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妙方》 第1章 《一千零一妙方》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唐隽芝睡到心满意足才醒来,伸个懒腰,不由得舒畅地高声说:“此真乃吾之得意之秋也!” 自问对名、对利、对人,对事要求都不算低的她,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看看钟,下午三时正。 披上浴袍,梳洗完毕,穿过雪白的厅堂,走进雪白的厨房,三点了,喝香殡也不算太早了,于是准备冰桶,把酒瓶放进去。 她伸过懒腰,窝进轻绵绵的大沙发里,刚在考虑是否继续做一阵子白日梦,电话铃响了。 “隽芝,隽芝,关掉录音机,快来听电话。”是二姐翠芝。 隽芝斟出香槟,不慌不忙,按下通话钮,“又有什么事?” “无耻,刚起床?” “不要妒忌他人的幸福,他人的幸福亦靠双手赚来。” “少废话,我有事求你。” “哗,求我还这样凶霸飕,我求你时,不堪想像。” “隽芝,一个佣人跑掉,另一个佣人靠不住,明天我同菲菲去报读幼儿班,按例见一见校长——” “不行、”隽芝立刻截断姐姐,“你自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己任职教育界,应走后门,搭通天地线。” “你还是阿姨不是?”翠芝动气。 “我同你打电话去医院找特别看护。” “三小时,我只要你看住华华三小时。” “翠芝,人贵自立。” “父亲临过身怎么说?叫我们友爱,记不记得?叫我们友爱!” 隽芝问:“你夫家的人呢?”没生的时候,天天问嫂子几时生,生了下来,装聋扮哑,天底下最可恶是这班人。. 偏生有二姐这等笨人,堕入此类壳中,万劫不复。 “你别管别人,你帮不帮我?” 隽芝悻悻:“我若也有家累,比你们穷,比你们忙,看你们找谁救命。” “明日下午两点。”翠芝说。 “你家,不准上我公寓,上次大姐家那三害打破我几只水晶杯,配来配去配不到。”隽芝到今日尚在懊恼。 “我家,准时!” 真要命,两家人,五个孩子,地球就是被这干人吃穷的,完了像唐隽芝这样无辜的独身人多用一张白纸,都被环保主义分子斥责糟蹋能源。 隽芝放下杯子,返公司开会。 这样时分返公司? 不不不,别误会,唐隽芝并非某日式夜总会的红牌小姐。她是宇宙出版社的成员,换句话说,唐隽芝是写作人。 正确来说,她是新进写作人,那意思是,她加入了这个行业才三年。 写作是一份奇怪的职业,岁月一下子被蹉跎掉,写了十年八年也还算新入行,因为资深作者往往已经写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 格子稿纸中另有天地,一钻进去,也就在那里成家立室,生根落地。 在这之前,唐隽芝还是一个职业时装设计师,在英国一间小工业学院念了张纺织及设计文凭。回到本家,在某厂找到份设计工作。. 怎样开始写作?, 一本时装杂志找她做访问,她的意见非常独到,谈吐幽默讽刺,记者交了稿,编辑阅后印象深刻,c考虑了三几天,亲自拨电给唐隽芝。 “可愿替我们撰稿?” 隽芝这可怜的半假洋鬼子连什么叫做撰稿还没弄得清楚,张大咀。 她还是约见了宇宙出版社名下的银河妇女杂志编辑莫若茜。 老莫是隽芝的恩人。 是她发掘了隽芝的写作及漫画才华。 老莫为隽芝拟定的题材非常奇突,不是小说,也不是杂文,而是讽刺小品文,第一个专栏,叫“怎样害惨你的顾客”,并且亲自插图。 文字道尽一个时装设计师逐日被逼向商业世界妥协的心酸,例一:体重七十公斤的中年阔太太走进店来,硬是要订做十八岁苗条模特儿身上之露胸玖瑰红晚服,做,还是不做? 与其害惨自己,不如害惨顾客,唐隽芝用黑色幽默演绎了她待人接物接生意的心得。 写了两年,十分受欢迎,让者们往往告诉编辑说笑得眼泪掉下来。 莫若馆觉得一个作者能叫读者哭或笑都是难能可贵之事,便把隽芝推荐给宇宙另一个附属机构星云丛书。 单行本出版时易名“虐待顾客一百妙法”。 可能不是每一个矿者都有职业,都必须每日面对顾客,该小书销路平平。 唐隽芝第二个专栏才真正叫编者及读者拍案叫绝。 它叫“抛弃伴侣两百妙方”。 这是人人都有共鸣的一个题材,单行本的销路好得离奇,好得引起书评人注意,好得替唐隽芝带来一笔小小财富。 隽芝窜得很技巧,名为抛弃伴侣,实在是写万一被对方抛弃之后应该如何维持自尊及更强壮地生活下去。 书评毁誉参半,有人斥之为“胡闹”,又有一部分人踌躇地问:“这还算文艺创作吗?”,但许多年轻人表示他们喜欢这种文体。 隽芝备受注意是事实。 在妙方与妙方之间,隽芝又写了两本小说。 她决意辞掉朝八晚十的设计工作,改为按件收费,租了间宽大的公寓,把其中两个睡房打通,辟为工作室。 自去年年初起,她的工作时间自由浮动,收入也随之涨落,照说没有太大的安全感,但隽芝却像完全找到她的人生目标,乐不可支。 她走进出版社,好似回家,十分有归属感。 她对自己说:“我天生属于这个地方,这个行业。” 唐隽芝当然知道她距离成功大抵还有十万八千里路,她此刻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走进会议室,莫若茵已在等她,还有一位要员,是星云丛书的负责人区俪伶。 寒喧过后,区俪伶开门见山,“大作家,听听你的出版计划。” 区俪伶是个八面玲珑的聪敏女,玻璃心肝,水晶肚肠,逢人均称大作家,街头摆档帮人代写书信者在内。 老莫性格则大大不同,当然,她也不会是轰炸机,冲天炮,见谁与谁抬杠,乱得罪人,但却随时有老实话听。 隽芝一听这个问题,即时收敛游戏人间之姿态,眼观鼻, 真惆伥,多大的作家还得写,当意之秋顿时逊色。 “大作家,”区俪伶微笑着步步进逼,“我要给上头递计划书,阁下打算在未来的十二个月内出版多少部著作?” 隽芝也只得笑,“我还以为写作是自由职业。” 莫若茜也哈哈大笑,“最不自由的.便是自由职业。” 区俪伶问:“三本、四本?” “四本比较折中,上两年的成绩那样好,要乘胜追击,是不是,隽芝” “是,是。” “这四本书,我希望起码有一本是妙方系列,区俪伶停一停,“销路最好,最受欢迎。” 莫若茜也说:“银河杂志很乐意马上开始连载第一稿。” 隽芝咕哝:“妙方,哪来那么多妙方?” 区俪伶看看她,笑容越来越浓,“我们当然没有,大作家一定胸有成竹。” 说到此地,秘书忽然推门进来,区俪伶不悦地抬起头, “我在开会,说过不见客。” 秘书连忙答:“区小姐,洪霓来了。” 区俪伶一听这两个字,马上丢下手中纸笔,一声“失陪”,便跳起来前去招呼,且一脸笑容。 隽芝肃然起敬问。.“洪霓,大作家?” 莫若茜点点头,“是,洪霓真的是大作家。” 怪不得区俪伶要撇下这一边芝麻绿豆会议前去那边迎接,相形之下,小巫见大巫。 隽芝一点都不怪她,这世上哪里有众全平等论,人当然分社会功用的大小来定等级,真的大作家一现身,滥竽充数的大作家自然要避一避,有朝一日唐隽芝同人家一样大了,一样可以享受到特权。 隽芝当下并没有自卑.亦并无眼红。 “洪霓此刻仍是你们台住?” “听说刚续了约,嗯,说说你这一笔,新连载几时开始?” “妙方,”隽芝摊摊手,“我还有什么妙方?” “怎么没有:化丑为妍妙方、长春不老妙方、步步高升妙方、混水摸鱼妙方,投机取巧妙方……要多少有多少,部可以传授给读者。” 隽芝不语,老莫不傀是编辑,主意之多,无出其右。 隔一会儿她说:“我回去动动脑筋。” “下个月一号交稿。” “老莫,”隽芝犹疑,“你不觉得这些题材有点无聊?” 莫若茜抬起个炯炯有神的双眼看住她,“你想凭地,改变作风,文以载道?” 一句话就险些儿喷死唐隽芝。 “隽芝,练熟一支笔再说吧,插图小品也不是没有地位的,切勿妄自菲薄,各人有各人的数路,各有各的读者,好,会议到此为止。” 她们俩站起来。0 “记住,准时交稿。” 莫若茜的脚步这时滑了一滑,隽芝本能地伸出双手掺扶她,这时,老莫亦靠椅背稳定双足。 “你—”隽芝傍疑起来。 莫若茜笑说:“谢谢你。” 隽芝看住她的身型,“你要当心。” “真的,平日打惯冲锋,这下子可要收敛了。”老莫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之温柔极之忍耐。 我的天,隽芝想,可怜的母牛,她竟怀孕了。 第2章 “几时——?”她怔怔地问老莫。 “明年年中。”老莫喜气洋洋。 隽芝呵的一声,接着,哑巴似不知再说什么好,本来她与莫若西至谈得来,此刻距离骤然拉远,当中一道鸿沟。 一边莫若签发觉唐隽芝忽然变色,大惑不解,“隽芝,你为我担心?” 半晌隽芝才问:“是不是意外?” 莫若茜失笑,“结婚十年,没有什么是偶然的。” 隽芝连忙低下头,“是,我是有点担心,阁下年纪不小了。” “放心,有专科医生照顾。” “工作方面呢?”隽芝又替她忧虑。 “哎唷,没有三头六臂,还做现代妇女?当然要设法兼顾。”若茜十分乐观。 隽芝侧然,“你会吃苦的。” 老莫忽然有点醒悟,“隽芝,如果我错了请改正我:你可是不喜欢孩子?” 隽芝毫不违言,“是,我不喜欢孩子。” 莫若茜不以为忤,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不过,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永不!” 若请看她一眼,“neversaynever。” 她出去了。 留下隽芝一个人在会议室中愀然不乐。 又失去一个朋友。 万试万灵,自此以后,老莫会进入一个狭窄的小世界,仅够母婴两条生命居住,她心中挂着的,只是那个小东西,咀里所说的,也就是那小家伙,那小人霸占了她所有的时间及七情六欲,她根本无瑕理会日出日落,只在喂奶与喂奶之间苟且偷生。 隽芝不寒而栗,打了一个冷战。 那样英明神武的一个人……隽芝无限惋惜,本来已经修成正果,百毒不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些时候,隽芝还正同她商量,两人或可结伴到阿拉斯加观赏极光———科学家预测太阳表层在未来一年将极之活跃,太阳风暴粒子吹向地球,与两极磁场接触,当使极光更加灿烂美丽云云。 一切计划都泡了汤了,隽芝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投契的朋友,太可惜,对于这种被抛弃的感觉,隽芝殊不陌生,两个姐姐就如此离她而去。 结了婚还不怎么样,一怀着外甥,妹妹就沦为陪客:“隽芝,明日请抽空陪我看妇科”“隽芝,下午我想去采购日常用品一。” 医务所一等三数小时,她们翻阅的杂志统统有关妇产科,一幅幅可怕的女性生理图片,逼使隽芝自备小说阅读,目不斜视。 妇女们泰半面无人色船憔悴兼疲倦地轮候,极少由丈夫陪伴。 隽芝几乎想挥舞拳头大声问:“男人呢,男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依然固我地上班下班逛街谈笑喝啤酒吧。 当时只有十多岁的隽芝已经斩钉截铁地向大姐后芝说:“这种事,断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大姐已累得无暇作出适当反应。 那么说女子至美的时刻乃身为孕妇之际者可得最佳谎言奖。 目睹秀丽的大姐二姐沦落到这种地步、亦使隽芝心痛不已。 隽芝边摇头连叹息地离开出版社。 回到家门,见一婴儿车停放门口,四周围并无大人看守,隽芝趋前两步,只见一小小幼婴,正在踢动腿部,啧,粗心的父母,须知所有意外与悲剧,均在刹那间发生。 正想进一步研究,身边忽然闪出另一小小人儿,叉着腰,怒目瞪着隽芝。 隽芝对儿童的年龄不甚了了,约莫猜这黑皮肤,大眼睛的小男孩有三岁左右,只见他伸手护住婴儿车.向隽芝发出警告:“这是我弟弟。” 唐隽芝忍不住,“呵,你弟弟,你在此保护他,可是这样?” 小男孩得意地答:“是。” 隽芝见仍无大人接近,便出言恫吓这神气活现,目中无人的小孩:“好极了,那我就拿一只大麻包袋,把你兄弟二人装进去杠走。” 那男孩已完全听得懂隽芝说的是什么,眨眨眼,拨直喉咙,大哭起来。 隽芝连忙闪进电梯,松一口气。 真卑鄙得到家了,同小小孩童斗起气来。 可是隽芝从来不觉得人之初性本善,据她观察所得,儿量是至至无礼、自私、残酷、贪婪的一种动物,除非凶过他们,否则就被他们踩在脚底。 是,她不喜欢孩子。 一进门她便接到易沛充的电话。 “约了我六点半,忘记了?”他吃了闭门羹。 “你在何处?”隽芝怪心痛。 “附近。” “你有门匙,为什么不开门进来休息。” “主人不在,我一个人呆坐着干什么?” “快上来吧,我已经回来了。” 