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和阿瓦》 第1章 《阿玉和阿瓦》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我回去的时候,她在睡觉。即使在睡觉,还看得出她是照样的不快乐,她一直是这样的不快乐,已经成为她身上的一部份,看上去简直没有什么顺眼的地方,假如她一天忽然快乐起来了,那才是好笑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把我的书本放下来,泡了茶,摊开了资料,摊开了雪白的打字纸,对着书桌发呆,我的论文,我的论文应该怎么办呢? 也许开了个头就好了,我母亲老说:什么什么开头难,由此可知,但凡做事,一直做下去就是容易,可是怎么做下去呢? 后来我把打字机拿出来,把白纸卷进打字机内,开始第一句,但是我发觉我打的是:“亲爱的郑小姐……”这是一封信呢,并不是一篇论文的开头。 我用空气鼓起肋的一边,去偷看阿玉的打字机。阿玉的打字机上也卷着一张白纸,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白纸上,处处都是黑字,密密麻麻的黑字。 这是使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一个像阿玉般不愉快的人,却可以写得出这么愉快的论文呢?我呆呆的喝着茶,然后坐在地下,一手缓缓地抚摸着我新做的貂皮手笼,一种很美丽而浪漫的浅灰,而且那皮草店的老板,非常地用了心思,做得十分美观,以致使我抱着这种手笼,像抱住一只猫般的快乐。 我叹了一口气,我实在太快乐了。一个人在太快乐的时候,是很难工作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呢?我努力的想我的不顺心,但是又实在想不出来。而阿玉呢,仍在床上睡着。可是她的功课动比我进步了十倍哩。 我又喝茶,然后看电视。电视上演着默片,华伦天奴出来跟一个像玛丽壁福的女子说:“我爱你。”字幕上马上打出“我爱你”三个你,仿佛是一篇情书。我笑了。 看我,这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一样是不值得笑的,而时间都让我笑光了,未尝不是一种浪费。” 当我笑完的时候,茶已经冷了。 阿玉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看‘碧血黄沙’也笑得出的人,世界上恐怕只你一个人,有什么好笑呢?” 我没有回转头去,我只是说:“是很好笑。” 她没有说什么,打字机滴滴嗒嗒的响了起来。 我只好关了电视。 你走到窗口附近,窗外正在下雪,雪花漫天的撒下来。隔着窗户,那简直是两个世界,一种令人不置信的快乐——可以躲在屋子里,享受着暖气。 此刻我觉得肚子饿,于是进厨房做了一个极好的炒蛋来吃,我吃得很开心,洗了锅之后,我发觉我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只有看武侠小说,看武侠小说是永远不迟的。但是我的论文呢?这使我心头有点压迫感。 阿玉仍然努力的打着字,当她写完她那一本时,我还没开头呢。 我的错误是搬来与她共住,我不应与她共住,真是不应。 电话铃响了,她过去接电话,听完了回来,她把话筒递给我,说:“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 我问:“是谁?” 那边说:“我是家杰,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去看一部很无聊的电影,会有一部很无聊的车子来接你。” “好的,”我说:“几点钟?” “七点。” “好的,”我说。 然后阿玉冷冷的声音又转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人,随时叫你,你就随时出去?” 我说:“阿玉,我自己根本是个最最莫名其妙的人,那又有什么奇怪可言呢?” 她叹一口气。 我走到我自己的打字机前,把那张“亲爱的郑小姐——”拉掉,然后就再重新放进一张白纸,忽然与之所至,打了许多小兵,个个背一红色的枪,这种打字机里打出来的小兵,是很久之前,爸爸教我的,我觉得有趣,毕竟这许多年了,还未忘记,不禁得意起来。 忽然阿玉伸手就拿掉了那张纸,而且拉得极之大力,吓了我一跳,差点没跌在地上。 她很生气的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聊!” 我笑了,“我根本就很无聊嘛!” “你还不做功课?你想怎地?” 我回答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一定会做得好的,我一定会做得出来的,你别担心好不好?” 其实我做不出来,她又何必生气呢?我想。 她把那张打满小兵的纸还我。 她喃喃的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说;“没有关系。” 她忽然说:“阿瓦,天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我很受宠若惊,“阿玉,我……我……” 她叹一口气,雪白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没有,像什么武侠小说里形容的什么宫宫主,武功极高的,她说:“阿瓦,我是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糟糕的人啊!” 我的笑容僵在那里,然而立时三刻的笑起来,”是的,我早该猜到你没什么好听的话会说出来。” 门铃响了。 她又叹口气,“你去看你的戏吧。” “你呢?”我傻傻的问。 “你别管。” 我耸耸肩,去开门。 家杰站在门口,又跳又搓手,“好冷!好冷!你准备好了?快一点。” “都好了,”我抓过了大衣,”还有我那只像猫的手笼,跟家杰出去。 他把我塞进车子里,后来我就抓紧我的手笼,说什么都不放,看完之后,我吁出一口气,说:“真是一部好电影,好极了!” 家杰问:“我们可要去吃云吞面?”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我们可有足够的钱?” 他很慷慨的说:“有!有!” “好极了!好极了。”我大概笑得很眉飞色舞。于是家杰说:“阿瓦,你是大家的太阳。” 我很有兴趣,这恐怕是他赞美我的话,“怎么会呢?” “你一直都那么高兴,所以跟你在一起的人也都很高兴。”家杰说。 “可是我没有不高兴的事呵。”我老实的说:“我升了级,放复活节又能去瑞士,你又刚刚请我看了场好戏,今天又没功课。”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阿瓦。” 我微笑。是的,我很快乐,即使论文在那里等我,我还是快乐的。 “阿瓦,你的好处是,你很知足。” 我不是微笑着,但心中很有点不敢当的感觉。我傻傻的想了一会儿,问:“知足就可以做别人的太阳吗?” “可以。”家杰点点头。” 我笑,“那么天下这么多知足的人,太[奇書網整理提供]阳太多了,岂不是热死?” “阿瓦,你是不会明白的,就是天下知足的人太少。” “怎么会呢?知足原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好了,阿瓦,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在车子里,我不是觉得知足是很容易的事。 然后家杰问我:“暑假回家,好玩不好玩?” 我拍腿说:“简直太好玩了!” “你是跟阿玉一块儿回去的?” “是。” “香港——唉!” 家杰称香港不好,因为香港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阿玉又说英国不好,英国人是不可以相信的,阿玉不喜欢巴黎,因为巴黎太繁华,阿玉不喜欢意大利,因为意大利又脏又臭。” “那么阿玉喜欢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阿玉喜欢做功课,她一天到晚做功课。” “你呢?” “我?”我说:“我无所谓嘛,一切都很好哩。” “你是怎么跟阿玉在一起的?”家杰问。 我正容答曰:“阿玉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嘛。” “是呀,我没说她不好呀,是她一直说我无聊呀。” “想必我俩是有点无聊。”我肯定的说。 家杰笑了,拍拍我的头。 我们又到了家,家杰叫我明天等他的电话,不要跟别人出去,我答应了他。 家杰是一个很好而无聊的人,每个人都很好,真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好。 回到家,本来还很早,还很可以做一些正当的工作,但是我觉得怪累的,就倒在咱们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摸着摸着我的手宠,就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有换。阿玉在房间里打着字。 打字声越来越远,我就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手里握着一张纸,这张纸是什么时候塞到我手里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戏。 那张纸便是上面打着小兵的纸,上面写着“糊涂鬼”三个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钟,是两点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涂鬼,做人糊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郑板桥先生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着了。 但是我跟自己说:明天,明天一定要开始做那论文,一定,决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实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欢梵高,我也喜欢梵高;阿玉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我也喜欢张爱玲;阿主喜欢红楼梦,我也喜欢红楼梦;阿玉喜欢喝牛奶,我也喝牛奶————只是我懒,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们要迟到了。 第2章 我赶紧穿衣服(昨天为什么终于换了睡衣呢?)喝牛奶拿书本,阿玉早在门口发动了车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时候,呵着白气。 她厉声问:“大门关好了?” “关好了。”我说。 “书带齐了?”阿玉说。 “齐了。” “快上车!”她说。 无论怎么样,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开车的时候唬着一张脸,很好看的一张脸,充满煞气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人,大家从来不敢与阿玉开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迟到,还早了十分钟。我要去饭堂喝咖啡,她却已经进了授课室。 我耸耸肩。 上课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了下来,她的笔记是无懈可击的笔记,我的笔记,却只是充分的笔记。 我上课会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总是白我一眼。 我做错了什么呢?打呵欠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现象,况且那个老头子一直讲一直讲,我不大喜欢老头子,我常常希望学校里有家杰的教授,可惜当家杰做了教授之后,家杰也变老头子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理想的事,打一个呵欠倒是十分开心的事,所以我频频打呵欠。 放了学,阿玉说她要往图书馆出来,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着车,你把车开走吧,看我,我多么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说:“阿瓦其实你是不错的,你就是糊涂一点。” 我很想告诉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涂的是她。谁都没开始做论文,就除了她,把大伙儿弄得精神紧张,又有什么好处呢?但是说给阿玉听,阿玉是不会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图书馆去了。 中央图书馆是一座圆型的筑物,很大。找一本书往往要找好些时间,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课,一定要看很多参考书,而好的参考书,也只有那里才有。 大学里图书馆不够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带书回来,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赖。 我走路回家,才走到一半,家杰的车子就飞上来了,他一边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这家杰真不错,兔我走三十分钟的远路,我连忙把脚停下来,用手打个圈,说:“嗨!” 家杰笑着说:“你少见鬼,快上车来吧。” 我上了他的车。” “谢谢你,家杰。”我说。 他说:“好吧好吧,上车吧,还多说做什么!” 我一上车,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软,慢慢的飘下来,飘下来,我把脸贴在车窗,这样的雪,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暑假回去,碰见一个男孩子,他本来住在很热的地方,后来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热的地方,因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说雪很漂亮。现在回来又见到雪,就觉得不该骗他,因为雪实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张脸,那个男孩子的脸,真是十分可爱,现在还十分明晰,那张脸是不可以引诱不可以思念的纯洁的脸。 回来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来,实在是很奇怪的,只不过是为了这些雪。 家杰问我:“我也会不出声?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么?” “一个男孩子。”我坦白的说。 家杰吃了一惊:“我的天!你还会想人?” 我笑,“不会,不过是那么一点点时间而已。” “大概是跟阿玉住久了,”他说:“染了她的脾气。” “阿玉——”我侧头想了一想,“大概是很刻骨铭心的。” 车子停了。 “谢谢,家到了,进来,家杰,我请你喝咖啡。” “我还有一节课,特地接你来的,一会儿再来。”他说。 “唷,家杰,真谢谢你了。” 他忽然探出头来说:“阿瓦,请你有空也想想我。” 我一怔,随即笑了,这小子,我拚命的点头。 他走了。 可是我发觉咱们的车子也停在家门口。阿玉,阿玉回来了?我用锁匙开了门,听见阿玉在放唱片。一张很热门而且俗气的唱片,奥莉薇亚纽顿尊的:“如果爱我让我知道,如不爱我让我走……” “阿玉。”我叫她一声。” 她自地毯上爬起来,向我温和的笑了一笑。 我扔下书包。 “我没有去图书馆。”她轻轻的说。 “为什么?” “我觉得疲倦。”她摊摊手。 “你也该累了。”我说:“我们只是人。上了八小时的课……很好,休息休息。” “你今夜要工作了。”她提醒我。 “阿玉,”我说:“你可记得那个替我们拍照的男孩子?那个很高很瘦但是非常可爱的男孩子?” 阿玉问:“哪一个?这次我们回去,见过好几个男孩子,都是高高瘦瘦非常可爱的。” “那个,那个————”我在想特征。 “我晓得了,那个说在‘嘭嘭’买牛仔裤的那一个。”阿玉居然笑了。 “是的,当时我们问他:‘嘭嘭’是什么东西,记得?” “他怎么了?”阿玉问。 “没怎么,”我耸耸肩,“只是忽然想起了他,希望他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可以为他烧一壶咖啡,弄一个芝麻面包而已。” “他是个好男孩子。”阿玉说。 “是的。” “但是个好男孩子。”阿玉说。 “但是他说他有女朋友哩!”阿玉说;“记得吗?” “阿瓦,你肯做我的女朋友吗?”他倒是很严肃。 我坦白的说:“家杰,这不是一个立时三刻可以答得出的问题呢,你让我想想。” “这倒是真的,你要想多久?”他问。 我心里暗笑,如果我真喜欢他到那个程度,我还用想吗? “两个礼拜吧。”我说。 “好的。”他喜孜孜的走了。 他一走阿玉便出来骂我,用“骂”字真半点儿也不过份,她说:“这种人你也跟他谈半天,一派人尽可妻的样子!” 我觉得她过份了,家杰也是堂堂的大学生,品貌也过得去,阿玉真是! 她说:“你一点理想也没有了!” 我说:“阿玉,我的确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我们不过是人而已,阿玉,人总有缺点的,所以我很看得出家杰的为人。他并不坏” “他不坏,难道你还打算嫁给他不成?” “这种话言之过早,”我还是很温柔的说:“阿玉,咱们都是人,就算死了,来世你还都是人,说不定还是你平素厌恶的人,那里有什么理想可言呢?不过是与自己作对罢了。家杰,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么低。” 第2章 我笑一下,“但是,许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许你说得对,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随便点,我没有等我的白马王子出现,可是你想想,这么冷的天,这人如果真骑了匹马,穿个盔甲在门口出现,我不吓死才怪呢!”我嘲弄的说:“别碰到瘪三蛮好了,王子……早就忘了这一门子的事了,那是小时候的事。” 阿玉说:“他是会出现的。” 我看她一眼,“到时你别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才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惊地摸鬓脚,仿佛她真的已经自发萧萧,皮肤打摺了。 我低声说:“咱们女孩子,能有几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几年?死捧着个理想,保你完蛋,不过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罢了。” 她呆了很久,“唉哟,阿瓦,我还以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当作枕头。 傻?我阿瓦才不傻!这世界还有傻的人,谁以为谁傻,谁就最傻。 阿玉叹一口气说:“刚才我骂你,言语不当之处,请你原谅,但是……阿瓦,你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这样,我……还是照我自己这样子罢了。” 我看她一眼,为之气结,什么意思啊,不能像我这样,我又没有杀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厅耽了一会儿,说她一直觉得累。 我说她是闷在家里闷的。 “然而不在家里,又怎么办呢?”她问。 “跟我们这些无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开一点。”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开,越开越好。 阿玉瞪着我两只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进房里去。 我耸耸肩,走到书桌前,把各样东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块地方来,翻了翻书,把有用的地方又夹了起来,倒不觉疲倦。 家杰打了电话来,他问:“你在想吗?” 我莫名其妙:“想什么?” “唉,你这人!”电话里也可以听见他的蹬足声,自然是考虑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说给我两星期的时间吗?” “是的……但……不过……” “我会想你,你别催我,也别浪费金钱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再参考了另外一本书。 我做笔记与功课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点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发奋向上,怎么跟圣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罗马,她又说,街上那么多讨饭的,教堂盖得再美,上帝也不乐意。 第3章 有时候阿玉话很多,有时候阿玉一言不发,无论如何,我多多少少有点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个人,不比我,我阿瓦自号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处,嗯!这年头,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觉得人各有志,好在这世界自由,爱怎么就怎么。 第二天又是个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笼里,与阿玉一起去上学。她开的车,我的手在手笼里。我觉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肿肿的,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着她进课室,她有点不大舒服。劝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课,一整天我都担心她。待放学的时候,她才说要去看医生,于是我开车陪她去找医生。医生给了药,我又开车回家。 我驾驶技术很坏,在倒车的时候,轰的一声把车撞到后面的一部银色跑车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来,我呻吟了一声,安慰她:“别怕,别怕,我有办法。” 后面车子的车主已经走出来了。 我说:“别怕别怕。”我还跟阿玉夸着,就把毯子把她盖好,开了车门下车论理。 