烁着盈盈微光,墨止顺手将相距最近的房间推开一条细缝,一股香气从中传了出来,这般香气与自己方才暖阁中的味道全然相仿,可墨止此刻闻来,却早已不再受其蛊惑,想来是无厌诀的功夫虽属魔道上乘,却正是这等扰人心神之物的克星。 他探头进去,却见正有一人,背对大门而坐,此人背影宽阔肥胖,一身长袍,满头引发散落肩上,双手也不知在鼓捣着什么,口中喋喋不休地低语。 墨止几步便窜到近前,见了那人面容,心中不禁一喜,原来眼前端坐的老者,正是那一日走失的剑北原,只不过此刻剑北原目光也已迷乱,手中好似摆弄着什么玩物,口中嘻嘻哈哈地低声诉说,显然也早已被这熏香夺了神智。 “剑前辈!剑前辈!” 剑北原闻言,微微一顿,抬眼望了望身侧的墨止,傻乎乎地一笑,说道:“不要害她,不要害她呀,保护她,保护她,哈哈哈......” 说罢,剑北原目光中又是一片混沌,对墨止再不回应,仍旧自顾自地摆弄手指,自己玩笑如故。 墨止摇了摇头,一时之间也无他法,可正在此刻,大门却忽然被人打开,几道黑色身影就此走了进来,墨止心中一急,侧身飞跃,正正闪在一旁的屏风之后。 只听得门前几个黑衣人走了进来,领头一人刚一开口,墨止便听得出正是洪千秋的声音:“这个老头可以用了,将他与宗正卿放置到一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迷神 墨止躲身在侧,乍听几人话语却大感意外,心想:“没成想雪晴妹子一直寻觅的大师兄竟也被他们擒到此处!” 可却是这般,他反倒心念一转,暗自想道:“宗正卿当年排名剑宗第二,却被他们一擒而至,想来和沈大叔还是有些差距,若是沈大叔在此,必定搅得他们自顾不暇!” 洪千秋双眸一瞪,眼神空洞寂寥,与剑北原目光接触,那剑北原原本正木讷当场,口中自言自语,被他目光一引,霎时间竟四肢绵软下垂,头颅也沉沉低下,竟已失去了自身意识。 墨止看在眼中,心中也不免大感惊诧,他昏倒之前,便已瞧见洪千秋眼波流转,看得人心神困倦,却不成想此人竟还有这般惊奇的功夫,原本他只闻听江湖中,无论功夫高低,皆在拳脚兵刃上所见高低,却不曾知晓,江湖中竟还有这般主攻神魂精魄的功夫存在,且竟然连剑北原这般修为之人,都难以抵御。 洪千秋几人取出一口布袋,将剑北原那粗胖身子囫囵个儿地装了进去,几个人合力抬在肩上,洪千秋淡然说道:“既然这老儿不存放在这间屋子,那‘神魂锁’便不必再燃着。” 他指尖所向的,正是木桌上一盏香炉,其制式与墨止房中那盏几无二致,此刻也升腾袅袅白烟,想来便是洪千秋所提及的“神魂锁”,几个人取过香炉,便撤出了屋子,墨止心念急转,暗自说道:“这神魂锁却又是个什么鬼东西,竟可困顿人心,剑北原前辈这般功力,竟不能相抗,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当下他也不敢再等,匆忙自房间轻轻溜了出来,可如今身在楼宇之中,四下里不见外物,也难以分辨究竟所在何地,他惦念着暖阁中孟雪晴尚处昏迷,回想起那迷香甚是猛烈,连自己此前一时不慎,都险些动了不堪之念,若是被旁人入了暖阁,只怕孟雪晴反倒有了损伤,当下更是不敢耽搁,连忙便回了自己房间。 此刻暖阁之中香气渐渐驱散,屋中四壁流金,甚是华贵,可四下里却安静得不似人间,墨止返回床榻前,却见孟雪晴双目紧闭,竟仍未醒来,墨止心中起急,自顾自地说道:“这稀奇古怪的功夫也不知该当何解,若是雪晴妹子难以醒转,可该如何是好?” 他正说话之间,孟雪晴双目陡然一睁,墨止吓了一跳,连忙望去,却见孟雪晴双眸虽开,却已是空洞无神,浑浊不明,口中嘟嘟囔囔,不知言说着什么,但显然神识亦是不曾恢复,少女缓缓地坐起身子,脖颈仿佛极是僵硬,转过头来,朝着墨止笑了一下。 “我的妈呀,你这乐得还不如哭呢.......” 墨止心中暗暗说道,可正是此刻,房门处却缓缓传来一声低沉哨呼,墨止正不明就里,忽然只觉脸上一阵生疼,只听得“啪”地一声,眼前金星四起,竟是孟雪晴一掌扇在了墨止面颊之上。 “雪晴妹子你做什么!” 只见孟雪晴似是得了什么号令一般,腾身飞起,朝着墨止前胸交错夹杂,便连施四掌,她自幼所学皆是寒叶谷独门精妙之术,此刻虽神魂遭人钳制,但功夫却是毫不走样,反而少了情感限制,更为凌厉狠毒,墨止连闪四掌,已然瞧出寒叶谷功夫确然是卓然非凡,孟雪晴所施掌法,名之为“寒涧折梅手”,乃是孟家祖上所创的精妙功夫,其中暗含十二路掌法、十二路指法,十二路擒拿,施展起来,杂糅并蓄,身如飞鸿,绝难抵挡。 墨止身法后仰开去,但孟雪晴身法轻灵快捷,瞬息之间再到眼前,双掌一错,横推前胸,墨止忙使一招“重山式”护在身前,可寒叶谷功夫好似北境朔风,缥缈无定,孟雪晴双掌尚且未至,脚下忽然一抬,力从地起,反将墨止守势化解开来,旋即双掌齐灌,墨止一个不慎,便被打得倒退开去。 “好家伙,小妮子功夫这么强,反倒是我一直以来小瞧你了。” 墨止心中所思未果,孟雪晴攻势再到,这一番素手挥拳,左手浮在耳侧,右拳直打胁下,墨止这一次再不敢托大,反手倒拂,三根手指掠在孟雪晴腕间经络之上,这一式便是他在洞中石刻所学的一式擒拿手法,名叫“三弦齐拨”,若是换做旁人,这三指一齐发力,腕间登时绵软酸麻,可此刻孟雪晴恍若提线木偶,即便偶感不适,却也并无丝毫停顿,右拳直勾勾地再度重轰墨止胁下,旋即左手化刀,力劈墨止肩头。 “好家伙!” 墨止胁下剧痛,更是不敢硬撼这一记手刀,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手刀已然力劈而至,墨止情急智生,脚下猛然发劲,身躯借着孟雪晴下劈力道陡然倒悬,这一番变化,便是饮中十三剑之中一招“倒悬乾坤”的招数,这一招当初墨止始终参透不得,但此刻情急之下,反而立生急智,仓促变招,剑指一抬,此刻他人呈倒悬之势,剑指虽是下劈,但实则却是上挑之势,孟雪晴手刀落空,身子尚来不及抬起,墨止剑指已到,正恰巧点在任脉水分穴之上。 孟雪晴似是吃痛,双眉微蹙,可屋外又是一声低沉呼喝,孟雪晴脸色上却是再无半分情绪展露,仿佛又化作无言无声的杀戮机器,只不过略退几步,旋即再度挺身而上。 墨止一脸无奈,可却早已心如明镜,他暗忖道:“门外有人,便是那人借着口哨之声,操纵着雪晴妹子!” 当下他撤身后退半步,施展起“斗转归尘”步法之妙,稳居“天枢”方位,孟雪晴此刻只知进攻,再无半分机巧可言,当下几步上前,便继续追击,然而这一套步法却是机灵鬼怪,星辰斗转,顷刻间墨止便周游身侧,连转了几个大圈,任孟雪晴双掌巡游相击,却再击不中墨止半分身躯。 墨止左行数步,避过两掌一腿,恰逢孟雪晴回招聚气,墨止狡黠一笑,说道:“雪晴妹子,对不住啦!” 忽而步下一动,反站定“摇光”星位,前探半步,剑指一点,正中巨骨穴上,这一处穴位乃是上身大穴,一旦点中,即便是失了神智,听凭摆布之人,也少不得委顿在地,果然孟雪晴身子顿然而止,顷刻间倒在地上。 墨止来不及上前照料,他连战连退,早已欺近门前,此刻翻身一脚蹬出,力道之大,竟将这扇木门整个踹了下来,一片木屑横飞之下,果然正是洪千秋端立门前。 墨止见之大怒,也不多说,闪身上前,便是一拳打向其面门,可洪千秋身子稍稍一转,便已然避开,墨止一拳空打,身子半边腾空,破绽洞开,洪千秋冷冷一笑,单膝猛然上抬,正中墨止中腹之处。 “妈的!” 墨止霎时间失去平衡,摔出老远方才停止,洪千秋不过稍施身手,已是远在墨止之上,此刻脸色上仍无半分恼怒,仍是满脸笑意,淡淡说道:“墨少侠如此气恼,可是蔽庄招待不周?” 墨止忍着疼痛,艰难站起身子,却见孟雪晴也不知何时,竟摆脱了穴位钳制,也走出暖阁,站在洪千秋身侧,两人一般表情,皆是木讷微笑,却见孟雪晴边笑边道:“墨大哥,暖阁之中这般舒适,为何要来到屋外呢?快快随我回去吧。” 墨止摇了摇头,他自然知晓此刻孟雪晴意识早不是自己做主,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自然也就不多加回应,眼眸只是定定地瞧着洪千秋,口中说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操纵人心的功夫并非正道所练,你们究竟是谁!” 洪千秋摇了摇头,说道:“我家主人说了,天下就是因为稀奇古怪的想法太多,才闹得这般混乱不堪,若是大家所思如一,岂不省心省力?介时又何须再分什么正道魔道?” 墨止眼眸斜睨,冷笑一声,说道:“所以你们想出的办法,便是练就这古怪的邪门功夫,将所有人化作木偶,就算人心统一了不成?” 洪千秋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头颅,面容上虽仍是一副无神笑意,可话语之间,却恍惚多了几分他人语气,好似身体之中的魂灵,与这具躯体并非一致:“这个躯体,叫做洪千秋,他在江湖上,原本外号‘千里黄沙’,乃是多年纵横河洛的江洋大盗,手中人命无算,烧杀掳掠,连官府官兵为了抓捕此人,都折了许多好手,但此刻,不也成了彬彬有礼的好管家?” 墨止看着眼前之人,或许他早已算不得是人了,而是一具尚未死去的躯体,一个木偶,这般诡异的感觉霎时间好似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着自己的灵魂,他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立。 洪千秋步步向前,僵直的视线一点点和墨止四目相对,只见他双眼之中一片混沌,此刻又好似旋涡般缓缓转动,墨止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几乎再度倒地昏厥,想来洪千秋竟是又在施展那等扰人心神的功夫,可忽而百会穴中,无厌诀功力仍是不触而自生,一股清凉缓缓降临,墨止霎时间神台澄明,兔起鹘落之间,身躯如箭一般来到身前,在巨骨穴上一拿,洪千秋毕竟是寻常之躯,一触之下,果然身躯委顿在地,墨止抬脚一踏,正正踩在他喉间哑穴之上。 “你可闭会嘴吧。” 而此刻,孟雪晴竟是再度走上前来,原本明眸皓齿的清秀面庞,此刻却僵硬呆滞得有几分恐怖,秀口微张,话语却是另一番冰冷姿态:“为何你却不惧这招‘化魂大法’,墨大侠身上的精彩之处,还真是多不胜数啊......” 孟雪晴伸手一挥,空中倏忽间又是两道身影落在身前,这二人身法之快,则更是迅捷,只见一人招手兜在墨止脚腕,此人膂力磅礴,只一臂抬升,墨止已是被掀飞半空,另一人挺身飞跃,朝着墨止百会穴上轻轻一抵,百会穴于人体,乃是重中之重,此人功力又是极深,不过轻触之下,墨止登时便双眼一黑,昏厥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牢 墨止忽然一阵头痛欲裂,猛然间醒转过来,却见四下里森然萧索,阴沉难见天日,竟是个地牢般的所在,此地不知所处何方,但四下里阴森漆黑,几如黑夜,好在他早些时日在忏过峰山洞中,早习惯了于黑暗中得见四方的本领,此刻适应时间比之常人更是迅速,不过片刻之息,他便已眼见四周如常。 墨止此刻双臂被束缚背后,浑身捆绑若茧一般,原来洪千秋等人连运化魂大法,更取神魂锁烟香试探,即便是剑北原这等高绝身手之人,竟都难以抵抗,失去意识,化作傀儡一般,然而墨止竟似是不受影响,故而不敢怠慢,便取来金丝钢线交替编织的绳索,结了个“缚龙结”的手法,莫说是此刻墨止功力受损,即便是真的绝顶高手降临,若无洪千秋等人循法破解,也必定是求脱反固,更是难得自由。 果然,墨止连连挣脱几下,却觉得绳索之上冷冰冰、滑溜溜,但紧缚之势却是愈来愈收,即便自己连忙停了动作,这绳索仍是再度一紧,这一下双臂被勒得生疼,也不敢再有丝毫额外动作。 “可恶......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墨止恨恨念叨着,但忽然角落里却响起一人低声叹息。 “小兄弟,这等绳索结扣非得按照他们解法,方可破解,你此刻越是发力,只是适得其反。” 墨止一惊,他自问夜中目视,已十分熟稔,但却也不曾得见,这黑黢黢的地牢角落中,竟还有一人蛰伏于此,此地昏暗静谧,但这人呼吸之间竟全无声响,不由得令人心惊,但好在这人话语之间似是并无歹意,墨止便也试探着问道:“阁下......也是被他们囚禁于此的?” 黑暗中的男子似是挪动了一下身躯,传来声声铁链声响,想来此人的威胁,比之墨止仍更甚之,随着他身躯一动,墨止这才看清此人轮廓,原来这人虽囚于地牢,但身量却极是魁梧高大,依稀仍可见到此人衣着也并非囚衣,反而黑暗中隐隐透出一丝宝蓝色的弱光,墨止心中暗道:“都是关在这里,这家伙条件也比我好上太多了吧......” 黑暗中的男子缓缓说道:“小兄弟,你又是因何来到此处?” 墨止长叹一声,说道:“哪里是什么来到此处,分明就是被拐骗过来的。” 当下,便将洪千秋如何相请,如何施用那奇怪功夫将自己擒到此处,一路之上所见之怪,一一言说,黑暗中的男子听罢,似是好奇,反而问道:“既然如此,小兄弟你竟不受那化魂大法的钳制?这可奇了。” 墨止苦笑一声,说道:“我不受其所制,又有何用?我看那个剑北原前辈和雪晴妹子此刻都变成了他们麾下傀儡,这才是要命之处。” 他话语方毕,却听得黑暗中锁链刷拉拉地一阵摆动,想来是黑暗中的男子忽然大有所动,果然不过片刻之间,自黑暗中竟冲出一人,墨止乍见此人冲出,却也不乱,只因眼前男子虽囚居此地,却衣着端谨,面容朗逸,宽面重颐,有若银盆,看着甚是和气,此人满脸焦急,立时问道:“你是说,剑叔和雪晴师妹也到了此处?” 墨止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莫非就是寒叶谷的宗正卿?” 那男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在下,他们为何会来到此处?” 墨止心中暗想:“问这么多做什么,我还以为剑宗第二的宗正卿有几分能耐,没想到真的被人关在此处,你得第二,我还觉得高攀了。” 可他心中虽如此暗想,表面上却不可显露,便也将自己如何与孟雪晴、剑北原相遇相识一一诉说,宗正卿闻听之后,自言自语道:“这是为何,我已送出书信,叫他们千万不可贸然前来,莫非信鸽未能送回谷中?若是如此,这事情可就复杂了......” 墨止问道:“信鸽的事暂且放放,此地究竟是什么地方?这些人练的邪门功夫都是什么路数?” 他此刻身居地牢,心中焦急无比,话语间也便再无什么礼数,好在宗正卿为人正直憨厚,一时之间也不以为忤,缓缓说道:“这里名叫‘暗云庄’,我也是来到此处方才得知还有这么个去处,此地庄主名字叫做鱼向晚,那扰乱人心的功夫,叫做化魂大法,此前我只问听过,西域魔道所著的《无厌诀》中曾有此般操控人心的法门,但多年来并无人练就,如今这暗云庄中,却惊现此法,只怕与魔道重临中土,大有关系。” “无厌诀......”墨止听到这三个字,仍是心中一动,暗自揣测道:“我曾习得无厌诀总纲心法,但却也并不曾闻听这般邪门武功,想来是总纲之后所载之物,但无厌诀总纲统领全篇,乃是冲要之关键,或许这后面搅弄人心的伎俩反而受总纲心法所制,或也不错。” 他向来心思机灵巧变,这一番思索之下,竟被他猜对了七八成,但宗正卿却话语不停,仍继续说道:“从来受到化功大法蛊惑之人,初时神识全无,若是不得外物唤醒,不多时便要化作施法之人手中傀儡,一身武学尽皆成了他人手中刀兵,还有那神魂锁烟香,更是激发人心......” 他话语猛然顿止,双眼死死地盯住墨止脸庞,再开口时,话语之中竟多了几分威逼之意:“你方才说过,他们将你与孟师妹放置在了一处暖阁之中,可有此事。” 墨止此刻心思仍在回忆无厌诀总纲心法妙诣,自然无暇他顾,只是随口答道:“正是如此。” 宗正卿进而问道:“那你醒转之后,可有心浮气躁,欲念升腾之意?” 墨止此前在暖阁中,的确受了神魂锁烟香之惑,顷刻间心旌动荡,几乎做出错事,但好在无厌诀功法忽然自行触发,才令他恢复神识,但饶是如此,这于他而言,仍甚是尴尬难堪,对于孟雪晴更是谈及便心中愧仄,此刻宗正卿乃是寒叶谷门下大师兄,此刻喝问出口,必定是心有所疑,墨止被他猛然间问得心中一阵羞愧,一时之间竟支吾着没能回答上来。 宗正卿多年江湖老手,见墨止血气方刚,想来必定难以抵受住那迷香诱惑,或许与自家师妹已做出错事来,再看墨止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面色之间显出愧疚羞赧,心中更是打定猜想,他从来视这位小师妹便和自家亲妹子是一般相待,如何得见自家妹子受了侮辱,当即脸色一沉,话语间也带出几分肃杀:“好小子,你不说话,想来是心魔难以自抑,做出了出格之事!” 墨止闻言,连忙大叫道:“你放屁!老子行的端做得正,我和雪晴妹子清清白白,你身为她大师兄,怎好说出这般污糟话语!” 宗正卿冷冷说道:“那神魂锁烟香除却移魂弄魄之外,还有一点,便是有极强的催情之效,你与她既然同处暖阁,又如何抵受得过?” 墨止冷哼一声,说道:“这等东西,驱使小人,却难驱使君子,你们抵受不住,可别说我也不行,我早说了,我与雪晴妹子清清白白,即便是堕了十八层地狱,要我做出这等难堪之事,也是给我墨家蒙羞。” 宗正卿见他言语凿凿,甚是恳切,丝毫不像诳语,也不禁暗自疑惑:“这小子既不受化魂大法蛊惑,也不受神魂锁烟香束缚,是如何办到?” 墨止长叹一声,说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你爱信不信,你自己都给人掳到此处了,想必也没有多大能耐,不如一起想想如何走脱方是上策。” 宗正卿却是笑道:“想要走脱,原也不难。” 墨止听罢,哼了一声,心中想道:“说大话放响屁,有这能耐你还被抓啦干什么,到这里出游踏青吗?” 可他心中正这般暗地嘲笑,忽然间却听得黑暗中“咔哒”几声脆响,不多时,却见宗正卿居然衣冠楚楚地自其中走了出来,双手一扬,满脸得色。 “我若是要走,随时可走,只不过我是自愿囚居此地的。” 墨止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见此人眸中精光吞吐,神采摄人,衣袂翩翩,甚有风度,不由得心中暗暗想起沈沐川那一身邋遢的粗布打扮,想来以这两人的功夫,天下若要有人想要困住,着实不易,但他屈身在此,必有其因,当下也并不多言,静待他说出所求。 宗正卿说道:“你既然是御玄宗门下弟子,与我寒叶谷也算得上同气连枝,告知与你原也无妨,我于此前收到师门飞鸽传书,得知门中遭遇敌袭,便一路北上来到此地,正巧遇到一伙黑衣人,争斗之下,先头几人敌不过我,我潜身其后,便发现了这暗云庄之所在,但当时,我却并不知晓这鱼向晚究竟要做出什么事情,探查日久,便被他们识破,可争斗之中,我却发现这庄子看着不大,却着实高手如云。” 墨止说道:“你当年时天下会武剑宗第二,这世上能将你擒下的高手,只怕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吧......” 宗正卿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年天下会武共得七魁,其中拳魁胡开山,掌魁谢玄晖,腿魁凌万道,飞魁司马踏虚竟都甘愿在庄中为奴为仆,此三人修行至今,功力着实突飞猛进,如今看来只怕是都受了这化魂大法的驱使,成了提线木偶。” 墨止心中一惊,连忙问道:“那剑魁呢?剑魁沈沐川呢?” 第一百二十章 反制 宗正卿躺回阴影之中,横在草榻之上,反翘起二郎腿,一双眼睛虽处黑暗之中,却一刻不停地望着眼前少年,于他而言,这少年来历实是古怪至极,他自身入暗云庄以来,所见神魂皆丧的江湖高手已有不少,但即便是他自身,当初全神戒备,都不免险些被这化魂大法所控,而眼前少年竟能顷刻间自行解除控制,单是这一点,只怕已压过江湖之上九成高手。 他闻听墨止发问焦急,心中一时好奇,反而慢吞吞地说道:“你这小兄弟,问这么多要做什么,剑魁沈沐川已消失于江湖多年,你问了也是白问。” 墨止听他话语中暗含戏谑之意,自然也明了他有相试之心,只是嘿嘿一笑,侃侃说道:“我曾闻听,当初天下会武,汇聚天下武者英才,最终决出七大魁首,而这剑宗之魁,便是沈沐川,这才有意发问,你既然说了,那拳、掌、腿、轻功四大魁首皆被人夺了心智,化为傀儡,而你这剑宗第二既然也被人擒下,我料想着暗云庄只怕天下再无人可敌,只有沈沐川或许才争得出一线生机。” 宗正卿听罢,不由得笑出了声音,他话语陈厚,好似一个宽厚温和的兄长一般,即便是在这幽暗地牢之中,听来也甚是踏实安稳,不觉有丝毫波动:“没想到,你年纪虽小,所听所闻却这般丰厚,连当年天下会武之事,都了然于胸,你既然这般机灵,我也不骗你,以沈兄的功夫,自然不会被人擒来,即便捉到这里,凭他心智之坚,也必不会受这化魂大法所蛊惑。” 墨止听罢,嘿嘿一笑,意甚自得,他从来便将沈沐川、孙青岩、雍少余等人视作师尊长者,从来自家师长受人夸耀,做徒弟自然也脸上有光,但这几人之中,沈沐川脾气与自己最是投契相近,早些年间便是好似故友一般,此刻听来,便更是开怀,一时之间却也好似忘了二人如今身陷囹圄,竟不由得笑出了声。 宗正卿见他笑容灿烂,心思稍稍一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转瞬之间便已转换如常,反而长叹一声,说道:“只是可惜,我虽不曾受化魂大法控制,却也一时之间对这邪门功夫无法可解,而那神魂锁烟香侵染之下,浑身筋骨绵软,内功此刻也使练不出半分,你我在此,可真是一对儿倒霉。” 只是他这话方才说出口来,却听得门口传来一阵隆隆响动,继而便是链条枢纽开启之音,想来是门外有人正扭动机阔,将这沉重地牢大门缓缓打开。 只不过片刻功夫,地牢师门轰隆隆地自地面抬升起来,洪千秋从门外缓缓地走了进来,此人功力之高,自也远胜墨止,然而此人躯壳之内好似早已再无自身意识,行止皆由旁人左右,只见此人缓缓走到宗正卿面前,略略拱手,笑道:“宗大侠,我家主人是实心相邀,若你愿与我暗云庄共同进退,你即刻便可重获自由之身,至于神魂锁烟香之毒,也可尽解,一身功力恢复往昔之威,大侠可有意愿?” 而宗正卿横在榻上,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翻到里侧,再不言语。 洪千秋见了,却也不怒,依旧缓缓说道:“阁下即便不愿,待得日后天下思绪归一,到那时,宗大侠又如何独善其身呢?” 宗正卿冷笑一声,道:“你们那化魂大法的功夫,只得困锁那些心志不坚,思无凝定之人,若要说教天下人与你们苟且同盟,只怕是痴人说梦。” 洪千秋脸上笑颜依旧,甚是和气,谁能料到,此人之前竟是杀人越货、横行不法的江洋盗匪:“化魂大法自然精妙无伦,我家主人此刻也不过学了其中三成左右,但已然汇聚了众多豪杰,宗大侠若是不信,我且先将这少年划归我家主人门下,宗大侠便应可知,这般统一了思绪,天下才可大定其道。” 说罢,洪千秋翻身一把掐住墨止脖颈,正要发力,墨止连忙喊道:“醒着呢醒着呢,轻点捏我。” 洪千秋似是颇见讶意,好似也自疑惑这少年每每醒转的时间皆比自己所料更早,但他却也不作回应,双眼与墨止四目相对,口中啧啧念道:“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外制其体,内慑其魂。既夺其魄,无知无欲。化心若虚,则无不治。” 随着他口中颂念咒言,其眼眸之中便浑浊恍若泥潭一般,墨止乍见之下,神魂为之一荡,只觉周身筋骨酥软,倦意浓浓,一时之间便再要睡去,宗正卿见墨止眼中显出疲倦,连忙呼喝道:“小兄弟,切切不可视其双目,还需坚定道心!” 可忽而墨止却狡黠一笑,口中低声念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定。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墨止口中暗暗念动咒文,双眼之中隐隐透光,不仅仅是自身心智澄明,更是将洪千秋眼眸中浑浊倦意反制手下,洪千秋一时不察,双眸间一阵剧颤,好似斜雨难淋宝刹,微风难透大墙,登时摄人心魄的功夫竟反遭钳制,连退数步,颓然坐倒在地,双眼再无光彩,好似断线木偶一般,再无半分动静。 宗正卿一见,不由得心中又惊又喜,连忙问道:“小兄弟你这是什么功夫,竟能将这化魂大法反向制住!” 墨止哈哈一笑,只是说道:“还有绝活,你且看来。” 宗正卿此刻见墨止虽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但这乍一出手,已是大感惊讶,他虽心智坚韧,可自保不受化魂大法所限,但也仅此而已,得个苦守之势,可墨止骤然间反守为攻,径直将化魂大法反制,这却是他意外之喜。 却见墨止清了清嗓子,沉声喝道:“起来!” 原本坐倒在地的洪千秋,竟然似是得了号令,反而抖动一下,站起了身子,只不过此番他受墨止所控,却不及此前那般言笑晏晏,行止之间甚是僵硬,想来是墨止功夫尚不纯熟之故,但无论如何,洪千秋仍是受了墨止号令,站起了身子,笔杆条直,好似卫兵一般。 墨止低声道:“过来,解开绳索!” 洪千秋晃了几下身子,也不见如何违拗,径自转过身来,将墨止背后那缚龙绳结解开了去,墨止双臂得了自由,一阵舒爽,笑道:“去旁边跪着去。”洪千秋听罢,竟真的走到一旁,双膝一屈,就此跪倒一旁,不再动弹。 宗正卿自角落里走了出来,此刻心中惊喜交加,连忙问道:“这可神了,小兄弟你可练过这门功法?” 墨止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信我,便不要多问。” 原来那无厌诀总纲功夫之中,除却行气运功的法门之外,仍有许多咒文,附录其后,墨止当初虽得见其文,却始终不明其法,但他心思灵敏,不过如何,一并记了下来,方才所念诵的,便是无厌诀中一段《灵台清心咒》,专门克制天下扰乱人心的功夫所在,而这化魂大法便是无厌诀残篇之中记载的惑人心神的法门,而那当初创立无厌诀的前辈高人,自然不愿让修习这门功法的后来门生,反受自家功法所限,便在总纲之中著明了破解之法,此刻洪千秋神识虽早化为腐朽,但如今却被墨止一时反制,成了自家傀儡。 宗正卿点了点头,从来江湖之中,师门消息不可太过询问,他见墨止神色坚定,便也不再多问,只是说道:“小兄弟你既然有此功夫,我们便可将此地所关押的一众高手,尽皆拯救出来。” 墨止望了望眼前洪千秋,此人如今双眼空洞,再无半分神采,已是一具行尸走肉,若是要孟雪晴等人日后也变作如此,可就太过不幸,当下便也点了点头,只不过二人正要策划如何行进,却听得门外再度传来一声轻快话音。 “两位说得倒是轻巧,我暗云庄,可是二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想救谁便救谁的所在么!” 两个人朝门口望去,只见火把之间,闪着阵阵橙黄色的微光,一道袅袅身躯,竟缓缓地从地牢门前走了过来,二人一见,心中各自一凉,原来此刻走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孟雪晴。 “小师妹!” 宗正卿见孟雪晴此刻受人控制更显深重,不由得心中焦急,两步便走上前去,可孟雪晴如今神魄为他人所夺,双眼间闪过一道戾色,手中白光一闪,竟是拂雪剑已横在掌中,此前夜间挥舞,已瞧出神锋锐利,但在这逼仄地牢之中,拂雪剑一出,登时满堂生辉,盈盈白光,映照得四下里如霜似雪,却见她宝剑横抬,所斩的却并非是宗正卿,反而朝着自己白玉一般的脖颈抹了过去。 墨止大叫一声,随手抄起一块石子,弹射而出,然而他此刻毕竟身负重伤,浑身气劲不存,这一击去得虽快,却力道空乏,兼之拂雪剑乃是天下神兵,任一块寻常石子如何撼动,只听得风中乍响,石子后发先至,但敲在剑身之上,竟毫无波澜,反而自身碎裂化作齑粉。 孟雪晴横剑抵在咽喉,剑锋锐利,一道鲜红色血丝已横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宗正卿即便功法高绝,此刻也不敢再进一步,只是面容怒色隐而不发,沉声喝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孟雪晴冷冷一笑,虽仍是少女面容,但这般神态,却与男子极是相似,只见她开口便道:“我所求的,便是要你们与我庄内高手赌个高下!赌注嘛,便是这少女性命,如何?” 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庄 孟雪晴领着两人,从地牢中缓缓走出,墨止此前被关押到此时,意识含混,并不知晓此地布局,此刻乍一走出,却见这里竟好似深井一般,入地约有数十丈,四下里圆拱墙壁,密密麻麻地竟似还有无数个相同样式的地牢,而自己所处的,却也并非是最深的一个,想来此地地下仍有其他牢房,关押着不知何人。 而此刻孟雪晴神识为他人所夺,行走间虽并无窒碍,但却也看得出甚是僵硬,往日玲珑窈窕之姿再无半分,墨止心中知晓,似是这般夺人心魄神识的功夫,若是时间日久,便越是难以醒转,似是洪千秋那般受人钳制之日深远持久,即便是墨止运作灵台清心咒,也再不可恢复神识,彼时便已化作了一具无神躯壳。 他生怕有朝一日孟雪晴也再难唤醒,便紧走两步,赶在孟雪晴身前,果然此刻孟雪晴双目呆滞空洞,全无半分神采,墨止正待搭住她双肩,可双手方才伸出,孟雪晴立时便将拂雪剑横在脖颈之间,动作干净利落,无比迅捷,口中喃喃声道:“墨少侠,请遵约定,若是动了别的心思,即便是寒叶谷千金之躯,我也并不在乎。” 墨止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朗声说道:“误会啦,误会啦,乌漆嘛黑的看错了道路。” 宗正卿瞧着墨止,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心中暗暗说道:“这一脸胡搅蛮缠的样子,倒是和沈沐川有几分相似......” 几个人沿着石梯,拾级而上,沿路上大多牢房或是空空如也,或是只存骸骨,原来偌大一间地牢,竟也不曾关押几人,墨止不禁低声说道:“看着唬人,却也抓不来几个人嘛......” 而众人此刻已行至地牢出口处,光亮一至,眼前大白,墨止双眼一时被日光晃得挣不开,可却忽然闻听耳畔传来一声悠然话语:“我这地牢,从不困锁无名之辈,只有墨少侠、宗大侠这般高士,方才可入内一览。” 墨止与宗正卿冷笑一声,各自明白,哪里有什么入内一“览”,天底下又岂会有人原因以身犯险入这阴森幽暗的牢中观览? 随着眼眸适应光亮,墨止这才见到眼前站立之人,却是个清俊儒雅的中年男子,但见此人面如冠玉,长须及胸,双眼端合圆润,生得一派翩翩公子做派,身上所着一件白色长袍,上绣墨竹,望之也甚是清贵。 墨止见了他,即便他再是如何衣着光鲜,此刻也无半分好感,只是冷冷问道:“阁下就是暗云庄的庄主是吧,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鱼?” 那人听得他话语间无礼,却也不恼,只是拱手称道:“在下鱼向晚,正是蔽庄庄主,二位来到舍下,招待不周,还望赎罪。” 墨止说道:“招待不周是真的,赎罪就算了,你将雪晴妹子放归自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好吧,否则我死了当鬼也回来找你晦气的!” 宗正卿眼眸略略斜睨,皱了皱眉头,他见墨止年岁也不过十几岁,但话语之间似是总也念叨着生生死死之事,一时之间对墨止过往更是好奇,但此刻形势诡谲,他也无暇多问,只是微笑着说道:“鱼庄主客气了,此前有些误会,是在下唐突,今日既然暗云庄愿结善缘,我寒叶谷也愿与贵庄化解干戈,还望庄主将我家师妹身上化魂大法解除才是。” 鱼向晚笑了笑,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孟女侠既然是墨少侠心爱之人,二人金童玉女结庐而居,想必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在下怎会多有得罪?” 他这一番话语尚未说完,宗正卿那要杀人的眼神已经从背后射了过来,墨止觉得身后一寒,回身咧嘴一笑,暗地里摆了摆手,做了个“这些我都能解释”的眼神,便继续朝着鱼向晚大声叫道:“你这么说就好,也剩下我们许多麻烦,那你此刻便请放雪晴妹子自由吧。” 可鱼向晚却是依旧满面生光,笑意不减,说道:“墨少侠也忒着急了些,此前我们说好,在下敬仰二位武学造诣,还望二位可略施展一二身手,胜过我庄中几位老师傅,在下才好将孟姑娘身上束缚解除。” 墨止闻听罢,呵呵一笑,说道:“你用那熏香,将人内力封锁住,此刻再扬言须得得胜方可,试问我们身无内力,与你庄里高手赌斗,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鱼向晚点了点头,说道:“墨少侠所言甚是,在下也并非蛮不讲理的武痴,将二位请来,一则是仰慕当年剑宗第二高手的剑术风采,二则是敬佩墨少侠西北边关力战敌寇,保民平安的事由,故而今日虽不能恢复两位内功,但比试却是纯然只教武学招数,若我庄内师傅用了半分内力,便算我们输了,这却如何?” 宗正卿负手而立,风华气度一时无两,只见他两步前踏,走到墨止身前,朗朗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鱼庄主指示我们该到何处比试?又该当是几局定胜负?” 鱼向晚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神色,不由得拍手笑道:“好好好,宗大侠快人快语,在下佩服,只不过此刻倒也不急,我家门下倒有三位老师傅,等待着与二位较量,想来二位皆是人中之龙,江湖翘楚,我门下却是个个垂老,二位须得全胜方可。” 宗正卿哈哈一笑,说道:“这有何难,还请鱼庄主将三位师傅请出来,宗某今日倒要讨教一番。” 可鱼向晚仍是摆了摆手,说道:“这个却不急,我们先到蔽庄中用过饭菜,再比试不迟。” 宗正卿站定此地,虽不说话,却也再不挪动半分,眼神甚是坚定。 鱼向晚思索片刻,便也苦笑一声,说道:“宗大侠爽快无比,在下自当尊奉,只是此地并无擂台所属,若是一个不慎,坠落深井有了损伤,可甚是不好。” 说罢,他朝着庭院之中遥遥一指,说道:“还请两位移步庭院,在下已备下了比武擂台,三位老师傅也在那里相候。”众人转了几个弯,原本四下里幽暗阴森,寸草不生,但只不过数丈之遥,眼前霍然一亮,暗云庄那静谧华贵的所在再度映照眼前,此地方圆甚广,但路径却好似迷宫一般,左兜一个弯,右转三个弯,甚是诡秘,墨止此前在御玄宗之中,多少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说,只行进不过数步,便已看明,暗云庄诸般配置,暗中与阴阳五行道法相合。 再行不许久,眼前便见一座硕大庭院,院中高筑一座擂台,台上工工整整地站立着三道身影,最左面一人,生得满脸黑须,矮壮敦实,看着倒似个杀猪屠狗的商贩,但此人虽看似不起眼,但双臂肌肉虬结,孔武有力,虽臂短,但却好似两条蛟龙一般。 而居中一人,则是个中年汉子,眼睑低垂,满脸丧气模样,头发稀疏散乱,手中横着一支龙头拂尘,身着灰衣,看着高高瘦瘦,一脸病态,但墨止曾见过柳无逢那般功夫,故而对这一脸病恹恹模样的人,更是不敢有丝毫轻慢。 而最末一人,生得佝偻腰背,如同背负着一个硕大包裹一般,额上光亮光秃,戴着一支明晃晃的金箍,曲发卷须,竟是个西域番僧,而这人生得最是瘦小枯干,看着好似大漠之中一株脱干了水分的枯藤一般,但手中却持一杆亮金色降魔杵,这一杆大杵上镌西域经文,看着倒比这番僧身躯更是粗壮。 墨止见这三人个个古怪样貌,但宗正卿见此三人,却着实惊诧至极,他缓缓说道:“鱼庄主门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连拳魁胡开山、百病道人和震天降魔杵紧那帛都给你请来了。” 鱼向晚拱手笑着,态度甚是谦卑,说道:“宗大侠见多识广,这三位也是相逢有缘,在下带回庄中,平日里多有探讨,相交甚是投契。” 墨止听罢,心中冷笑,眼前三人个个眼神虚空缥缈,显然个个皆是身不由己,鱼向晚所说什么相交投契,只怕皆是自作多情之语。 宗正卿朗朗笑道:“我曾闻听这三位多年间在江湖中极少露面,却不想是入了暗云庄的门庭,胡开山兄弟当初天下会武之时便已得见,一手大伏魔拳法至今记忆尤深,百病道人却是所听不多,但当初据说也是御玄宗门下高足,后来如何脱了师门,这却不知了,而这位紧那帛师傅,则是西域一脉密宗宗师,所学所练,皆与我中原门派大相径庭,但这一手震天降魔杵的绝世造化,在下也是多有所耳闻。” 他话语悠然铿锵,自然是他多年行走江湖所知所得经验所在,他此番一一言说,实则是为了说给墨止所听,二人既然约定共同抗敌,便务须做到知己知彼。 宗正卿说罢,便叫道:“不知哪一位师傅先行赐教?” 鱼向晚此刻却忽然发声,微笑言道:“宗大侠,这场比试,倒还有一个条件,在下方才忘了说,那便是宗大侠您,只可上场一次,余下两斗,皆要以墨少侠出战,方可算数。”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飞剑 宗正卿缓步走上擂台,虽不过数步之遥,但于他而言,却是恍若隔世,自从他上一次在擂台之上与人争胜比武,至今已过了十数年之久。 当年正魔战定,江湖三大宗门日渐鼎盛,天下会武所求,便是为着正道武林积蓄人才,抵御魔道再起之难,每每回想起当初百脉峰上,群雄毕至,英华风貌,心中便似饮琼浆,喜不自胜,只不过当初浩荡江湖之中,也不过角逐出了七位年轻人,而当初的自己,虽自负剑法高超,却始终逊了半筹,想到曾经那个白衣烈烈的青年剑客,宗正卿虽败于其手,但却始终心存敬仰,当初酣战三日夜,个中一招一式,皆在脑海之中镌刻而成,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回过神来之时,已站上了擂台。 “胡兄,多年不见了。” 宗正卿抱拳笑道,而他面前站立着的,便是当初会武七魁之中,号位“拳魁”的胡开山。 却见胡开山双眼一翻,笑道:“宗兄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没想到今日你我又在擂台相逢!” 宗正卿见他神采奕奕,眸闪精光,不由得心中一惊,说道:“胡兄......竟没有受他化魂大法控制?” 胡开山朗声大笑,随即说道:“在下对鱼庄主所行之事,也极是认可,自然无需什么夺魄摄心的功夫控制,在下是自愿凛遵庄主之令。” 墨止皱了皱眉,不由得朝着一旁的鱼向晚望了去,此人虽生得丰神如玉,仪表堂堂,但若论及豪奢手段、风度谈吐,只怕还胜不过张仙纵当初风华,却不知这等夺人心魄强令万众一心的缥缈所求竟还能得到胡开山这等高手追随。 宗正卿叹了一声,道:“当初咱们几人把酒言欢,相谈彻夜,不曾想今日所思不同,再见便要分个高低,可如今在下必须救得师妹回返,还望胡兄拳下留情。” 他话音未落,挺手一扬,长剑已亮在手中,此刻虽内功尽失,但金刃破空,仍是于空气中扫荡一圈涟漪,当年孟元秋单人独剑力战天劫老人,孟家剑法由此威震武林,而今日宗正卿再展雄风,一时之间,气度凌云,仍是教人眼前一亮。 胡开山“嘿”地叫了一声,双眼之间却也闪出几分狂热期待之意,他双臂好似铜铁蛟龙一般,虬结紧实,双方虽已言明不动内功,但此人单说是外力之强,便已是天下难寻其敌,只见他双臂齐伸,一阵金光灼灼,原来此人两截护臂皆是金铜打造,挥舞空中更是嗡嗡风响,气势霸烈强绝。 “宗兄弟,多年不见,今日你我再分个高下!” 宗正卿气凝胸口,双眼先是微闭,继而忽然圆瞪,口中一声清啸,剑随声走,墨止只看见一道银光闪过,宗正卿已越过相距十几步的距离,剑尖挑向胡开山喉头,这一剑来势之快,即便是墨止曾见沈沐川用剑,但论及严峻迅捷,只怕也莫过于此,想来当初剑宗魁首之争被看作百年来剑道顶尖撼斗,果无虚言。 却见着一柄长剑裹挟寒风,飒飒挑来,胡开山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侧头急闪,单单只这一剑,便已看出十几年来宗正卿已下了苦功,至今日,已是今非昔比,这一剑虽得避开,但脖颈间寒意伴随着痛感一同袭来,原来剑锋锐利,竟将皮肤一同刺破。 胡开山见了血气,竟不生却意,反而大笑着舞动双拳径直劈头打来,霎时间两团金光似是一只双头雄狮,嘶吼啸风,而宗正卿面色冷冽,回剑撤身,剑挑破空,二人缠斗身法之快,犹似银蟒战雄狮,两团灼灼金光,与一道银色光练上下翻飞争斗不休,时而双拳力轰,时而长剑飞指,饶是墨止曾屡次得见江湖之中顶尖高手互斗,但此刻见了二人相争,仍是如获至宝,看得神魂颠倒。 胡开山当初在会武七魁之中,乃是最快夺魁的一人,因由便是他于拳宗之间,全无敌手,试问天下武者习拳者何等繁多,却竟无一人是其敌手,所仰赖的便是一手七十二路大伏魔拳法,这一套拳法原是澄音寺中绝学,后来胡开山少年时期亲上山门求教,做了十几年俗家弟子,凭借着过人资质,勤学不辍,终得拳法妙诣。 而这一套拳法名为“大伏魔拳”,便是在于其拳法凌厉凶悍,暗蕴佛家金刚怒目、扫荡诛邪之决绝之心,全然不存度化劝诫之意,乃是面对妖邪无果无赦之心,故而挥舞起来,疾风乱舞,雄沉已极。 而宗正卿所使练的孟家剑法,本是天下剑法之中,最为激进冷峻的一脉,极重进攻,当年孟元秋威震天下之时,曾有人赞道:“萧鸣空谷晚,玉山剑飞寒。”这两句所载的,便是赞扬孟元秋一生两大绝学,其一便是玉箫功夫,其二便是飞剑之能,此刻剑法横练,气劲暴寒,霎时间剑气挥洒,如同风雪降临。 二人眨眼之间已过了七八十招,一时之间,难分高低,墨止看在眼中,不由得手中暗暗生汗,抬眼再望了望不远处的百病道人,和那个佝偻番僧,他心中知晓,若是人人皆是如此功力,自己是决然无法与之相抗,但他转念一想:“反正大家用不得内功,我所学的剑法,又未必就比谁差了,沐川叔你可保佑我......” 他正自思索,忽然听得宗正卿一声闷哼,同时一阵憾天巨响传来,原来胡开山先是一拳正轰面门,旋即借着宗正卿回剑相格,另一拳重重击打在剑刃之上,他拳法沉重凌厉,即便是蔺空魂拳法之高,只怕也莫能与之相抗,宗正卿剑上吃力,一时之间几乎断折,他牙关紧闭,全力御下一拳,随即长剑倒抽,胡开山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拳下压力尽失,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宗正卿与长剑竟不见了身影,周身只剩寒风彻彻,一道身影高跃头顶,宗正卿人在半空,双掌一齐轰下。 “好兄弟,竟要与我比试一番力道不成!” 胡开山虽已言明比试之中不动内劲,故而双拳相迎,亦不运丝毫内功,单凭着一身蛮力击打而去,他所练拳风乃是纯阳硬功,更是不惧这等力道相搏,霎时间拳掌相碰,果然宗正卿掌间并无沉重力道,胡开山大笑一声,双足踏地猛然将宗正卿整个人顶上半空。 此刻宗正卿力道之拼,已全然落在下风,可饶是如此,他面容之上仍是大现笑意,胡开山心中一慌,原来宗正卿此刻手中竟无长剑,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得大声叫道:“不好!” 可他话语未毕,余光处已闪过一道银色光芒,竟是那柄长剑绕着两人飞了一圈,此刻再度斩了回来,这一招便是孟家剑法的功夫,名之曰“衰草入云”,所用妙劲独步天下,便是要长剑脱手,似是秋风之中一颗零落衰草一般不为人所注意,暗暗遁入云中,而换做长剑,便是一道杀心大起的招式,胡开山当年在百脉峰上,曾见宗正卿这一招用出,已是凌厉万分,只不过当初宗正卿使练开来,徒具凌厉之威,却少了“衰草”之颓,反而显得刻意,故而被沈沐川避了去,今日再度看来,果然是力道与招意皆已臻至圆融境界。 剑飞寰宇,不发一声,衰草入云,盈盈弱质。 胡开山大叫不妙,待得他欲要撤手闪避,宗正卿却是早已将他双拳牢牢握在手中,他一时挣脱不得,双手一退一划,使了个擒拿手的功夫,化拳为掌,倒推上去,这一掌看似仓促,却实则沉稳,正是一招“托钵手”绝学,胡开山当年入澄音寺所学两门,其中大伏魔拳法天下闻名,其二便是这托钵手妙招,他变招甚速,宗正卿不敢与他正面较力,也只得撤手避其锋芒,可他手法虽撤,但身躯却是凌空倒卷,抬指便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他这一指,弹得虽轻,但力道却是诡秘精巧,只见那剑身微微颤抖,径自好似闪电一般倒垂疾驰而下,好似一柄开天霹雳。 胡开山方才力灌全身,下坠已然极是迅猛,但身子尚未着地,半空中长剑再至,而这长剑速度比之自己更是迅捷太多,胡开山那粗粗壮壮的身躯猛地缩成一团,任由长剑紧贴着脊梁划过,霎时间衣衫破碎,背后剧痛,一股温热鲜血已是缓缓从伤口中流淌而出。 长剑“铮”地一声倒插地面,胡开山虽中了剑招,但功夫之高,仍是天下罕见,竟不稍乱身法,只见他堪堪落地之时,双拳力压地面,浑身力道全然卸在擂台之上,顷刻间擂台抖动,碎石崩裂,若非这擂台结实,只怕单凭他这伴随着恼怒的一拳轰下,寻常擂台边已彻底被摧毁。 胡开山背后一阵剧痛,但心知情势紧急,连忙站起身子,然而他身躯方才站定,一柄长剑早已指在胸口,宗正卿气息粗喘,显然应对得也并不轻松,但他调匀气息,仍是笑道:“胡兄承让。”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算 胡开山双眼定定地望着胸前长剑,心中忽而一股酸涩划过,他与宗正卿当年虽在百脉峰相识,但彼时天下会武之争,虽名义上分作七宗内斗,但世人皆道,唯有剑宗一战算得上会武之巅,而拳掌之流,不过是些庸常之辈,胡开山当年一路劈波斩浪一般夺魁获胜,虽在拳宗之间占尽上风,却也并无更多称赞,反而剑宗一战,果不其然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之战,这一折在他心中始终愤而不平,他今日仗拳出手,若说是与暗云庄所求相同,不如说是他为了当年会武所遭受的处处漠视,争一口气。 然而此刻,长剑及胸,宗正卿若是有心相伤,只需再进寸许,长剑便即破开血肉,直捣心脉,胡开山愣了半晌,方才苦笑一声,叹道:“当年剑宗英才,果非虚言,老胡今日算是服啦!” 宗正卿亦拱手一笑,二人当年虽未曾在会武之中赌斗胜负,但今日一战,也算足了平生之愿,胡开山多年武学宗匠,心中自觉不弱于人,然而真的落败之时,却也毫不扭捏,当即跃下擂台,大声叫道:“老胡技不如人,输了第一阵啦,鱼庄主,不好意思!” 鱼向晚端坐一旁,只是浅浅一笑,说道:“从来擂台胜负,输赢各安天命,胡师傅方才战得漂亮,晚辈岂敢怪罪。” 墨止望着台上宗正卿,此刻虽囚居此地,更不知这暗云庄底细如何,但眼前此人风度,便已压过江湖之中太多所谓名家,却见他衣袂挥洒,长剑耀目,倏忽间便已收回腰际,宗正卿立于高台,却也并不拱手,只是自顾自地笑道:“鱼庄主门下高手云集,另外两位都是江湖前辈,若是与我墨止小兄弟对敌,还是勿要忘记赌约,不可施用内劲。” 鱼向晚笑道:“这是自然,我观宗大侠战得意犹未尽,可是还有心一战?只是怕方才大战乱了气息,再战有失公允。” 宗正卿闻言,只是心中好笑,暗暗想道:“你若是真的照顾比试公允,又岂会安排一个孩子独自对战两位武学大家?可我若是再战一人,墨兄弟身上压力必定骤减。” 他一念既定,这才朗声说道:“鱼庄主说得极是,在下多年剑不出鞘,今日骤然出手,反倒技痒得紧,若是还可与高人一战,那可真......哇!” 他话语未完,忽然脸色神色大变,一张面庞顷刻间一片灰败,霎时间浑身剧颤,如遭重击,口中鲜血喷涌,从高台上倒垂而下。 这一番剧变陡生,墨止下意识地飞身激射而出,一把将宗正卿接在怀中,却见此刻宗正卿脸色近乎枯槁,嘴角淌下汩汩血迹,墨止视线打量上下,宗正卿伤势虽沉,但正面却毫发无伤,待得墨止翻过身子,却见宗正卿背身处缓缓渗出六个极其细小的鲜血空洞,初时不过鲜红刺眼,但转瞬之间鲜血便已淌了出来。 “你们暗箭伤人,好不要脸!” 墨止一声怒吼,抬眼望去,却见那病鬼一般的老道士此刻一步三颤地走上擂台,缓缓开口,话语之间,气力似断似存,不绝如缕,只见他走到正中,耷拉着一对三角眼睛,缓缓说道:“贫道闻听,宗大侠有心再斗,便也一时技痒,直接出手了,如今宗大侠可算是败了一阵......” 墨止心中怒气已极,但他眼眸横睨一旁的鱼向晚,那人仍旧一脸笑意,既无心责问,也无意相询,墨止心中暗暗忖度:“这场比试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既然如此,我就和你们看看谁更坏些......” 他扬起头颅,说道:“宗大侠败便败了,可这背后的伤势,你们倒是管不管?” 听得他认头,鱼向晚这才几步跑到近前,口中惊道:“宗大侠伤势竟这般沉重,百病真人,你下手也忒沉重!” 而那台上的老道却是弯腰低语道:“老头子方才所发的‘六极透骨钉’并无毒素,宗大侠必无大碍,只不过这小玩意儿既称六极,便是自然循着人体气、脉、筋、肉、骨、精六极而去,随血游走,贴脉而行,此刻虽无大碍,但若是时间耽搁,即便是老夫,也无法可医了。” 墨止急道:“既然如此,你还不立刻将暗器取出来!” 鱼向晚这时忽然说道:“墨少侠,我方才说了,擂台一战,胜负各安天命,宗大侠这一败受伤,若要医治,还需你先胜了百病真人方可。” 墨止心想着:“这群杂碎,见宗大侠武功高超,胜之不过,又怕他骤起相助,竟使出这般腌臜招数......” 他心中怒则怒矣,但面色仍旧如常,此刻时间宝贵,急如星火,他缓缓站起,只在擂台边轻轻一扶,便跃上高台,鱼向晚见他身法轻盈,不知想到什么,但仍是皱了皱眉。 墨止站在台上,望着眼前一脸病恹恹的道士,此人一身素袍黄冠,手横云帚,端得正是一副寻常老道模样,但方才出手狠辣,却是前所未见,而且墨止入门便是道家名宗,却从未听得师长提及曾有这样一位散修真人,故而心中更是了然,眼前此人殊非正道。 百病道人见墨止脸色变幻莫测,他也并非是善猜之人,当即便扬了扬手中拂尘,口中低声道:“小子,快让贫道看看御玄宗的功夫。” 墨止长剑在手,一声冷笑,道:“要见师门功夫,只怕你这假牛鼻子还不够格。” 说罢,也不等百病道人多有回应,长剑前探,这头一剑先是朝着眉心点去,百病道人见了,冷笑道:“小娃娃就是嫩得很,似你这般剑招,又能刺中何人?” 原来墨止这头一剑来得虽快,却平铺直叙,好似是莽汉一般突进而来,全然不留后手,连鱼向晚端坐台下也不禁摇了摇头,而百病道人更是连拂尘动也不动,只是脚下轻轻一点,身躯横摆,已然让过头一剑。 可墨止手腕猛然一抖,原本笔直的长剑此刻竟如同银蛇一般蜷曲侧弯,剑尖竟又朝着百病道人胁下扫了去,老道人惊呼一声,他原本看墨止年岁轻小,料定必无太大能耐,再看这头一剑莽直无比,更是托大,故而此刻长剑流转,竟让他一时不察,只听得“嗤”地一声,道袍竟被长剑划开一道口子。 墨止心中暗叹,终究是功夫尚未臻纯熟,此番情境,若是让雍少余师傅用来,想必已将眼前牛鼻子胁下划开花来。 “好小子,倒有身手!” 百病道人惊后生怒,云帚倒卷,只见屡屡银丝随风四散,缥缈聚合,全无定数,墨止曾见三云道人手中施展拂尘功夫,但三云道人功法更偏刚猛,拂尘乃是至柔之物,却也用得好似短棒,而这百病道人看着病势缠绵,腕力虚浮无比,但这一柄拂尘在他手中却好似翻江倒海,银丝翻卷堵在眼前,墨止长剑斩去,却也不知这等拂尘是何等材质,竟不惧剑刃,反而锋刃及身,自生出一股绵柔力道,将长剑裹挟其中难以自拔。 墨止一个立足不稳,腕上好似被人以莫大力道所夺,长剑一时之间险些脱手飞出,他连忙运劲紧握,但已然失了先手,拂尘丝绦招展,看似柔弱无物,却引得墨止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百病道人东倒西歪。 “小子有些底子,可惜啦!” 百病道人越是挥舞,双眼间神采便是愈发旺盛,此刻话语说来,竟也显得中气十足,而这拂尘上的力道,自然也更显凶悍,墨止一个脚下打滑,整个人竟被百病道人整个甩向半空,径直便要朝着台下摔了去。 墨止人在半空,败势毕呈,忽然手腕一软,长剑亦不再挣扎,反而顺着拂尘力道一引,原本朝着台下挥舞的力道,被墨止趁势借力,在擂台边缘画了个半圆,墨止人若飞盘,竟又回到台上,可他此番却并不等百病道人说话,反而长剑左右拨引,长剑与银丝好似化作一体,漫天飞雪一般的云帚丝练此刻倒成了墨止避身所在,而这一刻墨止剑上力道早已化作似有若无的绵绵虚劲,这等功夫便是当初在玄岳峰竹林间,叶小鸾传授的“流云虚劲”。 这流云虚劲原是御玄宗门下一道极难功夫,所运妙诣,便是剑若流云,柔而不弱,正是天下柔劲之最,饶是百病道人何等云帚功夫,所用的仍逃不出一个“柔”字诀,但在流云虚劲面前,便显得实如老叟戏顽童一般。 墨止长剑不过几个翻转,便已将这漫天银丝尽皆化作己用,反而好似滔天怒浪般朝着百病道人反扑过去,任凭老道士手中握柄如何发力,却再难挪动半分攻势,他自然思索不透墨止如何反败为胜,但眼前银丝耀眼,而墨止一柄长剑却如绵里藏针,不知暗藏何地,预备着突起袭击。 他多年与人对敌,自然心思明了,若是此刻仍不撤手,便只剩失败一途,当即枯手一缩,将这杆拂尘径直弃之不顾,反手暗扣六枚秘银针钉,正是方才暗中偷袭宗正卿所用的“六极透骨钉”,百病道人咧嘴一笑,多年来闯荡江湖,靠得便是这云帚功夫与暗器神通,如今云帚已破,一心希望皆在这暗器之上,他抬手一挥,六枚银钉顷刻间将拂尘银丝扯了个粉碎,径直朝着那少年打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算 六枚暗器,虽名为透骨钉,但皆铸造得甚是精妙细小,所求的也并非全为透骨伤敌,而是力求打入人体经络血肉之中,这等暗器极是阴险狠毒,百病道人生来一副阴刻心肠,故而所研究的暗器,也极是刁钻,六极透骨钉乃是由金、银、铜、铁、铅、锡所铸造,六般金属重量不同,入体之后,对应人体六极之处,便顺着人体血脉游走,各中要害,打在身上,任是何等身手高绝之士,若不得百病道人亲自医治,亦绝难复健。 此刻百病道人云帚功夫被墨止流云虚劲骤然破尽,眼见兵刃之上竟落了下风,他年岁已过半百,自问手上功夫绝非寻常,但眼前一个小辈少年,竟能在这般年纪,领悟以柔克刚之妙用,已然大出寻常,若是放在往日,他自可发运内功,反夺拂尘,但此刻心中念着自己本就已经暗施毒手,失了身份,此刻若再以内里欺辱小辈,当真妄活数十载寒暑,故而心中一急,内劲含而不发,但手中暗器却是下意识地朝着眼前打了出去。 可此刻拂尘银丝缭乱,已被墨止搅弄得有若云团,丝丝不绝,绵绵若存,六枚透骨钉发射其中,便似六道闪电打入山间云雾,竟无半分动静,反而听得墨止一声叱呼,拂尘彻底为之所夺,径直翻卷朝着自己堂堂压下。 百病道人脸色此刻复归病态,内敛气息,任由拂尘银丝裹挟及身,他此刻自知失了先手之利,再多挣扎不过求安反危之举,情急之下,反生出计谋,故而坐定回气,端稳非常,眼前白茫茫一片纷乱张狂,却全似无物,这一番急智之下,反倒得了生机,只因流云虚劲乃是取自观云缥缈所得,云气无根无定,全在一心之间,以此化入武道之中,若敌手奋力抗衡,那便大中下怀,流云虚劲自可借力打力,绵绵而出,使练莫大威势,但如若敌手也心思沉静,反已不变应对,那流云虚劲之威便即大减。 百病道人见眼前拂尘虽凌乱纷纷,却一时之间也再无寸进,想来是自己应对执法果有效用,心中不禁大喜,但忽而却感觉怀中一动,低头望去,却见一只手也不知何时竟掏到了自家怀里,上上下下地翻找着什么,百病道人一见墨止那满面笑意,登时已全然明了:“这臭小子,明面上借助着拂尘掩我视线,困我行动,但实则是要在我身上寻觅透骨钉解法!” 百病道人见墨止古怪机灵,但心中却也并不慌乱,只因这六极透骨钉并非毒物侵染的暗器,精妙之处全在六枚暗器入体自行游走,并无解药之方,自己更不曾将解法带在身上,他心中不由得暗暗冷笑道:“小子机灵又能如何?