隽芝知道地狷介,他有他的原则,这样熟了,一样拘礼,易沛充曾说过,人与人之间最可怕是混得烂热,以至毫无私隐,甚至认为两位一体,你的即是我的,导致尊严完全瓦解。 “结了婚呢?”隽芝曾问。 “相敬如宾。” 沛充显然就在附近,他一下子就上来按铃。 隽芝一见他便说:“明天下午我要往翠芝家做保母,我俩娱乐节目告吹。” 沛充见她不胜烦恼的样子,不禁笑道:“你看你,你生下来时亦是幼婴,何必讨厌小孩至此,相煎莫太急。” “我?我才不像他们,”隽芝倨傲地挺挺胸,吹起牛来,“我同维纳斯一样,站在一只扇贝上,冉冉由地中海升起,天女散花,春风拂脸那般出来。” 易沛充存心打趣:“你肯定当时无人替你拍照留念?” “有,摄影师叫鲍蒂昔利。” 沛充笑道:“我爱煞孩子。” “沛充,所以我俩永远不会结婚。”隽芝懊恼。 “喂,结婚管结婚,孩子管孩子。”. “不生孩子,结婚来作甚?” “那么,”易沛充同女友斗玩逻辑游戏,“索性生孩子好了。” 隽芝狡猾地答:“但是我讨厌孩子。” 沛充情深款款,“我却爱你不渝。” “沛充,你思想虽有偏差,仍不失为一个好人。” 第二天,隽芝准时抵达梁府,翠芝的夫家姓梁,两个小女儿,由祖父取了十分女性化名字,叫梁芳菲与梁芳华。 隽芝这个不成材的阿姨,自然没有放过这两个外甥,分别给她们改了不雅的绰号,菲菲因为爱哭,叫她泣泣,华华在怀中之时,胎动得很厉害,母亲难以安寐,故叫她踢踢。 这时菲菲已有四岁,很知道阿姨时常嘲弄即抡调侃她,会露出不悦之情,华华小一点,不过也向母亲抱怨过“我不喜欢小阿姨”。 当下按了铃,来启门的是菲律宾女佣玛花,上工已经大半年,仍然像没脚蟹,开洗衣机与晾衣服都教不会,气得翠芝跳脚。 这时翠芝已经打扮定当,小菲菲穿一套水手裙,外型更显得可爱脱俗。 翠芝匆匆忙忙说:“司机在楼下等,我们赶时间,华华,阿姨来了。” 她牵着大女的手急急出门。 隽芝暗自叹息.果然,可真由珍珠变了鱼眼睛了,俗不可耐,忙不迭帮女儿报考名校。 隽芝吩咐女佣,“给我一杯冰咖啡。” 她看到走廊有小小人影一闪。 “踢踢,”她叫她,“过来,阿姨来看你。” 那小小人儿鼓着腮帮子,“我不叫踢踢,我叫梁芳华。”她慢慢走近,面孔像安琪儿。 隽芝故意说:“谁叫你爱踢呢?” 小人申辩:“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多年没有踢了。” 隽芝不由得大笑起来。 女佣端出来的却是冰茶。 “不不,”隽芝说:“冰咖啡,我来示范。” 她把华华带进厨房,“跟着阿姨做,下次由你来侍候阿姨。” 做完咖啡,加多多糖浆,一人一杯,坐着享用,同玛花说:“再给我添一杯。” 哗啦一声,玛花倒翻杯子,华华那雪白小裙子上淋了一身咖啡,哎呀,不但要换衣服,而且要洗澡。 隽芝吃惊,“你看你,现在你得替她清洁。” 玛花双手乱摇,“不。不是我,我不会。” 对,她只是干粗活的,另外一个专带孩子的跑悼了。 正急,两岁半的华华忽然说:“我自己会换衣服。” 她爬下高凳子,走入睡房,隽芝尾随她,看看小人儿有纹有路地除下脏裙子,换上乾净上衣。 “看,”她同阿姨说:“没有问题。” 隽芝在刹那间有点感动。 但华华随即说:“这件蝴蝶裙是姐姐的,我想穿已经很久。” 嘿,原来心怀叵测,隽芝立刻给她倒扣七十分。 这么一点点大,就晓得争争争,霸霸霸,真令人憎厌.唐家三姐妹,从来没有这样的事,隽芝自幼名正言顺穿姐姐旧衣;永不抱怨,感情融洽,根本不觉察物质重要,隽芝对当代儿童心理,缺乏了解。 当下隽芝躺在沙发上休息,眼尾留意小芳华玩耍,她是看着这小孩出生的。 翠芝生养的时候,很吃了一点苦。 因为大女儿在加拿大出生,持加国护照,所以翠芝不想厚此簿彼,决定再来一次。 隽芝力劝无效。. “让姐姐申请妹妹好了。”、 “不行,也许将来姐妹不和,省得有人抱怨我。” 隽芝长叹一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载忧。” “上次两夫妻一起赴温哥华,这次只得我一人,好隽芝,你捱一捱义气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陪我走一趟如何,我负责你所有开销。” 第3章 ” “姐夫拿不到假?”隽芝十分震惊。 “头尾三个月,实在走不开,大女儿也需要父亲照顾。” “这样吃苦,何必呢,我们在温市又没有亲戚。” “去我是去定了,陪不陪我随你。”;。. “我也拿不到那么长的假,只能分两次来,头一次陪你过关,第二次陪你入院。” 翠芝松口气。 怀孕七个月的她腹大便便,宽衣服已经不很罩得住,隽芝只觉残忍,万一过不了关怎么办? “你太尽心尽力了,不知适可而止,已届讨厌地步。” 隽芝陪二姐上飞机,旅途上翠芝已觉辛苦,隽芝只得把座位腾空出来,让姐姐打横躺下,自己满舱溜达,翠芝累得一味昏睡,隽芝内心恻然,这样辛苦,孩子仍从父姓, 没有公理。 隽芝再一次握紧拳头: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唐隽芝才不是盲目歧视儿童,她讨厌他们,并非偏见,实在因为他们,女性沦落到尊严荡然无存。 一路上隽芝替姐姐搓揉水肿的脚,拿冰水同她敷睑,飞机抵达的时候,隽芝自觉老了十年。 过海关之际,她与翠芝分开两条人龙轮候,并不交谈。 经验所得,关口布满调查人员,见到互相认识的华人,便视为同党,翻箱倒箧的时候,一起抄搜,烦恼无穷。 翠芝走在前边,轮到她,一个黑妇制服人员忽然上场,隽芝暗呼不妙。 果然,只见她细细盘问翠芝,不肯放松。 隽芝真怕她只准翠芝逗留三个星期,急出一身汗来,又听得她命翠芝“站后些,让我看清楚你。” 隽芝情急生智,被逼施展港人特色,故意将手提袋倾侧,把钞票角子化妆品撒了一地,又忙着尖叫拣拾,引起骚动。 那黑妇沉不起气,对隽芝吆喝:“站回去!勿越过黄线!”直把她当狗看待。 隽芝一瞄,见翠芝已经过关,便连声道歉.静静拾起地上杂物。 翠芝在飞机场门口等她。 是次经验,没齿难忘。 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隽芝记得她额头布满亮晶晶的汗珠。 “隽芝,难为你了。” 隽芝叹口气,谁叫我们来求人给一纸护照? 一直到今日,隽芝犹自记得那黑妇咀险,以及该刹那,做狗的感觉。 那种侮辱,不是三两个热水浴可以冲走。 完了翠芝在酒店与丈夫通长途电话,没事人般尽报喜,不报忧。 隽芝质问:“为何不诉苦?” “事情已经过去,目的已达,再噜苏,连应得的功劳都抵消,算了。” 隽芝大怒,“要男人来干什么?” 翠芝真幽默:“女人同女人,怎么生孩子。” 两个女人在当地租安公寓,往医院挂了号、添置婴儿用品,安顿下来,可怜的翠芝日夜牵挂大女儿,使隽芝忍不住问:“你想她们将来会不会孝顺?” 翠芝答:“谁要她们孝顺,我只要她们健康快乐。” 话说到这种地步,翠芝想必自有翠芝的乐趣。 婴儿早产。 隽芝陪了姐姐三个星期,苦中作乐,生活还算悠优,不必担心开销是主要原因,两人吃遍温市中西日饭店,刚想返家,半夜翠芝推醒她:“要生了。” 隽芝睡眼惺忪,电召计程车,镇定地与翠芝入院。 人就是这样,扔在荒岛,marooned,该死的死,不该死的也就活下来。 医生自然比姐妹俩更冷静,检查一下,简单低声建议..“剖腹取子。” 翠芝立刻签字,置生死于度外。 隽芝又好好发誓: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小毛头早出生四个星期,居然有两斤半重,就是此刻这个小芳华。 什么部解决之后,二姐夫阿梁赶到医院,看见婴儿,笑开了怀,“喔唷,宝宝似足阿姨。” 隽芝从来没试过这样看不起一个人,正像她鄙视所有坐享其成的人一样,她不发一言,返回香港。 眨眼间,毛毛头已懂得与姐姐争衣服穿。 翠芝抱着幼女,直问妹妹:“你不觉得婴儿可爱?” 隽芝不耐烦,“十一亿人,怎么可能人人都可爱。” 翠芝真好胃口,“哪里有那么多,加国才两千多万人口罢了。一 隽芝吆喝:“你胆敢再生,我就登报同你脱离关系。” 至此也许会有人以为唐翠芝是个不学无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男性附属品,才怪,翠芝放完大假,回到工学院照样任职工商管理科讲师。 所以隽芝才要同她脱离关系。 换了是无知妇孺一名,隽芝才不会这样生气。 回忆是很费神的一会事,隽芝靠在长沙发上睡着丁。 她觉得身边有一件轻呼呼的东西靠着她,睁开眼,发觉是小芳华把头钻在她胳臂窝,好梦正甜。 隽芝太了解这些一无是处的孩子们,他们纯靠样子可爱得以生存,她才不中计。 没有孩子,唐隽芝也可以活得充实热闹,在本市,同志以万计.游罢世界再觉无聊,大不了从头去读大学。 刚想唤醒小东西,翠芝回来了。 两母女打过仗似的,不过从她们的笑容看,肯定是胜仗,小小梁芳菲已成功踏出第一步,将来肯定会做一个能干的女性,去为那头幸运的夫家卖命,正像她母亲。 “来,”翠芝兴致勃勃,“一起去喝下午茶。” 隽芝举手投降,带这一对宝贝出去逛街?顿时沦为保母,省省吧,她才不耐烦一路为小孩斟茶倒水抹咀上洗手间。 “我走了,”隽芝拢拢头发。 “你反正要吃饭,叫易沛充一起来。” “咄,鱼子酱,香傧,什么都是一餐。” “上了年纪你就知道。” “我们这一代女性,吃了这样咸苦,才不用担心会活到耄耋。”隽 芝笑咪咪。 “啐,你这张乌鸦嘴,我可是看到两个女儿结婚生子才肯离开尘世。” “那你努力活下去吧。” 第2章 真没想到一旦有了孩子,连死都不敢死,可怕 隽芝如释重负,开着小房车嘟嘟嘟驶回家。 路上忽然得到灵感。 下个月得交稿,老总指定要先写妙方系列,小孩那样讨厌,写虐儿三百妙方,同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隽芝兴奋地按响喇叭。 就写他们好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三百条不够,还有四百条,五百条。保证满意,一直对付到他们成年,满十八岁。 序言上写:仅把这本小书,献给(一)疼爱孩子(二)痛恨孩子的人,如果孩子们于你无关痛养,那么,这本书不属于你,请改阅爱情小说。 就这么办。 隽芝愉快地窃笑起来。 她对幼儿们的恶行素有研究,大姐筱芝那边清一色三个男孩,分别十岁八岁六岁,看见她都有恐惧,隽芝绰号,孩儿克星,当之无愧。 回到家中,隽芝匆匆赶入书房,挥笔直书;虐儿一千零一妙方,如何应付顽童,以及防止他们变为顽童,尚未论及详情,已经笑出眼泪。 易沛充来接她出去晚餐,一见斗大的标题,吓得哗一声。 “这种黑色幽默会招致家长反感,编辑一定抗拒。” “总得有人教训教训他们。” “你是现今世上唯一针对幼童的知识分子,”易沛充不满,“而且一天比一天认真。” “因为他们日越放肆。” “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 隽芝温和的答:“因为你对他们没有研究,我有。” 隽芝亲眼看过三个月大的幼婴哭泣之前先用眼睛溜一溜环境:妈妈在,放声大哭,妈妈不在,呜咽两下作数,不是亲眼目睹,简直不会相信此乃真人真事。隽芝的外甥,不论男女,部是这么顽劣狡黠。 “我相信你有实际经验。” “当然。”隽芝胸有成竹。 闹得最厉害一次是同筱芝的大儿与二儿斗,那两个孩子运动回来,一身污秽臭汗,任得母亲哀求,不肯洗澡,只管捧住冰淇淋吃。 隽芝见大姐如此儒怯无能.受尽欺侮,恶向胆边生,用尽力气,把那两兄弟拖进浴室,二话不说,开了莲蓬,连衣带人,照头淋得他们号淘大哭。 事后绝不懊悔冲动冒失,拍拍手,说:“痛快,同洗车淋草一样。” 也真趋效,以后谁敢不洗澡,筱芝只需一声咳嗽,“那我去请教小阿姨看该怎么办”,那三个儿子立刻乖乖认命服输。 筱芝对妹妹感慨,“你看,不需后母后父来虐待,已经这样,他们就是怕凶。” 这是人类至大的弱点,神鬼怕恶人,柿子拣轻的捏,因此做人一定要坚守立场;永不退让。 把应付孩子那一套玩熟了,拿到社会来对付成年人,一样收效。 首先,摧毁他们的自尊,使他们失去自信,然后、简单地发号施令,叫他们不敢不从,目的已经达到一半,这是上一代育儿妙方,许多专制政权,亦依照这个单方办事, 无往而不利。 易沛充见隽芝得意洋洋,因说:“看情形你是跟他们耗上了。” “我才不,我那两个不成才的姐姐才同他们没完没了。” 单身,多痛快,无牵无挂,他俩跑到日本馆子坐下,才叫了菜,邻桌来一对年轻夫妇与两个孩子,隽芝立即召领班换台子。 “隽芝。” “一下子他们就要尖叫摔东西,我耳膜受不了。” 