我抖着走过去,那边站着一个男孩子,我的妈——好漂亮的一个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条拉练是横拉的,雪落在他头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张脸清秀得不像话,可是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是驾驶员?”他用英文问。 明明是中国人嘛,讨厌。也许又是个不会中文的中国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说:“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们看医生回来——对不起,损坏并不多吧?” “看医生?”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会开车啊。” “住那里?我替你们开回去。”他说。 我点点头。任何人开车都比我开得好一点,何乐而不为? 我拉开门坐到车后,让他开车。 阿玉吓一跳,“你是谁?”她失声问。 那个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须承认阿玉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一声不响,开动了车,我说了地址,他的驾驶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声问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抢着说:“请进来坐一下。” 他犹疑一会儿,像一个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张脸,带一种郁气的美,眉毛浓浓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阿玉骑白马的家伙。 “如龙。”他说:“蒋如龙。” 我点点头,像他这样的人,的确要配一个这样的名字才好。 我说。“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点点头。 “刚刚撞了你的车,对不起,坏了很多吗?”阿玉开了金口。 “你的车坏得多,我的车结实。”他客气的说。 我觉得他真漂亮,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 这样的男孩子,见到阿玉也该没什么话好说了。 我坐着想,我还是与家杰混混算了。与他这种过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担心事,那么快乐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这么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么感觉。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书包拿进房里,再出来,那个叫龙的男孩子已经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我微笑,还会来的,他还会来的。 “你吃了药啦?舒服一点啦?”我问。 “唔,”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总算把她等来了,这个人。 我很替她高兴。 “这个龙,他是念书的?”我问。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说。 我也常常想一个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会吵架,因为我连原子是什么都不懂,心念虽高,但是从来总还是与凡人在一起,很现实的样子。过了很久很久,结果是认得一个了可惜又不是中国人,相貌也过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与恶习是无法转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这一位,确是特别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个小子。 当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请了假没上课,我虽然开着车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杰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好的,心头不可太高啊。两个礼拜之后,假使他没有忘记,假如他再来问我,我就会说:“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单。 放学来不及的赶回去,只见门口停着辆熟口熟面的跑车,银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误撞的那辆。我走过去看,一只野马的标志。噫,是费拉里狄若呢,也算不错了。不能算白马,总也可以不失礼。 他倒是来得快。 我先敲了敲门,然后才开锁匙进去. 他坐得很端正,礼貌地与阿玉在说话,我摇摇头,要这两个人拉手,起码要半年时间.受不了,他们当真相敬如宾。 我向他们笑笑,讨了咖啡吃,回房间去了。家杰这鬼,两天没见他了,有时候我非常怀疑自己的情感。像家杰这种男孩子,在我心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心中已不能为任何人腾出任何空间了,但是他不来,总是还希望他来。 女人总是希望有一天把男人在身边转,不管需要不需要,不需要的男人来来去去更好,因为是一种奢侈。 阿玉敲我的门,我说进来,她进来了坐在我旁边,我以为她问我要功课,于是把双份笔记给她。可是她不响,我问她恢复了没有,她又说明天可以上课了。 “那还有什么事呢?”我问。 “龙。”她说:“是你先看见他的。” 我笑,“你这个人,太多心了,怎么办呢?谁先看见关什么事?倒来说这种话,我对这个人没有兴趣,你请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别以为你心目中的男人,别人看着也很好,去去去,我阿瓦要做功课。” 我瞪着眼神气活现,可轮到我出气了。 阿玉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嫣然一笑,出去了。 这一笑颇有点沉鱼落雁的味道,那小子大概看得一怔一怔的。至于阿龙这样的男孩子,我觉得人总是人,看着很好,说不定就不那么好,不过是旁观者的一个假设,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我呆呆的看着我的化学书。 电话铃响了。我在房间里拿起话筒,“喂?” “阿瓦。” 是家杰。 “你在想吗?” 老问题,于是我给他一个老回覆:“想什么啊?” “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又何必问呢?你在哪里?” “我的车刚刚经过你们门口[奇書網整理提供],怎么有一辆陌生的跑车停在那里?” “那是阿玉朋友的车子。” “啊?”家杰似乎大大为之震惊。 我笑了出来,男人很奇怪的,他们自己不喜欢的,别人也不能喜欢,否则就会脸上变色。 “阿玉不能有朋友吗?” “可是她……我倒要来看看。” “算了,你别惹她生气,她有点不舒服,今天学校都请了假呢。”我劝道。 “又不是皇后娘娘,不过是个略长得好点的女孩子。” “女孩子长得好,就有资格做些不近人情的事。” “阿瓦,你也长得不错,可是你就很好。” “我是个烂好人,你很快会发腻的。” 我微笑。 “你现在干吗?” “对着书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好小子!你真老实!我也是啊!”他傻呼呼的说:“嗯!要不要我过来?我可以去买一点春卷给你吃,怎么样?” 我犹疑一下,“不要了,雪大呢,出来蛮危险的,你当心自己吧。” “这样啊,我明天来接你放学。” “好,就这样。”我挂了电话。 心里蛮开恼的,至少这小子,他记得我。要人记得,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做人糊涂,忙起来连姓什么都忘了。不比阿玉,大事小事都在心里,记不了的还拿个本子记着,好可怕。 阿玉,她与阿龙谈成怎么样了?我静静跑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客厅里的光线倒是调整得很适当,可是阿玉坐在那一头,龙坐在另外的一头,两个人离开了八丈远,说话怎么听得清楚?我只好摇头,阿玉这副德性,怎么办? 我没她那么含蓄,我根本不觉得含蓄有什么好处,自从右耳发炎后聋了一半后,跟任何人说话,都名正言顺趋得很近,不然也听不到对方说什么话,做人讲实惠,这样子磨下去,到几时? 我阿瓦又看不过眼了。 可是我不能说什么。我不能叫阿玉过去搂着他,又不能叫他过来抱着她。也许他们两人就是那种人,喜欢这一种远远的爱,或者他们认为只要见到面,也不算远了。 实在很难明白。 然而阿龙是漂亮的,我还是坚持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他的好看不是那种毫无性格,面目模糊的漂亮,他应该给张彻去做明星,念什么原子物理? 最巧的是他没有女朋友。(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不过阿玉也没有男朋友,两个人倒是天生的一对,马上对上了。 我又关好了门,看看钟,也不早了,又做不了事,天黑得比什么都黑,我就上了床了。 第4章 别问我怎么一碰到床就会熟睡,这是我的福气,与人无尤。 只记得有一次,才十几岁的时候,与一个男孩子坐在床沿聊天,本来该是很浪漫或是很性感的事,可是因为我说着说着竟睡着了,所以这男孩子就很生气,并且认为我看轻他,反他当一个瘟的好人,即使在他床上睡着了也不妨的,故此以后就不来找我了。 其实……我不过是想睡一觉。 第3章 每天过的都是刻板文章,没有睡眠调剂一下,怎么可以, 明天不晓得是一个什么天。 地结冰,没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时候,滑了一跤,连牛奶瓶子带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远,没有摔破,该是好兆头吧。 我爬起来,已有好心的路人为我拾了瓶子。我道谢。 阿玉看见了,就问:“没摔痛吧?” “没有,不过是什么地方多了块瘀青而已,没关系。” “你啊,真是无忧无虑。”她皱皱眉头。 在早晨,她的脸,即使蹙着眉头,也还是带着一种喜色,不晓她有没有留意。 我把毯子里紧一点,我说:“阿玉,你——” “你什么?好好的晨褛不穿,包张毯子到处走,真恐怖!”她顿足,“一会儿生了肺炎,谁来照顾你?” 我装个鬼脸,回屋子里换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发痛,这也有个好处,人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带住是有好处的,其实这里不过是温带罢了,然而我老喜欢夸张一点,说成寒带。毕竟这鬼地方比中国任何一省还要北一点呢。 换好衣服,我们出门。 阿玉说:“今天天气好,路滑,我们走路吧。怎么?” 我是没有意见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赏风景,就不该扫她的兴。 我们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学,该是多么好的一天!还可以缩在棉被底下呢。对我来说,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边的丈夫说:“早。”然后佣人已经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阿玉,”我说:“我们一定要嫁百万富翁,什么都不用做,整天穿个时装去逛伦敦,而且不要自己开车找地方停车,要有司机的,开一个宾利,或是劳斯莱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说:“很是,我们实在太吃苦了。” 我点点头。 路这么滑,路这么远,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会有点感慨。可是很奇怪,原来预备把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诉一诉的,可是去年回家,什么都忘了,就是忙着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会忘了诉苦呀。 到了学校,人走得热气腾腾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课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静静的问我:“今年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们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个头!”阿玉笑,“毕业了还有暑假?” 我顿时一呆,“唉哟!” “大概要找个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说:“不晓得外边的世界是怎样的。小时候看着爸爸上班下班,便觉得爸爸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现在才晓得不简单。” 我看着她那种担心的样子,这阿玉,偏偏会“先天下之忧而忧”。看得我!我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啊担心有什么用?等那一天来了才说吧。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枝笔在写东写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么会混到我们这一系上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活该在家缠缠花,看看金鱼,说不定盖个后花园,种点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过我说:“什么小子?我哪里收着这么多小子?又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敢说什么,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别乱说话。”我生气地告诉他,“别以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动了一动,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课,才松出一口气,瞄他一眼。 他开口了,“好好,看你,分开两截做,就不会辛苦了,喂,你吃了饭没有啊!” 我一看表,唉哟,六点半了,饿得金星乱冒。 我说:“真是忘了吃了。” “别怕,我们到中国馆子里吃。“家杰安慰我说。 “我请你吧,家杰,你非让我请你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钱,那是不公平的。”我说。 “阿瓦,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咱们还是中国作风,咱们中国人没钱不约会女孩子。”他说:“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让我给,老是你给——” “真正是!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会有的。”家杰说。 “你看,什么千奇百怪、无法解释的事,都给推到阿玉的头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们由他开车,直往中国餐馆,叫了小菜,大吃一顿。顿时精神百倍。吃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时候,因为永远有得吃,因为永远不必担心吃,吃仿佛是很贪婪罪恶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饭,大热天也吃三两碗,就以藐视的眼光瞧着他们——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国,第一年还没有过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学,除了做工的苦力们,谁也没起床,咱们就专跟修路工人,搭砖头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个大箱子,他们就会问:“可要帮忙,喂!”第二,要吃的时候,一定要吃饱,否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说过,只要肚子不饿,考试通过,便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闲的。 肚子饱是一大快乐,第二大快乐很难,那便是找个如意郎君,我阿瓦是个很俗气的人,想的不过是些俗气的事,故此这如意郎君———— “你想什么?”家杰问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说。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问。 “马马虎虎啦。”我说:“然而我也不过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罢了。” “阿瓦,你是一个从来不动气,从来不发脾气的女孩子,是不是?”他问。 “才怪,我是没有发脾气的对象,而且没有那种交情,干么对奇奇怪怪的人发脾气?”我瞪他一眼。 “那你现在算不算对我发小脾气呢?算不算我们有特别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妈,我以为我是够恶了,那晓得还有家杰。咱们的谈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应该新奇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 “该笑了。”家杰说。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红,也不尴尬。家杰有这个好处,所以跟他出来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说他是一个无聊的人。 我们一起开车回家,路还是很滑。到了家,已经八点多了。没有人在家。 阿玉哪里去了?我开门进去,发觉她放了学还没回来过呢,书包都没拿回来。一定又到中央图书馆去了,这人,少拿一、两分有什么关系呢?偏偏就是好胜。 我跟家杰说:“请坐。” 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了,忽然之间我想起那个叫龙的男孩子,他那种彬彬有礼,又带点畏羞的神情,连脱一件大衣都要人请的,难怪阿玉会走进来说,“你先看见他”这种话呢,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不过很明显的,他没对我说有兴趣,所以不如做顺水人情,让阿玉开心一下了。 我在房间把该理的东西都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发觉家杰开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电视节目。 阿玉尚未归来。 家杰是个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将来结了婚,他大概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电视,有余钱就去吃中国馆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么高,还怎么活得下去? 阿玉终于回来了,哼着歌儿,家杰马上站起来,看见她挽着很多东西,便去帮忙。 “不,”阿玉说:“我会做菜,我们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课都赶好了?”我追问一句。 阿玉迟疑了一刻,说:“没关系。”进厨房去了。 我看了家杰一眼。 家杰说:“嗳,没想到她会做菜呢。” “明天来吧。现在也该走了。”我说。 “真的,也不早了。”他说:“明天我赛完网球就来。” 我送他到门口,走了。 我回来跟阿玉说:“你要为谁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聪明,知道做这种事是得不偿失的,出去吃一顿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妈子乎?” 她笑笑,不出声。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这样。 “是做给龙吃是不是?那么我们也不必做陪客,碍手碍脚的,况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两手都是油,气呼呼的!” “你怎么了?”阿玉笑说:“忽然生气了。” “我生气了吗?没有呀!” “既然没生气,怎么这样的口气呢?凶霸霸的。” 我泄了气,重复的说:“你不该煮饭给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种人。” “还在气。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气的事,放着不气,偏偏来气这种事!” 我只好放弃,阿玉要煮,让她煮。煮,活该!天下每一个秀气的人都做了煮饭婆了,只差她一个,现在她也不甘寂寞,但愿那叫龙的小子吃完那一顿之后,添福添寿才好。 第5章 当夜无话,就此表过。 第二天是礼拜三,我与家杰一放学就回来帮她的忙,但见阿玉进进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顺利地做着小规模的家庭主妇。 我与家杰两个人玩大富翁。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游戏,味同嚼蜡,却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个钟头。我一手抓着假钞票,一手拿着本教科书,很自得其乐地看着,看着。 家杰说:“几时你也做一顿饭给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饭的。”我说。 “将来总得做呀。” “不做。怎么都不做。”我瞪着眼说:“而且我将来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咕哝着不响了。 