任你翻找,也寻不得丝毫痕迹。”他心中得意至极,自然更不挣扎,反听凭墨止翻来翻去。 可墨止左摸右摸,却不曾摸到什么药方纸笺之物,他瞥见百病道人满脸得色,心中霎时间便也瞬间明了,可他毕竟心思更快,反手便从百病道人袖间一抹,将他暗扣的六枚铁定全数捏了过来,他这一下出手迅捷大胜方才寻觅的速度,百病道人顷刻间只觉手中一轻,六枚透骨钉竟已全然消失,他这才如梦方醒:“这小子是要用我的暗器对付我!” 大惊之下,百病道人这才浑身挣扎,然而此刻银丝缠绕得甚是紧实,若是不运内劲,顷刻间却是绝难挣脱,而墨止摸到六枚透骨钉,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老牛鼻子,善恶有报,今日也教你尝尝自家暗器的味道!” 说罢,墨止自腰间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些许粉末撒在透骨钉上,反手径直将这六枚暗器狠狠拍在百病道人大腿之上,却见顷刻间六个细小血点便透过衣衫,显现出来,百病道人这一番惊甚于痛,慌乱之下反将拂尘撕扯了个粉碎四散,陡然挣脱出来。 墨止连连后翻,闪在一旁,面色上仍是一片笑容,方才众人只得见漫天银丝招展,百病道人被裹挟其间自不可见,然而却连墨止一把将拂尘扬开后,便也跃如其间,故而银丝如茧,其间发生了什么,竟无人知晓,只是看着此刻拂尘化为寸碎,百病道人一脸危殆,似是步伐都有些踉跄,想来是胜负已有了分明。 “臭小子,你方才在六极透骨钉上,做了什么手脚!” 墨止将那瓷瓶晃了晃,笑道:“在这暗器上稍做了些改良,老前辈若是要解药,还需现将宗大侠身上的暗器取出方可。” 宗正卿人在台下,听墨止说了几句,便已猜出情形,不由得心中喜道:“墨少侠心思机灵,他知道百病道人若是也中了同种暗器,必不肯为我医治,他便在暗器上喂下毒药,使其不得不听凭吩咐,这般临敌机变,确是罕见。” 鱼向晚何等精明,此刻自然也看出了门道,他缓缓站起身子,说道:“百病真人莫要逞强,中了暗器便请下台医治,至于什么毒药,在下门中也不乏解毒名士,不需他人假手。” 墨止听罢,笑了笑,说道:“鱼庄主这么说可就是托大了,任你什么解毒名士,能解我方才所下的毒,便算他们祖坟长出灵芝来了!” 百病道人见腿上伤口此刻已汩汩冒出鲜血,自忖透骨钉铸造得极是精妙,寻常刺下去不过六个血孔,绝不至似此刻这般鲜血不断,然而闭目自察,伤口不痒不麻,也无半分不适,当下心绪不定,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墨止笑道:“老道士,这笔买卖你可不亏,此刻你与宗大侠皆中了暗器,你治一个也是治。治两个也是治,又有什么吝惜的了?何况此刻你中了我的毒药,若是六极被毒物侵入,啧啧,那我也无法可医啦。” 百病道人心中既是恐慌,又是羞恼,只因自己行走江湖几十年间,只有旁人吃了自己的亏,跪拜来求,岂有今日这般反被一个少年制衡此地,但他毕竟城府老练,脸面算得什么东西?怎抵得上自己一条性命来得重要? “好,我可救宗正卿性命,但你却需立刻为我解毒!” 墨止听罢,反而摆了摆手,说道:“没什么可商量的,你这局本就已经败了,再斗下去毒气入侵,你必死无疑,此刻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你先将宗正卿治好,我再为你解毒,否则小爷我还就不伺候了,一个宗正卿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他话语间忽然变得满不在乎,反而就地一坐,甚是无赖,这原是江南小儿玩闹时常用的伎俩,看似漠不关心,偏以此诈得对方吐露底牌不可,但如今用来,却十分恰当,百病道人心中想道:“此人功夫并非寒叶谷一脉,又何必为了宗正卿与我多做纠缠?只怕若是不随他意,今日真的难逃此劫!” 他心中打定主意,便也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助宗大侠疗伤。” 墨止笑道:“这才对嘛。” 只见百病道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台下,从袖间又取出六枚透骨钉,墨止惊道:“你要做什么?再扎下去人都要没了!” 百病道人说道:“无知小子懂些什么,透骨钉既分六般金属所铸,自然互为克星,此刻再取六枚相互牵引,方才得出。” 只见他寻着宗正卿脉络细细捋了去,忽而便在腕、肩、腰、背、腿、心口六处地方各点一针,宗正卿脸色骤然发红,浑身打颤,百病道人笑道:“这暗器取出之时,自然极是痛苦,每晚片刻,痛楚便再添几分,宗大侠受苦倒也不算太重。” 墨止打眼望去,却见宗正卿这六处针眼上缓缓悉出一枚透骨钉,各自沾染鲜血,显然已在体内游走许久,百病道人一把将暗器收回,宗正卿忽然长出一口大气,浑身骤然舒畅百倍,整个人面色也好转许多,墨止见罢,这才微微一笑,说道:“这暗器真是阴毒啊,老牛鼻子。” 百病道人呵呵一笑,也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径自说道:“过奖了,少侠还请依约替贫道解毒。” 墨止哈哈一笑,将那瓷瓶随手丢给百病道人,说道:“我哪里会什么毒药,这瓶粉末不过是些西北的风沙尘土罢了。” 百病道人听罢,心中羞恼更盛,想来自己多年老江湖,竟真的被一个顽童拿捏股掌之间,气得吹胡子瞪眼,不远处胡开山更是笑声洪亮,好似惊雷一般:“哈哈哈哈,老道士,你这个跟头摔得可真惨呐,太丢人啦!” 鱼向晚听罢,面色虽也不悦,但毕竟力求气度从容,此刻却也并不多言,冷冷说道:“百病真人勿恼,还请上座,看墨少侠后面却如何对敌。” 百病道人气得满脸通红,但却对鱼向晚话语甚是受用,可心中恼怒却也让他站定原地,怒目相视了许久,方才气哼哼地走了开,坐回自家座位,取出铁钉,疗伤不提。 鱼向晚抬眼斜睨,那西域番僧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敛起布袍,站起身子,墨止瞧他身子孱弱,体型奇怪,而那杆随身金杵却是硕大威猛,看着几乎与他本尊一般大小,只怕没有百斤,也有八九十斤沉重,不禁笑道:“这老和尚也不知还舞不舞得动这杆金杵。” 宗正卿此刻气力恢复,低声说道:“墨少侠千万不要轻敌,此人乃是西域密宗一脉宗师,号称震天降魔杵,乃是纯阳一脉的横练硬功,极少来到中原,可此人既然有如此名声,想必不好对付。” 第一百二十五章 骨诀 墨止跃上高台,此刻那佝偻番僧早已立于台上相候,此人双眸偌大,额顶微微下陷,身穿一袭黑色布袍,看着倒似弱不禁风的体态,但方才那金杵扛在肩上竟说起便起,这数丈高台竟也平登而上,即便是不论内功,此人一身外力也已极是难当。 墨止观瞧此人,但见这番僧额顶已见下陷趋势,他曾听师兄言谈过,西域一脉武学,越是精进深奥,额顶处便越能显出下陷之态,而此人头颅看着好似木鱼,想必一身功夫已极是强横。 “前辈大名,尚未请教。” 番僧双眼一抬,缓缓开口,只听此人语气沉重,颇有威严:“老夫名字叫做紧那帛,小娃娃过会可要当心了。” 墨止点了点头,长剑持在手中,笑道:“前辈年长于我,在下不敢抢先,还望前辈先行进招。” 紧那帛听后心下微微一惊,从来两人过招如对弈,皆是先手占优,何况自己功力更是远胜于眼前少年,若是那少年先行动手,或可还有些许胜算,但紧那帛自忖着手中金杵分量,只是微微笑道:“少年,你功力远不及我,若是老夫先动手,怕是你就此陷入苦战呐,你为朋友行到此处并不容易,何苦为了一个区区礼节葬送了好局?老夫是西域之人,对中原礼仪并不深究,还是请你先行动手吧。” 墨止见此人说得诚挚,全是发自内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也不知思索着什么,旋即笑道:“我们既然称双方皆不可发运内功,,前辈已是做了莫大让步,晚辈已然承情,不可再多奢求,故而还望前辈尽管施手吧。” 紧那帛听后,心中一想,倒也在理,他生平最不喜那些庸碌礼节,此刻略略点头,抬掌拍在那金杵握柄上,只见偌大一杆金杵竟被他拍得倒竖翻转,在空中呼呼连响,砰地一声重砸地面,几乎三分之一的杵身尽皆陷入地中。 “小娃娃,你既然不肯先手,老夫便也不用这金杵,若是你能逼得老夫回身以内劲撼动金杵作为武器挥动,这一局便算是老夫输了。” 墨止笑道:“前辈不怕晚辈使诈吗?” 他这话说得倒是中肯,方才宗正卿受了暗器重伤,墨止站在台上本就落了下乘,便是靠着一颗巧心,机灵百变,反用计谋使得百病道人这等江湖前辈都受了钳制,这一番墨止见他坦诚相待,自然也就径直发问。 岂料紧那帛听罢,却仰头大笑,说道:“老夫纵横西域数十年,面对强手如云,并非什么欺世盗名的阴毒之辈,你若能逼得老夫探手取杵,自然算得你胜!” 紧那帛方才一番话说得豪放,但实则话中带刺,隐隐讥讽百病道人为人阴毒,即便用了暗器伎俩仍不免被小辈反算,百病道人站在台下,气得脸色更是青灰一片,正要起身反驳,却忽然瞥见鱼向晚正微笑相视,百病道人自然明了其意,一腔愤慨也不由得堪堪咽下,眼眸中怒火喷涌,似是要将紧那帛吞杀了才解恨。 紧那帛左手化拳,右手摊掌,摆了个“罗汉降魔势”的起手,此前见他身形扭曲古怪,但浑身绷劲起势,却是异常英武,墨止屏息凝神,静待出招。 忽然间紧那帛左足一踏,力灌地面,只一脚竟将地面踩踏得皲裂崩坏,烟尘大起,他身躯借着烟雾好似箭矢一般激射飞出,及至奔赴眼前,拳掌交错,重轰面门,他身法来得迅捷,出手又沉凝厚重,好似一面铁墙急如风火,墨止连忙侧身闪避,堪堪避过,然而身躯尚未站稳,紧那帛左手侧划,在空中画了个圆滑弧线,掌尖便再扫到,墨止一个不及,胸口竟被这掌风余势直接划破,胸口皮肤亦被划出一道血印。 墨止这一下大惊之情现于颜色,心中暗想:“方才闪身,虽也不算周正,但应当已避开这老和尚手臂范围,可却为何仍旧中招?” 他自然看不分明,而台下的宗正卿却是脸色一沉,低声笑道:“这操纵手臂忽缩伸展的,是西域密宗的独门功夫,轮回骨诀。” 鱼向晚听罢,也微笑道:“不愧是宗大侠,终归是见多识广。” 宗正卿说道:“鱼庄主既然有此能耐网罗这等高手,又何必再取操纵人心的法门?” 鱼向晚望了望静立一旁的孟雪晴,说道:“在下所求的,便是天下再无什么人心丧乱之分,但能如同三位老师傅这般通情达理的人毕竟少数,便少不得需要些特殊手段。” 宗正卿此刻自也无暇与他争辩,心思仍在台上,须知这轮回骨诀乃西域独门武功,此前他游历中原时偶有听闻,传说这门功夫乃是当初西域一位大宗师所创,练就之后浑身肌肉骨骼尽皆运转自如,要伸便伸,要缩便缩,身躯超脱形骸之外,再无外物可束缚,可这门功夫却是极耗时日,非得数十年如一日的苦修而不可得,他观瞧许久,紧那帛身躯先前佝偻弯曲,此刻已然几乎站得挺直,双臂亦时而长了几寸,时而缩短几寸,想来这紧那帛数十年苦功,也未曾达到那位曾经的大宗师那般如意之境,但饶是如此,墨止已是频险险境,自顾不暇。 墨止身躯一翻,滚到他处,一连十招过去,他越斗越是心惊,眼前老和尚双臂好似弹簧一般,行无定止,这番功夫莫说是抵挡,更是他生平前所未见,此刻后备已是生出一片汗水,几乎将衣衫打透,紧那帛拳掌功夫自然雄沉,但招式却甚是古拙质朴,往往是些横摆直击侧划的功夫,但偏就是配合着轮回骨诀,一对拳掌便似鬼魅一般。 紧那帛嘿嘿一笑,身躯再度探到近前,左肩一送,抬的却是右臂,墨止长剑方才递指左路,忽然右掌已至,连忙横臂一夹,但紧那帛肘间一声咔吧响动,小臂竟也陡然间长了寸许,但偏偏就这寸许之长,一张黑黢黢的大手已是不偏不倚地打在墨止面庞。 墨止被打得眼前一阵金星晃动,脸上立时红肿一片,台下孟雪晴虽呆立原地,此刻却是身子微微颤动一下。 “老前辈,这是什么功夫,你不是骨头断了吧。”墨止揉着脸上鼓起老大一个包来,口中嘟囔道。 紧那帛听罢,本要前攻的势头反倒一停,笑道:“小娃娃,你功夫不错,只不过学得太多太杂啦,老夫这手功夫要几十年的光阴才有小成,你可要小心呐。” 此刻他二人说话之间,攻势便被搁置,胡开山开嗓喊道:“老和尚,你说话非得停下吗?这小娃娃明显是骗你停顿好让他歇口气,你停下可就着了道儿啦!” 紧那帛听后,这才恍然而觉,不由得笑了一声,说道:“是了是了,这娃娃机灵得很,方才他脚下步法也十分奇特!” 说罢,紧那帛步步紧凑再度攻上近前,墨止看他拳掌严密,水泼不进,脚下便再施展起“斗转归尘”步法,左右圆转,借着星辰方位,灵动躲闪,可沈沐川当初创立这步法,自己也从未曾得见这西域的古怪功夫,自然也未曾预料到会有人可将四肢长度加以控制,此刻墨止施展开来,原本闪避开的,紧那帛手臂忽而长出些许,刚巧打中,有些墨止长剑进击的,紧那帛身子一屈,便又避开,故而这原先连剑北原都不曾占据上风的灵动步法,此刻倒也显得捉襟见肘。 墨止再避开三招,已是险象环生,胸前衣衫皆被打得露出几寸肌肤,宗正卿人在台下,却见墨止虽年纪轻轻,但胸口处竟有一处极是明显的伤疤,便如同被人用利爪深深轰入胸膛一般,他多年游历,似这般惨烈的伤痕也并不多见,他虽知墨止曾至西北,但究竟当初西北边关一场大战如何,他却始终不曾得空询问。 墨止心中暗暗思忖:“老和尚功夫高深莫测,若是再这般缠斗下去,只怕连二十招都撑不过。” 他眼光一瞥,却见那柄金杵正横在不远,他心思一动,便计上心来,此刻紧那帛已然再至眼前,左手出掌,右脚上踢,墨止与他连斗许久,对他伸缩功夫也已有些判断,不等他身躯变幻,自己已然倒跃在金杵周边,紧那帛自然也追赶而至,墨止甫一落地,耳畔已听到身后劲风疾吹,掌力逼近,墨止单足点地,一只手如握杯盏,似饮香醪,面容上一片甘美,身躯倒弯好似仰卧,极是舒展,左臂挺剑倒刺而出,整个人霎时间似是熏然而醉,但长剑之势却是大出寻常,正是饮中十三剑中“一饮千钟”,紧那帛只见眼前剑光一闪,这般剑法实是前所未见,连他也不由得大惊之下倒退数步,即便如此,眉心亦险些被刺破。 墨止见状大喜,回身挺剑而上,紧那帛左臂一封,抵住墨止肘间进势,而此番墨止却是狡黠一笑,小臂倒回,剑刃飞也似地朝着自家脖颈斩了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思 但看那长剑锋刃凌空倒划,反朝着墨止自家脖颈径直斩了去,众人观瞧比武多年,见过好勇斗狠无数,但骤然之间竟自戕自害的还是头一遭,但墨止此番回剑甚是急速,眼看剑刃便已横到了颈间,紧那帛人在台上,更是大惊失色,连忙右臂前探,要将墨止手臂拿住,但此番墨止动作之快,已是运起浑身修为,紧那帛大惊之下,仍是慢了些许,眼见右手落空,紧那帛不及细想,一口真气凝在胸口,内劲灌注脚下,在擂台上轰然一踏,当即雄浑内劲四散而发,反将横在一旁的金杵震得飞起,一道锐利金光伴着一声金属沉沉之声,响彻四下。 紧那帛脸色沉似玄铁,此刻他内劲一至,浑身关节咔咔作响,再无半分佝偻病态,反而身躯笔直,高挑如松,却见他拂手在半空一推,正正打在金杵杵身之上,金杵如遭重击,倒悬披挂,杵柄好似一杆粗大铜棒一般,正正砸在那长剑剑身之上,紧那帛手中金杵使练多年,极是沉重,非强横功力不可驱用,单是杵柄一磕,已非寻常刀剑可抵受,那柄长剑方才擦破墨止脖颈肌肤,便受了一击重击,当即化作寸寸碎铁,凌空爆开,好似冰凌四散。 紧那帛脸色阴沉得可怕,反手便将墨止手中那光秃秃的剑柄一把夺了下来,丢在一旁,这一夺一掷显然已运上内功修为,更带着怒意,剑柄单是被他抓在手中已是格格作响,几欲崩裂,随着他一掷抛出,更是半空中碎裂无踪。 鱼向晚坐在台下,轻轻一叹,比试之前,紧那帛便已言明,只需墨止能逼得他使练内力催动金杵,便算得胜,方才众人已看得再分明不过,紧那帛回身聚气,催动金杵击碎长剑,已是用上了真材实料的强横功劲,虽是为救墨止的自害之举,但也毕竟符合了比试前的誓言,故而这场比武,竟是又被墨止夺了胜果。 墨止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前辈救我一命。” 紧那帛脸色依旧遍布阴霾,眼眸中怒意内敛,然而他此刻之怒,却并非是为输掉比武而怒,他所学所见,皆是西域密宗佛学一脉,从来佛家虽言轮回转生之说,却并不教人轻视今生性命,紧那帛自幼秉持教诲,更了然今生今世因果皆非易易,见墨止不过为了一场比武输赢,便将自家性命当做赌注,心中一时气恼,竟连他这般数十年苦修禅宗的老僧竟也动了怒意:“尊驾好不自爱!一场比武,胜负人为,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何须赌上身家性命只求一胜之名?阁下年华正盛,竟这般自贱性命。可曾听闻佛前之昙,千年生芽,千年吐苞,千年生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便是这般转眼即逝,也不曾自残性命,尊驾心思机巧,缘何看不透这层因果?” 墨止苦笑一声,他自知伤势积重难返,死亡于他而言,已是朝夕不离之事,之所以舍命拼斗,除却孟雪晴待自己一片赤诚,更有濒死行善之心,故而事事皆愿拼尽全力施为,也算得不枉余生,他望着眼前老僧,眼中怒意是真情实感,想来的确不愿自己罔顾了性命,心中一暖,眼圈都有些泛红,当即拱手道:“大师说得极是,晚辈听教了,只是晚辈朋友被鱼庄主使了手段,拘在此地,若在下不可得胜,朋友便难得自由,轻视性命,还望大师海涵。” 紧那帛眉头紧紧骤起,此刻他内劲平息,身子也渐渐回到佝偻模样,显得矮小怪异,但沟壑纵横的脸庞上,却隐隐泛起一阵慈爱,,说道:“若要救你家朋友,你已胜过了老夫,老夫此前说了,只要我运功催动金杵,便算我输了,鱼庄主想必不会推脱。” 墨止本想问问似紧那帛这般禅宗大师,为何也到此为鱼向晚站脚,但紧那帛却似看透他心中所想,也不再做停留,反而执了金杵,走下台来,径直走到鱼向晚身前淡淡说道:“鱼庄主,老夫早些年欠你一愿,今日虽未能助你得胜,可千里而来,也算还了人情,老夫今日便告辞了。” 鱼向晚比武虽败,但面色如常,全然不见丝毫沮色,反而起身,躬行一礼,说道:“大师远来相助,已是在下荣幸,至于比武之事,是大师慈悲心肠,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自然不会为难墨少侠的朋友们,不过既然天色将晚,还望大师能多留片刻,大家吃个便饭可好?” 紧那帛微微一笑,说道:“出家人本就天高地远,居无定所,老夫要回到故乡,还有不下千里路途,即便日行一步,亦不敢荒废,鱼庄主美意,在下心领,若是鱼庄主果有相谢之心......”他口中微微一顿,回过神忘了墨止一眼,随即说道,“那便请庄主莫要为难墨施主一行人为好。” 鱼向晚点了点头,当即来到孟雪晴面前,而此刻孟雪晴虽早静立于此,但面色僵硬,双眼浑浊,但鱼向晚此刻走到面前,却见孟雪晴美目含泪,似有哀婉之意,他心中微微一惊,但仍是与孟雪晴四目相对,口中啧啧低念,只不过他似是怕被人听去口诀,故而声音极低,众人知晓他这门功夫想必是密辛,更无一人上前聆听,但他眼波流转,不多时,孟雪晴双眸竟神采恢复,似是如梦方醒,整个人“啊”了一声,竟直接委顿在地,霎时间玉容惨淡,脸如白纸,更是显得极是憔悴可人。 随后,鱼向晚也不食言,又将剑北原恢复神识,剑北原刚一恢复,便即大呼小叫,要与鱼向晚斗上一番,但可惜的是也不过嚷了几句,便气喘吁吁地倒在一旁,气力显然消耗已极。 鱼向晚回身再望,哪里还得见紧那帛的影子?胡开山笑道:“那老和尚古怪得紧,方才一溜烟地窜上屋瓦便不知所踪啦!” 鱼向晚长叹一声,说道:“紧那帛前辈一诺千金,虽非我中原之人,却这般重信重义,实是我辈楷模。” 墨止跳下擂台,说道:“鱼庄主,你放过我的朋友们,我十分感谢,但贵庄之中究竟还以这化魂大法囚居着多少武林高手,可否如实告知?” 鱼向晚负手而立,笑道:“墨少侠看来所求的并非数人离去,而是看重的是我这暗云庄的基业所在。” 他话语间虽沉着安稳,但却也不加修饰,想来那地牢中,尚还留存着诸多高手,尽皆化作木偶傀儡,囚居此地,墨止听罢,也不显惊讶,反而说道:“此前鱼庄主曾言,当初会武七魁之中,拳、掌、腿、飞四魁首皆在庄中,而此刻只见到了胡开山前辈一人,想必其余几人不曾出马,想必是你那化魂大法一时之间难以将他们彻底驯服吧?” 鱼向晚心中吃惊,但脸色却一如往昔,说道:“小兄弟年纪轻轻,但实则是处处惊喜,在下此前便有疑惑,化魂大法即便是天下闻名的绝顶高手,若是全无防备之下,亦难以抵抗,可墨少侠却是在睡梦中自行醒转,连神魂锁烟香都不曾惑你心智,单说是这等境界,只怕江湖中无人可与你想比,还想请问墨少侠真的是师承御玄宗吗?” 墨止咧嘴一笑,说道:“鱼庄主,这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你自家功夫学不到位,难以惑我心智,却与我师门有何关系?” 鱼向晚缓步到近前,忽然一掌摁在墨止肩头,自身内劲猛然透体而入,宗正卿一见,当即怒喝道:“墨少侠此刻发运不得内力,你此刻以内劲相欺,岂不是要他性命!” 而鱼向晚却是充耳不闻,掌下内劲源源不断刺入脉络之间,然而不过顷刻之间,他竟已然大吃一惊,原来墨止体内内息全摧,竟如同一片废墟一般,莫说是神魂锁烟香将内劲困锁,即便是任由他使练内功,单凭着残破之躯,想必也早已是将死之人,鱼向晚本想着墨止必定身负奇诡功法,这才可得脱化魂大法所控,但此刻却感觉墨止体内荒芜摧残,与原先预料大殊迥异,不由得连忙撤功收掌。 然而他内劲方才撤回,墨止只觉百会穴再度传来一阵清清凉凉的畅快顺意,将方才外力入体的不适感顷刻间清扫殆尽,但这番变化,鱼向晚却是探查不到的了。 墨止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但仍是自顾自地说道:“鱼庄主这化魂大法想必所学尚不纯熟,若是要操控一等一的高手,一时也难以做到令他们言听计从,此前你操纵剑北原前辈和雪晴妹子,包括那洪千秋等人,已是你如今的极限了,其余几位高手想必都被人囚禁在此,只等你将化魂大法演练纯熟,再将他们收归麾下,作为提线木偶之用,是也不是?” 鱼向晚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少年,不由得拍掌大笑,道:“好好好啊,鱼某只曾听闻辛姜老而弥辣,却不曾想墨少侠这等青年才俊也有这般聪慧心思,既然你全然猜透,在下又有何不可透露?若你要知晓我庄内密辛,我只可说与你一人知,剑前辈、宗大侠等人已得了自由,尽可离去,你若有胆,便在我庄中多停片刻,如何?”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讨价 “不可!” 宗正卿此刻气血已然平顺,几步来到墨止身前,低声说道:“暗云庄诡秘莫测,我来到此间尚难应对,你功夫不及我,如今救我寒叶谷弟子,更是于我师门有恩,我既为寒叶谷大师兄,不可留你在此孤身一人应对。” 孟雪晴此刻挣扎着站起身子,她此前虽被夺慑心神,但却并非全无意识,原来化魂大法所中日久,自然神魂无归,然而孟雪晴与剑北原却是骤然中招,历时日短,仍可见可听,但却全无自由之能,故而墨止方才一番拼斗,她皆看在眼中,如今又岂会心无所感? 她来到墨止身侧,焦急说道:“墨大哥,即便暗云庄之中仍囚居江湖人士,也并非你今日一人可救,待我们脱身此地,你先随我们回到谷中,想办法医好你体内伤病,再做计较为好。” 墨止听他二人所说,也颇有道理,一时之间也心生犹疑,偏就此刻,鱼向晚负手高立,背身而回,但口中却是啧啧说道:“江南乌袖镇,遍天数寒鸦。墨少侠,留与不留,可全在你一心之间。” 宗正卿等人与墨止相识不久,虽承他搭救之情,却对他身世所知极少,更不知鱼向晚这一句话语之间,暗含的净是墨止心中不化之顽疾,饶是墨止自忖身死便在朝夕,但每每念及家乡覆灭之仇,始终神魂难安,这一番言辞之下,更是不知鱼向晚究竟有何情报,当下心中更无半分犹豫,当即说道:“我有何可惧?只是你需先将那神魂锁烟香的解药交出来才好!” 他说罢,转过身低声说道:“宗大侠,雪晴妹子,我如今内息全摧,寿数难长,若是生前还能得知家仇一二,乃是平生大愿,二位若是信我,便就此离去,墨止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竟深深俯首,行了个大礼。 鱼向晚笑道:“墨少侠豪勇疏阔,不让乃父,在下钦佩万分,神魂锁烟香虽困锁内息,但只需十二个时辰,以宗大侠等人的功夫,自然可运功破解。” 孟雪晴冰雪聪慧,不过听他二人寥寥几句话语,双眼微微放亮,低声说道:“墨大哥,我冒昧一问,鱼向晚是否知你家中变故缘由?” 墨止笑着说道:“好妹妹,你既然猜到,我也不愿否认,我家中遭逢变故,阖村遭难,双亲亡故,这鱼庄主方才话语间,似是知晓我家中血仇之密,我不可就此错失。” 此刻剑北原一步一颤地从一旁走了过来,他此前追击黑衣人途中,误中化魂大法,歇到此刻,方才全然恢复过来,但一张胖脸仍是糊里糊涂,好似酩酊大醉过一般,他歪歪扭扭地来到两人身前,一言不发,径直便将宗正卿与孟雪晴揽在怀中,此刻他们三人内劲皆尚未恢复,但剑北原虽是垂垂老者,可一身力道却极是强横,纵使孟雪晴再是惊呼大叫,要他停手,剑北原也不作回应,径自发足狂奔,朝着庄外飞也似地奔了去,他脚步极快,不过几个起落之间,已不见了身影。 不多时,这偌大庄园,便只剩下了鱼向晚与墨止二人,四下里风声呜咽,静寂渗人,即便是庄园中雕梁画栋,轩榭楼阁尽皆精妙,却也不由得让人心中暗生怯意,尤其不远处,那黑黢黢的地牢古井,似是一张大口,吞吐着阴森地脉之气,更是显得处处诡异。 “我这暗云庄中,可不比御玄宗瀚海阁里的江湖密辛要少啊.......” 鱼向晚负手而立,口中话语到了此刻,却已显出阵阵寒意,听得墨止不由得也背脊一阵发凉。 “你可知,化魂大法,乃是《无厌诀》之中的功夫,你竟能抵抗自如,这绝非是一句‘心智坚韧’可以形容的。”鱼向晚转过身子,一对眼眸死死地盯住墨止,而此刻他眼波流转,竟是化魂大法再度驱动,看得墨止周身一阵绵软无力,四肢泛起一阵极是舒适的感觉,似是想要就此沉沉睡去。 可忽然百会穴上,一股冰凉意味,竟是再度涌起,将墨止神识刺激得再度清醒起来,方才他身躯绵软,眼见着便要倒了下去,此番矍然而惊,不由得身子打了个趔趄,再度站定,笑嘻嘻地说道:“鱼庄主说笑了,小子我从小不服管教,说什么心智坚韧是假的,坚持不听长辈之言倒是真的。” 鱼向晚这次施用化魂大法已是用了全力,见墨止竟仍不受影响,心中已大大吃惊,随即笑道:“墨少侠说笑了,此前我听人说,你身怀无厌诀总纲心法,想必你能克制自省,是因为那无厌诀总纲的缘故了?” 墨止听罢,这才惊醒,暗暗想道:“这鱼向晚果然有些本事,我竟都忘记了无厌诀总纲所载:‘天道百会于心’,功法全与夕霞神功相反,乃是自百会穴一路运功下行之法,此前种种心神迷惑,皆是百会穴上用功,方才顿解!” 可他心中如何惊讶,表面上却不多言,只是依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自顾自地说道:“什么厌不厌的功夫?听了就让人生厌,我功夫低微,哪里还有什么心法呢,鱼庄主若是不知我父母身死真相,直说便可,我又不会怪罪你。” 鱼向晚说道:“乌袖镇一案,乃是大魏开国以来民间少有的大案,若说是什么几百只血鸦便能顷刻间教一个偌大镇子化为乌有,那是痴人说梦,但其间密辛,若是你可将无厌诀心法总纲默写与我,我自然可告知给你。” 墨止摆了摆手,道:“怎的人人都管我要什么劳什子心法?你看我年纪不过十六,又如何能留存什么厉害功夫?我若是有这个能耐呀,早就将手刃我父母的仇敌杀了泄愤啦。” 鱼向晚冷冷一笑,道:“你在西北边境,卢龙关外,不是已经一剑将飞羽盟的堂主孟展穿胸而过了吗?当初乌袖镇覆灭,他虽不过是柄凶器,却并非幕后真凶,你杀了他,也算斩杀仇敌一名。” 墨止听罢,心中凛然一惊,原来当初卢龙关外情形若何,早已消散在风沙烟尘之中,至今为止,仍是他心中不灭之梦魇,黄沙漫漫,几乎成了他夜夜难以成眠的因由所在,可鱼向晚一语之间,显然对当初所为,十分了解,这岂能让他不惊不惧?此刻他牙关一阵发颤,话语都有些凝滞,即便是他从来牙尖嘴利,此刻也再吐不出半个字。 鱼向晚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孟展虽是飞羽盟门下高手,但论及策动血鸦的功夫,和束羽想必,却仍相去甚远,若要他策动血鸦覆灭一个镇子,可就高抬了那个死胖子,乌袖镇覆灭实是另有凶手。” “究竟何人!”墨止此刻周身大颤,心中好似滚滚天雷,在浓云之中沉闷作响,浑身肌肉骨骼,此刻竟都随之战栗,当初沈沐川便曾言说过,乌袖镇惨案,尚存疑点,而今日鱼向晚再加佐证,更是教他进一步确定,父母血仇,光是屠杀一个孟展,甚至连束羽,都不足以报尽家仇。 鱼向晚哈哈大笑,说道:“你可曾见过一个黑衣人?”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见过。” 鱼向晚继续说道:“重桓山前,沈沐川也未能胜他,金阙峰后,御玄宗两位长老都落在下风,此人便是你家仇所在。” 墨止冷冷说道:“我如何确定你不是诓骗我?” 鱼向晚耸了耸肩,道:“你可还记得‘阴烛掌势’四个字?” 墨止闻之,又是一惊,原来当初沈沐川送他上重桓山拜师之前,便曾言道,墨氏夫妇之死,并非血鸦所致,而是遭人重掌轰击而亡,这掌法便名之曰为“阴烛掌势”,这四个字本已几乎被他封在记忆之中,但此刻猛然提及,却令他浑身冷汗四散,连衣衫都紧紧地贴在肌肤之上。 鱼向晚看他行止,也不多与他交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此前与剑北原争斗的几个黑衣人,也是他们一党之人,只不过如今你的仇敌,换上了一副寒玉面具,没错,正是当夜现身将剑北原引走之人。” 墨止听他话语,每多听一字,心念便更加震惊万分,此刻情绪大为耸动,不由得牵动气脉,引动旧伤,丹田内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可如今他却站定不动,任由身体之痛侵蚀己身,料想着若是如此,方可缓解内心之苦,但此等痛楚岂是人力可挡?只不多时,他便已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更是止不住地从额前滑落在地。 “我该......如何寻找此人......” 鱼向晚随意地笑了笑,说道:“找他?你找不到他的。从来只有他找到你,你何曾真的找到过他?即便找到了,连沈沐川都敌不过的人,你又如何动手报仇?” 鱼向晚话语虽说得平淡,然而吞吐之间,却是渐渐泛起一阵杀意,只见他面色仍旧如常,言笑晏晏,缓缓说道:“你若将无厌诀总纲心法默写出来,我替你寻医访药自不必谈,我地牢中还囚锁着掌魁谢玄晖,腿魁凌万道,飞魁司马踏虚,单就这三人,我只需一声令下,要他们三人将一身内力灌输你身,介时你便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再去寻你仇家,岂不是事半功倍么?” 墨止听得心潮涌动,当年会武七魁各自是人中翘楚,武道龙凤,此前墨止仅仅得了沈沐川所传剑法,便已屡次化险为夷,若是能得三魁毕生功力,简直是天下武人,难以拒绝的天大好事,但他却是略作思忖,抬头说道:“你对那黑衣人的底细如此了然,对我和沈大叔的行动这般如数家珍,我倒要问一问,你究竟是什么底细?” 鱼向晚听罢,眼中不禁大露赞许神色,拍手说道:“墨少侠果然不简单,寻常江湖中人,闻听这等筹码,早就俯身拜首,而墨少侠竟还有心关注我的底细。好好好,既然今日有求于你,我也知无不言,我便是你那仇家手下,第一弟子,换句话说,你的仇家,也就是我家主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启暝 夜色深沉,远山若黛。 剑北原将宗正卿与孟雪晴拎在臂间,几步便跃出了暗云庄去,任凭两人如何怒吼,亦充耳不闻,他脚下奔走甚是峻急,顷刻间便已奔出十几里路去,待得见了官道,这才一把将两人撂在路旁,他站定一旁,脸色竟不红不喘,即便是此刻神魂锁烟香的效力未过,单说他到了这般年纪,仍有此等体力,亦已是天下绝顶之列。 “剑长老!我们怎么将墨大哥一个人丢在险地?”孟雪晴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此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是虚弱,又似极是恼怒,眼眸清波流转,暗藏愠怒,她此刻心中想到墨止孤身入险,不由得心中担忧至极,一时之间,眼眶中几乎流下泪水。 宗正卿亦叹了一口气,略带责备地说道:“剑大叔,我自入门以来,对你皆十分敬服,可墨少侠此番与我们并无深交,却甘愿为救你们二人,与人拼斗武力,孟师妹得以保全脱身,墨少侠已是我们寒叶谷的恩人,我们绝不可将他孤身一人留在暗云庄之间。” 剑北原见他二人气息平稳,这才挥了挥那肥胖的大手,说道:“老夫不管,临出谷之时,元秋便与我说好了,必定要将你们两个人全须全影地带回谷去,至于袭击谷中之人是何身份,都可不问,那小子的伤势,我早已号过脉,已是个将死的鬼,即便救回去,也未必能换他几日阳寿,既然如此,他自己又有心留下,我自然成全他心中所愿。” 孟雪晴心中直如百蚁横行,原来她此前中了化魂大法,并非全然无视外物,其本身意识便好似观瞧皮影儿一般,只得看着自身躯壳行止,而自身却做不得半分主,但饶是如此,墨止舍身相救,她也全都看在眼中,她心知剑北原为人十分荒诞,思索无忌,此刻便将眼神投向一旁的宗正卿,眼眸之中净是哀求。 宗正卿从来对这个小师妹都甚是宽纵,即便是孟雪晴自幼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物件,他都往往可横跨中原为其寻来,而此番墨止出手相救,他更是从头至尾见了个全套,其间惊险诡谲,他无一不见,更是心中笃定,绝不可将墨止孤身一人搁置其间。 剑北原见他两人眼神交流片刻,已然猜透他二人所思所想,便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两个机灵得紧,可莫要寻思什么趁着夜色潜回暗云庄的打算呐,此刻我们三人身上迷香毒素未清,浑身发不出内力,若是贸然跑回去,那小子相救的恩情可就被你们两个踩在地上啐痰啦!” 孟雪晴听罢,试着发劲于丹田气脉,然而方才发力,四肢旋即传来一股酸软之意,霎时间竟连双足都险些软倒于地,想来那神魂锁烟香须得十二个时辰方才自行运功解除的法子,正是鱼向晚防着他们几人贸然回旋相救。 宗正卿沉吟片刻,说道:“墨少侠于我们有恩,我们不可不救,但如今我们三人若是回去,便是以卵击石,我观那鱼向晚或许另有所图,一时之间也未必就能将墨少侠如何处置,我也相信,以墨止的心机灵巧,拖过十二个时辰,也并非难事。” 暗云庄内,客宴厅间酒菜飘香,竟是不知何时,已备上了整整一桌酒菜,鱼向晚静候主座,略略探手,示意墨止入席。墨止此刻情绪渐趋平复,但额头上青筋仍未散去,望着眼前此人,心中仍有说不出的恨意,鱼向晚见墨止眼中恨意浓浓,不由得苦笑一声,说道:“你看看你,非要问我,说了你又这般恼火,却是何故,须知死者已矣,便是你父母泉下有知,也不愿你忍饥挨饿,墨少侠还请就坐,我既然与你说了实情,便有让你报仇之法。” 墨止冷冷说道:“你且说来,可若是要我默写什么无厌诀总纲,却是万万不能。” 鱼向晚笑了一声,走上前来,为墨止倒上一盏美酒,却见这酒浆好似琥珀,犹胜琼浆,即便是从不饮酒的墨止,皆看得出必定是佳酿,鱼向晚倒满一杯,先自饮了一口,说道:“好酒好酒,我先饮一口,为的是消除墨少侠戒心。” 墨止打量了他一眼,方才自己并不接过杯盏,除却心中恼怒,更多的则是知晓他惑人心智的功夫,若是又被他下了什么迷药,介时孤身独行,可就无所依靠,只得听凭旁人摆布,他心中也不禁暗暗想道:“此人心机深沉,细腻如发,体察人心可谓面面俱到,又善于蛊惑心智,这等能耐的家伙,竟在黑衣人麾下,若要报仇,谈何容易?” 他思索到此,不由得忽然觉得山高路远,天恨地仇,不知何时能报,自己如今又命在旦夕,这血仇似海,莫非只得做鬼索命才可称心如意?一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绪烦乱,气息不稳,霎时间牵动体内气脉,丹田中又是一阵刺痛迸发,但如今墨止竟似是已渐渐习惯这般骤然而发、忽然而收的剧痛,故而只是微微一哼,脸色发白,却也并未有更多反应。 但他种种迹象,却都被鱼向晚看在眼中,他缓缓回到主位,淡淡地说道:“你如今命在旦夕,只怕自己无法报仇,是也不是?” 墨止哼了一声,说道:“我生而不可为父母乡亲报仇雪恨,是我命数不济,但尔等草菅人命,必遭天谴,只怕天谴来时,任你们如何巧舌如簧,功法造化,皆难以抵挡!” 他此刻心中恨意大作,口中更是不留丝毫情面,但鱼向晚却是静静相听,待得他话语讲完,这才淡然说道:“我日后是否亡于天道,还未可知,但墨少侠你,自下山以来,救村众,挡北桓,今日又成了寒叶谷的恩人,却不免死于体内三家精妙玄功,这等际遇,真不知是该羡慕你,还是可怜你。” 墨止听罢,不由得微微吃惊,他身负三家玄功之密,从来只有少数人知晓,而内息大摧之因,正是由于夕霞神功、自闲心诀与无厌诀总纲的功夫脉络迥异,各难相容,三道气劲各不相让,在气脉经络间激荡捭阖,各据三才大穴一位,故而造成今日待死之局。 他缓缓抬起眉眼,冷声说道:“我身体如何,你却又如何得知?” 鱼向晚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笑着夹了一块熏鱼,放到口中,缓缓说道:“你要问的,不应该是这个问题。” 墨止说道:“你囚锁武林高手,所求为何?” 鱼向晚说道:“也不是这个问题。” 墨止低下头颅,略作思忖,这才继续说道:“黑衣人究竟是谁......” 鱼向晚这才眉开眼笑,说道:“墨少侠果然一点就透,这才是你要问的大问题。” 墨止冷哼一声,并不回应。 鱼向晚站起身子,面色也渐趋沉重,缓缓说道:“说起我的这位主子,实在是一位经天纬地之才,论起武道天赋之高,只怕也只有当初御玄宗开山宗师吕白御可与之相较,你此前曾见过他施展武功,可觉出异样?” 墨止思索片刻,说道:“此人功法杂糅,术归多家,但每每施展功夫,皆有数十年苦功之效。” 鱼向晚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我自当年与他相识,便惊讶于他一身武功混若天成,此人身兼百家武学,但杂而不乱,博而皆精,却是我前所未见,当时我只赞叹与他手段之高,所求之远大,便毅然追随于他......” 墨止一脸不耐烦地将他话头打断,径直说道:“你要是句句不离吹捧我仇人,那你就不如闭嘴,我只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我要如何找他。” 鱼向晚笑道:“此事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你此前在西北一通折腾,使得侠义盟、飞羽盟尽皆失尽人心,此举已然将他计划打乱,触了他心中逆鳞,只怕他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了,何况你身负无厌诀总纲心法,更是他志在必得之物,想必你们二人相见当也并不会等得太久。” 墨止听他所说,原来侠义盟与飞羽盟竟都是那黑衣人掌下工具,遥想起当初张仙纵与束羽的功夫皆是江湖之中一等一的高超,此等人物,竟亦是那黑衣人麾下,不由得暗自心中生寒。 鱼向晚望了望窗外夜色,说道:“当初,他所创立的组织,叫做‘启暝’,下辖四大令主,乃是‘赏善’、‘罚恶’、‘奉天’、‘伐罪’,张仙纵行列在首,乃是赏善令,束羽号令飞禽鸟羽,乃是奉天令,在下不才,便是夹在中间,做了个罚恶令。” 墨止听在耳中,可心中却从未听闻过江湖中曾有名号为“启暝”的帮派势力,而这四大令主,更是闻所未闻,但如今思索起来自己已然见过的三位,皆是江湖顶尖的人物,可谓各有绝学,他心中渐起警戒之意,缓缓说道:“既然你也是黑衣人麾下,又何必告知我这些事由?你莫非还要助我报仇不成?” 鱼向晚听了,摇头说道:“以你目前功力,莫说是杀他报仇,便是我们几人中任何一个,你都过不了三招,我今日告诉你,便是要和你做个交易,你为我默写无厌诀总纲心法,我将地牢中诸位高手内功倾力传你,皆是你得了这般浑厚内劲为援助,何愁气脉不稳?三家玄功介时融作一炉,你便是天下绝顶高手,介时再去寻他报仇,岂不从容?” 墨止笑道:“我杀了他,然后你坐拥无厌诀功法,自成一家,我却是做了个枉死的挡箭牌,鱼庄主算盘打得响亮啊。” 鱼向晚也不否认,只是说道:“怎么算计是你的事情,我只给你提出这一条交换,是等着某一天暴毙而亡,还是安心顺意成就一番伟业,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墨止站起身,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随即说道:“我在西北大漠之中,已将无厌诀总纲心法,尽数默写给束羽了,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允许我当着他的面斩杀孟展?你二人既然同属你家主子统辖,他竟没有告知与你么?”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飞临 暗云庄中,竹柏掩映,而其内却灯火通明,红灯映照,如同一团被林木包裹得严丝合缝的烈焰,在漆黑的夜色中静悄悄地燃烧着,此刻夜色已深,林木之间渐渐生起薄雾,墨止望着窗外景致,思绪不由得回到了玄岳峰的竹林之中。 待我若归,相聚如初。 墨止心中忽然一阵苦涩,不曾想当初下山前寻常一句分别,此刻或许便成了自己与师门众人的死别话术,世间茫茫,劫难重重,果真是人心难测,人力难为。 桌面上的墨水干了又润,润后又干,已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十几次,晚风划过厅堂,吹得桌上几张白纸发出簌簌轻响,鱼向晚端坐一旁,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但等到此刻,他也不由得渐渐生出一股厌倦恼怒之意。 “墨少侠今日莫非不愿动笔?” 墨止瞅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表现得莫非还不够明显?你既然与张仙纵等人皆是同道中人,你直接飞书一封,去问束羽他们索要便是了,何必还在这与我磨牙?” 鱼向晚听罢,脸色忽而显出一阵尴尬,迟滞许久,方才说道:“我与他们......相交并不投契。” 墨止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几个杂碎交情如何,与我何干,反正我该写的已写了,你们自己如何分配,却与我不相干。” 鱼向晚长叹一声,话语之间似是颇多无奈,说道:“墨少侠今日既然不愿动笔,那便算了,今日天色将晚,还请墨少侠先行休息,明日你我再议,如何?” 墨止听罢,连连摆手:“不敢,你的房间个个有毒,我已领教过了,我便是住狗窝也不住你家房子了。” 他话语刚刚说完,继续说道:“鱼庄主,你方才所说,可是四大令主,却不知这最后一位‘伐罪令’,究竟是何人?” 鱼向晚听罢,嘴角却露出一丝隐隐笑意,双眼在墨止身上一扫而过,口中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这最后一名‘伐罪令’嘛,旨在奉天之道,执天之行,自然也是四大令主之中最为重要的一人,只不过这一项人选嘛......” 他眼中神色极是耐人寻味,伸出手掌连拍三下,口中笑道:“叶姑娘,还请现身相见吧!” 墨止听闻,心知由是一惊,恍惚间,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竟是一道婀娜纤细的身躯已然站定眼前。 “你......你是......”墨止望着眼前此人,却见这人虽以黑布覆面,但双眼玲珑剔透,如同宝石一般明亮,可目光却似是带着怒意,紧紧地盯着墨止,而这嗔怒交加的神色,却是墨止再熟悉不过,日夜相思的人物。 “墨少侠,这位姑娘,便是我家主子如今最为称心的‘伐罪令’人选......之一。” 只见那人扬手一挥,黑布翻天而起,一张秀美白皙的面庞已露出真容,正是叶小鸾,数月不见,在墨止心中思来,却好似隔世一般旷远,当初竹林之中情动万端,及至二人后来骤然诀别,种种变化,皆是墨止意料之外,彼时二人耳鬓厮磨,情致缠绵,墨止还身躯日魁,怎知到了这一日,墨止竟已是将死之人。 叶小鸾眼角含嗔,双眉紧蹙,原先夜间,正是她手持着青剑,本只欲擒拿寒叶谷众人,却不曾想见了墨止。 她当时只有满心无尽的喜悦,和说不尽的相思情意,但未及近身,却见了孟雪晴也守在身侧,霎时间一颗心似堕寒霜,如临滚油,竟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和嫉恨,再看孟雪晴肤若白雪,眼眸带羞,更是笃定了墨止必定与她又生情愫,故而心中愤恼之下,青剑便是毫不留情而出。 墨止相见之下,心中思念亦勃然而发,走上前正要开口,忽而却见青光一闪,竟是青剑已骤然出鞘,叶小鸾眼中怒色不减,青剑刷地一声便朝着墨止头皮削了过来,墨止见状大惊,连忙侧身鱼跃,这才堪堪躲过一剑,然而叶小鸾长剑不停,第二剑竟又刺来。 “小鸾,你做什么!” 墨止连避两剑,只觉叶小鸾数月不见,功夫竟是大为精进,当初竹林之间,二人比剑之时,墨止已隐隐高过叶小鸾剑法修为,但此刻见她挥剑直击,倒折分挑诸般手段,比之当初可说是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更兼那青剑甚是锋利,更是大为臂助,一时之间墨止左支右绌,狼狈至极,口中怒喝道:“鱼向晚!你可是用那诡异功夫,将小鸾也夺了神识!” 鱼向晚端为高座,静静地为自己倒酒,笑呵呵地望着两人,但却不言不语。 而此刻,叶小鸾也终于发出一声霹雳娇喝:“你不是有小娘子吗?怎的不叫那个姑娘出来救你!” 说罢,手中一晃,青剑再动,只见轻盈飘摇好似竹叶斑驳而落,墨止见状惊呼道:“鸣竹启凤!” 叶小鸾冷冷说道:“好小子,倒是见多识广,今日教你尝尝‘霜竹十二桩’的功夫!” 墨止此刻虽身临险境,但眼眸微微一抬,嘴角似是带了几分笑意,口中说道:“小鸾,你我久别重逢,怎的便要刀兵相见?岂不教外人笑话?” 叶小鸾青剑频出,眼眸中含泪带怨,但却怒色不减,兀自说道:“你背着我和旁的姑娘苟且偷好,这便不教人笑话了?” 墨止低头再避一剑,及至此刻,叶小鸾剑比话快,竟已接连刺出八剑,这八剑各自奥妙惊奇,尽是出自御玄宗霜竹峰门下一道名为“霜竹十二桩”的剑法,这套剑法纯然为女性弟子精研而得,使练出来婀娜婉转,秀美大方,临敌之际更是变化万端,幸而墨止曾见洞中石刻曾有记载破解之法,此刻一一成本大套地照搬出来,这才屡屡得脱险境。 他侧身避在一旁,任由青剑在眼前斩落,旋即横手一推,这一招正是洞中石刻所记载破招夺剑之法,叶小鸾见他掌势来得似快非快,似缓非缓,孤零零冷潺潺,但角度方位却是大出意料,若是任由他掌势拿到,只怕自己青剑都要为之所夺,但她眼波一转,却见此刻墨止人在身前,脸庞苍白如纸,眼眶深陷,整个人纤瘦异常,比之当初那白衣赫赫的少年弟子竟显得大为衰老,她心中一软,墨止掌势已到,不偏不倚地正正拍中神门穴上。 可这一下两人肌肤相触,叶小鸾却忽然感到墨止手臂冷冰冰地竟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男子热气,她不知数月之间,墨止经历了何等苦痛,竟沦落到了这番田地,她心中更是大起怜爱疼惜,手上一松,青剑骤然而落。 “小鸾,你......如何不信我......”墨止只觉体内一股汹涌剧痛袭来,想来是接连鏖战,旧伤接连牵引,此刻竟是渐呈油尽灯枯之相,他跪倒在地,口中气喘吁吁,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脖颈淌下,叶小鸾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不由得也一把扶在他肩膀,问道:“傻小子,你这是怎么了。” 墨止此刻只觉体内已是一片衰败,内劲再调动不出半口,四肢知觉竟已渐渐离自己远去,可如今的他,心中反倒生出一缕平静,那是一种大限将至的安宁心境,他倒在叶小鸾怀中,话语低沉,缓缓说道:“自你离去,我日日相思,此次下山,本想着,寻觅下落,然而到了西北边关,却见同族罹难,我不可不助,故而耽误了时日,不曾想最后一面,你我二人还要兵戈相向,这绝非我所愿......我与孟姑娘......清清白白,萍水相逢,你怎么偏不信我......” 他说到此处,已是气喘连连,额头冷汗大作,叶小鸾更是泣不成声,心中悔恨已极,她数月之间,追随黑衣人东奔西走,苦练剑法,虽得妙诣真传,但日久效仿,不知何时竟也变得多疑易怒,不信人言,此刻她心中哀婉悲痛,更是难以言喻。 她正待说话,忽而只觉一阵寒风猛然吹拂及面,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木窗竟是被一股强横至极的外力尽数轰碎,化作木屑翻飞,却见一道身影,飞也似地跃进房内,此人身法来得好似飞鸿惊电,单手一提,便将墨止已全然提在腰间,即便是鱼向晚,都未及反应,待得此人站定,众人这才看出,此人腰间悬挂一柄长剑、一颗硕大朱漆酒葫芦,一脸熏然醉意,正是沈沐川。 鱼向晚双眼一瞪,连忙喝道:“叶姑娘,此人正是沈沐川,可万万不可教他们走脱!” 沈沐川望着眼前众人,冷冷笑道:“留我?只怕你们倒没有这般能耐!” 叶小鸾见了沈沐川,心中蓦地想起自家师傅之仇,再一瞥见青剑在旁,便好似荧惑本人在此相看,心中再起恨意,手中提剑,再度欺身而来,沈沐川横眼斜睨,却见青剑光影缥缈,竟至眼前,沈沐川冷哼一声,说道:“若非见你方才扶住了墨小子,单是此刻,便可要你死在此地!” 他话语清冷严峻,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游戏人间,剑指一出,空中竟泛起一道涟漪,叶小鸾不敢硬撼,连忙横剑一封,可那道剑气却是霸道强横,径直打在青剑剑身之上,发出一声尖锐响动,叶小鸾功力虽进,但却又如何可与沈沐川相较?当下虎口剧震,竟是被直接震破,连同青剑剑身,都被打开一道细小缺口,当即整个人倒飞而去,一个立足不稳,险些倒地。 鱼向晚飞身而至,可他身法未到,眼前却已是一花,原来沈沐川后发先至,已然先行奔到眼前,却见沈沐川探指若剑,直至胁下,鱼向晚胁下一阵剧痛传来,竟是连肋骨都被霎时间击断两根,当下连退数步,才堪堪站定。 鱼向晚胁下虽剧痛难忍,但仍是哈哈大笑,说道:“沈大侠今日亲临蔽庄,我这小小庄子,真可谓蓬荜生辉了,只不过墨少侠如今却是我庄上贵客,只怕沈大侠不好说带走便带走吧?” 沈沐川左手叉腰,虽满面笑意,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见丝毫和善之意,却见他轻飘飘地说道:“我今日还偏偏就要说带走,便带走,你待如何?” 鱼向晚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沈大侠可知我这庄子上,还有几位老朋友,他们或许,可都要再与你叙叙旧呐。”说罢,他仰头一声清啸,却见四道身影,直如闪电般飞驰而至,撞破大门栏杆,径自站在鱼向晚身后,好似雁翅一般排开。 胡开山。 谢玄晖。 凌万道。 司马踏虚。 四大魁首。 第一百三十章 凭剑 一剑镇百脉,咸使天下惊。 空旷荒原之上,夜风萧瑟,忽而一声锐响划过风间,竟是一柄锋锐灼灼的利刃猛地插于地面,只看这一剑之威甚是强横,周遭剑气缭绕纵横,单是剑力下沉,已是将四下里长草拦腰切断,地面亦皲裂撕扯,剑光光华耀目,如同一位狂傲不羁的侠士一般,仿佛天下万武都竟不在眼中,这般风华意气,正是沈沐川手中的狂客剑独有之姿。 沈沐川一声清啸,飞身而落,只见他身躯来得甚是峻急,好似疾风飘曳,而下落之势却轻若无物,单脚在剑首之上轻轻一点,倒转于地,随手将腰间酒葫芦扯了下来,往口中猛灌,而在他身侧,正是气息微弱的墨止,与沈沐川那般神完气足大是不同,此刻的墨止已是颜色惨淡,嘴唇皆化作苍白,看上去已是虚疲至极。 沈沐川引罢美酒,举起酒葫芦,朝着夜空中遥遥一敬,口中大笑说道:“诸位新旧老友,今日再度相逢,岂能不来共饮一盏!” 他话语方毕,风中这才由远及近,数道身影一同而至,为首之人正是鱼向晚,紧随其后的,便是叶小鸾,当初她得知自家师尊便是命丧沈沐川之手,离了重桓山,拜入黑衣人门下,苦修数月,便是心心念念皆要复仇,但方才沈沐川纹丝不动,单单一指之力,竟险些将她臂膀废去,此刻虽心中怒火腾腾,却也再不敢近前孤身挑战,故而此刻不过怒目而视,并不上前。 二人身后,再度奔袭四人上前,却见这四人各自生得与众不同,拳魁胡开山矮壮豁达,已然见过,身后便是掌魁谢玄晖、腿魁凌万道、飞魁司马踏虚,这四人皆是当年百脉会武中所角逐而出的各武宗魁首,按着辈分,比之沈沐川都是同辈,然而当初剑宗高手之多,竞逐之盛,乃是天下独一份,故而曾有人言道,剑宗魁首沈沐川,可谓是“一剑镇百脉,咸使天下惊”,当初刀宗魁首南宫仰星,虽亦是人中龙凤,但夺得会武总魁首之后,便是由于不曾与沈沐川一战定出高下,便被江湖中人诟病多年。 眼前四人,当年各自是声名动于江湖的天才少侠,又如何忍受得了世人如此评论,沈沐川当年弃武而走,一走便是多年隐没不出,便是几人有心寻觅挑战,但天下茫茫,又到何处相寻?故而这一耽搁便是十几年光阴过去,而当初百脉会武过后,会武七魁便也再无相聚,今日既然遇到,几人各自心中满怀期许,技痒难耐,非但是此刻暗云庄吩咐捉拿,即便是依着几人心性,也必定要与沈沐川较个高下。 沈沐川看着那四个人,发出一声雄浑至极的笑声,却听他话语虽不沉重隆隆,但却清晰异常,压过周身强风,几人听得甚是清晰,耳膜亦是微微颤响:“四位都是旧相识,今日我只要带我家墨小子离去疗伤,与几位无关,当年情谊犹在,还望莫要为难在下。” 然而他话语一出,几个人脸色各自一变,神情极是难堪,原来当年正是由于沈沐川骤然离开会武,使得七魁中倒有六宗受了轻视污名,几人各自心中暗道:“你不提当年旧事,或可还有商量,今日你既然提到,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只见掌魁谢玄晖踏前一步,此人一身紫袍,头扎玉冠,满面黑须,生得清癯伟岸,呼吸之间气息极是绵长,他双眼一瞪,目光凛凛,开口便道:“莫说是我们几人欠了鱼庄主人情,务必要将你二人拿回,即便是我等本愿,也是要与你一战,方才洗去我等多年所受轻视!” 沈沐川打了个哈欠,双腿一盘,竟直接坐在地上,侃侃说道:“谢老大,你是掌宗,我是剑宗,你我二人并无交集,你受轻视,与我何干?” 胡开山“嘿”了一声,说道:“若是你当年真的与我们一较高下,便是败在你手上,我们几人也无惧无畏,可你却不管不顾,径直离开,使得我们几人多年来都要受人指摘,说什么六宗魁首敌不过一柄狂剑,今日我们既然遇上,岂能与你干休。” 沈沐川一伸腰板,一脸惫懒,自顾自地说道:“这却怪不得我,面子是自己挣的,老沈我愿意打便打,不愿打便走,要你们干休,若说你们真的能耐压过老沈,这十几年光阴,如何还翻不过人心公论?我可是十多年不曾出剑了,你们几个如今被人豢养庄中,今日合起伙来为难我家墨小子,这种种行径,还要别人看得起你们几人不成?” 