第4章 偏偏那两个孩子不争气,果然就叫起来,争个不休。 隽芝同易沛充道:“藤条一下去,马上收声。” 易沛充只有摇头的分儿。 “没有藤条,没有家教。” “再说下去,我的爱许有转移。” 隽芝笑嘻嘻,“怎么我感觉到好像有人恐吓我。” 还是外国人的作风值得效法,他们严格地把成年人与孩子们分隔,所各有各活动范围,互不侵犯,举个例,公寓房子出租时大字标明:婴儿免问,先小人后君子,夜半号哭,扰人清梦,大忌。 不比华人、到那里都抱着孩童,同甘共苦,看戏、饮宴、逛街、打牌,孩子就在一角自生自减喧哗增加气氛。 筱芝特别喜欢把她的宝见当现款似带身边,照顾不来,把保母也叫出来,人强马壮,浩浩荡荡,隽芝几次三番求饶:“把他们清清静静,留在家里打个中觉岂非更加有益身心?” 不行,那是她的孩子,每一个家有那个家的家法。 结帐的时候隽芝听侍应生抱怨:“倒翻了三杯汽水,似小魔君般。” 隽芝朝沛充投过去胜利一眼。 沛充低声说:“有些孩子还是可爱的。” 隽芝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一定异于常儿,与众不同。” 易沛充悠然说:“孩子像你,或像我,都不错哩:品格正直,相貌端庄,身体健康,读书成绩够标准,工作上亦获赞赏,夫复何求。” 隽芝凝视他,“但是,你快乐吗?” 难不倒易沛充,“我心情愉快时占多数。” 隽芝不语垂首。 “你又有什么心事?” 隽芝拨开头发,“满头华发。” 易沛充嗤一声笑出来,“是工作压力嘛?待你著作满百部庆功宴时,岂非鸡皮鹤发?” 隽芝蹬足,“你从来不会纵容我一下。”. 沛充搂着她,“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你吃醋,你怕他们抢掉你风光,你自己长不大,唐隽芝本身还是个孩子。”。 隽芝不得不赞叹地说:“易老师,真没想到你这样了解我。”讲的当然是反话。 那一夜她特别累,写了三两行字便支撑不住,蜷缩到床上去。 不知道写作人的梦是否特别多,隽芝又一次梦见了亡母。 在隽芝心目中:母亲永远年轻秀丽。 她坐在床沿对隽芝笑呢。 “母亲。”隽芝落下泪来。 “隽芝,我真替你高兴,你终于也有后代了。” “我?”隽芝拾起头来,吓一大跳。 “是呀,”母亲声音充满欣喜,“你怀了孩子。” “不,”隽芝恐惧,“我没有,我没有。” 母亲似乎诧异了,“隽芝,我以为你会高兴。” 隽芝歇斯底里大叫,“不是,不是,你弄错了,你弄错了。” 她骤然惊醒,一身冷汗。 看一看钟,才一点多。 她颤抖着手拨电话到翠芝家,接线人却是二姐夫阿梁,他存心挡驾。 “半夜三更,翠芝已经睡下,她累了整天.没有要紧事,也就不必唤醒她,你说是不是,明早人人都要上班。”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隽芝诉苦。 “隽芝,你应该找易沛充谈。”阿梁提示她。 “沛充不会明白。一 “使他明白,你一定有办法。”不知恁地,几乎所有姐夫对小姨都有点嬉皮笑脸,阿梁亦不例外。 隽芝何尝不知道扰人清梦,罪该万死,只得寂寥地说:“没事了。” “明天我同翠芝说你找过她。” 隽芝嗒然挂线。 她是外人。 姐夫姓梁,姐姐是梁唐氏,小孩叫梁芳菲与梁芳华,全家是梁氏天下,唐隽芝是外人。 睡不着可以听音乐或看录映带,但不宜骚扰他人。 隽芝同大姐年纪差距较大,可说的话更少,她也知道大姐的习惯:更加早睡。这会子做梦恐怕已做到第五十集。 惆怅良久,隽芝才啪地熄灯。 结婚有结婚的好处,此刻替她挡驾的,只有电话录音机,不是配偶。 一早,隽芝致电银河妇女杂志,要求见莫若茜。 若茜答:“今天我时间全满,这个电话也只能讲五分题,除非——”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一小时后去看妇科医生,如果你不觉得太委曲——” “是我的荣幸,叫你秘书把地址给我,我到医务所等你。” “好极了,隽芝,你最最通情达理,晓得体谅别人。一 是吗,隽芝想,等她的成就同宇宙的皇牌洪霓不相仲伯之际,仍能不拘小节,迁就别人,那才叫做通情道理。 此刻,不过是识时务,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这点小聪明都没有,还出来走呢? 隽芝打扮出门。 医务所里仍然挤满生育年龄的女性。 隽芝十分讶异。 她一直以为除了她两个愚昧的姐姐外,没有人会再稀罕生孩子,不是说时势不稳,生活艰难吗? 看到了莫若茜,隽芝打招呼挤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还要等多久。” “至少一小时。” 隽芝吃惊,“浪费宝贵时间可不是您的宗教。” 谁知莫若茜笑笑,“这是我难得的松弛时刻。” 变了,整个人变了,荷尔蒙内分泌起了至大变化,影响她人生观。 隽芝只得问:“我没有打扰你吧。” “巴不得有人陪我说说笑笑。” 隽芝浑忘公事,她问:“这些女人,统是孕妇?” 莫若茜笑,“不。” 隽芝扬起一条眉毛,不? 若茜说:“这些女性,都希望在最短时间内,可以怀孕。” 隽芝要把这条公式好好消化,才能贯通融汇,她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这间医务所专治不育,而你是幸运成功例子,她们尚在轮候。” “大作家倒底是大作家。”若茜微笑。 “若茜,难怪你说不是偶然。” “跑这间诊所已有三年,吃尽咸苦。”若茜感喟。 “天,我还以为你春风一度,珠胎暗结。” 莫若茜笑得眼泪都掉下来,这唐隽芝就是有这个本事。 隽芝看到墙上挂着一张漫画招贴,有许许多多赤裸美丽的婴儿在一只试管中游泳。 隽芝立刻噤声,她可没有胆子问莫若茜她的胎儿是否在培养剂里泡制出来。 隽芝变得结结巴巴。 “你找我有急事?”. “呵,噢,呜,是,我想到题材了。” “我知道你不负所托。”莫若茜大乐。 “也许你会反对。” “这次又是什么妙方?” “虐儿妙方。” 莫若茜又笑,“可见一定有读者,我先忍俊不住,这分明是没有儿女者的梦想,虐儿?虐母才真。” “那我明日就开始写。” “你打算怎么样虐待他们?” 隽芝心花怒放,“首先,会讲话的时候,与大人应对,就得说yesmadam,同母亲说话,要说yesyourmajesty,并且吻母亲的手背。”语气充满憧憬。 莫若茜仰天长叹,“隽芝,知彼知己,才能百战百胜,你对孩童一无认识。” “谁说的,我从来不批评歧视我不认识的人与事。” “你要好好的做功课,好好搜集资料,好好研究新生命,否则,读者会取笑你。” 隽芝不服气,“我对他们已有充分了解。” 若茜拍拍她的肩膀,“相信我,你十分无知。” “喂—”隽芝抗议。 这个时候,一位年轻太太自内室出来isuu書网,忽然掩脸失声痛哭。 隽芝大吃一惊,其余候诊者却投去了解同情目光。 只见护士前去扶住安慰那位少妇。 “怎么一回事?”莫若茜忙问。 另一位看护低声答:“报告出来,两边输卵管阻塞。” 莫若茜却说;“可用手术取卵作体外受孕。”口气似专家。 “情形复杂得多丁。” “不是没有希望,我同她说去。” 不由分说,也不管生张热李,若茜过去一手搂住少妇,在她耳畔絮絮说起来。 隽芝瞠目结舌,在这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世上有这一小撮志同道合的妇女存在。 看来要真正认识母子关系,还得在小生命尚未形成之前开始。 本市人山人海,闹市逼挤到互相践踏地步,北上神州,又有十一亿人口,只愁节育,不愁生育,这还是隽芝第一次知道有如此渴望孩子的妇女。 这真的结结棍棍地打开了她的眼界。 少妇哭声渐停。 若茜把她送出医务所,回到隽芝身边。 看见隽芝下巴合不拢的样子,她轻轻冷笑说:“偶然?” 隽芝大惑不解,“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亲力亲为,为什么不能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若茜可逮到机会了,“只因虐儿者众。” 隽芝正没好气,看护高唱:“莫若茜。” “轮到我了,隽芝,你也一起进来。” “老莫,你应叫丈夫陪你,”隽芝说:“这不是扮强壮独立的时候,把他撇在一角,不让他们参于,好像与他们不相干似的,对他也不公平。” “半瓶醋,空瓶响当当。” 隽芝跟着老莫进去见医生。 诊所永远是冰冷肃静的,一阵消毒药水味,林林种种设备彷佛比姐姐怀孕期又先进了。 第5章 老莫躺下来,隽芝便知道她要做超声波素描。 这么小就照? 老莫解答她的疑团:“七个星期便可以在荧幕上看见胚胎:七区米直径的一颗豆。” 隽芝不语。 医生来丁,取出工具,隽芝凝视荧幕,开头有点模糊,隔几秒钟,她看到一个影子,忍不住低呼出来,那分明是一个小小的人,小,小得只得五公分长,可是能清楚辨别胖胖的头,肥肥肚子,短腿蜷缩着,忽然间,他不耐烦了,像是知道有医生及大人在偷窥他,左右挥舞起手臂来。 莫若茜同医生哈哈大笑。 隽芝敬畏震惊地皑着荧幕,作不得声。 她陪翠芝照过素描,荧幕一片胡涂,除出医生,闲人根本看不懂图案,因此没有感受,今日的经验叫她害怕。 这时医生说:“闪光部分是他的心脏,黑色一点是他的胃,心跳正常。” 隽芝忍不住问:“他有多大了?” “电脑计算是十一星期零三天。” “那个连接着他小身体的小圆圈是什么?” “是提供营养的蛋黄囊。” 老莫这时说:“隽芝,你应去买叠参考书来看。” “他可晓得我们在观察他?” 医生答:“他不知道。”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现阶段仍未知道。” 隽芝喘气。 医生看她一眼,“真奇妙,是不是?” 隽芝忙不迭点头。 谁知医生不是指生命之妙,而是说:“这副仪器真正奇妙。”他也没有错。 隽芝已经饱受冲击,有点昏头转向。 诊治完毕,老莫至挂号处付诊金,自看获处接过宝丽莱照片,递给隽芝,“给你留作纪念。”正是那小生命的写真照。 隽芝隆而重之放进手袋,感动得双目通红。 老莫还要百上加斤:“不再恨他们了吧。” 隽芝喃喃说:“我一直以为他们偶作蠕动.一如阿米巴,没想到他们已懂得运用四肢去表达感倩。” “所以智慧的中国人替人类加一年虚岁。” 隽芝颔首如捣蒜一样。 街上阳光充沛,隽芝陪老莫退出版社,临别依依,“你自己保重。” “你速速虐儿,快快交稿。” 隽芝立刻跑到书店,买了一大叠参考书:新生命、怀孕分娩育婴、怀孕到三岁,婴儿至儿童……中英并重,不遗余力抬返家中。 进门听见电话铃响。 翠芝问:“你昨夜找过我?” “呵是.算了。”隽芝坐下来。 “何事?” “翠芝,我又梦见母亲。”隽芝欲语还休。 翠芝沉默一下子,随即说:“你根本不可能记得母亲的样子。” “我看过她的照片,印象深刻。”所有照片中只有母亲与大姐二姐,没有隽芝。 “早知不给你看。” “我总有权要求看母亲的相片吧。” “隽芝,母亲过身同你一点关系也无,你何用耿耿于怀数十载。” “我始终不能释然。” “这样下去,你需去看心理医生。” 隽芝不语。 “有没有同易沛充谈谈?” “他没有必要知道。” “你们是好朋友呀。” “我们只是酒肉朋友,我的忧虑,纯属我自己。” “这样说,对沛充也不公平,我们都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真意。” “那当然,”隽芝微笑,“风和日丽,我又那么健康活泼,自然人人对我真心欢喜,我又何必愚昧得去试练考验人家的诚意。” “隽芝,你对沛充应当有信心。” 隽芝只是笑。 “我约好筱芝周末坐船出海,你也一起来吧。”“ “哎呀,谢谢,谢谢,五个猢狲精凑到一起,我吃了豹子胆都不敢出现。” “星期六下午两点皇后码头,同易沛充一起来吧。” 隽芝也曾跟他们共度家庭日。 整个过程使她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自出门那一刻起,隽芝便觉得气氛好比逃难演习,就差没有呜呜呜警报声。 姐姐们命家务助理扛着各式食物、更换衣服,浩浩荡荡押着孩子们出发,姐夫们憔悴地尾随,两家人的男女孩童各有各难缠之处,总有一个要上洗手间,另一个掉了只鞋子,又有谁必定肠胃不安,不然,就是争吃糖果,撕打起来。 好不容易把他们塞进车厢,隽芝太阳穴已经弹跳发痛,加上姐姐们吆喝声,姐夫们求饶声,使隽芝益觉一声子不结婚不生孩子是种福气。 上了船也没有什么快乐时光,要忙着服侍少爷小姐穿上泳装下水。 