后来我就觉得这话说得重了一点,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什么关系呢?何苦跟他吵起嘴来,做人一点进步也没有,那怎么得了?我对陌生人总是很好的。 煮好了饭菜,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与家杰改玩扑克牌。家杰输了很多钱,差不多有五六镑的样子。 我问阿玉:“那小子几点钟来啊?” 阿玉说:“还有两节课。” 我说:“我可饿了,不如让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响,只是微笑。 隔了一会儿,家杰说:“你是知道的,阿瓦,换了是我,我决不会要你等的。”。 我颇有点感动,但是忽然摸进一只爱司,就马上把牌一摊,叫道:“赢了!一对茄,一对爱司!” 家杰唉声叹气的把钞票拿了出来。 我们直等到六点半,饿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饼干充饥,硬是死顶着,那条龙总算施施然的来了,我真是没什么好气,阿玉倒是眉开眼笑的把他迎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为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谅的。 开了饭吃饭,我与家杰索性狼吞虎咽起来,阿玉的菜不怎么高明,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证明的确是肚子饿了。 家杰问起龙念什么学校,才得了个结果,原来龙是美国来的交换学生,在这里不过留一年罢了。因久居英国,沾了英国人的习气,故此对美国总有点那个,尤其是一场越战下来,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干脆的说:“留在英国算了,虽然都是洋人,到底还是英国人的好应付点,大家虚伪斗虚伪,跟美国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干,不如含蓄点。” 他不响。 这小子三拳头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真受不了。 家杰说:“吃饭嘛——莫谈国事。” 吃完饭以后,我老不愿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懒的,开头还煮罐头汤,后来连罐头汤也不弄了光靠吃饼干渡日,后来就有家杰,带我到中国餐馆去走动走动。 几时洗过这么一大堆碗啊,简直得不偿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干了手,就往沙发上一倒。 龙与家杰在聊天。(男人与男人之间总可以聊个没完没了的,不管是什么,他们总是不愁寂寞。) 阿玉说:“你看你那副撒赖劲儿。” 我白她一眼。怎么见得呢?这么样的重色轻友,怎少见!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就转到房间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时装杂志看。 家杰进来问:“怎么了?生气了?” “才没有呢。”我伸个懒腰,“吃太饱了。” “其实阿玉那朋友是不错的,”家杰说:“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非常的真才实学,只是学止有点像女孩子。” 我微笑。家杰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这里,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于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没有一点希望呢?” “有有。”家杰说:“他们其实是十分配对的、只是我看阿玉对他非常倾心,而他呢,不过是很礼貌的样子。” “是吗?”我侧着头,“不见得吧,也许他出门之前,也是非常紧张的,只是我们没注意到而已,我们因与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举一动比较清楚。” 家杰抓抓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相当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猜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像你啊,有什么事先哗啦哗啦的叫出来。”我看他一眼。 “咦,你说句老实话,你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他们。” 我说:“我喜欢爽快的人。” “好!”家杰笑了。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拉倒,什么事都得黑白分明才好,否则弄个半天,还做个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家杰忽然严肃的说:“我喜欢你,阿瓦,你就是这点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来看去,你并没有别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没有别的男朋友,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欢我?” “言之过早,咱们到底是中国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还是黄皮肤,中国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单玩今天。所以咱们说‘男朋友’,不是指一个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你说,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岂不是过苛吗?” 家杰不出声。 “大家年纪还轻,怎么可以想得那么远呢,不如考完了这几年的试再说,这样对你,对我都公平点。我是一个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着呢,不愁对象问题。”我说。 家杰开口了,“阿瓦,这样子说,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家毕了业再说。” “现在呢?”他着急的一问。 “拖一拖再说。” “你看他们都很亲热的,他们——” “他们根本不负责任。”我说:“家杰啊,我可没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觉得没意思,你别来找我好了,我也无谓浪费你宝贵光阴。” “我可没那么说!” 我微笑,有种歉意的微笑。 “阿瓦,无论怎样,我是喜欢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开心,“明天见。” 我并不留他,“明天见。”我说。 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说了两车的话,不过是因为家杰并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余地,好叫他本人知难而退,那里就有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一个男孩子,总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给对方挽回了一点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我喜欢的男孩子不是家杰这样的,家杰有一点“拨一拨,动一动”之感,人是不错的,可惜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当然我也不想要一个像龙这样的男朋友,龙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个比较折中点的男孩子,怎么个样子,很难具体的说,将来总会碰见的,那时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现在年纪还轻,再等几年不迟,等找不到了,再寻个家杰似的对象,大概还是可以的,女人,年纪轻就是本钱。 阿玉不懂这些滑头想法。 阿玉是一个老老实实、事事过份认真的女孩子。 我拉开门,听见她在说话:“……从小跟妈妈不大对,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大喜欢我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双方都尽了力,关系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国,也省事。” 我听见龙问她:“怎么会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怀着我的时候,外婆病重,她赶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没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产的,她从此就不喜欢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听上去很浪漫的样子。” 阿玉真是,怎么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一个陌生人呢,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许她并不把龙当一个陌生人,但对我来说,要我剖腹掏心的对一个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说几个笑话,那倒无所渭。 我推门而出,问道:“谁会煮咖啡?” 阿玉吓一跳,可是马上堆下笑脸来,问:“没有,等着你呢,你去做?” “无所谓,”我笑,“你们不觉惭愧,就由我来做好了。” 龙仍然默默的坐着。他那种默然是愉快礼貌的,谁也不会去怪他。 我做了浓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兰地。我说:“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会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着这么一小瓶酒,一天到底与舍监斗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嘿!” 龙忽然说:“简直一点自由也没有!” 第4章 “言之过早,咱们到底是中国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还是黄皮肤,中国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单玩今天。所以咱们说‘男朋友’,不是指一个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你说,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岂不是过苛吗?” 家杰不出声。 “大家年纪还轻,怎么可以想得那么远呢,不如考完了这几年的试再说,这样对你,对我都公平点。我是一个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着呢,不愁对象问题。”我说。 家杰开口了,“阿瓦,这样子说,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家毕了业再说。” “现在呢?”他着急的一问。 “拖一拖再说。” 第6章 “你看他们都很亲热的,他们——” “他们根本不负责任。”我说:“家杰啊,我可没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觉得没意思,你别来找我好了,我也无谓浪费你宝贵光阴。” “我可没那么说!” 我微笑,有种歉意的微笑。 “阿瓦,无论怎样,我是喜欢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开心,“明天见。” 我并不留他,“明天见。”我说。 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说了两车的话,不过是因为家杰并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余地,好叫他本人知难而退,那里就有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一个男孩子,总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给对方挽回了一点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我喜欢的男孩子不是家杰这样的,家杰有一点“拨一拨,动一动”之感,人是不错的,可惜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当然我也不想要一个像龙这样的男朋友,龙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个比较折中点的男孩子,怎么个样子,很难具体的说,将来总会碰见的,那时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现在年纪还轻,再等几年不迟,等找不到了,再寻个家杰似的对象,大概还是可以的,女人,年纪轻就是本钱。 阿玉不懂这些滑头想法。 阿玉是一个老老实实、事事过份认真的女孩子。 我拉开门,听见她在说话:“……从小跟妈妈不大对,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大喜欢我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双方都尽了力,关系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国,也省事。” 我听见龙问她:“怎么会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怀着我的时候,外婆病重,她赶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没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产的,她从此就不喜欢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听上去很浪漫的样子。” 阿玉真是,怎么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一个陌生人呢,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许她并不把龙当一个陌生人,但对我来说,要我剖腹掏心的对一个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说几个笑话,那倒无所渭。 我推门而出,问道:“谁会煮咖啡?” 阿玉吓一跳,可是马上堆下笑脸来,问:“没有,等着你呢,你去做?” “无所谓,”我笑,“你们不觉惭愧,就由我来做好了。” 龙仍然默默的坐着。他那种默然是愉快礼貌的,谁也不会去怪他。 我做了浓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兰地。我说:“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会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着这么一小瓶酒,一天到底与舍监斗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嘿!” 龙忽然说:“简直一点自由也没有!” “根本就是。”我耸耸肩,“老一辈还装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其实后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们这舍监是老头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发男女间的道德行为,他老先生的女儿先受不了,跟一个挪威籍的后生跑掉了,气得他什么似的,大概就因为心里不开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学生的不是为乐趣,结果咱们只好跑了出来租房子住。” 龙说:“英国人……就这样。” “年轻的一代蛮好,就是六十岁五十岁那一代还是看不开,一天到底想当年。”我停一停:“听说美国人比较开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兴的说:“你这人就这样,哄得别人把话都说了,自己却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喝咖啡吧,别多说了。” 龙也不生气,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说:“这咖啡泡得倒不错。” “不敢,不敢。”我没好气的说。 后来龙走了以后,阿玉就怪我声音太大太租。 我撑着腰说:“好奇怪!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妞,我声音大怎么样?还吓唬了他不成?几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子来轻视我,好不气人!我告诉你,这个人,这个人……”我想了半天,“心怀叵测!”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语熟读几篇才来骂人,这算什么呢?” “你以后少为这人得罪我。”我气鼓鼓的说。 她顾左右而言他:“家杰呢?” “走了!” “气呼呼的,为什么?吵嘴?”阿玉说。 轮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么刚才那一轮机关枪算什么?撒娇?”她扬扬眉毛。 我气得摇头。阿玉永远是最厉害的。 结果我说:“我叫他走的,别误了他大好青春,我并不喜欢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为……因为——对了,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大家做朋友无所谓,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老法人,可是一有个不关痛痒的人把手搭过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家杰把手搭过来了?” “没有没有,可是有那种企图。有那种企图已经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干那种事。” “可是终久人家知道了,就会说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处与男人出去,还是吃亏的。” “唉。阿玉,嘴巴长在人家脸上,我怎么办?要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我自做爱做的事儿,逍遥自在,十分安心。人家说什么,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却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门,都给这种流言吓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话,几句流言怎么吓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过是我个藉口罢了,将来自然有真的会来,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欢哪一种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说。 “你心里总有个样子吧?”阿玉问。 “没有,”我坦白的说:“阿玉,我是跟你差远了,你把多远的事都想好了,我却一点没打算,明天尚未有着落呢,不过我也不担心。那个人嘛……总而言之要真的对我好,如果是真的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对他好,至于长得怎么样,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头,“这倒很动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骗你,好动人啊。” “动什么人,这世界,那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去,要对我好一辈子,我也对他好一辈子,‘执子之手,与于偕老’,比我一条龙还难呢。” 阿玉听见一个“龙”字,就笑了。 我也陪着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这种事情,不过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家杰,他是不错的。 不过今天一走,也不晓他是不是会再回来。女孩子哪个地方没有?一毛钱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会来的了,实在是相当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误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种章回体小说里小姐,以丝帕掩脸,很不愿意的对她的情郎说:“相公尊重前程。”然后扶着丫头,回家去了。 我当然没有爱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还会想到章回体小说里上去呢,不过那养着好几个丫环的生活,确是令别人羡慕的。咱们这一辈子,真是想都别想,这一代的生活,是没有想像、没有快乐的,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悲哀,不过是活着,为吃一口饭而活着,像阿玉这么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为吧?