他当年剑名“狂客”,便是因他恃才傲物,纵剑张狂,口中毫不留情,每每胜了敌手,能用一瞬,绝不拖沓,故而还未至百脉峰参加会武时,便已是天下知名,曾传言说,沈沐川自幼入门,三岁便阅览剑谱心法,五岁将瀚海阁剑法熟稔于心,十岁剑法小成,门内小较纵横无敌,十三岁门内大较再获第一,及至十七岁时,即便是当时已名动天下的辜御清,单论剑法转圜,刺挑封斩之道,亦不敢言之可胜,十九岁自创剑法一十二路,凌厉万钧,已有脱窠臼,立新法的趋势。 这般狂人,即便是如今历经世事沧桑,脾性早不是当年那般不饶与人,但口中说话却也绝不客气,眼前四人如今皆是当时高手,可他一语既出,竟是四人一同大恼,谢玄晖冷冷一笑,心中怒意再隐忍不住,当即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是第一个不服!谢某先来讨教沈兄高招!” 说罢,谢玄晖双掌劲力一至,袍袖随风凝定,涨若圆球,双掌横栏身前,竟是取了个守势,缓缓说道:“沈兄,还请拔出狂客剑。” 沈沐川伸了个懒腰,笑问道:“能不能不打?” 几人怒道:“你又要临战离去吗?不打自是不可!” 沈沐川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如此,打便打吧,谢兄你空手对敌,小弟若再亮剑,只怕不地道,在下也以空手对敌便了。” 他这话一出,谢玄晖眼中更是闪烁怒火,径自喝道:“剑宗魁首,与我比试,竟不用剑,若是日后传出,无论胜负,岂不落人话柄,说我等令你束手束脚?” 沈沐川单掌一拍地面,整个人霎时间站起身来,随手在风中一捕,径自取了一片飞叶,掐在指尖,运上功劲,轻轻一弹,却见飞叶如剑,竟破空激射而来,四人大惊之际,飞叶已然划着众人身侧,飞到不知何处。 “草木飞叶皆可为剑......”凌万道抚须沉声说道,“没想到你竟已到了这等境界......” 沈沐川拍了拍狂客剑剑首,笑道:“凌兄弟过奖了,在下多年虽不再出剑,但毕竟不敢荒疏本事,有些进境,算是献丑了。” 谢玄晖此刻已然上前,口中说道:“你既已到了无剑之境,想必我也是战不过你的,可多年荣辱,今日遇上,在下还是免不得妄自挑战,还请沈兄全力一战。” 沈沐川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诸位皆是旧相识,今日若是要一战定个高下,在下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一战过后,在下还需带着墨小子离去,人命关天,不可小觑。” 谢玄晖说道:“我们几人答应了鱼庄主此事,便必要做到,只是若我们输给你,自可让你先带着那个孩子离去些许时日,再行追捕,这已是我等所能承诺的极限了。” 沈沐川双袖朝上一撸,露出小臂,口中叫道:“好好好,各位给我面子,老沈不能不兜着,几位也不要一个一个上了,今日我救人心切,时间紧迫,还请几位一齐上吧。” 几个人听了,也不得不吃了一惊,各自对望一眼,司马踏虚笑道:“沈兄怕是过于托大,即便是臻至无剑之境,多年不见,你又怎知我等功力进境如何?即便是你当年那般如日中天,只怕也难以同时胜我等四人。” 沈沐川嘿嘿一笑,道:“各位都是老沈敬仰的高人,我自然不敢托大,因而这一战嘛......”他双指一勾,只听一声金铁锐响,狂客剑恍若山岳一般自大地上轰然拔起,然而偏就是这等巨力猛抬,竟不曾带起丝毫泥土碎石,想来是劲力早已收发自如,进退由心,几人见了,各自心中叫好。 叶小鸾看着五人相对而立,己方这便虽占着百脉会武四大魁首,这四人功力之高,站在一处,任谁也不能视若无物,但沈沐川却仗剑迎风,微笑伫立,似是一切尽在掌控,竟好似全不放在心上,风度卓然大开,端端地便是一副剑宗强者的姿态。 她低头望了望手中青剑,方才不过被他弹上一指,竟显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磕碰痕迹,心中也不由得暗自苦涩:“这人功力圆融大通,已是绝顶之列,若是以我现下功力与之拼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报得师仇......” 沈沐川微微一笑,却见一旁的墨止艰难地爬起身子,方才神识混乱,此刻眼前渐趋清晰,这才见到身畔沈沐川竟是有如天神下凡,临危遇仙草一般,然而方才张口,体内痛楚便又猛地袭来,痛得他也只得发出一声低沉闷哼。 沈沐川望了望他,笑道:“墨小子,教你贪多务得,长了教训了吧!” 说着,便在墨止胸前璇玑穴上轻轻一触,恍惚间竟是一股纯正力道,缓缓而生,正是自闲心诀的内力,此刻又占了上风,墨止只觉得精神一振,体内痛楚大减,点了点头。 沈沐川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上近前。 忽然一道寒风乍起,猛烈气流席卷而来,然而五人各运内劲,四下里气劲澎湃,好似凝结一道无形盾墙,竟连狂风都吹之不进。 “这一战,或许主子会很想看......” 鱼向晚微微一笑,眼中意味深长。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试手 草庐之间,宗正卿缓步而出,却见夜华洗练,晚风清冷若水,丝毫不见夏末溽热之气,他仰头高望星空,银汉悬空,静耀万方,他静思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 “大师兄。”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话语,正是孟雪晴,静悄悄地来到身边,目光温润纯和,遥遥望着暗云庄的方向,口中淡淡说道:“此刻墨大哥想必正在受苦吧......” 宗正卿看着身边少女,他自入门之时,师妹都尚未出生,对于这个师妹的心思,他是再清楚不过,他看着孟雪晴眉含苦涩,流波带哀,心中却不知为何,隐隐地闪过一丝失落,但面庞上却仍不动声色,只是微笑了一下,说道:“小师妹可是喜欢上了墨止?” 孟雪晴听罢,白皙胜雪的面庞忽而显出一阵桃红娇羞,她瞪了宗正卿一眼,低声说道:“大师兄你不知羞,我是看墨大哥舍身相救,这才......” 宗正卿笑了笑,说道:“他怎的不去舍身相救旁人?偏偏赶来救你?” 这时,却忽然听得剑北原的声音拖拖拉拉地从身后传了过来:“墨止已经是半死的家伙,晴姑娘可许配不得!” 孟雪晴回身嗔道:“剑长老这话说得实在武断,墨大哥比我也大不得几岁,如何受了些伤势,还恢复不得了?” 宗正卿此刻却说道:“我也曾替墨止搭脉,他体内气息紊乱,难居一处,更别说煅为一炉,似是这般诡异的脉象,我是前所未见,从来天下武者,内功心法绝不可同时练就三门,若是一个行差踏错,内息全摧,便是人力难救。” 他稍稍顿了一下,忽而又笑道:“可若是那个家伙,会不会有其他的办法呢......” 孟雪晴听罢,心中忽然燃起一分希望,急道:“谁?谁会有办法?是爹爹吗?” 宗正卿看了她一眼,故意逗她说着:“自然不是师傅,这个人你即便知道姓名,莫非还能把他找来不成?那个家伙闲云野鹤惯了,谁知道此刻又在何处酩酊大醉。” 孟雪晴听他说得云里雾里,即便是自己再是聪慧百变,也不知所指何人,反倒心中气恼,愤愤说道:“罢了,爱说不说,回头爹爹问起,我便说墨大哥为了我们陷入险境,大师兄知情不报,倒是看看爹爹他罚不罚你。” 宗正卿故作惊讶,叫道:“这还真是心思都飞到墨止身边儿去啦!这会大师兄成了累赘呗?” 孟雪晴知他故意谈笑,想引开自己注意,便压下心绪,偏偏不羞不恼,继续问道:“那你说嘛,到底是谁能够试着救下墨大哥?” 宗正卿抬起头,却见北斗七星忽而明亮闪烁,他淡淡一笑,说道:“便是当年百脉会武剑宗魁首,沈沐川,他若是在此,或可保平安。” “墨小子,我再将饮中十三剑为你操演一遍,可要看好了。” 沈沐川拍了拍墨止肩膀,便大步走上近前,晚风呼啸,一股寒气竟是拔地而起,眼前四人皆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作为百脉会武四宗魁首,这四个人自然自矜宗匠身份,本不愿以众凌寡,但眼见沈沐川时隔多年,开口便要四人齐上,心中多年隐恨,便再也抑制不住,此刻四人并肩而立,自当年百脉会武过后,江湖之中若要再度将许多江湖好手齐聚一处会武相较,已极是罕见。 谢玄晖低声说道:“他性子疏狂,我们却不可失了格调,虽是一齐上前,却绝不可成合围之势,否则便是胜了,也落人话柄。” 他一番话说出,其余几人各自点头称是。 谢玄晖站在最先,双掌绷劲,横栏在前,摆的便是自家正宗武学“嵩瀑散手”,却见他躬身拔背,力灌腿臂,气息周连,气脉绵长,非得是多年内家苦修之功不可为之。 沈沐川见了,不由得笑道:“谢老大,看来多年间功力又是突飞猛进。” 谢玄晖冷冷一笑,说道:“突飞猛进算不上,有些领悟,还不致失智狂傲。” 说罢,踏前浮步,掠空而来,袍袖连风,“呼呼呼”便是三掌拍出,他自是知晓沈沐川本事,故而这方才一抬手,便是自家绝学的精妙招式,只见这三掌连出,间不容发,但急缓相续,急中带慢,似缓实急,便是这“嵩瀑散手”之精妙所在,“嵩瀑”二字,便是他功劲精妙之方,所谓“嵩”字,实乃山岳之势,山势雄沉俯仰,屹立千古,恒然不动,便是这套掌法之中一个“凝”字诀。 然则“俯嵩仰嵩,雨濯云烘”,山岳虽万变宁定,然而山间云雾飞瀑却是时时而变,无一刻静止,所谓静中含动,动中含静,便是掌法之中一个“流”字诀。 这套掌法本是大巧若拙功劲十足,非多年感悟山水,心绪常宁而不可得,但谢玄晖多年虽沉心静卧,临风远世,却心中总放不下当年旧事,故而多年来功力自是突飞猛进,但于招意之间却是进境极慢,但饶是如此,以他如今功力,单是这开头三掌,足以震慑江湖之间八成高手。 却见风中三掌先后而至,轻重缓急各不相同,沈沐川也不由得大为赞赏,当即收剑在背,只以剑指点出,三掌力道先至,沈沐川便以三道剑指相候,不偏不倚各中掌心,力道、角度竟与这三掌分毫不差。 “这是天罗群星。”墨止盘坐在地,当初他看沈沐川演练剑法之时,尚不知武事,见了这一式天罗群星只道是剑法繁复精巧,剑点如星,但却颇有些华而不实之势,但如今观之,才深觉沈沐川手中之剑,是繁是简,是虚是实,已是全由一心掌控,要繁便繁,要简便简,自忖如今修为,虽已与数月之间换了天地,但如今看来,与沈沐川的差距却似仍不减分毫,当下心中一愧。 谢玄晖掌势受挫,却不过一瞬,旁人看得是个均势,但此刻掌心隐隐作痛,心中却是明了:“方才他若全力探指,我岂不是一对手掌都要被他点个对穿?” 心念至此,更不敢托大,拱手说道:“方才承你留情,随后过手,还望莫要迟疑。”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副护手,说是护手,却非铁板钢甲,反而似是丝绸,似是软索,看着轻柔无比,一黑一白,缓缓套在手上。 胡开山一看,也不禁叹道:“连谢老鬼都这么认真,那我们几人,可不能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一同上前,各摆功架,墨止此前见了胡开山与谢玄晖二人功夫,此刻这才终于得见余下两人,却见凌万道虽为腿魁,但却生得不过寻常身量,若非得知此人外号,是绝对想不到这人竟是腿上功夫了得,只见此人生得长方面孔,面无寸须,双眼如灯,鼻骨高耸,单说面相,倒颇为硬朗,此人一身打扮也极是简单,此刻左腿前压,右腿屈膝坳步,整个人身躯几乎伏在地面。 而那飞魁司马踏虚却是长发飘逸,脸色苍白消瘦,墨止看了心中倒也赞同:“这倒没错,若是个大胖子,轻功又怎得一个‘飞’字?” 司马踏虚呵呵笑道:“早就听闻,沈兄自创之步法‘斗转归尘’暗合星象百变,小弟听闻,早就想一较高下,今日倒圆了此梦。” 沈沐川说道:“当年便听闻‘踏虚幽影步’鬼魅万变,号称‘携鬼出渊而众判不惊’,小弟生来喜欢些神头鬼脸的东西,今日也当与阁下比个高下。” 司马踏虚阴冷一笑,低声说道:“稍待由在下与他施展身法缠在一处,他剑法再是通玄,想必也敌不过诸位高招,介时他没了身法臂助,便如笼中鸟雀,何愁不胜?”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方才沈沐川略施身手,便已破开谢玄晖三掌威势,二人虽皆未尽全力,但已然不可小觑。 司马踏虚忽而叫道:“请赐教!” 却见此人长袍一扬,飞身前跃,低掠虚空,便已欺近身前,方才谢玄晖突起发难,步法已迅捷无伦,但比之眼前司马踏虚,仍是落了下乘,此人于夜空中好似鬼魅,招展飞扑,沈沐川眉头一皱,左足稍点,身躯急纵,陡然间已消失眼前,司马踏虚见这蓄力一击径自打空,来不及惊疑,轻功比斗,原就是电光火石,口中当即大喊:“半空!” 然而他话语方毕,却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低沉笑意:“我何曾便在半空?” 司马踏虚凌空将腰身硬生生一扭,却见沈沐川竟贴在身后,相隔不过数寸,他大叫一声,身呈弯弓,斗篷逆拂,便要将沈沐川卷在其中。 然而却见沈沐川始终负剑在背,不动兵刃分毫,任他斗篷及身,裹挟一团,司马踏虚冷冷一笑,这一招原是他杀人手段,原来斗篷之内暗悬利刃,但凡裹身其间,即便是得脱而出,也少不得挂彩负伤,他只见一招得手,不由得格格怪笑。 可他未曾多笑几声,耳畔却传来胡开山高呼:“司马兄弟,小心呐!” 司马踏虚心中一沉,眼眸再瞥,竟是斗篷原来空荡荡地落下,全无一物,此前沈沐川便是在斗篷将至未至之时,再退一旁,此刻只见他身法快绝,已撤身在侧,横起一腿,直踢面门,司马踏虚毕竟是多年江湖高手,连忙横臂一挡,只觉一股绵绵力道透体而来,虽不似江湖大川那般汹涌难当,却也浑身剧颤,倒卷而出,幸得他轻功高绝,半空中击地卸力,连翻数个筋斗,这才堪堪停住身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侠 墨止双眼发亮,径直观望着眼前五人惊世一战,可肩上却忽然被人轻轻一拍,转头一望,却见叶小鸾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傻小子。你和我走吧。” 叶小鸾话语一出,眼中便已珠泪滴落,于她而言,丧师之痛,思念之苦,在此一瞬,尽漫上心头,此刻这张面庞,已是墨止数月以来日思夜想,心念牵挂之人,但谁能想到,再见之际,竟化作对垒双方。 “咱们离去,我请师尊替你好好治伤,如何?” 墨止望着眼前可人儿,心中隐隐发痛,但耳畔呼喝声接连传来,令他仍不得不心悬战局,当下只得说道:“丫头,沐川叔为我身陷战局,我却不可弃他而走。” 叶小鸾听他话语虚弱,但却坚定无比,便道:“为了他,你便不顾我了么?他可是杀我师傅的仇敌!” 墨止说道:“此事或许还存有蹊跷,年深日久,岂能妄下论断,沐川叔为人,我十分清楚,他绝不会乱杀无辜之人,此事随后你亲自询问他,必有归宿。” 叶小鸾望着远处剑指四递的沈沐川,不由得冷冷说道:“沈沐川当年便是狂人一个,伤在他手下的高手,折在他指尖的神兵莫非还少么!傻小子,我家师尊必不会诓骗于我。” 墨止摇头说道:“你所说的的师尊,是否便是那‘启暝’中的黑衣人?” 叶小鸾说道:“正是,师尊学究天地,武道通神,你若与我同去,他必有法子医治你身上怪伤。” 墨止听罢,也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此人行事诡秘乖张,我便曾亲眼所见,此人在金阙峰后山,以人血练功,我虽也算不得正人君子,但若要我与这等凶戾之徒为伍,也是断断不能。” 叶小鸾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哀婉,丹唇轻启,似是欲言欲止,二人面庞相近,吐气如兰,更是映得这张面庞秀美已极,可当年竹林间那般浓情惬意,却终是难及,叶小鸾轻轻一叹,说道:“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是沈沐川是我毕生血仇,即便我今日报不得此仇,日后也必要手刃这恶贼。” 墨止听了,只觉得当年凝立林间,一身嫩柳鹅黄,言笑晏晏的少女似是渐渐远去,成了记忆之中一段美好过往,而眼前的叶小鸾,却凭空生出一股陌生之感,可他也心承大恨旧仇,如若有人让他将家族血仇置诸一旁,只怕他也少不得心生怨怼,当下即便是往日里牙尖齿利的墨止,此刻却也一时吐不出半个字来。 叶小鸾苦笑一声,说道:“傻小子,再会了,希望再见之日,我们不要兵戎相见才好。” 说罢,叶小鸾起身相背,径直朝着远方走去,只见黑云压月,渐渐地便隐没于夜色之中,再不见身影。 墨止心正哀痛,却忽然听得耳畔传来一声锋芒锐响,原本漆黑的夜晚竟是一道剑芒划过天际,令人眼前一亮,原来正是一声清啸之中,狂客剑愤然出鞘,却见狂客剑虽在葬剑崖入石十数载之久,但如今再度现世,仍是恍若电闪,流星一般自半空中滑落,沈沐川看也不看,右手凌空一握,正正巧巧握在剑柄之上,也不知是否是剑刃破空之声,还是真的剑道有灵,只听得狂客剑发出一声经久不绝的铮铮锐响,好似龙吟九天,虎啸大泽一般,将眼前四大魁首看得极是惊诧。 墨止亦是头一次见着沈沐川握剑出击,只见此刻沈沐川已是被四大魁首围在核心,谢玄晖冷笑一声,道:“当年人称‘白衣狂客’,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柄狂剑,还有几分锐利!” 说罢,探掌前抓,竟是以双手朝着狂客剑剑刃拿去,沈沐川笑道:“谢老大可小心吃饭的家伙!” 却见手腕一抖,狂客剑剑光浮动,谢玄晖痛呼一声,双掌陡然撤回,却见双手之间鲜血淋漓,原先他仗着手中一对黑白护手,竟是正面硬撼神锋,但饶是这对护手乃是蚕丝混杂金属而成,绵柔坚韧,但狂客剑是何等锋芒,不过一个错身交手之间,这黑白护手径直便被狂客剑绞做碎片,连同谢玄晖双掌亦被割破一个偌大伤口,此刻鲜血满掌,甚是骇人。 “好一个剑宗魁首!” 四人又惊又怒,纷纷再度欺身上前,这一番几个人斗到血灌瞳仁,早先约定一概抛诸脑后,什么不可合围而攻,皆是放屁,沈沐川人在核心,却也不惊不惧,但面对这四人围攻,即便是他此刻,也再不可托大,只觉周身硬拳飞掌,踢腿诡影可谓纷至沓来,此四人虽功力高绝,但十几年也不曾再见,虽得功架十足,但彼此配合,始终难成章法,可偏就是这等攻势,换做旁人,早被擒拿在地。 沈沐川紧咬牙关,飞身腾跃,可每每运及步法,身侧便是司马踏虚缠绕过来,他既称为“飞魁”,便是轻功浩渺,踏虚幽影步之玄妙惊奇,可谓当世无匹,步法更是波谲云诡,难以记测,即便是沈沐川如今“斗转归尘”步法大成,一时之间也难占上风,所为“步踏七星,进退由心”,此刻使练开来,也不过与之斗个平手,然而身法上受了钳制,胡开山、谢玄晖、凌万道几人正面强攻便再压下。 几人虽慑于狂客剑锋芒卓绝,但攻势却丝毫不让,更兼几人内功苦修多年,各自皆已达大成之境,沈沐川先避三招大伏魔拳法,其后嵩瀑散手又至背门,堪堪避过之后,凌万道再策动“万仞游天腿法”扫荡而来,几人虚实相济,动静皆宜,越斗越是默契,从初时各成套路,连打三四十招过后,已是配合无间,俨然攻守同一,恍若一道大网,汹汹罩下。 沈沐川以一人力敌四大高手,此番情形,与之当初在重桓山山脚对战黑衣人时情境惊吓,亦不遑多让,四人功力虽非一路,但此刻刚柔不齐,反倒令人大出意表,沈沐川一个咬牙,喝道:“诸位上眼!” 旋即手腕一阵发劲,狂客剑锋芒毕露,直映九天,整个人恍若飞鹤云冲,直上半空,司马踏虚见他攻少守多,心知己方大占优势,此刻更不允他空闲,足下一蹬大地,紧随其后,也跃上半空,然而沈沐川人在半空,身躯一缩倒悬,狂客剑倒点朝地,反堕而直下,剑若银龙白蟒,夭骄万钧,正是一招“风涛动地”席卷而来,司马踏虚眼前只是一花,未及细辨,剑光便已及前胸,已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便是此刻,却见谢玄晖与胡开山二人一同飞跃而至,左拳又掌,重轰于狂客剑剑身之上,霎时间再爆一声金铁悲鸣。 然而响声未绝,却听到沈沐川一声沉声暴喝,原来狂客剑虽受了这两位拳掌宗师的奋力一击,却是丝毫无损,反而剑光华华,似是反催生出争胜之念,狂傲之剑果非易于之辈,当下剑身一旋,虽是微微倾动,但却好似山海倾覆,沛然莫可当之,剑力恍若山岳一般倒插而下,三人再要撤手,却忽然只觉剑身之上似是一股绵绵如履,或存或续的吸附之力,将几人劲道吸摄其间,绝难撤手退出,沈沐川长剑轰然落地,三人亦是浑身如遭重击,纷纷摔在一旁。 凌万道打眼四顾,冷哼一声,身似旋风,抬腿再踢而至,他这一路腿法,唤作“万仞游天”,妙诣之处,便是周密连绵,运天如盖,攻势一出,再无转圜余地,乃是一路有进无退之功,此刻斗得兴起,面庞更是肌肉滚动,骨骼欲裂一般,双眼更是折射凶煞狠意,沈沐川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连忙倒翻身形退避开来。 凌万道不过一瞬之间,已是连出四腿,本蕴含着沈沐川前后左右四面退路,然而沈沐川单掌扶地,身躯倒仰,霎时间化作极是古怪的道理姿态,如山间怪松奇石一般,竟也堪堪将四腿避过,正自纳罕他如何顷刻间能得此怪异招法,然而身躯反应却是快过思索,又是一脸数腿踢出,可忽而却感到余光下处一阵寒光扫到,原来沈沐川人虽倒悬,剑法未停,此刻寒芒锋锐竟已濒临脚踝处,以狂客剑之锋芒,若是及身,只怕连同着脚腕一同斩断也未可知,一惊至此,进击之势戛然而止,另一条腿陡然高抬,整个人骤然失衡于半空,若是寻常武人,这一番必定摔个狗啃泥,但凌万道毕竟腿法高超,于半空中自稳身躯,便要双足踏地。 可他身躯方定,却见沈沐川一个倒转,身躯再正,却是后发先至,先行站定于身前,二人不过一个照面,沈沐川已是摆出一个极是夸张的笑容,剑柄倒握,剑首前向,朝着凌万道心窝便是重重一顶,凌万道登时气脉为之一闭,呼吸顿止,虽不过一瞬,但却浑身闭塞,苦闷难言,四肢都化作冰凉僵硬,好似瞬间历经生死,若是方才沈沐川有心斗杀,只需力道再重三分,自己气脉全摧,便必死无疑,想到此处,登时额上冷汗如雨,倒退几步,也坐倒在地,口中叹道:“多谢沈兄留手。” 鱼向晚离得甚远,负手相看,心中暗暗说道:“百脉会武四大魁首同战一人,百招之内竟遭大败,这等奇景,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误会 天色将明,东方天幕渐生云蔼,鱼向晚端身立在楼头,心中仍是昨夜一片剑光氤氲,闪烁心间,久难散尽。 一旁传来阵阵脚步声,胡开山已来到身侧,长叹了一声,说道:“鱼庄主,我等惭愧,合众人之力,亦不曾将墨止留住,只不过……” 鱼向晚似是知他仍要发问,只是淡淡笑道:“胡师傅想问什么?” 胡开山顿了顿,这才说道:“我只是不懂,暗云庄之中尚有高手众多,为何昨夜不直接将那两人围而擒之?” 鱼向晚负手而立,他站在楼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深井一般的地牢处望了一眼,说道:“胡师傅莫非觉得我存心纵容他们逃去?” 胡开山略略拱手,道:“老胡我不敢这么说,但昨夜并不是死局,地牢之中,还有‘那个人’,他想必定然可……” 鱼向晚目光猛地斜略而来,这一眼冰寒彻骨,好似凛冬骤临,胡开山不过与他目光相接,已是打了个冷战,不敢再说。 鱼向晚从来带人谦逊温和,眼中寒意也不过稍纵即逝,此刻又是满脸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了过去,口中似笑非笑地说道:“胡师傅,我地牢中囚锁的那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主子吩咐过,不可放他出来,你忘了么?” 胡开山将那信笺接在手中,只觉这纸张挺拔细腻,颇有品质,上书“启暝”二字,他话语带颤,缓缓问道:“鱼庄主,这封信……可是主子给我的?” 鱼向晚笑着点了点头,道:“昨夜我究竟为何不出手,你一看便知。” 天色转明,然而浓云不散,夏意不存,当还是溽热难耐的日头,此刻却一派灰蒙蒙的反生出丝丝凉意,沈沐川与墨止栖身在一片密林之间,浓荫蔽日,更是恍若黑夜一般清寂。 然而此刻虽四下里森然阴寒,但二人周身却泛起腾腾白汽,好似蒸笼一般,墨止盘腿而坐,沈沐川也端稳在其身后,双掌紧贴背门,内劲源源不断地朝着墨止体内涌动。 可随着内力流淌,沈沐川心中也愈发惊诧,心中暗暗忖度着:“墨小子与我不过几个月不见,内劲修为竟达到如此境地,可体内除了我这自闲心诀和夕霞神功之外,如何还有一门内功搅扰五内,这般凌乱,可当真麻烦!” 他心念如电,一闪即过,二人运功疗伤,进境极其缓慢,但沈沐川功力至此,全力施为,也只得暂保经络不乱,虽只得如此,但半日光阴仍是转瞬而过。 沈沐川长出了一口气,从腰间拽出一颗药丸,顺手一指点在墨止胁下,这一下发力极重,墨止疼得一声惨嚎,原本昏昏欲睡的神识骤然清醒,沈沐川趁着这空挡,一把便将那药丸塞进了墨止口中。 墨止只觉这药丸又大又沉,苦涩辛辣,回味带腥,偌大一团极是难以下咽,气哼哼地说道:“沐川叔我们久别重逢,你下手就不能轻一点。” 沈沐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臭小子,给我惹了这么大个麻烦,我还得哄着你不成,早知道你这么不省心,老子不教你心法了!” 墨止花了老大力气,才将那药丸吞了下去,可这药丸黏腻异常,入了喉咙仍迟滞着不肯滑入肚中,反在喉咙间固着许久,方才沉沉下肚。 “哇,这是什么药啊,恶心死了。” 沈沐川哼道:“命都要没了,我还请你喝酒吃肉不成?” 墨止嘿嘿一笑,说道:“沐川叔你来了,我肯定就不用死啦。” 沈沐川冷眼一番,说道:“放屁!你当老子是神仙?你到底学了几家功夫,我要你一五一十地给我说个明白!” 墨止本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此刻见沈沐川往日嬉笑怒骂之人,此刻都一脸正色,心知当下情形必不乐观,便将当日在忏过峰山洞中所学无厌诀心法之事合盘脱出。 沈沐川听罢,心中若有所思,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许久,这才自顾自地低声说道:“我隔三差五便被关在那古怪地方,竟不曾想过四处转转,你这小子的命也不知是该说好还是孬啊……” 墨止苦笑一声,道:“我都这个样子了,命有什么可谈得上一个‘好’字的?” 沈沐川啧了一声,说道:“若是按你所说,你学的第三门内功,正是无厌诀总纲心法,这可是当年魔道得以与中原武林分庭抗礼的基础所在,无厌诀中武功自然卓然成家,但若无总纲统领,便少不得走火入魔的危险,这等珍宝你轻易便得了,若是给让人,只怕要他们斩个一手一脚都没有半个不字。” 墨止听得一惊,说道:“竟有这等好事?那我岂不是成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主角了!” 沈沐川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倒是会给自己宽心,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原先传你自闲心诀,领你入御玄宗拜师,便是因为我知晓,这两门功夫异果同根,乃是一脉之气,互为臂助,自然事半功倍,可如今你私自学了这劳什子东西,一下可就天雷地火,炎阳寒冰,全不算一家啦,你又练得没个章法,如今三股内功各自为战,以我现下的手段,也解不得你身上之伤。” 墨止正要开口,却忽然间左肩一痛,竟是沈沐川运指如风,忽而点在自家“中府穴”上,这一下沈沐川指上力道比之方才更显沉重,墨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自瘫软在地,耳畔只传来沈沐川一声沉沉话语。 “别说话,有人来了。” 墨止静音聆听,果然听得一片肃穆之中,竟有一人脚步,轻踏林间落叶,缓步靠近,若非自己潜心静听,此人动静绝难听闻,想来此人功夫竟不在自己之下。 墨止虽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双眼却四处照顾,只见天色灰暗,林间更是不见日月光华,好似深夜,更不知是何人来到此处。 “莫非是鱼向晚派人追来?”墨止心中一乱,若非此刻被沈沐川点中穴道,这一下几乎便要轻声喊了出来。 沈沐川护在墨止身前,面色沉穆,剑眉斜吊,瞳孔中暗生几丝杀意,口中冷冷说道:“此间不方便,还请阁下莫要再近前了。” 他话语沉声寒冷,如同北地寒石一般,悠悠扬扬地便在林间扩散开去。 可来人闻声却也不推,反而步伐更紧了几分,沈沐川喝道:“阁下莫非这般不知好歹!” 他这一番话语喝出,便似霹雳雷霆,震得墨止双耳嗡嗡作响,可耳中尚自嗡鸣,却见一道白练似的剑光,恍若玉轮横空,白日临凡一般,在林间闪转腾挪,飞斩而来。 墨止一看那白玉似的长剑,心中已然明了,那长剑如冰似雪,纤细锋利,正是孟雪晴的随身佩剑“拂雪剑”,可沈沐川一看飞剑已至,探手一拨,这一进之力,看着茫然无措,却不偏不倚地正巧避过剑身飞斩,刚好摁在剑柄之上,发出“喀”地一声轻响。 “衰草入云!你是寒叶谷的人?” 沈沐川指力势若长虹,力拍剑柄,这天下闻名的神兵霎时间如遭重击,再无此前半分昂首阔步的威视,连那月华飞雪一般的光芒都似是暗淡了许多,竟沉沉地被沈沐川摁在地面。 可拂雪剑未及落地,只见一道苗条纤细的身躯在黑暗中几个腾挪便来到近前,墨止叹了一口气,实是有苦难言,眼前这飞身而来的少女,正是方才恢复些许内力的孟雪晴。 只见孟雪晴杏目含怒,秀面带嗔,与此前那般娇羞实是判若两人,葱玉般的手化掌披挂,兜头便朝着沈沐川面庞打了去。 “哦呦,好功夫!” 沈沐川自然也早看出眼前不过是个花季少女,故而只避不攻,待得孟雪晴连挥了七八掌,竟碰不到沈沐川半分衣角,也心中不禁栗六:想来是遇到了高手。 “小姑娘,你可是寒叶谷门下不成,‘寒涧折梅手‘的功夫真是俊俏啊!” 孟雪晴眼中怒意不减,又劈两掌落空,口中喝道:“你是什么歹人!我明明听到墨大哥方才痛呼,你不要伤他!” 沈沐川一听,这才大笑几声,避在墨止身侧,低声道:“墨小子,该说不说,这姑娘还有那个持青剑的丫头,都美貌得很,你倒是有些桃花运,只不过这两位都莽得可以……” 墨止此刻自然也辩驳不出,孟雪晴一见墨止浑身瘫软,更是笃定他此刻必受了重伤折磨,立时银牙紧咬,贝齿难开,脚下一荡,拂雪剑扬在手中,将孟家剑法精要招数一一用处,可她年纪也不过十五,如何是沈沐川剑道敌手,招法虽得真传,却始终欠了火候,任凭剑光挥洒,也沾不得沈沐川周身半寸。 沈沐川双眼一亮,心中暗道:“这姑娘倒是不藏私,孟家剑法精妙之处全然用处,为了救墨小子,竟这般卖力,我不如再看看她对墨小子何等情意?” 当下反而粗起嗓子,瓮声瓮气地喝道:“咱家今日要抓个娃娃酿酒!这少年生得细皮嫩肉,必是酿酒的好材料,小姑娘酿不得美酒,咱家可不要!” 说着,翻身便朝着墨止胸口抓了去,这一下回身出掌迅捷万端,比之方才闪避更是快了数倍不止,孟雪晴生怕他伤了墨止,此刻更不及细想,飞身便朝着墨止飞扑而去,护在身前。 “噗哈哈哈哈哈哈……” 林间尽是沈沐川爽朗大笑之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北上 孟雪晴双眼紧闭,身子却死死罩住墨止,只待着受下这力道雄沉的一掌。 方才交手之际,便已感知自己功力比之眼前男子,大为不如,但方才见墨止身陷敌手,她竟是心无旁骛,舍身而救,欲要以身挡铁掌,方才沈沐川出掌沉重,掌风横练,在外人看来,甚为强雄,孟雪晴便在这生死之间,却忽然心生坦然,淡淡想道:“他此前舍身救我,我今日以命还他,倒也无憾!” 可便是这般过了片刻,耳边却渐渐风声温柔,更无半分肃杀之气,她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墨止的眼眸微微湿润,正自凝望着自己,有着说不出的感动柔情,当下四目相对,孟雪晴脸色一阵桃红,煞是可人,这才想起回身望去,却见沈沐川正斜倚巨石,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你......你究竟是谁!” 孟雪晴起身,仍不忘护在墨止身前,但她毕竟年少稚弱,话语间带着几分怯意,可双眸坚定,闪烁微光,竟无半分却意。 沈沐川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墨小子,你倒是会讨女孩子芳心,这点可比我强的多啦!” 孟雪晴听他此刻笑声洒脱清朗,绝非此前那瓮声瓮气的模样,便知晓此前必定是眼前这人存心戏弄,若以此推之,眼前男子或许并非敌手,当下心中不及发恼,喜悦之情倒是占了上风,她试探着问道:“阁下......是好人么?” “好人?” 沈沐川反倒被她问得一怔,骚了骚头顶,自顾自地说道:“倒是头一次有人这样问我......这样说吧,好人么......不是,但我却也不是你的敌人。” 孟雪晴闻言,当即皱了皱眉,说道:“既然如此,这位大叔,你为什么要把墨大哥穴道封住?” 沈沐川这才想起如今墨止仍瘫软在地,叫了一声,便跑到身边,随手一指,将墨止穴道解开。 墨止白了他一眼,活动着肩头,苦笑着说道:“差点一手指头戳死我,沐川叔你下手可忒重。” 孟雪晴闻言,双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好奇之情,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沈沐川,这才低声问道:“这位大叔......哦不,大侠,莫非是当年‘白衣狂客’沈沐川么?” 墨止一边活动着酸麻的肩膀,一边说道:“是了是了,就是他,换了别人哪能把我一下子点住。” 沈沐川满脸得色,笑而不语。 孟雪晴却是忽然跑到身边,围着沈沐川转了几圈,好像观摩着什么奇异物件一般,上下打量,沈沐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小姑娘,你看什么?” 孟雪晴再端详许久,似是老成一般托腮细思,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可能,爹爹和大师兄说过,沈大侠白衣风华,潇洒俊逸,是个绝伦飘逸的少年剑侠......不应该是个大叔模样......” 墨止听了,不禁大笑出声,一只眼睛瞥着沈沐川那霎时间铁青的脸色,一时间神情甚是幸灾乐祸,仿佛在说:“要你点我穴道,总算糟了报应。”一般。沈沐川脸色难看至极,恶狠狠地说道:“你爹爹和你家大师兄上次见我时,我自然是白衣少年,可如今我们已十几年不见了,我老了些,有什么问题吗,你爹和你大师兄难道不老?” 孟雪晴想了想,随即点头笑道:“这也确实,爹爹这些年胡须也花白了,可沈大侠,你比他们老得可多多了。” 耳边又是传来墨止新的一轮大笑。 沈沐川满脸无奈地朝墨止一瞥,说道:“我说的果然没错,你身边的姑娘们都莽得可以。” 墨止笑得眼泪直流,此刻他擦去眼角泪水,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笑死我了,沐川叔,你如何得知雪晴妹子师门传承?” 沈沐川眼神朝着地上一瞄,说道:“这柄剑,乃是寒叶谷门下神锋‘拂雪剑’,寒叶谷门下‘饮冰拂雪双剑’乃是历代不外传的利器,饮冰剑乃男子所配,而拂雪剑却是由女子所用,能使练这柄神剑的,只有孟元秋谷主的千金才有这个资格,这有何难猜?” 说罢,走到拂雪剑旁,单脚一踏,长剑飞扬振起,沈沐川一把握在手中,回身恭恭敬敬地将拂雪剑交还到孟雪晴手中。 墨止见沈沐川躬身行礼,对这拂雪剑竟大显恭谨,回想起他往日里那狂纵恣肆的模样,如今态度大为不同,正要发问,却听得一阵大喝声破空传来,好似闷雷滚滚。 “晴姑娘,你在这里吗!”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这是我家剑长老来啦,沈大侠,既然是多年旧时,还请......”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当年会武之时,我年少无知,穷追胜势,不慎......伤了宗师兄,想来剑北原前辈,必定不愿见我。” 孟雪晴听罢,却愣了愣神,说道:“不会啊,爹爹和大师兄提及沈大侠,都说你剑法精绝,为人洒脱,不曾说过其他。” 沈沐川开口正待再言,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拍在肩头,孟雪晴一见来人,当即喜道:“大师兄,你来啦!” 沈沐川心头一震,回首望去,却见来人玉面带笑,凛然生威,正是宗正卿,多年不见,宗正卿颜色如故,长袍玉立,竟好似仍在当年一般,他淡淡一笑,说道:“沈师兄,多年不见了。” “晴姑娘,你在林子里吗?” 剑北原又是一声高喝。 草庐之间,剑北原豪爽大笑,一把抢过酒盏,满饮而尽,大声说道:“沈沐川呐,亏你当年那般无拘无束,怎的如今却还以为我们寒叶谷都是心窄如针的家伙?比武赌斗,本就有受伤风险,当年你二人旷世一战,我看得十分过瘾,至于后面正卿落败半招,也并非你使诈偷袭,乃是剑快一步,有何可歉?” 宗正卿亦点头说道:“剑叔说得极是,当年旧事,沈师兄可莫要放在心上,若是我为了一剑之差而心怀怨怼,那才真是辱没了我们寒叶谷的名声。” 沈沐川举起酒盏,说道:“当年我意念狂放,幸得二位宽怀,沐川铭感五内。” 说罢,仰头满饮而尽。 剑北原喝得兴起,脸色有如红果,歪歪扭扭地走到沈沐川身边,低声说道:“沈沐川,你传给墨止的剑法只有十二路对吧?你当年明明便是以第十三招剑法败了正卿,如今却为何不传?那般凌厉的剑招呐,可惜可惜。” 沈沐川回想当年故旧,满心歉仄,随即说道:“当年我那第十三剑,乃是我力求速胜,狂妄无边所创一招,当时用出,心念已乱,便是如此,失手将宗师兄心脉刺伤,自那之后,我曾与孟谷主深谈论剑,此后我便决意,这一剑即便如何威势,都不再使用,第十三路剑法为何而生,我至今尚未得出结论,故而饮中十三剑,如今只可传授前十二剑。” 说罢,他轻轻地拍了拍墨止肩头,说道:“墨小子,不是我不愿传你最后一招,而是连我自己,也未能想透,这最后一剑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这个答案,有朝一日,你能替我找到答案。” 墨止听他话语中似有异样,便试探问道:“如今沐川叔你来了,我们一同周游,慢慢寻觅第十三路剑法,不好么?” 沈沐川笑了笑,并不说话,但眼眸身处,划过一丝落寞凄凉。 午后日暖风绒,一阵暖橙色的光辉自枝叶间轻轻柔柔地挥洒下来,在这夏日最后的几缕日光间,沈沐川与宗正卿立在山巅,并肩望着在林间散步的墨止与孟雪晴二人。 宗正卿说道:“你方才话语未尽,若有别的所求,尽管说来。” 沈沐川挠了挠头,一脸无奈,说道:“还是你心思细,我还真有事情求你,或者说,有求于寒叶谷。” “哦?”宗正卿微微一笑,说道,“你向来最是不喜求人,以你如今能耐,还要求我宗门,不知又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沈沐川望着墨止,淡淡说道:“墨小子身负三家玄功,命不知其所归,我不能解,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传说中的神迹,或有解法。” 宗正卿似有所感,说道:“墨少侠体内气息纷乱杂糅,互为犄角,阴阳脉象相冲,此番困境,非得是个至寒之所的极热地脉,方有治愈的可能,而这等奇域,只有我寒叶谷中‘流芳崖’,才有这般所在。” 沈沐川神色郑重,朝着宗正卿深深一礼,说道:“还望宗师兄念在墨小子舍身救下雪晴姑娘,稍加怜念,带着墨小子北上贵宗,救他一救。” 宗正卿面露难色,说道:“墨少侠为人疏阔仗义,如今是我寒叶谷恩人,可流芳崖却是我门中禁地,非谷主而不可进,自师母亡故后,尸骨也葬在其间,此事只怕我一人难以答应,但你放心,我必定尽力相求师傅。” 沈沐川哈哈一笑,说道:“有你这话,我便安心了,我走得也踏实。” 宗正卿闻言略感惊奇,道:“你要去何地?墨少侠北上,你不同去?”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我要往西北去一趟,墨小子便交给宗师兄了,可不要亏待了我家徒弟。” 宗正卿皱了皱眉,道:“西北如今魔道猖獗,你去了要查探什么?”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复发 时至夏末,山间渐退浓林山花潋滟之色,遥望人间城镇风光,虽还算得上风光正佳,夏花犹在,但在这山林之间,却已微见了几许秋色。 孟雪晴倚窗静立,望着林叶微黄,已是秋时悄然而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雪晴妹子莫非不喜欢秋天吗?” 听得墨止的声音传来,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并非不喜秋天,只是我寒叶谷地处极北之地,从来谷中只有秋冬两季时节,从未见过春夏景物,以前不曾发觉时间缤纷,这一番下山多时,见得广了,反而贪多起来,心想着若能多看看春花夏晴该有多妙。” 墨止这些时日里,体内气息愈加纷乱,即便是沈沐川、宗正卿与剑北原三人一同以内劲护住心脉,都始终未能将他身体全然稳住,数日之间,整个人已是明显地愈发瘦弱,此刻衣衫空荡透风,整个人已略显出弱不禁风的单薄体态,但见了孟雪晴这般话语,却也不禁莞尔,嬉笑道:“雪晴妹子这便是欺我没见过世面了,这世间莫非还有只得两季的地方?” 孟雪晴见他不信,鼓起脸庞,似是气恼,又似是撒娇一般说道:“这有何奇怪,我又不曾骗你,爹爹发来飞鸽传书啦,请你务必到我家谷中相见,到时候你便知道,寒叶谷的风光啦。” 墨止双眼一转,心中暗道:“只有秋冬两季,想必也没有什么景致可看。” 孟雪晴却是不曾注意他脸色如何,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虽说我家一片冰封雪光,十几年看这些东西,确是有些单调啦,可若是你去,想必还真的能大吃一惊呢!谷口那片‘冷红浦’,便是北境百姓最爱的游玩之所,北境丹叶之盛莫过于此。” 墨止听了,回想起重桓山山门防守严密,几乎外人绝难涉足,可寒叶谷谷口却任旁人周游玩耍,心中倒略感惊讶,问道:“莫非寒叶谷谷口竟可让寻常什么人前往游览不成?” 孟雪晴点了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爹爹曾经说过,这寒叶谷乃是天精地华的所在,得遇于此,乃是天地恩赐,是世人共有之地,并非我孟家独居孤所,我家也不过是寄身谷中,得个住所罢了,百姓莫说是到谷口周游,便是入谷观瞧,也无不可呐。” 墨止点了点头,心中又是暗暗思索:“如此说来,孟元秋谷主不愧是闻名于天下的武学大家,这般境界,倒是比之御玄宗师门,都似是更高出许多。” 孟雪晴见他双眼灵动,似是思量,却不知他心中暗暗比较两大宗门之别,只道他是对寒叶谷风光大感兴趣,当下谈兴大起,拉着墨止便将寒叶谷诸般风光佳物一一述说,什么“缀玉长林”、“风刃剑道”、“百杉朝峰”等各处奇险风物无一不说。 墨止这些时日旧伤复发,一连数日昏迷,沈沐川又偏爱上市集饮酒兜圈,剩下一个宗正卿,一个剑北原,更是孟雪晴旧相识,莫说是对他们介绍什么,那两人见识早在自己数倍之上,几日来孟雪晴只得转寻山林,为墨止寻些草药稳固气血,虽甚是忙碌充实,却隐隐地自觉无聊,这一番墨止醒转过来,偏就此刻精神大好,二人便坐在门前石础之上,纵情谈笑,孟雪晴述说北境风光,墨止大谈江南春色,诸般景观皆是彼此不曾见遇之物,不由得各自大感惊奇,偶有风趣奇闻,更是笑得各自弯腰。 孟雪晴本就向往江南风物,偏就墨止生得一副好口舌,心思灵巧,妙语连珠,将那江南山水说得好似画儿的一般,直将孟雪晴听得心驰神往,非得找机会亲自下一趟江南才得作罢,墨止这一日神情舒畅,更是眉飞色舞,逸兴遄飞,将他与沈沐川和孙青岩一路北上重桓山上路途所见所闻一一添油加醋述说而来。 孟雪晴听闻沈沐川偷羊火烤,墨止一说如何焦脆柔嫩,她便也跟着吞了吞口水,再听闻几人在江延城中遇伏,往昔巷里玄婆口中幽幽鬼厉嚎哭,孟雪晴不由得再抓紧了衣衫,目不转睛,似是听书一般,到了紧要处,双手也阵阵发颤,墨止说得兴起,再言道自己在宗门中先是受人侮辱,再如何装傻戏弄,又把孟雪晴逗得开怀大笑,大叫活该,两人相谈不多时,半日光景便倏忽而过。 孟雪晴笑得开怀,却忽然叹了一口气,目光竟也垂垂低下,墨止见她神情忽异,便问道:“雪晴妹子,这是怎么了?” 孟雪晴眼眉低垂,神色甚是惹人垂怜,淡淡问道:“墨大哥,此前那个手持青剑的女刺客,她喜欢你,是也不是?” 墨止自然知晓她所指的便是叶小鸾,思绪一时凌乱,回想起当夜再度诀别,也不知何时可再相见,他从来只知道叶小鸾对他神情蜜意,但两度告别皆是匆匆,他不知叶小鸾的师仇与沈沐川究竟有何干系,但如今的他却早已分不出更多精力再去思索,当下孟雪晴骤然问起,他竟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方才说到过往种种,将叶小鸾排除在外,好似是也将一部分自己也摘在话外,隐约总觉得少了什么。 孟雪晴见他神色闪烁,心头不由得一坠,便又问道:“墨大哥,你们二人,莫非相好?” 墨止被她两句话问得心乱如麻,眼前辗转纷飞,净是叶小鸾过往的音容笑貌,及至当夜冷然诀别,思绪戛然顿止,心中哀痛。于他而言,虽不过数月,与叶小鸾过往种种,却好似天人永隔换了人间一般,这几日他昏迷还好,但凡醒转,心中无一时不思忖此事,每每念及,心痛如绞,当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踱步许久,难出一言,他不知道此刻该如何界定两人关系,也不知如今的叶小鸾离去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当初林中誓言,相护一生,如今看来,却是这般渺茫微薄,当初少年雄心,情之所至,只道世间千古万年,也不过在自己一言可定,但如今看来,人情变化,实是难测。 “此前,她曾孤身住在御玄宗门中禁地,我与她相识之后,自然生出情愫。”墨止缓缓踱步,此刻才忽然站定,目光坚定,似是回忆往昔:“只是后来,她身负师仇,离了山门而去,后来再相见时,她已是心怀大恨,与当初所见所爱,皆不同了,可她并非狠毒之人,虽脾气有时古怪了些,但为人良善天真,我不知她受了何人蛊惑成了如今模样,但这之间,必有误会,可惜的是我如今旧伤难愈,只怕这世间,我也待不多久喽。” 孟雪晴未曾料到墨止竟会这般大方地便承认了与叶小鸾过往感情,但墨止坦诚,她倒反不觉心痛,缓缓说道:“从来世间因果恩仇,皆有源头,墨大哥你也莫要心灰,待我们回到寒叶谷,谷中自有许多灵药仙草,或许能有治伤奇效,也未可知。” 墨止苦笑道:“这却极难,几日来你也瞧见了,我这伤势复发越来越频繁,能不能撑到北上贵谷也未可知啊。” 孟雪晴听罢,却忽然起身,白皙逾恒的面庞此刻却隐隐生出一阵红云,并非娇羞,而是愠怒,说道:“墨大哥你若这般说,岂不是将我们数日来的努力都一同踏在地上,我们一直尽心竭力,都是要救你伤势,何况这世间疼你爱你的,又不止那青剑姑娘一人,便是为了这些情意,你岂能灰心丧气?” 墨止笑着拍了拍她肩膀,赔笑着说道:“雪晴妹子莫要气恼,墨止自然尽力维持,但我一向生来孟浪无忌,若说还得诸位前辈信任,这还算说得过去,但在这世间,哪还有姑娘疼我爱我?” 孟雪晴脸色一红,继续说道:“你管有没有?一定有的!你只要将伤势治好,这世间多少姑娘,我便知道有一个姑娘和你十分合适,等你伤好,我将她介绍给你。” 墨止听了,一边摆手,一边朝屋里走了去,说道:“我如今身体,寿数难长,什么姑娘跟了我,都是凭白地耽误了她,可莫要让我认识。” 孟雪晴见他背影孤单,纤瘦已极,不由得心生疼惜,低声说道:“便是耽误了她,她也心甘情愿的......” 当夜,墨止身上旧伤复发,这一次伤势来得又急又凶,沈沐川众人忙了半宿,内劲几乎消耗一空,随身疗伤之药几乎用尽,这才堪堪将墨止周身气脉稳住。 “沐川,如此不可,还需尽快北上寒叶谷,我去求师傅带墨止到流芳崖中疗伤,我们谷中尚有一味‘寒玉芝’可稳固经络气脉,但若要痊愈,还需看师傅如何决断,但无论如何,我们不可再拖延,必须要即刻动身出发,若是路途中墨止再生变故,我们只怕便不易稳住局势了。” 沈沐川目光遥望西北,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说道:“好,可我如今也要远赴西北,墨小子交给宗师兄,我是放心的。” 宗正卿长叹一声,说道:“墨止如今命在旦夕,你是他师傅......之一,此去一路,前途未卜,你竟不与他同行?西北究竟有什么如此让你着急前往?” 沈沐川苦笑一声,却不说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居 墨止双眼缓缓睁开,眼前山色空灵,水气氤氲,吹拂在面庞之上,甚是舒爽怯意。 他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经络之间行气倍为灵动,气脉畅通无阻,此前种种痛楚憋闷早已无影无踪,自西北一行之后,这般舒适无碍的身躯,他已许久不曾感受到了,此刻单单只是无病无痛,便已让他恍若置身仙境云端一般难以自拔,四肢百骸之间更是说不出的绵软舒适,突如其来的舒适带来的是一股更加强大的疲惫感,他的意识忽而模糊,忽而清醒,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远方传来一声清幽远扬的一声轻响,似是金针触地,又似是剑刃龙吟,这般渺小幽远,又是这般清晰可闻。 他猛地坐起身来,却见周身草庐俱在,但早已看不到半个人影,他试着张口呼喊,但话语空荡荡地传在山间,更哪有一人回应? 墨止欢快地一跃跳下床榻,活动了几下四肢,这才惊觉,原来身体此刻力道充盈雄厚,臂腿间更是仿佛蕴含着一股新生一般的力量,他回身望向床榻,却见这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搁置的却并非寻常木枕,而是一块山间青石,这块石头也不知是经历山泉几经打磨,竟是四角圆润无棱,说是自然之物,却又好似多了几分匠气,可若说是人为之物,石身上遍生青苔,甚有古拙之相,又非是匠人所制。 正自疑惑之间,身后苍翠山间,又传来一阵细密幽远的轻轻鸣响。 叮,叮,叮。 墨止循声出屋,他数日间昏迷不醒,也不知时间日月,只看着眼前连绵群山,半边青翠宛若美玉一般,半边赤红好似火燎相近,竟是夏秋之交,成就了这等不凡景致,而山间云雾渐起渐浓,则更是如同山水留白一般,令人遐思神飞,墨止置身山间长云中,深深呼吸,感受着不存病痛的躯体,心中喜悦欢乐,实是难以言表。 他循着山道一路朝东首山峰行去,初时行走,山间仍是绿树浓阴,知了嗡鸣,随着山道绵延,树冠由青化赤,脚下落叶渐厚,好似一面簌簌作响的地毯,踩踏上去,脆响悦耳,墨止此刻观及天地,尽是生机盎然,看景赏景,皆各有乐趣。 “从来人皆道时至秋日,万物凋敝,今日看来,方才夏末景致虽生机勃勃,但绿叶渐趋终了,蝉鸣一季便即不存,虽存下生机,却是生而末端,反倒是这秋日悲欢,更有一番意趣,生生死死,观之盎然,实则将终,确实不可以外貌论断。” 墨止站在山壁之前,默默说道,而眼前一面山壁,甚是高挑雄伟,也不知在此屹立了多少时光,此刻周身秋日流金,这面山壁上也爬满了紫红色的藤蔓,好似蛛丝络壁,血管一般遍布其上。 叮。 又是一声淡淡轻响,这一次却是从墨止头顶传来,他连忙抬头仰望,却见半空中竟悬着一枚笔直的金针,这金针长不过四五寸,说粗不粗,说细不细,被一根鱼线拴住尾端,静静悬在头顶,而那鱼线另一头,好似直通天际一般,探入头顶云雾之间,再不可观瞧。 墨止瞧着一根金针悬空,不禁笑道:“这却有趣,我曾听闻当年太公望曾端坐渭水之滨,直钩垂钓,但当年也算得水边伸杆,而这鱼线金针却是沿着山壁悬空下来,莫非天上仙人也垂钓世间万物不成?” 他看着那金针鱼线,甚觉有趣,他本就喜好玩闹,这一番心中戏谑之心大起,随手便在那金针上轻轻一扯,而那金针略略下沉,旋即立时稳住,便好似云端有人见鱼竿轻颤,立时握紧戒备一般。 墨止看得有趣,便朝着云雾喊道:“直钩钓世,所求为何呀?” 却见头顶云雾翻滚,半晌也无半分回应,墨止站在原地等了许久,心情从初时好奇,到此刻略觉尴尬,不由得暗暗说道:“想来是这世间纵有仙家,又岂会搭理我呢?他自钓他的世间万物,我自为我世间一粟,谁知未来我会不会也持竿观世呢?” 他一念及此,心中反而忽然澄明,便笑了几声,返身便要离去,可方才转身,却忽然感觉衣领被外力一遏,整个人虽抬腿,却难进半步,回头一望,原来是那金针不知何时将衣领缠住,他料想那金针笔直无钩,纵使缠住,也当极易摆脱,但他左右闪了许久,那金针却始终死死缠绕脖颈处衣物,虽无曲无钩,却挣脱不得半分。 墨止“啧”了一声,朝着云间喊道:“堂堂世外高人,如何欺辱我这俗世小子?” 这一番却听得云雾缓缓挪移,好似静水煮沸,从远远山巅,传来一阵苍老笑声:“这小子,方才还说我是仙家,此刻倒成了世外高人,这一里一外,老夫还降格了不成?” 墨止听闻此人话语带着回音,却四下里皆可闻之,处处不见话语传而不至,这等功夫内力,已是自己前所未见,可他听得对方话语间笑意浓浓,倒也不怕生,反而扯着嗓子喊道:“哪有仙人还作弄世人的?再说了,当仙人又有几分好?不如世间之人,我说你是高人,可是抬举前辈啦!” 那声音听了,顿了半晌,忽而大笑起来:“好小子,有趣有趣,老夫在此居住了许久,还是头一次听闻这般想法,你何不上至山巅,咱们聊聊可好?” 墨止瞅了瞅四下山道,再回首时,身后来时道路竟已被层层林荫红枫遮掩住,而眼前山壁一旁,却仍有一条陡峭山道,墨止打眼望去,山路再往前行,只剩一面紧贴山壁,而另一面则空悬万仞之巅,比之那葬剑崖山路更添了几分险要。 “这也太险了。” 云端老者又是一笑,只不过这次笑意间,却多了几分讥讽:“你从来兵行险着,这一次倒怕了一条狭窄山路不成?” 墨止说道:“哼,我有何惧,你且等着!” 说罢,便步步捋着山路攀岩而上,奇的是他方才一只脚踏在路上,方才山间日光和暖,竟是在此刻全然消失无踪,天色迅速转而为暗,浓云如墨,狂风呼啸,吹动脚下万仞重云,好似一道旋涡一般,发出隆隆低吼,好似一只不知名的巨兽,开口待在山崖之下,就等着行险路之人一个行差踏错,便要被它吞噬入腹。 “怕了,便回去吧!” 老者的声音仍是悠扬自得,但却多了几分欣然瞩目之情。 墨止冷笑一声,任凭狂风灌耳,浑身被吹拂得几欲散架,开口便喝道:“墨小爷生来叛逆,只知道行路之难,却不知后退之难!” 他话语虽说得硬气,但脚下每行一步,山道便更陡峭一分,狂风便更猛烈一分,连踏十几步出去,山势巍峨高耸,几如绝壁一般,身畔悬崖之底,更是咆哮大作,那滚滚阴云随着飓风托举,好似旋风一般拔地而起,此刻竟已与如同巨蛇般扭动着身躯,直连天地,巨大的风力好似要将墨止整个人吸摄而去。 “这山......一开始过来的时候......哪有这么高......” 墨止此刻呼喊不得,只能以身躯硬撼这天地之威,然而山路盘旋无垠,转过一个弯,便又到一个弯,曲曲折折看不到边际,墨止扶着一株枯松,浑身虽被风吹得冰冷难耐,但额上仍自冒出几缕汗水。 “小子,这般艰难,何不撤手退去?” “何不撤手退去?” “似你父母一般。” 墨止猛然抬头,他望着眼前道路,便如同那云端老者正在眼前一般,怒吼道:“我父母身逢劫难,不曾后退,我亦不可退却!” 