好不容易等到五个小魔王都穿起救生衣跳到碧海畅泳,隽芝跑去问船长:“可不可以立刻把船驶走?” 实在受够了。 完全失去自我,活着等于没活着。 隽芝打开她的画纸,以漫画形式,打张草稿,图中的她金星乱冒,恳求船长开动引擎,把她送返码头。 那几个孩子,统统面目狰狞,头上长角。 这不是虐儿妙方,而是被虐后如何自救之道。 隽芝斟出香槟,喝一口,躺下。 正是:爱几时睡就几时睡,爱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计,两者皆可抛,隽芝念念有辞,闭目假寐。 严寒冬夜,午夜梦迥,窝在电毯子里夷的她,也试过被夜啼儿吵醒,简直吓得发抖,赶紧用枕头压往脑袋,继续寻梦。 看见姐姐们花的心血,她讥笑日:“我不如把目标设在十年内取诺贝尔文学奖。” 今日,她的心比较温柔。 出那帧宝丽莱照片,放到案头,同那胚胎说:“快高长大,平安出世,乖乖听话,成为你母亲的欢乐,”停一停.又说:“不然阿姨不放过你。” 她把照片放进一只小小像框内。 待这小子或是女孩长大了,给他看,讥笑他,他想必一定尴尬,何止看着他成人, 简直看着他成形。 老莫喜欢孩子已有很长一段日子。 母性遗传因子到了一定时间会得发作,与她逛百货公司,经过童装部,她会驻足,凝望小小衣衫,傻笑,隽芝一看标价,“荒谬,投胎到温莎家族也未必穿得起。”全部四位数字。 但莫若茜仍然恋恋不舍细作观察,果然应到今日。 婚姻生活愉快也是很重要一个原因,老莫与她先生真正做得到相敬如宾,两人经济与精神均非常独立,吃完饭时时抢付账:“我来我来”、“一样一样”,叫人羡慕。 不过没有孩子也不见得是宗遗憾,大可提早退休,结伴坐豪华游轮或是东方号快车环游世界。 隽芝叹口气打开一本知识宝库。 “……卵子受精后大约三天,这枚沿着输卵管前进的新细胞不断分裂成桑葚胚,再过三四天就漂进子宫,这时乃不断分裂,直到变成约有一百个细胞的中空细胞丛,叫做胚胞,靠子官腺所分泌的子官乳液供养。” 隽芝叹口气,因没有爱讲粗话以及写黄色小说的朋友,她还是第一次接触这许多生理卫生名词。 原来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她俯首阅读:“七八天后,胚胞即附着在子宫壁上,胚胞外面的滋养层开始侵入子宫肌层,并变成索状组织,将胚胞固定在子宫壁上,这个滋养层,日后发展成为胎盘。” 隽芝茫然抬起头来。 易沛充来电询问:“你在干什么,睡懒觉?” “我在钻研生命的奥秘。” “生命的奥秘在乎尽情享乐。” 那就不用看这些书藉,她轰一声合上厚厚的画册 “下班了,我来接你去游泳。” “我要写作。” “明天还来得及呢。” “我马上准备。” 单凭三五本畅销书就能这样快活逍遥?才怪,三百本还不行呢。 唐篇芝之可以这样享受生活,皆因父亲有若干遗产给她。 唐父生前就把她们三姐妹叫齐了来听教训:“每人一间公寓房子,若干现金,平分,不过三妹较为可怜,三妹没见过母亲,母亲的私蓄,全留给她吧,你们有无异议?” 隽芝有两个好姐姐,全无异议。 她身家相当宏厚。 一个人想生活得舒适,首先,要他愿意过舒服的日子,放开怀抱,无欲无求.其次,才看环境是否许可,并不需要富可敌国。只要手头略为宽裕,即可优哉悠哉。 隽芝完全符合这种条件。 她对物质的要求相当之低,脾性也十分恬淡,不喜与人比较,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 许多人为身家所累,她却是个聪明人,她仅得利用小额财富过惬意日子。 当下易沛充把她接到私人会所泳她,隽芝换上泳衣,直游了十个塘。 易沛充凝视女友,踌躇着想于这个晚上向她求婚,希望一会儿夜空星光灿烂,增加气氛。 他们间感情既不轰烈,亦不刻骨铭心,但一直暖洋洋,软呼呼,半日听不到对方声音,就会挂心,他从来不舍得令她失望,生气,她也从不耍花枪玩游戏,总而言之,易沛充觉得这一类互相尊重的深切关注才最最有资格有希望发展成为夫妇。 太多人误会越是叫对方伤心落泪的爱情才是真正爱情,心态实在太过奇突。 易沛充的想法刚刚相反。 他伸手把隽芝自池中拉起来,把大毛巾盖在她肩膀上。 “我不冷。” “那边有两个登徒子目光灼灼。” 第6章 隽芝忍不住笑出来,“那两个孩子加在一起不超过四十岁。” “你听过草木皆兵没有?” 隽芝笑了.“我去更衣,你找格子吃饭。” 沛充订了张露天烛光两人格子。 隽芝莞尔,看情形他有话要讲。 香槟过了三巡,易沛充说;“隽芝,说正经的,我们也该结婚了。”他抬起头,刚刚看到紫色的云浮过遮住月亮,没有星光,也许这不是求婚的好日子。 隽芝不出声,这也在沛充意料之中。 她不是一个苛求的人,想了一想,她说,“沛充,我们相爱,我们没有结婚的理由。” 沛充怪叫一声,来了,隽芝那套反逻辑理论又抬出来了。 “我心中除了你根本没有别人,”马芝叹口气说下去,“我为你着迷,从不对你厌倦,此时此刻,你仍给我刺激,我随时可以趋向前来热吻你,昨夜梦中,我与你紧紧拥舞,你使我神魂颠倒。” 旁人听了,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唐隽芝向易沛充求婚。8 “这样美妙的关系,”隽芝握住他的手,“你忍心破坏它吗,何必谈婚论嫁。” 沛充自觉不是隽芝对手,惨呼着掩住险。 更坏的事情来了,遮住星光的那团乌云,忽然洒下淅淅雨点。 第3章 隽芝喝尽杯中香槟。 “让我们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两人也没打伞,视雨点无睹,嗅着青葱草香,喁喁细语。 隽芝说的是:“结了婚,谁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沛充已经气馁,只想享受这一刻温馨,便把隽芝紧紧搂在怀中,隽芝趁雨急人稀,用双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头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副标准身栽。”在背后看,两人的肩腰都是v字,实在好看。 阳台餐厅上刚巧有对夫妇带着孩子在用饭,碰巧给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风光。 她怔怔地,向往地呆视斜坡这一对年轻男女,心中一分艳羡,一分惆伥,一分茫然。 她丈夫问:“看什么?”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语。 她忽然问:“我们可曾经如此深爱过?” 那丈夫乾笑数声,“孩子部快上中学,还问这种问题?” 那位太太点点头,收敛了目光,坐下来。 过许久,终于忍不住,又朝湿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势更大了,那对年轻恋人已经离去。 她垂头叹息一声,只有她一人听见,那丈夫或许也有所闻,只是假装不觉,急呼侍者结账,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时就爱无病呻吟,无故发痴。 隽芝与沛充上车时已湿了一半身,两人在回程中异常沉默,到家时隽芝终于说;“给我们多些时间。” 小车子里没有开空气调节,有点潮有点闷,雨点打在车顶,吧嗒吧嗒响得离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开车窗,任由这种窒息感持续,他错了,这仍然是个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适合求婚被拒。 他俩拥抱一下。 隽芝跳下车子返家。 到了卧室一照镜子,吓得掩住咀,只见头发凌乱,脂粉剥落,一件丝袍子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什么?被求婚一次已经残蚀到这种地步,果真结了婚,那还得了! 身上什么味道都有:酒气、沛充的可龙水,车子皮椅的腥气。 隽芝连忙跳进浴缸。 开着无线电听深夜节目,她堕入梦乡。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时分,沛充找她,语气似没事人一样。 隽芝十分庆幸对方如此成热大方。 这样人才,不结婚恐怕不容易长久抓得住,唐隽芝,后果自负,风险自担。 “翠芝通知我至要紧周末一起出海。” 隽芝大奇:“她好像有话要说。” “去听听她讲些什么也好。” “好,我再牺牲一次。” “下午什么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与老莫谈谈。” “最近公司里好多女同事怀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胜艳羡。 隽芝莞尔,沛充这种王老五对婴儿有啥子认识,他居然也凑兴加把咀谈起时兴的婴儿经来。 “上周末茱莉亚陈带了她的小女婴上来,四个月大,已经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轻呼呼,不哭也不动,可爱之极。” 可爱,是,一如小小波斯猫儿,统共没想到他们遇风就长,刹那间变成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乐,要求繁复。 “把婴儿带到建筑师事务所去?” “建筑师也是母亲。” 隽芝明白了,“准是佣人告假,真奇怪,时至今日,婴儿总还是母亲的责任,父亲们永远逍遥法外。” “我愿意背着他们走来走去。” 隽芝笑,姑且听之。 “替我问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问候。 她一边说话一边把巧克力糖不住塞进咀里.让隽芝看她水肿的双腿,轻轻一按,便有一个个白印子。 “四十八小时之前还是好好的。”隽芝吃惊。 “医生说我血压高,小便中蛋白质也多,叫我搁高腿休息,服药。” “那你还照办公室蘑菇?”隽芝觉得她的血压也即时提升。 “小姐,我还有一个身分叫银河妇女杂志编辑。” “一人饰演多角,贪多嚼不烂。” “你放心好不好,医学昌明,总有解决方法。” 居然还有心情朝隽芝眨眨眼,“别说愚姐不提醒你。”、 “你还吃那么多糖,当心点好不好?” “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乐趣,孩子一生下来马上戒。” “你已经胖了不少吧?” “谁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艺工作者之洒脱。 隽芝记得翠芝每次嚷着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见巧克力蛋糕,还是大块大块地吃。 隽芝助纣为虐,满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点怀念那段日子。 那一点温柔的母性悠然发作,她拉过一张榄于,垫在老莫腿下,替她轻轻按摩,一边笑着打趣:“该加稿费了。”腿上青筋暴绽,十分不雅。 隽芝叹口气。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么,轻轻安慰,“产后会得复元。” 谎言。 隽芝牵牵咀角,全是谎言,身体若干部位将永远不能恢复原状,移形换形,有些部分可能会恢复三五十个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实。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说可以完全康复则是谎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顾孕妇。” “我有两个姐姐。” “将来一定也会把自己打理得体。” 隽芝不出声,她至想为一个人服务,可惜愿望永远无法达到,那人是她的母亲,下意识中,所有孕妇都有点像母亲。 隽芝向老莫笑笑,“我永远不会陷自己于不义。” “你其实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是吗、不要试探你的作者。” 开会的时间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扑出去。 