至少也做个名妓,然而今日,她不过是芸芸数千名大学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向不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别的女孩子,或长得秀气,或长得美丽,或长得聪明,总是深为惋惜,真生错年代了。做了四页功课,觉得非常的高兴,非常的对得起自己,到了周末,烤起火来,益发不出去,只与阿玉说着笑。 我问她:“你记得皮货店的方老板?我拿那件蓝狐回去洗,他见了差点昏过去,直问:‘怎么会穿到这种地步的?’我说是雨淋的呀,他说:‘狐狸不怕水也不会糟蹋成这样!’我说湿了自然要放在火炉旁烤干的,你说我土不土?就这么结果了一件蓝狐,现在狐狸还顶贵的呢,不过看那老板,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过我始终疑他的话,下次见了狐狸,可要问一问;“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这个嚼舌根的。” 我问:“龙来吗?周末呢,足足两天半。” “你把那篇报告细细的誉清一下吧。”她说:“还管闲事呢。” “不想做那个,我见了功课,如干斤闸似的,不是懒,实在烦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课,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腻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们家这哥哥,念机械工程,香港工专是三年,跑到英国来做了七年,把什么街头都搜刮一空,结果我看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快活的地方,也许有时候,把那些文凭取出来,可以用一个蒸气熨斗熨一熨,又放回抽屉去,像某些人熨钞票那样。” 阿玉早已笑成一团,“你看你,益发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阿玉问:“家杰来不来?” “看样子是不来了,我们不是吵了吗?早跟你说了。” 阿玉说:“我看他还是要来的,他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比你好的? 第7章 我才不相信。” “哟!你叫我受宠若惊了,怎么见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个人就像开心果一样。”阿玉说:“有时候简直离了谱的,可见大家还是经不起你逗。” “我可没逗人做不道德行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听听,这算是什么话?”我说。 “喂!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只见门口放着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卷在薄薄的糯米纸里,我呆了一呆,拣起了那札花,抬头看到一行脚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家杰。 他搁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阿玉在一旁说:“你叫他一声,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响,抱着花儿。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还是不响,家杰令我太诧异了。 阿玉提高声叫:“家杰!” 家杰已经走远了,他没回头,只是提高了手,摆了一摆,算是答覆。 我们回到房子里,关上了门。 阿玉马上取过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说:“其实你是应该追上去的。他没有开车来,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对,我鞋子也没穿,就踏着雪追上去,我疯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丢了,就为这几枝菊花?” “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这么浪漫的人了。”阿玉笑着。 我说:“这种事,每个男人都做得出,你别太天真了,他的车就在街角等着,你以为他会冻死?你要往美处想,尽管想去,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觉得他们都是有所求而来,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证明他的能力不可——说穿了,一文不值。我还追上去呢,最好像拍电影那样,就雪地里拥抱,接吻,我又没发神经!” 阿玉说:“你这个人,也太煞风景了。” “阿玉,你做人,与现实完全脱离关系的,这是什么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张皮,皮下的内脏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装不知道,你当心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别碰到了一张画皮才好!” 阿玉叹一口气,“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逃避现实!”我骂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骂。 这时候,那蓬菊花倒郁葱葱的发出一股草药香来了,味(奇qisuu.書)道极好的。我回头问:“你大概以为我是一个没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说:“你对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对男孩子很坏,一点诚恳也没有,给人知道了,以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对他们太好的,淡淡的便行,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这一骂还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头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说我人尽可夫吗?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无所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糟,我可不像你——从一而终。” 阿玉的脸苍白起来。 我叹一口气。 她何尝不是觉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只是她本性如此,没有法子。 龙来了。 龙穿得无懈可击,一双浅灰色的巴利靴子湿了一半。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国的,现在已经一月份了。自然阿玉毕了业可以跟他去美国,只怕到七月,他们还是客客气气,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么龙不会主动开口要她去美国,阿玉也不会叫他为她留在英国,两个人不免要拆开的,想到将来,不过是这样。 龙笑眯眯站着,我替他接过大衣,这人就是这样,要别人问候的,可是别人又生不了他的气,因为他就像是一个秀美的孩子,闯了祸都要想法子原谅他的,不要说是这种小事情了。 “我想请你们出去吃一顿饭。”他说:“阿瓦有空吗?” 他还晓得我名字呢,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不啦,”我说:“你们好了,我在家,家里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龙说。 阿玉笑道:“家里有什么吃的?你这位小姐,连罐头汤都懒做,大概是吃饼干,真不知她是怎么活着的。”龙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来说:“喂!别骂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给你们一个独自相处的机会,你们怎么不领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说。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为自己争了点光。 到了中国餐馆,我们才坐下,叫了几个菜,就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家杰拖着一个洋婆子进来了。 是我先看见的,然后阿玉与龙也看见了,他们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抑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我一点也无所谓,我之所以尴尬,是因为我令到他们尴尬了,我轻轻叹口气。 我对阿玉说:“咱们点了三菜一汤,是不是呀?” 阿玉说:“是……是。” 家杰这时候也看见我们了,我向他点点头,他却惊恐得不得了,拖着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还是钻地洞,我反而笑了,他只好远远的找个位子,与那洋女人坐下。 我们在外国的学生有个习惯,但凡外国女人一过二十岁,就统统归入“婆子”类,看上去的确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们刻薄。 菜上来了,我吃得蛮多的,阿玉食不下咽。 第5章 “喂!”我忍不住了,“你怎么了?你别怕呀,我绝对不会跳过去跟她大打一场的,我没蚕到那个地步,年来虽然壮了一点,却未致于豹子胆跟洋婆子打架,别担心,吃呀。” 她脸色苍白,紧抿着嘴,简直气坏了。 我只好放下了筷子,一转头,看着龙也是那个表情,只是眼睛里充满了蔑视。 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真是皇帝勿气太监气,也许因为我不气,所以他们更气,气我不气。而且又给阿玉讲中了,她早就叫我不要跟那种“无聊”的人在一起,现在可应了她的话了,而她为了我,也间接的失了面子。 这顿饭吃得十分没味道。 我转头去看看家杰,他倒是蛮自然的。 阿玉低声说:“别去看他!我们走了。” 龙马上付了帐,我就在他们两个人挟时之下,离开了餐馆,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们俩已经同心合意到这个地步了,可贺可喜。 车子驶到街角,大家都没说什么,龙把车停下来,是一家外卖小吃的门口,他说:“你们略等一等,我去买点吃的。” 他出去了。 我跟阿玉说:“何苦呢,刚刚好好的一桌菜,都浪费了。” “问你呀,去跟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她气炸了肺。 我微笑,“你们何必为我生这气,我在这厢谢过了,真正至亲骨肉还不管这种闲事呢,只要有利可图,还不照样是谈笑风生,你我不过是朋友关系,却这样子诚心诚意,不是害我折福?” “以后不准与那种下流人物出去!” “也没有什么下流的,阿玉,人各有志,人各有志。”我说。 “不准你再说!”阿玉的脸色大变,好说:“我要是碰到这事——” “你怎么?”我接上去问。 她捏着拳头,说不出话来。 “比这更气的还有呢,气,活该气,你跑过去骂他一顿?跟那洋婆子撕头发扯衣裳?况且有什么可气的?我跟他什么关系?不过是吃吃喝喝的关系罢了,我又没对他剖过腹掏过心,但是咱们中国人做得含蓄,不比得洋婆子。摆明是苍蝇见血,钉牢不放——说起来,倒还是她们可爱。”我淡淡说:“这男人不值得气,阿玉,我不是说过了?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我阿瓦活到目前,还没有碰到一个值得生气的男人呢,不过是当他们是玩艺儿,什么阿物儿!” 说完我就笑了。 阿玉转过头来,那怒气渐渐消了,一种诧异的神色留在她脸上久久不退。 过了很久,她说:“阿瓦,我算服了你。咱们一般的年龄,怎么我——我这么看不开?” “那你就刻个图章,名曰:看不开。”我笑说。 她也笑,“你这器量,从那里来的?” “什么器量,骗你的,我碰到了好的男孩子,说不定还真扑过去拚命呢!为他?真懒得动,谢天谢地,说不定可以专心写论文的,那么蠢样的人,嘿。” 阿玉深深叹一口气,“好阿瓦,好阿瓦。” 我说:“我有什么好?但凡下三滥,都非常看开,哪像你们,动不动气死了,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龙这时买了小吃回来了,他把食物交给阿玉,开动了车子,忽然之间他问:“咦,你怎么哭了?” 我把阿玉扳过来一看,可不是,她一张雪白的脸上眼泪涟涟,我用手帕替她擦干净了。 到了家,我们吃着买回来的炒饭春卷,一切东西我都觉得美味无比哩,送着可口可乐,开心得很。 我跟阿玉说:“嗳,最好有黑松沙示,你记得不记得那年台北夏天?那黑松沙示?咱们天天往天台上跑,晒得古铜色的,那汗啊,一直滴在地上,记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阿玉缓缓的说。 我忽然心痛起阿玉来。 我跟龙说:“阿玉这人,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放在心里,我都不明白,一个人的脑袋,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换了我,早就爆炸了,你看着她点。” 龙不出声。 第8章 隔了很久很久,忽然说:“就算这么快可以另外找到一个女的,也该找个稍微好看一点的,那么对前头人也不致于这么侮辱!” 我呆了一呆,才发觉得他们还是在说家杰。这两个人真是一般的脾气,我叹一口气。 “人各有志啊!”我说:“人各有志!” 龙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清澈如宝石。 周末往往是我们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周末的牢骚特别多,这时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东老太太,像妈妈,像舍监,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会说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说你,啊,你以为拉着窗廉,灰就会自动跑掉呀?看你那房间!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纸篓恐怕三个月没清了,你看那地毯!这些丝袜也该洗了吧?书该搬到书架上去,床单快剥下来洗,啊哟,这块三文治,几个月了?说真的,阿瓦,咱们这怎么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 我微笑,听她的伟论,然后她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她真是紧张。 可是说也奇怪,屋子经过她紧张一个上午之后,常常变得洁净万分,无懈可击,接着我们把小车子开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来再一齐洗小车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这人,别看她,做起事来眉头都不皱,比老侄子还厉害,这么的娇滴滴小姐,我早说了,生错时代了,该生在一百年前,好让丫头老妈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间,我不大进去,她有洁癖的,谁敢碰她的东西。看她的样子,仿佛预备在英国这小城里过一辈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样子。去年回家,三尺x两尺x一尺的大纸箱,她袋满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吓坏了,我也吓坏了。 这阿玉。 说实在的,我们是怎么在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我与她。 嗳,想起来了,后来家杰来了电话。 他不敢说什么,我倒是与他攀谈了几分钟,说什么雪停啦,不那么冷啦,什么什么啦,一种非常英国化、非常真伪难辨的愉快。 他后来问我有没有空,周末他有网球赛,请我到他大学去。 我说:“噢,对不起,我已经答应了汤米了,我们去跳舞。” 他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阿玉很气,她真容易气,我有时候真为她的细胞担心。 她说:“何必听这电话?” “我怎么晓得是他打来的?” “也不必说那么久!” “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喜欢给人一点面子。” “他后悔了?又来求你了?” 我笑,“他为什么要求我?我算老几?天下女人又没死光,他来求我干么?” “他一定是后侮了。” “我不知道,他后不后侮,与我无关,我还没那么空呢,把时间去研究他后不后悔——嗳,你那份报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妈呀!”我说:“我今天吃完晚饭,马上写第一章!” “我又来问你,汤米是谁?” “没有谁,杜撰的。” 阿玉笑了:“说你聪明,又藏不住说;说你祖心,还很有点鬼主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说。 “吃饭吧,吃完快写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结果我吃完饭,真的开始写我的第一章。我觉得打字比较威风,但是打字也比较慢,考虑了很久,决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后等安排清楚了之后,再抄一次,那种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写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连目录、图片、表格、统计数目字在内,那工程浩大,简直比金字塔还恐怖。看样子恐怕三五年的时间还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个礼拜,怎么办? 只好坐下来写。 我写论文或是功课,总是把一间房间弄得水泄不通,满地都是纸,而且绝对弄不清楚那一张是1,那一张是2,桌子上全是纸,而且呻吟声不绝,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说:“你啊!你这个人,念书像受刑一样。” 我说:“嗳,别侮辱我,我是很喜欢念书的。” “哼!我那些社会悲剧好一点。” 我笑了。 社会悲剧是一个笑话。 其次我们在一个中国餐馆吃宵夜,忽然进来几个惨绿少年,头发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国人,一摇一晃的坐下来,身边夹着几个洋婆子。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跟阿玉说:“真得怪他们的父母。”阿玉笑:“他们的父母才不承认呢。”我说:“那么怪谁?” “一定怪社会,这年头凡是有不对之事,都是社会的错。”阿玉说。 我拍手笑道:“哈!社会大悲剧。” 这是“社会大悲剧”的来源,没想到阿玉这么来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认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来我早就生气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个好人了。”我又没杀人没放火,怎么能派我是坏人呢?这年头,做坏人做坏事,一概都不必负责,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还得延了律师来告,经过法官判决,才能定罪,漏了网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构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绝了,刚刚遗弃了妻子与乱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还对朋友拍胸拍肺的说:“我对得起良心。” 听的人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寒毛凛凛的诧异与恐怖,怎么这种东西也算是人?总算明白衣冠禽兽是什么玩意儿了。 禽兽也是好的。以前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家里养着条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写了,就请把纸收起来吧。” “是是,”我应着阿玉,开始收拾。 今天写了三张纸,不错呢。 ——那条大丹狗,实在是神气的,你跟它拍了许多照,都想充那条狗是我的。那年也是个夏天。当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数男孩不懂鲍蒂昔里,那多没有味道呢。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实在的生活问题。 我收拾了东西,到了外头房间,看见阿玉在细细擦她那幅画,莫地格里安尼的“爱丽斯”。 其实我们应该挂几幅齐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与翻版的莫地格里安尼一样美。可是找不到。 我问她:“龙懂不懂齐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会请他来吃饭,弄得一头油烟吗?” “啊,”我肃然起敬,真是不敢当。 这样的人总算被她找到了。看样子他们还真的谈了不少话呢,连齐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羡慕。 “你们会结婚吗?” 阿玉坐下来,“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给他,简直不知道嫁给谁才好!真没想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问。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睁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来的时候,把我放在心里,也就够了。”