这一回,老者没有回话,但一片天地惨淡之间,空中却有一根鱼线,捆着一根笔直金针,缓缓垂下。 “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后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 老者话语轻音,但却盖过漫天狂风呼啸,随着一诗而毕,天光大放,万里无云,眼前山路虽仍崎岖难行,却可得见再过一弯,隐隐透出一派山气清佳,日头潋滟之所。 墨止纵身而去,这才得见,眼前已至山巅,竟是一处偌大石台,其间黑松青石环绕,山泉叮咚穿行,仙鹤飞鸣,野兔成团,甚是可爱,墨止正欲近前,忽而抬头得见,这山门之畔,立着一块奇形怪状黑色山石,上面镌刻着四个大字。 铁石心居。 而这一块石台之上,静悄悄地立着两间屋舍,其中一间立在北头,取黑竹而建,另一件立在南头,去白竹而建,两间屋舍相对而立,颜色各异,便好似存心与对方相对立一般,墨止想到方才那老者话语,倒也坦然,低声自语道:“想必这世外高人自己待得无聊,整日里便想着与旁人斗嘴斗气。” “放屁!这小子,早知道要你掉下山崖,摔死算了!” 墨止听得那老者话语传来,不由得抬眼望去,却见一人,身着一身漆黑长袍,自山崖边爬将起来,一路小跑来到身前。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白 偌大石台,临风山巅,四下里黑松闻香,青石乍凉,一道蜿蜒溪水将这石台划做两半,北首一间黑竹静室,南首一间白竹静室,静悄悄地相对而立,而那独坐崖边的老者,此刻抖了抖浑身灰尘,纵跃似鹤,十几丈的距离,竟一步而至,轻轻巧巧地站定墨止身前。 墨止打量着眼前老者,只见此人身材甚高,所穿一袭宽宽大大的黑袍,露出胸口几寸粗粗拉拉的皮肤,顶着一头散乱长发,须发皆是乌黑油亮,看不出真切年纪,眉目清秀灵动,便似少年郎一般,只是囿于年纪,脸上多了些斑点,他甩了甩衣袖,哈哈笑道:“小子,你能到这里,还真是少见呐。” 墨止一撇嘴,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些山路罢了。” 老者负手回身,单一旋身之际,竟惹得一阵疾风四散,吹得墨止胸口一窒,璇玑穴猛然受力,璇玑穴本是自闲心诀运功起处,此番忽然中了这风力一荡,竟胸口一阵憋闷,他心知眼前老者转身荡风亦有这般威势,力道必定是收放自如,冲虚无量的境界,不由得心中一凛。 而那老者却回眼瞧了瞧他,淡淡说道:“我说的可不是你能翻山越岭来到此处,我说的是你这际遇,也罢,先陪着老夫喝上几杯清茶也罢。” 老者袍袖一拂,端端正正地便撩在墨止背心,墨止只觉周身环绕一股无名的绵柔劲力,整个人竟提不起半分内力抗衡,仿佛浑身气脉在此一瞬尽皆被这老者拿捏为己用一般,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便随着老者朝前走去。 二人来到石台正中的一缕清溪之前,正有一副木案桌椅,架在溪水之上,墨止一望这条木案,红润油亮,暗生黑光,木纹好似蟠龙腾蛇,夭骄翻转,这等品质,即便是他自幼见了父辈走镖托运诸般贵重器用,也不曾得见这般精美之物,不由得说道:“这条案几当有百年光阴了吧。” 老者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径自坐在北首,示意墨止坐下,自顾自地斟下两杯茶水,说道:“喝杯热茶,我们这地方,寻常不得外客,故而只备了两盏杯,你若不嫌弃,便用这一副吧。” 墨止一见这器具也甚是古怪,寻常人饮茶,或取砂壶,或取铁壶,但眼前这茶壶茶杯却半黑半白,非砂非石,非金非玉,丝毫看不出质地,而两盏杯子,亦是一副全黑,一副全白,此刻推在自己面前的,便是那副纯然白色的杯盏。 墨止将这茶杯取在手心,杯中茶水清澈好似琥珀,一股清幽香气沁人心脾,他平生不好茶酒,故而这般甘美茶香,在他闻来,也并无异样,正端详间,老者却道:“我这茶水珍贵得很,你若不喝,便莫要糟蹋。” 墨止笑道:“晚辈岂敢,只是晚辈不懂茶香,只怕牛饮反倒耽误了翘英一盏。”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娃娃,倒是有趣,可是怕我老头子在这茶水中下了毒要害你?” 墨止闻言,摇了摇头,道:“我又有何可惧?不过是一盏清茶而已,便是有毒,我也不惧。” 老者点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墨止忽然听到这等说法,心绪不由得猛然一沉,双眸中顿失神采,老者凑近了看看他,说道:“想不到你看着无拘无束,无赖无畏,却也真的怕死。” 墨止苦笑一声,道:“人活一世,又有几人不畏死?我平日里不言生死,非是不惧,而是太惧,我一条性命牵挂了太多人心血,我时常思忖着,若我死去,人世间再无我这人,对这世间实是丝毫无损,但对于我心心念念之人,和心心念念着我的人,却是大为哀痛,若非如此,死又有几分惧哉?” 黑衣老者听罢,点了点头,喟然叹道:“这倒是的,人活一世究其本质,属实无趣得紧,唯独是这牵挂人心,始终难忘,你能将‘活着’与‘为何而活’分得清楚,倒也难为你。” 墨止忽然一笑,将那清茶一饮而尽。 “死生一度谁无恐,爱恨两般自有分。” 墨止回首望去,却见那白竹静室之中,缓步又走出一名老者,而这老者却是一袭白袍轻衫,须发尽皆好似银丝鹤缕,双眼纯净好似泉水伶仃,端的上是一副鹤发童颜的模样,方才诗句,便是这白衣老者所发。 “老夫小睡半日,不想来了贵客。” 白衣老者随手取了一只青石石础,腕力一绷,那石础竟轻飘飘地落在墨止身侧,不发半分声响,白衣老者慢悠悠地走来,信步过溪,端坐一旁。 “两张嘴,你可越界啦。”黑衣老者突然叫道,“溪水南边才是你的地盘,你不是说此生绝不过来的吗?” 白衣老者回嘴说道:“岂不闻‘观透人间世事空,得失本来同,动静何劳问吉凶?’,你我枯守此地多久了,怎的还参不透这许多玄妙?也难怪心有芥蒂,你这两人余,始终拖我后腿。” 墨止听他两人说话有趣,黑衣老者喊那白衣老者叫做“两张嘴”,白衣老者又喊那黑衣老者“两人余”,只怕世间再无旁人有这般奇怪的名号了,他观在眼中,不由得轻声笑出了声。 “你看看,这小子笑话咱们两个老家伙呐!” 黑衣老者夺过茶杯一饮而尽,但二人虽斗嘴争吵好似顽童,但却丝毫不见恼意,想来是相伴日久,早就习惯了彼此吵闹。 墨止连忙说道:“我可不是笑话你们,只是瞧见两位前辈,心中羡慕罢了。” 白衣老者望了望墨止,问道:“小子,你师傅是谁?” 墨止被他问得一愣,一时之间倒也无从回答,正踌躇着,那白衣老者又道:“我是问,你在御玄宗之中,是谁传你功夫,旁的两门功夫我可没心思询问。” 墨止略略思忖,便道:“我在宗门之中,是玄岳峰的雍少余师傅传我夕霞神功。” 白衣老者托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这才说道:“有些印象,是那个孩子,当初可看不出他如今竟成了一峰首座啦。”黑衣老者在一旁讪笑道:“你们那古怪宗门,看人总带着各种偏见,说什么练武练德,端心自持,要我说,多好的苗子,都要被你们那宗门毁了。” 白衣老者横了他一眼,却竟不反驳,只是独自叹道:“当年话说得有失偏颇,只怕日后反陷住了后人,当初那个姓沈的小子倒有些破阵之势,可惜,可惜喽。” 墨止听眼前二人好似洞察世事,自己一言不发,也不曾施展功夫,这两人竟看得出自家师传,更明了自己体内仍有两家内功,早已心生敬佩,此刻又听得提及一个姓沈的小子,心中更是大起好奇,不禁问道:“二位所说的姓沈的小子......” 黑衣老者眉眼中带着笑意,说道:“自然是你另一个师傅啦,那个小子倒真是个好样的,不囿于宗门之别,不执著正魔之念,只不过他对御玄宗执念也过于深重,迟早也要因此自陷心阵,世人种种,当真是难以观透万方呐。” 墨止叹道:“沐川叔他为人潇洒无拘,偏就是对当年破门出教之事总挂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当初所为,对宗门不住,我虽不知他当初故旧全貌,但若有朝一日能助他破了这心结,也是好的。” 白衣老者望了望眼前少年,颇有欣然神色,说道:“你体内气息交错杂糅,命在旦夕,竟还念着旁人不成?” 墨止说道此刻,倒也坦然:“我这伤势,世间无人可治,说是需到寒叶谷中寻觅一纸医方,但我早已不念成功,每每心中执著于此,失望之时,便更是痛心,我既然生不所长,又何必自寻烦恼?” 白衣老者点点头,说道:“世事无常,岂有定数,你能寻到此处也是机缘,世人亿万之众,也只有你得此缘分,不过生死之事,还需全力争取才是。” 墨止说道:“这是自然,我虽不抱希望,但却不可颓然自丧,否则岂不是真的教替我悬心者大为失落?” 黑衣老者笑道:“这小子有趣,我垂云钓世这么多年,这小子还真是有趣,生死之际,洒脱之心,眷恋之心,果真是人心复杂。” 墨止拱手问道:“二位都是前辈高人,不知如何称呼?” 白衣老者说道:“你也听到了,我叫做两张嘴,他叫做两人余。” 墨止皱了皱眉,心中想道:“这世间岂有‘两’这个姓?只怕是两位前辈幽居世外多年,不愿再透露俗家姓名,这才取出两个乱讲的名号来。” 黑衣老者再斟了一盏茶,忽然问道:“小子,你对正道魔道,又有何看法?” 墨止闻听“魔道”二字,却忽然想起当初西北狂沙之中,夔陵村举村东迁,遇上北桓追赶、血鸦临头,正是靠着孙青岩一举召集群魔,这才镇边护民,如今西北边境渐趋稳固,而与孙青岩却又不知何时可得再见,余生能否再得一遇,不由得忽然伤感。 “晚辈以为,天下群武,原无正魔之分,反倒是将这武道划分正魔之人,才是真真儿的恶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幻梦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余抚须长笑,眼眸不自觉地瞟向一旁的白须两张嘴,神色大显奚落之意,“这个娃娃比当年的你可看得明白多啦。” 两张嘴哼了一声,回嘴说道:“你也莫笑,当年世事哪有如今这般复杂?正魔之分的观念若说真是由谁而起,自然也是你我共同所为!” 墨止听他二人所说,可是越听越惊,暗暗心道:“这两位前辈话语为何如此怪异?倒好似百年之前便已周游世间、洞悉世事一般,可若是如此,怎还如此意气斗嘴?” 两人余眉眼一瞥,自顾自地笑道:“小子,你也别乱猜,我们老兄弟两人只是独坐此地太久,人活得长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便只剩下些许残影,我们偶尔斗一斗嘴,也是生怕连那些珍贵的回忆,一并忘却罢了。” 他说到最后,却是暗暗蕴含着多年孤寂一般,可他语气却仍自若如常,好似这百载世间,于他二人而言,也不过一眼而已。 “好孩子,”两张嘴随手从一旁枯藤之上削下一段枝节,握在手中,用作杯盏,也倒下一杯热茶,“你方才所说,天下群武,原无正魔之分,偏偏就是立下正魔分别之人才是大恶人,我听着很是有趣,你不妨多说一说。” 墨止搔了搔头,思忖片刻,这才说道:“二位前辈都是世外高人,对这世间事看得当比我更加细致,我只是数月之前,家逢大难,这才慢慢看了些人情险恶,世情冷薄,如今天下武林中人,无不自诩正道凛然,将当初魔道之人指摘为妖人,可我一路行来,造成我家中劫难的,正是那些所为的正道中人,而西北战乱,护民东迁,又是魔道众人出手相助,两相对比,这才唐突出言。” 两人余听他一番话,双眼中却闪出一丝失望,说道:“若是如此,只怕你所言,也太过狭窄,放眼天下,也未必全然如你所说。” 墨止摇头说道:“非也,这固然只是我一人经历,但向来人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如今正道武林并非只是四字名号,更成了一个绝对无错的护身符,但凡武人可跻身这四字庇佑之下,倒好似有了护体金身一般,行止无论善恶,便有了绝对的理由,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那被杀之人丢了性命,少不得还要被套上‘恶人’二字的身后名,晚辈以为,所为正道二字,乃是防君子而不防小人的名号,正人君子持器纵横,自然配得上这正道之名,可又哪有正人君子会执著于此?反倒是如今的宵小奸宄,日日争吵于此,为的不过是给自家歹事,套个万全的名头罢了。” 他话语方毕,两位老者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 半晌过后,两张嘴才长叹一声,说道:“好孩子,若非你还有事情未了,还真是希望你能留在此地多和我们畅谈个几日。” 两人余一脸幸灾乐祸,笑道:“怎的?看到后辈远超当年的自己现在眼红了?” 两张嘴一时之间,脸色竟然一红,说道:“是了是了,江湖辈有人才出,我确实老了,当年境遇虽广,思维却远不及墨止,正魔之别的症结所在,便是他方才所说。” 两人余问道:“亦如?” 两张嘴瞪了他一眼,说道:“亦如您当年所说,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如何能不满意,吕大......哦不,两张大嘴先生这般说,我自然欣然承受啦。” 他看着极是兴奋,又倒了一杯茶水仰头饮下,一边痛饮,一边顺手一甩,从袍袖间挥出一粒圆滚滚的事物,直朝着墨止面门打了去。 墨止看他袍袖招展,那颗事物来得甚急,连忙仰身趋避,可那圆粒来得虽快,却在半空之中由快迅速放缓,及至墨止面门处,竟好似陡然间丧失了全部动力,顿止下落,轻飘飘地落到了墨止掌心之中。 “前辈,这是......” 两人余放下杯盏,说道:“你体内旧伤,放在千百年间,都是不曾得见的伤势,但也是你的机缘,我们二人枯守荒山,也解不得你这古怪伤势,可若说天下间还有一处神迹有些希望能救你,那便是极北之境,你此去数千里之遥,以你现下的伤势,舟车劳顿,到不了一半路途你便死了,这粒丹药你且留着,回头找个时间服下,尽解伤势是不能了,但多许你数月之期,倒是可行。” 两张嘴继续说道:“你身上的伤,虽是千古不见,是个劫难,却也是机缘,常言道因果相续,吉凶莫问。你体内三家玄功无一不是创榛辟莽的绝世功夫,如今虽乱作一团,彼此难容,但若你真的得了天地造化,机缘通天,有朝一日可将这三者汇聚一炉,收归己用,到时你究竟可达到何等境界,便是我等二人也好奇想要一见。” 墨止望着掌心这颗药丸,细小橙黄,好似小米一般,他拱手道:“萍水相逢,多谢两位前辈怜念。” 两人余眉头一皱,说道:“这孩子活得还是不通透,你既然看破了正魔之别,又何须与我二人讲这些虚繁礼节?我们二人愿意帮你便帮了,有什么可谢?” 他忽然凑近墨止身前,笑道:“好小子,伸出你双手给我看。” 墨止不知他所图为何,但此刻他对眼前二人极是信任,想也不想便将双手伸了出去,两人余一对眸子漆黑如夜,打量了片刻,低声说道:“七十二路摘星手,是不是?” 墨止被他说得又是一惊,说道:“前辈,你......” 两人余说道:“你也莫要怕,魔道十四凶星,自当初魔道创立,便已定下了位份,‘青辰星使’也并非是某一个人独有之名,乃是百年来一脉相传,也从未说过不可传与旁人,只是当今的青辰星使想必对你颇为倚重,否则也不会将这等暗器手法真传尽数给了你。” 墨止看着眼前老者,忽然问道:“两位前辈,可是正魔两道之中的前辈?” 两人余忽然笑着将袍袖一展,说道:“什么正魔前辈,你也说了,世间本不该有什么正魔之分,我们两个嘛,不过是住在荒山旷野中的两个老头子罢了。” 两人余把衣衫抖了抖,四处寻摸片刻,绕着石台左右寻觅,终于从边缘处执起一枚石块,笑道:“来来来,小子,我且问你,摘星手为何要叫做摘星手?” 墨止被他问得倒是一愣,此前他只知孙青岩传自己这门手法便叫做这个名号,从未言及为何取了这般名字,犹豫片刻,才道:“晚辈这却是不知,但我曾见青岩叔施展,灿若流星,似是将星辰摘在手中一般,繁复细密,可是这般因由?” 两人余笑道:“若是那叫做青岩的到了这般境界,倒也难为他,所为摘星手,乍看之下,其难处在于一个‘星’字,而实则难处,在于一个‘摘’字,初时练就,忙中出手,算不得摘星,到了高超境界,不是‘摘星’,而是遍观星汉,使练出来似是天华倒卷,那便是你所说的那人如今境界,可这般境界,却也非最高,到了至高境界嘛......” 两人余单脚一踏,地面轻震,竟腾起不下数百颗数字,悬浮半空,便即下坠,两人余身如飞絮,缥缈如星,遍见四周,先取左首三石,分打三处点位,再取右首四石,分打四处点位,七处点位连绵不同,各自受了青石一击,反弹开去,各自循环,竟一时之间飞石相连,化作一片星斗一般的阵法,七块石子弹射迸跃,只不多时,两人余探手一拿,又是一块石子打了去,七石霎时间再生变化,四下里一阵噼啪作响,一时间竟击溃顽石枯藤十几处,且七处连绵,化作一体,墨止从未见过这般暗器手法,一时之间竟看得目瞪口呆。 “至高境界,则是真正的摘星,所为摘星,并非将漫天银河都要取诸在手,而是周身游历,要取便取,要拿便拿,全在你一手所握,攻打点位更是连绵相续,循环往复,从来星道循环,不就是这般么?”两人余微笑着述说片刻,轻飘飘地便翻身回到了清晰之畔,继续笑饮清茶。 墨止望着七处点位,方才不见两人余如何发力,然而青石之上所得三处,枯藤之上连打四处,处处均深浅相同,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想来这摘星手的功夫到了两人余的手上,竟比孙青岩更进了不知多少。 “小子,也莫要灰心,如今我给你见了天地,要成就我这般功夫,可就是你未来的苦功喽,当然啦,你得先努力活到未来,才行。” 两人余的声音隔空传来,方才不过数丈之间的距离,此刻听来,却忽然甚是遥远,墨止猛然回头望去,却见身后早已浓雾弥漫,目不可见,忽而脚下一空,整座石台竟都化作虚无,整个人顿时凭临高空,骤然下坠,身下万丈深谷,此刻白云缥缈,竟化作了自己葬身之地! “啊!” 墨止猛然坐起,却身处马车之上,一旁的孟雪晴美目含哀,正凝望着自己。 第一百三十九章 面具 孟雪晴见着墨止双眼一瞪攫然而醒,整个人几乎弹簧一般腾跃而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但看着墨止脸色好似恢复许多,不由得又惊又喜,说道:“墨大哥,你醒了!” 墨止满头大汗,方才坠落深谷,只觉耳畔狂风猛灌,周身山崖倒悬,但恍惚之间竟又回到此间安卧,一时之间左右回顾,不明所以,口中不住粗喘,说道:“我怎么在这里,两张嘴呢?两人余呢?那个石台呢?” 孟雪晴被他问得微微皱眉,眼中流露出一派关怀,玉手前伸,在墨止额头上轻轻一触,说道:“莫非是发烧了,怎的在这里说胡话,墨大哥你是不是做梦了?你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五六日啦!” “五六日?”墨止挣扎着坐起身子,只是方才起身,丹田之中便骤然一阵痛楚,此前在铁石心居那浑身轻盈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他体内气息杂乱,此刻也淡淡苦笑,说道:“是了,这伤势哪能这么轻易地饶过我。” 孟雪晴说道:“沈沐川前辈说过啦,你如今切切不可再自行运功,否则真的天人难救。” 墨止脑海之中仍是一阵混乱,思绪仍停留在铁石心居仙境一般的奇幻迷梦之中,孟雪晴所说,他倒并未曾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莫非真是做梦?我到铁石心居,不过半日光景,怎的便在马车上睡了五六日?实在是奇哉怪哉......” 他正思索间,孟雪晴轻轻敲了几下窗棂,欢欣道:“大师兄,大师兄,墨大哥醒过来啦!” 窗外却传来宗正卿与沈沐川二人话语声:“哦?如此甚好。” 旋即马车停顿稳当,帘幕拉开,一股微凉清风吹了进来,令这车厢之内的暖意稍稍散去,反多了几分舒爽,墨止精神一振,望了望车外两人,笑道:“醒过来啦,只是做了个大梦,不曾想一梦五六日,倒叫各位担心了。” 沈沐川看墨止脸色仍带苍白,不见几分血色,但神情已然复健,便笑着一举酒葫芦,说道:“如此甚好,方才新打的美酒,墨小子要不要喝两口?” 宗正卿眉头一皱,说道:“沈兄别开玩笑了,墨止如今伤势未愈,再饮烈酒,岂不是更添负担?” 孟雪晴小嘴一嘟,也跟着说道:“就是了,沈大叔也真是胡来!” 墨止看着几人谈笑自若,想来数日间已混得相熟,沈沐川脾性虽落拓,但却也不失随和,几人斗嘴,他倒也乐得看到,自己也露出几分微笑,问道:“剑北原前辈呢?” 孟雪晴笑道:“你倒是都惦念着,剑前辈最好周游玩耍,嫌咱们马车走得慢啦,自己先一步回寒叶谷去啦,说是一路上四处游玩,也比咱们这马车要快,我们不必去管,只顾着往我家行进便是。” 墨止想到剑北原那副圆圆胖胖的老头样貌,倒也颇为可爱,想到他年逾六旬尚能纵横周游,但自己如今却一身酸痛,只得委身马车之中,忽然心生难过,便开口说道:“我已无碍,我要到马车外走一走。” 孟雪晴正待相劝,宗正卿却轻轻拍了下她肩膀,说道:“你也睡了许多时日,如今走走,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到了谷中,见了我家师傅,你倒胖了十几二十斤,只怕他老人家可看不上你啦。” 孟雪晴一听他话语带着几分玩笑,不由得脸色微微一红,可墨止却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孟谷主不喜欢胖子吗?可剑前辈也不瘦嘛。” 沈沐川苦笑一声,说道:“宗师兄,我家这小子,看着机灵,其实傻着呢,这会不明白就算了,年轻人的事,教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墨止听并无人反对,便起身朝马车外爬了去,只不过方才一个转身,忽然感到袍袖中掉落出一件事物,低头望去,竟是一枚细小滚圆的药丸,橙黄颜色,好似小米,他心中一乐,暗道:“这不是两人余前辈给我的药丸吗?怎的梦中之物反倒被我带到先是之中了。” 当下反手便将药丸收回腰际,轻轻巧巧地便来到马车之外,此刻众人早已离了那山间草庐数日,行出两百余里,回首再望,只见天朗气清,一派天色云霭,再不见那座山丘,墨止此刻神智清晰,再回想片刻,心中暗暗想道:“当初草庐之山,也不曾多高,可铁石心居却傲立万仞山巅,便是十座那般山峰加在一起,也达不到山居的高度,只怕确是梦境,但这药丸却又从何而来?” 他自伤势复发之后,体能心力便都极是有限,此刻思索半晌,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跌倒,幸得身畔孟雪晴及时扶住,孟雪晴凤目一瞪,倒不似往日里那般温柔,反而多了几分责备之意,说道:“墨大哥,你如今不可行走太多,你知不知道?” 墨止笑道:“是了是了,看看景色便回。” 沈沐川横卧马车车顶,翘着二郎腿正饮酒自得,墨止如今醒转,他正心情大好,忽而眼前一黑,竟是一道漆黑身影忽而降临,沈沐川何等机敏,然而待得睁眼凝望,那人掌力已到近前,沈沐川开口喊道:“别打坏了马车!” 他双掌一摁,身躯直挺挺地立起,胸膛暗运气劲,竟是以身躯硬撼力掌,二人空中一触,只听得一声闷响传来,那黑衣身躯反倒被他胸膛击退,半空中翻了数个跟斗,落在一旁。 但见那黑衣人身躯魁伟,面带一副寒玉面具,立在原地颇有威势,沈沐川微微一笑,也自马车车顶跃了下来,嘻嘻哈哈地说道:“当日重桓山一战,未知阁下名号,今日再见,可告知否?” 黑衣人立在原地,也不回话,也不发声,但此人功力强横,单单矗立在前,浑身散发威压,已如魔神一般,便是沈沐川在此,也不敢有丝毫大意,沈沐川略作思忖,高喊道:“宗师兄,还请你护住两个孩子!”黑衣人忽然一声低吼,探手而来,单是这一掌前拿,便已阴风阵阵,掌力囊括四周,无所不至,沈沐川被这阴风一吹,汗毛倒竖,当即便知此人数月之间,功力竟又有精进,连忙闪身后退,避过一招。 然而耳畔风声再起,好似鬼哭,黑衣人双掌又至,乃是一招“双鬼拍门”递上眼前,沈沐川矮身再避,黑衣人双掌将至未至,倏忽变招,左掌下坠,右掌直轰,两路并发,更是奇诡至极,沈沐川一个咬牙,顺手一横,狂客剑愤然出鞘,剑光闪处,黑衣人也不敢以肉身硬撼神锋,一个纵跃避在一旁。 “阴烛掌势。”沈沐川沉声说道,“乌袖镇惨案当日,你必在当场!” 黑衣人虽带着寒玉面具,但此刻隆隆笑声却从面具之下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缓缓说道:“是又如何,老夫杀几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不成!墨家几个杂碎,便是老夫所杀,即便是你,也护不得他们。” 他话语猖狂至极,运上内功更是众人听得无比清晰,墨止听在耳中,心中猛地怒火大盛,口中喝道:“好贼厮!墨家子弟墨止在此,你屡次要来杀我,今日我就在此!” 宗正卿与孟雪晴一把将他摁住,可忽而碰触其身,只觉墨止浑身滚烫炙热,仿佛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一般,便是宗正卿见多识广,也不禁微微一惊。 彼时,沈沐川仗剑而上,狂客剑何等锋芒,此刻内劲一催,更是好似半空中一道无匹天光,左削右斩,化作一团剑网,当头压下。 黑衣人功力再是强横,终究忌惮狂客剑之锋芒,但身若鬼魅,游身剑网暇余之间,竟也得心应手,口中嘿嘿笑道:“沈沐川,你何以不用你自家饮中十三剑?只用御玄宗剑法,似是这等凝沉厚重的招数,竟还想胜过我吗?” 沈沐川如今长剑挥洒,所用的正是“凝光剑法”之精妙招数,他自当年破门出教之后,便再不曾使练门中功夫,此刻听闻黑衣人言语,回身便是一招“醍醐灌顶”,剑势当头一斩,疾风呼啸,比之寻常御玄宗门人那般心存怜念尚且不同,沈沐川如今通达剑意,剑势一出,反带着几分斥责之意。 “阁下乃是高人,这一招之意想必不用我多言说。” 黑衣人避过这当头一剑,微微一愣,沈沐川看他身躯一停,也不再上前进击,二人交手不过转瞬,但已各生杀心。 “醍醐灌顶,你是何意。” 沈沐川长叹一声,说道:“阁下功力通玄,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还望阁下自清道心,莫要屈身自污,须知一身玄功来之不易,可千万别要陷入心阵难以自脱。” 黑衣人冷笑几声,说道:“老夫想要如何,便就如何,告诉那姓墨的小子,他父母确是死在老夫手上,所用的,便是方才那一招双鬼拍门,有朝一日,他若不死,随时可来寻我报仇。” 第一百四十章 北行 沈沐川冷冷一哼,说道:“阁下今日孤身闯荡至此,绝非是纯然与我较量吧?” 黑衣人面容隐没于寒玉之下,而那寒玉雕琢古朴,只留双眸外露,此刻听沈沐川一番言语,眼眸之中亦颇见欣然,侃侃而道:“你不愿入我启暝宗,实在是太过可惜,以你功夫才智,必定可在我手下大有作为。” 沈沐川生平最喜旁人夸耀,此刻听了倒也咧嘴一笑,说道:“你倒是过誉了,我老沈被你说得这般能耐,但你来到此处,目标却并非是我。” 黑衣人目光朝着马车一旁的墨止淡淡凝望,负手于背,周身气息流淌,衣袂飘扬,若非此刻浑身杀意凛然,这般体态风骨,旁人看来,倒真似世外高人一般:“那个孩子是我志在必得之物,只不过如今我倒也不愿他死。” 沈沐川眉头一皱,说道:“你这话说得古怪,究竟有什么所图?” 黑衣人冷然一笑,身躯骤然急退,转瞬之间人影已飘落在数十丈之外,轻功之高绝即便是墨止骤然观望,都不禁一惊,只听得此人话语再度传来,已是缥缈回荡,想来早已奔出极远:“墨止,你若侥幸不死,便来寻我报仇。” 墨止定定地望着远方,心中想到:“我与这黑衣人相见数面,屡次见时,我皆自觉功夫再上一层,可如今看来,无论是比之沐川叔,还是与这黑衣人,倒好似原地踏步,不进反退一般,似是这等进境,着实不知何年何月可寻到此人,报父母血仇!” 他每每思忖至此,心绪便猛然一乱,进而牵动体内伤势大作,但今日眼见仇敌亲口承认下这血债深恨,心中反倒未曾掀起几许波澜。 我得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沈沐川凝望着那道身影,许久过后,才深深长叹,一言不发,返身而来,说道:“我已与此人交手两次,皆处下风,这人功力之强,只怕连辜御清师兄也未必能胜他,不知他这启暝宗究竟是什么底细,但这人行事诡秘,只怕背后仍有筹谋,不可小觑。” 宗正卿说道:“若是连辜御清师叔亦不可胜,想来江湖之中再无旁人可比此人,然而近些年来,何曾听说江湖中出了这等绝世高手?还成立了宗门帮派?” 沈沐川摇了摇头,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家伙手下高手不少,谁知道过些时候会不会突起发难。” 他一语方毕,便走上前拍了拍墨止肩头,低声说道:“小子,无论那人图谋为何,但至少最后一句说得不无道理,报仇也好,行侠也罢,你当下所求,便是要先活下去。”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沐川叔,我明白,我体内伤势错综复杂,虽是劫难,亦是机缘,若得一朝,可融为一炉,收归一统,未必不可与那黑衣人争锋。” 沈沐川听了却忽然眼前一亮,笑道:“好小子,你倒想到了这一层,我原本担心你惧怕伤势而气沮心灰,如今看来反倒是我杞人忧天了,好好好,不愧是我老沈的徒弟!” 墨止笑道:“这并非是我想到的,是两张嘴前辈说的。” 二人一边朝着马车走去,沈沐川一边笑着问道:“两张嘴?这世间还有这般奇怪的名字?又是你小子从哪编排出来的吧。” 墨止与他并肩而行,沐浴夕阳暖光,笑着说道:“可不是,我这几日梦到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地方有两个老爷子,一个叫‘两张嘴’,一个叫‘两人余’......” 随着马车缓缓而行,伴着余晖远去,一道黑黢黢的身影冷冷地立于高出怪石之上,注视着马车动向。 空中传来一声飞鹰啼鸣,好似一柄弯刀划过耳膜。 “宗主。” 束羽缓缓走到黑衣人身后,深深拱手行礼,其意甚为谦卑,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端端谨谨地呈递上来:“宗主实是不需为了那个墨止亲自追踪至此,属下数月之前,在卢龙关外,便已获得墨止亲手默写的无厌诀总纲心法,今日特地呈献宗主阅览。” “束羽令主倒真是雷厉风行,数月之前便已拿下了这心法纲要,居然此刻才呈给宗主啊。” 束羽脸色一凛,望着一旁的鱼向晚,冷冷说道:“宗主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寻访数月,才觅得宗主行踪,便快马加鞭将心法呈递上来,哪里比得上鱼大庄主,偌大一个暗云庄,号称高手如云,更得了无厌诀中‘化魂大法’相佐,却被墨止轻轻巧巧地逃了出来,倒真是难为你了!” 鱼向晚脸上肌肉猛然一阵滚动,似是被他戳中痛楚,但他心绪沉稳,毕竟不乱,只是淡然笑道:“我自是宗主麾下最为无能之辈,但偏就一点忠心可鉴,束羽盟主麾下尽是飞禽之属,要联络宗主岂不甚易?你却寻了数月,保管这名动天下的心法口诀不肯交出,谁知你心中打算。” 束羽冷冷说道:“我一心所求的,皆是启暝宗之将来,这心法除却宗主之外,旁人皆配不上修习,我又岂敢翻阅?你以小人之心度我,莫非早有加害污蔑之意?” 鱼向晚听罢,踏前一步,道:“束羽盟主言重了,你如今手握天下心法之最,我岂敢得罪于你?” 束羽猛然抬头,喝道:“鱼庄主看来对我敬献心法甚是不满,可敢与我较量么!” 鱼向晚冷笑说道:“启暝宗四大令主向来只见过面,不曾探知身手,在下亦有切磋之心!” “放肆!” 只听得那黑衣人开口一声暴喝,虽面带寒玉,但话语却好似龙吟虎啸一般震慑透体,二人闻听,连忙各自俯身,不敢多言。 “我召集尔等,奉天伐罪,赏善罚恶,如今世道昏默,正魔两道,皆是宵小当道,我创立启暝宗之意,你们可曾知晓?” 束羽拱手说道:“宗主曾有谕令,正魔不分,昏默难纠,只得一力斩破世间正魔两道,启暝破障,故曰启暝宗。” 黑衣人点了点头,将那羊皮卷轴握于手中,沉然说道:“自我得无厌诀下两卷功法之后,已历数年光景,却不曾想,这总纲心诀却在墨止手中,今日一得此总纲,圆满融通,你们几人我便各传一路无厌诀中的功夫,足以教你们武艺再登新境。” 二人闻言,各生喜色,连忙俯身称谢。 黑衣人回身望向马车消失之处,淡淡说道:“可如今对我而言,那少年反倒比眼下这总纲心法,更让我感兴趣。” 束羽皱了皱眉,说道:“那个墨止,曾在西北边境卢龙关外,以这无厌诀总纲为价码,与我谈判,我舍了门下一个堂主性命,又为他策动血鸦,袭击北桓军营,他方才为我默写了这满篇纲要,这小子虽初涉江湖,但却深谙人心所求,好在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宗主倒不必过于担忧。” 鱼向晚也略略点头,说道:“墨止此人,若是寿数有若常人,日后必定大有可为,此人武艺如今虽算不得精湛,但博取众家,临阵机变百出,极是不易对付,但他自暗云庄中离去之时,我便已瞧出,他内息全摧,余日无多。” 黑衣人说道:“你们只看出其一,却看不出其二,墨止这等奇伤,遍观过往,可曾有之?” 二人略略思忖,齐声说道:“不曾有。” 黑衣人问道:“可为何不曾有?莫非此前千百年间,竟无一人想要广涉多家,学个三家内功?须知贪多务得之人,向来不缺。” 二人被他这一问,倒也一时思索不出回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事 梧飞庭畔,秋到人间。 即便是如今的中原大地,亦是在众人这漫漫行程之间,渐渐染上一派秋日金色,马车所行北向,越来越感北风渐紧,秋色渐浓,待得行过天海关地界,便正式入了北境属地。 大魏帝国自当初武帝开创基业,便是立于北方,凭借着北地广阔,物饶民丰,成就了万世之功,随后百年光景之后,大魏帝国历经诸般劫难,十中有八,便是自北境而来的外患,而北境外患之中,最为令人心惊的,便是北桓部族跨越边境长城,袭扰中原。 而幸得大魏当初以军武立国,北境又是建业之根,故而北境军马阵容强盛,虽得强敌扣边,却始终屹立百年,始终不为外族所破,其中坐镇西北的,便是卢龙关的萧家军,而至于北境得以百年稳固,依仗的除却坐镇北境的隶王夏侯雍一族之外,便是这浩荡寒叶谷。 孟家自百年之前,便已在寒叶谷创下宗门,多年来配合北境军民,齐力抗敌,虽在中原声名不显,但在北境属地之上,即便是当今天下第一宗门御玄宗,其威望名声,亦难望寒叶谷之项背。 而当今寒叶谷谷主孟元秋,更是被誉为孟家百年不世出之天才,凭借着当初单人独剑斗败魔道天劫老人这番功业,更是在北境地界上威名赫赫,更兼此人深居简出,行踪飘忽,低调谨言,当地官府亦极是爱重这等名门世家,故而孟家声威在天海关内一日强盛过一日。 “爹爹当年丰功伟业,我也只是听剑长老和冷长老述说,爹爹自己是极不喜欢谈及当年旧事的。” 孟雪晴晒着北境白花花的日头,虽无有多少暖意,却显得澄澈、通透,比之中原时常起风沐雨的秋寒天气甚为不同,孟雪晴一进了关内,整个人便也更加健谈起来,所见周遭,处处皆有她要介绍的东西,哪座城市的枣子糕最是香甜,哪个婆婆做的米花酪最是软糯,哪里的河流盛产浔白鱼,哪处的红叶最是鲜艳。 众人原本各自沉重的心事,听了少女言笑相谈,也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墨止笑着问道:“孟谷主当年是大英雄,想来好汉不提当年勇,不似旁人,总喜欢别人吹嘘着谈天。” 他话虽对着孟雪晴,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了沈沐川几眼,笑意甚浓。 沈沐川自是心知他存心调笑自己,却也不恼,反而一把将大酒葫芦撂了下来,哈哈笑道:“臭小子,你真是身子好了些便总想着调理旁人,老子当年不大不小也算是个剑宗魁首,你以为白给的呢!” 孟雪晴这几日看墨止身子忽然见好,心情也是大为好转,盈盈笑道:“沈大叔当年威名,爹爹也是常有赞誉的呢!爹爹曾说,沈大叔于剑宗上的成就,比之他少年时,可是强了不少,只可惜......只可惜......” 沈沐川原本被夸奖得洋洋自得,但忽然听她止住了话头,不由得心头一急,问道:“只可惜什么?” 孟雪晴笑道:“只可惜好酒贪杯,好好一个白衣剑侠,偏偏流连酒肆,倒像个落拓酒鬼!” 众人听了,各自大笑,沈沐川笑得最是开怀,当年他自创饮中十三剑,便是借着半醉半醒之际,醒时得了八剑,醉后得了五剑,当初在百脉会武之上,他自恃剑道高超已无同辈可比,所遇敌手,更无一人值得他用出饮中剑法对敌,一路过关断剑,而偏偏到了剑宗角逐之战,对上寒叶谷宗正卿,二人苦斗三个昼夜,不分轩轾,才逼得沈沐川将这一套剑法用出。 宗正卿想起自家师傅对沈沐川的种种评述,也不由得喟然长叹,道:“师傅曾言说,沈师兄当年悟性之高,剑招之奇,无一不开拓剑宗边界,据说当年你我一战之后,沈师兄还曾与我师尊于百脉峰渺云台上坐而论武。” 沈沐川回想到处种种,反而心生歉仄,说道:“言及此事,当年我执著剑招胜负,下手没了轻重,将宗师兄刺伤,至今仍难谅己身,今日既然谈起,老沈倒实在是想为当年之事,为宗师兄赔个不是,当年宗师兄早早便悟到了剑宗之利,非在剑刃,非在剑招的至理,不曾挡我最后第十三剑,今日想来,倒是老沈当初猪油蒙了心。” 宗正卿听罢,却微微一笑,道:“沈师兄当年第十三剑锋锐无匹,即便是在下如今过了这许多年,再行思量,也寻不出个完全的破解之法,当年一剑出而天下惊,在下实是挡不住这一剑,并非存心想让。” 沈沐川淡然一笑,说道:“当年,老沈我失手伤了你,令师尊孟元秋前辈却不曾怪罪我,反而约我到渺云台坐而论武,当年我意气狂妄,竟还以为孟谷主是要替你出一口气,便昂然赴约,可我们二人端坐高台,虽不出剑,却以言辞将自家剑路一一描述,亦算作一场争斗吧......” 墨止与孟雪晴从未在前辈口中听闻过这一折,二人皆知,但凡武艺修为临近绝顶,招意功法皆存于心,介时口述剑意,若是同境敌手,自可心心相映,彼此同心,但那般境界,已纯然是精神互通有无之处,若非武道宗匠,绝难论武而成,而沈沐川当年论武之后便离了百脉峰远遁江湖,究竟因何不再争夺会武总魁首之因由,想必全然是这场论武所致。 沈沐川看两个小家伙满脸兴奋,思绪悠扬,缓缓地饮了一口酒,宗正卿在一旁笑道:“你要说快说,谁要在这里看你摆谱。” 沈沐川哈哈一笑,便缓缓述说起来。 原来当年,百脉峰会武正隆,剑宗魁首既定,总魁首争夺便已迫在眉睫,沈沐川却是不管不顾,自行来到百脉峰巅渺云台,这百脉峰自当年会武过后便遭弃用,而当时却是武林举足轻重的胜地之一,而渺云台则更是百脉峰至高之所,每次会武总魁首便是于此角出,而那一日沈沐川与孟元秋二人坐而论武,虽不为外人所知,但若论及二人心神震撼,却是远胜观望众位魁首拳脚刀兵之争。 “剑宗百年虽看似兴隆,习剑者如过江之鲫,但却实是群峰低眉,百脉束手,若非你昨夜一剑惊天,老夫还道这剑宗只怕再要沉寂下一个百年。” 沈沐川望向远处那端身云中的汉子,正是名动天下的正道耆宿剑豪——孟元秋。 “孟谷主这话说得漂亮,沐川今日而来,便是应约庄主论武之请,人人皆言道,孟家剑法,荡平魔首,倒好似我御玄宗成了远远看戏的,沐川今日倒想借渺云台宝地,看看我们两家剑法,有何高低!” 孟元秋背对山门,幽幽叹气,说道:“我今日约你前来,并非与你取剑相斗,若你运用御玄宗剑法,我也没什么可与你论较的,若真要说上一说,老夫倒向见识见识你那十三路剑法。” 墨止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你们二人论武如何?” 沈沐川笑道:“论武嘛,自然是我输了,当时这十三招剑法,我逐一述说而出,每言及一招,孟谷主便以孟家剑法述说拆解之法,所得破解之法,既破了我原本攻势,又不曾伤我性命,其实斗到第九剑时,我便应当以想通了孟谷主之意,只可惜当年争胜之念太过强盛,不及深思熟虑,便一股脑地攻了下去。” 宗正卿听到此处也微微叹气:“师尊每每说到这场论武,也时常感怀。” 沈沐川笑道:“我见着自家引以为豪的饮中十三剑眼看处处受制,心中也更焦躁不安,可谓恼羞成怒,心绪一急,便将这最凶狠狂醉的一剑述说出来,也正是这一剑,当初伤了宗师兄心脉。” 孟雪晴听得起劲,问道:“想必沈大叔这最后一剑必定威力无匹,不知道爹爹如何破解?” 沈沐川顿了许久,说道:“这一剑,孟谷主没有破解。” 孟雪晴听着惊奇,叫道:“我自出世以来,从未见过爹爹不可破解的剑法!那这一场论武,爹爹岂不是输了?” 沈沐川仰头猛灌了一口美酒,微笑言道:“孟谷主听罢我这最后一剑,只是沉默良久,当时我狂妄无涯,还道是孟谷主技穷不敌,便咄咄相逼,要他述说破解之道,可孟谷主良久过后只问我一句。” “沐川,于你而言,剑道极致之后,又剩余何物?” 孟雪晴秀眉微蹙,对她如今功力而言,这一语实是难以理解,但对于当年沈沐川而言,这一句话倒好似阴云之下,缓缓腾起的一道闷雷,初时不声不响,骤然云开月明,便是憾天巨响,直将他当初心灵震慑得犹如死灰一般。 宗正卿望着身畔沈沐川,一时之间心中也似烽火连城,一阵闷闷作痛。 “我从来仗剑求胜,断名剑,败强敌,挫群豪,临百脉,于我而言,剑道之进境,便好似万里穷途,万仞登山一般,可剑道极致之后,我又剩下了什么......” 山临绝顶,行止涯岸,我又为何挥剑出鞘? 沈沐川缓缓闭上双眼,当年月夜,似是重现眼前。 宗正卿淡然说道:“你如今饮中十三剑,只余十二剑,而这最后一剑再不用出,想必也是因你一直思索不出个结果,故而不再使练了吧?”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最后一剑乃是我狂醉之下,争胜已极时所创剑法,故而锋芒毕露,斩云破障,可论武过后,剑心已摇,那般剑法,我是再使练不出它原本风貌了。” 沈沐川将葫芦中美酒一饮而尽,旋即起身舒展筋骨,忽而大笑三声,撼动漫天风云。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离去 是夜,北风欺霜,天海关乃是大魏帝国北境一座雄关,跨关而入后,便是绵延方圆数千里的北境故国,而天气也好似在这道关隘两侧,划分出了两个世界,关外的中原大地,虽已秋色渐起,而在这雄关之内,却依然是一派深秋景致。 墨止端坐庭畔,也不得不披上一件长衫,在北境之上,百姓似是早已习惯了这般凛然寒冬的天气,早早地便换上了长袄,怕寒些的,竟已在夜间加上了长裘,幸而此地的店家早将炉火燃得极旺,墨止即便依着院墙,也足以从各个屋间渗出的暖意,凑了个舒爽。 “便又要入冬。” 墨止托腮凝望天际,过了中原沃土,无论是数月前的西北黄沙,还是今日的北境风光,虽景致大相迥异,但每每望向天际,却都感觉更加澄澈。 想来举头望星汉,常思故园恬,墨止长叹一声,回想起当初江南水乡,到了此刻,也隐隐透出空气中几缕寒意,而往往到了这般时节,父亲墨崧舟便要开始收敛整顿镖局人手,预备着年末清算,为伙计镖师们分红一年之利,故而年末的乌袖镇,人人皆是一脸心满意足,喜笑颜开的样子,烹羊宰牛,饮酒同庆更是不需多言。 “还有娘亲,她会熬着新出锅的百合粥,逼着父亲饮下,因为父亲时常咳嗽,大夫总说积劳过度,肺火难平,可惜父亲总是不喜欢百合软软糯糯的口感......”墨止心中思索,口中竟不自觉地低声颂念心语,自他登上重桓山之后,事事都好似赶着日程一般紧俏,他自己也不记得上一次这般可得片刻宁静思忖故旧,是什么时候了。 “娘亲熬的百合粥,再添上几许白糖,那可真是好喝,可惜到最后爹爹也未曾再喝上一碗,早知道啊,我就不要总跑出去走镖了,多陪伴他们几日多好,日日皆可相见,谁又可知哪面便是最后一见呢?” 墨止淡然自语,眼眸中噙满泪水,透过泪水,眼前的一切都似是氤氲扭曲,折射着异样的光芒,父母的亡故,故园的覆灭,玄岳峰上师傅师兄,还有决绝而去的叶小鸾,他心间划过了许多人,甚至包括夔陵村中众人,魔道一众高手,太多身影自他眼前闪过,好似走马灯一般,提醒着他,这将近一年以来的种种风光,过得有多么辛苦。 忽然间,墨止感到肩头被人拍了一拍,却是沈沐川不知何时竟已来到身畔,他取下酒葫芦递到墨止嘴边,道:“喝一口不?” 墨止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喝过,喝不出个子丑寅卯,还是不糟践东西了。” 沈沐川倒也不劝,盘腿便坐到一旁,仰头痛饮了几口,便道:“你得我剑招真传,需知我现下这十二路剑法,皆是由醉中所得,你若不酩酊醉个一次,只怕难以尽学剑招之中精妙之处。” 墨止苦笑道:“我命在旦夕,也不知何日便死,沐川叔你这剑法传给了我,只怕也是所托非人,不如你再寻个传人,也不致......” 他话语未完,便被沈沐川重重一个巴掌扇在脖颈之上,“啪”地一声甚是响亮,沈沐川一脸正色,说道:“你放的什么罗圈儿屁?当初你求着我要学,我也认定了你相传,如今不过受些小伤,便要自暴自弃,若是似你这般,我当年早该死了百千次了,我且告诉了你,你如今不仅仅是我老沈的徒弟,也是雍师兄的徒弟,青岩的徒弟,你身上所学的,皆是我们一生研磨的招数精要,你性命托付的并不只有你一人心血,因此你死不得,老子也不允许你就此死去,你去到寒叶谷中,收敛些脾气,这一遭你是有求于人,不可再乖悖张狂,记住没有?” 墨止听了,先是点头,旋即又略感异样,问道:“沐川叔你不随我一道去寒叶谷吗?” 沈沐川苦笑一声,说道:“你也知道了,我当年失手打伤了宗师兄,虽说孟谷主和剑北原大叔不计较,但寒叶谷中那个冷残前辈多年来始终未曾原谅我,若是我骤然登门,只怕你的日子倒还不好过。” 墨止听罢,皱了皱眉头,说道:“沐川叔你年轻的时候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呐,御玄宗里提到你的名号,可是人人嘬牙花子,你到底当年都干了些什么?” 沈沐川嘿嘿一乐,说道:“年轻时候,狂妄了些,你不是我徒弟吗?我这当师傅的有些孽债,你替我受些白眼,倒也正常。” “正常个鬼啊......”墨止大翻了一通白眼,问道,“沐川叔你若不去寒叶谷,又要到哪里去?” 沈沐川笑道:“西北,大容关。” 墨止说道:“大容关如今已是废关一座,西北此刻北桓猖獗,战乱方毕,沐川叔你跑过去做些什么?” 沈沐川站起身,抻了抻四肢,说道:“你可还记得数月之前,陕州补天门遭人毁派灭门之祸?”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自然记得,我与徐浣尘当初一同下山,便是为了此事远赴西北荒漠,可惜还未到西北地界,便被侠义盟与北桓诸事困住,最终也未得机会探查此事,后来北桓军马扣边,补天门之事便也无暇顾及。” 沈沐川说道:“是了,正是此事,我前些时日听闻补天门似是未被人尽数灭尽杀绝,似是还有幸存,我此行便是要亲赴西北,查探清楚。” 墨止略略思忖片刻,说道:“沐川叔,我曾在金阙峰后山,与那启暝宗的黑衣人又有见面,那人当时使练的,便是补天门的五丁开山掌,此人心思缜密,功力高绝,只怕补天门惨案与启暝宗推不开关系,你若孤身北上,还需事事小心,我如今成了累赘,否则我必定要与你同去的。” 沈沐川笑着拍了拍墨止头顶,说道:“你如今呐,好好治伤,便是我最大慰藉啦,你且放心,那个黑衣人的身份我一直探查,此去西北,我也事事小心,这世间能伤我害我的人,还不曾出现呢,待我从西北回来,可得看你好端端地给我演练一遍饮中十三剑才好!” 墨止见着沈沐川此刻眼眸好似星辰,闪着灼热光芒,所望之处,竟无半分动摇狐疑,想来沈沐川纵横半生,对自身,或是对墨止都不曾有过半分质疑之情,当下心中也是一热,说道:“沐川叔放心,我必定全力治伤,尽快恢复,若我恢复好了你却留恋西北烈酒不肯回还,我可是要亲自跑过去寻你回来!” 两人言罢尽皆大笑,沈沐川朗笑许久,缓缓说道:“墨小子,日后无论江湖上传出何等流言,即便是言之凿凿,你也需始终记着,我沈沐川绝不做违背天理之事。” 墨止被他忽然一句说得甚是疑惑,正待询问,却见沈沐川身躯一个提纵,便跃上屋檐,长袍烈烈,狂剑悬腰,此刻星汉迢迢,月色霜华,墨止望着眼前男子,倒真真地瞧见了几分当年白衣胜雪的狂客剑士。 墨止站起身子,朝着沈沐川躬行一礼,说道:“师傅万事小心。” 沈沐川抬眼相望西北天际,忽而纵跃身躯,他何等轻功身法,身躯一动,好似旋风一般,墨止眼眸追之不及,转瞬之间沈沐川的身影便在重重屋瓦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沐川那家伙竟然走了!” 宗正卿追出厅堂,而此刻早已过了巳时,街巷之上人声鼎沸,日光蒸腾,连昨夜微霜都早已遁逃无踪,更哪里还有沈沐川半分行迹。 孟雪晴披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袍,跟在一旁淡淡笑道:“怎的大师兄还舍不得沈大叔了不成?” 宗正卿一脸颓丧,说道:“我还寻思着,将墨止送到谷中,我便再与他较量一番剑术造诣,谁知道这家伙竟提前离去了。” 孟雪晴一对眼珠灵动闪烁,说道:“我们今日便可回家,人家沈大叔必定是算着时日,不愿再同你拼斗损伤啦,这么多年过去,反倒是师兄你倒起了争胜之心。” 墨止在一旁斟茶笑道:“宗大叔并非是有心争胜,只怕还是好奇之心占了上风,故友多年不见,剑术进境如何反倒比两人孰高孰低来得更加让人好奇。” 宗正卿一脸笑意,拍了拍墨止,说道:“还是墨止懂我,可惜了我家这师妹,如今心思都不知道在谁家小子身上了,连她师兄都顾不得喽。” 孟雪晴被他一说,脸色忽而便红若春桃,一张秀丽面庞此刻羞赧欲滴,真可谓美艳无双,她偷偷瞄了墨止一眼,随即嗔道:“还说是师兄呢!天天净要拿我取笑,我哪里有将心思......放在谁身上......莫要胡说......” 墨止见她如此,也不禁好奇心起,凑到近前,低声说道:“是了是了,雪晴妹子,你曾说心中确有心仪之属,只是当时无暇他顾,此刻进了北境,你却说说,你喜欢的是哪家儿郎?回头得空,也带着我去看看是何等一表人才。” 宗正卿在一旁听得噗嗤一乐,孟雪晴更是被他说得急也不是,笑也不是,脸色更是红润好似朱玉,恼道:“你......我......你们都不是好人,再取笑我,我便真的恼了!” 墨止一吐舌头,耸了耸肩,宗正卿却是心中暗道:“你这小子,也没沈沐川说得那么机灵嘛.......”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梅城 众人渐行驰远,数日之前还仰望好似山岳一般的天海关,此刻已被远远落在身后,回首相望来处,只剩云霞之中一道淡淡残影遥遥相对。 秋风吹拂,叶落流丹,越是朝着寒叶谷行去,周遭颜色便愈发荒疏,待到梅城周遭,连枯黄的连绵枫林便都如同贫墨画笔的尾韵一般,不知在何时静悄悄地从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梅城,便是寒叶谷前最后一处坚城,此城虽地处极北,却取了个秀致的名号,但如若探求其过往诸般旧事,这座冬日腊梅绽红的城池,却是北境边防线中一道不可或缺的环节,隶王一脉自祖上承领武帝谕令,率部坐镇北境以来,其王府便安在北境最前线的梅城之中,百年光景,隶王之名虽世代承袭,但铁血硬撼之风却不曾因盛世降临而有所缺失,及至夏侯雍这一辈,坐镇数十年,北桓不敢来犯,才转而西向,进犯卢龙关。 墨止跨马前行,他自前些时日将那粒橙黄色药丸囫囵个儿吞入腹中之后,这几日竟气息渐复,已不用再躺在马车之内观沿路风韵,这般神奇效用,即便是宗正卿把脉之后,都赞叹不绝,还道是御玄宗门下必有灵丹药石,竟可缓解内息伤势。 墨止勒马前往,只见梅城城墙高耸,然而四壁皆为白石所筑,通体好似坚冰一般,与西北那黑黢黢土落落的城墙甚是不同,宗正卿说道:“你曾在西北力阻北桓进犯,想必不曾见过我北境边防城池,这种白色岩石,全然取自我寒叶谷之中,名唤‘寒心石’,即便是在我寒叶谷内,也非得是探入深谷而不可得的东西,这寒心石与千年寒冰共生共存,历经风霜敲打磨炼,早已浑然一体,世间坚石莫过于此,只有北境几座边防重镇可得这寒心石打造城郭,为的便是防着北桓鞑子越境攻打。” 墨止笑道:“寒叶谷百年来据边抗敌,我在江南时便有耳闻,时常心怀感恩,这一番能亲身到此观摩,亦是平生之幸。” 宗正卿说道:“这一次暗云庄之事,若非你出手相助,剑长老和小师妹只怕都要被那鱼向晚的诡秘招数所控,即便是我,也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日,你是我寒叶谷的恩人,我与沐川又是旧相识,你我言说,不必太过拘谨。” 他话语方毕,回过头悄悄地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孟雪晴,又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何况,谁知道日后会不会亲上加亲呢,你说对吧?” 墨止愣了一愣,也跟着瞅了孟雪晴一眼,两人眼眸无意间对上,孟雪晴微微一笑,实是巧笑嫣然,美目流盼,少女青春,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清华绝俗之风,墨止问道:“宗大叔你的意思是......” 宗正卿一点头,笑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墨止也笑道:“原来如此,是雪晴妹子看上了我御玄宗门下的哪个弟子不成?这样两门结亲两好变一好,亲上加亲!” 宗正卿听了他一番述说,满脸无奈地长叹一声,说道:“你要这么说......倒也不算错,哎哎哎,师妹师妹!” 他话语未完,孟雪晴早就打马上前,纤纤玉手一把拽住宗正卿耳朵,冷冷说道:“大师兄好不自爱,又在议论我什么!” 墨止看着孟雪晴眉眼间似笑似嗔,含羞带怒的样子,倒与当年竹林间,那脾性古怪的叶小鸾又生出几分相似,不由得也眉开眼笑,说道:“雪晴妹子不愿谈这事,我们便不谈了,只是我们是此刻便朝着寒叶谷奔赴,还是先入梅城稍作停留?”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大师兄答应我了,回到北境,需到梅城,吃一吃芙蓉肉和梅子酪才好。” 宗正卿看着眼前这个小师妹,深知她不在北境倒还好,越是离家近了,那等大小姐的脾气便便不自觉地渐渐流露,莫说是自己,即便是谷中剑北原与冷残两位长老,又有哪个拿她能有半分办法,他望了望墨止脸色,问道:“墨少侠现下感觉如何?” 墨止笑道:“自是无碍的,这两位菜肴自当初相识之际便听雪晴妹子说过,既然有缘到此,如何能不尝?” 宗正卿叹道:“倒都是个个宠着我这师妹,既然如此,我们便进城,好好吃上一顿,也算告慰这些时日辛劳赶路。” 孟雪晴听了一声欢呼,银铃儿般的笑声被墨止胯下的黄皮马听了去,似是也心生欢愉,配合着连发几声马嘶,前蹄不住扬起,中气十足。 北境梅城秋季已极是短暂,不过十几日光景,城外的秋色便迅捷褪去,此刻城内气温只有晌午时分是一片暖融融的,几人借着阳光入了城池,墨止自重桓山到西北,再至如今北境,所见的城市也并不多,但若论及梅城这般表里不一,却是前所未有,从外观之,虽城郭好似白壁一般,但年深日久,难免显得陈旧,但入城之际,穿过城头门洞,恍然间一道日光刺眼,梅城繁华风貌却是尽在眼前。 天容云意写秋光,木叶半青黄。 梅城城内,打眼一望,赤金耀眼,秋色满目,竟与城外萧瑟景致大相径庭,街巷纵横宽阔,枫丹摇曳,染红半天苍云,虽是一城之内外,但景色相差殊迥,直如两个天地一般,墨止许久不曾见这繁华胜景,软红十丈,不由得四处观望起来,只见此地百姓已个个换上长裘皮袄,街巷两侧商贩沿街叫卖,不知名的蒸物散发着屡屡雪白的蒸汽和喷香的气息。 