隽芝特地去买了几双防静脉曲肿的袜子给莫若茜,途经童装部,脚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还是女呢。 售货员已经迎上来。 隽芝连忙退后。来不及了,那和善的职员微笑问:“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隽芝平日的机灵不知丢在何处,“呃,还不知道。” “那么,选购白色或淡黄的衣物好了,请跟我到这边来,是第一胎吗,大约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隽芝放弃。 她挑了半打内衣与三件毛线衣以及四张小毯子。 送给老莫逗逗她开心也好,她此刻的苦况,不足为外人道,一个个星期那样捱,总共四十个礼拜,宝贵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着大包小包回家,一抬头,看到穿白衣黑裤的阿妈抱着个婴孩在门前散心。 他们无处不在,霸占人力物力,地球资源。 隽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数月大的人刚刚哭过,眼角还挂看亮晶晶的泪珠,嘟着咀,一脸不悦。 隽芝想,岂有此理,吃现成饭,穿现成衣,面孔不过比一只梨子略大一点,便耍性格,发脾气,太大会得有风驶尽哩了。 她又看他多几眼。 就在这时候,忽然吹来一阵清风,在闷热的秋老虎下午,隽芝只觉心头一爽,没想到那婴儿也察觉到了,他眯起眼,抬起头,同时享受那阵凉风,眼泪也似乎在该刹那被吹干,一头浓发在风中摆来摆去,趣致得难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来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忧天,替他担心人生道路有多么崎岖,病死是何等可怕,恋爱与得失是怎么样痛苦,他想必会适应下来,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样。 隽芝像是终于领会了什么。 周末,易沛充来接她往皇后码头。 她正在看早报.吃早餐。 顺带告诉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见,低于一点二。” 沛充看着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贡献” “已有两个姐姐,在撑充场面,我再加一脚,那还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觉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遗毒。” “用字不要那样夸张。” 隽芝笑笑,“来,我们出发吧。” 码头上,梁芳菲与梁芳华两姐妹穿一式水手装似洋囡囡,隽芝一见就大声叫:“踢踢,泣泣,你们好。” 第7章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儿乱取丑陋绰号,我不放过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隽芝四周围看看。 “他们不来,今日是妇孺班。” “呵,”隽芝马上对牢易沛充笑,“欢迎你加入女儿国。” 翠芝说:“我们请沛充来,因有事请教他。”脸色凝重。 隽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题才率众赶至,水手开船。 三个男孩一见隽姨,立刻机智地回避,爬到顶层甲板去晒太阳。 大姐夫姓祝,是个生意人,做皮草,多年来筱芝身上永远少不了至时兴的皮裘。 隽芝忍到去年冬季,终于发言:“大姐,这东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义,你吃不吃鸡鸭鹅、猪牛羊?” “为着生存,摄取营养,不得不吃,宰杀小动物,取皮制衣,纯为虚荣,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国,穿紫貂,会被人吐涎泊或发红漆,太太,没有人穿这种东西了。” “去你的乌鸦咀,我们祝家五口没饭吃,到你家来借。” 姐妹不欢而散。 筱芝年纪其实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种养尊处优的意气,姿态上彷佛是老一辈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过秀丽,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点不合时代审美观念,好像过时了。 上船后,她一直戴着太阳眼镜,一句话不说,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鲤鱼门,渐渐天空海阔,易沛充与孩子们打成一片,正玩游戏,隽芝一杯在手,吹着海风,其乐悠悠,使对二位姐姐说:“有什么话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头,一派问白云的样子。 翠芝开口:“隽芝,你不要太激动。” 隽芝马上皱起眉头勉强调笑:“什么事,可是到今天才来与我争夺遗产?” 翠芝郑重宣布:“隽芝,老祝要同筱芝离婚。” 姐妹连心,隽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头上涌去,嗡一声,冲到脑部,面孔涨得血红,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脸色转为雪白,她双手颤抖起来。 翠芝劝道:“叫你别激动。” “老祝人在何处?”隽芝霍地站起来。 “在本市。” “叫船往回驶,我去见他。” “你别毛燥好不好,隽芝,坐下来,喝口冷饮.我们细细商议。” 筱芝仍然一言不发。 三个男孩清脆的笑声自甲板传来,隽芝气炸了肺,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过了, 她把财富与孩子带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报。 她泪盈于睫,反应炽热。 筱芝忽然转过头来,很镇定地说:“隽芝,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见我何等粗心大意。” 隽芝急得豆大眼泪直挂下来。 “任何人去见老祝都没用,他有了新人,对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经与筱芝摊牌,财产一人一半,三个儿子,全归祝氏。” “不行,”隽芝说:“我们要三个孩子。” “祝家长辈无论如何不允许,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网开一面,老人家将亲手带大孙儿,他们不会吃苦,两个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国寄宿。” 隽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让,还来问我意见作甚?” 翠芝说:“你且听我讲。” 筱芝开口,“碰到这种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项细节均推敲数月,共他们争持纠缠,则我永不超生。” 隽芝不语,大姐讲得也非常正确,拖,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悲怆地抬起头,最聪明最有远见的做法是不于计较,任由凌迟。 隽芝用手掩住脸。 翠芝说下去:“母亲与孩子双方随时可以的见,分居书上一切会订得清清楚楚,超脱一点来看,筱芝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毕竟离婚在今日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 隽芝忽然很疲倦,整个人睡倒在甲板上,“从前,可以拖着姐妹冲去打烂小公馆。” 此言一出,连被芝都笑了,“那怎么同,那是女性的黄金时代。” 翠芝也说;“你带头领我们去打涧老祝的头吧。一 隽芝气馁,发狂。 “换了是你,隽芝,只怕你比我们做得更彻底,更撇脱,更缄默。” 隽芝答:“是。”她胆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历年做错什么?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劳苦功高,就换来这个?” 筱芝答:“不够人家好,就绝对是错,何用追究,况且一个男人说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会失去自信。” 隽芝感动得过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觎了你,原来你的价值观还走在时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说:“隽芝,你准备好没有?难题来了。” 什么。 掖芝不是已经理智地解决了这个危机?还有什么难题? 隽芝连忙下船舱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乐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摊满食物饮品。 那五个自三岁到十三岁的小孩,看到隽芝,立刻警惕地注视她,提防她的新花样。 隽芝哪有心倩虐儿,只把沛充叫到一边。 沛充奇问,“你怎么啦?精神委靡,上船时还好好的,大姐同你说些什么?” 隽芝垂下头,过一会才抬起来,只觉自家的头颅好像有千斤重,“你尽管陪孩子们嬉戏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顾不了五个,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隽芝反应迟钝.“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发生了大事,吩咐佣人们看着孩子,陪隽芝回到上层。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隽芝哭丧着险,同二位姐姐说:“不是有谁患了绝症吧?” 筱芝答:“比这个更为难。” “告诉我。”隽芝深深吸进一口气。 筱芝无奈地说:“我上星期发觉有了身孕。” 隽芝霍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明白了。 这条尾巴非同小可,比起来,离婚真还是小事。 隽芝别转面孔,一声不响,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静。 船停了下来。隽芝凭栏看到翠绿色海水文静地缓缓荡漾,忽然觉得她无法承受这许多不公平现象,为着宣泄压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绳梯,轻轻扑通一声,和衣跃进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险,翠芝说:“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隽芝头脑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载沉载浮,希望藉水的凉意洗涤心头烦恼。 隽芝长长太息。 再聪明机伶独立千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大姐忠告,隽芝又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说:“你吓走了我的鱼。” 