阿玉说。 “这样就够了?”我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这才贪心呢。”她微微一笑,“结了婚算什么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个人真正刻骨铭心的记着我,那才难呢。” “那还是结婚吧,结婚比较容易点。”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结婚是天下再容易没有的事,我要是想结婚,早结了十次八次了,还坐在这边赶论文呢!” 但凡女子过了廿岁,总有点泼辣,而且也不怕难为情的了,连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那么没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着窗外。“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来了以后,填满了。一样的数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样了。” “别这么肉麻,好不好?”我说。 “你不会明白的。” “我太明白了,”我说;“你把你的快乐精神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我不赞成,圣经上说:人都是撒谎的。你不能这么纯情,万一他移一移身体,你靠得他那么紧,岂不是要摔个大劲斗?” 阿玉忽然轻轻吟道:“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听了这词,不响。韦在的词。韦庄这人真是毒草。词都是毒草,只除了满江红与大江东去,那两首因此又不像词了。真没办法,活在这世界上,无论做哪一种人,都有烦恼,但是若做个粗人,到底好点,到底好点。 家杰是完蛋了。 又完了一个,数数目历,自从暑假过后,秋季开始,已经完了三个啦,暑假时候又完了两个,完全好像放氢气球似的,顶得意,但是就放那么天了。 下一个是谁呢?我在想。 这边大学里稍微像人的几个中国学生全认识,还有什么新鲜人马没有? 阿玉常说:像我们这样,都甘一、二岁了,该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两字,先入脑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视眈眈的姿态。洗衣服,煮饭,理家事,我不干。 光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会找不到男朋友,六十岁的老太婆还嫁了个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总有绿豆来配,不用担这个心。 阿玉不一样,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我是赞成一个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话,应该给多多人赏,不出风头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风采史。 第9章 不过阿玉也运气不错,磁到了一个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气从严寒转为中寒,不用抓手笼了,只须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搁些樟脑丸子,包在一张软纸里,放进厨里。 龙与阿玉的关系很明显化了,自从得知他懂齐白石(也许也懂八大山人、黄宾虹、石涛)之后,我对他很客气,毕竟“可惜无声”与原子层是不大相干的两样东西,他要是两个都懂,就不简单。 其实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个有钱的,妈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够了,文凭是最体面的嫁妆,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么用?我要的是个貌仅中姿,听话的,肯给我钱花的男人,争着和我拿貂皮大衣,永远跟着我身后的。 现在我对钱也有观念了,要一整笔的,不要那一点薪水。要真有钱的,不是那干博士,赚一个月用一个月,饿不死养不活,开驾烂车,住个宿舍,有个鬼用,钱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当然龙是好的,龙算是如意郎君那一类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龙,这一点我与阿玉蛮像。 但是我讲究暂时性的快乐,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语有“只见活人受苦,哪见死鬼熬罪”之类的话,想想也对。要做什么,先做了再说,管那么多,也别活了。我的论文弥留在第一章。 我只剩三个礼拜了,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因为事后常常过了关,这一次的恐怖还是有点隔膜感,我最不高兴就是阿玉,她什么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无主,毫无人生乐趣。 其实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时,算睡八小刚巴,只剩十六小时了,八小时上课,那么还得路上来回、吃饭、洗头、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间哩!天晓得,平常的功课也够苦的了,还得腾空出来专心一致的做论文,咱信又不是铁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弟弟说:嗳,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动那么一动,就摔下来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过得好闷啊。 阿玉与龙在一起,如鱼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对于她,我是没话好说的,她本来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龙,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对象。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我没碰到谁呢? 一日放学,家杰的车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谁,反正一辆破破烂烂的日本小车子,没什么稀奇,我很大方的走过了装没看见,也不去躲他。 谁晓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当街这么大声喊我,“如果不应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广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头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减点重,走走路,运动运动,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车,连忙跟着我说:“阿瓦,你误会了,那一次,实在太不凑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实在我不知道咱们会在一家饭馆里出现,真对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说:“有什么罪?你身上又没刻着我的名字,你跟谁出去,关我什么事?” “嗳,你还是气了,那种洋婆子……嗳,你怎么能放她们在心上,这种洋婆子……唉,咱们苦闷了,才去找她们的。” 我说:“我是没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别老跟着我呀,我可没有空。” “阿瓦——” “家杰,我们到此也为止了,做朋友讲投机,你我没什么话好说,何必婆婆妈妈。”我说。 “我们蛮有话说的——” “是呀,可是说下去,你就腻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说话,家杰,你另外去找个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辈子,手也没碰到。”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第6章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 第10章 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阿玉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怎么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试——回家?找工作?跟龙到美国去?订婚?结婚?龙是一个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人,双方都并在那里,不知道几时才解决。 而我呢?我相信命运,命运说: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过,一二三(奇qisuu.書),吊吧,吊臭了没人要,也无所谓。 但是我却特别为阿玉担心,一块玉是一块玉。 过了没几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咦,你怎么有空了?” “问你呀!” “问我?”我说。 “你把那叫家杰的无聊家伙抛弃了,勾搭上一个医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诉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转意。” “谁,什么医生?”我大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阿玉哼了一声:“像家杰那种人!我当时就说,我没有办法,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死,也太难了,这年头,咱们女孩子并不吃那一套呢!我劝他,如果是装个样子呢,要块豆腐来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医学院最高,十三楼,就从那上头跳下来吧。他走了。” 我一呆:“哟!阿玉,你这幽默是那里学来的?” “不用学,我见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来了。”阿玉笑。 “说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问。 “他死,他当然会去死,八十年后。”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这一段对话使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叫kt的医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点也不过份。 这里人的嘴巴也太坏了,我几时有勾搭什么医生?我总共才搭了那么一次便车,人家也根本没有找过我,我也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真是天晓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还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么好处? 这些人的嘴巴,没有根据。 阿玉劝我:“阿瓦,这样子风流下去,怎么得了?” 我说:“风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极有限。” “那医生!” “根本没有这个人!” 刚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阿玉问。” 我没好气,“是你那条龙。” “不会,他今天没有空,我去开门。”阿玉站起来。 她去开了门,我可吓坏了,刚在否认说没“这个人”,现在站在门口微笑的,便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个人问:“请问阿瓦在家吗?我是kt,医学院的。” 阿玉转过头来,脸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钻地洞!这死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站起来,阿玉看着我,笑了,一边说:“我劝你呀,还是嘴巴对着点良心好。”她翩然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的对着kt。 kt把门关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流行这种幽默感?” “你是怎么会来的?”我问他。 “我想起来了,来看看你,不可以吗?”他坐下来,“你不高兴?” “我根本不喜欢像你这型的人,脸皮这么厚,跟那天那个人差不多。你把人轰走了,自己跑来坐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而且最不喜欢医生,趁机把女病人摸来摸去的,讨厌!” 他看着我笑了,你晓得,这kt有一种成熟,是别的男孩子所没有的。 他说:“那么你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说说看。” 我说:“要脸长一点的——” “哦,一匹驴子。” “眉毛要浓得秀气,鼻子要挺直,要瘦瘦高高的,头发只好有点鬈,嘴唇要薄——”我形容得很陶醉,“而且要沉默寡言,偶然笑一笑,那实要像月亮似的柔和,不要太耀眼。” 他很有趣的看着我,仿佛我在念—篇新诗。 我给他的神情气坏了。 我说:“你这个人这么讨庆!有什么好笑?” “我不明白呀,高高瘦瘦有什么好?多不健康。” “那才好。”我说:“可以借他的牛仔裤来穿。” “我的天,就为了这个!” “当然。”我说:“所以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仍然微笑,后来说:“你形容的人,我倒认识一个。” “是吗?” “可惜已经结了婚,是我妹夫。” “是吗?”我又淡然问一声。 “好像你不大感兴趣呢,我可以代你找一找。”他说。 我笑,“那是想像中的人物,当不得真的。” “啊,你还有一个现实中的人物?”他感兴趣极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噜嗦?”我瞪起了眼睛.“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我叫kt。” “中文名字?” “陈昆添。” 我嘘出一口气,“好俗气,还是叫你kt好了,” “可不是?我早说叫kt好了。” “你来干么?” “找你抬杠。”他说。 “请我喝咖啡?”我问。 “你上不上我家?我有一瓶很好的xo,可以根在咖啡里喝,我又有一只新买的咖啡壶,煮的是真咖啡,不是咖啡扭冲的。 “啊,爱尔兰咖啡。”我笑,“你要灌醉我?当心我把你的xo全喝光了,到时穿心痛。”。 “来不来?”他问。” 第7章 “当然来。”我说;“我去拿大衣。” 我到阿玉房去,阿玉在看书,她头也不抬的问:“又出去呀?”我说:“嗳,那件红外套借一借。”她说:“这医生蛮好,比家杰高多了,他成熟。”我说:“是,我也有这感觉,仿佛他很可靠,即使把你的胸膛剖开了,也会负责缝起来。”阿玉说:“去吧,少噜嗦。” kt住的屋子很美,差不多有一半是在满以和小的一座平房,离市区约莫开十五分钟的车。 “你的屋子?”我问。 “哪里,父亲买下来的。” “所以,有个有钱老子,还真不错,你挂了牌没有?” “没有,现在实习。”kt说。 “也快了。”我笑,“将来一年七千镑,当心那些护士把你吞了,可听过奥菲尔斯的故事没有?” 他笑,那种笑是一个大人包涵孩子的笑,令得我很生气,但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煮起咖啡来了。 这一间屋子是非常美丽的,装修很高贵,一件件的摆设,都是我喜欢的。我爱那张餐桌,白木的,没有油漆的。从大玻璃看出去,外头的雪是溶了,但是树枝光秃秃的,没有生气。 咖啡真香。 他把咖啡递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想结婚,真的,靠着一个医生有什么不好呢?一年七千镑,家里又有钱,伤个风也有人照顾。 我一向太轻视男孩子了,不过因为是太看重自己,何必呢?这么辛苦的勾当,到底,个女人出来打世界是多么辛苦,若有一个好的男人,嫁了又有什么不好?结婚原是最简单的事。 他的沙发套子是牛仔布做的,我坐在那里缓缓的喝着咖啡。 “你可饿?”他问我。 我抬头看他,摇摇头。 他坐在沙发边,跟我说:“那一天看到你,我知道你是可以照顾自己的,但是我一眼看中了你,我马上跟自己说:‘kt,这是你的女人了,刁蛮、活泼、一双大眼睛,聪明机智、适应环境,随和但不马虎,kt,快过去搭讪。’”他摊摊手,“其实是一见钟情,你可喜欢我?” 我偏着嘴笑,“我比较喜欢害羞的男孩子。” “我廿七岁,你几岁?” “廿一。” “很好。” “嗳,你别自说自话好不好?”我叫起来。 “这叫自信。”他说:“你该知道。” “你要怎么样?”我有趣味的问道:“追求我?” “我?”他摇头,“我才不会像那个傻小子那么笨呢,追得腿都抽了筋,影子还没摸到,不不。” “你想干么?”我说。 “我向你求婚。” 我一呆,“什么?”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尖过。 “向你求婚。” 第11章 “但是我们才见了两次面——” “你考虑,我上楼去拿订婚戒指。”他飞奔上楼去了。 我“霍”地站起来,妈呀,这飞来艳福我可受不了,这医生自己神经有毛病,我还是快快离开这个地方为妙,我的外套呢?我的皮衣呢? 但是他已经奔下来了,微笑的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盒递给我,一只放戒指的小绿绒盒子。 我说:“kt,这不是史葛费兹哲罗的时代了。” “我知道,这是kt时代。” 我把盒子打开来——女人总有打开盒子的欲望。 这么美丽的一只戒指! 钻石有一克拉半左右,非常体面的尺寸,切成梨型,我最梦想的形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颗,旁边什么也没有,太漂亮高贵了,这样的戒指,就算配牛仔裤,也是极之美丽的。 我连忙把盒子关上,再闭上眼睛。我不要看它。 “kt,”我很伟大的说:“收起来,我不要。” “我答应你,你会快乐的。”他说。 “我现在已经非常快乐了。”我笑说。 “阿瓦,我爱你也为此,你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你的快乐是会得传染的,希望你的快乐会传给孩子们。” “别乱说话。”我指着他。 “告诉我,快乐的意义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kt!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并没有不快乐的机会,即使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我也不大会想它。” 他笑了。“把戒指戴上?” “不要引诱我,它是一只美丽的戒指。”我笑,“而且你骗不过我,我叔叔是做珠宝生意的,我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什么货色。” 他笑,“是假的?” “假不了。”我说:“或许你的医学文凭是假的。” 他真笑了。 “咖啡喝完了。”我说:“该走了。” “你觉得我们的话不投机?”他问。 我笑,“我这个人,是最无聊的,”跟任何人都可以胡扯个没完没了,你别多心,我觉得,今天……太突然了。” “是有一点突然,不过你对我是熟悉的,我在心中已把你数了千百遍,你的确是我理想中的对象。” 我看着他,“我?”我眯眯眼。 “就是你,你那种傻气。来,把戒指套在右手上,那总可以吧,不喜欢,随时可以扔回给我的。” “不可以,我太粗心,很容易不见的。” “不会的。” “尺码不一定对。”我推搪。 “一定对,早差人去收小了,是妈妈交给我的。” “kt,哪有这么儿戏啊。” “儿戏?一点也不。多少爱人们连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还不是一场空,叫别人拣了便宜去。”我问:“你是失过恋来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他冷静的说:“我不相信爱,但是我相信双方尊重、负责、敬仰,这比爱情好多了。爱情是写小说人发明的词儿,怎么你也相信呢?” 我拿他没办法。他可以出庭做大律师。不过他这个人呢,还真的蛮有趣的。” 他说:“咱们能不能把这个追求过程省一省?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拉倒。” “这……”我犹疑的说:“恐怕不能省吧?” “怎样不能省,三书六礼,酒席密月都省了,为什么不能省?我不追求你,又不是说不跟你做朋友,只不过不婆婆妈妈的吞吞吐吐而已。”他说。 “说不过你,不过总不能见一个男人两次就订婚,喂,你这戒指已经给几个女人看过了?” “咦,吃醋了?”kt说。 “鬼!”我说:“我要回去了。” “好的,我送你。”他把戒指硬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 真是颗好钻石,那光芒是无可比拟的。 我竟没有脱下来,我阿瓦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碰上这种奇遇,怎么有能推得掉,况且……钻石又不咬人,他也不见得会咬人。我三关六码头都闯过来,难道还怕这小子不成?哼,这小子。 我看他一眼,他还是带着那种十拿九稳的微笑。我说:“喂!你父母要是知道了你这种荒唐行为,你还活得下去吗?” “什么荒唐?”他问:“我有什么荒唐?我功课好,品行佳,现在又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女朋友,我父母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被他激坏。 到了家,他说:“我有空来看你。”也不说是几时。 “你不来最好,”我扬扬手,“可别怪我吞没了它。” 他笑笑,把车子开走了。 我回家,坐在沙发上,偷偷的看看那只戒指,偷偷的把它从右手转到左手去。 