孟雪晴微微一笑,跑到一个老婆婆的摊子跟前,甜美一笑,说道:“孙婆婆,要两个芋粉团子。” 那老妪看着年过花甲,头发一派雪白,但体态健旺,慈眉善目,见着孟雪晴跑了过来,连忙笑道:“孟家姑娘来啦,这次好不容易才回来,婆婆这芋粉团子刚刚出锅,送你两个尝尝味道。” 随即一把将身前偌大笼屉掀开,白汽好似穹盖一般呼地一下子腾上半空,一股略带湿润的香气霎时间弥漫了一整条街巷,墨止闻得食指大动,忍不住也走上前,却见笼屉之中一个个饱满圆润的白色蒸物,颤巍巍地挤在屉中。 孟雪晴笑道:“孙婆婆做生意不容易,我不可白拿您的,这是两个芋粉团子的银钱,您收好啦,若是不收,日后爹爹可不教我来啦。” 那老婆婆见她这般说,也笑着点了点头,选了中间两个最大的团子,取油纸包了递在手中。 孟雪晴一脸兴奋,口中呼呼地吹着热气,手上将这两个团子倒来倒去,跑到墨止身前,将其中一个递给墨止,说道:“墨大哥,你且尝尝,这是梅城的芋粉团子,极是好吃!” 墨止接在手中,这团子方才出锅,正是滚烫之时,看着又松又软,倒有几分像个馒头,可掂在手中倒颇有分量,他笑道:“难为雪晴妹子,这团子烫得很,可不要把手烫着了。” 孟雪晴说道:“芋粉团子就是要吃新出锅热气腾腾的,待得凉了便不好了!” 墨止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就口咬下,孟雪晴自是美不自胜,大呼过瘾,而墨止头一次吃,更是大吃一惊,说道:“世间还有这等美味!” 孟雪晴笑道:“好吃吧?看着松松软软,但其实颇有较劲呢!这是孙婆婆家的芋粉团子,可是天下第一,取个儿大香甜的芋头磨做粉子,与米粉相合调成皮,再用野鸡最嫩的腿肉,取麻油煎得表皮干脆,再和上北境的各类菌菇提上鲜味,使秋油滚过,这才成馅,在别的地方,可是没这等口福呦!” 墨止点了点头,望了望手中这芋粉团子,只见雪白的面皮上果然见了几分芋头独有的脉络,而内里的馅料更是剁得细腻几如肉蓉一般,但个中菌菇又提供了不同的脆嫩嚼头,只吃一口,心中霎时间大为满足。 宗正卿瞧着两人大口吞咽,也不由得吧嗒了几下嘴,说道:“师妹倒真是贴心,买团子只买了两个,她师兄便是不饿喽?” 孟雪晴朝着宗正卿瞪了一眼,笑道:“你以为我不知,你向来不喜欢先吃些团子挡了你食路,待会见了芙蓉肉,你还不是下筷子比出剑还快些!” 宗正卿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说道:“好一张利嘴,看看以后谁敢娶你!” 孟雪晴微微一笑,道:“我却不管以后的事,现下嘛,只要先去把我爱吃的东西吃个过瘾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墨大哥身上的伤势,也需要吃些好东西补补体力才是,对不对墨大哥?” 她眼眸清澈似泉,斜睨过来,墨止望着她容貌明媚照人,实是越看越美,自也不愿挪开目光,只是淡然笑道:“这是自然,只是吃些东西,才好继续治伤不是?” 孟雪晴嫣然一笑,执起墨止手臂,两人便朝着远处一座酒楼跑了过去,而身后那匹黄皮马见着墨止跑得远了,朝宗正卿怒打响鼻,鼻涕几乎溅到宗正卿身上,似乎对墨止跑出老远甚是不悦。 “连匹马都敢招呼我,我招谁惹谁了真是......”宗正卿一脸无奈,执起缰绳,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纨绔 垂雪楼,乃是梅城,甚至整个北境范围内最为知名的一处酒楼,而其价码自也不凡,由外观之,八角磅礴,楼宇巍峨,在梅城之内,除却隶王王府中的“冷雁楼”外,便只此一家最为高挑。 踏入其间,便可见处处古色雍容,中有山水绿植,氤氲淡淡水汽,而这般水汽在这寒天北境之中,倒并不清冷,反而略带了几分温热。 宗正卿提着鼻子嗅了嗅,笑道:“沈师兄若是知晓我们来了此处用餐,只怕是恨不得几个纵跳跑回来吧?” 原来垂雪楼间,酒香环绕,绵绵屡屡,虽处处可闻,却并非浓烈强艳的味道,乃是梅城独有的“暗香饮”方有此等独特气息,那店小二眼睛最尖,一眼便瞅见了人群中的孟雪晴,忙不迭地跑了上来,将雪白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弓腰笑道:“孟大小姐到啦,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孟雪晴微微一笑,说道:“正是的,小二哥可还有座位吗?” 店小二似是与孟雪晴已极是相熟,口中“啧”了一声便道:“您瞧瞧,旁人没有座位,您还能没有吗?这外间嘈杂,恐坏了兴致,孟姑娘,宗大侠,还请随我雅阁稍坐。” 孟雪晴忽然说道:“小二哥,我们今日倒非主角,今日到来,可是为的请我墨大哥餐饮。” “呦,”店小二一双眼睛迅速地扫了墨止一眼,多年来混迹酒楼,三教九流自也见过太多,原不曾注意到这个面色略显消瘦虚弱的男子,但他心思极是活络,当即便陪笑道,“既是孟姑娘在意之人,当然也是贵客,是小的有眼无珠啦,墨少侠也请上座吧!” 他将肩上抹布抖了下来,随手在长廊扶手上擦了几下,便向着阁楼引去。 众人且行且走,拾级而上,垂雪楼中的贵宾雅间皆在顶层,故而越是朝上行走,酒客便越是稀少,楼下嘈杂猜枚斗饮之声渐趋消散,转而是声声丝竹占了上风,氛围极是清雅,但墨止却是淡淡皱眉,反而自觉楼下更有些人世间的烟火气。 待得行至顶楼,店小二择了一间居中雅间,将三人请了进去,墨止走在最后,尚未踏入其间,另一旁的雅间却是猛地被人拉开,从中气哼哼地走出一个少年来,只见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着一件锦缎绿袍,双眉斜飞,眼含倨傲,两人不过眼色稍稍一触,墨止便已入了雅间,只听得那少年在屋外猛地高喊店小二。 而那店小二听了,也是吐了一下舌头,苦笑着说道:“诸位见谅,隔壁那位我们也惹不得,他可是......” “有活人没有!本公子说话难道不好用!” 而这一声呼喊,却是仅隔一门,显然是站在门外厉声高喊。 这般言行,莫说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孟雪晴,连宗正卿都不免微微皱眉,店小二瞧着几人脸色,更是一脸赔笑着应道:“来啦来啦,公子稍候!”旋即略略抱拳,先行退了出去。 孟雪晴秀眉紧蹙,说道:“隔壁究竟是什么人?这般吵闹反教我没了胃口,这样一看呐,还是与楼下那些往来客商一同饮酒最是随意舒适!” 墨止也笑着说道:“隔壁那家伙,我方才倒见着了,衣着颇见华贵,想必是哪家公子哥儿吧?只是这脾气实是不敢恭维。” 孟雪晴笑道:“北境诸多士族大家,皆是靠着父辈荫封留存至今的,所仰赖的皆是百年来的军功战绩,只是到了如今盛世,反倒许多纨绔子弟丢了父辈的脸面。” 她自小敬仰北境古来诸多名将风骨,也曾见着父亲师兄仗剑退敌的英武烈事,但每每见着一些借着祖辈名号横行往来的子弟,便大为不屑,而隔壁那少年,却是大大地符合她心中对“纨绔子弟”四个字的定义,故而一句话越说越怒,说到最后,几乎是大声朝着隔壁数落起来。 果然,孟雪晴话语方毕,只听得一旁房间内,那少年又是一声勃然大怒,显然正对店小二责骂:“你这店家莫非不想再开!怎的何人都要接入顶层?你速速教那小妮子滚下楼去!” 少年话语说得霸道蛮横,可店小二却是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地应和着,孟雪晴虽听不真切,但约莫皆是些和稀泥的话,可忽然间,只听得一声脆响,隔壁大门竟被轰然撞开,店小二滚球儿似的被人一脚踹到了走廊之上。 墨止脸色一变,已是率先夺门而出,一把便将店小二扶了起来,只见那店小二脸上一片红肿,胸前衣衫皆被揉在一团,想来是被人一记窝心脚踹了出来,口中连连粗喘,墨止手指微动,便在店小二背心处气脉穴位上推拿了几下,店小二这才缓缓均匀了气息。 墨止抬眼望去,只见那雅间之内,绿袍少年一脸怒意,径直相视,偌大一个雅间,除了他自己和一个童仆之外,更无旁人,他不禁心头怒火大起,正待起身斥责,孟雪晴反而率先抢进门去,怒道:“你这人可真是不讲道理,莫非这酒楼专为你一人开的?” 绿袍少年望了望孟雪晴,冷冰冰地说道:“本公子便是在那帝京城中,也是人人簇拥着伺候,怎的到了这北境偏远荒蛮之地,反倒还得教我自己寻这腌臜东西不成?” 孟雪晴听他话语甚是无礼,脸色红扑扑地满是怒意,说道:“你在别处便是谁家的爷爷,我却不管,可你在北境,却不可随意打人!” 绿袍少年眼眸如箭,上下打量着眼前少女,只见孟雪晴脸色发红,却不失圆润可爱,虽身着长袍,却依稀可见少女玲珑体态,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哦?北境的姑娘,倒真是规矩多,明明已是偏远的村姑,倒一套一套的道理,你若要我不再为难这店家,倒也容易,你来与我喝上几杯,我便罢了,否则嘛,今日我倒不能与这店家干休。” 孟雪晴被他说得气恼已极,但他话语间却似隐隐带着恶俗,一时之间竟千言万语堵在胸间,却发不出一言,忽然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拍,竟是墨止早已来到身边,随手拉过一把木椅,翘着二郎腿,坐了上去。“要喝酒嘛,老子陪你。” 那少年望了望墨止,心中暗道:“谁要与你喝酒......你是谁老子!” 当即便冷然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怪人,我要和那个小妮子饮酒,她若不陪我,你这小畜生又来做些什么?” 墨止随手从他桌上拿起一块牛肉丢进嘴里,问道:“小畜生骂谁?” 绿袍少年道:“小畜生骂你!” 墨止闻言笑道:“你知道你是小畜生便好!” 他这番话语,原是孩童玩闹时的戏侩之言,但他打眼所望,耳中所听,便已猜知眼前这少年必定有些背景,故而对民间孩童玩闹之语必定不懂,当即便开口嘲讽,果然,那少年话虽接得甚快,却猛然意识到墨止话语中自带着嘲讽,当即憋红了脸庞,也不知该说什么。 孟雪晴反倒被逗得一笑,说道:“你知道你是小畜生便好,哈哈哈哈哈。” 绿袍少年何曾受过这等气恼,当即脸色一沉,怒道:“你不是喜欢吃这牛肉,我便教你吃个够!” 说罢,挺掌下拍,桌面一阵剧颤,菜肴倒被震飞了两三碟,其中便有方才那一碟牛肉,绿袍少年一声大喝,掌源横揽,拍在盘上,那碟牛肉便好似飞石一般打将过来。 墨止见状,也是心中一惊,单说这掌力而言,眼前少年功夫大是不弱,即便是自己身上无伤,也未必便可言之必胜,但眼见那牛肉汤汤水水,挥洒而来,墨止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当初铁石心居之中,两人余将那百颗石子一同震上半空时的场景,耳畔再度听闻当初他淡然话语。 “星在眼前,要摘便摘。” 墨止灵机一动,身子倒卷,信手在那牛肉中一拾一取,便取下两块,弹指回击,那两块牛肉扑腾着便又沉沉回到少年眼前,只不过摘星手这一门暗器手法虽看似轻巧迅捷,但却纯然须得内在罡气催动,才可轻重两相顾,此刻墨止体内提不动半口真气,所施手法,便只得借着力气打出,比之罡气饱满,轻重皆宜的力道,自然也差出许多,好在那少年功夫虽不庸常,却也不到如何精纯,见那牛肉倏忽而回,乃是前所未见的速度,当即脚下一个拌蒜,几乎跌倒,偏在此刻两片牛肉“啪啪”两声打在面颊之上,倒好似被墨止隔空抽了两个嘴巴响亮至极。 “你......小畜生,你......” 墨止笑道:“小畜生骂谁?” “小畜生骂......”少年刚要借口,便立时又住了口,一口气憋得上不来下不去,脸色通红好似大枣一般。 店小二此刻眼前才金星散尽,看了看眼前情形,大叫一声便窜了起来,连忙说道:“诸位诸位,冲动了冲动了,小人贱体,打打骂骂有什么不可的,几位可莫要失了和气。” 那少年被气得暗暗切齿,怒气冲冲,喝道:“好一个北境,真是民风淳朴,我定要告知爹爹,倒是回禀圣上,说一说如今北境成了何等样子!”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世子 店小二忙不迭地跑到隔壁雅间,却见宗正卿一个人端坐堂中,手里捧着一把瓜子,正自嗑着享受,不过稍许功夫,瓜子皮儿已摊开一大片,店小二顿足念道:“哎呦,我的宗大侠,咱寒叶谷好歹是北境大宗,眼下都打起来了,阁下不去劝解劝解?” 宗正卿笑道:“你这人也真有意思,明明是隔壁那小子先找你晦气,这等纨绔子弟,不教训下怎么行?他倒是什么底细,你且给我说来听听?” 店小二凑上近前,低声说道:“这个......小的确是不知,但隔壁公子日日出入隶王殿下府邸,可是一马平川,旁人不敢相拦,在下只怕这是帝京来的达官显贵,可不敢招惹。” 宗正卿听了,略略思忖,偏就此刻,隔壁传来一声暴响,竟是墨止已侧身跃出门外,额上微见汗水,而那绿袍少年却是抢身而出,一脸傲狠神色,哈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高手,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 墨止擦去额前汗珠,嘿嘿笑道:“你还算是废物中出彩的一个,来来来,我倒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绿袍少年双臂微微摆动,探上前来,只见他拳掌并济,缓急相续,必有名师教导,一时之间竟看不透来路,若是寻常身体无恙,自是运起内力硬抗硬打也是无碍,但此刻墨止却是不敢硬撼敌手,一个侧滚便又避开数丈,只不过身躯尚未宁定,耳后便又传来一阵风声,竟是绿袍少年拳掌又到眼前,这一番他攻势跟得紧密周正,大显功夫。 墨止便是如此连躲连避,幸得“斗转归尘”步法精妙玄奇,始终不离星位正朔,那少年左拳右掌,恍惚间拳掌再度交换驰援,却是始终与墨止擦身而过,而再观墨止,先头虽略显仓促狼狈,但越斗,脚下步法便越是灵活变幻,少年再打十几招后,墨止已是负手游身,只是擦着他袍袖左右闪转,反多了许多挥洒自如之意,只是绿袍少年连连发功运劲,风起楼宇之间,却阵阵落空,虽是少年身强,却也不由得气喘起来,心中切齿,口中大喝。 “你不要脸,似你这般躲闪,还打哪门子架来?” 墨止笑意融融,再避他三拳两掌,说道:“你打中了我,不就没这么多事了?” 孟雪晴见这雅间走廊虽甚是狭窄,可墨止如今步法迅捷,竟比之当初与剑北原左右挪移之时更添了几分熟练,暗想着连剑长老都不曾抓到他的轻功步法,眼前少年如何拿得住,当即心中一阵舒畅,只是微笑着望着墨止身法圆转,或进或退。 少年再打二十招,仍是一无所获,心中气沮不已,他自幼秉承名师教导,到了这般年岁,自问同龄辈分中的年轻人,当无几人可与自己匹敌,教导师傅亦曾言说,如今拳掌之道已有小成,若非江湖高手,旁人撑不过十招之数,可眼前这病恹恹的墨止,拳脚功夫如何倒不可知,偏就脚下古怪步法看得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任自己如何出拳回掌,尽皆是徒劳无用。 其实这绿袍少年所练的拳掌功夫,乃是江湖中极是厉害的招法,拳走沉稳,掌行轻灵,一经使练,拳若铜锤钢刀,掌似飞剑软索,自家拳掌皆是一心所控,更是交替变幻,只是这绿袍少年所修日短,未得游刃有余,故而拳掌交替之间,偶有间隙,若非如此,攻势连绵无尽,即便是斗转归尘这等玄奥步法,也难以尽避其锋芒。 而绿袍少年又哪有心思自忖短处?他本就是一副桀骜心思,料想着只需自家功夫一出,顷刻间便可将墨止制住,以显威风,却哪里料到招招式式皆如泥牛入海一般,自家气力渐竭,而墨止却是越斗越精,数次闪身胁下、背后,若是有心施手,只怕早已朝着少年几处大穴发力打去。 绿袍少年心里一急,双手又一变招,全然化作拳势,呼呼起风,直冲眼前,墨止屈身一闪,旋风般躲开,可墨止身躯未及避退,绿袍少年拳在半空陡然变作掌势,掌力轻盈好似飞梭一般,轻飘飘地便朝着墨止肩头打去,此一番双拳换双掌的功夫,原是他不曾体会,可眼前他情急智生,便舍了一轻一重转圜的妙用,反而十成沉重骤变十成轻盈,虽已变了这套功夫的初衷,但临阵之下却大有所用,墨止身子方定,身后双掌已到背后,眼看便要拍上,孟雪晴一声惊呼,实是大出意表,连宗正卿都陡然起身,只不过离得甚远,来不及近前相救。 墨止一时之间后身洞开,全不设防,绿袍少年呵呵一笑,双掌又再化拳,径直锤了上去,只不过他此刻掌再换拳,终究是自拖攻速,拳力稍一迟滞,墨止脚下又是一变,早前跃开去,少年心知失策,也紧跟而上,他吃一堑长一智,这般十成十的变幻不可再用,便又换做一拳一掌,交替袭来。 墨止陡卷身躯,狸奴一般前跃,在地上抄起一对筷子,五指齐动,两根竹筷在手中倒似毫不相关一般圆转犹如两片荷叶,待得少年单拳劈到,一著上点神门穴,一著被无名指凌空一弹,直打向肘间麻筋,顷刻间只听得两声响动,那少年左臂颓然下垂,墨止如今认穴之准,打穴之速,实是已非下山之时可比,此刻虽难以罡气催动,但只凭着两个竹著,便足以将这莽直之拳克制起来。 少年忽然只觉得左臂腕间及至肩头尽是一片酸麻,再发不出半分力道,好似一整条手臂都不再属于自己一般,当即一声痛哼,险些半跪倒下,可他却步履一沉,硬抗不倒,右臂再往前打去。 “翀儿!住手!” 少年本心思狂烈,但听得这声闷喝,却攻势顿止,四下里张望许久,竟不敢再多动作。 墨止望着他左右相顾的模样,显然对发声之人甚是敬畏,他心中起疑,暗暗想道:“这家伙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不知什么人竟还让他心存顾虑?” 只听得来人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上到顶层,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着一袭长衫劲装,显得简洁干练,腰间挂着一块白玉牌,瑞气暗生,必非凡品,再看其人,生就八尺有余的身量,浓眉大眼,阔面生威,头戴一副金玉冠,看着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但打眼观望,却是不怒自威,好似天生便带着几分威严压迫一般,此人双眼一瞪,说道:“翀儿,我曾教导你,北境平顺多年,寒叶谷居功甚伟,你平日里懒散些倒也便了,却不可与寒叶谷高足放肆!” 墨止瞧着眼前此人虽生得面相不凡,但话语间仍是带着一副导人劝诫的姿态,虽知他话里行间向着寒叶谷,却也并未有多少好感,反倒是宗正卿笑着走了上去,拱手说道:“原来是朔公子,方才是些许误会,不知情有,闹出矛盾,还请世子恕罪。” “朔公子?” 孟雪晴小碎步凑到墨止耳畔,低声说道:“这人叫做夏侯朔,是当今隶王殿下夏侯雍的世子,日后袭承王爵,多半便是此人。” 夏侯朔亦拱手还礼,笑道:“见笑了,这位是家中二弟,单名翀字,自幼便在帝京中,这几日才回还北境,性子养得傲慢了,还请诸位海涵。”夏侯朔话语淡然相叙,但眼眸仍是淡淡地朝墨止扫了一眼,随即走到夏侯翀面前,冷冷说道:“平日里教你多在家中习武修文,你却不听,今日还好不曾闯下大祸,若是伤了孟谷主高徒,莫说是爹爹责骂,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他话语方毕,便转过身朝墨止说道:“孟谷主得收高徒,年纪轻轻便有这等轻功身手,寒叶谷未来必定一片光明,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墨止自知并非寒叶谷门徒,孟元秋虽名动天下,可自己却实是连他一面都未曾见过,正待开口否认,宗正卿却抢先拦在身前,笑道:“什么徒不徒的,都是兄弟罢了,今日咱们两家也是并不知情,不如一盏酒过去,两个小辈就此罢手,世子以为如何?” 宗正卿忽然一番抢白,夏侯朔也是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北境千古稳固,全是寒叶谷与隶王府配合得当所致,如此通好之家,自是不可再有嫌隙,来来来,我为这少年斟酒。” 夏侯朔言谈欢笑,取过一个杯子便斟上美酒,一把递了过去,只不过他手速奇快,犹带风力,显然运着内劲,而他杯盏递得迅捷,可杯中酒水满盈欲滴,却不晃不撒,显然功夫更胜夏侯翀甚多,眼见杯盏递在眼前,墨止若是硬接,单是内力之差,便已极难抹平,介时受伤而退,自不必言,若是不接,夏侯朔手力顿止,则酒水洒到墨止满脸,皆极是难堪。 宗正卿哈哈一笑,说道:“墨止从不饮酒,我可替他带饮如何?” 一语未毕,探手横揽,在杯子另一侧微微照拂,一股森然寒意却是自然而生,将这杯盏劲力微微一遏,两人劲力一冲,杯中酒水微起涟漪,却仍是不洒,二人功力收放自如,墨止看在眼中不得不服。 夏侯朔道:“此事乃是我王府中人冲撞了墨止少侠,我身为世子自然要赔罪敬酒,正卿兄弟,可莫要阻拦呐。” 他话语这般说着,腕间再添力道,中指朝着酒杯底座提点,酒杯受力上扬,挣脱两人劲力护角之势,打着飞旋起在半空,酒花四溅晶莹剔透,酒香霎时间满盈头顶,宗正卿探手接过杯盏,掌力圆转,酒杯竟随着一股寒风微微打旋,在掌间跑马一般周转暇余,将那飞溅酒水一滴不落地重新接回杯中,随着最后一滴酒水落杯,轻轻一响,涟漪微起,仍是满盈一杯,不见丝毫缺损。 宗正卿仰头一饮而尽,道:“我们江湖人粗野惯了,见着美酒只怕走不动道,墨止的确不可饮酒,在下代饮了,日后两家携手护卫北境,当真是同心同德,全靠世子周旋,在下敬服。” 夏侯朔微微一笑,道:“宗大侠言重了,贵宗声望日隆,便是我隶王府,也需向贵宗讨教,再等数载,哪还需要我来周旋?” 宗正卿笑着将孟雪晴和墨止揽在身后,笑道:“世子过誉啦,今日天色晚了,我们还需赶着回府,不便多留,还请世子与翀公子不必相送。” 待得宗正卿等人离去,夏侯翀才气哼哼地走上近前,说道:“兄长为何放他们离去!寒叶谷的人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夏侯朔冷冷说道:“今日本就是你横行无忌惯了,惹出事端,要我如何追究?何况那宗正卿功夫本就当世一流,即便是我也输他一筹,更何况他背后还有寒叶谷几个老家伙撑腰,你且记着,若非有必胜把握,绝不可贸然造次,我们隶王府当初将你送入帝京作为质子,便是因当年爹爹一道奏疏说得有些疏漏,我们日后绝不可重蹈覆辙,可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游湖 “大哥,我还是不懂,他寒叶谷有何了不得的?我们隶王府奉太祖遗命坐镇北境,爹爹更是几十年披星戴月,总督北境诸军事调度,有何可惧他一个江湖门派?” 夏侯朔自顾自地将满地杯盏盘碟拾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淡淡说道:“你久居帝京城,北境诸事,于你而言并不了解,你所得听闻,不过是旁人风闻而已,其实北境这几十年来,得以平和安顺,北桓鞑子不敢来犯,转而西向,除了父王手上这二十万铁骑锐不可当之外,那寒叶谷的偌大名声也不可小觑。” 夏侯翀少年心性,又自负于家传勋爵功绩,正是态度傲然的时候,他将头颅一扬,说道:“任是什么江湖门派,又哪里比得上咱家二十万铁骑的威势?连西北萧家军那号称无往不利的‘云骑义从’,说破大天,也不过五六万人,寒叶谷莫非还比萧家军更加厉害?那孟元秋不就是单剑破了魔道魁首的那个人嘛,江湖武斗,有何可称道?” 夏侯朔笑道:“说你平日里傲狂,爹爹教导你低调谨言,你却还不听,爹爹志向你岂不知,我们做儿子的,自然追随跟从,既是大事未竟,这北境又是我们根基之所,那么这寒叶谷便是我们切切不可得罪的一股势力,孟元秋此人可单剑破万里黄沙,直达魔道本部,搅动天地日月,又全身而退,焉知他不可仗剑直入万军从中?此人剑术已是通神,寒叶谷门下人丁虽薄,却个个精悍,即便是方才与你争斗的那个少年,功夫奇诡我也观之不透,寒叶谷背后,除了诸般高手根基,还是这北境人心向背,日后爹爹施展宏图,若是寒叶谷可为羽翼,何愁北境百姓不箪食壶浆?” 夏侯翀听了,对眼前兄长心中更是无限敬仰,胸中豪气陡生,不禁说道:“大哥说得甚是,小弟还是浅显了,可若是寒叶谷中人,泥古不化,不肯为父王所用,又当如何?” 夏侯朔临窗远眺,垂雪楼高耸如丘,北窗正对着远处隐隐雪峰山谷,此刻天际微泛薄雾,山岳林木连做一片,那远处绵绵丘墟,岿然莫测,正是千里横亘北境的寒叶谷,他静默许久,缓缓说道:“风霜欺紧,雪压枝头,这世间,又有哪一株傲寒松柏,没一颗细枝呢?” 宗正卿回头望了望,只见孟雪晴仍是一脸不悦,手里抱着新买过来的一颗芋粉团子,气哼哼地生着闷气,他苦笑一声,说道:“小师妹也莫要气恼啦,这一次谁想到偏就遇上隶王府的两位公子,那个夏侯翀自小不在北境生活,我也不曾认识,没吃成芙蓉肉和杏子酪,倒也不必挂怀,找个时间,我们再出谷买上便好。” 孟雪晴白眼一番,气道:“那两个人!看着便不像个好人!我盼着这一顿可足足好几个月,偏就被他们打搅了兴致,要我说,墨大哥,你方才只管教训他就好。” 墨止苦笑着说道:“北境隶王,毕竟也是封疆戍边的王爷,他家世子公子也必定非比寻常,莫说是我当时未必打得过,即便是能赢他,我也不好因一语之失让寒叶谷与隶王府失和,若是惹出这等事端,我罪过可太大了。” 孟雪晴一边骑马,一边盯着怀里芋粉团子,满脸苦涩惋惜,定定地说道:“唉,反正他隶王府给爹爹送的什么珍宝器具也多了去了,爹爹一直都是原样归还,想必两家子关系也不过如此,只是可惜了我这一顿好吃的呐......” 宗正卿忽然抬手一指,说道:“师妹你看,前方便是冷红浦了,过了冷红浦便是寒叶谷口,咱们回家啦!” 自梅城而出,便是一片偌大平原,溪流似是引领一般静静蜿蜒向前,而沿着溪流两侧,土润草长,灵金色长草好似绒毛一般随风摇曳,举目所及尽是暖洋洋的金色,从来沿着溪流江河,水土丰茂,北境虽地处偏狭,但沿着河流所向,也少不得景致胜意,众人行过一处山坳,溪流陡然北折,山坳过后,墨止眼前霍然开朗,此前满眼金色,到了此处已是满天红遍,举目所及,处处流丹,正是寒叶谷前的冷红浦。 但见溪流行至此处,汇入一片湖泊之中,这一汪湖泊倒映着四下里红树丹叶,满山皆似浓烈的火焰一般,金草丹树相映成趣,美不胜收,四处更有野兔欢悦,长雁成阵,甚有生机。 墨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禁感慨叹道:“世间景致,竟还有这般浓烈。” 孟雪晴笑道:“冷红浦乃是寒叶谷前一处胜景,这般风华,在中原不易见到。” 墨止点了点头,中原大地虽是四季分明,秋冬亦所有之,但若论及这般秋色冬雪,浓艳无伦,却是逊色不知多少,宗正卿带着两人策马又浅谈过岸,笑道:“墨止头一次到了冷红浦,又正值深秋时节,正是景致最好的时节,师傅在岸边留了一支轻舟,小师妹不妨带着墨止四处看看。” 孟雪晴心中一喜,转而便望向墨止,墨止看她笑靥如花,一时之间倒似是比这红叶彤云更添娇美,心中泛起一阵怜爱,便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麻烦雪晴妹子啦。” 孟雪晴见他允诺,更是喜不自胜,连连说道:“不麻烦的。” 说着,宗正卿已拉来一条赤红色的浅月扁舟,微笑着说道:“这舟载不得多人,墨止你的这匹黄皮马性子又烈,我便在此看管,小师妹自幼便驾舟行于浦上,倒也无妨,你们尽兴游玩便好,玩得舒心了,咱们再入谷去。” 他话语方毕,只听得耳后一声嘶鸣,竟是那黄皮马又是扬足半跃,似是不满,宗正卿一正缰绳,凑到黄皮马耳畔,低语道:“你这小家伙,看人倒看得紧,让他们两个人独处片刻,对你又没坏处。” 黄皮马响鼻一打,头颅高扬,倒也不再表态。 墨止笑道:“我这位马兄脾气古怪,但屡次救我,宗大叔可别对它用强。” 说罢,墨止与孟雪晴便上了轻舟,缓缓绕湖漫游。 一船秋色,十里湖光。 孟雪晴人在景中,肤色娇嫩似玉,借着红叶丹色映衬,更显得白皙逾恒,长发微见散乱,几缕贴在面颊之上,倒更显几分慵懒可爱,墨止眼前风景似画,但天地之间便是何等景致再有眼前伊人这般精巧?他微微一笑,便伸出手,将孟雪晴面颊边几缕秀发轻轻捋到耳后。 然而手指方才触碰少女面颊,两人心中便各自好似被闪电打过一般,浑身一阵酥麻,而这般感触,连墨止也是头一遭,孟雪晴更是霎时间面色绯红好似朱玉一般,但身上酥软,心旌摇动,却是也不曾躲闪,任凭着眼前之人将秀发贴着面颊缓缓移至耳后,墨止的手略带凉意,但此刻却更是教她神魂一动,再望向墨止稍稍苍白的面庞,心中不由得浮想起暗云庄中,墨止身带重伤,挺身力战时的样子。 从来少女心中,无不爱重少年英豪,而与墨止相遇时,看着不过是个落拓乞丐一般的模样,但短短片刻相识,墨止便已数次将自己于危难中解救,及至到了此刻,心中对眼前之人,竟早已难舍难离,孟雪晴对男女之事也并不知晓,更不知心中爱慕,只是隐隐觉得,此刻游湖赏玩,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恩爱,只盼望着眼前这时光不要过去,便是借着风光秋色,终生相伴才好。 墨止看眼前少女面若春桃飞花,当真是世间独一份的美貌,明艳不可方物,心中如何不怜不爱?两人四目相接,不由得各自微微一笑,甜蜜之意,不需多言。 “墨大哥,你一定能治好伤,然后,你留下来陪我,或者,我随你一同周游江湖,可好么?” 孟雪晴朱唇微启,小声说道,她话语轻灵婉转,但随着心中羞怯,话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墨止想到身上伤病,心中却忽然一凉,苦涩说道:“雪晴妹子,你心中意思,我知道,但我这伤病,即便是半边阎罗黄震亨亲自看过,都不曾根治,并非我生来无情,只是我不愿临死结缘,反倒误了你。” 孟雪晴眼含柔情,心若柳絮,早已随着墨止而动,她轻声说道:“墨大哥是我心中英雄,英雄岂会薄命,寒叶谷得天地造化,珍贵药材数之不尽,必有一方可治你伤病,只是雪晴还有一事想问。” 墨止说道:“妹子请问便是。” 孟雪晴眉眼低垂,倒似是多了几分忐忑,她犹豫许久,才怯生生地说道:“那个持青剑的少女,到底与墨大哥你,是什么关系?” 她方才问完,不敢直视墨止,又连忙说道:“若你们二人真的相好相恋,我也不会从中横插进来,墨大哥你直说便好,我......我自可退去,不会教墨大哥为难的。” “小鸾吗......”墨止心中想起,便又再生出苦涩惋惜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谷 舟轻扬至湖水正中,四下里风飘叶落,举目四下,实是好似天下一秋,映衬着秋水如镜,倒映着孟雪晴满面愁容。 墨止轻轻倚在船头,仰望天际,缓缓说道:“那个丫头,确是我当初相恋之人。” 孟雪晴听了,只觉得浑身似堕冰窟,心中又如遭滚油淋漓,整个人僵在原地,霎时间心灰意冷,更不发一言。 墨止缓缓说道:“雪晴妹子,我对你如实相告,乃是不愿因我一人感情有所隐瞒而生出误会,不可耽误你、委屈你,那个姑娘名字叫做叶小鸾,当初在玄岳峰禁地相识,她的师傅,便是魔道十四凶星之一的荧惑。” 墨止望向眼前少女,却见她低眉含泪,仍是一语不发泪水只是静悄悄地落在衣衫之上,他心有不忍,但仍缓缓相叙:“荧惑此人,我虽不识,但她师徒两人感情甚好,她当初离开我独自下山,想必是收到了她师傅遇害的某种消息,那日重逢,听她所说,倒似是沐川叔害了她师傅荧惑,但沐川叔向来不杀无辜之人,此时或许未必那般简单,可此次重逢,她却变了。” 孟雪晴微微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墨止,轻声问道:“变在何处?” 墨止说道:“此前与她相识相知,她脾气虽带几分古怪,但为人善良,凡事不喜动武,可此次见面,她身手狠辣凌厉,出剑毫不容情,更不允我解释半句,这一则,非但是对沐川叔,便是与你交手时,也是剑剑朝着要命处刺去。” 孟雪晴略略回想,当初在客栈之外,叶小鸾手持青剑与自己交锋比斗,确然是剑剑锋锐,处处朝着夺人性命使劲,两人虽斗了不过十几招,但孟雪晴却是险象环生,数次将要挂彩,至今思忖起来,仍暗觉后怕,叶小鸾青剑之利,便是硬撼拂雪剑这等当世神锋,也不过稍落下乘,有数剑皆是奔着刺花孟雪晴脸庞而来,这等狠辣招数,的确是前所未见。 墨止紧闭双目,面露苦色,说道:“可我仍相信她本心未泯,我虽然不是什么每日颂念佛号的大和尚,但我却相信她是受了那黑衣畜生的挑唆,若得一日,可唤回她心中良善,我是在所不辞。” 孟雪晴听了,轻轻叹气,问道:“她若舍了狠辣之心,放下仇怨,墨大哥你是否还会与她同归?” 墨止苦笑一声,道:“讲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我如今命在旦夕,许多事,我已有心无力,便是因此,若我早早离去,便不可承你错爱,一个寿数难长的人,如何可动情爱人?这般感情,终究误人误己,妹子,您可清楚?” 孟雪晴摇了摇头,道:“墨大哥,我却不惧将来,你只管安心疗伤......” 她话语未完,墨止便摆了摆手,望向远处那片浑然深谷,笑道:“我当初遭逢劫难,举家被害,若不是我侥幸跑到珑山,只怕也早就罹难,如今行至此处,牵挂的都是各位友人前辈的心血,其实就我而言,我早已疲惫不堪,我思念我的爹爹和娘亲,我思念乌袖镇的故旧时光,生与死,对于寻常人而言,乃是天地之分,与我而言,却是鸿沟之畔,我已在死生之间来来回回了数个月,经历了诸般苦痛,谁又可知?若我真的在这般幻美之地长眠不起,反倒省事,干净利落。” 小舟轻飘飘地停靠岸边,黄皮马一声欢嘶,踏足上前,迎了上来,宗正卿见着两人神色低沉,倒也不多问,只是自顾自地收拾了行囊,朝着谷口引去。 冷红浦距离寒叶谷已不过半个时辰路程,行不许久,周遭景致便又渐趋疏落,红叶尽去,衰草连生,北风渐紧,寒石成山,一阵寒风吹过,天地间好似顿然失了所有颜色,只剩下灰暗的天幕和黑黢黢的山石,周遭好似刚刚经历大雪侵袭,枝头压着沉甸甸的雪和冰晶,一个偌大的山谷谷口便呈现眼前,谷口山壁之上,不知何人以利器镌刻着三个大字。 寒叶谷。 墨止近前观瞧,只见谷口山壁,细纹古旧,有若寒铁一般,其中冰晶含雪,似已沉积了千年万年之久,这般坚石,想来便是借着神锋之利,也绝难伤及分毫,而眼前这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却个个嵌入石体半寸有余,棱角分明,大成若拙,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孟雪晴走到身畔,轻轻说道:“这石刻,是我孟家先祖所刻,当年先祖开宗于此,见这深谷寒叶知秋,故而赐名,据说当年先祖剑法玄奥,这三个字,乃是纯以枯枝为笔刻画上的。” 墨止听罢,略略心惊,说道:“这石体如此坚固,我还道这字迹,乃是用寒叶谷饮冰拂雪双剑所成的。” 孟雪晴苦笑一声,道:“世人皆知我谷中有饮冰剑、拂雪剑两柄神锋,乃是一阴一阳所成,却少有人知,如今我谷中的饮冰剑却已失落了近百年光景。” 墨止长叹一声,心中暗道:“此乃是孟家家事,我不宜多问,想来这几个大字说是取枯枝所成,但人力终究有限,何等功力之人,方可以枯枝破坚石?想来是增添祖辈光耀的传说罢了。” 他心中这般所想,表面却并不显露,只是轻轻点头,便随着宗正卿步入谷间,到了寒叶谷地界,秋色便更是倾颓,转而北风渐起,呼啸远方,越是深入,雪迹便更是明显,松柏担雪,梢挂冰柳,处处皆好似到了三九天气一般,若非是在梅城早早换上了厚实的长袄,只怕还来不及见得孟家庄园,墨止便要先染上风寒了。 墨止行了莫约半个时辰,忽而听罢风声乍紧,半空中想起一声沉甸甸、病恹恹的声音。 “来者何人。” 墨止听得此人话语轻至不可闻,更兼无甚元气,但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等功夫却是不曾得见,眼前身随声至,一道灰色身影如鹤一般跃至眼前,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老者,身着一身轻飘飘的灰袍,一对耷拉眼,似睁似闭地望着自己,墨止左右动了动身子,只觉得那老者目光虽似有若无,却始终不离自己左右,看似空洞无神,但却暗中似是一柄尖刀一般,早将墨止里外捅了个遍。 墨止稍一拱手,尚未说话,只听得孟雪晴先是一声娇笑,高喊道:“冷叔叔!” 孟雪晴笑靥如花,跑上去拉着那老者袍袖,便要带到一旁,而那姓冷的老者见了她,也露出几分苦笑,对这少女毫无办法,口中低声道:“晴姑娘莫要笑闹,这小子刚才入谷,不给点下马威日后怕是欺负你。” 孟雪晴微微一笑,只管拉着他跑到一边,自顾自地言说着这一路所见所遇,宗正卿耸了耸肩,对墨止说道:“这位是冷残前辈,与你此前所见的剑北原前辈,皆是我谷中长老,这二人脾性不同,但皆是古道热肠的仗义豪侠,你日后与他们相熟,便知晓了。” 墨止笑道:“两位长老前辈一看就是好人。” 他二人言谈正欢,却忽然听得冷残那便一声惊呼,道:“什么!你被迷失了意识,与那小子一同关在一个暖阁之中?”话语之间,净是愕然惊叹,犹带着几分震怒,旋即沉声说道:“那庄子叫做什么?暗云庄?庄主叫什么名号?鱼向晚?好好好,老夫日后必定亲自南下和这条鱼好好说道说道。” 冷残抬眼瞥了墨止一眼,心思稍动,又低声问了什么,却是旁人听闻不到,然而孟雪晴却忽然脸色绯红,急道:“自然没有!墨大哥是正人君子,若非他尽力相救,我们几人只怕如今还被困锁在那深井地牢之中。” 冷残听罢,点了点头,“哼哼”地清了几声嗓子,旋即负手来到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说道:“你是沈沐川的徒弟,我本不该教你入谷,但你救了晴姑娘和正卿,算是平了当初沈沐川一剑之仇,老夫恩怨分明,也不为难你,你现下便下山去吧。” 宗正卿一听,连忙拱手道:“剑长老,不可,墨止少侠是接了师傅飞鸽传书相邀,来谷中治伤,他身上的伤势,极是古怪,只怕普天之下,除了咱们宗门,旁人也无他法,还望剑长老体恤。” 冷残眉眼一翻,淡淡道:“小子,把手腕子递给我......左手,你是不是蠢!” 墨止掀起袖子,如今体内伤势缠绵依旧,臂膀早就不复当初那般精壮干练,反而倒生出几分苍白纤瘦,冷残探指在他腕脉上轻触,忽而双眼一瞪,冷若冰霜,说道:“小子,你莫非是魔道弟子?” “这老小子不明所以,学艺不精,懂也不懂!” 众人听得一声洪钟一般的大喝声自林间炸响,这声音众人听得熟悉,正是先一步回谷的剑北原,但见这圆滚滚的身躯自松柏林间高跃而出,远远望去,倒似个肥胖浑圆的猴儿一般,他身躯虽胖,但轻功却是轻灵,倏忽之间便站到了墨止身前,大声叫道:“好小子,我还以为你都撑不到北境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冷残 眼前两位老者,虽看似年龄相仿,但体态言行却是大为不同,剑北原生得浑圆壮实,脸色红扑扑的甚是健旺,双眸之中神采奕奕,而那冷残却是身如枯柳,一身灰袍裹着干瘪的身躯,比之剑北原那矍铄神采,冷残反倒显得满面病态。 墨止见了剑北原也喜笑颜开,拱手道:“剑北原前辈,许久不见啦,这一路你自己玩得还算开心么?” 剑北原口中啧啧有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花生,随手便在墨止手中揣了一大把,笑道:“一路上也没什么意趣,我便又将那五行门的几个杂碎寻来,教他们驮着我跑了三五百里路,这却也没什么好玩,那五个人手脚笨拙得很,没有你轻功灵便。” 墨止与他相逢虽少,可墨止生就爱与人玩笑,正合剑北原那顽童心态,听他夸奖,倒也不拘年龄分隔,哈哈笑道:“回头得了空闲,你我再较一较这轻功高下。” 剑北原心思活络得很,自己提前回谷,终日不得玩伴,此刻听墨止如此说,不由得大为喜乐,一把抓住墨止手腕,叫道:“何必要等空闲,你我现下便在这茫茫雪山里比上一比!” 他修为数十年,体内内功早臻至化境,偏偏心思不稳,虽得高超修为,但日常行止之间,却做不到轻重缓急游刃有余,当下心思正悦,一把发力,竟未曾顾及此刻墨止身上并无半点内力留存,骤然之下,墨止被他一提,双足险些离地,腕上一阵酸痛,不由得痛呼一声。 “剑叔叔!” 孟雪晴见着墨止脸色霎时间化作苍白,立时抢身上前,一把将剑北原那粗粗厚厚的大手甩了开,说道:“墨大哥身上有伤,你又不是不知,可不能这般急躁。” 剑北原望了望孟雪晴那泛着粉红的面颊,也不由得搔了搔头顶,说道:“这我倒忘了,墨止是来治伤的……不过这可坏了。” 宗正卿问道:“什么坏了?” 冷残淡淡说道:“先回家吧,旁的事由,坐定了再说。” 孟雪晴低声对墨止说道:“我们寒叶谷两位长老,虽然对我都十分疼爱啦,但我却总有些害怕冷叔叔,他严厉起来脾气也可大了。”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是了,这位冷前辈好似对沐川叔也颇有意见。” 众人随着冷残缓步入谷,孟雪晴淡淡说道:“大师兄自幼启蒙时,便随着冷叔叔练剑,冷叔叔对大师兄倾注心血极重,大师兄自百脉会武过后养伤足足一整年,冷叔叔对沈大叔有些成见,倒也寻常,不过墨大哥你也无需担忧,有什么事,我自会去求我家爹爹的。” 墨止看她笑靥如花,美貌无双,也不禁笑道:“从来命由天定,雪晴妹子的好意,我是心领,但若是事事由你替我承担,也非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我自会去与孟谷主言说,若确实无法可医,也是天命使然。” 孟雪晴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却听得冷残话语冷飒飒地传了过来:“这话说得倒是实在,你若真躲在晴姑娘背后摇尾乞怜的,我倒瞧不上你。” 宗正卿连忙说道:“冷叔叔言重了,墨少侠以身犯险救了我们,必定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冷残哼了一声,道:“既非贪生怕死之人,沈沐川的弟子,厚着脸皮跑到我们谷中做什么?不还是觊觎着寒叶谷中的珍奇药物?可那小子,我先与你说明,你救了我寒叶谷弟子,我们还你情分原也正常,但你那伤势是人力难为,别报太大希望。” 行不多时,众人便来到了孟家庄门前,此地地处雪谷正中,无山崩之险,又有密林阻绝寒风,确是一处居住妙所。 墨止望着眼前庄园,却着实朴素,白墙黑瓦的院落,比之御玄宗那巍峨宫殿实是大相径庭,若不知此刻身处寒叶谷中,单说这便是天下第三大宗门,实是难以置信。 众人来到正堂,堂中装潢也极是简朴,但炉火烧得旺盛,仿似暖春一般,宗正卿待得众人落座,便开口询问道:“冷叔叔此前所说,墨止少侠身上之伤人力难为?” 冷残端坐左首首位,说道:“他体内内息自然全摧,内功不存分毫,而三才大穴处,却仍有三股玄功各自盘踞,如今虽侥幸不死,但他体内经络早已千疮百孔,我寒叶谷又不是幽冥判官殿,还能多给他寿元不成?” 剑北原一口将手中花生仁尽数吞在口中,大叫道:“冷老头儿就是小气,咱们山中,千年的山参有的是,哪个不是补气养身的好东西?你进山取些出来不就好了?” 冷残喝道:“就你机灵?这小子经络之间好似日日攻伐的战乱之地,一片废土,难就难在没法子将纠缠交错的三股内力并行有序,他的伤势可不是内息不足,而是内息太足太乱,此刻一根千年山参进肚,岂非火上浇油?” 宗正卿说道:“既然如此,若可将墨止体内经络间交错的三股内力梳理有序,他便可得救了?” 冷残说道:“你讲的轻巧,他体内三股内力早已千丝万缕,除非有一法可重塑经络,否则即便是将三大宗门的掌门人齐刷刷地找来,也无法可用。” 孟雪晴听到此处,忽然说道:“我听说流芳崖上,有一处……” “晴姑娘!” 冷残双眼一瞪,他平日里看着病恹恹的模样,但陡然拧眉立目,却是精光大放,威严赫赫。 墨止轻轻拍了拍孟雪晴纤瘦的肩头,略略摆手。 冷残叹了一口气,说道:“晴姑娘,不是我这个老家伙不明事理,而是……即便是这小子救了你,但流芳崖是何地,你比我更加清楚,分量自是不必多言,单说是流芳崖前面那条‘刃风道’,凭这小子目前的身体,也穿行不过。” 孟雪晴如今双眸间渐渐盈出泪水,轻轻咬住嘴唇,并不说话。 宗正卿长叹一声,问道:“师尊现下在何处?还在谷中吗?” 剑北原此刻才将花生尽数咽下,说道:“在谷中,只不过也不知道跑到雪山里的哪一出溜达去了,你家师傅你也知道,只要别出雪山,去哪都好。” 冷残看着孟雪晴眼含泪水,几欲滴下,心中也不免渐生怜惜,说道:“罢了罢了,晴姑娘你也不要这个样子,既然是元秋写信叫这小子过来,兴许他也有对策,我们在此枯坐议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日天色已晚,先让这小子在客房住下,待元秋回来,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孟雪晴听了,这才喜笑颜开,甜甜地点了点头,旋即拉起墨止的手,便朝外跑去。 “且慢。” 冷残在身后说道:“客房便在西首,早已收拾干净,正卿带着这小子过去,晴姑娘出谷数月,随着剑老头,必定荒疏了剑法,你且先将孟家剑法演练给我看,若有退步,今日还需加练。” 孟雪晴嘟着嘴,朝着冷残吐了一下舌头,一脸扫兴地说道:“墨大哥,我得去演练剑法了,本想着带你在谷中转转风景,可如今却不能了。” 宗正卿这时走到近前,一脸幸灾乐祸地说道:“你快去吧。别让冷叔叔等急了,只怕你今天挥砍劈刺,少不了五千下喽。” “正卿,你安顿好了那个小子,也来找我,今日若还胜不得我,你也加练!” 孟雪晴哈哈一笑,眼眸灵动,虽不言语,但眸光闪动之间,幸灾乐祸的样子却是更甚。 宗正卿长叹一声,朝西首指去,说道:“随我来吧。” 墨止瞧着宗正卿那一脸苦闷,也不由得好奇,说道:“宗大叔你已是百脉会武的剑宗第二名,莫非还要时常与门派长老演练剑法不成?” 宗正卿苦笑道:“门派规矩,便是何等身手,也要时常与两位长老过招演武,我至今与冷长老对决,十次也讨不到两三次平手。” “啊,”墨止想到御玄宗之中人丁兴旺,莫说是宗门长老亲自考量,连传功之法都是由师兄们代劳,不同派别,相差竟也十分悬殊,“若是败了,又当如何?” 宗正卿说道:“冷长老曾言说,但凡剑上落败,必是基础不牢,剑法演练有误,或是演武落败,都要在挥砍劈刺等基础动作上,演练个上千次。” “上千次!” 墨止自忖着,自己入了御玄宗之后,虽也算得上勤加修习,但何曾在剑招基础之上这般打磨? 回想当下,御玄宗主张持身养气,剑法虽也细分多门,疾缓各异,但究其本源,剑招变换万千,仍是仗着内功渗透剑身,而成浑然之势,与寒叶谷淬炼剑招的路子渐成了两极之势。 宗正卿将墨止安顿好,便道:“你且安心住下,师傅平日里喜欢游历雪山深谷,但他既然发了书信邀请你入谷,便必定会见你,究竟如何疗伤诊治,师傅心中必有计较。” 墨止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安心等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试手 窗外忽然吹过的寒风,让墨止恍惚间有一种异样的错愕感。 十几日前,身处中原广袤大地,还是一片秋色,转眼之间,这极北深谷之内,竟已是恍若三九,他凝望着窗外雪止天晴,心情也稍稍见好。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辗转多地,他还兴许心下栗栗,而如今的他,却早已习惯了转战四方的日子,反倒是那些宁静的时分,成了不常有的态势,不知不觉间,生活就是这般便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不知道如今玄岳峰上,该当是何种风光......” 他透过窗户,远眺目之所及,一道若隐若现的山峰在一片雾蒙蒙的雪光之中拔地而起,带着一种不可知又不可名状的神秘感和恐惧感,巍峨又遥远地与自己遥遥相对,他不曾见过御玄宗的冬日景色,在他的记忆中,玄岳峰的一切似乎都隐没在一片夏日苍翠的绿雾之中,稀稀落落的几间屋舍,说是御玄宗五大主峰之一,竟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想必师兄们该要静候雍师傅晚间点评了吧。” 墨止身子有些疲倦,便躺回榻上,闭目遐思,“方泊远师兄嘛,站在最前,念叨着大家站好队伍,这个时候杜泊浮师兄肯定又要吐着舌头打趣他啦。” “雍师傅呢......”墨止想到雍少余那张威势凛然的面庞,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嘛,该当是冷着脸,端坐起来,挨个儿说着‘你们这几个真是我玄岳峰最差的一届弟子了’,他每次都这么说。” 墨止脑海中琢磨着这般场景,想得有趣,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方才发笑,心中便又生出几分苦涩,想道:“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再想到,我曾来过,或许他们以为我早就死在卢龙关了吧,又会不会因我离去而有些感伤呢?罢了,死都要死了,还惹旁人惦念做什么,徒增世间烦恼。” 墨止一边闭着眼睛,一边数着手指头暗暗念叨着:“如果不死呢?我如果没有死,我可得去见见这些我一直想念着的人们,沐川叔,青岩叔,那自然是要去见的,雍师傅,辜掌教,还有嘛......徐浣尘那个冷脸子,西北的话......小黄连和黄震亨先生,还有......” “还有你的叶小鸾姑娘吧!” 忽然听得一声话语轻柔悠扬,略带嗔意,墨止猛地睁眼,却见孟雪晴正背着双手,静静地望着自己:“你惦念的人还真多啊,数了一大通,倒没我的份!” 墨止略感尴尬,忙赔笑着,一骨碌坐了起来,说道:“雪晴妹子这不是就在身边吗,哪里还用得着我翻山越岭跑去见呢?” “算你会说,”孟雪晴微微一笑,她生来美貌,一颦一笑之间,皆明艳绝伦,单是着笑中含嗔的样子,便已是清丽万端,“冷叔叔说啦,教你待会给他演练一遍剑法。” 墨止听罢一愣,说道:“我也要练啊。” 孟雪晴笑道:“你以为你躲得过去了?练得不满意,可还要受罚呢!” 墨止苦笑着骚了骚额头,心中暗想:“这算哪门子规矩......我高低也算个客人吧......” 他忽然上下打量了一番孟雪晴,问道:“雪晴妹子,方才冷前辈不是让你前去演练剑法了吗,你现下倒不曾受罚?” 孟雪晴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我剑法一向练习得勤勉,冷叔叔怎么查得出我的疏漏。” 墨止看她笑意盈盈,想来必是冷残与剑北原皆疼爱她,便也不曾对她太过苛责,他正想到此处,却听得不远处,宗正卿呼哧呼哧挥剑劈砍的声音传了过来,孟雪晴笑道:“你看看,偏就我大师兄这疏懒之人,冷叔叔才会真的罚他呢。” 墨止笑了笑,似是又想到什么,旋即问道:“雪晴妹子,这本不该我多问,但你们此前所说的刃风道和流芳崖都是什么地界?孟谷主莫非如今就在这两处其中一处不成?” 孟雪晴听他一问,面色微微带出几分憔悴哀怨,话语都消沉了几分,淡淡说道:“流芳崖是我寒叶谷禁地,我不曾去过,我只听说,流芳崖地处温和,是谷中唯一一处积聚地脉热气的所在,与这旷谷严冬大为不同呢,若是你的身体能在流芳崖中将养,当是极好的。”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眼前满谷皆是寒风,若有有一处可得地脉热力汇聚,必定不凡,只怕珍奇药物多不胜数,当做禁地,原也应当。” 孟雪晴却摇头说道:“流芳崖被当做禁地,倒不是因为什么珍奇药材之故,而是那里地处深谷,这寒叶谷,越是深入,风力越急,到了流芳崖附近,风力如刀,疾吹彻骨,非得是当世高手不可挡之,而风力疾劲最甚处,单单凭借着狂风,竟划开一道数百丈的大道,那便是刃风道了,流芳崖在刃风道之后,自然也就成了禁地,之所以要禁,便是要绝了旁人贸然近前,怕是有人因此伤了性命。” 墨止又望了望远处雪山,忽然觉得眼前那好似一道旋涡般联接天地的山峰,竟又多了几分难测天威,口中不由得缓缓说道:“单凭风力竟可开辟一条道路......这当是何等巨力。” 孟雪晴说道:“正是了,刃风道如今只有爹爹一人可涉身穿行而不伤分毫,若是功夫差些的,待到隆冬风季到来,暴露在刃风之下,恐怕是要浑身筋断骨折了。” 墨止说道:“既然如此,孟谷主如今可凭人体,穿行天威之下,这番功夫,只怕是当世也找不出几人可比了。” 孟雪晴笑着把墨止从榻上拉了起来,道:“墨大哥,你也休息好了,去找冷叔叔演练剑法吧,此前在暗云庄中,我意识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你拼死相救,却没有太看清你的功夫。” 墨止苦笑道:“我今日到了贵宗门,才得知你们对于剑招基础,打磨得这般严谨,我此刻出手,可是要教你们笑掉大牙啦。” “哎呀!”孟雪晴一把将墨止拽出屋子,“这有什么的,剑叔叔说啦,你在暗云庄中打败的几个人,可都是当世一流,你连那个西域的番僧都不怕,还能怕我家冷叔叔?” 墨止一边无奈地随她出了屋子,一边自顾自地说道:“我还真是更怕冷前辈多些......” 孟雪晴却是不管,将墨止拉着便到了庭院正中,此刻宗正卿自然还在苦哈哈地挥剑,见着墨止来了,也是略带苦笑,好似在说:“你也被抓出来啦。”墨止报以苦笑。 “冷叔叔,墨大哥如今用不出内功,你可不能用内力试他!” 只见冷残轻飘飘地望着墨止,口中说道:“即便是他内功充足,我也不会仗着内力之便试他,我只是想看看,沈沐川和御玄宗门下,如今倒是几分能耐。” 墨止苦笑着拱手,说道:“晚辈哪里敢与前辈交手,何况门派之别,寒叶谷的功夫若是被晚辈看到,只怕不好。” 冷残哼道:“如今中原武林,门派之别竟还是如此森严?罢了罢了,我既然要试你功夫,就不怕你看了招式,你若能一见即记,便将我寒叶谷剑法精微学得通透,那是你的能耐。” 说罢,他信手一抛,一柄长剑便被他掷了出来,那长剑飞得迅疾,急如星火,待得劈到眼前,却忽而放缓,似是主动送到墨止手中一般,劲力温和,不疾不徐,当真是功夫忽发即收,全然由心而定,便说是这般控制力,已是超过剑北原许多。 墨止持剑在手,而冷残却是端然高座,手中仍取一盏热茶,自顾自地饮着,只是朝着墨止招了招手,却并无丝毫准备之意。 墨止见他态度这般随意,心中也不禁略略带气,心道:“你就算是当世绝顶高手,若说要一边喝茶,一边挡我剑招,怕也不易,这般态度,当真是看轻了我!” 他想到此处,倒也好奇,寒叶谷贵为天下三大宗门之列,盛名满誉天下,大弟子宗正卿已是剑宗高手,门中长老又当是何等功力?他垫步前突,信手运剑,一招“天罗群星”使出,霎时间星星点点,银光缭乱,举目所及,剑影翻飞,墨止如今运剑已是大有进境,虽不得内功辅佐,但单说这一招天罗群星的繁复灵动,已得了沈沐川三成真传,这一式用出,孟雪晴也不由得眼前一亮,鼓掌叫好。 “好啊,墨大哥这一招剑法使练得更为熟练了!” 冷残却是一脸鄙夷,哼道:“晴姑娘也太大惊小怪,这华而不实的招法,也就是沈沐川那小子琢磨琢磨罢了!” 说罢,只见他剑指前探,竟是已双指深入眼前缭乱剑光之中,墨止一见他要以肉身探剑,连忙极力收势,然而腕上方才发力,却听得冷残喝道:“既已出招,须知留力不留手,全力运剑!我手断了是我活该!” 墨止听他怒喝,心中也起了气恼,思忖着你既然不在乎手指,我又何必替你着想?立时牙关紧要,反而更添了几分力道,削斩力劈,再不留情,剑网随着他劲力加持,也更密了几分,诸般攻势一往无前,尽皆压在冷残剑指之前。 “你这剑招,看着华丽,但衔接生硬,徒有其表。” 冷残话语,缓缓传入耳中,墨止这才得见,原来自家剑势纷繁错综,而冷残却只是以指力弹拨剑身,铮铮作响,任墨止剑招变幻,刃转锋芒,冷残却始终将手指置于剑身之上,此刻他双眸一闪,喝道:“莫非就这些能耐?” 声随力而至,冷残剑指上抚,紧贴着剑脊,倒划上来,墨止横手立剑,剑刃侧转,便要将冷残手指弹开,岂料冷残似是早有所料一般,剑指随着剑身翻转,一同而动,反而更快了些许,转瞬之间,便已朝着墨止喉头点去。 第一百五十章 坠霜 墨止自问习武以来,所遇之人虽有高手,但自己往往临阵出奇,总也不至落到无可回还之境地,但此刻剑身上,隐隐透露森然寒气,淡起白霜,借着剑柄传递,渗入血脉之中,霎时间浑身一阵打颤,冷残剑指瞬息之间已朝着喉头点了去,墨止哪里还得闲暇计较他说了什么,此番已是全然听凭身躯反应,仰头倒卧,便将那一招剑指避去。 只是避则避矣,下颌处仍是自觉一道锐利寒芒划过,引起一阵痛楚,墨止倒跃开去,尚未站定,冷残一张枯槁面庞陡然已贴面而至,墨止看他眉目苍老,眼含余威,虽仍是半睁半闭的样貌,却绽放两道豪光,墨止心中一寒,不敢相对而视,双足一个发力,便又要跃去,心中暗道:“只需与这老头拉开距离,凭着斗转归尘的功夫,纵然不胜,也决败不了!” 他心中思索,双足踏地,只是身子尚未离地,肩头却陡然间如同山岳威压、洪水倒灌一般,沉沉坠了下来,只见冷残脸如寒铁,单手负后,另一只手轻按肩头,脸色如常不变,但墨止已是如担万钧之重,莫说是再动身法,连站直身躯,却也不能。 “沈沐川的轻功,当年也算得上一绝了,怎的传给你连老夫这一掌也逃不过?” 冷残笑意淡然,掌上力道却是一刻强似一刻,墨止体内哪里有半分内力可堪相抗,当即面色化作白纸,满头生出汗滴,双腿亦是在威压之下渐屈低垂。 “如何,这一招‘坠霜功’,是老夫三十年苦修,你一眼可看得去?”冷残掌力不断摧加,墨止肩头只觉得力灌透骨,冰冷难着,额上汗水亦几乎化作冰晶,只听得冷残淡淡说道,“你若是担不得这千钧力道,跪下便是,当年沈沐川胜了我寒叶谷的功夫,你今日便替他跪下喊上一句‘沈沐川三分三的功夫是狗屁不如’,老夫这就撤力撒手。” 坠霜功本是寒叶谷极其精微奥妙的一门功夫,厉害之处全在内劲,需以浑身寒气内功尽皆凝聚一掌,所成威压力透四方,便似霜雪坠下,虽似无形,却无所不至,积少成多,聚于一点,骤然间便有雪崩之沉重。 “冷叔叔!”孟雪晴看得着急,此刻又听冷残忽然轻慢之语,便是她再好的脾气,也不禁惊声出口,“你岂可这般......” 宗正卿见着冷残掌间不断透发白色霜气,心知已运上了极其高明的内功,冷残修为之高,比之剑北原那顽童般游戏人间的性子,更为专注,几十年下来,积跬步成千里,纵观整个寒叶谷,除却师傅孟元秋,便是眼前这位冷长老功力最是可怖,若是此刻冷残斗得心怀旧恨,一掌便将墨止肩头捏碎,单是想想便已自觉后怕,连忙也说道:“冷叔叔手下留情,墨少侠毕竟救了我们几人。” “救了你们?”冷残长须飘然,白眉若飞,此刻双眼微微睁开,露出一对浑浊的眸子,微微显出怒意,“当年沈沐川一剑伤你心脉,一场会武,你修为倒退数年,这般恩怨,你以为是一个稚子相救一场,便可弥合的?小子,你喊是不喊,沈沐川的功夫,究竟是不是狗屁不如!” 墨止肩头力道已是盈满难承,只觉得冷残掌间功力滔滔不绝、滚滚不尽,似是看不到源头的江水一般,时而汹涌,时而长流,在自身经络之间冲撞游走,他缓缓抬头,此刻他紧咬嘴唇,已是将嘴唇咬破,渗出点点鲜血,莫说是张口呼喊,此刻就算是开口呼气,都需小心万千,只怕一个气息有异,功力骤然长驱直入,介时只怕顿时便化作一摊碎骨皮囊。 “怎样小子,”冷残仍是单手摁在肩头,话语冷冰冰地传入耳中,“只需喊上一句,这周身寒彻之痛,顷刻便解。” 墨止痛得浑身发抖,但他向来脾性倔强要强得紧,若是形势所迫,未尝不会选择委曲求全,但此刻冷残这般威逼,他便偏偏不愿苟全,心中暗暗说道,反正死便死了,有何可惧? 当下一口气憋在胸口,身躯竟再度站地直了起来,此刻他浑身既发不出内功,纯然以肉身力道,硬撼寒叶谷内功奥秘,只听得浑身骨骼咯咯作响,似是要根根碎裂一般,连冷残见了,都不由得微微侧目:“好小子,晴姑娘说你脾气硬朗,果然有几分意思,但你也莫要小瞧了老夫,方才那坠霜功上,我只用了两成功力罢了。” “冷叔叔,你我说好,不可以内力相试,你......”孟雪晴急得花容失色,正要大步上前,却忽然被剑北原一把摁住,她侧目凝望,只见剑北原那圆滚滚的面庞此刻却也未露出丝毫笑意,只是定定地望着场中两人,沉沉地摇了摇头。 “跪下!” 冷残一声暴喝,掌上力道旋即再加了几分,墨止脸色一白,口中喷出鲜血,此刻体内寒意如潮,鲜血出口便化作斑驳血色冰凌,身躯再也支持不住,便朝下跪去,可他双膝将着地之时,猛地紧咬牙关,这一下力道发得猛了,连舌尖都被咬得鲜血淋漓,同时铁马一扎,旋即又将身躯稳住。 冷残见他如此,这才露出几分笑容,说道:“你身无内力,竟能抗衡我这坠霜功到此刻,也难为了你,罢了,你快些喊出‘沈沐川的功夫猪狗不如’,老夫这就替你疗伤如何。” 墨止浑身已是如抖筛糠一般,但仍旧扬起头颅,双眼死死地望着冷残,口中合着鲜血,一字一顿地说道:“沈沐川的功夫,天下无敌!” 他话语说完,已是拼着浑身力气,出语开口之际,体内气息便已逸散大部,旋即一股寒流刺入体内,墨止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几欲昏死过去,可骤然间,肩上压力忽然全部消散,转而便是体内一阵舒畅受用,经络之间似是重新打通一般,舒适无比。 “老东西,做好事还非得装作一副恶人相!” 剑北原嘿嘿一笑,便甩着手朝正堂中走了去。 孟雪晴已是顾不得许多,几步跑了上去,将墨止扶住,而方一接手,只觉得墨止浑身好似火灼一般滚烫,脸色已是全部化作枣红,脖颈间仍散发屡屡蒸汽,仿佛刚才之争,并非受了寒力重击,反而是置身烈焰走了一遭。 “墨大哥,你感觉如何......” 墨止淡淡一笑,站起身子,朝着冷残正正行了一礼,道:“前辈大德,晚辈铭感五内,方才言辞不雅,还望前辈海涵。” 冷残负手背向,话语之间仍不带丝毫感情:“谢我做什么,我方才这手坠霜功本就是要你死中求生的功夫,若是换个软骨头,哪里扛得住这般威压,你能挺过我这一掌,倒也能再撑上个把月份。” 宗正卿擦去额前汗水,笑道:“原来冷叔叔是以坠霜功的威压之力,将墨止经络间留存淤气淤血化去,既是如此,冷叔叔早说便好,方才你瞪着眼睛,活脱脱地便是要将墨止置于死地的样子。” 冷残回过身,怒道:“老夫自然气恼瞪眼,你跟着我时间最久,怎的连我施展坠霜功的意图都看不真切?我看你真是欠缺管教了,今日你再添八百下挥剑!” 墨止此刻虽浑身舒畅,但已是筋疲力尽,连话语都说不出半分,整个人几乎倒在孟雪晴臂弯之中,冷残看了直是皱眉,说道:“晴姑娘,你教他自己走回房去,你们孤男寡女成什么样子,你好歹也是个大姑娘家,这般搂着个大小伙子......” 他话语一出,孟雪晴与墨止各自脸色绯红,连忙各自分开,孟雪晴起身说道:“什么搂着......我是扶着墨大哥......冷叔叔你说得真......不害臊!” 说着,孟雪晴早已转身跑回了自家闺房之中,只留下冷残一脸错愕:“她还说老夫不害臊,也不知谁不害臊,真的是......年轻人我是真的不懂,不懂。” 他口中慢慢说着,袍袖一挥,衣衫轻飘飘地在墨止身上一拂,墨止竟被一股莫名力道带得站了起来,再抬眼时,冷残竟已溜溜达达地出了十几丈之远,宗正卿笑道:“冷叔叔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方才有意试你,也是要将你求生抗死之心激发出来,坠霜功虽是内家功夫,但已内劲之力,疏通经络气脉,也是一大妙用,这门功夫如此用法,连我也是头一次见,你可真是命好。” 墨止疲惫地笑了,说道:“我这人,也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歹了,说我好命吧,偏偏总也在垂死边缘,说我命歹吧,这么多前辈出手相救,我不努力地活下去却也不行啦。” 宗正卿哈哈笑道:“你便在此踏实住着,过几日嘛,深谷中风季便到,介时刃风呼啸,师傅想必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再让他老人家为你看看伤势,世间又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二人寒暄片刻,便也各自回了房间,晚间用膳笑谈,细说经历,自不必提。 寒叶谷外,一骑人马顿止,马踏西风,呼啸嘶鸣,为首一人,面色清雅,正是隶王府世子夏侯朔,随后跟着的,便是其弟夏侯翀,二人只带了几名随从,遥遥望着冷红浦上,秋水澹澹,夏侯朔沉声说道:“爹爹要大展宏图,非得取北境民心,而北境如今得民心最厚者,便是寒叶谷孟家,你若真的对他家丫头有心,倒也合了爹爹心愿,只是若我去提亲,你便也涉身事内,介时无论成败,你也不能免责。” 夏侯翀昂首相视,笑道:“那姑娘性子有趣,我喜欢,爹爹无论要做什么,我只有尊奉,我们家驻守这冰天雪地百年之久,莫非还要再死守百年?中原广袤,也当有我们隶王府称雄之时。” 夏侯朔笑道:“你有此心,我便踏实了,既然如此,我们近几日便入谷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提亲 翌日天朗,空谷朔风虽仍疾劲,却扯开了数日盘桓不散的铅云,终于得见了几缕日光,趁着清晨时分,窸窸窣窣地洒进房间之中,窗外的寒叶谷,是连绵不禁的红松和拔地而起的雪杉,构成一片白色与苍翠交织在一起的植被层,笔直地铺向远处高耸的雪峰。 墨止一早便随着孟雪晴在谷中游玩,自昨日冷残运功将他经络疏通过后,伤势虽不得痊愈,但总归平日里体内痛楚缓解许多,这一日精神大好,两人步子走得极缓,言笑晏晏,寒叶谷虽广袤深远,但毕竟越如谷中,越是惊险,凭着两人功夫,自是不敢凭身探谷,也只得在庄园附近寻些景致观赏,好在寒叶谷自古以来独居极北寒天之境,本就少有人至,故而单单是谷口一带,便也不少见许多风貌美景。 孟雪晴俨然一笑,领着墨止来到一处七层高台,却见这高台建造风格甚是古朴,黑黢黢的砖石一看便知是在谷中所产,台顶立着一口偌大金钟,那金钟周身被人擦得锃亮,但仍旧可见长久无人敲打,也生出斑驳锈迹。 孟雪晴指了指这高台,笑道:“这个台子,名字叫做‘八面凌风台’,是我家先祖所建,为的便是一旦谷中遇险,可击钟示警,召集谷内弟子御敌,当年成台之时,还不是这番简陋模样,只是寒叶谷多年并无外敌入侵,也多年不曾敲打,如今看来,这台子倒显得有些突兀啦。” 墨止笑道:“孟家先祖当年开宗立派,必定是万中无一的人杰,本领高强,却仍居安思危,这可不是突兀之物,可是先人前辈,替后辈着想的苦心呐。” 孟雪晴若有所思,说道:“这倒也是的,只可惜当初先祖一辈,寒叶谷中弟子多少还有百余名,但时过境迁,后来谷中收徒愈发谨慎,到了爹爹这一辈,收的更少了,即便遇到外敌,只怕也不需要鸣钟啦,大家抬眼便看到了。” 墨止略感讶意,说道:“当年寒叶谷人丁却也不少,怎的后来一辈少于一辈了?” 孟雪晴轻轻地抚摸着一块块风霜砖瓦,说道:“这我却也不尽知晓了,我只知道,到了曾祖一辈时,弟子还有十几人,但后来谷中一个弟子生出枭猄之心,竟为了我孟家剑法的剑谱,要行刺曾祖,幸得曾祖觉察,才不致受难,后来爹爹说起此事,便说着寒叶谷不曾受外敌侵扰,反倒因内乱生出纠葛,故而到了爹爹这一辈,收徒异常严谨,至今也只受了大师兄一人而已。” 墨止点了点头,还未说话,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悠扬话音。 “愿斯台之永固,乐终古而未央。好一座凌风台,好一个寒叶谷。” 两人回身望去,却见身后来人一袭锦缎绿袍,生得倨傲风雅,满面笑意,正是前些时日在梅城之中所见的夏侯翀,此刻他手持折扇,腰挂玉坠,更是一副贵气姿容,一对眼眸正在孟雪晴身上来回打量着,径直走上前,拱手便道:“在下夏侯翀,前些日子冲撞了姑娘,今日特来赔罪。” 孟雪晴一见他,便想起前些日子他那一番傲气非凡的模样,倒退几步,理也不理。 墨止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挡在身前,随口说道:“你冲撞的是我,要赔罪也先给我赔上一赔。” 夏侯翀看见墨止便心觉别扭,可他此来毕竟还有他求,也不好与墨止纠葛,可他向来脾性高傲得紧,莫说是回到北境,即便是当年他在帝京之中,也不曾高看了谁,更莫要说眼前一个白衣少年,当下哼了一声,说道:“我今日前来,是与孟姑娘相谈事情,你这小厮横在这里,莫不是自寻没趣。” 孟雪晴这时忽然说道:“墨大哥是我谷中贵客,也是我的朋友,你在这里忽然搭话,才是自寻没趣!” 夏侯翀哪里被人这般冲撞过,若是旁人,他早就勃然而怒,但此刻看着孟雪晴嗔怒似桃李,面红如朱玉,心中不由得一阵神魂荡漾,只觉得越看越是神魂颠倒,几日来无一刻不思念当初一面之缘,此刻心中如何恼怒,都化作了一腔爱慕,眼中不禁带着笑意,便是孟雪晴此刻破口大骂,在他听来都有如月章星句一般。 墨止看他眼含春意,心中立时明白了过来,一把将孟雪晴拉住,转身便走。 夏侯翀倒也不追赶,只是缓缓说道:“孟姑娘,我们稍后再见。” 待得两人走远,一道身影自密林中缓步走出,此人身量高大伟岸,沉声说道:“这两人如此轻慢公子,待会可需我替公子出气?” 夏侯翀敛起笑意,此刻眼眸之中一片寒芒:“孟姑娘自是不可伤到的,但我们初来此地,不震慑一下他们可是不行,另外,我不喜欢那个姓墨的小子,此人可下手重些。” “在下遵命。” 孟雪晴一边朝庄园走去,一边问道:“墨大哥,他为何突然来到谷中,莫非寻我们麻烦?” 墨止狡黠一笑,道:“你看不出来?这家伙十有八九是来提亲的,你看他刚才那个小眼神,恨不得这就把你带回家去才好。” 孟雪晴“啊”了一声,秀眉紧蹙,气道:“他想得倒美,要我嫁给那样一个纨绔子弟,我可不愿。” 墨止低头沉思半晌,说道:“他们是隶王府的公子,来寒叶谷提亲,只怕并不单纯是爱慕你本身。” 两人快步回了庄子,只见庄中家丁丫鬟尽皆忙碌起来,门口拴着几匹高头大马,皆是北境良驹,孟雪晴说道:“这几匹马都不是我谷中所养,莫非已有人先到了我家?” “晴姑娘和墨公子回来啦!” 府中管家孟福此刻紧赶慢赶地跑了过来,笑道:“二位可算回来了,今日有隶王府的世子公子前来府中做客,正等着见二位呐,快快到正厅落座吧。” 两人对望一眼,孟雪晴怒道:“我不愿与那两人见面,我不去!” 孟福尴尬地说道:“晴姑娘,这只怕不好,冷残长老说了,一旦你二人回来,还是要去正堂坐坐,他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话。” 墨止听了,也轻轻拍了拍孟雪晴肩膀,道:“这话倒是没错,提亲之事,终归还是要你自己乐意,不可用强,但寒叶谷既是北境名门,便不可与当地藩王结下梁子,他们有心来此,也算是带着诚意。” “对喽,墨公子这话说得通透,两位快快随我来。” 孟雪晴本执拗着身子,但却也抵不住墨止相劝,虽跟着到了正堂,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而此刻正堂之中,夏侯朔早已落座,身旁的夏侯翀也不知如何,竟先于两人到了堂中,在他二人身后,立着两名随从,只是那两人各自生得高大,身量如同刀砍斧剁一般整齐,左首那人满面虬髯,右首那人面若紫铜,单是看着面相便可知均非易于之人。 “如今谷主正在山中,不知何时回还,山中凶险,我们也不知他现下游历到了何处,今日倒怠慢了两位。” 宗正卿身为大师兄,自然站在最先,招呼着两人,而那夏侯翀却是双眉冷然一挑,说道:“我们今日便是来与孟谷主相谈事由,你虽是大师兄,却也不够资格做决定。” “翀儿,不得无礼,宗大侠乃是当世剑豪,你若能有他半分本领,我也不必替你事事悬心。”夏侯朔站起身,对宗正卿拱手说道,“前些日子,梅城之中,我家弟弟骄纵惯了,冲撞了贵府千金,回府之后,父王便将我兄弟二人好一番责骂,说孟谷主乃是北境天人,恩德泽被,多年来北境平和安顺,多亏了寒叶谷外御敌寇,内安民心,细究起来,我隶王府也深承恩泽。” 宗正卿摆手说道:“世子言重了,多年来若不是王爷牵头,北境安得几十年稳固?若只是我们一门之力,怕是早就被北桓扣关而入了。” 夏侯朔说道:“其实北境之固,非在一门一府之固,而是在于我们隶王府与寒叶谷配合相得益彰,北桓鞑子屡屡扣边犯境,我们两家皆能默契相合,才有了屡次大胜,宗大侠以为如何?” 宗正卿点头称是:“确是如此,北桓鞑子进犯城池,往往先进梅城,我寒叶谷与梅城互为掎角之势,便可依仗地利,出其不意,而鞑子若要进谷,也是先得过风雪一关,介时梅城守军同样可出兵奇袭。” 墨止听着两人话语,心中忖度着:“当日在梅城相遇,这夏侯朔言谈虽不似夏侯翀那般狂妄,却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这时候话题总算往两家关系上找补了。” 夏侯朔这时拱手说道:“宗大侠见识韬略,即便是我军中将领,怕是都难以企及,两家之固,便是北境一道坚墙,说来也是天赐良缘,前些日子,我家小弟在梅城中与贵府千金一见如故,此后日日相思,情难自已,在下身为兄长,也只好带着我家兄弟,亲自来到贵府,若孟姑娘未曾婚配,我倒以为这一对儿佳偶可是天作之合,两家结百年之好,可是北境之福。” 他话语方才说完,夏侯翀便起身言道:“在下对孟姑娘一片真心,天日可鉴......” 只是他话语尚未说完,孟雪晴已是冷冷插话进来:“我对你却并无爱慕,你若是为我而来,便可就此离去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公子 孟雪晴话语讲出,气氛一时降至冰点,夏侯朔虽是王府世子,向来习惯了迎来送外斡旋八方,但却也从未被人这般当面回绝,众人素知孟雪晴脾气和顺乖巧,但此番却是第一个出言反对,可见这门亲事在她心中是何等抵触,夏侯家两位公子无不面露尬意,连宗正卿都微微皱眉,连忙说道:“小师妹,怎可对宾客这般无礼。” 孟雪晴冷冷一哼,也不理会,墨止看在眼中,忽而觉得孟雪晴平日里那温柔可人的模样美则美矣,但此刻果决担当更是风姿飒爽,宗正卿笑着说道:“诸位见笑了,我家小妹平日里骄纵得惯了,只是两位今日到了,我家师傅如今正游历深谷,不在此地,两位长老恰逢今日又都闭关不见外客,事关小妹终身大事,在下也无权决定,二位看这样可好,待得我家师傅回到庄内,由他老人家决定,我再亲自传信王府,也算有个交待。” 夏侯翀嘿嘿一笑,说道:“阁下是否是寒叶谷大师兄?” 宗正卿道:“在下正是。” 夏侯翀说道:“既是大师兄这也好办了,古人语长兄如父,阁下既得了孟谷主真传剑法,理当是寒叶谷继承之人,此时既然谷主不在,你这当大哥的,如何做不得主?” 宗正卿笑道:“夏侯公子言笑了,在下虽借着时日久,得了个师兄名分,但论及功夫,却是低微至极,如何担当得起下任谷主?且晴师妹乃是师傅至爱千金,哪有女儿出嫁,不给父亲决断的道理?” 夏侯朔听罢,也点了点头,说道:“翀儿,我们前来提亲,你不可放肆。” 墨止看着这两位兄弟,皆衣冠楚楚,华贵非常,细观样貌,也是风姿俊雅,眉目之间颇得相似,但相较而言,夏侯翀却更显得姿态张扬了些,话语间也满满一副王侯之家公子哥儿的傲气,反倒是夏侯朔,言谈间缓语满声,字斟句酌,倒是个心思深沉的人,想来是多年王府世子大位担在肩上,虽不过二十几岁,却也变得城府老练起来。 夏侯朔笑道:“宗大侠这么说,原也正常,今日确是我们唐突冒昧了,既然尊师今日不在,我们也可等待,只是我们既然来了,便不可空手而来,此行确为贵宗讨了封赏,算是嘉奖多年来,我们两家勠力同心,共抗北桓鞑子的功勋。” 说罢,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卷丝帛出来,宗正卿久居北境,认得出这丝帛质地上佳,盈盈反光,正是隶王府的谕令,但凡取出,必定是所传王命,连忙说道:“世子且慢,这王命诏书,无论是封赏或是嘉奖,皆得是我家师尊在场方可,我实是无此资历领受。” 墨止心中一阵窃笑,低声对孟雪晴说道:“平日里看不出来,没想到宗大叔这般机灵。” 孟雪晴反问道:“这却如何看得出?” 墨止说道:“这两人今日前来提亲,所为的不过笼络贵宗,与他们结亲,成就臂助之态,而如今孟谷主不在,这门亲事自然搁置,他们便取王命诏书,随便给个封赏,无论是什么赏赐,在外人看来,皆是寒叶谷受了隶王所赐,两家关系绝非寻常,虽比不得结亲之好,但也算得上就此有了情谊,夏侯朔行事严谨,皆有对策,可你大师兄却更是简洁,任你给我什么封赏,我只自降身份,不敢替师门揽下,单是这一手以不变应万变,便不比那王府世子逊色。” 孟雪晴点了点头,又笑道:“他俩心思变得再快,你倒反应得更快些。” 夏侯翀本看着自家封赏都被人谢辞不受,心中正尴尬愠怒,无意间却看到孟雪晴与墨止二人喁喁笑谈,似极是亲密,心中更是骤起醋意,起身喝道:“宗大侠说得轻巧,我还道寒叶谷是什么尚礼之所,可眼下这臭小子却非寒叶谷弟子,怎的在席间久久盘桓不去?他究竟是何人?若非必要之人,怎的还不退去?” 夏侯朔此刻也脸上微微带了几分怒意,他向来代表王府行事,每每承王命,只见过旁人跪地拜谢的模样,而今日连赏赐都不曾开口便被人堵住了嘴,实乃是平生所未曾见,他微微皱起眉头,心头暗忖:“任她寒叶谷中意哪家女婿,我们只要促成这门亲事便好,至于他们喜不喜欢,与我何干,但眼下这少年,多少是有些碍眼。” 他心中这般思索,但面容上却不曾展露分毫,只是笑着示意夏侯翀坐下,自己将王命诏书取在眼前,说道:“隶王府受太祖遗命,镇守北境,都督北境诸军事,这封诏书谕令,宗大侠可知晓分量?” 宗正卿说道:“如何不知,只是这诏书越是郑重,在下越是不敢领受,隶王府血脉天承,于我们平头百姓而言,实是皇家天威,既然传下令来,只有我家师傅可受,在下莫说是无有此等资格,便是硬着头皮受了,日后也难向师傅交代,世子殿下远道而来,若传下谕令,日后两家反生了摩擦,这却不好。” 他这话一出,夏侯朔也微微一遏,细究之下,却也有些道理,自家传命,自是为了与寒叶谷交好,若是此刻强行宣读,日后孟元秋回来,一概不认,介时闹得两家不悦,这便大为不妥。 墨止看在眼中,心里想得无比通透,忽然觉得人心虽是诡谲难测,但有时若能洞幽察微,这人心所向倒颇为意趣,想到此处,脸上不由得再露出几分笑容,孟雪晴在他身侧,见他忽然笑了出来,自己也不由得心生喜悦爱慕之意,面庞上也甜似蜜糖一般,露出微微笑容。 岂料他二人虽无心之意,各自微笑,但夏侯翀心心念念的皆是孟雪晴,眼神自方才便须臾不离左右,此刻见他二人一同展颜微笑,还以为两人早已心神互通,恩爱缠绵,心中妒意更是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起身,指着墨止喝道:“此人先前便在梅城羞辱于我,今日你们不听诏命也罢,不受婚约也罢,但这小子今日我却不能饶恕。” 他这一下骤起发难,在场众人无不骇异,却见他直指墨止,怒道:“你若是个纠纠男儿,便不要躲在雪晴姑娘背后,可敢与我一决高下么!” 墨止望了望宗正卿与夏侯朔,这两人心思固然快捷,但任谁也不曾料到,此刻夏侯翀脾性忽然暴怒,夏侯朔毕竟世子大位待了多年,心思更快几分,心中转得迅速,想道:“寒叶谷是武林宗门,想必是尚武之家,此前梅城交手,翀儿虽也算不得败,但毕竟落在了下风,只怕便是因为此折,他家不愿领受恩泽,若是因此,倒也罢了,翀儿若能将此人一击而败,倒算得上扬我王府声威,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也莫要教寒叶谷轻看了我家。” 他想到此处,便正色说道:“翀儿,你今日怎的如此鲁莽,那位少侠乃是寒叶谷贵客,孟姑娘若是对他更有好感,必定因为他功夫比你更是精湛,你若有心求学讨教,也需态度谦和些才是。” 墨止皱起眉头,暗暗想道:“这个夏侯朔话语之间尽是门道,但他把话头递到此处,我又如何不接?” 他当即起身,笑道:“当时在梅城不是打过了?怎的今天又要跟我打?” 夏侯翀负手而立,神色一派傲狠,说道:“当日萍水相逢,而今日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孟雪晴此刻也站起身子,怒道:“墨大哥过人之处很多,他是来我谷中治伤的,你不可放肆!” 夏侯翀听罢,心中更是踏实放心,说道:“不曾想却是个病鬼,小子,你莫非还要像孩子一样躲在娘亲背后?你家父母便教出你这样的脾性出来?想必贱民败儿,不过如此。” 他若是说些旁的话语,墨止自不放在心上,但此刻心头却忽然腾起怒火:“任你如何踩我骂我,我皆不在意,可你却如何敢辱我父母!” 墨止心头怒火熊熊而起,恼怒之意,现于颜色,忽而感觉胸口顿生一股隐隐疼痛,原来冷残虽以坠霜功之莫大功力将他经络疏通,但体内毕竟仍纠葛着三家玄功未能并生共续,此刻恼怒大动,引得脉络又是一阵不稳,可如今墨止气恼已极,对这病痛已是置若罔闻,但他正要信手引着夏侯翀到堂外较量,却忽然想到,此处并非寻常地界,自己若因一怒之躁,引得寒叶谷与隶王府横生枝节,那便纯然是自己为旁人引了祸事,念及此处,抬起的手却忽然停在半空,未再有半分动作。 “这小子......已是如此恼怒,却也不曾做出错事,急怒之下竟还这般冷静,实是不易。”夏侯朔心中暗想,“单单是这般心思,可称得上静水流深,比我这弟弟可要强上太多。” 宗正卿见着场面顿时紧张,也连忙走到墨止身侧,轻轻地将他臂膀放了下来,笑道:“墨止少侠,稍安勿躁。” 墨止只觉得一股雄浑内劲,借着二人接触之便,透体而入,转瞬之间由胸口向四肢一阵延伸,淡淡痛楚,转瞬便即消散,他望着宗正卿,略略点头。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异心 孟雪晴气鼓鼓地厅堂之中来回踱步,一张面庞此刻微微发红,见惯了她平日里乖巧的模样,此刻反倒显出甚是可爱,她扑通一下坐了下来,信手便抓起桌上一块糕饼,边吃边道:“大师兄对那两兄弟也忒好脾气,那两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宗正卿遥望谷口,此刻夏侯两兄弟的身影早已出了谷去,他一直远眺至此刻,才说道:“非是我自短一截,而是既然身处北境,这驻扎北境的藩王,能不得罪,便最好不要得罪,至于提亲之事,我也的确做不得主,只是不知师傅何时才能回来主持大局。” “那两个兄弟,”墨止此刻缓缓开口,说道,“我总瞧着有些不对,夏侯翀那家伙,据说是一直养在帝都,近些日子方才回到北境,按理说北境隶王的次子,如何能离了左右这么多年?” 宗正卿说道:“这一点你却不知了,有道是‘率渠帅数千可朝京师,求留质子以表忠款’,大魏以军武立国,先祖起兵,乃起与青萍之末,立国之后,便极是看重边境稳固,但若要派出大将戍边,又恐生出异心,便又派出了七个王爷率家眷驻扎边境,以制衡边境守将,但时过境迁,边境几次战争过后,或守将惨死,或藩王不存,守将易得,而能坐镇守卫的藩王却是不多,百年下来,至今仍可率部戍边的王爷,倒只剩下了两位,而这位隶王,便是专为北境而设,他麾下铁骑二十万,比同戍西北抵御北桓的箫肃戎,军容更是强悍,这二十万铁骑可称得上大魏边防根基。” 墨止听了略略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重要,我料想那皇帝老儿必定担忧隶王这般强盛的军备,在北境一家独大,故而将他家老二放到帝京将养,算作质子,有意制衡。” 宗正卿笑道:“正是如此,近几年先帝驾崩,新帝年纪也不过十几岁,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这隶王府想必不少打点,才趁着朝政不稳,将自家公子接了回来。” 墨止听到此节,不免暗暗思忖,低语道:“可若是如此,隶王府人丁团聚,忽而结交北境名门大宗,这背后的意思,细细思忖,倒是耐人寻味。” 他这话一出,宗正卿顿时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墨止也是心中矍然而惊,方才所说,虽是无心,但若是按着这条逻辑思索,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般事由,只怕要比江湖仇杀,更是险要。 寒叶谷谷口,数骑人马已奔出十几里,夏侯翀恼道:“大哥怎的忽然便提出离开了,我们隶王府在北境,莫非还怕他一个孟家?” 夏侯朔笑道:“非也,我们隶王府的志向,你我皆知,莫说是区区一个寒叶谷,便是天下芸芸众生,也不过是爹爹手中棋子,今日到来,我不过是先行试探,北境人心向背至关重要,但我们率先交好的,倒不必要先取这重中之重。” 夏侯翀心思一动,便道:“大哥的意思是,寒叶谷孟家虽是北境名门大宗,但其分量过重,收服也最难,我们还是要先将分量轻些的拿住,再成合围之势,到时北境人心齐整,他寒叶谷纵使不服,也无他途可选。” 夏侯朔微微一笑,眼神中甚多嘉许。 夏侯翀却忽然怒道:“话虽如此,但孟姑娘可怎么办?依着如今进度,我们若要将北境大小宗族收服,少说还得两年,我看那个叫墨止的小子和孟姑娘甚是亲昵,若是此刻我娶不到那个小妮子,怕是两年后他们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夏侯朔略想片刻,招了招手,身畔随从的两名汉子立时打马跟了上来,策马不疾不徐地跟在身侧,夏侯朔沉着嗓子说道:“你们也听见了,翀儿不喜欢那个叫墨止的小子,你们两个找个时间,潜回寒叶谷,将那个墨止想想办法除掉,省得我们翀儿见了他便心烦。” 两名汉子齐声相应。 便是如此又过了数日,谷内一片清朗,却是前所未见的好天气,孟雪晴心性单纯质朴,昨日尽管如何不悦,第二日起床一见阳光通透,心情便不自觉地大是喜悦,这些时日,她带着墨止左右附近将寒叶谷谷口诸般景色早已看了个遍,这一日她醒得虽早,但透过窗子,却已瞧见墨止独自站在庭院之中,正在持剑劈砍。 孟雪晴洗漱打扮已毕,便忙不迭地从屋中跑了出去,忽而放缓放轻了步子,只是静悄悄地寻了一处阳光充足的地方,支颐于几,静静相看。 墨止自受伤以来,便极少动武,每每与人较量,总也少不得体内痛楚大作,此刻虽得前辈救助,却也始终难治其本,日夜脉络阵痛,始终难平,这一日终于痛感不甚强烈,便早早起来,借着日头暖和,将自身剑法演练几遍。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想当初忏过峰中所见洞中石刻,一对对刻画着的人物练剑的图谱,至今仍记忆尤深,虽不得空闲练剑,但每日遐思,早将诸般剑法深刻脑中,那洞中石刻究竟是哪位前辈所留,只怕早已无从考证,但个中剑法,蕴含御玄宗诸般剑术要义,以及拆解应对之法,却是绝无仅有。 御玄宗下分五道主峰,各自剑法皆有不同,但其主旨皆在提升内功,而招式在其末,故而无论各峰剑法有何异同,但端然持重的路子却也殊途同归,剑术精奥,全在内功后劲之上,乍看剑法,反倒瞧不出太多惊为天人之妙,孟雪晴看了许久,直看着墨止从归元剑式、凝光剑法,等等入门剑招,一直舞到少阳剑诀,越看越觉得剑力沉凝,却深觉越看眼皮越沉,及至墨止舞到霜竹剑法,这一门剑术全为女性弟子所创,招招式式,贴合女性体贴,御玄宗虽是方外之宗,但女性弟子所练剑法,仍不失婀娜之意,墨止如今少年翩翩,使练起来也有几分潇洒之意,孟雪晴看了,倒又提气几分兴致。 忽而墨止剑势一抖,运剑之法骤然而变,便沉凝而转至犀利,剑刺斜掠,角度刁钻至极,倒好像有意要刺破旁人守御一般,孟雪晴乍看几剑还看不出真意,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墨止最初使练的归元剑式,乃是纯然守御的剑法,此刻墨止手中剑招,却是招招进攻,角度无不奇巧古怪,正是归元剑式的克星。 “原来墨止大哥不仅学全了御玄宗剑法,竟连如何破解都谙熟于心。”孟雪晴见微知著,再看此刻墨止舞剑,便多了许多意趣,但见墨止一连挥舞个把时辰,竟将方才所用剑法,再逐一拆解,孟雪晴此刻倒是越看越是深觉墨止实在是太过厉害,这拆解之法,运剑走势全是洞中石刻独留之密,不曾在江湖之中流传,自然孟雪晴见都不曾见过,此番观摩,便似见了全新天地一般。 墨止练到收尾,忽而一声清啸,飞身上挑,心中猛然想起宗正卿曾使练过的一式飞剑“衰草入云”,此刻他使发了性子,空中撒手撤剑,人剑纷飞,只在剑柄上一拨一旋,长剑顿时悠悠扬扬,轻轻巧巧,倒真的仿似秋中衰草一般环飞而去,可他此番劲力不足,剑招又只见过一次,难免差错,长剑飞不盈久,便失了劲力跟随,倒飞而去,剑刃横扫,“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墨止叹了一口气,忽然听得孟雪晴笑道:“墨大哥好聪明啊,这招衰草入云你只看了一遍,就能记下,我当初可是练了许久呢。” 墨止笑道:“哪里记下来了,这不是飞了没几下就落地了。” 孟雪晴说道:“凡事循序渐进而已,你此刻能飞这些距离,待你伤势转好,必定能用得更加熟练了!” 孟雪晴凑到跟前,低声说道:“这几日两位长老闭关,我可不想再天天练剑了,我们还是出去走一走可好?” 墨止笑道:“自然听凭孟家大小姐安排。” 两人初时相逢,都甚是恭谨,但是数月相处下来,孟雪晴乖巧可爱的性子却也令人甚是亲近,向来名门之女,往往端身持重,冷漠寡言,但孟雪晴却是一副邻家妹子的性格,喜欢吃些美食,闲暇时也偶尔偷懒,这倒与墨止大为相似,两人谈天也越来越是投契,到了这几日,两人相谈时,开些玩笑,偶尔打闹都已成了常事,走在林间,孟雪晴述说谷内风物,墨止也谈些他旧日里随家中镖师走镖时的所见所闻,他见识广播,又能编善演,见了八分,倒给他说出十二分的精彩,屡屡将孟雪晴听得格格娇笑,两人谈笑正欢,便也朝着谷内多走了十几里路途,远处雪峰也看得愈发清晰了。 “墨大哥,前方便是谷中又一景致,叫做‘孤月犀峰’,此刻倒还看不出端倪,待得晚间,我们来看可好?” 墨止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确有一座山丘横亘眼前,但那山丘高也不高,形状古怪,看不出精妙,但既然孟雪晴提出,便也点头称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雪夜 长风朔雪,呼啸连绵,墨止孤身立于峰巅,眼前是一片望不尽的灰蒙蒙的天际,像是迷障一样,紧紧贴在眼前。 墨止探手去触摸,那迷障却忽然像是一道漩涡般圆转倒悬,霎时间化为了一片青翠竹林,周身寒风骤然而退,眼前苍翠欲滴,一间青竹小屋安安静静地伫立现前,房前圈着两方菜圃,生着各类水水灵灵的蔬菜,而屋后则是一湾狭小荷池,迎着旭日朝阳,荷叶盈碧,露水有如玉珠,满眼皆是一派青翠。 “臭小子。” 叶小鸾轻柔婉转的声音蓦地传了过来,墨止却不敢回头。 “臭小子,你不想念我吗?” 墨止苦笑一声,道:“想念又如何,此刻不过一个梦境罢了。” 叶小鸾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边,墨止转头看去,却见长发及腰,一身嫩柳鹅黄的长衫,与两人在竹林间初次相见,却是一般无二,叶小鸾的眼眸明亮又灵动,黑若点漆,此刻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你已经忘了你我之约,也忘了我。” 她这话说得哀婉无比,但她此刻笑意盈盈,正是无限机巧灵动的模样,反倒令墨止更是心痛,他强忍心中哀痛,说道:“你我之约,我终生不忘,但如今你已在报仇的路上走得太远了,我害怕,我追不上你,拉不回你了。” 叶小鸾在荷池边寻了一块石础,蹦了上去,托着腮,定定地望着一汪池水,丹唇轻启,说道:“似这水流涓涓,都有法可止,只怕你如今身边又有佳人在侧,你顾不上管我啦。” 她说到后头,话语中略带了几分颤音,眼中似含珠泪。 墨止被她说得微微一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一路至此,多亏孟雪晴悉心照料,若说心中全无情愫,那定是虚言,但要他扯谎欺骗眼前少女,更是大违良心,正两相焦急之时,叶小鸾却笑了出来:“你看看你,每次一紧张,那眼睛就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你不愿骗我,这也是好的,毕竟如今,你我道不同,我要杀沈沐川报仇,你不可能任由我动手。” 墨止急道:“丫头,你师傅的仇,只怕并不确实,沐川叔他虽行止荒诞,但我自从遇到他,何曾见他杀过无辜之人......” “那你的意思,便是说我师傅是死有余辜的喽?” 叶小鸾轻轻巧巧地说着,好似在诉说着他人之事。 墨止说道:“你知道我并非此意,我只是说,当年旧事,不可听凭那黑衣人片面之词......” 叶小鸾摆了摆手,随即跳了起来,掸了掸身上尘土,又蹦蹦跳跳地朝着竹屋走去,边走边道:“涓涓水流,尚有可止,人心将逝,却待如何?” 墨止长叹一声,正要追上去,好好诉说一番自己心中思念,哪怕此刻尚且梦境,他也想要一舒胸臆,他飞身抢上,可叶小鸾的步子不紧不慢,却始终离自己数丈之遥,任墨止如何快步伸手,都无法触及,墨止心中焦急无比,猛地探手抓去,终于将叶小鸾的手臂抓住,但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轻轻惊呼,少女转身过来,竟是孟雪晴的面庞。 “啊!” 墨止猛地惊醒,却见四下里风声阵阵,月华洗练,竟是深夜时分,孟雪晴站在床边,脸色一片绯红,羞涩娇美,实是绝俗之貌,墨止摇了摇头,说道:“雪晴妹子,你怎的深夜跑到这里来了。” 孟雪晴一脸娇羞,更是面红耳赤,轻轻地摇了摇手,墨止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此刻正紧紧地将孟雪晴纤纤如玉的手掌握在手心。 “对不住对不住,我方才做梦了。” 墨止连忙将手松开,孟雪晴心中自是一片喜乐无涯,轻声说道:“无妨......我们白天说好,晚间要去看‘孤月犀峰’的,墨大哥你忘了么。” 墨止这才想起白天约定,苦笑道:“你瞧瞧我这脑子,睡起来便全是懵的。” 他抬眼望去,此刻夜班月明,月光借着满地积雪,倒将四下里映照出淡淡玉色,他起身穿好衣裳,便随着孟雪晴出了庄园。 两人借着月色映照,朝谷中行去,一路上墨止念及着方才梦境,心中始终难以平复,见着孟雪晴满心欢喜地为他讲述诸般趣事,心中倒颇带自责:“墨止啊墨止,这两个女子,你究竟心属哪方?你若有心寻觅小鸾,此刻却又为何与雪晴妹子深夜出游,你若爱怜雪晴妹子,你倒怎的梦中与小鸾相见。墨止啊墨止,卑鄙下流的无耻王八蛋。” “墨大哥,你在琢磨什么?” 孟雪晴忽然出现在眼前,月色之下,伊人静美,直如新月清辉一般,墨止略略苦笑,道:“方才做梦,想起了一些旧事,总也思索不透,罢了罢了,暂且不想,今夜先去看看那孤月犀峰的景致。” 孟雪晴笑道:“正是,人生一世,烦恼苦闷若是事事存在心上,该有多么苦涩,来,我们去看风景。” 说着,她把墨止的手执起,朝着不远处的山丘奔去,墨止抬眼观望,这才看出端倪,原来那山丘虽生得古怪,却是由于角度之故,此刻随孟雪晴绕到西北方,对着月光凝望,这才得见,这山丘顶上一块怪石,生得好似白犀牛一般,犀角、大耳、四蹄,甚至犀头上生着两口孔洞,如同一对眼眸,凝望月华,似带幽怨,此刻月亮升至半空,两者相应,浑如一体。 墨止看得心驰神往,不由得赞叹造物之巧,实是神鬼难测,孟雪晴也笑道:“今夜月色好美,平日里却没有这般好的月光,若是娘亲还在,也定会喜欢的......” 孟雪晴说到此处,话语满含哀婉,眼波流转,莹然欲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墨止凝望天际,说到:“在我家遭遇毒手之后,梦中见到了父母,人们总说人方才故去之时,魂魄萦绕所爱亲眷,我想着那梦中情境无比真实,说是我父母还未走远,也算不得错,我记得娘亲曾说,要我一声纯善,过好这一辈子,便是母亲不在身侧,也努力地生活下去。有言道‘人生如逆旅’,我想着,父母最大所愿,便是替我们遮风挡雨,尽可能长远地随我们奔赴远方,可若他们无法完成,他们最大的心愿,当是看到我们能怀着对他们的思念,坚强地独行无拘,这虽是我臆测,但我想着天下父母之心,当也是这么个理,令堂虽不在了,可她看到雪晴妹子如今这般可爱善良,也当含笑。” 孟雪晴面色凄苦,泪水缓缓地滴落,她平日里一副乐天乖巧的模样,而此刻却忽然有感故人,哀婉痛哭。往往至亲远离,初时并非痛哭淋漓,反倒是日后见了与她相关的一处风景,或是她曾喜爱的一道菜肴,甚至记忆中一缕有关于她的色彩,都足以令人心中引动无限怀念,她哭了许久,墨止也不曾劝慰,只是随她静静站立,只是孟雪晴似是平日里压抑得惯了,心中哀痛此刻喷涌而出,渐渐痛哭不已,伏在墨止肩头,泪水将墨止衣衫都打湿了一大片。 “墨大哥......我好想念我的娘亲......我好想念她啊......” 墨止听她痛哭,触动心中感念,也是满心酸涩,却不发一言。 孟雪晴这一哭便哭了莫约两盏茶的功夫,月色渐渐滑落,山丘失了月光照耀,又成了一副黑黢黢丑憨憨的样子,孟雪晴哭声稍止,墨止便递上了一方手帕,笑道:“不哭了?心情可好些?” 孟雪晴双眼和鼻尖一片桃红,但大哭过后,情绪释放许多,心中倒似轻快了不少,也略略点头,说道:“平日里,我哭泣,大师兄总是围着哄我,墨大哥你却为何不言不语。” 墨止笑道:“我为何要拦你?哭泣哀恸,本是人之常情,你既然情绪所至,自当由你发泄,若是将你情绪再度压下,这才伤身,你娘亲想必也不愿看你事事不敢表露心迹,全闷在心中吧。” 孟雪晴听罢,略略思考,才似懂非懂地说道:“墨大哥说得有理......可墨大哥,我总觉得,人活一世,我不知为何要经历这许多悲哀,又许多欢愉,既然上天要我们来到人间一遭,我们究竟为何要历经如此复杂的情感......” 墨止微微一笑,领着孟雪晴便走到一处狭长的雪地,说道:“这你可问对了人,我当初随着沐川叔在江南游荡时,每日都在思索这个事情,我倒有个比喻只是不知算不算恰当。” 孟雪晴道:“你说,我来听听。” 墨止抬手指向那狭长道路,说道:“我所以为,人生与这道路不尽相同,春风拂过,道见其春,夏风拂过,道见其夏,秋风拂过,道见其秋,冬风拂过,道见其冬。但春花夏雨秋夜冬雪,不过都是这一条道路上所载之物罢了,我们每个人就像这一条道路,我们是个见证者,其实不是主宰者,我们主宰不了我们何时悲痛,何时欢愉,等有一日我们这条路不在了,四季之风,繁华胜景也好,悲凉衰败也好,便也都再与我们不相干,换个道路继续是这一趟轮回,故而我们行走人间,俯仰一世,有感而发,痛苦哭笑即可,来此一生,见诸般世事,当就是我们一生的意义吧。” 孟雪晴听罢,思索许久,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道:“墨大哥,谢谢你呀。” 墨止笑着一拍孟雪晴肩膀,说道:“好啦,看得够精彩啦,我连这都跟你说了,这一趟也不枉回报你带我看了这美妙风景。” 孟雪晴破涕为笑,说道:“是啦是啦,我们也需尽快回去了,这几日风季随时可能到来,介时被刃风困住,我可逃不出来。” 两人正要回还,眼前忽然一黑,积雪四溅,竟是两道黑黢黢如同山岳一般的躯体,不知从何处攀跃而至,两个人身躯极高极壮,好似铁坨,轰然拦在两人身前。 “奉我家公子之命,要来教训你这小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莽汉 只听得轰然两声巨响,孟雪晴霎时间眼前一白,四下里飞雪横溢,冷风骤起,模糊中瞧见却是两道魁伟身形落在眼前,好似两块硕大无比的铁坨一般,落地激起铿然深响,她一个脚下不稳,趔趄着便朝后倒了去,而那其中一个壮汉口中却忽然“啊呦”叫了一声,铁瓮一般的嗓音,却是率先抢上,将她一把抓在手中。 墨止却无此好运,这两人气劲磅礴,功夫大非寻常,落地又沉,激起一道气劲,将他整个人几乎掀翻在地,只是重重地坐倒,更无旁人搀扶。 只听得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说道:“公子吩咐了,孟姑娘不能欺负。” 另一人点了点头,道:“公子是如此说的,北境老百姓不能欺负,孟姑娘也不能欺负。” 碎雪散尽,这两人露出身形,墨止惊叫道:“你们不是夏侯翀的随从吗?” 但见这两人,各自魁伟身形,一人满面虬髯,另一人面如紫铜,各自身躯好似刀砍斧剁一般整齐,丈余身高,立在原地,当真好似铁塔一般,更兼这两人生着一般的铜铃大眼,此刻瞪得溜圆,更是威势大增,与当日站在两位贵公子身后那般沉默寡言的姿态大是不同,反而面露凶相,直直瞪着墨止。 “公子说了,你这人不好,须得教训一下才是。”紫铜脸庞的汉子说着一只大手便朝着墨止抓了来,此人脸色深紫,而手掌却是一片通红粗糙,想来是多年苦修外功横练的掌法所致,墨止见他掌上已生出片片厚实的茧,便知晓,似是铁掌功这类横练掌法,纯然以磨炼肉体为上,待得掌上生出硬茧,便也无惧铁砂坚石,但凡练此掌力,都已掌上茧层厚薄辨认功力高下,越是高深的力道功夫,茧层亦是越厚,这紫铜脸的汉子掌上已是层层叠叠,甚至外观看去,比之旁人手掌都要大上数圈,想来必定是铁掌一路功法的高手。 此刻那掌力沉沉拙拙地已到近前,墨止无暇细想,脚下使一招“兔子蹬鹰”势,单腿朝着他掌心踢了去,常言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临阵较力之间,腿劲往往胜于拳掌之力,墨止与他近在数尺之间,避退极难,只得出腿相抗。 只是腿掌方一相交,墨止却是浑身大震,只觉那人掌上力道看似平平无奇,自己一腿竟好似踢在山石之上,一力憾山,山岂能为之所动?那紫脸汉子动也不动,反倒是墨止被他一掌震出好远,又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下,但他这一路摔将过来,口中尽是积雪,冻得生疼,样子狼狈至极。 紫脸大汉站在原地,慢慢说道:“大哥,公子说要教训他,可没说教训成什么样子。” 而那一脸胡须的汉子也搔了搔额头,说道:“这倒是的,但公子说要下手重些,重些的话,不妨就按照上一次打黑熊那般下手吧?” 两个汉子又直又莽,心中所想,嘴上便这般言说,墨止听罢,心中寻思:“这两个莽汉,想来也不会胡说吓我,以他二人这力道,只怕真的打杀过熊罴一类的猛兽,若是按着这般力道打我,我可遭受不住。” 他连忙蹿了起来,那紫脸汉子见了,大吼一声,又复抢身过来,粗大的手掌五指箕张,好似一把硕大的铁耙子一般,又兜头筑了下来。 “且慢!” 墨止猛然一喊,倒把那汉子喝住了,紫脸汉子问道:“我还没打到,你不用着急喊。” 墨止笑道:“谁怕你这呆呆傻傻的手掌?我若要胜你,可不要太容易。” 紫脸汉子也嘿嘿一乐,道:“你胡说,你功夫差得很,我刚才知道了。” 墨止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人有个毛病,我手下不打无名之辈。” 紫脸汉子急道:“我们兄弟不是无名之辈,你快快用你的功夫,我们教训完了你,还要回府告知公子。” 那虬髯汉子也拎着孟雪晴走了过来,说道:“正是,我们兄弟俩可不是无名之辈,我叫做童金甲,我兄弟叫做童银环,是北府铁骑的先锋将官,你可不要说我们兄弟没有名号。” 墨止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他兄弟二人,故作惊奇道:“那不对呀,那不对,你们不可能是北府铁骑的军爷。” 童银环向来已自身军籍自豪,此番听了,更是大急,说道:“怎么不对了?” 墨止说道:“我可听说,北府铁骑承担北境防卫,既然如此,你们刀口究竟是对着外敌呢,还是对着自家百姓?” 童金甲说道:“自然是对着北桓鞑子。” 墨止笑道:“那便对了,你们看我是不是北境的老百姓呢?” 他这话语一出,童家兄弟两个听了一愣,连忙低语着商量起来,说得皆是什么“公子只说教训他,可没说他是谁”“若是没说,那不就是老百姓”“是了是了,只怕就是的”,两人嗓音粗哑,虽是低声细谈,却仍是被墨止听了个清楚。 不久,童银环回身说道:“咱们兄弟商量过了,你算是老百姓。” 墨止说道:“既然我是老百姓,那你方才打我,算不算是违背了北府铁骑一心护民的铁律呢?” “呀!”童银环看着自己手掌,满眼皆是懊悔沮丧之情,“我当兵这许多年,今日却教我打了个老百姓!” 墨止又道:“北府军备,若是打了百姓,可算不算得上乌龟王八蛋了?” 童银环思忖半晌,咬着牙说道:“我算,北府铁骑不算,这错算是我出的。” 墨止说道:“那你家公子要你们不可欺辱孟姑娘,她如今是你们公子心尖儿上的人,你们把她拎在手里,这也得算是欺负了吧?” 童金甲被他突然一说,也是大惊失色,果然此刻孟雪晴还冷着脸被他提在手中,一对明晃晃的眼眸早狠狠地瞪了过来,童金环被她瞪得心里一阵发毛,当即也撒了手,哭丧着脸说道:“孟姑娘,你别在意,我也犯错啦!” 孟雪晴掸了掸身上碎雪,冷冷一哼,说道:“你家公子说着要来提亲,暗地里却派你们到我家里捣乱,可真是一片真心呐!” 童家兄弟两个见孟雪晴发了火,连忙一齐上前赔罪,拱手作揖个不停。 墨止这时笑呵呵地说道:“我倒有个法子,或许能让孟大小姐解了心结,这事当做不曾发生,你们倒想不想听听?” 童家兄弟又一溜烟跑到墨止跟前,苦苦求饶,说道:“墨大爷,方才是我们兄弟俩得罪,如何能教孟小姐开怀宽恕,您可快点说。” 墨止抬手一指空中皓月,此刻夜色渐深,月亮渐渐隐没西峰,一轮玉盘似是和山峰练成一片,墨止笑道:“你们一路跑过去,在月亮尚未落山之前,登峰西山,在那月亮底下朝我们挥挥手,看着好似嫦娥玉兔一般的样子,也需孟大小姐看了便不生气啦。” 孟雪晴听他这话说得又是古怪,又是有趣,人力有常,如何快得过月起月落?待得他们跑到西山山巅,月色早就消散不见,哪里赶得及?便是赶得及,孟雪晴一想到这童家兄弟这一对儿尊荣,又是莽憨,又是粗犷的模样,要学着嫦娥玉兔,在月亮底下挥手起舞,便是大感古怪滑稽,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童家兄弟一看孟雪晴笑出了声,还以为她真的喜欢看这一出戏码,心中虽是喜悦,却也暗暗犯起了含糊,童银环低声说道:“要我们学嫦娥玉兔,那咱们谁像嫦娥?谁像玉兔?” 童金甲想了想,说道:“你来演嫦娥吧,我胡须多,远处看也是一团毛,与那玉兔相似,你生得秀美些,演嫦娥正合适。” 墨止听了,心中只是暗暗发笑:“你们兄弟俩这副尊荣,与‘秀美’二字倒也没什么相关了。” 童家兄弟商量妥当,各自满意,便笑嘻嘻地对孟雪晴说道:“孟大小姐,我兄弟俩这便朝着那月亮跑过去,您可瞧好了。” 说罢,这兄弟俩便发足狂奔而去,这二人看着呆呆笨笨,但功夫却是一把好手,非但一身硬功强横至极,连身法却高出墨止太多,转瞬之间,便奔得只剩两个细小的黑点,径直便上了西山山道。 孟雪晴望着他两人背影,心中倒有几分不忍,说道:“墨大哥,夜黑风高,他二人便为了你我一句玩笑话要攀登高峰,只怕也太过危险。” 墨止却笑了笑,说道:“这两个人看着莽直,但皆是外家功夫的高手,如此之高的武艺,却是非不分,夏侯翀教他们打人便打人,若是我今天被他俩一拳当熊罴打死,他俩也不会有什么歉疚之情,让他们两个爬爬山,我倒觉得还少收了他们学费,你只想想,这般模样的嫦娥玉兔,怕是连天界仙人看了,也要重新盘算盘算飞升的代价啦。” 孟雪晴被他说得又是一声轻笑,这一番虽是突发事急,却也将心中哀痛冲淡不少,再望向那孤月犀峰,早已黯淡无光,孟雪晴看了看天色,说道:“天幕深紫,浓云北来,想必是谷中风季要到啦,我还不曾见过这般浓厚的云层,我们早早回去吧。” 墨止点了点头,两人便返身而走,其实庄园距离孤月犀峰距离不近,只是两人来时,心中期许,反倒觉得路途短了许多,这一回还,才发觉山道竟如此绵长,两个人走了莫约半个时辰,还未走回庄子,此刻忽然听到“乒乓”两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两声沉沉的痛呼,从左首密林之中竟被人扔出两副身躯。 这两人来得极快,摔得极重,在雪地上骨碌了好几圈才停住,墨止与孟雪晴打眼一看,各自惊诧,原来地上横着惨叫的,正是方才还神完气足好似金刚一般的童家兄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强敌 童家兄弟两人横在地上,胸口已是大片殷红,鲜血汩汩而淌,各自脸色化作苍白,不过片刻不见,这两人竟已身受重伤,童金甲那一张四方大脸,此刻竟只剩下了一半的参差短须,下颌上猩红斑驳,原先那满面虬髯,竟是不知被何人扯掉大半,看着甚是凄惨。 而那童银环更是满面鲜血,臂骨塌陷,双目肿起,连那大眼睛都被血肉挤成了一条缝,两个人躺在地上哼哈地叫唤,想来伤势颇重,短时间难以起身。 孟雪晴被这突发之变吓得也是玉容惊恐,墨止心中寻思着:“这童家两个莽汉虽性子直了些,但一身功夫可是不虚,按着方才两人奔出距离,和此刻伤势,如此短的时间,如此重的伤情,敌手只怕是瞬息之间,便将他二人打成了这般模样,我尚且敌不过这两人其中之一,又如何打得过现下这暗中之敌?” 他心中一阵焦躁,却看那密林中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一名汉子缓步从林间走了出来,却见此人身高八尺有余,着一身虎豹皮裘,额上系着一条乌纹发带,发带正中,镶就一只猛虎金首,雕工精巧细致,瞠目张口,似有咆哮之势。 而那汉子生得高鼻深目,却非中原相貌,一对环眼,好似凶兽,颌下短须根根如针,腰间悬着一长一短两柄单刀,便是夜间萧瑟,月光既匿,这两柄宝刀仍闪烁青黄之光。 “这人一身煞气,好生夺人!”墨止心中暗暗寻思,与那汉子四目相对,便觉那人双眸射来灼灼光芒,那光芒之中透着似是杀意又非杀意,似是贪婪又非贪婪,而是一种类似于猛兽擒羊一般,出于狩猎本能一般的目光,好似是要将自己与生俱来的滚滚杀伐之气,一股脑激发出来。 那汉子瞧了瞧地上两人,开口说道:“北府铁骑的兵将官,我看也并不厉害。” 此人话语一出,语调古怪,说得顿挫不畅,却非中原人氏,孟雪晴上下打量了一番,脸色微微发白,低声说道:“墨大哥,祸事了,这人额上发带,是北桓的‘点金猛虎印’,此人可是北桓鞑子军中的高手。” 墨止听了,自也明了此人位份必定不低,但哪里听过北桓人如何划分军阶? 原来北桓虽游牧漠北草原,多年来也师从中原,定了一套军阶之策,寻常兵卒,只得一条发带护额,百人长可镶乌木豺狼印,千人长可得镔铁飞豹印,至于将军职衔,越是位份拔高,印信之兽便越是凶猛,但寒叶谷多年据关抵抗北桓,最多不过见了护额镶嵌熟铜雄鹰印的猛将,便已是万人敌的战力,至于更高职分的亮银飞熊印和点金猛虎印,却是只曾听闻,不曾见过。 而眼前这汉子,额上虎头雕刻金光灼灼,正是北桓将军之中,位份最高的一封印信,孟雪晴略略思忖,当即便道:“北桓军中,可当得起这等称号的将军仅有一人,便是北桓战神宇文玦了。” 宇文玦立在原地,好似一尊远古之中的凶神雕像一般,似是思索着什么,听得孟雪晴报出他姓名,这才身子微微一动,说道:“本将的名声,竟传到了寒叶谷之中,真是太好了。” 墨止眨了眨眼睛,他当初在卢龙关外,虽借着血鸦飞渡,助萧暮雨和徐浣尘据关守卫,退了宇文玦大军,但他自己却从未听说过眼前这名震漠北的战神大将,他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过,那应该就是说,他很厉害的样子吧......” 孟雪晴苦笑一声,说道:“我也只是听着剑叔叔说过此人,剑叔叔曾言说,这世间若是要找出武道之巅的几个人,也不过是四个半人而已,而眼前这鞑子,便占了其中一个。” 