她转身,发觉不远之处有一只舢舨,船尾坐着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 她不想与人搭讪,故此轻轻游开。 那人又说:“游艇上有什么恐怖?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见了。 隽芝停止划水。 那年轻人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衬着黝黑结实肌肤,“上来,我有冰镇契安蒂白酒。” 隽芝挑战他,“有没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隽芝不信,游过去,攀住艇边,往里看,那小伙子没骗她,他打开手提冰箱,盖子满满都是色彩诡艳的时果。 他说:“我还有个鲑鱼及勃鲁加鱼子酱。” 隽芝诧异,“你独自出海来庆祝什么?” 他笑,“庆祝我好好活着,而且身体健康。” 隽芝被这两句话感动了,真的,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呢。 年轻人绞起鱼杆,伸出一只手来,把隽芝拉上艇去。 隽芝混身湿透,虽不致织毫毕露,那簿簿白衫紧贴身上,也颇是一幅风景。 年轻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么,”他再问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许只得廿岁出头,可见享受生活是一种天赋,与后天修养没有太大关系。 隽芝当下回答:“比你说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灵孩子没有?”叨 “那年轻人笑间:“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给她,递过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决定不回去,我不反对。” “你有没有一副望远镖?” 、小舢舨上应有尽有,隽芝架起小型望远镜往大船看去,只见两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讨论那个难题。 沛充真好,总是尽力帮人,他人的烦恼,统统与他有关。 年轻人笑笑问道:“那是孩子们的父亲?”他顺着她的意思胡扯。 “是,”隽芝脱口答:“两位女士是我们双方代表律师,现正努力谈判利益。”她信口编起故事来。 “让我想一想,孩子归他,财富归你。” “不,”隽芝心一动,“孩子归我,余者归他。” 她放下望远镙,咬一口蜜瓜,“谢谢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轻人急道:“我们约好了私奔的!” 这样懂得嬉戏,确实难得,隽芝愁眉百结中笑出来,“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记得你的诺言。”他一直嚷。 诺言,他还相信诺言,真正浪漫。 第8章 隽芝回到大船上,再转头看,已经不见了那艘舢舨。 水手说:“降雾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们仍然欢天喜地,他们独特天赋是尽情享乐,管它打仗也好.灾难也好,只有藤条到肉才算切肤之痛。 隽芝在浴室用清水冲身,沛充在门外问:“你没事了吧?” “你们决定如何?” “翠芝反对,我赞成,筱芝暂时不表决。”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个孩子。” “不通,”隽芝说:“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怎么可以因他有三个哥哥而把他牺牲掉。” “二,有了他,势必不能与祝某爽脆地断绝关系。” “错,他们已经有三个孩子,怎么可能一刀两断,况见,撇开其他不说,多年来表现证实老祝绝对是一个尽责的好父亲,筱芝一定得让他知道这件事。” “三,人们会说液芝乘机要胁。” “叫人们跳进海里去死。” 隽芝打开浴室门,发觉两个姐姐也在听她发表伟论。 隽留掠掠湿发坐下来。 “你投赞成票?”翠芝问。 隽芝点点头。 翠芝讶异,“我还以为你痛恨孩子。” “不喜欢是一件事,承认他们有生存权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声。 “筱芝,最后决定权在你本身。”隽芝转向她。 翠芝说:“筷芝本来打算随孩子升学念一个课程,接着找份工作,从头开始。” “稍后吧,她又不必为经济情况担心,到了外国,一样可以雇家务助理、保母、管家。” “这次她落了单,谁照顾一名超龄产妇?” 隽芝答:“惨是惨一点,可是你想想,三个男人共一名婴儿都能够过活,我们也可以。” “那只是一出戏,隽芝。”翠芝给她白眼。 “我愿意照顾被芝。” 筱芝说:“我会照顾自己,这件事,除出我们四个人,不必向旁人公开。” “老祝总该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亲,”隽芝忽然压低声音,“不是吗?” “去你的!”液芝恼怒。 易沛充忽然开口:“筱芝说得对,男性地位卑微,我们除出努力事业,别无他方。” 翠芝说:“我累得好像被炸弹炸过,叫水手往回驶,我要好好睡它一觉。” 被芝终于除脱墨镜,这时大家才看到她双眼肿如鸽蛋,不知哭过多少次,哭了多久。 隽芝与她紧紧拥抱。 “我马上找人装修公寓.你搬来与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隽芝称赞她。“我早怀疑那浓妆校与皮草底下是一个精灵的灵魂。” 翠芝摇头,“我不赞成,筱芝已经做够受够,她应当留些时间精力给自己。” 筱芝说:“我还有充份时间考虑。” “隽芝,”翠芝看着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个。” “我没有丈夫。” “筱芝也没有。” 隽芝噤声。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与孩子玩纸牌游戏。 才两局,因出千,被孩子们演出局。 船渐渐驶向市区。 回程中隽芝杯不离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别辛苦,沛充留下照顾她。 她同沛充说:“去,我们去找老祝,把他与他新欢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沛充一本正经答:“要吃官司的。” “我们太有修养太礼貌了,为什么要尊重他的私隐他的选择?应当打上门去泄愤。” “舌头部大了你,休息吧。” 隽芝闭上眼睛,泪水就此汩汩而下,无法休止,哭得透不过气来,沛充过来替她擦泪。 “所有的选择均是错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抚; “我不但为大姐伤心,我亦为自己伤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样说。 “不,你怎么会明白,你知道我母亲的事吗?我为她伤心一生。”隽芝紧闭双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隽芝母亲早逝,她不提的事,他从来不问。 隽芝在这个时候,身子转侧,不再言语,她终于睡着了。 沛充叹一口气,他也觉得疲倦,于是过去躺在长沙发里假寐。 没想到隽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这四个字,放她身上,当之无愧,女性感情之丰富,可见一斑,换了是兄弟,亲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没有往来的更可能漠不关心。 比较起来,姐妹是可爱得多了。 隽芝身子蠕动一下。 她做梦了。 身体悠悠然来到一个悬崖边,抬头一看,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蓝天白云,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张明信画片般。 就在悬崖边,矗立着一座灯塔。 隽芝转过头来,发觉不远有一个小女孩正蹒跚朝她走来,她听到自己叫她:“踢踢,这边,这边。” 才一岁多两岁的孩子咕咕笑,张开胖胖双臂.扑到她怀中,隽芝爱怜地把脸直贴过去。 她看仔细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这是谁?既陌生又无限亲热,隽芝无限诧异。 小孩指指灯塔,示意上去。 “哗,”隽芝笑着求饶:“几百级楼梯,我没有力气了。”心底却不舍得逆这小孩的意。 隽芝吻她一下,“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孩忽尔笑了,“囡囡,囡囡。” 隽芝大乐,“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点点头。 “好,我们爬上灯塔去。”她把孩子转背到背上,叫她揽紧脖子,隽芝心甘情愿地一步一步攀上灯塔的旋转梯。 走到一半,梦中角色忽然调转,隽芝发觉背着她走的是母亲大人。 她直叫起来,“妈妈,妈妈,停停停。” 母亲满额汗转过头来,脸容仍然无比娟秀,充满笑容, 隽芝直嚷:“让我下来,我自己走。” 母亲说:“快到了。” 第4章 隽芝挣扎,一定要下来。 易沛充在这时推醒她:“隽芝,做梦了?” 隽芝睁开双目,“灯塔,灯塔。” 沛充笑,“明日找心理医生问一问,梦见灯塔代表什么。” 隽芝撑起来问:“什么时候?” “晚饭时分。” 唉,餐餐吃得下才叫做难得呢。 隽芝掠掠头发,忽然说,“沛充,让我们结婚吧。” 沛充毫不动容:“婚姻并非用来填充失意。” “我有什么失意,我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青春少艾。” “情绪不稳之际最好什么都不必谈。” “一,二,三,错失了机会可别怪我。” 沛充拍拍她肩膀,“隽芝,我永远支持你。” 沛充的确是个益友,他才不会陪她疯,这人是好丈夫,绝对做得到一柱擎天,隽芝略觉安慰。 半夜,她问自己:谁家的孩子叫囡囡? 记忆中没有这个名字。 囡囡代表谁,代表什么.会不isuu書网会是大姐的未生儿? 第二天一早隽芝接到莫若茜的电话。 “先讲私事,隽芝你是否有相熟的装修师傅。”口气十万分火急。 隽芝睡眼惺忪,“这种时候,不宜动土动木吧。” “唉,你有所不知,到今日我才发觉浴室洗脸盆的位置竟在肚脐之下,平日为它折腰还无所谓,如今腰身僵硬,每日洗脸,变成受罪,非换过一只不可,起码高及腰部才方便使用。” “好好,我马上给你联络号码。” “隽芝,孕妇真是被疏忽冷落歧视的少数民族。” 隽芝打个哈欠,“照统计,平均廿一个适龄妇女中,只有一位愿意怀孕生子,生意人多精灵,才不会大量设计商品投资在你们身上。” “我去看过孕妇装,哗,丑不可言,式样怪得会叫,隽芝,你的老本行可是服装设计,拜托拜托,做几件像人穿的孕妇服给我,造福人群。” 隽芝心一动,真的,设计完之后拿到工厂托熟人缝好了,反正大姐也需要替换衣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慷慨应允。 “隽芝,恩难见真情。” “你这是大喜事,谁同你共患难。” “隽芝,你不能想像人类科学之落后,”莫若茜随便举几个例:“妊娠期几十种毛病,都无法根治,病发原因不明,连呕吐都不能有一只好些的药水来预防,完全逐日靠肉身捱过,真正要命。” 隽芝不语。 “有些症候,光听名称就吓死你,像“子痫性毒血症”,看见字样就魂不附体。” “老莫,你别看那些书好不好,正常的孕妇与胎儿多。” “隽芝,我心理也越来越不正常:一日比一日觉得丈夫无用,他只会得在旁拿腔作势,增加压力。” “嘘,稍安毋燥。” “隽芝,你会觉得我可笑,千方百计,努力数战,才得偿所愿.此刻又诸多抱怨。” 隽芝答:“人之常情。” “呵,谢谢你的婴儿礼品。” “不客气,对,老莫,讲完私事,讲讲公事了吧。” “公事?