真订了婚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应该是一种奇异的安全吧——”一生就此笃定了,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订了婚,该是幸福的吧?正在想,身后一个声音说:“妈妈来亚!慕帝蓓拉!你这戒指是哪里来的?” 我转头,见是阿玉,笑了“这人!会那么两句意大利文,全用上了!明儿咱们全部法语对白,这中国人是做还是不做呢?” 阿玉抓住我的手细看,“真是好看啊。” 女人到底是女人。(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高达说的。) “你怎么戴在这只手指上?你订了婚?”阿玉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喂,怎么一回事?” 我慢吞吞的说:“这种东西嘛,难道我会自己出钱去买吗?当然是人家送的罗。” “是那做医生的小子?”阿玉笑,“你倒比一般文明星还值钱,怎么?他泡了咖啡给你喝不够,还送戒指?出去一趟,有这些代价,这话怎么说?” “别损人!”我抗议,“阿玉你的嘴巴也越来越坏了。”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没什么,他向我求婚。” “那医生?——阿玉诧异得不得了,“这么快吗?” “我可没答应啊。”我说。 “嗳,你没答应,那戒指就自动跑到你左手的无名指上去了,刚才你还否认见过这人呢!” “阿玉,真的,我真的没答应,他向我求婚,说大可把‘追求’这一过程省掉,送了个戒指,随我戴哪只手指,他说真喜欢我。” “有这种事?”阿玉睁大眼,“写在小说里人家还当你发神经。”她一道眉毛扬得高高的。 “真的。”我说:“信不信由你。” “其实他是不错的。”阿玉说:“他给人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你们不妨做个朋友,这年头,找个好朋友也难。” “是的,不知道可靠在哪里,反正他就是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虽说如此,你也不该突然拿了这戒指。”阿玉训我。 我辩说:“可是我从来没戴过大钻戒,过一下瘾也好嘛,下次还他就是了。” “糊涂鬼。” “不是糊涂,虚荣罢了。”我又抗议。 “真好意思。” “咦,我阿瓦一向是敢作敢为敢说敢承认的!”我说。 “阿瓦——”她的声音放柔了。 “嗳?”我看她。 她双手捧着膝头,看着我,“你知道我们都喜欢你什么?” 我偏着嘴一笑,“喜欢我笨,你们好摆布我嘛。” “不,”她微笑,“喜欢你够胆子,什么都敢做,做了且不怕人说。我们也想做呀,谁不想呢?总是压抑着,即使做了,还藏头躲身的,要不就找个藉口,赖给社会,从来没有人像你,一切事情,两边肩格承担。” 我糊里糊涂,疑惑的问:“是吗?我是这佯的一个人吗?” “是。”阿玉肯定的说:“所以我们都喜欢你。” “是吗?” 我耸耸肩。 我怎么得了呢? “那医生”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 因为他那只戒指始终在我手上,我一看到那颗光芒四射的钻石就想起他。他也不打电话来。 他来的时候笑容疲乏。 我们问他怎么会这么累,他说一直在跟着大医生开刀,足足开了一个礼拜。 “那很好嘛。”我说。 “好什么,都是胖子,最怕替胖子开刀。”他说。 阿玉也不明白,“病人都一样,胖瘦有什么分别?” “唉,小姐们有所不知,胖子有皮下脂肪,一刀割下去,那些黄黄腻腻的油膏就往两边摊开来,瞧多了简直吃不下饭!” 阿玉马上咳嗽起来。 “别说啦,kt,蛮恐怖的。”我说。 阿玉说:“可是没他们那些恐布的人,我们还活不成呢。”kt笑了一笑,那种笑容,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喂”我说:“kt,这戒指还给你。不能要。” “为什么?”他问:“不是都说好了吗?” “谁跟你说好了啊!”我笑说:“你家又不是开戴啤尔斯钻石公司的,拿着钻石到处送人,我又不敢不戴,怕搁在那儿不见了,戴着又伯掉,反正还是物归原主好一点。” “唉!”kt说:“你不晓得我的困难,待我说与你听,自从我母亲把这只戒指给我以后,两年多了,我也是心惊肉跳的,戒指太小,我又不能戴着它到处跑,放在家里,又怕有贼偷,那害怕劲儿,也别提了,好不容易,那天见到了一个女孩子,觉得应该交与她保管,“但是这人又三心两意,不相信我,又要还我,这叫我怎样做人呢?” 他笑眯眯的一直说,我可没笑出来。我心里很是感动。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办呢?我转头看着阿玉。 第12章 阿玉慢慢的说:“这礼物,也太名贵了一点,不过……阿瓦,你就戴着吧,算是替他保管一段时期,好让他专心去开刀,别一直担心会被人偷钻石。” 我缓缓的转着戒指,忽然发觉已被我从右手转到左手来了,连忙换个手指,做贼心虚,心里臊臊的。 太快了,才第三次见面。 kt说:“做医生的人,知道生命短,生命靠不住,做事要准要快,像开刀一样,拖个没完没了,什么都迟了。我很累,回家睡觉去了,明天我来接阿瓦去我家,明天我放假,我煮咖啡。” 说完了,他爽爽快快的拿起外套,说了再见,走了。 阿玉说:“真有男子气概,话也说得有理。” 我说:“完全是命令式的,连求婚都是命令。” 阿玉笑,“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很配你。” “配我?怕他对女朋友也像开刀。”我说。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阿玉问:“那么家杰呢?” “他是完了。”我说。 “完了?” “当然完了,我都戴了别人的戒指了,他不完怎么成?” “他要再来找你呢?” “他来找我干么?我对他有什么利?” “他也喜欢你的。”阿玉说。 “不外如此,大把的洋婆子在等他呢————不谈这些,慢点给人听了,还以为我吃醋呢,我可不是从一而终的人物,像他这种‘男朋友”,我阿瓦多是没有的,三四十绝少不了,当然是完了。” 阿玉说;“我的夭,就像一部电影?放映完毕,打出一个‘完’字?” “你又错了,阿玉,电影完了,打出的是‘再见’。” “我说的是外国电影。”阿玉说。 “那倒对了,”我说:“这根本是外国嘛,在罗马,得跟罗马人行事,是不是?” 阿玉叹口气,“我总觉得有点儿不,也有点儿是。” 我说:“我不想这些,我只想明天咖啡的事儿。” “你真幸福,阿瓦。”她说。 “瞧,因为你是玉,玉的烦恼可特别多。”我说。 我的论文还是停留在第一章。 只有两星期便得交初稿了。 我可不担心,唉,船到桥洞自然直啊,债多勿愁,蚕多勿痒。 第二天我简直没有心思上课。 到这个时候,同学教授都发现我手上多了一个钻戒,都以为我真订婚了,都来恭喜我,又问我对象是谁,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他们以为我怕难为情,笑了。 阿玉在一旁给我老大的白眼。 我不去睬她。 放了学,我第一个冲出校门,去看那辆雪铁笼cx。它端端正正的等在那里,既无霸道似的,又霸道得不讨厌,一部可靠的车,像它的主人。 kt来替我拉开了车门。 我运气还真不错,总有个人开开车门,聊胜于无,这也算是个不错的了。 他向我笑笑,没说什么。 我也向他笑笑,没说什么。 他把我接到他家里去,照例做了咖啡,还有芝麻面包呢,这又是我喜欢的意大利羊酷派麦臣芝麻。 第8章 他在放唱片,奥莉薇亚纽顿尊的“假使爱我告诉我,如果不爱让我跑”,我听听就呆了,阿玉那一日,不也是在听这首歌吗? 反正派行,人人都买一张。 “你喜欢谁?” 我把头发扯起来,做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大卫宝儿。” 他笑着点点头:“猜也猜得到。” “我喜欢他的样子,歌还是卜狄伦的歌。” “你中文好不好?”他担心的问:“我中文不大好,其他没问题,卜狄伦的歌随时可以几首出来。” “不,我中文很坏,我只看红楼梦。”我坦白的说。 “恐怕不止吧?”他问。 “红楼梦看得好,已经够了。”我微笑。 “我中文不好,怎么办?你看不看鲁迅?” “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我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会开刀,而且一感冒就会哭。” “很好,咱们互相迁就一下。你煮不煮饭?” “不煮的。”我说。 我以前跟家杰也说过不煮的,一个人要维持原则。 “我也不煮,没关系,可以用个佣人,我是吃芝麻面包。” “对!”我说:“毕竟吃没什么重要。” “是,娶老婆又不是娶厨子。”他笑。 “但是你的咖啡烧得很好。”我说。 “我会做给你吃。”他说。 我笑了。 “你玩网球?打回力球?远足?”他又问。 “行一点,我会打弹子,打得不错。”我夸口,“你呢?” “我不行,我妹夫打得好。” “你几兄弟?”我问。 “妹妹与我。”他问:“你呢?” “只有我一个。” “太好了,你看,阿瓦,我一看就知道你适合我,根本不必多问。你有没有同感?” 我不出声,他是比家杰好多了,他拿得出条件来。 我指指那边厢:“那是你的书房?” “是,进来看看。”他说。 我进去了,照例是很大方的设计,放着许多室{奇机电子书}内植物,墙上挂着许多照片。 “美丽的女孩子。”我赞道。 “我妹妹。” “除了我女朋友阿玉,数好最漂亮了。”我细细的看。 kt点点头,“我也没想到有阿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她呢?”我好奇的问。 他微笑:“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我认为你适合我。” 我瞄他一眼,这是我的罗辑,替他用了,这是我不去追求龙的原因,让阿玉配龙好了。 有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男孩子,坐在一条横木上,粗布裤,白衬衫,浓眉,挺直的鼻子,薄嘴唇——我呆住了。 “这是我妹夫,漂不漂亮?” “你妹夫?”我瞪大了眼。 “是呀。” “当真?”我转过身子来。 “当然真!”kt笑,“妹夫也开得玩笑?” “这是龙呀!”我说。 “是,他名字中是有一个龙字,也只有他配叫龙,像我们,只能用两个英文字母罢了。” 龙? 我太吃惊了,呆在那里,手拿着照片,动也不会动了。 我阿瓦一辈子没碰见过这种事。 龙? “喂喂!”kt在一边说:“把照片放下来,我知道你喜欢他那一型,可是人家已经结了婚了,咱们关系也非比寻常。”他还开玩笑呢。 我指着照片问:“他可在英国?” kt握住了我的手,微笑道:“在,在英国。怎么?你想见见他?得问过我呢,我才没那么大方。” “他结婚多久了?” “去年十一月的事,一年稍久一点。” “你妹妹呢?” “本来也在此地,后来熬不住,回家去了,过年时会来一下,快了——咦,你别问这么多好不好?”kt说:“我只答应省却追求过程,我可没说我不会吃醋啊。” “kt!”我哭丧着脸坐下来。 “什么事嘛!”他坐在我旁边。 “该死了,kt。”我说。 “嗳,你怎么了,阿瓦?你脸都变色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子,你怎么了?”他急坏了,“快说,我有药!” 我说:“kt,这个龙嘛,是阿玉的男朋友啊!” 他呆了一呆,“你胡说!” 我跳起来,“我胡说?”我大着嗓门叫,“我胡说是王八!” “我还会认错人吗?这人在咱们家串门子已串两个月了,阿玉从头到尾的爱上了他,他念的是原子物理,是美国的交换学生,开一辆费拉里狄若,对不对?爱穿黑色衣服,特别是彼埃卡典设计的,巴利皮鞋,头发天然鬈的,是不是?”我声线越来越高,“这样的人天下还有两个不成?我说一句话你都不相信,太可怕了,我们还订婚呢!我现就走!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说到后来,我真觉害怕,哭了起来,跳起来奔向大门。 kt追上来,一把扯住我,把我摔到沙发上去。 我大叫。 他用手帕替我擦汗抹眼泪,把我抱得紧紧的。 “是真的,是真的,”他喃喃的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与你是不分开的,可是这事怎么办呢?” 我也问:“怎么办呢?” “大家静一静。”他说:“你坐一下,不准走。” 他去拿了两粒小小的淡蓝药丸出来,“一人一粒。”他说。 “干么”我问:“咱们殉情呀’” “镇静剂,快吃,大家慢慢的说话。”他说。 他是医生,我只好听他的,各人一粒,吃了下肚了。 “kt。”我问:“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嗳,阿瓦,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龙,龙怎么会这样,他难道打算跟玫瑰离婚?” “谁是玫瑰?” “你别紧张,她是我妹妹。”kt说。 “啊,对,龙是你妹夫。”我说:“kt,怎么办?” “你那美丽的女朋友,跟龙的关系怎么样?”他问。 “kt,你要是指肉体关系呢!我打保单都没有这回事,但凡男女讲肉体关系的,要拆开是可以商量的,但是他们完全是纯情式的恋爱,我那女朋友阿玉,可是碰不得的,她一碰要碎的。” 第13章 “我明白她那种女孩子。”kt一额角是汗,“我的天,怎么会出来一块咸丰年的玉?” “kt啊,不如直说了吧。” “我跟龙谈一谈。”他说。 “你妹妹.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像玫瑰,浑身是刺。”kt瞪着眼摊手。 “我的妈。”我说:“我吓死了,kt,你的镇静剂不灵用。” “我再去取一颗来。”他说:“我也觉得没效。” 他又去拿了两颗来,我们又分吃了。 “像做噩梦一样。”我说:“怎么发生的呢?他为什么有了老婆还追求别的女孩子?不像是那种人呀。” “真不像,龙是……不太讲话的。”他说。然后我忽然想到龙是见过家杰的,如果他自己的事被抖了过来,说不定老羞成怒,把我还渲染一番。不过再一想:怕什么?谁没有几个男朋友?随便kt怎么想去!还是阿玉要紧。“你去跟龙说个明白,这样下去是不得了的事,那阿玉,芝麻绿豆的事看得天大,她曾经说过要嫁龙的。”我说:“嫁了过去,岂非惨过尤二姐?” “喂,算你翻过红楼梦,别在这关口上卖弄文才好不好?” “你别这么凶好不好?”我说。 “没法子,你先按住性子。我去跟龙说话。”他说:“我的天。我怎么跟父母交代?” “我的阿玉呢?”我反问。“真是一笔混帐!龙太不像话了,天下美的女孩子多着呢,说不定比阿玉小姐更美的,个个都沾一沾,那还了得,这人,现在哪里?” 我呆呆的坐着。 “你放心,我去找龙。”他拿起了电话,拨了好几个号码,拚命的找人,我听着他一个个电话打,开头很清楚,后来就觉得他的声音有点糊涂了。 然后我只听见他说:“龙,你过来一次,今天不行?明天,明天我在医学院门口等你,当然有要事……” 我舌头都发麻了。 我含糊的说:“k……t,你的;镇静剂……太厉害了。” 他还在说:“你一定要到!” 我就“咕终”一下倒在地下了。 “阿瓦!”他大声叫我。 我渴睡得要命,昏过去了。 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很稳,而且很舒服,睡了十四个小时,起床的时候,发觉牛仔裤的皮带勒在腰上非常的不舒服,我把薄薄的被子掀开,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可是人还是昏昏的,于是好好的淋了一个浴。 半冷不热的水将我淋醒了,我不经意的擦着肥皂,一方面把昨天的事全记起来了。 我真觉得头痛,叹了一口气,想把衣服穿好,可是洗了澡不换衣服,人就还是臭臭的,怎么办好呢? kt在门外问:“你起床了?” “喂,kt,把你的衣服鞋袜借一套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我说:“连内裤也借,反正你们的内裤现在也是没前没后的。” 他没出声,大概是很尴尬的,过了一会儿,他说:“衣服全在地上,合不合你穿,我可不知道。” “得了。”我说。 我拿了他的衣服穿,毛衣大,裤子也大,你说巧不巧,偏偏内裤就非常适合,而且是白色的,不是花花绿绿的。以前咱们住宿舍,一层女生夹一层男生,三文治式的住,男生在干衣间的内裤,嘿,可真美妙。 唉,这是闲话,提来作甚。 且说我踏出洗澡间,只看见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杯香喷喷的咖啡,这是kt做的吧。我拿来一口喝光了,然后倒在床上。 “kt!”我大声叫:“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笑答。 就在我身后,这好小子!坐在一张安乐椅里不出声,我还以为他在另外一间房间里呢。 “对不起,”他说:“他那镇静剂——”他不好意的扬扬手。 我笑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什么年代了,女生不非礼男生,算他们够运气,难道男生还得用迷魂药迷翻女生,作其采花大盗不成?太麻烦了。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跳起来,糟糕!阿玉见我一夜不归,不知道怎么心急法呢?说不定报了警? kt却开口了,“我昨天见你不醒,立刻打电话通知阿玉了,说你不回去睡觉,她说知道了。”他犹豫的问:“阿玉不会不相信那镇静剂的故事吧?” “她当然相信。她相信我。”我说。 “那就好。” “可是她也相信了她不该相信的人。” “龙……不是这样的人。”kt说。 “你找到他了没有?”我问。 “找到了。”他说:“他说他——他来了,你听见门铃响了没有?我去开门。” “你要跟他说什么?”我问。 “我还不知道。” “我可以在场吗?” 他看我一眼,“可以。” “谢谢。” 龙来了。他见到了我,顿时一怔,然后就笑说“世界多么小。”他这么说。 他还是那么漂亮潇洒的神情,一件灰色格子的毛衣,一件淡贝壳红的衬衫,深灰色的裤子,黑色的大衣。在kt家里,他是自然得多了,可是还是非常的礼貌。 “kt,什么事?幸亏是礼拜日,叫我火星似的赶了来。要问什么?”龙说。 第9章 “你认识阿瓦?”kt问。 “是的,她与阿玉同住,阿玉是我的一个朋友。” kt说:“请你不要误会,龙,可是听阿瓦说,你跟阿玉很谈得来?” “是的。”龙说:“是好朋友。” “男性的好朋友?” “是的。”龙很坦白的说。 “我倒替我的妹月有点担心呢。”kt干笑着说。 你认为婚后不宜结交异性好友?”龙问他。 kt说;“何止不宜!” 龙看我一眼,我不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于是我说:“龙,咱们受的都是外国教育,洋人最忌理别人闲事,朋友要跳楼,那是朋友的事,让他去跳好了,这才显得出他们人格的大方、高贵,可是我不是洋人,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所以我得为阿玉担心一下,据我所知……她是非常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她。” “她知道你是结了婚的?”我问。 “咦?我为什么要瞒她?”龙笑问。 “怎么我不知道?”我跌坐在床上。 “你又没问我,我总不能逢人都叫:‘我结了婚!我结了婚’吧?”他冷冷的说:“如果是为这个,我想我该走了。” “龙——”kt挽留他。 “kt,这是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要写信回家,你尽量写好了,我没有关系。” 他临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很气,很难过,很不舒眼。他有什么道理这么对我?是,我管了闲事,kt也管了闲事,但我是为我最好的朋友,kt是为了他的妹妹,我们有什么错?管这种闲事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我们成了小家子气了? 我看着kt。 我不相信阿玉知道他已经结了婚。 “龙,是这样子的。”kt说。 “是的,世人皆俗,唯他独清。”我讥讽他。 “他不致于说谎。他也不致于离婚,我是了解他的。可是你的女朋友——”kt说。 “阿玉?”我说:“她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冷酷的人?” “人各有志。”kt笑。 “是的,”我说:“这句话可以解决很多疑难杂症。” “kt说:“我们不能管了。”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还是以前好,是不是?以前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现在咱们活在文明世界里,而且当事人也没觉得不平,咱们太多事了。” kt微笑。 “你也不管你妹妹了?”我问。 他摊摊手,“我妹妹的消息比谁都快,你放心,这小人轮不到我来做。” 我呆呆的看着地板。 他说:“我们……不受影响吧?” 我瞪起眼,“你结过婚没有?或是目前已结了婚?或是与别人有染?企图结婚?” 他说:“我的戒指在你手上哪。” “ok,我先回去,我要跟阿玉说几句话。” “我送你。”kt说:“她未必在家。” 我叹一口气,“好的,你送。” 他去把他的车子开了出来,我把脏衣服包了一包拿进车里。kt说:“我有洗衣机,你把衣服留下来。”我说:“那衬衫要熨的,你为人为到底,如何?”他在倒车,听了笑道:“你不怕我熨焦就好。”我说:“我也不欠你的,这套我跟你洗。”我指指身上。他说:“你当然还欠我的,你这套衣服我又没穿过,还不是你穿脏的。”“喂,你别斤斤计较好不好?”我说。“是你先说的……” 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阿玉在家,她没有出去。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把脚老实不客气的搁在茶几上。 我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什么?”她微微一笑。 “不告诉我龙已经过你他是结了婚的。”我说:“害我为你出洋相。” 她横我一眼,“你这个人真低级趣味,你又没问我,我怎么对你说?我以为你早也知道了,他手上不是戴着白金的结婚戒指?你还为了这个去吃镇静剂!” “我是为你好!”我说。 第14章 “得了,你少来这一套!自己爱管闲事,偏偏又说君子爱人以德,这么多德满天飞,叫人怎么受得了?你管管你自己就得了!” “唉呀!我的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句话我才真正的懂得了。”我气说:“阿玉,你又不是我,我是担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是一个根本担那懒得担的人,你可不一样,你别太自信了。” “你要我怎么样?”她提高了声音,冷冷的说:“叫我扑到床上去痛哭?唐人街还在演国语片,你买个票去看好了。” “阿玉,我把你当朋友,你没有把我当朋友,我是问心无愧的,我做了洋盘,遭人白眼,都是问心无愧的,我对得朋友起,”我说:“咱们走着瞧,你的声音也别太冷,我不是念低温物理的,我不会再来研究你,你放心!” 我进房间里,“嘭”地关上了门。 “阿瓦!”阿玉在外尖叫:“阿瓦!” 我板着面孔拉开门,问:“什么事!” 她低声说:“你不是讲吗?我比不得你,是的,我比不得你,我是连诉苦也不懂诉的,你的心意,我明白就是了,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的事,你未必弄得清楚。” 我软下来了,阿玉,叫她说这几句,真不容易啊。 我只说:“你:迟生了好些年。” 她拍拍我的肩膀,走开了。 那个下午,我做了论文的第二章,我在伤心的时候,做的事特别多。