宇文玦身子一晃,也不知使了何等轻功,却是雪上不留半分脚印,瞬息之间便来到了孟雪晴近前,他这一来直似一股阴风拂面,两人来不及反应,却见他指力一至,墨止不及躲闪,登时便他在“人迎穴”上一点,半边身子登时酸麻,再要移动便已是不及。 “啊!”孟雪晴忽然被宇文玦贴近身前,罡风及面,呼吸都为之一窒,宇文玦只是冷冷一笑,探手便在她背脊上一抓,孟雪晴虽非一流高手,但自幼秉持家学,又得名师教导,也称得上武艺不俗,可宇文玦这一抓一提,孟雪晴却是丝毫无力抗衡,只得任由着他将自己提在手中,那宇文玦开口嘿嘿一笑,便问道:“小姑娘,你且说说,这武道之巅四个半人,剩下那三个半人又都是谁?” 孟雪晴怒道:“本姑娘不愿告诉你,你若要动刑,我也不说!” 宇文玦沉着嗓子说道:“要对你动刑,你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住我轻轻一掌?介时惹恼了孟元秋,可不上算,但对这小子上些手段,却是再简单不过。” 宇文玦话语一出,又在墨止胸口璇玑穴上重重一点,此人点穴手法既刁且怪,内力甚是奇诡,指力之下,内功似绵似刚,入体宛若一条冷冰冰的丝线一般,所着之处,无比生疼,而璇玑穴又是三才大穴之一,自闲心诀运功起处,便在于此,忽然受创,墨止登时便觉体内好似炸裂一般,倒仰着痛呼而倒,在雪地上来回打滚,苦不堪言。 “你!”孟雪晴看了,心中如何不疼,此刻便是她如何善良温婉,也恨不得要取出剑来在这鞑子身上刺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方才解气,但此刻便是气得满面涨红,也说不出半句话语,只是恨恨说道:“你问便问我,施毒手与他人,绝非君子所为!” 宇文玦笑道:“我们可没有你们中原那牵绊自身的什么‘君子小人’的区分,能达成所愿,便是胜者,当了君子丢了性命,只有你们庸庸弱弱的中原稚子才会这么想这么做。” 孟雪晴正要争辩,墨止忽然又是一声痛呼,眼见墨止面色煞白,唇色如血,已是虚弱至极,也只得说道:“我说出余下几人,你便解了墨大哥的穴道!” 宇文玦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孟雪晴说道:“剑叔叔曾说,武道之巅若要寻出几个提的上名次的,不过四个半人,御玄宗掌教真人辜御清算是一位,澄音寺当今主持长老祖鸿大师算是一位,寒叶谷谷主孟元秋算得一位,北桓战神平沙厉甲宇文玦也是一位,剩下的那半人,生性疏懒好酒,舍身自我,多年不在江湖走动,说了你也不知。” 宇文玦听了,点了点头,似是十分满意,说道:“这话说得中听。” 说罢,他便提着孟雪晴,返身而走,孟雪晴不由得大惊失色,道:“你我说好,我告诉你这几人,你便要解了墨大哥穴道!” 宇文玦冷冷一笑,瞅了瞅地上墨止,此刻墨止已是痛得无力嘶吼,只是瘫软在地,口中只剩出的气,不带进的气,宇文玦说道:“我可没跟你说好,我只是要知道这四个半人都是谁,如今知晓,日后猎杀也好排个次序,至于那个小子,本就快死了,我解不解他穴道,又有什么用?不如教他死在此地,还得个清净。” 孟雪晴说道:“你这般狠辣轻言,实是为人不齿。” 宇文玦把她提到身前,面色略带凶相,却也多了几分荡意,缓缓说道:“你还有心关心那小子死活,你是孟元秋的女儿,我今日将你擒了去,日后寒叶谷受我大桓节制,你也当个风风光光的将军夫人,如何?” 孟雪晴听罢,更是又惊又恐,兀自挣扎,可她功力与宇文玦实是天渊之别,又如何抵挡得住?宇文玦正心中欢喜,忽然眼前一拳一掌袭来,耳畔听得一声粗粗憨吼:“不可欺负孟姑娘!”却是童家兄弟喘匀了气息,强自压下胸口剧痛,再起攻势。 这两人本就是外家拳脚的高手,这奋起余力的一击,实是有开山之力,饶是宇文玦这般修为,也不禁稍稍一惊,丝毫不敢托大,身子一侧,便即化去,童家兄弟拳脚一过,好似山洪迸泄,九牛撼地一般,巨力骤然喷薄,虽打了个空,却也威势赫赫,甚是可怖。 童家兄弟这拳掌之速迅若滚雷,快如急闪,原以为一击之下便是不能将之打得立死,也可轰伤几分,但宇文玦看着人高马大,身子却灵巧仿若飞鸟,只轻轻巧巧一个闪身,便已置身事外,单单是这般迅捷身法,便已可称得上世间独步。 若是放在往常,宇文玦人在侧身,只需探掌力轰童家兄弟胁下软肋,便再度可胜,但此刻手中提着孟雪晴甚是不便,他自是知晓孟雪晴作为寒叶谷千金,是何等重要,宁可放任攻势不顾,也不曾撒手,可他这般自舍一臂,便为童家兄弟提供了反攻之机,这两人大呼小叫,回身又到。 只见这两人粗手大脚,挥舞起来好似几柄铜锤大槊一般,横架夜空,招呼往来,方圆数丈之内,皆是拳风掌影,童家兄弟素日里左右不相离,练武行止,皆共同进退,多年来也得了默契一心之能,此刻一拳既空,一掌又至,宇文玦功力虽远胜他二人,却只得单臂迎敌,一连四五十招过去,堪堪也只得个平手。 但宇文玦越斗却是越惊,只觉得童家兄弟两人攻势愈发默契相合,巨力连环,环环相扣,若是再依此斗下去,只怕再斗个二三百招,自己便愈发落入下风,当即心下一横,左掌使出八成力道,一引一带之间,将童金甲一拳威能泄在身侧,旋即沉肩发力,使了一招“单肩承山岳”,朝着两人胸口便是一突,这一招式并无半分精巧变化,厉害之处全在浑身力气,纯然是与敌斗力之效,但此刻童家兄弟胸口皆有重创,更无一人敢于硬挡,各自缩力褪去,宇文玦得了暇余,反手一掂,将孟雪晴抛在半空,化掌为刀,径自在她后颈一斩,孟雪晴尚且来不及反应,便被打得昏厥过去,沉沉地落在地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双刀 “贼厮鸟!你找死!” 童金甲见着孟雪晴颓然倒地,脸色苍白几乎没了丁点血色,心中一时怒起,铁拳一挥,带着风吼,便沉沉地朝着宇文玦天灵打了去,童银环手掌横拦,五根手指如同五道铁索一般,扒向腰际,拳掌交错,化作一道巨力万钧的攻势大网,纵横之势,绝难抵挡。 宇文玦横在两人中央,身躯陡然间提纵三四尺,浑身缩做圆球一般,他那八尺有余的身量骤然之间竟圆缩得甚是灵巧,分毫不错之下,堪堪将这拳掌交织的攻势夺了去,童家兄弟攻势一空,心中正自惊诧,却见那宇文玦却忽然四肢再度伸展,手脚好似弹簧一般延展如意,童家两兄弟一个不及不应,登时便各自中了一拳一腿,胸前伤口再度迸开,当即血洒长空,各自摔倒一旁。 墨止体内绞痛似刀割一般,体内更无半分内息可堪运劲解穴,但他毕竟体内痛楚折磨了数月之久,终究忍痛之能远胜旁人,此刻这骤然之痛,比之此前三家玄功纠聚丹田那般爆炸一般的苦痛可要好上太多,他挣扎半晌,竟自行渐渐忍受下来,兀自爬将起身,开口便吐出一口鲜血,缓缓说道:“你在北桓军中既然这么高的职分,夜潜寒叶谷,便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擒下她一个小姑娘吧......” “哦?”宇文玦正满心欢喜地望着童家兄弟,耳畔却传来墨止话语,反倒生出几分赞许,道,“你这个娃娃有些意思,璇玑穴中了我一招‘虚灵指力’,竟还能开口说话。” 他踱步上前观瞧,步履之间沉稳浑厚,全然瞧不出一丝一毫地紧张,好似这天下第三大宗门的寒叶谷,在他看来,竟好似是来去自如的白地一般,他走到近前,笑道:“我为何不能只为了擒这个小丫头呢?她可是孟元秋的独女,擒下她,寒叶谷必定要受我节制,介时北境少了这么一个臂助,我铁骑一到,岂不是打马破关?” 墨止脸色惨白如纸,额上仍缓缓冒出冷汗,却忽然眉头一扬,笑道:“你这话说得没错,但你怎知眼前这丫头便是孟元秋的独女?” 宇文玦听了,不由得仰头大笑,道:“好小子,到了此刻,竟还想着混淆视听,困兽之斗倒也值得敬佩,她方才称呼剑北原为‘剑叔叔’,剑北原那老儿何等功夫,能以这般昵称相称,岂不是孟元秋府中千金才能办到?” 墨止也摇了摇头,故作可惜地叹道:“你身为一军统帅,却连一个女娃子身份都判断得如此草率,看来你们多年难以破关入主中原,也是有理由的,只是可惜了北桓数万儿郎,却被你这糊涂车子主宰了性命。” 墨止这话不谈孟雪晴身份,亦不言他判断真假,径直便将北桓军民拉到话语之中,乃是豪赌着眼前此人既然统兵率军,必定极重军人生死,言谈到此,心绪必乱。 而宇文玦乃是北桓第一名将,麾下统辖之众不下数万,对于手下部众的性命极是看重,此刻墨止所言,恰巧打在他心中关窍之所,不由得脸上泛起一阵凶相,说道:“我带兵多年,何曾不体恤兵士性命?我方才说得有什么错,你倒说来我听,只要你说不服我,你立时便死。” 他抬掌摁在墨止天灵之上,掌劲蓄而不发,其实他若要取下墨止性命,此刻不过力道稍纵便可,但他方才被墨止言语一激,倒偏得听听,自己所猜有何错漏,宇文玦心中暗暗想道:“管你说得对与不对,待你说完,我即将你头颅捏得粉碎。” 墨止只是翻着白眼望了望额头,只是任自己白眼翻得多高,也瞧不见头顶情形,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且想想,你可曾见过我?我是不是江湖之中叱咤风云的侠客?” 宇文玦冷笑一声,道:“我大桓收录了中原高手不下百人,哪里见过你这小子。” 墨止说道:“这便是了,我不过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你可曾见过孟家千金,可亲自带着一个毛头小子深夜看雪景的?” 宇文玦听了,心中粗略一过,倒也觉得不无道理,当即稍稍动摇,旋即便道:“按你如此说,这姑娘却又是谁?” 墨止笑道:“她不过就是孟家千金的一个丫鬟而已,我与她相好了好多年了,今夜本想趁着夜色与我妹子温存一番,但谁料到被你这怪人搅扰了兴致,此刻还要杀人。” 童银环此刻气息渐渐平复,听得墨止所说,他是何等莽直之人,当即还以为墨止真的与孟雪晴早有肌肤之亲,当即便开口欲喝,然而方才开口,一旁的童金甲却一把将他嘴巴捂住,不许他出言添乱。 宇文玦略略思忖,忽然说道:“你这说得仍是不对,谅她一个丫鬟侍女,如何能管剑北原叫声叔叔?” 墨止长叹一声,道:“你这般榆木脑袋,真真难怪你带着兵马屡屡扣关而不入啦!你却不知,向来丫鬟和小姐自幼相处,虽得个主仆名分,但实是如同姊妹一般,我家妹子说过,孟家千金是个性子温婉和顺的姑娘,两个人从来好似亲姊妹,孟家千金叫得的叔叔,我家妹子自幼也是这般相称。” 宇文玦听罢,心中这才略略信了几分,说道:“你这小子,倒也机灵,寻常江湖武人,被我这般力道摁在头顶,十个倒被吓尿了八个,你却还能侃侃而谈,说你只是个平头老百姓,我却不信。” 墨止说道:“我嘛,不过就是梅城中一个店小二,平日里三教九流见得多了,江湖仇杀自也见过不少,今年清明之后,我便染上怪病,时日不多啦,既然我也剩不下几日好活,又怕什么今日便死?” 他死到临头扯谎的能力倒是一直不弱,信口雌黄原是擅长,几句话说得宇文玦倒也信了不少,说道:“你这话说得好,命不久矣,何在乎今日便死?我此刻便来帮你一把!” 他话到最后,已是渐显杀意,单掌成爪,似虎似熊,巨力沉沉地便压将下来,但凡功力到了他这般境地,单掌碎石已不是难事,何况一颗头颅?墨止只觉头上笼罩一股巨力,浑身血往上冲,好似要破脑而出一般,口中更是再呼叫不得半句,一对眼珠几乎要被这股磅礴力道挤压得脱体而出,正当此刻,却忽然觉得头上压力一轻,宇文玦竟松开手掌,身躯倒跃,好似是在躲避着谁。 墨止这一番死里逃生,即便是他早做好暴死准备,但事到临头,也不由得骤起求生之念,慌忙间大喘粗气,连滚带爬地朝着孟雪晴爬去,将她护在身下,再扭头望去,却见童家兄弟竟是不知何时再度冲上近前,两人这一次再起余勇,拳掌皆是不要命一般豁尽全力而发,劲力所至,罡风四溢,战气弥漫。 宇文玦满面愠怒,喝道:“不知死的两个蠢货,找死不成!” 他一声暴喝,双手托后,横擎倒竖,一青一黄两道光芒骤然迸发,童家兄弟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臂上一轻,旋即一股锐利痛感便在身上暴烈开来,原来宇文玦手中两柄单刀出鞘,长刀莫约四尺余,阔刃古拙,上雕一条夭骄飞龙,而那短刀也有两尺余,通体绽青近似墨色,比之那长刀更多了几分灵巧,这两柄刀便是宇文玦凭之纵横漠北无敌草原的青雀黄龙双刀。 此刻双刀一出,神锋无影,径直便将童家兄弟手腕削得半断,兄弟两人各自惨嚎一声,腕上血喷似井,竟将周遭积雪染得一片紫红,宇文玦见了血气,更是暴起凭跃,黄龙刀过处,童金甲头颅好似豆腐一般,被削去了大半,登时倒地而毙。 童银环见状血泪俱下,咆哮着冲到近前,一把便将宇文玦臂膀搂住,铁马一沉,双臂交错,要以反关节的力道,将宇文玦臂膀折断,他这一番进招裹挟暴怒,来得甚快,连宇文玦都不曾反应,便觉出一股剧痛袭来,右臂已被他掰得笔直,眼见便要被倒折开去。 “夯货,你找死!” 宇文玦怒意大盛,左臂发力,旋即恢复如初,童银环本占着先手,但此刻毕竟手腕已废,力道大不如前,一鼓作气未得成功,后继便已乏力,宇文玦膂力强横,左臂一躬,便将童银环整个人抡飞出去。 童银环眼前一花,整个人横在半空,宇文玦哪里肯休,三步跟上,青雀短刀在夜空中游弋如画,好似妙笔一般,点戳撇捺,力道所至,刀贴骨肉,竟数刀之间,将童银环一整条左臂轻轻巧巧得削落全部血肉,只剩下一条白惨惨的骨骼臂膀,咯啦啦得摔在地上,碎骨四散,看着好似地狱一般。 宇文玦双刀直刺雪中,借着冰雪擦去刀上碎骨和碎肉,心中一片舒畅,回身笑道:“小子,他们便是你的榜样......糟糕!” 宇文玦举目所及,眼前只剩下一片皑皑白雪,和点点殷红,方才还倒在地上的一对男女,早一溜烟地朝着深谷之中跑了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怪兽 墨止将孟雪晴抱在怀中,飞也似朝谷内狂奔,但此刻他气息不稳,力道有亏,一身内力早已化为虚有,连奔驰了许久,胸中气息渐乱,口中泛起一阵腥甜,竟是已气力不支,孟雪晴虽纤瘦玲珑,但毕竟也是横卧怀中,墨止再奔跑几里,已是大口喘气,步伐愈发放缓。 忽而左首处刀光晃动,一条身影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墨止心中惊叹:“想必是那个宇文玦追过来了,这人好快的步子,想必童家兄弟已是凶多吉少。” 他身陷险境,更不敢迟疑,身子一歪,便即冲到一旁的密林之中。 寒叶谷幽深旷远,越是深入,树木反而愈发高大,此地距离谷口庄园已颇有距离,冷松雪杉拔地而起,形成一片林深叶茂的密林,置身其中,竟连月光也不得半寸,目不能视,浑如长夜一般。 墨止入林连奔数步,却见身后那道身影也转身跟了进来,可突如其来的黑暗却另两人各自一惊,墨止听得身后之人发出一声轻呼,声音正是宇文玦所发,他不敢停滞,继续朝着深林中猛扑而去。 墨止当初在忏过峰山洞之中体验极致的黑暗,一连数日不得逃脱,比之旁人,自然适应得更是轻松,不过转瞬之间,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周遭景致便已渐渐看得清晰,却见眼前林木似铁杵一般直冲天际,抬头仰望,只可见一片穹顶树冠,担着皑皑积雪,遮住天际,好似一块看不到尽头的阴云,一股威压之气登时便生。 墨止心中寻思:“那个鞑子从来在黄沙草原之中往来,这些地方一旦入夜,也是长夜如墨,只怕适应起来倒也迅速,我不可停下,须得继续往前走去。” 他心思已定,回身侧望,却见宇文玦那高高大大的身躯在林间步步摸索,也不敢过多奔驰,但他毕竟修为深湛,即便是目不能视,步伐也甚是快捷,此刻双臂四处划拉,再走不过数十步的距离,怕是便要被他追上。 墨止心中一动,将孟雪晴背了起来,探手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子,朝着西首弹了去,这石子去得甚快,不偏不倚地打在一株雪松树干之上,发出一声响动,宇文玦得了异响,不由得笑道:“好小子,想趁着黑暗再朝我身后跑去。” 他霍然转身,朝着西首方位便腾身而去。 墨止轻轻叹了一口气,暗暗说道:“幸亏这人自作聪明,我只带着雪晴妹子先寻个稳妥处便罢了,明日想必宗大叔他们自会寻来。” 他心中一松,脚下登时一软,原来他气力早已耗尽,此刻身上伤痛几近麻木,浑身酸软不说,璇玑穴上更是阵阵剧痛,墨止额前早已冷汗涔涔,正待转身朝前走去,身子方才扭转,脸上却忽然触及一阵毛茸茸、蓬松松的事物,一股腥臭气息更是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方才身后可是一片空旷。” 墨止正自思索,那毛茸茸的事物忽然自行动了一动,竟是一件活物,墨止强忍心下惊惧,连退几步,却见眼前黑暗之中,竟有一人,似是半跪半起的姿势,拦在身前,方才墨止脸部所触,正是那人臂膀。 “你......你是谁!” 墨止缓缓开口,可那人身躯壮硕至极,身量虽不高挑,但也有五尺左右,肩臂隆起,肌肉虬结,浑身生着黑色毛发,根根似针一般,墨止话语一出,这人却也不言不语,黑暗中一阵疾风扑面,墨止闷哼一声,倒被一根毛茸茸的棍棒扫中胸口,这一棍力道甚大,墨止被这一棍之力打中,险些口喷鲜血,再观眼前之物,霍然站起,长脸似马又似猿,面庞长得惊人,脸上半红半青,看着直似恶鬼一般,此物看着墨止被自己一击而倒,倒也不进犯,反而连连纵跃,捶打胸口,看着甚是喜悦自豪。 墨止这才看清,方才打中自己的并非什么棍棒,而是眼前之物的一条粗大尾巴。 “这是......山魈......” 孟雪晴此刻已渐渐醒转,望着眼前之物,话语虽说得缓慢,但语气之中,却蕴含着一股惧意:“这......这是谷中一类凶兽,力大如牛,残忍好杀,凶恶更甚于豺狼之流,墨大哥,我们快跑” 墨止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飞也似地朝着林外跑去,身后那只山魈忽而见得两人跑开,似是恼怒,口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啸,这一啸声实是凄厉凶煞,墨止见过诸多江湖高手,呼啸之声或长或短,或急或缓,却从未听过这般凶煞之音,心下恐惧已极,连滚带爬地朝着眼前月光处直奔,他此番求生之念甚急,眼见将要逃出密林,却忽然又被一道身影挡住,便是此刻密林朦胧漆黑,他也可见到宇文玦额上那只金虎是何等威势。 “小子,我险些着了你的道儿,你竟没有朝我身后跑去。” 宇文玦冷冷一笑,他此刻也早已适应眼前黑暗,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墨止此刻倒也不再躲着自己,反而一溜烟地绕道自己背后,好似寻求庇护一般,墨止口中说道:“宇文大将军勇力非凡,眼下只能靠你了。” 宇文玦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余光之处一道狂野至极的黑影杀到,来势迅猛飞腾半空,口中呜呜怪叫,浑身泛着一阵恶臭,宇文玦尚且未看真切,但心知眼前之物并非小可,只见那山魈巨力万钧,一对大爪更是灵巧万分,一爪直轰面门,另一爪横扳腰际,这虽是野兽之状,但看着倒好似武功招数一般。 宇文玦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叫道:“好家伙,寒叶谷的畜生竟都会些功夫不成!” 他话语未毕,掌力先至,与那山魈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正着,他虽是名动天下的武道强者,但那山魈却是天地生养,谷内自由奔驰的旷野凶兽,生得似人体态,双臂好似铁链浇铸的一般粗细,平日里借着浑身蛮力,与谷中狼豹争雄,这般畜生,又岂是寻常? 宇文玦虽不识此物,但此刻双臂大震,浑身一阵摇晃,牙关紧咬,咯咯作响,胸中猛提一口气劲,掌上雄力猛发,反将那山魈震得倒飞出去。 可那山魈毕竟是自然野兽,在空中连转了几个筋斗,手脚并用,立在地上,方才宇文玦那重力一掌所成威势,此刻竟被消弭得半分不剩,山魈忽然站起,又跳又叫,时而顿足捶胸,时而高跃林间,看不出是恼怒还是喜悦。 “这畜生好大的力气,方才这一掌,便是绝世高手与我对上,怕也要缓一口真气,眼前这怪物竟好似全不受影响一般......”宇文玦心中暗暗寻思,“寒叶谷越是深入,这般奇诡之物好似便更多起来,如若将山魈驯化成做军用,怕是要纵横无匹。” 山魈纵跃不久,双足一踏,竟又再度欺身上前,方才童家兄弟一身怪力猛则猛矣,尚难与眼前山魈相提并论,而要论及浑身灵巧运转,比之这等山间野兽更是云泥之别,山魈纵跃欺身,左右攀援,时而东掏一爪,时而西抓一把,浑身鬃毛倒竖好似大枪一般,配上那半红半青的面色,更是如同猛鬼袭人一般,任他宇文玦是武道宗匠,此刻也不得将它视作寻常武人那般看待,当即便是只守不攻,掌力周转如盖,护在身前,任那山魈四肢齐出,爆发隆隆巨响,却再也用不破宇文玦掌力范围之内。 墨止看着这一人一兽惊天撼斗,竟也未分出胜负,正看得惊奇,忽然听到孟雪晴低声说道:“墨大哥,我们快跑,剑叔叔曾说过,山魈这等畜生从来只在深谷冰寒之地周游栖息,平日里不往谷口去,但此物既然现于林中,必定是刃风快到,教这个鞑子与山魈互斗,我们快快跑回庄园。” 墨止点了点头,低声道:“雪晴妹子,你此刻好些么?” 孟雪晴说道:“头还是晕得很,但此刻逃命第一,你将我放下,咱们速速离去。” 墨止点了点头,两人回身便走,出了密林,月光洒下,虽不过入身黑暗不久,但此刻两人却好似换了命数一般,大松了一口气,而身后林中,拳脚互殴的巨响仍自不断,想来那山魈果然巨力刚猛,一时之间虽占不得先手,却也逼得宇文玦难以寸进。 孟雪晴笑道:“墨大哥,我们快走吧。” 她目光望着密林,却听得墨止苦笑声已然传来:“走哪去......雪晴妹子你倒看看咱们眼前......” 孟雪晴心中一沉,转头望去,却见银月高悬,古松悬冰,而月光之下,竟从另一侧密林之中,缓缓爬出三只雪狼出来。 这雪狼亦是寒叶谷所独有异类,生得浑身银白似绸,比之寻常豺狼更要高大许多,此番看来,说是三狼,但其实大小与虎无异,此刻狼目泛红,想必是已不知饿了几日,如今见了人类出现,口中淌下汩汩涎水,须发倒张,目眦欲裂,尖牙森然,泛着暗黄色的光芒,已渐趋渐近。 “墨大哥......若是今天要你选,你是要被宇文玦杀死,被山魈打死,还是被雪狼分食?” 墨止苦笑道:“我可以不选吗?” 孟雪晴的脸色在月光之下显得更是白嫩如雪,但此刻墨止早已没了欣赏秀美面庞的兴致,只听得孟雪晴说道:“不选......怕是不行。” 她话语方毕,那三只雪狼各自一声咆哮,好似三道银色闪电一般,霍然奔袭而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搜寻 寒叶谷谷口渐次燃起灯火,孟庄之内,更是一片光明,宗正卿与冷残策马疾驰,飞也似地朝着深谷之内追了去。 夜半时分,深谷之内,爆发阵阵巨响,犹有异兽咆哮之声,而孟雪晴与墨止竟皆不知所踪,剑北原与冷残二人虽仍闭关,却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时日未到,便已各自出关,剑北原坐守庄中,而宗正卿与冷残两人则入谷搜寻。 只是寒叶谷深远森然,夜间朔风呼啸,两人所骑马匹,虽皆是北境良驹,但迎着狂风前行,却也大是费力,两人无奈,也只得催马奋进,然则奔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见地上一片凌乱,积雪四散,露出黑黢黢的山石大地来,显然方才经历了一场憾天剧斗,冷残抬首一望,说道:“那边躺着两个汉子!” 二人打马上前,只见雪中横着两人便是童家兄弟,童金甲只剩下半颗头颅,脑浆横流,一对眼珠裸露在寒风之下已半结冰晶,好似两颗硕大的冰球一般滴溜溜地打着旋儿,血丝满布,甚是骇人。 而童银环亦早已奇绝而亡,一条手臂竟被人以玄妙刀法切割得血肉不存,此刻横在雪中,脸色早已青紫难辨,宗正卿此前虽曾见过两人,但如今这般惨状,他一时之间却也难以认出,只得说道:“想必谷中来了外敌,小师妹与墨止被人挟持到深谷之中了。” 冷残原本面色枯槁憔悴,如今迎风前行,到了此地,脸色更是难看得紧,短须之上,挂满冰雪飞絮,眉眼远眺,此刻也露出几许忧色。 他不敢停留,一边打马前行,一边说道:“若是如此,我们更不可停顿,这几日风季便到,看那天色昏沉,若是刃风到时,即便敌手死在谷中,我们也不能舍了晴姑娘。” 宗正卿点了点头,旋即打马继续前行,只是两人前行又复许久,天上忽降大雪,地上脚印渐渐埋没,宗正卿心中起急,催马奋进,忽然却见白茫茫一片大地之上,竟显出点点殷红,正是一大片血迹,尚未完全冰冻。 “冷叔叔,这......” 冷残摆了摆手,一跃下马,上前细细观瞧,又凑近闻了闻,说道:“这并非人血,而是狼血,只怕此地尚还有雪狼来过。” 宗正卿心中一沉,说道:“雪狼竟来到了此处,从来雪豹雪狼,山魈白虎之类的猛兽,皆在深谷独处,而如今雪狼却已到了这里,想必今年刃风风季必定大得惊人,连这般野兽,都要暂避其峰。” 冷残四周望了望,说道:“并非只是雪狼。” 他缓步走到一旁的密林之畔,指了指地上积雪,说道:“你且看,这个掌印,并非人类所留。” 宗正卿心中一沉,连忙跟上近前,却见此刻虽大雪纷飞,脚印皆渐渐隐没,但地上这一副掌印,却是宽阔雄健,入地极深,脚掌与常人形状大是不同,他缓缓说道:“山魈......若是被山魈掳了去,这可大大不妙,这等凶兽据说当年将入山采药的药农都杀伤了十几位。” 冷残满脸担忧,沉声说道:“无论如何,我们不可大意,一路上还需警醒着些,不管敌手是人还是兽,必定都极难对付。” 宗正卿深思片刻,旋即说道:“冷叔叔,我以为,一路上虽有异兽出没,但敌手必定并非野兽,而是人为之祸。” 冷残眉头一挑,此刻对他而言,被敌人掠去总好过被猛兽叼走,连忙问道:“何以见得?” 宗正卿跨上马背,与冷残继续前行,口中说道:“方才所见那两具尸体,死状虽惨烈,但看其伤口,平滑整齐,绝非野兽撕咬所致,必定是高手取利刃切割而成。” 冷残猛地一拍脑袋,说道:“正是了,我方才反倒失了神,其中一人虽掉了半边头颅,但若是被野兽一口咬掉,必定碎肉残渣四处都是,而另外一人臂上被切割得半点不剩,也绝非野兽撕咬而成,若是如此说,敌人必定还带着晴姑娘和墨止在谷中。” 宗正卿叹道:“只是此人既手握神兵利刃,刀法又这般厉害,想必也绝非易于之辈。” 冷残只是摇头不语。 天色将明,云层低垂,铅灰黯淡,如同一只大手,死死地压在人们头顶,宗正卿与冷残奔驰了半宿,处处不敢稍停,两人皆是武林高手,遇冷运功相抗,原就比常人更耐冻许多,又身披厚实裘袍,但冒雪疾驰,终究也浑身渐渐打颤,宗正卿说道:“小师妹若是在这般天气之下冻了一整夜,那可不妙。” 冷残开口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得密林之中发出几声轻响,两人目光未至,却见一道黑影蓦地从林中窜了出来,身躯高大,空中来得迅捷无比,勇悍非常,径直朝着宗正卿袭来,那人凌空身躯倒卷,好似洪钟颠倒一般,双腿直伸,轰然踢出。 宗正卿见了异状骤起,虽惊不乱,腾身迎上,双掌齐探,与那人掌腿相交,两人一记对拼之下,各自浑身大震,一时之间各自退去,全力施为之下,竟拼了个不分轩轾。 那人落地,连退数步,冷冷笑道:“嘿嘿,若非我与那个小子斗了一整夜的心思,害我与雪狼搏斗,你这身手如何在我眼中!” 眼前这人,浑身血污,但曲发深目,赫然正是宇文玦,只是他此刻一身虎豹皮裘,皆被扯去了大半,露出胸口寸寸皮肤,也带着几道极深的抓痕,想来时曾与野兽相搏,而额上那金虎印信的发带,亦不知所踪,此刻披头散发,满面淌血,目光中兀自散发凶恶杀意,直似杀神一般。 “原来是北桓的鞑子将军。” 宗正卿开口便喝道:“你将我家小师妹和墨少侠带到何处去了!” 宇文玦话语冰冷,便似这谷中横生的朔风一般:“我偏不与你说,又待如何!” 他说罢,飞身疾走,便朝着谷口方向遁逃而去,可方才奔出数步,却忽然感觉身后一道剑光袭来,伴随凛冽剑气,冷残好似飞鹤一般电闪而来,手中长剑一扬,剑影横飞,似是玉枝飞旋,又似银练横空,人虽未至,剑光先到,宇文玦身法虽甚快,但行不出数步,便已被剑光裹挟其中,每走一步,剑影便四处横溢,宇文玦心知遇到了硬茬,回身擎刀,黄龙长刀闪处,剑影皆散,而转瞬之间宗正卿便已抢在身前,手中长剑递出,点向宇文玦腰间。 宇文玦心中长叹,倒手抽刀,两柄宝刀一齐出鞘,青雀短刀横封身前,黄龙长刀乱舞于侧,宗正卿与冷残两柄长剑架在两侧,直似寒风之中两道星光缭乱,两人剑影方动,宇文玦便已瞧出其中端倪。 原来寒叶谷剑法,已谷内寒风为凭,谷中武功皆属极寒一脉,但极寒之中却非阴柔,而属“寒阳”一路,剑随寒意而动,时而握在掌心,时而顺风翻飞,寒叶谷剑法之精奥,除却剑招精妙之外,便在“飞剑”一式,此刻冷残与宗正卿皆是谷中一等一的用剑高手,两人运剑齐至,一人手握剑柄,以剑招进逼,而另一人则托剑于飞,横剑风中,一则严谨精奥,一则潇洒婉转,两种剑路,宗正卿时而握剑进招,时而飞剑欺敌,与冷残两相变幻,时时刻刻皆有不下八种变幻风姿。 宇文玦心中大惊,暗自说道:“我整夜与群狼山魈争斗,此刻气力大衰,这两人又都是当世高手,这般严谨配合,岂是我顷刻间可敌得过的?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输他两人一阵,又有何丢脸?” 他心中思索,但手中双刀却丝毫不慢,与群狼争雄一夜,此刻再动神兵,已是极耗气力,他心中了然,自己即便要撤身脱战,也绝不可被这两人剑下压制而得败势,非得拼个全力,算作平手之下,才不堕自家威名。 一念及此,更是不敢怠慢,胸中暗暗凝着一口真气,双刀互换,青雀短刀变作大开大合之势,黄龙长刀反作劈点削斩的精微招路,这一番招法骤变,也是他多年首次运用,然则情急生变,却大有效果,冷残与宗正卿各自眉头微皱,旋即剑路微微一乱,但对于宇文玦这般强手而言,仅就这片刻闲余,便已足够,却见半空中双剑微窒,宇文玦仰天清啸,飞身上窜,双刀蓦地由高斩下,这一式已是他此刻浑身气劲灌注于刀身之上,力道纵横,沛然莫可当之,冷残与宗正卿见他忽起搏命之心,一则避其锋芒,二则不愿与他硬拼成了伤损,反不利于搜寻孟雪晴,当即各自回身避退,宇文玦双刀斩雪,直撼大地,霎时间飞雪如瀑,银光倒悬,连同山石大地皆被他双刀斩出两道狭长缺口。 “你们要知道那对小夫妻的踪迹,原也不难,但我要告知你们,你们还需应我三事。” 宗正卿冷冷说道:“哪三事?” 宇文玦微微一笑,道:“这第一事嘛,我要出谷,你们不可阻拦。” 冷残说道:“你只需告知我那二人踪迹,放你出谷原也不难。” 宇文玦说道:“好,这第二事嘛,你们须得告诉我,那个姓墨的小子,究竟是什么底细。” 冷残沉吟半晌,也轻轻点头:“你且说你的第三个要求。” 宇文玦说道:“这第三事,便是你寒叶谷十年之内,不可与我大桓为敌,闭谷独处,不得涉身北境防务。” 第一百六十章 逃逸 冷残立在原地,一身灰色长袍迎风飞扬,眼眸之中暗蕴豪光,死死地盯住眼前的宇文玦,缓缓说道:“放你出谷,自是不难,墨止底细原也没什么好隐瞒,只是这最后一条,寒叶谷却是万万不能答应。” 宇文玦听罢,倒好似没有半点惊诧,反倒是一脸平静,他此刻浑身血污,腥臭又粘稠地裹了全身,站立身前,好似凶煞一般,但面色上却是一派淡然自若,他回身瞅了瞅已是不远的巍峨雪峰,淡淡笑道:“以你谷内十年安稳,换那两人一条性命,莫非不值吗?” 冷残说道:“若是他二人性命,要我寒叶谷舍弃北境安危不顾,寒叶谷世世代代门规之中,绝无此等先例,莫说老夫只是寒叶谷中长老,便是如今寒叶谷谷主在此,也断断不会答应,晴姑娘于我宗门,确实干系甚大,但若放眼浩荡北境万万百姓的面前,一门之兴衰,又何足挂齿。” 宗正卿听在耳中,想到孟雪晴音容笑貌,往日笑谈习武,只觉得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但同时又陡然对冷残生出崇敬之心,心中暗想道:“师傅若是在此,也必定不会答应鞑子这等要求。” 宇文玦听罢,仰天大笑,其声直若天雷,声透天际,好似胸中气息绵长浑厚,永无断绝一般,他长笑三声,方才说道:“人人皆言,中原稚子常说什么舐犊情深,不同于我部子民周游草原,轻视家眷,如今观之,你们与我们倒也并无多少不同。” 冷残站上一步,沉着嗓子说道:“阁下在此多费口舌,也是无用,前面两条,我倒可允你,但这最后一条,却是不可。” 宇文玦环眼一瞪,好似恶虎回神,说道:“你不答应,我立时便走,但看那一对小夫妻,如何死在这遍山凶兽口中。” 他话语稍停,却听得远方游丝一般传来几声雪狼咆哮之声,虽离得甚远,听得极轻极细,但对于冷残与宗正卿而言,却是无比熟稔,原来寒叶谷虽处极寒北境,但谷内物种丰饶,除却各类珍奇药物之外,便是各类野兽,遍布深山,其中便是以雪狼、雪豹、山魈、寒鹤等兽类最是凶险,而这些野兽虽极富凶悍之能,往往以一兽之力,便可比肩武道高手,但也极少走出深山幽谷,而方才宇文玦所说的山魈与雪豹,正是谷中两类极是强横的野兽,听来也并非虚言。 两人正自思索,宇文玦又道:“这山中雪狼横行,又有山魈作乱,昨夜我与那两个娃娃都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怕丢人,直与你们说了,那个叫做墨止的小子,满心的诡计,昨夜趁着我与山魈搏斗之际,竟把雪狼引到我身后,待得我斩杀雪狼之后,他竟直接取了雪狼内脏抛了我一身,我这浑身血污,便是由此而来,带着浑身血气,我这一晚皆受雪狼所扰,倒被他逃了个干净,只不过嘛,昨夜风雪大作,方位难辨,若是他此刻与他那小媳妇没有跑回谷中,只怕便是朝着深山里去了。” 冷残说道:“你可瞧见了方向?”宇文玦哈哈一笑,道:“冷长老还真是会套我话,我言尽于此,你们不允我这第三条,我便看不清他二人入山的方向,是进是退,你寒叶谷可得掂量清楚。” 宗正卿说道:“阁下如今身陷此地,若是不说他二人踪迹,若要全身而退,怕也困难。” 他说着,手中长剑一横,气劲横灌胸间,一股凛冽剑气已升腾周身萦绕,冷残亦是踏前一步,负剑在背,虽体态不变,但二人合围之下,气劲雄健,好似万仞寒潭一般不可逼视,即便是宇文玦这等强手,经历了一夜搏斗之后,也为之侧目。 “这两个人所言非虚,”宇文玦心中暗忖,“我如今经历一夜搏杀,气力渐衰,若是在此地与寒叶谷高手发生冲突,可是大大不妙,寒叶谷两个长老皆非寻常,宗正卿又是剑宗第二的好手,何况那孟元秋虽不现身,想必也相距不远,我一人如何是他们众人之敌?” 他想到此处,反而拱了拱手,说道:“两位何必着急?我们草原上从来与人沟通,牛羊交换,也不曾似你们这般,一个言谈不过便拔剑相向,都说中原人明理谦逊,我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宗正卿说道:“你也不必在此拖延时间,你若是此刻不说,想全身而退,定是虚言。” 宇文玦点了点头,道:“这道是的,我如今气力不济,你们寒叶谷高手如云,我哪里是对手?罢了罢了,既然寄人篱下,受人强迫,我也只好求个平安,只求个安然离去便罢,你们要找那对小夫妻的动向,我且指给你们看罢了。” 他说罢,便朝着东北方遥遥一指,而那条大道,经过整夜风雪洗礼,已盖上了棉絮一般的积雪,路肩皆已看不清楚,只是两侧拔地而起冷松和红杉树,像是两排高大的兵甲一般,引向前路,宗正卿目光斜睨,心中暗道:“若是走了东北方这条道路,那可糟了,此路直通雪峰深谷,刃风道便是在其尽头,这一路更是雪狼巢穴所在,若说谷内凶险,莫过于此路。” 冷残说道:“阁下油腔滑调,老夫可信不过你,你说是这条道,还请阁下随我们同去,若是安然无虞,老夫可保阁下全身而退。” 宇文玦听罢却笑了起来,说道:“冷长老还真是欺辱我宇文玦,莫非你们不允我,我还真的逃不出谷去?” 他一语方毕,身影一晃,整个人便已跃出数丈之外,宗正卿一早便死死盯住他身形,这一下身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身急追,两人身法相若,一前一后转瞬便出去数十丈之远,宇文玦双刀交叉,组成一个“十”字,青黄刀光过处,罡气随身,长刀兜头便扫,短刀却是攒刺胁下,双刀先后而至,各攻人身要穴,宗正卿身在半空,口中一声怒吼,探掌在剑柄上拍打脱出,长剑一声低吟,化作一道银光直取宇文玦心窝,旋即单掌下压,轰在青雀短刀刀身之上,将胁下漏洞化了去。 “宗大侠好身手!”宇文玦看这飞剑来得迅猛万端、毫不容情,黄龙刀回刃斩下,却见一道金色刀光当头而落,犹带龙吟之声,刀刃正正劈在长剑之上,剑身一阵摇晃,却好似是枯枝一般,被黄龙刀平刃而过,砍作两截,刀刃之利竟连半分金铁交鸣之声都不曾发出,宇文玦心中一喜,黄龙刀竖起,在长剑剑格上一扳一推,半柄残剑便借着他浑然力道被推了回去。 宗正卿长剑一断,虽惊异于眼前这柄宝刀锋芒,但他毕竟久历江湖,闪身一避,便将半柄残剑避了去,空中剑指飞渡,竟凌空将另一般残剑剑刃夹在指间,横眉冷对,剑指一递,残剑好似游鱼般再度飞近宇文玦身前。 只不过此刻长剑既断,只剩半边剑刃,虽不得剑柄把握,但却多了几分灵巧,宇文玦黄龙刀力劈之下,倒好似洪水冲枯草,虽力道打得惊人,远甚于这半柄残剑,但却一股巨力无从击打,那残剑随风飘摇,贴刃而过,好似一叶轻舟般朝着宇文玦自家心窝而去,宇文玦连挥数刀,残剑只是不偏不倚地贴着黄龙刀逼近,好似是黄龙刀那凌厉万钧的刀气,反倒成了自家助力。 宗正卿方才这一招,名字叫做“枯桑老柏”,亦是孟家剑法之中精妙招式,比之此前“衰草入云”,更显衰败颓势,只是衰草虽凌风自摆,却始终无根无依,借力飞旋而已,但这“枯桑老柏”一招,虽也衰败倾颓,但却始终立根泥土,并非全然悬空之物,在剑招上,飞剑虽则离手,但宗正卿始终左右拍击,调整残剑飞旋力道轨迹,实是更需施用者运剑精妙,全在一心所握,虽是飞剑招式,实是比之手握利刃,更需功劲。 宇文玦此刻周身皆被那一柄残剑的剑影笼罩,忽左忽右,时上时下,宗正卿亦身如鬼魅幽寒一般,神出鬼没,变幻莫测,宇文玦越是挥刀,气力之上的颓势便越是明显,心中了然:“寒叶谷的剑法看似招招力竭,实则是穷追猛打,非得教敌手比他们自己先行力竭的剑法,如今我哪里还有多余力道与他争雄?” 他心中起急,口中一声清啸,飞身顿起,带动周身寒彻,一股凌厉风雪好似雪龙倒卷一般随他之上半空,这一次他力道运得十足,双刀阵阵嗡鸣,霍然斩下,青雀黄龙双刀皆是天下神兵,两者所成铁材亦是一对,黄龙沉重,青雀灵巧,此刻更是相得益彰,半柄残剑被这双刀气劲一带,登时在半空中好似飘零野草一般,脱了掌控,宇文玦双刀霍然一齐攒刺,残剑登时碎裂化作点点银屑,再无半分踪迹。 宇文玦破了飞剑之后,心中一阵舒畅,刀上力道更胜从先,径直便在周身旋转,这双刀何等霸道,四下里树木受了刀气横斩,皆带着纷纷积雪,被折断于半空,宗正卿面前一白,霎时间,数道黑黢黢的树干,将眼前积雪冲得凌乱四散,径直便朝着面门冲来。 宗正卿胸中内功凝聚,掌力分点劈斩,几声闷响之下,树木皆被掌掌震落,但眼前却哪还有宇文玦半分身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引兽 宇文玦孤身飞跃,在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之中攀援而行,耳畔风声极躁,呼呼地朝着身后吹去,好似身后便是一个无底深渊一般,贪婪地想要把一切吸噬得无影无踪,即便是功力到了如他一般的境界,此刻回想起昨夜种种,心中仍不禁暗自微微胆寒。 他这一去,倏忽之间便已是二十几里山路,此刻风雪渐平,身后也再无丝毫声响异动,他心中一阵放松,双足在一株冷松之上狠狠一踏,泄愤一般地将浑身劲力倾泻而出,两人合围的粗大树干竟被他一脚踢得拦腰而段,咔嚓一声沉沉倒去,他飞跃之势亦是由此戛然顿止。 宇文玦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脸色一阵青紫,一阵苍白,脸上肌肉微微滚动,好似在极力忍受着什么一般,此刻步法再不似方才对峙宗正卿那般游刃有余,反而脚下略带踉跄,行不数步,便需要扶着树木山石而行,忽然喉间一阵腥甜,猛地便俯下身去,吐出一口鲜血。 “墨止......我算是记住你了......” 宇文玦将虎豹皮裘扯开,方只触碰衣衫,血液便已滴落于地,在积雪上坠出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待得他将衣衫解开,却见此人浑身肌肉虬结,肤色几近麦色,胸口好似一面无坚不摧的盾牌一般,但便是何等坚盾,此刻却有一道狭长的抓痕,深深地烙印其上,此刻血肉尽露,鲜血淋漓,望之令人生畏。 “我......自从军以来,大小数百战,也不曾被人伤成这般样子,今日倒着了一个臭小子的道儿......” 宇文玦坐倒于巨石之上,从腰际掏出掏出一个油纸小包,从中倒出一把姜黄色的粉末,原来这药粉乃是北桓一族治愈创口之用,虽极是有效,但药力迅猛,宇文玦多年纵横漠北,不得敌手,亦极少受伤,此刻心中一凛,也不犹豫,将那药粉尽数敷在胸口之上,而那药粉见血即溶,遇肉便沸,刺刺拉拉地在胸口上低声作响,霎时间化作赤黄色的脓水,咕咕起泡,如同油脂爆燃一般,这般痛楚自是不可名状,连宇文玦这般心志,都不由得面色煞白,牙关紧咬,浑身一阵抽搐。 “上将军不听在下谏言,可吃到苦处了?” 宇文玦听得有人说话,双眸也不睁开,口中亦不回应,眉头紧锁,只是暗自忍受胸口阵阵灼痛。 而出言之人,此刻自那山林之中,缓缓走了出来,却见那人须发花白,面容苍老,沟壑横生,倒已有六七十岁的模样,头戴一副乌纹发带,而发带上,却镶就这一颗纯银雕刻的熊罴兽首。 “老夫早就说了,寒叶谷不是轻易便能进来的,谷内情况如此复杂,上将军不听我言,如今伤成这样,难免贤王心疼。” 宇文玦此刻胸口沸腾之声渐渐消散,一片血污脓水滴落两旁,而胸口那一道抓痕竟在这瞬息之间好似被人以高温焊上一般,只剩下一片模糊的伤疤,但横在身上,也甚是粗鄙丑陋,他眉眼斜睨,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低声说道:“依你所说,等北境夏侯家和寒叶谷翻脸,岂不要数年之久?我大桓岂能空等时日?你既然对寒叶谷了如指掌,当随我一同进退才是。” 那老者负手踱步,满脸笑意,四周望了望,眼中显出几许留恋之色:“时过境迁啦,入谷山路还在脑海,但世殊时异,当年我反出师门,早成了谷内叛逆,如今贸然进来,已经太过冒险,剑北原与冷残皆非寻常,宗正卿又正当壮年,你昨夜斩杀的两人,皆是北境隶王军中的先锋将官,隶王府将官殒命寒叶谷,这本就是个极好的由头,引得两家反目,我们如今虽不曾见到寒叶谷禁地‘流芳崖’,但若是能教夏侯家与孟家反目,也算不虚此行,你且放心,以夏侯雍那般野心,日后少不得要与寒叶谷多生龃龉,到时我们坐山观虎斗,北境一乱,我们大军扣边,岂非探囊取物?” 宇文玦听了,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老者,却见他双眼微闭,口中话语说得极是平淡,几乎不带半分情感,连宇文玦这般杀伐之人,都难以将这数十万军民的生死存亡付诸一言之间,而眼前这人竟好似对北境如何变乱皆不放在心上,任他如何沧海横流,刀枪战火,不过是他一眼之间,宇文玦摇了摇头,笑道:“傅先生,你当年好歹也是寒叶谷高足,如今竟也能为了一己之私,助我破关南下,实在是我大桓的贵人呐。” 傅先生自然听得出他话语带刺,但他已是寄身风波数十年,早对旁人言语不再挂怀,只是微微一笑,道:“为汗王效命,虽死无怨,在下既然追随大桓,自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一日稍停。” 宇文玦摇了摇头,随即说道:“罢了,你可曾听说过中原之中,有墨姓的武学大家吗?” 傅先生银眉微皱,略略思忖过后,才说道:“中原广袤,在下不才,曾为汗王收录中原名门大宗,但却不曾听闻过有墨姓的武道名门,上将军何有此问?” 宇文玦听罢,也是摆了摆手,道:“随口一问罢了,也没什么要紧。” 他口中虽如此言说,心中却不由得回想起当夜种种。 原来当夜之时,银月高悬,风雪渐紧,林间一片漆黑,眼前那只凶恶山魈猛兽又是呼吼连连,手脚并用,这等野兽自与武人不同,浑身动作行止,全由本能而发,不遵武学规矩,东边挠上一把,西边拱上一肘,时而又铁尾横扫,宇文玦心知眼前凶兽,不同于寻常虎豹,山魈之类,乃是寒叶谷独有异种,以虎狼熊罴为友,逞凶一时,双臂常年攀援斗狠,比之寻常外家高手,都更具勇力,双臂横抡起来,狂暴纷乱,每格挡一式,宇文玦均浑身大震,山魈斗得兴起,更是爪牙并用,浑身鬃毛倒竖,根根如针,咆哮着进击而来。 “宇文大将军!” 宇文玦正自撼斗,正得那凶兽双爪扑空,得了空挡,本欲抽刀迎敌,却忽然听闻墨止身后轻呼了一声,墨止与孟雪晴本已跑出密林,此刻却又忽然回还,宇文玦心里一乱,不知墨止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偏就这须臾时刻,山魈又复冲来,而身后却也生出屡屡腥臭气息,几声狼啸逼近,宇文玦大惊失色,怒吼道:“臭小子!你引了什么过来!” 墨止一把将孟雪晴拉在身后,口中笑道:“大将军最喜欢的狼羔子来喽!” 宇文玦心中一沉,余光处果然闪起三道银光,正是三头雪狼霍然入林,六爪齐伸,各自朝着自家胁下取来,宇文玦此刻哪里还有闲暇去管墨止和孟雪晴的踪迹,如今自己身陷凶兽重围,但凡有半分神思不专,只怕立时便要化作一滩碎肉,当即气凝丹田,勃发怒吼,这一声嘶吼已是他浑身内劲凝聚之功,狂吼直冲天际,竟将四下里林木积雪震得簌簌摇晃,山魈雪狼毕竟也是兽类一族,听他这一声怒吼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也各自一遏,宇文玦双手负后,青雀黄龙双刃再度出鞘。 神锋出鞘,密林生辉。 这双刀凶煞之气甚是强横,多年来也不知斩杀多少性命,甫一出鞘,只听得阵阵刀上低吟之声,虽极是低沉,但亦如龙吟低啸一般,震荡四野,几只凶兽也顿足不前,宇文玦沉沉一喝,黄龙刀催动过处,一头雪狼连带头颅双肩,皆被一刀平穿而过,余下双狼见了,反生相护之心,嘶吼着再度近前,而山魈亦看出眼前双刀难撼,此刻也再度抢攻上来,霎时间虽也成了合围之势,却始终不及方才那般周转灵便。 墨止与孟雪晴再度奔出密林,此刻林外风雪早已遮天蔽日,四下难分,两人虽穿得厚实,但在风雪之中一时也难辨方位,孟雪晴喊道:“墨大哥,你怎知晓,雪狼见了宇文玦,便会舍弃我们,先行进攻他?” 墨止说道:“我家曾贩运兽皮,但凡野兽皮革,皆具异味,越是凶猛的兽类,味道便越是沉重,即便以药水浸泡,始终去不得那腥臭气息,即便咱们闻不到,但豺狼之类,必定闻得出,与咱们想比,野兽同类相残,更是寻常,方才我无计可施,只能豪赌一把,那家伙穿了一身虎豹皮裘,那些雪狼不咬他又会咬谁?” 孟雪晴听了,心中由是敬佩,但此刻也顾不得称赞墨止,眼前风雪愈发狂乱,两人只得相携而行,猛然听得林中一声哀啸,从林中跌跌撞撞地奔出一头雪狼,只不过此刻,那雪狼浑身皮毛尽皆布满刀伤,已被斩去一足,肚子已然被长刀霍开,此刻鲜血淋淋,内脏边走边落,在雪地之中转瞬之间便化作冰雕一般的赤红冰晶,再走了数步,当即便轰然倒在雪中,再不动弹,已然死去。 墨止看那雪狼死得惨烈,不由得说道:“宇文玦那两把刀十分厉害,山魈雪狼必定拦不住他,若是等他将那些野兽消灭干净,只怕片刻就能追上我们。” 孟雪晴耳畔皆是凌厉风声,只得喊着回应:“既然如此,墨大哥有什么计策?” 墨止笑道:“他杀得三狼,咱们便多给他几头雪狼,看他杀不杀得?” 孟雪晴不知他所言何意,却见墨止眼中渐露出笑意,顶着风雪便跑到那雪狼尸体之前,也顾不得什么肮脏粘稠,探手便从雪狼腹中抓出狼心狼废狼肠子等一应内脏,捧在手中,尚还温热,血浆未凝,散发阵阵白气,孟雪晴看得一阵反胃,也丝毫不敢上前。 墨止静悄悄地跑到林中,此时三头雪狼已去其二,只剩一狼一山魈尚且撼斗,然而那山魈亦浑身淌血,已是受了伤势,脖颈处被青雀短刀划开一道尺余伤口,再要嘶吼已是不能,而那最后一头雪狼此刻也被刺瞎一目,斩去白尾,伤势颇重。 宇文玦虽占了上风,但毕竟以人体之能,借神锋之利,强行撼斗凶兽,已是筋疲力竭,此刻双刀撑地,只是大口大口喘气,全副心神皆放在眼前,竟丝毫未曾发现墨止走到身后。 墨止静步而来,猛然便将那雪狼内脏尽数朝着宇文玦头上一抹,登时粘稠的血浆裹挟着脏器一同顺着头颅流了下来,宇文玦只觉得头顶一热,随即便是阵阵难以言喻的腥气扑鼻而来,眼前皆被血污遮盖,当即怒吼起来:“臭小子!你做了什么!” 他此刻虽气力大衰,但毕竟一身功底仍在,起刀甚速,青雀断刃率先挥出,只是墨止既然近前,又岂无预备,但看青刃过处,早借着一招“斗转归尘”,避退开去,然而他虽早有准备,但仍觉一阵森然刀气,贴着鼻梁划了过去,墨止心中暗道:“好家伙,若是被这短刀划中面庞,岂不是整张脸都要被他挑飞了去!” 宇文玦猛然间浑身血污,腥臭难耐,即便是他自己也强忍着干呕之欲,追上近前,只是他方才起身,却听得雪狼嘶吼,竟是闻到如此浓烈的血气,再度激起凶性,不顾自身伤势,也扑将上来。 宇文玦喝道:“一群畜生,还敢上前找死!” 说罢,双刀齐出,也不再计较什么刀法武功,只是力挥劈砍,那山魈冲在最先,脖颈直直撞在黄龙刀刃之上,顷刻间头颅滚落,脖颈处鲜血井喷,又是撒了宇文玦满身,而那雪狼却不近前,仰头一声长啸。 宇文玦多年见了豺狼无数,深知豺狼遭遇强敌,濒死之际,仰头呼啸便是招揽同族,连忙挥刀一斩,又将雪狼拦腰斩断,然而刀去得虽快,但雪狼呼啸已然震天而飞,不远处的密林中,响起层层叠叠的狼啸回应,如豆一般的狼目绿光,渐次亮起,也不知在那密林深处,潜藏着多少野兽。 宇文玦大怒之下,回身再要探寻墨止,这才发觉墨止早已跑出密林,不知所踪。 第一百六十二章 枯骨 北风渐紧,铅云低压,寒谷之内,风雪过处好似水晶匝地一般,映照得满目皆白,一时之间分不出天色是明是暗,墨止寻了一处山间洞穴,领着孟雪晴躲了进去,望着洞外呼啸朔风,片片雪花冰晶奔涌而过,好似一股穿不透的洪流一般,好在寒谷之内,松枝随处可见,捡拾些许,便燃起一蓬篝火,火舌吞吐之下,洞内总算得了几分暖意。 两个人入夜奔驰了半宿,此刻浑身懂得僵硬,借着火力,只觉得阵阵暖意渐渐又四肢转复心间,孟雪晴的脸蛋被风吹得通红,好似山桃一般,睫毛上浮着一层细密的血花,此刻随着暖意渐生,雪片凋零溶解,顺着眼角淌落,好似一串泪滴一般,但孟雪晴此刻却忽然苦笑了出来。 “没想到......领着墨大哥看一场景色,倒生出这许多变故。” 墨止摆着手笑了笑,道:“这有什么的?这等事情,任谁也料想不到,你本也是好意带我看山景消愁,至于遇到了谁,却是不可预知的。” 孟雪晴心头思潮起伏,淡淡说道:“其实......这一趟出来,也并非纯是为了带你观览山景,而是想着寻些草药,好治你身上伤势......” 墨止听着不解,忙问道:“为何这夜带我出来寻觅?” 孟雪晴脸色微微泛红,也不知是寒意未去,还是少女面容在火光映照之下显得娇羞怯懦:“谷中有许多珍奇药物,往日里是不曾生长的,但风季来临之前,各类珍奇药物便竞相破土,但只有这数日光景,待得刃风过处,任他什么药材都化作了齑粉,零散风中,散播全谷,我看着这几日风季将至,便想着带你出来寻觅一番,哪里料到......” 墨止看着孟雪晴明明是一颗心全是向着自己考虑,但此时此刻却还自责拖累,心中如何不暖不怜,只觉得一股灼热意气忽然凭心而起,望着眼前少女爱怜自艾的模样,只有疼惜,不由得轻声劝慰道:“妹子,你为我想,对我好,我都知道,原就不是你的错,你又何必自己怪责自己?” 孟雪晴眼眸扫过,只见透过火光,墨止横靠山壁,面色苍白,但仍不失神采飞扬,思忖过往诸般经历,忽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墨止奇道:“你这妹子,说不要你自责,反笑话起我来了。” 孟雪晴说道:“哪里是笑话你,只是如今想到墨大哥过往行止,如今觉得甚是有趣罢了。” 墨止问道:“有趣在何处,这一路东跑西颠的,我累都要累死了。” 孟雪晴瞳孔之中灵光闪动,湿润如雾,缓缓说道:“平日里与你交谈,你十分有趣,倒好像是个顽皮的少年,但遇到劫难之时,你有时又正气凛然,临危不惧,可若是敌手强悍,难以匹敌之际,你却似乎又变作了一个诡计百出的人,方才用那狼血内脏涂抹在宇文玦身上,换做是我,可想不到这一层做法。” 墨止听罢,心中先是一阵自喜,随即又皱了皱眉,苦笑道:“你这一番话,我也不知算得上夸我还是责我,反正我听着好话居多,我就当你夸我啦。” 他话语出口,孟雪晴也被他说得一阵发笑,两人跻身洞中,对着洞外寒风,此刻倒少了几分惊慌之意,反多了融洽和谐之心,孟雪晴望向洞外,自顾自地说道:“此刻风雪看着倒小了许多,也不知这风雪过后,还能有几株草药还能采摘回去。” 墨止连忙笑道:“妹子呐,咱们这一趟能落个全须全影地回去,就已经是万幸喽,你还想着采药呢,若是为了几株草药,害得你我困锁深山,我可就太对不起孟谷主啦!” 孟雪晴也不知为何,听到墨止方才所说,两人困锁深谷,心中竟全无半分惊慌惧怕,反而轻轻地依靠在墨止肩头,实是有无限的深怜密爱,低声诉说,轻声婉转:“原本我只道这漫山冰雪早已看得厌弃了,可今日思来,若是与你同看一场雪,下他个百年千年,似也可安然。” 墨止听她低语轻柔,柔肠百结,实是有数不尽的情意缠绵,心中只觉一阵酥酥麻麻,好似有一团热火在胸口燃烧着,心中只是暗暗想道:“墨止啊墨止,你这命该说是好还是歹呢?将死未死之际,得遇这般痴情的姑娘,我若承了她这番厚爱,日后若我忽然死去,岂不令她伤心?” 想到此处,心中却又忽然一阵恶寒,浑身血脉顷刻间寒冷下去,但孟雪晴此刻满心皆是一片深情,只是静静地依偎在墨止身边,守着篝火,满心皆是一派安然,不多时,竟借着暖意,渐渐睡去。 墨止看着她那娇美面庞,好似朱玉盈润,又似玉树堆雪,如何不爱?但每每想到自己伤重难返,心中便又犹豫起来,可忽然听得孟雪晴忽然动了动,眉头微微皱起,好似做了什么梦,秀唇微动,似是在梦中诉说着什么。 “娘亲......娘亲......” 孟雪晴睡梦之间,低语呼唤,原来是梦到了自己娘亲,墨止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了娘亲,这一点上咱们倒真真是一致了。” 他轻轻地将孟雪晴发梢处纷乱的头发轻轻整理到耳后,见到孟雪晴那白腻如奶油一般的皮肤,更是一阵神驰目眩,一时之间竟看得愣住,不由自主地便想要在她面颊上亲吻上去。 “都要离我而去吗......” 孟雪晴忽然低语说道,虽不知梦境如何,但这话一出,墨止忽然一阵清醒,低声说道:“是啊,你心中爱怜她又当如何?吻了上去,日后还要与她天人永隔,我此前许诺,已算是难以与小鸾兑现,如何还能对雪晴妹子再许山盟?若是惹她心动,又难以相守,不如趁早打消了这般念头吧......” 他苦笑一声,随即心绪澄明,竟不再看孟雪晴一眼,独自依靠石壁之上,不多时,也神思困倦,便要沉沉睡去。 两人入睡不久,墨止忽然只觉背后石壁一阵晃动,旋即一声脆响,就此坍塌了下去,他身形一晃,随着倒势而动,好在一层石壁似是坍塌,而身后又另有一物将自己托住,只是他这边一动,连同孟雪晴也从梦中惊醒,两人一阵迷糊,回头望去,却见一片尘土激起,原先那山石壁不过是浮头一层表皮,此刻被墨止靠了许久,终于断裂坍塌,而身后一片石壁,才是结实的山体。 墨止摇了摇头,正欲起身,却忽然听到孟雪晴一声惊呼。 “墨大哥,你看......你身后......有一具骸骨!” 墨止听她一喊,自己也浑身大震,只觉背后依靠之物嶙峋枯槁,似是人体胸骨一般,当即回首望去,正正与那骷髅头骨面面相对,而那空洞漆黑的深邃眼眶,正死死地凝望着自己,正是一具人体枯骨,墨止也不由得大叫一声窜了起来。 