呵,对,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一千零一虐儿妙方。” 隽芝听了自然欢喜。 “插图尤其精彩,隽芝,你若开画展,我一定支持你。” 第9章 隽芝答:“我从来对大事业都没有兴趣,专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鸣,已经心满意足。” 谁知莫若茜也说:“恰与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来。 “请继续惠稿。” “你打算做到几时?” “假使体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强撑,本职将由区俪伶兼代,直至我复职为止。” 区俪伶真是厉害脚色。 “区小姐极识大体,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个月之后,大家发觉没有你日子也一样过呢。” 好一个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没有谁地球都在自转之余还绕着太阳公转嘛。” 隽芝笑了。 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母亲,现代老妈体力虽然差些,但智慧与收入足可补偿其余不足之处。 “你们可以放心,区俪伶绝对不结婚,绝对不生子。” 隽芝从不羡慕任何人,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种女人?”莫若茜大表兴趣。 “老莫,自顾不瑕,别多管闲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乐,大致上她是个愉快的孕妇,她的另一半想必给她很大的支持。 “对,”隽芝想起来,“你的未生儿叫什么?” “不论男女,都叫健乐,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隽芝怅然若失。 起床后,立刻去探访筱芝,与翠芝协助她搬进酒店式公寓。 筱芝并不吝啬,挑了个背山面海的中型单位,芳邻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与她们招呼。 下午,往律师处签署文件。 那老祝准时前来赴约,翠芝与隽芝正眼都不看他,也无称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办妥之后,陪筱芝离去,也没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脸有愧色。 三个男孩子已经不小,筱芝并不瞒他们,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经分手,母亲以后不再住家里。 应付着三个宝贝并非易事.隽芝不会替祝氏新欢乐观,她即使大获全胜,得偿所愿,亦满途荆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没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亲约通讯地址与电话小心记录下来,看见阿姨伤感地坐在一角,面带前所未见凄惶之意,不禁上前劝慰:“不怕,我们永远爱妈妈。” 老二与老三也唯唯诺诺,附和:“我们爱妈妈。” 隽芝忍不住笑出来,“你们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点头:“我们也爱爸爸,爸爸也爱我们,只是爸妈不再相爱。” 说得十分正确,表达能力也强烈清晰,隽芝领首。 “你们三个给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门来折磨你们。” 往日三兄弟会露出恐惧之色,但这次他们只是没精打采,“小阿姨,有空来看我们。” “今年寒假去什么地方玩耍?”隽芝改变话题逗他们欢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间,过来拥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岁,一向把自己当大人,老气横秋,把弟弟呼来喝去,表示权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见还是受了刺激,心灵软弱了。 隽芝用力拍着他肩膀。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三个都是男孩,倒底刚强些,坚轫些,且粗枝大叶,毋须大人花太多唇舌来安抚他们,噫,重男轻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许同传宗接代,承继香灯一点关系也没有,男孩子的确比女孩容易带,隽芝蓦然想起她新作绘图中所幽默地为难的主角全是一个个小男孩,下意识隽芝不舍得罪注定会比较吃苦的女孩儿。 她长叹一声。 祝家三兄弟并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经飞到与他们无关的境界去,只道她还为他们担忧。 老大讨好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给你。” 隽芝只是摇头。 她决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个半个小时。 翠芝不那么方便,她上下班时间是死的,任大学安排,不得有异议,隽芝却是个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灯夜战,要走仍然走得开。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时还能讲俏皮话,像“以前早上三几只闹钟此起彼落,没有一觉好睡,现在可脱难了”。 当然语气是寂寥空洞的。 隽芝已经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第二,她对那第三者一点兴趣也无,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隽芝闪开问。 “暧,你怎么会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丝笑。 隽芝更惊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个好名字,三个哥哥想必喜欢。” “是,他们已经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龙、虎、豹,随便叫什么都行,你见过郁郁不乐的男人,你见过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没有,越是蹩脚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后的国家,女性越没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骚。 隽芝能陪她的时间也并非充裕。 “别担心,怀孕我已是驾轻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隽芝去兜风。 隽芝扣上安全带,以往看到自己细瘦的腰部,便庆幸自己无牵无挂,是个自由身,一套典雅锺爱的套装,可以穿上三五载,因为身段恒久不变,今日,感觉比较矛盾特殊异样。 在这样艰难时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婴儿命名希望,可见她不以为苦,隽芝没有付出,则毫无收获,母子亲情感受将会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结婚的吧。” 隽芝转过头来问沛充:“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沛充见她心事重重,便答:“没什么,听不见算了。” 隽芝还是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是,家中姐妹多,虽然环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报酬少,所以感触良多。” 经济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设想。 “我看了今期银河杂志上你的专栏。” “你认为如何?” “把婴儿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轻微责备。 “我亲耳听见医生说胚胎似寄生虫,岂非更糟。” “太过份了,你肯定会接到投诉。” 隽芝只是笑。 “整本杂志几乎都集中在有关婴儿题材上。” 因为热门。 廿年前人人谈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妇女应否有个人事业,事到如今,忽然发现尚有生育能力,再迟就来不及了,今日,或永不,弃权者自误,于是急急寻求怀孕之道,挣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纪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过有很大分别,这次,女性总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么。 沛充与隽芝走进山顶咖啡店去。 还没有坐下,沛充便说:“隽芝,我们换个地方。” 隽芝在这种事上,感光较慢,脱口问:“为什么?” 眼光一溜,即时明白了,不远处坐着一桌兴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庆祝什么事,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隽芝的大姐夫老祝。 隽芝瞪了沛充一眼,恶向胆边生,“我避他?xxxxx,他为什么不避我?” “隽芝——” “易沛充,你给我坐下来,要不,你可以一个人走.别忘记你有义务支持我。” “隽芝,我永远在对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这种盲目纵容,却非我所长,时间宝贵,何必如坐针毡?你要使他难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难受,隽芝,干吗要陷自己于不义?听我说,马上离开是非之地。” 隽芝终于静下来。 要过一会子,才能领会到易沛充的好意,隽芝心中十分悲哀,恶人当道,她又不敢扑上乱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损失,不甘心也只得回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隽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离去。 沛充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车场,这才看见老祝的车子就停在不远之处。 隽芝看多了几眼,易沛充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低声道:“想都不要想,这是刑事毁坏。” 隽芝叹口气,“走吧。” 沛充举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从头到尾.老祝没有发现他们,这种人天赋异禀,目中无人,诚得天独厚。 “我们换一个地方。” “不,”隽芝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为这种事沮丧,况且,这还不是你的事。” “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要回家赶稿。” 