阿玉这个人,未免太不量力,连我心硬如铁,皮厚如牛,都不敢沾一沾爱情。 她小姐如花似玉,倒去老寿星找砒霜吃,找了这么一个对象去谈恋爱,有个屁结果。是,她不诉苦,她不多事,她尊重人,她把一切守在心里,谁会感她!阿玉没脑袋。这人大概是霍小玉之类投的胎,隔了十几辈子还不醒悟。 后来我说:“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吃。” 她说:“好的。” 我就穿着大衣出去了,在小店里买了面包、水果、罐头汤。我是这样的不愉快。店主人是个老太太,她笑眯眯的说:“好漂亮的订婚戒指!恭喜你。”我还一呆呢,想想太不像话了,改天见到kt,非得把戒指还他不可。 出了店门,一辆车子忽然停在我面前,把我吓了半死。但是车门一开,竟是龙。 “屎!”我骂,回头就走。 他跟着我走,我诧异,回头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我跟阿玉的事。” “那是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理的。” “不,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问题?”我吼道:“你觉得你结了婚还有异性好友,是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为什么结婚之后不能有女朋友?” “你放什么狗屁!”我夷然说:“看你人材一表,没想到是衣冠禽兽!” “不,是真的,骂随你骂。为什么以前一定在三书六礼,花轿抬了才能过门?为什么现在你跟kt认识才三天便可以订婚?在上三代眼里,你们的行为,也是衣冠禽兽。”他说。 我一呆,他这个论调,跟kt有点像,可是他太不负责了。 于是我说:“你不负责任。” “责任?除了父母应该对子女负责之外,世界上没有第二种责任。”他说。 “我听着他的话,他是心平气和的,仿佛是什么都合理的,但我不明白他的道理,而且我是一定知道阿玉会吃亏的。我哭了起来,又没有带手绢,只好用戴着绒线手套的手擦眼泪。 龙给我一块手帕,我擦了擦鼻涕。 “来,我帮你拿这些大包小包。” 我交给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玉说的。” 我说:“龙,我跟你相差几十年,你太超时代了,一我不懂你,但是答应我,不要伤害阿玉。” “我怎么会伤害她呢?”他微笑,“一个人除非要伤害他自己,否则任何人没有能力伤害他的。” “我不明白,请你不要伤害阿玉。”我说。 “你是真的不明白?”他低下头,“我以为你很聪明。这是非常简易的道理。” “你的妻子,她明白吗?”我问。 “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我相信她是明白的。” “阿玉呢?她可明白?她可明白你说的道理?”我问。 “我们从来没这么谈过,但我也相信她是明白的,不然她会把我赶走,不会再做我的朋友。” “对,最气的是我,最占便宜的是你。”我说。 “这下子我不明白了,什么便宜呢?如果我要便宜,现在不会站在路上跟你分辩我的原则,早就去找几个女人上床 了。”他不悦的说。 “龙,我不懂,但是我再三的请求你,不要伤害阿玉。” 他叹了一口气,“到家了,我回去开车。” “你还来不来?” 他摇头。 “如果是因为我,”我站在门口,“我可以搬走,这是你与阿玉的事,我说过我不再管的,kt也不管,毕竟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不,不是为你,好吧,我把车开过来,我很想喝一杯咖啡。”他说。 他去了。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煮了咖啡,把面包切开来,用芝土香肠夹好了,都放在茶几上,把咖啡倒出来,一切都香喷喷的。阿玉很正常的帮着我的忙。一会儿,龙来了。我拿着我的咖啡与面包进房间。我发觉口袋里有龙的手帕。 雪白的。角子上绣一个黑字:龙。 这条手帕,跟kt的衣服一块洗好,会送还他的。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觉得非常的沉闷。我阿瓦是很少有沉闷的日子的——不说话,不笑,拚命的做功课,他们以为我发了神经了。 我没有什么抗议。 kt一连好几天没来看我。他这个人是有点奇怪的,就跟他的妹夫一样,两个人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不过我是不怕的,我又没爱上他,管他几时来。 但是在路上我碰见了家杰。 他追上来。我有点诧异,这些日子,他难道还记得我? 糟,人穷思旧债,我没欠他什么吧?脑筋飞快的转了一次,没有,我不欠他什么。 “阿瓦!”他说。 “你好吗?”我客气的说。 “你呢?”他反问。 “很好,谢谢你。” 我一直走着,他陪着我走,走着走着,他说:“车子呢?你们不是有一部小车子吗?” “阿玉有点事,今天她开走了。”我答。 “其实还是一人一部的好。”他说。 “是呀,”我礼貌的答:“谁说不是呢?”那声调是非常附和与无所谓的。对一些人,何必跟他们辩论? “阿瓦,你说你有了新男朋友?”他问。 “是呀。”我还是客客气气的。 “其实,你想想,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 “是吗?其实,你想想,我根本是一个开心的人。”我说。 他追着上来,我有点厌恶,他的眼睛是这么小,嘴巴显得这么大,难怪阿玉要说我是个无聊的人,此刻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无聊,居然与这样的一个人,吃饭看戏,搅了好几个月,真奇怪。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我们是完了?”他问。 “早三个月已经完了,什么叫完了呢?我们根本没开始过。”我说。 “但是那个时候,你也跟我出去玩的。” 我说:“大家年轻人嘛,看看电影吃吃饭,无所谓,有时候我请你,有时候你请我,对不对?”我淡淡的问。 他呆了很久。“听说那人是医生?” “是呀” “医生……不错。” “是的,人都是这样子,有了好的,就不稀罕以前的了。” “阿瓦……” “还有很多其他给女孩子,”我温和的说:“她们说不定更适合你。” “你是不是还气那一次在餐厅里……” 我微笑,那一次在餐厅里,阿玉气,龙也气,只有我不气。“没有,”我老老实实的答:“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到生气的那个地步。”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部车子在我们身边停下来,车子里跳出一个人来,是kt! kt很生气,他走到我的身旁,用手指着家杰,说:“下次再给我看见你,我可不客气了!我不喜欢人家缠着我的未婚妻。” 我耸耸肩,“再见,家杰。” 他呆呆的站着,我上了kt的车,就走了。 他依然呆呆的站着。 “这人真无聊。”kt说:“他为什么不去约马来西亚的女护士呢?” 我说:“我以前并没有发觉他竟是如此的无聊。”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人。”他说。 我在车里不出声,隔了很久,我忽然说:“我以前认识许许多多这样的男人,甚或有比他更无聊的,怎么办呢?” kt笑了,笑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说:“也没法子了,谁叫我不在呢?不然可以帮你赶走几个。你可以叫自己为‘无聊人的:克星’。” 他真是一个不错的人。 我说:“奇怪,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像我那样,做那么多的无聊事。”我笑,“以后是再也不会做了,仿佛是决心求进步的样子,但是以前那些人……那些事……” “别想了,嗳,你喜欢哪一家馆子,未婚妻?” 第15章 kt说。 “对了,kt,我不能跟你订婚,将来,或许、不是现在,否则又成了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儿了。” “怎么?你反悔了?”他的霸霸的问。 “没有,你细细想去,是不是离了谱了?”我问。 他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呢?你要我怎么样呢?” “也没有怎么样,”我想一想,“以后你要来的时候,劳驾先通知一声,否则碰不着面,别怪我无礼。” “要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 他叹口气,“好吧。” “你真答应了?”我问。 “自然。”他说。 第10章 我有点高兴。这趟子总算是比较合理。他是比许多男人好得多了。 我们找了个饭店吃饭,我照例吃很多。他问我:“你怎么不追究我以前有没有女朋友?” 我睁大了眼睛,“笑话,关我什么事。我要做的事那么多,怎么还管那些。” “很好。”他说。 隔了一会儿我犹疑的问:“你妹妹呢,她怎么样?” “她很好。 “有信没有?”我问。 “你是指阿玉的事?”他很了当的问我。 “是的。” “没有,她没提。”他说:“我们俩都不喜欢写信,写信是这样的,除非真的写得像一篇小说那么长,否则总是越来越虚伪,没完结了似的。有时候我们通个电话,有时候不。她在家是耽不住的,一直到处逛,有时候就在英国上空飞过,也不停下来看看我们。” “她……是不是?很泼辣的一个人?”我问。 “你看我算不算泼辣?”kt问我。 “不算。” “她很像我,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不然你想,龙怎么会娶她呢?” “你说她没有阿玉好看?” “是呀,比起你那位阿玉,她的相貌是差了一点,但是她比阿玉活泼,是非常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别人说她的笑脸似宝光流动。” 宝光流动,我想。很响往她这种神采。 “你总有机会见到她的。”kt说。 我总有机会见到她的,几时呢?这也是一位奇怪的女孩子吧,把丈夫扔在一旁,她自己到处乱走,几时见到她呢?我想见这个潇洒人物。 笑脸似宝光流动。阿玉是很少见到笑脸的。 我不知道阿玉的是什么主意。她是等龙离婚?或是趁他妻子不在身边的时候,借她一点时间?她有一次说过……“如果嫁到这样的人……”阿玉的最终目的还是嫁人吧?她如果真的想嫁给龙,不是说没有希望,而是这么等下去,又得牺牲另外一个人,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真的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我还是替她很烦闷。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爽爽快快,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子拉拉扯扯下去,不知道到几时,不管龙的原则如何,理论如何,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坏人,趁老婆不在身边,去勾搭别的女人。 我因此跟kt说:“住在那里,看着阿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有点想搬家,眼不见为净。 “你搬到我这边来住吧。” 他一听就听明白了。 我笑着摇头。 “咦,你这个人,我还以为你是很大方的,怎么顾虑这么多?” “不是顾虑,我还管别人怎么说呢。”我说:“住在你家,岂不是变了靠你,我付房钱给你,你是势必不收的,我干么要占这种小便宜?你那个房子那么舒服,住惯了不好,万一跟你有什么不对,搬了出来,享受惯了,外头那些破宿舍还住得舒服吗?因小失大,我不干。” 他笑:“很有志气的样子,说了两车的话。” 过一阵子再说吧,我在那里,阿玉也放心点。” “她倒是好,交了你这么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这是什么年代了,真不容易。” 我默然。 “别这么不高兴。”他说:“你这人,一直见你,都是笑嘻一嘻的,·忽然脸就黑下来了。”. 我笑了一笑。 我们去看了一个电影.kt没有拉我的手,没有搭我的肩膊,没有说很多话,他实在是一个十分精彩的男孩子,非常光明磊落的。 然后他送我回去. 第二天他的电话来了。我问:“是你吗?” “是的。”他说:“是我,龙在不在你们那里?” “不在” “你不是要见我妹妹吗?” “什么,”我问:“你的意思是……” “不错。她来了。”他说:“你叫个车于来一次好不好?” “不用,阿玉今天没有车,我开车子来好了,”我说:“马上,十五分钟。” “嗯嗯!这冒失鬼i开车小心。” “知道。” 他一剧名正言顺是我家长的样子,我一路开车一路想:来了,正主儿可来了,怎么办呢?这个女孩于,来去倒不是一阵风似的,反正也方便得很,这里有家,她来了随便住多少天都可以。 龙呢?他怎么办?像他那样的聪明人,总有他的办法吧?我不知道。 我车于停了下来,以,在b口看见了。马上管拉来开门,他皱着眉,“你问,开车不看白线,摇摇摆红的就走着之字来 了,在楼上看,不晓得多恐怖。” 敢不好意思的笑,他忽然在我额角上吻了一下。他说我几句,我总算得无所谓,是理所当然的。 他说,“进来,她在书房里。” 我到书房探头一看,就呆住了。 一个女孩子坐在地毯上,正对我笑呢。 她肤色是深咖啡的,奶油一般的光滑,不知在那里晒了如此好阳光来骄人,牙齿雪白,头发很直很黑,大眼睛是灿烂的、明亮的,精神奕奕,太好看了!她很调皮的看着我,也不说话,就是笑。忽然之间,我发觉她跟kt是非常相像的,那种活泼,那种爽朗。 希望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她开口了,“就是这一位了?” kt说:“是的,就是她,你回去的时候、跟妈妈讲一声吧。” 他看着我,拉拉我的头发。 “很漂亮呢,受得了你的怪脾气么?”他妹妹笑。 “我有什么怪脾气?比起你那千奇百怪,根本不算一码事。”kt白她一眼,“她叫玫瑰,有刺的。” “真俗!”叫玫瑰的妹妹也白哥哥一眼,“我还有枪呢!别听他的。”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很开心的微笑。 玫瑰到厨房去端了点心出来,“看我带来了什么?生蒸馒头,在飞机上请空中小姆冰在冰箱里,现在还是很新鲜的。” 我一看,差点没气死,真亏她想得出来的,一万里路去带生蒸包子。其实这里也有得卖。 “别客气,大家吃,这龙井也是上好的,十多块一两。” kt说:“你看她俗不俗,吃茶也报价钱,真是煮鹤焚琴!”他笑着。 “对,你那么高雅、你去买茶叶不付钱看看!马上就坐牢。”玫瑰说。 他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抬杠。 她看看我,笑说:“你别见怪,我一生有两个遗憾,第一:哥哥长得太丑。第二:丈夫长得太漂亮。” 我一震,怎么把阿玉给忘了?我们在此享受家庭乐趣,她呢?我看kt一眼。 玫瑰问:“龙呢?” “你来的时候,打个电报来多好。”kt说:“现在一时间哪儿去找?” “不在学校里?不在实验室?”玫瑰说。 kt说:“都不在。” “他那新女朋友的地址,你可知道么?”玫瑰问。 “也不在。”kt很爽快的说。 “那准是跟女朋友在逛街。”玫瑰不在乎的说道。 “谁告诉你的?”kt问。 “自然有些好事之徒。”她笑笑。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kt问。 “我是大老婆,总得看看这小老婆的样子呀!”玫瑰笑,“祖宗的规矩是这样,他看中了,还得我来过眼,不然咱们倒容易过关,他老娘!嘿嘿,瞧他回家还怎么做人。” 我心痛。 真不值得。 阿玉什么好处也没拿到,背后就给我说成这样子了。为什么呢?我阿瓦虽然名声这样了,要是背后有人说我,我还不爱听呢。可是这玫瑰却是理直气壮的有道理去骂她,谁叫阿玉跟人家丈夫走出的?我真无法为阿玉答辩一句。 “你打算怎么样呢?”kt问道。 “少不免在老太太面前支吾几句,否则她又说,我太贤德了,什么都不管,又拉扯到我们没有孩子头上,又怪我不跟在他身边,做人还顶难。”我很吃惊,怎么像这样的人,说话居然如此老成呢? 她朝我笑笑,“做小姐真舒服,一做了太太,福还没享到就招了这么些烦恼。那些女孩子也真是,就看她长得好,也不去打听打听,他是结了婚的,老婆不响,还有老婆的娘家,就算我们一家子都不管这事,还有他妈妈,他的祖母,难道她们也不管?要是谁都不管,四年下来,咱们家小老婆可折破了屋子了!”我光有听的份儿。 玫瑰说:“我这次来干什么?就是见见龙,问他到底要怎么样!这个人真是,我可不担心,是他母亲担心了,叫我老远路来走这一趟,幸亏天气还冻,若是夏天,这么一赶,一定中暑。” “她老人家得知消息的时候,你在哪儿?”kt问。 “嗳,你没收明信片吗?我在巴哈马斯群岛晒太阳。” “真会享受。” 第16章 kt说。 “我身边可没跟着奇奇怪怪的男人。”玫瑰说着。 “谁知道你!”kt说:“你是应该跟龙的,不然结什么婚呢?” 玫瑰说:“你也怪我,我真是有怨没处诉。不是说他要写论文,让我走开点?我这一走,走了一年多,他的论文呢?交了没有?” “交了。”他说:“就等批了交下来,看样子问题。” “那我可以回来了,免得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 kt对我说:“阿瓦,对不起,我们尽说家事,把你给闷死了。” “是呀,”玫瑰也说:“真对不起,你真好脾气。” 我说:“没关系。”无都听得呆了。 像他们家里这么复杂的,简直少有。听上去,龙的家里有父有母,还有一位祖母,都是非常权威的人物,都是不能硬碰的,而且他们非常的喜欢玫瑰。那么龙这种被别的女人纠缠的事,是年年有的,玫瑰都习惯了,引以为荣,只是这些老人家还是很不满。 看样子只要他们家的大人出一句声,龙就得吃不消兜着走,他的理论,他的理想,只好说给鬼听! 可是我的阿玉呢?难道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绝不可以,阿玉不是那种女人,阿玉是不一样的。 “所以呢,”玫瑰说下去:“我总得找到了龙,跟他谈一谈,他要是自己作定,我没话好说,他要是想离婚,那是感谢上帝,我不用烦了。他如果什么都不说,我少不免只好去找那位小姐,当面锣,当面鼓的去发话。气就气在我还没变黄脸婆,就得做这种事——仿佛没了这丈夫就会活不下去似的,真莫名其妙。” kt拍拍我的肩膊,表示安慰我。 “我乘了一天的飞机,怪累的,对不起,”她向我点点头,“我去躺一会。” kt说:“你去好了。” 玫瑰又拉起了我的手,“真对不起,你一来叫你见了这种尴尬事,男人呀,都有千奇百怪的毛病。真正不好意思。”她微笑着,非常的多礼。 我连忙又说不要紧。 她很歉意的回房休息去了。 我问kt:“她知道我是阿玉的朋友吗?” kt说:“我想是不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我看着kt,他事事都有主意,非常的有决心果断的样子,我觉得老天,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东闯西碰的,居然给我碰到一个这样的人,真算是我的福气了。是的,kt不算是世界一流的人物,但是我又何尝是啊,他又不过问我以前的事,现在又这么尊重我,实在太难得了,他是一个可靠的人。 女人对于男人,要求的不过是点可靠。现在可以靠,将来也可以靠。如此而已。 我看着kt,如果真的嫁这么一个人,面子也十分过得去,我是最最俗的一个人,我不要嫁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然而两个人孵在一起生活,我的丈夫必须要像珍宝一般,随时可以取出耀眼的,kt实在是不错的,非常适合我这虚荣的女人。 丈夫是一个女人的骄傲,一个女人嫁了个见不得人的丈夫,有什么用? kt的家境、人品、学问,都过得去、我现在的年龄,已经不是找男朋友的年龄了,他说动动脑筋找对象了吧?这样子呆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眼看就毕业了,毕业等于同失业,到处没头苍绳似的乱找工作,不如嫁一个人,回家女可以光宗耀祖,创什么事业啊。 我在这边暗暗打着算盘,kt还以为我在替阿玉担心。其实我是个卑鄙小人,事到要紧关头,就是为自己着想了。哪里还有别人!这嘛,叫做人之本性。 kt说;“你怎么了?一句话也没有。” “我在想,女人都是没有用的可怜虫。” “怎么会呢?” “她们的生命总是围绕着男人转。” kt笑了,“你只见到龙龙了,他长得出色,自然有女人围着他转,不见得个个男人如此,也有的做了一辈子光棍的。” “你呢?”我问他。 kt说:“我?一半一半啦,不过我的选择很严,我是一个自私庸俗的人,我的妻子,是要拿得出去的,可以出场面的,我不打算为恋爱而隐居,我觉得做人无论怎么出世,除非是死了,否则总得在红尘里打滚,我要一个相貌学问都过得去的女孩子,我们两个人并肩闯世界,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可不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福来了,她穿好的吃好的,搓麻将耍乐。祸来了,她先坐在那里哭,我又没疯,干么去找一个这种一辈子的负担?完了不招人非议:某某人的老婆不知道像什么。我没那么洒脱,我是很在乎别人说什么的,所以我选择是不得不小心的。” “你选了我?”我问。 “是的,我选了你,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声明在先,你十分符合我的要求,阿瓦。而我呢,我会尽力去做,使我合乎你的要求。” “你是一个理智的人,很有立场的。”我说。 kt微笑,“恋爱可以盲目,不过是得个痴情的美名,结婚盲目,就成了瘟生了,我很会得替自己精打细算。” 我微笑,“难得你看得起我呢。” “我觉得做人要坦白,阿瓦,免得将来你抱怨我没有疯狂的追求你。” 我仍然微笑。他的确是坦白的,我心中何尝不跟他这么想,可是我就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有什么好处? “阿瓦,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他问。 第11章 “你替自己的生命,可安排得不错啊。”我笑他。 他很认真,“我不替自己安排,谁替我安排呢?” 说来也是。我点点头。 “你是了解我的,是不是?”他温和的问。 了解他等于了解自己,那还不容{奇机电子书}易之极。心情脾气其实是差不多的。 我笑了。 “我们在你毕业后结婚,待玫瑰回去,我叫她去通知爸爸妈妈。”他很高兴,“我们有空去拍个照片,寄回去。” 我拍拍他的肩膊,表示同意。 我们两人同时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奔出去一看,可不是龙回来了! kt连忙下楼去打开门,龙问道:“她在哪里?” kt指指楼上。 龙进屋子,看见我,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喝什么?”kt问。 “一点白兰地。” “你在什么地方?”kt问。 “在街上,一回学校,看见你叫同学留的字条,马上赶回来。她没发脾气吧?”龙问。 “这句问得出奇,”kt说:“她几时发过你脾气?” “这倒是真的。”龙说:“她对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去问她,也不问自己,倒来问我!”kt说。 “我该怎么样?”龙问。 “跟玫瑰回家去吧,反正你论文已经交了,通不通也不成问题,面试也及格了,余下的,我帮你料理。”kt问。 “不行的,也许要改几章。”龙说。 “那么你再回来改也一样的。”kt说道:“你问我怎么办,我才出了一点馊主意,请你原谅。” “kt,连你也生我气了?”他问。 “龙,这完全在你自己,再搞下去,大家无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母的厉害。” 龙低下了头。 他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直。但他还是好看的,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太难得了,可是他到底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柔弱的人。 我看着他,没有生气,我是久久没有生气了。 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我,他说:“你们都不明白我,阿瓦。” 我忍不住了,“也许当全世界都不了解你的时候,龙,毛病不在我们,而是在你身上呢。”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 我又问:“你有没有考虑到离婚?” 龙一震,抬起头来。“离婚?不!” 我很气,“那么你不如听kt的话。” “离婚不是一件便当的事。”kt说:“我们两家世世代代都有通婚的关系,姻亲很密,生意来往也很密,是不可以随意离婚的,他们又都是天主教仪式举行的婚礼,当然不是做不到,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阻力大了,困难当然也多,况且龙不见得不爱玫瑰。” “我很爱玫瑰。”他说:“只是你们给我的压力太大了。” “龙,kt说:这是我们应该长大的时候了。” kt对他真是耐心,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龙是个一窍不通的聪明笨蛋,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别人可以了解接受的。 而阿玉呢,却把她的生命也加入龙的世界,龙终于还是回到他的现实生活里来,那么阿玉呢? 我不禁觉得头痛。 然后玫瑰醒了,她自楼上下来,一边问:“谁来了?”她看见了龙,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龙,你来了?” 她在额上轻的吻了一下。_ 她真是难得,这么年轻,这么好的忍耐力,换了是我,自然也不会大吵大嚷,已经到这种地步。还浪费精神干什么?离婚,可以省嘴舌,不离婚,更应忍耐。可是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决不会像玫瑰这么喜怒不形于色。 事后她跟我说了——“但凡男人,不吃软饭,总还有商量的余地。” 或许她也是说得对的。 她要跟龙说的话,自然不会让我们听见。 第17章 这些事玫瑰应付惯了,不必替她担心,我只是替阿玉难过。 我趁他们在秘密商谈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阿玉。 她问:“你又去了哪里?” “你呢?你去了哪里?” “我跟龙在一起,然后他回学校看到一张字条,就送我回来了。”她说。 “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问:“他有没有说?” “没有,是什么事?”阿玉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说:“所以我问你呀。” “龙的面色不大好看。”她说。 “阿玉,你可不可听我一句?你不必跟他来往了。” “我何尝不知。”阿玉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的确是喜欢他,而且……再也找不到比他好的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更好的?” “有更好的,我也不要了。”她说,声调还淡淡的。 “你真是发痴了,阿玉,此刻他老婆来了,要见你呢。” “我又没三头六臂,有什么好见的?”阿玉稍微有点紧张,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她见到你,说的话,必然不大好听……阿玉你想想清楚吧,龙是个懦夫,他不会离了婚来娶你的。” “我没有叫过他离婚。”阿玉说。 “是的,你等他自动提出来,告诉你,他不会离婚的,他爱他老婆得很,你不过……是他的异性好朋友。” 阿玉听着。 “你想想仔细吧。” 她慢慢的挂了电话。 我呆了很久,也只好收了线。 我是最怕争风喝醋的,但凡两女一男,或是两男一女,无论关系如何,看在旁人眼中,总是争风喝醋,撇开旁人不理,也总是尴尬相。 万一我阿瓦陷入这种圈套,一定大步踏开走,干么啊,我又不是演文艺大悲剧的材料,人比人比死人,我干么要给这男人评头品足,跟另外一个女的去比?比赢了,有个屁面子!比输了,跳河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处?省了省了!我还读过两年书呢,天下的男人又没死光死绝。 玫瑰是做了龙的老婆,委屈求全,没有办法,阿玉在玩什么西洋镜,我真是不得而知。 在这件事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大概我是最坏的坏人,可是我的下场还顶不错,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男朋友,还无忧无虑的。 就不过因为我已经不懂得爱人了,所以也不祈望人家来爱我,像那首小诗里形容的:“人家从年头做到年尾,我活过了冷天才算明夭。”我阿瓦从来不为明天担心,所以活得非常快乐开心,其实人又有什么明天呢?明天或许不会来临,来了,也不过今天的重复,我现在做惯了人,是非常驾轻就熟,做得如鱼得水的。 kt过来问我:“我们出去吃饭吧,不要管他们两夫妻了。” “我很疲倦。”我说:“我想回家睡觉。” “嗳,真是一脸倦容,你怎么了?”他很关切,“你不要为别人的事烦恼好不好?人家都不急,你还在那里一直跳,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明天你来看我。”我说。 “好的。”他应着。 我看看楼上,真不知道他们两夫妻可说了些什么。 kt把我送到家,家是静的,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想回家。以前在路上走着,总想着这个温暖的、有食物的小窝,巴不得走得快一点,可以回来往沙发上一躺,现在我有更好的地方可去,kt的家就几乎是我的家,又怕见阿玉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所以回不回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在门外我与kt道别。 用锁匙开了门,我觉得客厅与房间都很乱,仿佛两个人都不想再住下去,又好像是搬家的前夕。 我想真该限阿玉谈一谈,这样子下去总不是道理。 我随手把瓶子罐子都收拾了起来,拿到厨房去洗。其实我很会做家事,大概比阿玉还做得爽快敏捷,只是我很少做,干么呢?一个人可以懒,就说量的懒。做多了又没奖,又不是疯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阿玉并没有在家。她听了我的电话之后,出去了? 我把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洗了厨房厕所.简直像大扫除一样,然后把床单都拉下来,换上干净的,把阿玉的书本笔记都弄得整整齐齐。 我记得很多年前,当我初认得阿玉的时候,脏的会自动不见,干净的会自动回来,还熨得好好的,放在床尾。因为我跟无聊的人出去了,她在家做一个好女孩子。 想到这些事,我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然后我们在一起,合股买了一部小车子,她开车的时候比较多,因为她开得比较好,可是每个月的分期付款,我却是不拖不赖的。我们还打算将来毕了业,一起买层花园洋房。可是我不了解她,因为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子,她非常能把过去与现在忍在心里,一言不提,平常也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有对我,有时候因为我实在太不像话了,她才叫那么几句。也许就因为我们没有互相了解,所以才相处得那么好。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身裁,她是一个完美的人,非常保守的,要求非常严谨的。她看我不顺眼,是因为我太随和邋遢。她是那种“肉割不正不食”的人。我们同学三年了。我总是把她当作我的理想,她是我自身另外的一半,因为我要勇于面对现实,所以才把那一半给牺牲掉了。 像上次我们在暑假一起回家,途中飞机出了毛病,大伙儿在中东某国的候机室里呆了八个钟头。我索性铺了张招纸在地上大睡一觉,像叫化子一样,她小姐却在沙发上端坐八小时,坐得一头是汗,又气又急,又不能骂人,她是不骂人的。 何苦呢?结果上了飞机,我付了两镑,舒舒服服的看了一场罗拔烈福演的新片《飞行员壮史》,她却累得金星乱冒。 她不能适应环境,她为了她的理想,一看见现实就手足无措,心碎胆裂,她有什么用。 她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帽子、什么鞋子,都是无懈可击的,走出来,她是时装杂志里的模特儿,一副波希米亚————是修饰过的,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可是看上去却自然之姿态,我是一个嬉皮,洗洁都要她催的。做人……多早晚是要去的,何苦像她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的。 把所有地方整理完毕,我把脏东西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呆呆的看着衣物在洗衣机内打滚,一件红色的毛衣,滚在内角,又滚出来了,五彩缤纷的,随着肥皂粉的泡沫转,很有一种奇异的启示。 大家都呆呆的坐着,有些人把报纸翻来覆去的看,我没有,我只是等洗净的衣服出来,然后把它烘干。 烘干以后,我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起来,放进袋子里,拿回家去。 起初到这种自助洗衣店来的时候,吓个半死,拿着一把角子,不知道怎么才好,现在应付自苦,只觉得相当浪费时间而已。 这一包衣服很重,我吃力的慢慢的把它拖回家。现在有了kt,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嚷着怪不我不让他帮忙,其实我也惯了,一个女人,要找男人,不外是想有点气力,没有几个人是懂得爱情的。这么些年来,我阿瓦没有找到过半个男朋友——司机有,小厮有,补习老师有,消遣的有,冤大头也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堂堂正正、身份平等、拿得出去、问心无愧的男朋友,所以我随得他们来来去去,来了无所谓,大家解解闷,去了更好,耳根清静,因此叫阿玉骂了又骂,骂了又骂。 kt是例外吧?阿玉也说他不错,叫我好好的小心他。怎么小心呢?也不过是听其自然罢了,叫我呵护着他,我还真没那么好耐心,当然我也没有精力跟他吵架,可是看样子我们还相处得不错。 把衣服包包拖到门口,阿玉来替我开门。 她在门口帮我忙,一边嗔怪我,“你这个人,什么来不及呵!忽然心急成这样子,干净起来了,连夜的收拾了整间屋子,还把衣服都洗了回来,以前出了虫,你还不理呢!” 我问:“你哪里去了?我怪心焦的,也没事做,只好做这些,你还怪我。” “我煮了点心。来吃吧。”她说。 “是什么?” “赤豆莲子汤。”她说。 “真的?”我就是馋嘴。 我关好了大门。看着灯光下的客厅,觉得力气没有白费。地方又漂亮又干净,这小屋子还是舒适的小屋子。 “你把功课都做通了?”她问我。 我一边吃一边答:“没做通也算了,只要考试及格,毕得了业就好。阿玉,说不定我要嫁人了。” “嫁谁?” “kt。” “很好。”阿玉说:“他像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是的,我也是那么想,我也不小了,他既然有原则,有点钱,有学问,那就可以了。” 阿玉微笑,“你跟他结婚,我也很放心。” “至少他没在我面前闹过笑话,他是罩得住的,是个读过书的人,我最怕是收到男人的信,英文信有文法错误,中文信有白字别字,我的要求又不高,只希望男朋友的英文稍微比我好一点,中文也稍微比我好一点,做人的态度也比我略进步一点,也就够了,我喜欢嫁一个事事叫我服贴的男人。” “现在不是叫你嫁到了吗?”阿玉微笑。 “等嫁过去了,在享清福的时候,你再风凉我吧。”无说:“现在还嫌早呢。” 第18章 “嫁了就回家了?”阿玉问。 “嫁成功了,自然要衣锦还乡的,”我笑,“这也是学回来的,不作威作福干什么?等几时?” 阿玉笑,“你还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乡下来的,还到什么乡去?” “叫你给看死了。那么我还是‘风流不在人知’吧。”我也笑。 “这还差不多。”阿玉说。 “现在又巴不得快点考试,考完试可以了一桩事,照咱们的成绩,断断不需要补考的,考完了就完了。”我说。 “是呀。”她叹一口气。 我茫然的说:“阿玉,我们三年同学。三年就这么过去了,觉也不觉得。” 她默默的收拾了碗盏,到厨房去了。 我很累,就上了床。被单是新的,躺下去特别的舒服,我也就心满意足。 这一觉睡得很长,是阿玉来叫醒我的。 我一看钟,都八点了,幸亏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出门的,匆匆忙忙打点好,就冲到门口,啊玉坐在驾驶位上,车子的马达“卜卜”的响,我连忙上了车。 要是咱们永远不老就好,永远在一起,天天一起上学,放了学上图书馆,然后回到这小屋子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们焉可以不老?我们弊在太多情了。 到了学校,又大忙了一天,我与阿玉双双的回家,吃香肠夹面包,喝着香片茶。 kt答应我今天来的。 有男朋友就是这样不好,心里面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一点不得轻松自由,牵肠挂肚的。好处是有了男朋友,可以有商有量,有什么重担,也能有人照应。 我看了看钟。 阿玉笑说:“你放心,他一定来。” 我说:“也不一定。” “他是那种可靠的人,一言九鼎的。” “但愿如此。”我说。 第12章完结 就说到这里,我听见kt车子的引擎响,他来了。这些日子来,连他的车子都熟悉了,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我一颗心落了地。随即又很可怜自己,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终于还逃避不了这种泥足深陷的命运,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以后又有什么好日子呢?想来想去,又想起那段百喻经来————没得到想追求,得到了怕失去,失去了又痛苦,于生时间,均无有乐,佛曰:人生唯苦为乐。得到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阿玉说:“你呆呆的做什么?还不去开门?” 她放下了茶杯,开门去了。 我转身看门外,kt不是一个人来的,跟他来的,是他的妹妹玫瑰。 玫瑰戴着一顶狐狸皮帽子,一张似笑的俏脸藏在浅灰色的皮草里,一件蓝狐大衣。她的美是动态的,不可逼视的。 我呆住了。 我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kt向我点点头,我十分的焦急,kt怎么可以把她带到这里来? 阿玉却很大方的说:“请进来。” 他们两兄妹进屋子,坐下,我去做了茶。 我呆呆的坐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呆过。kt坐在他妹妹身边,并没有跟我坐。 玫瑰还是咪咪笑着,然后我发觉,她是多么厉害的一个女人,而她这么厉害,却是为了维护她自己,没有人好责怪她。 我早说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大坏蛋,都是正人君子,算龙吧,他还大篇道理的呢,撇开他的道理不顾,他也没错,阿玉一早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愿者上钩。 我从来没有这样发过呆。从来没有。 kt非常的惊异。他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无所谓的人,自从认识他以来,什么都听他的,无所谓,现在忽然说了一句这么样的话,他就发呆,然而他一个人还是走开了。 我不是脾气好,我是懒得发脾气,找不到这么多情的对象,不如不发。 我先说话了,“你们来了,似乎应该打一个电话来。” 阿玉微笑,“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也空着。” 我见阿玉没叫我走开,坐在那里不动。 玫瑰说:“真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倒是我们家的福气——” 阿玉笑了,她很少笑这么美丽的笑,她说:“算了,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我跟龙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他要是来,我就当一个朋友似的招呼他,他要是不来,我未曾主动的找过他,你放心,他并没有金屋藏娇,这破屋子,是我跟我女同学合租的,咱们付着房钱,爱招呼谁就招呼谁,不爱招呼谁就不招呼谁,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有什么话跟你丈夫说去。” 阿玉说完站了起来。 我大乐,阿玉终于懂得做人之道了,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但见玫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那个笑脸僵在嘴角。 阿玉温柔的说道:“你请回吧。” 玫瑰轻轻的转过去,拉开了门,先走了。 kt走到我们面前来,他诧异的注视我们两上,他说:“你们访佛是一个人,她里面有,你里面有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阿玉淡然的说:“人根本是差不多的。” kt说:“我明天来接你放学。” 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说:“我以为自己蛮聪明的,这下子全走了眼了。” 他的妹妹坐在车子里等他,他上了车,车子就开走了。 我关籽门,上了三重锁。 转身看阿玉,阿玉仿佛很疲倦的样子,她靠在沙发上笑了一笑。我想称赞她几句——这么快就把对方给打发掉了,还真不简单,才三言两语,就叫这现代王熙凤知难而退,连我阿瓦自命不凡,也做不到。可是见她这么疲倦,也只好闲嘴大吉。 “去睡吧。”我说。 她忽然说:“你的吉他呢?” 我迟疑的说:“多年没弹了,干么?” “拿出来,弹个歌给我听听。”阿玉说。 “你要听什么歌?”我奇怪。 “去把吉他找了出来。” 我到床底下,把吉他盒子拉了出来,上面的灰倒是不怎么厚,我把吉他拿在手里,拨好了弦。 “来,点唱吧,要听什么?”我问。 “随便你,唱一个催眠曲吧。”她温柔的说。 我耸耸肩,唱了一支安眠曲。 她拍手,“很好,谢谢你。” 我又弹了一个《彩虹妹妹》,咱们俩合着拍子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终于累了,她打了一个呵欠。 “睡吧,”我放下了吉他。 她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拍拍她的肩膊。 我照例自己睡了。第二天闹钟把我闹醒的。七点半。 我披上晨褛,居然做了红茶,然后就洗脸刷牙,换了衣服。 我叫:“阿玉!阿玉?” 她还没起床。 我用毛巾擦干了手。 我走到她的房间,把房门一推开,我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可没有什么惊奇,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手。 过了很久很久,史出客厅,摇了一个电话给kt。 kt问我:“什么事?我刚准备出门呢。” “你来一次好不好?”我说:“阿玉死了。” 他呆了很久,在电话那边,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说:“马上来。”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电话,走回房间里,看着阿玉。 我又坐了很久,门铃急急的响了直来在清晨听来是非常尖锐的。 我站起来去开门。 kt脸色苍白,“她在哪里?” 我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指了一指。 他跌跌撞撞的进房去。 他看了玉一眼,就转出来,打了好几个电话:警察局,医院……。 我摇摇头。 “朋友?” “我。”我说。 “她家的电话地址你有没有?我要打一个电报。” 我摇摇头,“没有用的,他们不喜欢她,他们决不多花那个钱赶来看一张死人的脸。让英国政府办这件事吧。” “真的?”kt问。 “真的。”我说。 “不要怕。” “我没有怕。”我说:“你在怕。” “阿瓦,我帮你理一理东西,你要搬家了,先到我那边去住几天。”他说。 也没徽求我的同意,他把我的空衣箱拿出来,把我的书本、衣服,都一箱一箱的装好。 然后警察,十字车都来了。 邻居们照例探头来看。清晨,他们都穿着睡衣,有些已经换了西装,牺牲着上班的时候。 我握住阿玉的手。 kt解释着他的身份、我的身份、阿玉的身份。 警察要问我问题,被kt阻止了。 然后他们把阿玉搬走,我握着她的手。 一个男护士很温柔的把我的手拉开,并且温柔的说:“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坐着,一会儿跟我们去医院,医生会给你镇静剂。” “我不怕。”我淡然说。 没有人睬我。 他们急急忙忙把阿玉搬出去。 没有遗书,他们说,什么也没有。 kt扶着我。 我们锁上了门,一起离去,kt把我的衣箱、包包杂物,都放在他的车子里。 到了医院,他们替我注射了镇静剂,并且吩咐了kt很多很多话。 kt把我接到他家里,我就睡了。 我真的是不怕。 奇怪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念学校里的功课,又缺了课,以后将不能缺课了。 19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祖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20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21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22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23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