两人一连退了数步之远,孟雪晴死死抓住墨止衣袖,半晌未敢轻动,好似是惧怕将眼前骸骨吵醒一般,再过许久,两人才缓缓近前,却见这具骸骨也不知在此横了多少岁月,双腿摊开,背倚山石,浑身衣物已被腐蚀殆尽,墨止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这人生前不知是谁,但仅就看这具骸骨,倒十分高大。” 孟雪晴此刻惧意未消,也不敢多看一眼,低声说道:“墨大哥,我们走吧,这尸骨横在这里始终太过吓人了。” 墨止说道:“不过是一位可怜人罢了,既然被我们发现在此地,我们将他葬下,也算对前辈的最后一点心意。” 孟雪晴听罢,心头略略思忖,倒觉得此言不错,也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将他葬下好了,只是此刻风雪未停,不妨先将前辈抬出来?” 墨止点头称是,随即问道:“此地已地处深谷,不知何人能来到此处?” 孟雪晴想了想,说道:“若不在风季前后,此地倒也并无危险,谷内常有梅城药农入谷采药,若是这位前辈来到此地采药,碰巧被风雪拦住,死在这里,倒也说得通。” 墨止不再询问,只是心中暗暗想道:“我今日路遇枯骨,可将他埋葬,来日我也少不得横尸何处,却不知当时有没有人能为我收尸?” 想到此处,他心中不禁也对眼前枯骨产生几分怜悯,便上前垂首说道:“老前辈,我们虽不知你身份,但既然萍水相逢,便是时光荏苒,也算迟来的缘分,今日晚辈两人将你埋葬入土,你早早轮回也好,升入极乐也好,终归有个去处,总好过冰封深谷,难以入土,只是如今晚辈也身陷此地,只得草草入殓,还望前辈海涵。” 墨止这般说着,便上前挪动遗骨,那尸身甫一挪动,却听得“当啷”一声轻响,竟是一块四尺见方的铁牌,从遗骨怀中掉了出来,这铁牌看着灰蒙蒙泛着隐隐寒光,也不知何等材质,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竟不曾有丝毫生锈,孟雪晴上前看了一眼,随即说道。 “这......这是孟家先祖的腰牌!” 第一百六十三章 铁牌 两人怔怔地望着眼前骸骨,墨止迟疑半晌,才将那灰蒙蒙的铁牌拾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片刻,用了一吹,只见灰尘散起,这牌子虽隔了不知多少岁月,但此刻灰尘尽去,却仍泛着冷冷寒光,不知是何等铁质打造,蒙尘多载,竟不锈不折,而这铁牌正面,端端谨谨地镌刻着几个大字,自己洪壮硬朗,显然出自大师之手。 寒叶谷主,孟云亭。 “啊......”孟雪晴轻轻惊呼一声,说道,“原来是先祖云亭公的腰牌。” 墨止虽不曾听闻这位孟云亭究竟是何许人也,但也深知寒叶谷世代皆是豪杰宗师,自然也是心存敬畏,此刻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听孟雪晴诉说起来。 “我曾听我爹爹讲过,孟家世代不出幽谷,保卫北境百姓,向来安稳,但近百年之前,北境尚非平稳之所,盗匪横生,邪患蛊惑百姓,正是当初这位先祖云亭公出马剿贼,又组义军,北拒鞑子,但之后云亭公便在一日不知所踪,确不曾想是在这深谷之中了却了性命。” 墨止点了点头,说道:“我曾听说,百年之前,天下纷乱,这位云亭大侠竟能以一己之力平缓北境危局,必定是天下无双的豪杰,便是这份功业,我等后辈,也当拜上一拜。” 孟雪晴也说道:“云亭公功业千秋,我作为孟家后人,也更当拜祭。” 说着孟雪晴为首,墨止次之,对着孟云亭骸骨深深地便拜了下去。 孟雪晴拱手伏地,朗声说道:“先祖云亭公在上,晚辈孟雪晴,误入深谷,得见先烈遗容,不忍先祖在此孤处洞中,便将您先行葬下,只是今日仓促,不得白烛果供之享,仅行入土为安,待得雪晴日后秉明父亲,必定再入谷中,为祖上举办大葬。” 说罢,孟雪晴便一连四拜。 墨止待得孟雪晴叩首毕,也奉晚辈对先辈当奉之礼,待得他起身,两人便合力将那骸骨移位,孟雪晴自得知眼前遗骨便是自家祖上先人,心中仰慕之情早盖过先前恐惧之意,此刻搬挪又是小心,又是卖力。 然而谷中久经风雪,泥土坚硬如铁,两人费力许久,才得一浅浅土坑,刚巧将那骸骨葬入,孟雪晴轻轻一叹,说道:“如今也只好如此了,若是拂雪剑在此,也当为云亭先祖刻上些许碑文。” 孟雪晴仔细端详着手中铁牌,口中兀自说道:“当年云亭公也算得上一天一地的豪杰,却不知为何绝命此处,当年种种,只怕也难探寻,昔人已逝,如今只留下这一块铁牌,不如我们也将这牌子留存先祖墓前,也算是个记号,日后与爹爹回到此处寻觅,也好及时发觉。” 墨止点了点头,他自风雪中寻到这洞穴,已十分不易,寒叶谷朔风大起,山洞又数以千百计,如何又能辨认得出哪一洞存放骸骨?他与孟雪晴执了那铁牌便往洞口走去。 山洞崎岖幽深,越到洞口,风声越响,而雪光渐明,屡屡银光映照铁牌之上,那铁牌似也重焕生机一般,愈发显得灰亮逼人,握在手中透着阵阵威严之气,忽而孟雪晴瞥见着铁牌背面,借着雪光映照似刻着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字,方才在洞中幽深,竟未能发觉,此刻借着洞外光明,这才显出些许痕迹。 “墨大哥你快看,这牌子背后!” 两人一齐望去,却见这铁牌背后小字刻画得笔力极轻,好似书写之人气力已然不济,然则字字端然工整,不杂不乱,也颇见功劲,两个人借着风雪月色,才得以看清这细密小字。 “余承祖制,奉守寒谷,茕茕孑立,苦心孤诣,至今二十有三年矣。” 墨止读到此处,心中暗想:“这想必是孟云亭谷主当年所行事迹,枯守寒谷镇守一方,当真是盖世豪侠之举,若是要我独守一地,我怕是做不到。” 却见余文写道: “及余弱冠之年,北狄扣关,盗匪逞凶,官府束手,百姓罹祸。惶惶然似衰草迎风,昏昏哉遭毒泷恶雾,终日惧焉,岂有所望?余既习武用剑有所得,当仗剑凌恶,扫荡诸邪。乃取谷中寒铁皓玉所铸双剑者,一名‘饮冰’,一名‘拂雪’,双剑互取剑心半寸为凭,同生共死,断无舍离。神剑既成,余持饮冰剑纵横万里寒霜,斩诸邪,退北狄,莫可当之,斩杀匪首七十三,踏平邪患宗门十四道,是故关内悉平,无所患矣。” 孟雪晴忽然说道:“原来谷中饮冰拂雪双剑却是云亭先祖所铸,只可惜这双剑当初现世一时,饮冰剑亦随着云亭先祖失踪而遗落世间,倒地失落何处,却不知晓了。” “北狄凶恶善战,余自退至寒谷,狄兵悉至,余率军退入深谷,敌寇紧追,而谷中朔风起处,风力万钧,群戎荡平,唯其奴首宇文渊,与余相争四日,终使饮冰剑贯其胸,雪狼夺其身,饮冰剑失落深谷,唯存拂雪一剑,孤苦哀哉,余之过也。” “如今伤重难行,乃却之于此,流芳崖中得沉澧泉水,盖神迹也,合地脉热力,寒天冰气为一体之用,常人难忍其温,入水即闭塞如牢,水沉如铁,寒暑阴阳交替侵袭。余既身死此地,躬自思之,毕生薄有所成,未堪全废,唯念心中尚有一诀心法留存,可使浑身气脉化为三道,三气同行,九倍其效,然此法异想天开,需得三家玄妙内功傍身而不死,修此法时,得阴阳寒暑之力为臂助,气息笼归强压使然,方可成之,然世间岂有人得此殊遇乎?盖此法奇幻妙想,不过虚妄,余心哀之,乃刻法泉底,有缘人得之修之,或遗之弃之,自天命也,余既成此法,即自绝此地矣。 寒叶千秋不落,飞剑涤荡,万法殊归” 两人读罢此文,心中各自惊诧,孟雪晴缓缓呆立,忽而双眸中泛起泪水,低声说道:“先祖以一军之力抵抗北桓,竟以身殉国而死,外界不知其踪,还说他逍遥天下,不知死在何处,现在看来,倒是我们这些做后人的,将先祖大人看得低了,先祖大人这般一天一地的豪杰,雪晴必定终生感念效仿。” 墨止上下打量了这洞穴一遍,说道:“先谷主的的确确造福北境苍生,可这后半部分的铭文,雪晴妹子你可看懂了?” 孟雪晴阅读片刻,自孟云亭斩杀敌首而后的文章,却看得不甚明了,她也摇了摇头,说道:“我看不懂,先祖好像是在流芳崖中见了什么泉水神迹,只是我不曾入过流芳崖,不知其中隐秘,而最后一段所说,倒好像是一门武功心法的雏形,没有记载心法口诀,也没有记载如何修炼,想必连先祖亡故之时,怕也不曾琢磨出来,但看着先祖所载,这门功夫可得九倍于常人的修炼速度,这等神功,岂是世间可得?只怕这雏形也难以成真了吧。” 而墨止看在眼中,却盯着那几句铭文,心中暗暗念道:“‘浑身气脉化为三道,三气同行,九倍其效,然此法异想天开,需得三家玄妙内功傍身而不死,修此法时,得阴阳寒暑之力为臂助,气息笼归强压使然,方可成之,然世间岂有人得此殊遇乎?’若说身具三家玄功而不死,这不就是我如今境况?若是此法真的可行,这倒不失为解决我现下内伤的一种思路,只是按照孟前辈所言,若要依此法成事,还需流芳崖中某处泉水神迹相佐,只怕我今生也难以企及,又何必徒增烦恼?” 他想到此处,心中希望骤生复灭,可现下早已习惯了生生死死之间的经历,反倒也不以为意,他心知若是自己开口对孟雪晴请求,她必定会与宗门力争让自己得入流芳崖疗伤,但随即心中想道:“流芳崖乃是寒叶谷禁地,非掌门谷主不得入,雪晴妹子若为我与宗门开口,届时大家都下不来台,我何必要在此生最后一点时间,让他孟家再生矛盾?我死则死矣,此等事情,断不可为。” 孟雪晴看着墨止面色时而欢喜,时而失落,也不由得一阵起疑,正待问询,忽然耳后传来一声凄厉嘶吼,她未及回眸,已是听得利爪踏地,疾驰而来锐利风声,只听得墨止大叫一声“雪狼”,已是率先拦在自己身前。 孟雪晴忽然回身,只见一只硕大雪狼已是自背后扑将上来,此地已是深入寒叶谷腹地,这雪狼亦是比方才宇文玦撼斗的三只更是强壮高大,已是有一人来长,此刻目眦欲裂,双目通红,寒牙森森,闪电一般窜了上来,墨止将孟雪晴拢在身后一同侧身,雪狼来得甚是迅捷,扑入洞中,墨止叫道:“这铁牌先行借用!” 孟雪晴尚未反应,墨止已是探手将那铁牌抢在手中,用作武器,而雪狼虽一击扑空,却不稍停,返身便又扑了上来,墨止踏前一步,铁牌早已点了出去,可忽而此刻,丹田处猛地炸起一道痛楚,竟是旧伤在此刻猛然复发,霎时间浑身气脉好似针扎一般,墨止一声痛哼,立时便跪倒在地。 孟雪晴见着眼前形势大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竟一把夺过铁牌,抢在墨止身前,手中劲力一吐,运用的正是孟家剑法之中极是精奥的“寒秋剑劲”,却见那铁牌尖角一侧微微颤动,化作十数个幻影,一齐点向前去,那雪狼扑得极快,一时不及停止,竟一头便撞在那铁牌之上,铁牌尖角虽隔了数十年光景,仍十分锐利,径直便把一颗狼目戳得鲜血淋漓。 雪狼吃痛,猛地一声咆哮,虽受了重创,却也凶星大发,抬爪一挥,便朝着孟雪晴胁下抓了下去,霎时间孟雪晴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自家胁下竟已是鲜血喷薄,墨止一见,心中猛然间生出怜爱疼惜之怒,大喝一声,将身体痛楚竟也置之不顾,站起身来抬手便推,径直又将铁牌整个儿打入雪狼头颅之中。 这一下铁牌入脑,雪狼登时摇摇晃晃的呼啸几声,便即横倒在地,奇绝而亡,待得墨止回国身来,却见着孟雪晴也早已倒在原地,腰肋之处,渗出道道血丝,显然那狼爪已是将她划伤。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白玉 风雪不休,长夜虽已过去,但日头昏默,暗云长空,仍将这浩荡山谷,映照得如同一场无法醒转的千秋梦魇一般,墨止怀中搂着孟雪晴,回到洞穴深处,借着微弱火光,望见孟雪晴那微微发白的面容,好似一块半透明的璞玉一般精巧细致,但这般面色已极是虚弱。 “雪狼是谷中凶兽,这一爪下去,必定伤得不浅,若不及时止住血,怕是不妙。” 墨止心中急如火焚,大起痛惜之情,但此刻事态紧急,更由不得他迟疑,只是凑到孟雪晴耳畔,轻声说道:“晴妹子,你在这里稍等,我去采些止血药草来,你先在此好生休息。” 孟雪晴受了那雪狼沉重一爪,那雪狼虽也受了重伤,力道已老,但毕竟凶相毕呈,又是谷中凶异之兽,力气极大,故而此刻只觉得胁下一阵剧痛,口中更说不出半个字,此刻也只得淡淡地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墨止就此只身出动,而此刻那雪狼尸体正横在洞口,狼血自瞳孔中汩汩流出,腥臭黏腻,暗红渗人,墨止心中暗道:“若是放任这狼尸在此,怕是血腥气息还要引来些旁的野兽,那可太过危险。” 他心念一动,便拖着那狼尸一路挪到洞外林中,他心系着孟雪晴安危,咬着牙一连拖行了数十丈,方才停下,又使地上积雪将那血迹彻底掩盖,这才罢休。 返身却见谷中寒风愈发急促,目力所及,皆是一派银白色风雪,好似一道白茫茫的斗篷笼罩世间,回首望向山洞,却已只剩下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墨止将那孟家铁牌一把从狼目中抽了出来,借着上面血渍,在山壁上刻画出一道痕迹,算作标志。 “只是寒叶谷虽药材遍地,却不知哪一种,是可止血用的?” 墨止顶着风雪,在四下里搜寻,他曾与孙青岩一同送镖走货,曾听孙青岩给他讲述过几味可在野外寻觅到的止血药草,只不过当时他一心全在路上风景,听了个大概,如今思忖起来,头脑中只剩下了个只言片语,他硬着头皮在山谷中搜寻半晌,也不过摘到了十几株样貌相似的草药。 他心中担心着孟雪晴孤身在洞,又身负伤势,不敢再多做停留,只得借着步步留存的痕迹,一路摸回了洞穴,来到洞口,望了望方才掩盖狼血所用的积雪,平滑如镜,想来是并无外物入侵,这才略略放松,转身便走入洞中。 洞中篝火燃得正旺,孟雪晴斜靠着山壁,面色憔悴秀美,单是此刻望着,仍是一副稚弱可爱的少女模样,墨止几步来到近前,呼唤着叫醒孟雪晴,说道:“晴妹子,我找遍附近,也只不过寻到这些,但我仅是凭着印象找到,具体是否能止血疗伤,我实在是心里没底,若是实在......” 孟雪晴艰难地睁开双眼,淡淡笑道:“墨大哥,你在说什么啊,你已救了我多次,你拿来的草药,我必定是信你的。” 墨止苦笑道:“你先取些草药敷上试试,若是有效,再多用些,不够的话,我再去谷中摘取。” 孟雪晴望了望墨止此刻满头银白,浑身雪渣,但面容如玉,好似真是冰雪中凝结出来的儿郎一般,也点了点头,抬手便将自己外袍解了下来,忽然抬起眼眸,面色微微带红,定定地望着墨止,口中虽不言语,但面色娇嗔,似是欲语未发。 墨止忽然心中一热,想到孟雪晴若要敷药,少不得褪去外衣,露出身躯才行,自己此刻直勾勾地望着人家姑娘,实是大大不妥,当即脸色也猛然一红,连声说道:“啊!对......对不住,那个孟......啊不晴妹子,你......你那个,换药......不是......敷药......用着好常来谢谢......” 孟雪晴自与他相识,大小也经历诸般困境,曾见他咬牙应战之刚毅,也曾见他临阵不敌而使诡计,但独独不曾见他忽然羞赧的样子,若非此刻胁下发痛,她必定要出言笑话墨止一番不可。 她咬了咬牙,将外衣也解了开,露出那白玉一般的身躯,取了几株草药放入口中嚼碎,便要涂抹胁下伤口,只是那爪伤在胁下的角度甚是刁钻,孟雪晴此刻转身不便,一连几次都抹到旁处,她此刻衣衫前开,墨止虽转过头去,但孟雪晴仍是一阵焦急,猛地一转身子,伤口顿时崩开,血流如注,一阵难以名状的痛感霎时间爆发出来,痛得孟雪晴一声轻呼,几乎昏倒过去。 “晴妹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墨止虽面朝洞口,但也听出身后异样,不由得出言发问。 然而此刻孟雪晴早已经痛得满头生出汗水,倒在一旁,说不出半个字,只是借着最后几丝力气,轻扣了几下山壁。 墨止听得这几下扣响都甚是无力,心知不妙连忙闭着眼睛回过身来,问道:“晴妹子,你如何不说话了?” 孟雪晴此刻痛感更是剧烈,心中对墨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又轻轻哼了一声,其中痛意甚是了然。 墨止这才说道:“晴姑娘,我此刻睁开眼睛了,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还请恕我事急从权。” 墨止听得孟雪晴再未回应,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可猛然间却瞧见孟雪晴早已斜卧一旁,兀自昏厥过去,脸庞苍白如纸,衣衫解开,鲜血翻涌,墨止抢过身去,一把将孟雪晴扶稳淌下,取了余下草药放入口中嚼得粉碎,揭开孟雪晴衣衫,这才瞧见,这好似凝脂白玉一般的身躯侧面,竟已是赫然留下了三道抓痕,这狼爪虽未伤及筋骨,但爪力甚强,怕是日后也要留下伤疤,墨止将那草药碎汁一把敷在伤口之上。 而这草药似乎药力甚强,孟雪晴只觉得一阵刺痛,竟又被痛得醒转过来,却见此刻墨止一脸肃正,方才将那草药铺得平整均匀,望见孟雪晴一双眼眸正盯着自己,这才说道:“方才你昏倒,我怕你伤口始终淌血,也只好事急从权,晴妹子莫要怪罪。” 孟雪晴此刻虽虚弱已极,但这草药敷上,初时剧痛难当,可转瞬之间痛感便已去了许多,她缓缓摇头,说道:“墨大哥又救了我一次。” 墨止笑着摆了摆手,正要回身坐好,可方才一番心思全在为孟雪晴敷药上,此刻见她话语渐渐有力,这才放下心来,这时眼眸横挑,才注意到孟雪晴浑身皮肤白嫩如同牛乳一般,系着一条天蓝色的肚兜,玲珑体态,实是清纯不可方物。 墨止虽曾与叶小鸾情定林间,但二人各自仍是发乎情止乎礼,对于男女之事始终模模糊糊,墨止虽平日里言辞放纵,喜好逗笑姑娘,但此刻真的将这可人儿的身子摆在眼前,仍不免心潮澎湃,一时之间血往上冲,双眼一时竟挪不动半分。 孟雪晴看他双眼定住,这才发觉他正瞧着自己身子,忽然脸色大红,一把便将衣衫拢住,急道:“墨大哥......墨大哥,你......你在看些什么!你若是......若是这般......我还不如将血流干死了才好!” 墨止连忙摆手说道:“是我方才唐突了,晴妹子莫要怪罪,我......是我不好......” 孟雪晴眼角噙泪,自顾自地将衣衫外袍一一穿好,瞥了瞥一旁的墨止,只见他背对自己,蹲在地上,手指不住地在地上乱涂乱画,像个犯了错的孩童一般,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也可爱,她心中早对墨止芳心暗许,此刻自然也对他恼不起来,当下柔声说道:“墨大哥,我们待得风雪停了,便往回走吧,谷中风季快要到了,若是被刃风吹到,怕是连骨头都要断掉。” 墨止摸了摸头发,仍是不敢回身,只是口中仓仓促促地说着:“如此甚好,甚好,回到风里别遇到家了......不对,回到家里别遇到风了,疯了疯了,我看我是真的疯了......” 孟雪晴听他语无伦次的话语,也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不过墨大哥寻觅的药草十分有效,我现下已不大疼了,还得多谢墨大哥又救了我一次。” 墨止又搔了搔头,说道:“哪里,哪里,你先救我的,我眼睛不老实,死了活该,晴妹子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孟雪晴笑道:“我一个大姑娘家,这会都不放在心上啦,我看墨大哥倒好像还念念不忘?” 墨止说道:“是啊念念不忘......啊不,我是说我对我办的事念念不忘,深以为耻,可不是说对看了什么念念不忘,我这会已经忘了。” 孟雪晴说道:“那既是如此,你已忘了看到了什么,又何必如此拘谨?” 墨止这才苦笑着回过身来,只是两人目光交融,已是各自面红耳赤,正待出言,却听得风雪之外,竟又起了数道狼啸之声。 “糟了!” 墨止猛地起身,来到山洞洞口,朝外望去,却见风雪之间,隐隐现出几道银白色的狼身,约有三四头之多,这几只雪狼比之方才那只稍稍显小,但此刻竟也凭着血味寻到了此处,从雪堆之下,将那狼尸刨了出来,似是悲痛一般正仰天长啸。 第一百六十五章 狂风 寒谷愈深,罡风愈重,孟雪晴伏在墨止背上,此刻胁下伤势虽仍未复原,但借着草药药力,痛楚已是大减,而此刻墨止正朝着风雪深处纵跃前行,非是两人不愿出这深谷,而是此刻退路早已被群狼封锁,更兼大雪遮蔽四方,早已辨认不出方位,而此刻,耳后仍传来阵阵狼啸之声,此起彼伏之下,像是大雪中的凄厉幽魂索命而来。 四下里虽天寒地冻,但墨止奔驰已久,耳后竟也渗出丝丝汗水,他如今体内气脉伤势愈发沉重,痛楚渐深,冷残曾说,他这般伤势须得潜心静养,或有所缓和。但此刻经历昼夜冒雪奔驰,旧伤早已复发,如今攀援前行,全然是为了心中对孟雪晴一份责任在苦苦支撑。 “若我就此死去,晴妹子自己又受了一爪,只怕两人一同毙命荒谷,若是如此,当真是谁与我交好,谁便要走霉运,我拼着一条性命,也得保住晴妹子回到家去!” 墨止思至如此,步伐猛地一停,旋步后撤,身子轻若飞鸟,挫风侧引,让出大路,转而往一旁小路而去,这侧行之下,果然身后狼啸渐渐稀薄,被风声压了下去,墨止心中一松,浑身力道霎时间泄去,体内如潮一般的痛楚裹挟着疲惫一同涌来,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冰雪之中,任那寒霜如何侵袭双手,比之体内似刮似刺的痛楚而言,已是不可相提并论,墨止眼前泛起阵阵金星,只觉得自身意识已然模糊,只需一个分神,便要沉沉昏厥过去。 “墨大哥......” 孟雪晴挣扎着从他背上挪了下来,面色沉重哀婉,低声说道:“我们二人陷入这样的境地,全是我一意孤行,偏要拉着你去看什么风景所致,这所有的一切,皆源于我,墨大哥你若是还有力气,尽可舍下我独自离去,我本就是寒叶谷弟子,死在谷中,原也应当。” 墨止强忍着痛意,挤出一丝笑容,沉声说道:“傻丫头,说得哪门子屁话,景色还是很漂亮的,至于后面的事,谁能预料得到?若我站在通观全局的视角,反来指责你当初行止,那才是我不讲道理了......你且放心,我不信你我二人命会这么歹,跑到这里还能被那群狼羔子追上。” 孟雪晴正待说话,忽然听得身后风雪之中,十几道狼啸声飞速传来,似是由后而至,来得飞快,墨止苦笑一声,道:“我这张乌鸦嘴......” 二人无暇顾及自身伤势,重新起身,朝着眼前那无边无涯的白色风雪之中奔了去,然而再行不过三十余丈的距离,墨止陡然瞥见右后方闪出四五道银色兽影,正是雪狼已是追了上来,墨止咬了咬牙,自腰间取出几枚寒石石子,回身朝着风雪之中掷了去,只是此番,那石子却好似鹅毛一般,在风中轻轻飘摇几许,便被狂风吞噬,原来此刻风雪虽大,但若是孙青岩在此,那暗器所发,亦可破风碎石,但眼下墨止体内气劲早已虚乏殆尽,手法虽精,但气力早已不到往日三成,又如何抵得住这狂风呼啸? 墨止轻轻一叹,只得再度强忍伤痛,拽着孟雪晴纵跃深入,两旁林深茂密,如同两排兵甲一般森然相视,可忽然二人眼前一阵宽广,这条小路所通往的,竟是一片宽阔大路,只是这条大路与方才小径笔直交错,呈一个“丁”字,而二人方才踏入大道,四下里风雪顿减,反而陷入了一片难以言喻的宁静,孟雪晴抬眼四顾,只见这条大道生得甚是古怪,也看不清两头通向何处,只是这条道路如同一柄锐利的弯刀,径直地将此前看不到尽头的密林由此硬生生得割断开来。 “墨大哥,你看。” 墨止转头望去,却见身后小径之上,十几只雪狼齐齐止步,狼顾狠毒,口中嘶嘶低吼吠叫,但却无一只雪狼敢于再上前,踏上这条大路半步。 “雪狼为何不敢追来?莫非这条道路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墨止一时思之不透,只得再看着四下里,原来这条大路,像是被一股莫名外力强行刻画在此,将那茂密连绵的树林尽数阻绝,而另一侧所联接的,便是那雪峰高山的一堵万仞山壁,一道两侧,一头是无边森林,一头是寒峻山石。 孟雪晴看着四周,面色陡然发白,她略带颤声地说道:“这里......莫非就是刃风道......” 墨止皱了皱眉,他已多次听孟雪晴与宗正卿听过这条所谓的刃风道,却不曾多家揣测,而眼下再看这条山路,竟可笔直地阻断树木,若是一股狂风之力,可开山断林,该是何等劲力?墨止素知天地之威,水火无情,尽皆是难以记测的威能之势,但若是说风力可至于斯,却是闻所未闻,两人正自踌躇间,却见着天色骤然一黯,四下里风雪尽数止下,天地间好似陷入了一阵短暂的静谧。 “墨大哥你看,那些雪狼,全都离开了。” 两人望了望那条小径,却见此前还驻足停留不肯离去的雪狼群,竟也在此刻抱头鼠窜,奔得无影无踪,好似预感到了什么无法抵抗的恐怖一般,丝毫不敢再流连贪多,四散而去。 墨止抬眼前往,却见那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途之中,似是泛起了一阵隐隐青白亮光,耳畔传来低声隆隆震响,好似天地低吼,带着万物俯首的无量威势,正朝着自己狂涌而至。 “墨大哥快跑!” 孟雪晴猛然一声大叫,更顾不得胁下剧痛,一把拉起墨止便朝着小径奔去,两人抬脚发力之际,那隆隆闷响已在瞬息之间,化作雷霆之声,震耳欲聋,目之所及,林木纷纷被一股无形的狂风距离切割得四散碎裂,那阵狂风好似天地间一把巨力钢刀,将路途之上所有生灵尽皆斩断。 他二人虽发足狂奔,却哪里快得过这狂风之威?墨止见着刃风嘶吼,竟已来到数丈之外,他反手一缩,将手臂脱开孟雪晴掌控,拼尽全身力气,一把便将孟雪晴推出了大道。 孟雪晴被他全力一推,身躯不由自主地摔出了刃风道,沉沉地落回小径之上,径直摔出了数丈之远,想来是墨止这一掌拼着舍己救人之心,已豁出全身力道,只求让孟雪晴得以求生,故而力道非凡,孟雪晴只觉得一掌过后,浑身好似将要散架一般疼痛,但她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回身望去,却见墨止好似一片风中零落的衰草一般,被碾压而过的刃风一整个儿卷携而走,随着狂风呼啸而过,墨止再不见了半分踪影,方才还与自己相谈携手的人,竟在一瞬间,消失在了眼前。 孟雪晴一时之间双眸圆瞪,一时之间心中如乱绪纷纷,更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被两位长老和大师兄说得好似传说一般的刃风大道,竟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她头一次见到刃风之威,实是可叹可怖,只怕这等风势,可比山洪迸发,烈火灼烧,也难怪凭着风力,可断林开山,她长叹着,喘息着,不仅仅是为着心中对墨止的思念,更是对天地莫测神威的恐惧。 眼前的刃风道,此刻被呼啸而过的狂风死死占据,由外观之,好似形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盾墙,外人再难涉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朝着那无坚不摧的风墙走去,只是行不数步,头脑之中又是一阵昏厥,几近摔倒,可正是此刻,四下里又泛起了阵阵雪狼吠叫,然而此刻,孟雪晴却好似都听不到了,她心中只是想着:“墨大哥此刻,究竟如何了......” 随着四下里雪狼步步逼近,十几道银色兽影愈发靠近,而孟雪晴哪有丝毫反应?可忽然四下里寒风一凛,一声断喝破空而至。 “晴儿!止步!” 这一声呼喝借着寒风飘然而来,其中自带了几分刚毅愠怒,但这声断喝一过,孟雪晴的步子却陡然止住,四下里那十数只雪狼听了这声怒吼,也纷纷停住脚步,不敢再有寸进之举。 孟雪晴回身望去,却见一片风雪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这道身影,亦是她日思夜想,时时刻刻盼望着见到的人,她头脑中一阵眩晕过去,整个人直接瘫软倒去,正正倒在那人怀中。 “救救墨大哥......救救他......” 孟雪晴挣扎着说完这几个字,便又沉沉地昏了过去。 而那道身影,将孟雪晴抱在怀中,缓步来到风墙之前,一言不发,半晌,才招了招手,说道:“正卿,将晴儿送回庄园。” 此人话语一出,空中身影晃动,宗正卿这才闪身而至,一把接过孟雪晴,说道:“师傅,这刃风已至,何不一同先行回去?墨少侠置身风中,只怕......” 原来此人,正是寒叶谷谷主孟元秋,只见他回身眺望风中,说道:“他既然有恩于我孟家,我便不可弃之不顾,若是他已亡故,是他命数不济,若还有一线生机,我岂能坐视不理?”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绝谷 北境极寒,而寒叶谷地处大魏边疆至北之处,常年更是只有秋冬两季,及至严冬,深谷之中,便骤起狂风,谷中孟家称之为“刃风”,其名便在于,大风起处,力可万钧,有若刀斩天地一般的威势,谷中凶猛异兽皆不敢近前,风力过处,开山成道,称之为“刃风道”。 宗正卿仰头望向天际,只见这天边浓云深锁,谷中那巍峨雪峰竟已看不到丝毫身影,虽是万仞之高,此刻却也被漫天狂风疾雪死死地遮盖住了身影,他心头思绪万千,暗暗思索:“墨止被刃风席卷而去,如何还有丝毫生路?想这位小兄弟,一路上舍生忘死,救了我们一行,本想着引他入谷,为他治好身上旧伤,却不想反害了他命丧于此,日后沐川问起我来,我该如何回答......” 他想到此处,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冷残见他此刻神思遐往,也走上前,淡然说道:“墨止这孩子,我见得不多,但性子倔强奇诡,算不得纯良之人,却也绝非邪恶之辈,他体内伤势即便是元秋为他诊治,怕也难治,他此生最后拼着气力,救下晴姑娘,也算是他求仁得仁,一场功德,只是我们日后必定重回深谷,将他尸首厚葬即可。” 宗正卿面色苦楚,说道:“冷叔叔,沐川当日将墨止交给我,全然出自信任,我不曾救下他性命,更使他葬身北境,实在是愧对老友。” 冷残听罢,忍不住冷冷一哼:“若是说对那沈沐川抱有什么愧仄之心,倒也罢了,当年你受他一剑,伤了心脉,废了数年光景,如今失约于他,也算打个平手。” 宗正卿只是微微苦笑,他素来知晓冷残为人行事漠然古怪,当年百脉会武,宗正卿与沈沐川斗到终局,仍是输了半招,沈沐川当年剑力有进无退,绝无容情之法,虽不曾伤了宗正卿性命,但剑气纵横,透体而入,仍是伤及心脉经络,此后,宗正卿不得不静心修养,三年光景之后,功力才恢复如初,冷残向来耿耿于怀,但此刻听他所说,宗正卿心中也是知晓,过往恩仇,与今日功过,绝不可如此轻巧得推算清楚,但现下,他也无心争辩,只是轻声问道:“小师妹如今好些了吧......” 冷残微微点头,面色稍有和缓:“方才醒了片刻,除却胁下伤势之外,其余不过是受了疲惫饥寒,倒不妨事,只不过多亏她为自己那出抓伤敷了药草,否则拖延到了此刻,怕也是极难医治的。” 宗正卿说道:“待得小师妹醒过来,必定会缠着我们询问墨止去向,若是她知晓墨止为救她被刃风卷走,怕是会伤心至极。” “嘿!小姑娘,哪里还能一辈子不伤心的?” 两人一同回首,却见是剑北原拍打着衣衫上的片片碎雪,自窗外一跃而入,圆彭彭的一道影子却极是轻巧地来到面前,只见他圆滚滚的面庞上,此刻也被冻得通红,须发本就银白,此刻更是挂上了数不尽的冰凌,他一把从冷残手中夺过茶杯,也不顾滚烫,一口灌下肚子,说道:“晴姑娘自己亲眼见着墨止被刃风带走,心中只怕早就知晓了那小子的结局,人活一世,哪能事事如意?生死天命,本就人力难测,晴姑娘也该明白不是事事都会尽如她意的。” 宗正卿问道:“剑叔叔,你与师傅已入谷搜寻了数日,莫非还未曾见到墨止的尸身吗?师傅难道还未曾出谷吗?” 剑北原“嘿”了一声,大叫着说道:“自从将晴姑娘带回庄子,医疗妥当之后,我不就与咱们孟大谷主重新进了深山?这几日可是累苦了我,此次刃风来得不同寻常,乃是一甲子都未见得一遇的大风之季,非但风力大得异乎寻常,只怕是风季也不能按照月份来算计啦,非得以年来计才行。” 宗正卿听了,眉头紧蹙,他自然知晓,谷中风季亦有长短之分,风季长时,可达半年之久,短些的也要吹拂一整个冬季,但对于剑北原所说的大风之季,却是未曾听闻,剑北原看他满面不解,摆了摆手,也不急着述说,只是将浑身衣袍甩开,抖净了浮雪,这才说道:“往日那些长短风季,其实都是寻常气候,但谷中每隔个几十年,便有一次大风之季,而这大风季的周期,可不同寻常,一吹便是两三年的光景,当真是一堵风墙,隔绝阴阳,那个小子不走运呐,只怕是粉身碎骨,再难寻觅了。” “啊......”宗正卿微微一声惊叹,“既然如此,师傅去了何处?莫非......” “可不是!”剑北原粗粗拉拉地横在一张木椅上,看着极是懒散,“他自然是只身闯进刃风之中,寻他那‘女婿’去啦。” 冷残听到此处,不由得怒道:“剑老鬼,你这话说得狗屁不通,墨止不过是来谷中治伤,和晴姑娘纵然有些交好,也未必便有男女情爱之心,什么女不女婿的,这可轮不到咱们来说,况且,他是沈沐川和御玄宗的门下,这可与我们走不到一条道上去......” 剑北原听罢,自是不服,两人相识数十年,意见竟少有相合,此刻又是针锋相对,斗起嘴来,宗正卿自觉吵闹无比,心中如陷乱麻,只得信步而出,独自来到庭院之中,此刻天降大雪,院落之中除却演武场上早早被家丁清扫出一片空场,其余地面,早就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宗正卿仰天低声说道:“沐川呐沐川,日后我再与你相见,可该如何对你解释啊......” “正卿呐!” 剑北原的声音此刻从身后传了出来,似乎也不愿再与冷残争辩,只见着胖老头气哼哼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双手在空中一阵摆弄,口中大叫道:“我不与那冷鬼多说半句了,他毕竟不懂女人心,咱们接着入谷寻墨止小子去。” 宗正卿苦笑一声,道:“剑叔叔,我倒也想同你去,只是那刃风何等厉害,如今咱们几人之中,也只有师傅经受过刃风捶打,经得起这般天地威压,我当初在刃风中站立尚且挨不过半个时辰,四肢都要被拆解开来,剑叔叔你又能坚持多久?” 剑北原思索片刻,低声说道:“我嘛......我也抵不过半个时辰......” 宗正卿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即便去了,也入不得刃风许久,怕是还要给师傅增添累赘,我们此刻也只得在此等候了。” 剑北原朝着屋中一瞥,气哼哼地说道:“即便这样,我也不与那老东西多说半个字啦!” 说罢,剑北原起身一跃,便朝着庄外飞奔而去,口中叫道:“我去给晴丫头找些草药去!” 千钧威压,系于一身。 墨止好似一片落叶般,被这狂风径直吹上半空,风力如刀似锤,顷刻间,便将他浑身衣衫撕扯殆尽,浑身痛楚好似背负无穷无尽的重压一般,死死地将他四肢百骸牢牢锁住,沉重的风力使他连挪动自身臂膀和身躯的努力都化作虚无,他似乎能听到骨骼在体内咯咯作响,随时便要濒临崩碎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要随着这道风势要被吹到哪里。 他感到庞大的恐惧,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这种恐惧,与当初面对着血鸦时那般又有不同,此刻的他,深刻地感受到,一种大限将至,面临夺天地之威的那般无力感。 瞬息之间,刃风像是千百把无影无形的刀子,在切割着他的身体,又好似无数双沉重的大手,将他死死地摁在虚空之中。 一切都显得那般无能为力。 就像是自己面对着父母的死去,一无所能那般。 就像是自己面对着无法治愈的旧伤,苦思无计那般。 他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带着自己的体温,但在这狂啸的风中,也不过片刻,就化作了点点猩红色的冰晶。 “我死后,或许也能化作看不见的细小冰凌,散落到天地之间吧?” “还是算了,走到哪里我都嫌累,我本就是个慵懒俗人,当了这许久的江湖中人,我突然发觉,还是老老实实在乌袖镇中当个镖师,做做白日梦,最适合我。” “可是,乌袖镇,又在哪儿呢?” “即便还有乌袖镇,又有什么用呢?爹娘都不在了。” 墨止不知道此刻的宁静,是将死之际,心中的一方净土,还是自己已经被刃风将双耳冻得聋了。 忽然间,一阵强烈地刺痛感从左肩上传来,一缕炽热的鲜血洒满了他的面庞,霎时间,天地间又复一派狰狞狂涌,周身的痛楚再度袭来,这般难过,即便是他此刻万物皆放的心境,都不免一声痛呼,感官在顷刻间恢复了正常,他目光挪动,却见一道银灰色的铁牌,此刻竟借着风力,直直地戳入了自己左肩肩头。 正是孟云亭的先祖腰牌。 墨止此刻四肢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任由自己随风摆荡半空,但剧痛袭来,身躯似是应激一般竟又生出几分力道,墨止借着痛意,将肩头铁牌猛地拔了出来,顷刻间血洒如瀑,痛意更盛,但此刻痛意亦是生机,唯有这般疼痛,能激发体内几分潜力,墨止凌空折身,重重地将那铁牌,往身侧的山壁上死命戳了去。 而那铁牌乃是山间寒铁瑶玉所铸,坚朗无比,锐意十足,与那山壁相击,竟不断折,反而划出道道火花,金铁交鸣之声刺耳传来,好似一条纤细的火龙般,随着雪风狂舞,墨止的速度亦由此顿减。 只是刃风风力毕竟不可小觑,墨止双臂死死拽住铁牌,就像是拉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双臂间忍受极致的痛楚,虎口已是被全然震裂,双臂在这般天威之下,比之稻梗,尚自不如,墨止一连借着铁牌,沿着山壁,一去便是数十丈,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黑,铁牌似是受了什么吸力一般,竟带着自己顺着一条狭窄的山壁缝隙摔了进去,只不过风力无处不至,连这山间缝隙之间,刃风风力仍是充斥其中,墨止整个人在裂隙之间左右磕碰,每一次碰撞,都痛入骨髓,忽然间墨止的头颅碰在一块山石之上,整个人就此失了意识,在山道裂隙之中,再没有半分动作。 第一百六十七章 白猿 当墨止恢复意识,率先传遍全身的,便是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感,这般痛楚像是一张大网般将自己浑身筋骨死死地套牢,即便是睁开双眼,似乎都要忍受着极其剧烈的痛苦,更莫说是要挪动身躯,四肢百骸尽皆因为这痛感而失去了掌控之力。 他用力地睁开双眼,却忽然感觉四下里和风暖暖,虽对身上痛楚并无缓解之能,却也少了许多冰寒之苦,他此刻周身动也动不得半分,只能借着眼眸四下里打量,却见着四下里天晴日朗,绒绒青草,正是一派盎然春色,耳畔听闻微风吹拂,远处似有淙淙流水,与意识中最后一面所见的寒风骤雪,大是不同。 “他娘的......我不会是死了吧......” 墨止回想着此前所见,只记得满眼冰霜呼啸,似是数不尽的凶猛异兽,将自己撕咬殆尽,那般撕裂躯体的痛苦,至今思来,犹自胆寒,然而想到那般痛楚,墨止心中倒也安然:“死便死了吧,若还要这般遭罪,不如就等着稍歇片刻,也需爹娘便来接我上了天界,倒也不错。” 他生来颇有随遇而安的性子,虽不舍人间万物,但想到自己此刻已死,倒也适应得极是迅速,心弦一松,疲惫感便再度奔袭而至,恰逢暖风掠过,吹在身上十分和煦,墨止便又沉沉睡去。 不多时,墨止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轻轻托起,他此刻既疲且伤,头脑中昏默无神,只道是自己死后,已被父母接了去,更无暇睁眼细观,模模糊糊之中,只看着一道白色身影,正抱着自己,朝前走去。 墨止只听得耳畔微风呼呼响动,原来那白色身影脚下奔跃极是迅捷,两步踏开,便有数丈之远,但自己在其臂弯之中,竟好似横卧榻上,安稳异常,墨止心中暗想:“这天界仙人的功夫可是不赖,似这般轻功,又能稳端身形的,人世间可没几人做得到。” 那白色身影再奔驰不久,墨止只听得一声极细极尖的腐朽之响,似是一道多年不曾修缮的木门,此刻被人静静推了开,旋即那白色身影朝着前方一抛,墨止竟被他一把摔了去。 这一下浑身痛楚好似被点燃了一般,霎时间游走全身,墨止又惊又怒,但尚来不及睁眼怒喝,便已被痛得昏了过去。 这一昏,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待得墨止再度睁眼之时,却发现自己竟已被藤蔓死死缠住,浑身上下贴了上百片不知名的奇怪树叶,这百片叶子各不相同,有的不过巴掌大小,有的却似石磨一般大小,有些泛着紫色,有些泛着红色,墨止早年虽各地运镖,却也不曾听过见过这许多奇异的植物,而这些叶子聚在一处,味道更是无比古怪,又香又臭,显然并非同种林木所长,乃是被人采摘而来,混合着贴在自己身上。 他开口方才要说话,但方才提上一口真气,胸间便是一阵刺痛,喉头泛起阵阵血气,他一时苦涩无言,也只好哑口缄默,心中却暗自思索:“这浑身叶子,想来也是别人贴就,我不说话,他迟早要来看我,否则又何必将我带到此处?” 他这才想起眼观四周,却见自己所处一个陈旧木屋之内,四壁萧然,尘埃满布,想来是多年皆无人打扫所致,他抬眼望向头等,却见榻前横木之上,竟都结出了道道蜘蛛网,也不知究竟闲置了多久,他心中不禁苦笑道:“想来是我未曾死去,若是仙人屋舍,怎会这般疏漏?” 他横睨身侧,却只见着一颗硕大无比的骷髅头,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原来在这榻上,竟还被人搁置着一具硕大的骨架,墨止此前见了孟云亭骸骨,再见眼前这尸体,仍不免略感惊诧,原来眼前这具尸骨比之孟云亭的遗骨,更是大了不止一圈,头骨样貌也甚是古怪,似是下颌极长,与寻常人皆不同,双臂臂骨修长粗壮,与常人腿骨也有一比,墨止打量了眼前尸骨,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暗暗想道:“我这一辈子可算是活着了,什么奇形怪状的事物都见着了。” 他思索片刻,却也暗自想到:“这具尸骨也不知在此横了多少岁月,想必也是受了伤,倒在此处,最终也孤苦而终,想来也算是个苦命人,我如今这般身体,想来是筋骨尽断,也是将死之人,我与你一同躺在这里,化作枯骨,日后还有人过来,咱们一齐吓他一跳!”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遐思,却忽然听得木门响动,被人缓缓推了开,墨止扭头极是费力,只用得余光搜寻,见着一道白影闪身进了屋舍,怀中似乎还抱着一大捧树叶,个中气味,极是复杂,与自己身上涂抹的叶子,正是一般气息。 “前......前辈......” 墨止用尽浑身力气,方才吐出几个字,但那白色影子却好似充耳不闻,只见他兀自将叶子尽数摊在地面,也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只粗大木棒,随即便自顾自地捶打起来,只听得棒击地面,隆隆大响,那人竟毫不留力,似乎没一棒捶打下去,都用尽平生之力一般,墨止看得不清,却也依稀瞧见,那人时而挥棒过头,猛力砸下,时而倒握棒身频繁舂捣,莫说是武林高手,即便是有些经验的药农,也不曾这般捣药,墨止一时心中疑惑:“这人此前施展轻功,那般熟稔,为何眼下看着,倒好似全然不同武事?” 那白色身影一连砸了半个时辰,声似闷雷,一直将那些树叶尽数捶打得似浆似汁,这才作罢,随手便将木棒摔到屋角,白色影子又在身上东摸西摸,从身后取出一样猩红色的事物出来,而那东西方一取出,登时满屋皆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竟是一颗不知什么动物的胆囊,只见那人双手紧握,力道陡生,将胆囊捏得粉碎,霎时间一股苦涩腥臭的气息又传了过来,与树叶的古怪味道融合一处,更是中人欲呕,墨止想要干呕,但方才动了动身子,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也只好作罢。 只见那人将地上那看不出颜色的汁液随手捧了一掬,径直便朝着墨止走了过来。 墨止心中一惊:“这人莫非是要将这东西抹到我的身上!” 他心里一阵起急,心中想着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这恶心的东西触及身体,身上生出一股力气,将头颅扭了过去,这才看清来人,只不过方才与那白色身影打了个照面,墨止却浑身一阵剧颤,惊诧在原地不曾动弹。 而那白色身影也呆立一旁,一时也不敢上前,手中汁液滴滴滑落在地上。 “你......你是什么......” 墨止心中原本以为,那白色身影当是世外高人,着白袍白衣,而此刻眼前站立着的,竟是一只青面白猿,却见此猿生得一丈来高,远超寻常人身量,肩宽雄阔,极是魁梧,浑身白毛似雪如银,不见丁点灰尘,好似锦缎一般,而青面之上,双眸圆瞪,却无半分敌意,可两颗獠牙却是探出嘴间,似是两把匕首一般,锋锐异常,手中捧着一滩绛紫色的汁液,也不敢上前。 墨止与那白猿四目相对了许久,仍是难以置信,他虽曾听闻天地之下广有异文奇录,也知晓普天之下无奇不有,似是飞羽盟之血鸦,寒叶谷之山魈、雪狼,皆是不曾见过的奇异动物,而眼前这白猿,却是前所未见,而那白猿看了墨止反应,竟也似个孩童一般,踌躇不敢近前,过了半晌,才又看了看手中汁液,似是害怕时间耽搁,汁液效力有损,略带焦急地晃了晃双臂,又朝着墨止处动了动眼眸,似是探寻自己是否可以近前。 墨止看着眼前白猿,此物虽生得高大,又青面獠牙威势不同寻常,但对望许久,却看它双眼纯洁憨直,似是并无敌意,且看它行止乖巧,与这威严面相颇为不同,墨止心中一时纷乱,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竟点了点头。 而那白猿见得了墨止允准,竟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灿白大牙,蹦蹦跳跳地跑到墨止身前,一把将墨止的嘴掰开,将手中汁液一股脑儿地倒了进去。 墨止原以为这白猿是要将这些汁液涂抹身上,虽十分不情愿,但此刻自己并无半分抵抗之力,心中建设许久,才说服自己涂抹便涂抹,好在不是要自己吞咽下去。可这般想法还未想全,一口腥臭苦涩的汁液便入了口,霎时间粗粗拉拉的树叶纤维混合着不知名的腥臭脏器臭味一同顺着口腔灌入肚中,霎时间即便是墨止浑身虚弱无力,骨骼断折,此刻也不由得一声惨呼,大叫出声,可那白猿却充耳不闻,径直便将汁液倒完,墨止呼叫不得,反又多喝了几大口。 待得白猿将手中汁液尽数灌完,这才又倒蹦了几步,口中吱吱欢啼,似是得偿心愿,满足喜乐。 而这汁液入口不久,墨止先是一股难以言喻恶心感顺着胃肠返回舌尖,那浓郁的臭气像是缭绕己身而不散,始终绕在墨止口鼻之间,令他时时便要干呕,可墨止服下不久,正要开口怒吼,忽然体内腾起一股柔柔暖意,自丹田处缓缓腾起,游走全身,这般舒适,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感受,他来不及露出笑容,竟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怪人 墨止缓缓睁开双眼,却见此刻屋外早已银月高悬,一派宁静安详,然而远处仍旧隐隐风声似雷,提醒着自己寒叶谷中刃风仍在。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忽然发觉四肢之间,那般几乎便要碎裂一般的痛楚竟已大减,转而换做隐隐的痒麻之感,这般痒麻感觉好似是伤口愈合,结痂时的新生感受,而非中毒之状,墨止心中一喜,知道自己此前受了刃风捶打而造就的伤势,此刻竟已去了大半。 他长出了一口气,正要挣扎着坐起身子,却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冷冷话语:“若我是你,我就不在此刻挪动身子。” 墨止听得屋外之人话语低沉冷峻,自带了七分刚毅,心中也不免疑惑:“莫非那白猿竟都学会了说话?” “小子,你若是不想落个残疾,日后阴天下雨,骨骼四肢酸痒痛麻,这几日你便给我死死躺住,白猿如何摆弄你,你便如何受着,否则成了废人,我可顾不上管你。” 屋外之人方才语毕,便听得几声猿啼,高亢呼喊,似乎极是兴奋,墨止这才送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原来不是白猿会说话,我还道是见了猴王......” 忽然传来一声低响,木门竟被一颗石子径直打破,那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胸口天突穴上,这石子来势甚快,可将木门洞穿而入,但打在墨止胸膛,力道却是不差分毫,认穴之准,力道之稳,即便是孙青岩本人到此,怕也要大感惊诧,想来发石之人一身功力早已收放自如,万通无阻,而也正是这轻轻一击,打得墨止一口气没上来,胸口猛地一窒,连连咳嗽,只听得屋外那人淡淡说道:“小子一嘴怪话,再教我听见,给你浑身过上狼胆狼血,扔到刃风之中吹个三五时辰,做成一副狼血肠子。” 他这话说得轻巧,但手段却极是狠毒,连墨止听了都不免皱眉,心中暗暗想道:“这人心眼好窄,耳朵又好使得紧。” 可那人一番话语,却惹得白猿一阵跳脚拍手,似乎十分期待。 墨止一阵窒息过后,却忽然感到胸口原本一股滞气淤塞,被那人已石子击打过后,竟将那一股淤塞滞气全数疏通了去,此刻胸口气脉一阵舒适畅爽,他不禁笑道:“晚辈墨止,还不知前辈尊姓大名。” 而屋外却再无人回应,只剩下白猿自顾自摆弄草药的捶打之声。 翌日,墨止正在睡梦之间,忽而感觉鼻尖奇痒难忍,睁眼却瞧见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庞与自己相距不过寸许,而自己仍是全身被道道藤蔓裹得紧实,只见那白猿此刻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口黑黢黢的袋子,正放在一丛篝火上灼烧着,而那黑色袋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不惧火灼,反而从其中冒出屡屡白色烟气,味道极是呛鼻难闻。 “白猿大哥,这又是什么药物?” 墨止开口问道,可话一出口,又不禁哑然失笑:“我想来也是昏了头了,这白猿虽通人性,但我只问它话语,它却如何回应?” 岂料那白猿听了,猛地一拍地面,突地一声蹦了起来,口中吱吱呀呀地吠叫起来,一对白眉倒竖,似乎十分气恼,想来是不忿于墨止说自己只通人性而不懂回应。 墨止看它如此,也略感惊奇,便道:“是在下说错了,白猿大哥是天生的灵物珍奇,哪里能不懂回应?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白猿听他如此说,反倒呆立原地,搔了搔头,显然也并不理解“有眼不识泰山”究竟所指为何,但它生为这般灵巧猿类,只略略思索,便眉开眼笑,知道墨止这次说得必定是好话,转身回去继续盯着那黑色布囊去了,而那布囊之内,再烹煮多时,便传出“咕嘟咕嘟”地沸腾响动,墨止想起那一日白猿喂给自己的汁液,仍忍不住暗暗恶心,此刻见着它又换了方式,更是心有余悸,不禁问道:“白猿大哥,这次又给我弄了什么好东西?” 白猿一对眼睛死死地盯着布囊,也顾不上搭理他,忽然大叫一声,三脚两脚便将火焰踩熄,径直从火上将那黑色布囊扯了出来,一把递到墨止身侧,又吱吱呀呀地叫了几声,指了指墨止嘴巴。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这东西喝下去?” 白猿听罢,连连纵跃,点了点头。 墨止此刻虽浑身捆紧,但也闻得到这布囊自身已极是腥臭,其中的东西更是苦涩万端,两种气味混合起来,教他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便央求着说道:“白猿大哥,你看,我身上这伤,今日已不大疼痛,你看这药物,是否也能停一停?” 白猿听他如此说,气得接连跺脚,指了指黑色布囊,又指了指墨止嘴巴,口中义正严词,似乎毫无辩驳余地。 墨止苦笑着说道:“可我如今被藤蔓缠住,我也得等着能挪动四肢才喝得下去。” 白猿想了片刻,一步走上前,忽地一下便将墨止下颌掰开,它生得高大,力量亦极是惊人,单就这一进一掰的速度,墨止即便是灵动着身子,也是一万个跟不上速度,白猿探手将那布囊取来,也不管凉热,便将布囊与墨止嘴巴放到一起,墨止这才瞧见,这布囊之中的汁液也是纯然黑色,喝起来无比腥臊苦涩,比之此前那树叶胆囊的汁水,更加难当,然而自己被这白猿死死抓住,又丝毫反抗不得,只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这布囊看着不大,但盛装的黑汁却极多,墨止将这一袋子黑汁喝完,连连干呕,气道:“你也不问问我!要烫死我啊!” 白猿被他忽然一吼,倒退了几步,一时之间也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墨止看它这番模样,虽一张凶悍脸庞,但此刻神情却活脱像个被人责骂的孩子,也不由得心中一软,说道:“罢了罢了,是我方才脾气差了,你这布袋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难喝死了。”白猿思索片刻,又是一番捶胸顿足,东边挥舞几下,南边扒拉几下,墨止看得凌乱,但此间又无旁人,也只得耐着性子猜测道:“你是说......在东边摘了什么,又在南边采了什么.....啊,又在西边拔了什么,最后一齐煮......” 白猿被他说得极是兴奋,连连捶打胸口,好似找到了人生知己。 随后墨止又连问了几个问题,那白猿似乎十分灵巧聪慧,每个问题也思索不过片刻,便即开始比比划划,墨止一时之间有些也看不明了,但他此刻也深知此地安全,也放下心来与这白猿谈笑说闹,一人一猿说笑之间,竟十分投契和睦,白猿蹦蹦跳跳,墨止躺在原地或笑或言,不多时这一个午后便被他们两个人玩了过去。 “白猿大哥,看不出来,你一身白毛,看着年岁不小,却还是这般童趣!” 墨止笑着打趣,忽然见着一道黑影已不知何时立在门前,墨止心中知晓,这必定是昨夜前来之人,于是说道:“前辈既然来了,何不进屋来相谈?晚辈当面相谢救命之恩。” 而那人却冷冷说道:“救你的又不是我,你也没必要谢我,要谢,便谢这白猿罢了,若是要我选择,我倒宁愿你死在风里。” 墨止吐了吐舌头,原来眼前此人功力高绝,但行事作风竟是这般狠辣,见死不救的话也说得无比理所应当,墨止说道:“不过前辈没有杀我,倒已经是我在江湖中见的少有之人了,因此前辈必定也是好人。” 那人奇道:“哦?不杀你的便是好人?那我偏偏不想当这个好人了,待你伤愈,我便一掌拍死你,也叫你死得一个安稳,如何?” 墨止笑道:“前辈功力如此高绝,若要杀我,我伤好与不好,对前辈而言,又有什么两样?还不如此刻便被前辈打死,也好看清尊容。” 那人冷声哼道:“小小年纪,偏会油腔滑调,在江湖上,想必骗了不少女娃娃吧。” 他这话一问出口,倒给墨止问得一愣,忖度着眼前此人功力,必定是不世出的高手,但这般高手,又有几人在乎一个小子遇到了多少红颜?墨止心中一阵思索,忽然笑道:“我还道是谁,莫非是孟谷主亲临?” 而门口那人也不否认,只是冷冷说道:“小子,你如今浑身骨骼碎了一半,我劝你好生将养,这活络心思是不必动了,待你伤愈,我便送你出了此地,你日后广阔天地,驰骋何处,自是由你,只是有一点,你须记住,否则天南地北,我也将你斩断手足,悬挂八面凌风台之上。” 墨止问道:“前辈请说,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门口那人说道:“我要你伤愈过后,便不可再见孟雪晴半面,你二人缘尽于此,不可再有联系,你可办得到?” 墨止听罢,却忽然觉得心中一沉,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