隽芝并没有乱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摊开笔纸,写起短篇来,故事一开头,已经是二零四五年的未来世界。 那时,世情比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怀孕,权利与义务分配均匀。 女主角已育有一女,且有份优差,男主角却因身价六甲而失业在家。 她出门上班时安慰他:“亲爱的,不要怕闷,同老张老陈他们通通电话,交换一下心得,爱吃什么多吃些,今晚我有应酬,十点锺左右才回来,放心,我爱你,我一定支持你。”她取出公事包潇洒地扬长出门。 他脸容憔悴,支撑着起来吩咐笨拙的家务助理办事,不知这疲倦寂寞的一日如何捱过,但,他怀着希望,盼一举得男,安慰高堂。。。 第10章 。。 隽芝边写边歹毒地笑得几乎落下泪来,情绪得到适当的发泄。 隽芝挥笔疾书。 她在十一点钟才回来,到卧室看他,“好吗,别气馁,快了快了,再熬多七八个星期,大功告成,最令人失望的是你们男人必须剖腹生产,又不能喂人奶,啧啧啧,怕?不用怕,手术极安全,哪个女人没做过一两次,不消半个月,就满街跑,生活如常,不过医生说你超重,产后要做做运动,把腹部完全收起才好,就此把身段毁掉,实在划不来,呵欠,我累了,明天见,亲爱的。” 留下他腹大便便在床上辗转反侧未能入睡,心中闪过一丝悔意,当初怎么会央求医生替他植入人造子宫?他矛盾地落下泪来。 隽芝抬起头大笑。 又要接到投诉的吧。 但她厌倦了写多角恋爱故事,以及独立女性如何为名利挣扎的心路历程。 尾声时,女主角散漫目光落在年轻英浚,刚自大学出来,朝气勃勃的男同事身上。 隽芝放下笔的时候已是凌晨。 她到露台坐下,点着香烟,喝一口冰冻啤酒,忽觉肚饿,取出鹅肝酱夹吐司,大嚼一顿。 忽间隔邻婴儿啼泣。 她看看钟数,噫,是喂夜奶的时分了。 隽芝按熄香个,扪心自问:就这样过一辈子嘛,写些小品,与男朋友逛逛街,与亲友的孩子胡闹,好算一生? 幼婴的母亲起来了,惺忪的声音哄撮着,小东西得到安抚,哭泣渐渐平息。 隽芝觉得眼涩,回到卧室,漱了口,倒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一颗心忐忑,这样的生活,过了二十九岁,就会自潇洒贬为无聊吧。 再过若干年,陪她胡闹过的孩子们都会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终于有一日,祝氏三兄弟及泣泣踢踢他们也会儿女成群,这班未来社会主人翁看见隽芝姨婆的奇异行为肯定会得向他们父母投诉:“那老女人是否有病?” 届时,她又找谁玩去。 也许会有一班志同合的独身主义者。 不过,与他们又做些什么,轮流话当年,学习园艺,搓牌,抑或郊游?那还不就等于老人院生活,届时老当益壮只有更加悲哀。 隽芝不寒而栗。 是钟点工人拖拉吸尘机的嘈声把她吵醒。 这位仁姐颇有时下强人作风,一进门,就急急表露才华,一派天已降大任于斯人模样,忙得如无头苍蝇,似乱钻乱闯,日日气喘喘,脸红红,身使重任,嗓门大,脚步重,至怕人不知她存在,虚张声势,摆下阵仗,像煞动画片中的无敌超人。 隽芝一直想告诉她:体力在廿一世纪已不值什么,智力,才战胜一切。 又不想多事,因隽芝没有多余力气,多么讽刺。 莫若茜找得她好不及时。 “老莫,我刚写好一个短篇小说。”隽芝笑道。 “那你现在有空?”莫若茜怯怯试探。 “有,什么事?” “我想你陪我做检查。” “没问题,我开车来接你。” “焦芝,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检查。” “我知道,”隽芝经描淡写,“可是羊膜剌穿术?” “隽芝,你真是我的知己!”莫若茵激动不已。 接到老莫,隽芝教训她:“你那良人呢,你要让他逍遥法外到几时呢。” “他出差到伦敦去了。” 隽芝为之气结,又不敢影响老莫情绪,只得沉默。 “隽芝,我本来想一个人上阵,可是实在受不了压力,哭了整夜,我不是怕痛。” “当然不是,放心,四十五岁的妇女仍然极有可能产下完全正常的孩子,这些风险不应阻止年纪较大的妇女生儿育女。” “我害怕,”老莫用手掩睑,“已经怀孕十六周,对胚胎早已产生深厚感情,如有不测,我身体心理只怕受不了。” “嘘,嘘。” 隽芝一直握住老莫的手,进入诊所,才知这个人有多慌张,老莫竟忘了带钱,费用只得由隽芝代付。 隽芝同护士打听:“事后可以逛个街喝杯茶吗?” 看护答:“不要太累,就没问题。” 隽芝同老莫说:“一会儿便知道是男是女了。” “没想到你这样在行。” “前天才读到这一章,抽羊水检查其实是数染色体,人体细胞各有四十六个染色,遗传因子符号就藏在里边,基本成分叫去氧核糖核酸,哎呀,多一个或少一个,都乖乖不得了。” “我笑不出来,隽芝。” “我看过一本科幻小说,书名叫遗传密码,原来人类所作所为,一切都受遗传因子的控制,到时到候便如定时炸弹般发炸起来,所以,孩子顽劣或不肯读书,千万不要问他像谁,他就是像阁下。” 轮到莫若茜了。 医生十分和蔼可亲,简单地解择手术过成,向她们展示异常染色体图片,老莫脸色惨白,差些没昏眩过去。 真残忍,隽芝想,受过这种刺激,老莫大抵不可能活至耋耄。 ‘至惨是羊水抽出后还要做细胞培殖,需时约二周。这段等报告的时间才真正要老命。 隽芝在一旁直想分散老莫注意力,“医生,是男是女?” “你希望是男是女?”医生笑吟吟反问。 “我希望他健康快乐。”老莫终于开口。 医生赞曰:“讲得好。” 针刺进肚子时隽芝像是听见轻轻扑一声,连她都几乎吓得闭上眼睛。 “也不是什么细微毛病都检查得出来吧,譬如说色盲—”隽芝试探问。 医生接口:“色盲是小事。” 莫若茜与唐隽芝齐齐叫出来,“呵,不,色盲是大事,差太远罗。” 医生也承认,“是,的确差很远。” 分不出水仙花与玫瑰花的颜色,世界怎么还一样。 隽芝忽然之间想到自己身体健康,除出轻微近视,堪称十全十美,心中不由得充满感恩,真是,应当天天欢天喜地才是,还有什么资格抱怨。 看护扶莫若茵起来。 “怎么样?”隽芝问。 “我没事,”老莫勉强地笑,“我现在真的需要去逛个街,喝杯茶,转移注意力。” 隽芝笑着陪她离开医务所。 老莫真有功力,严重超龄,却完全正常,她只不过略为贫血。心理上稍见悸惧,背部有点作痛,腿部在晚上有痛性痉挛,还有,上卫生间方便时稍为困难,偶而会头痛,胃灼热,消化不夏,皮肤发痒,恶心,呕吐,水肿,失眠,齿龈出血……算什么?不值一哂,每位孕妇均有此经验,谁敢大惊小怪。 宜速速苦中作乐。 隽芝替老莫选购好几幅衣料做宽身衣服,又送她一副平日不大舍得添置的香奈儿珠耳环。 喝茶时又把店里最后一块巧克力蛋糕让给她。 见她露出倦容,送她回家。 在车上,莫若茜感动的说:“隽芝,你若是男人,我就嫁你。” 隽芝微笑,“我若是男人,我就不会如此同情女人。” “为什么?” “男人不知女人之苦,正等于女人不知男人之苦。” “咄,男人有什么苦?” “瞧.我说得不错吧。” 莫若茜纳罕地说:“上古时代,男性还得男性还得冒死出外狩猎,养活全家妇孺,现在男人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坐写字楼里里明争暗斗而已,什么稀奇?” “令夫不是外出狩猎未归吗?”隽芝提醒她。 “多劳多得,他自己的事,我可不是他的负担。” “那是因为你能干。” “那是因为现代妇女凡事都得做那么多?” “又不是他的负担。” “自己动手,”莫若舀终于感慨了。 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坐写字楼里明…… “令夫不是外出狩猎未镙吗? “多劳多得,他自己的拿,我 “那是因为你能干。” “那是因为现代妇女凡事都得自己动手,”摸若茜终于感慨了,“为什么我们要做那么多?” 隽芝很镇静的回答:“因为我们贪婪,我们什么都想拥有。” 莫若茜一怔,被隽芝说中要害,顿时噤声。 贪呀,当然要吃苦:争取自由自主,离家独立,就要努力工作,赚取薪酬,支付帐单,怎么不苦。 不甘心做普通人,要争取名利,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就得下场竞技,少不免做多错多,出尽洋相,得不偿失,苦中加苦。 有了事业没有婚姻诚然美中不足,于是一把抓,设法兼顾,直忙乱得头顶冒烟,少不免抱怨什么都得亲力亲为,吃了大亏。 稍微时髦些的女性动辄爱说,“我是完美主义者。” 当然吃苦吃到眼珠子,苦浸眼眉毛。 隽芝喜欢事事放松,善待自己:写作,不一定要当首席作家,嫁人,也不必要做贤妻,尽力,过得去就算了,婴儿健康活泼便好,美妈才生美女,中人之姿,有何不可?何必企图事事跨越天分,强己所难。 最懒惰的时候,隽芝会说,“是,我并非十全十美,我诚然千疮百孔,阁下你呢?” 隽芝当下笑道:“既然什么都有了,求仁得仁,不要抱怨。” 老莫是一位合理知足的成年人,便笑道:“我们杂志某专栏作者在女儿六岁生日时多谢孩子从未间断天天个她带来欢笑。” “看,还是值得的吧,她真幸运,尽得天时地利人和,方能尽享弄儿之乐。” 到了莫府,隽芝说:“好好睡一觉,等待医生报告出来,还有,别看那些最新有关胚胎的医学报告书籍了,吓死人不偿命。” 第11章 回到家,隽芝摊开笔纸。 打了一个草稿:两个已成形的胎儿各在母腹中以传音吾入密异能交谈:“虐待我们,怎么可能?我们略为不妥,他们已经魂不附体。”接着咕咕笑。 唐隽芝太天真了。 区俪伶亲自追稿,隽芝正在裁剪孕妇服。 区女士闻讯笑口:“不如开一个缝纫专栏。” “现代女性视女红为侮辱,谁敢叫她们拿针。” “真的,都没有空了,都现买。” “有时间也去学电脑学日文比较合理,现在早已没有妇女杂志教人做布娃娃了,出专辑或可,总不乏有心人捧场,当然,这都是愚见。” “唐隽芝,你这人挺奇怪,自身那么具家庭妇女本质,却反对女性做纯家庭妇女。” 隽芝笑,“百分之九十时装大师是男人,区女士,我只是不希望女友们穿着丈夫的大衫大袍渡过怀孕期而已。” “不管怎么样,你是一个好妻子。” “我不会结婚。” “这句话是我的座右铭,倒被你抢来用。”区俪伶纳罕,“要不要打赌,唐隽芝,两年内我包你结婚生于。” 隽芝气结,“你包不包我生儿子?” “不包,我喜欢女儿。”区俪伶大笑。 比起莫若茜,她又是另一个型,但隽芝觉得她不难相处,那是因为唐隽芝本人亦不难相处,同人来往,好比照镜子,不要抱怨他人为何处处留难,窄路一条,你不给人过,人家怎么过。 约好明日派人来取稿。 易沛充见她工作忘我,因好奇问:“倒底稿酬养不养得活自己?” 隽芝逮到机会,哪肯放过,即时抬头作痛心疾首状:“没想到你是那么市侩、庸俗、斤斤计较,把一个钱字看得那么重!” 把易沛充弄得啼笑皆非,一口啤酒险些喷将出来。 第5章 他就是这样爱上唐隽芝的,她给他欢乐,三言两语,生越无穷,平凡的下午顿时活泼欢乐。 他把脸探过去,“你总得有个女儿吧,让她承继你的诙谐滑稽。” 隽芝瞪他一眼,“我对人欢笑背人愁,你又知不知道?” “这不是真的。”沛充摇头。 “伤心事数来作甚,你有兴越听吗,包你双耳滴出油来。” “老实说,我真的不介意听,你肯讲吗?” “不,我不讲,每个人都有他的私隐秘密。” 沛充蹲到她面前,“等你愿意讲的时候,那么,我们可以结婚了。” “我并不希企同你结婚。” 隽芝趁空档把剪裁好的多幅料子拿到旧同事处,他们正在午餐,见到隽芝,纷纷笑着欢迎:“大作家来了,大作家念旧,不嫌弃我们,差遣我们来了。” 隽芝啐他们。 她把料子取出,逐一同他们研究。 旧同事们立刻凝神,唐隽芝一向在该行表现出色,这几款新设计样子突出、简单、美观,即使平时,亦可穿着,“喂,当心我们抄袭。” “欢迎试用,比较。” “做给谁,你自己?”大家伸长了脖子。 “家姐,她不喜有蝴蝶结,皱边,缎带的孕妇服。” “我们替你赶一赶,包她满意。” “拜托拜托。”隽芝抱拳。 “以前做同事时又不见如此礼让客套。”他们一直调侃。 “别再搞气氛了,再说下去,我一感动,保不定就回来做了。” “呀哎,吓死人,我们假客气,你就当真,快把她赶出去。” 隽芝一边笑踏出办公室。 “唐隽芝,你就是那个唐隽芝?” 隽芝转过头来,看到一位英俊黝黑的年轻人,那清爽的平顶头似曾相识,是谁呢, 这张漂亮面孔应该不易忘记。 隽芝连忙挂上微笑,待他报上姓名。 那年轻人老大不悦,“没良心的人,居然忘了我是谁。” 隽芝退后一步,收敛笑容:“你是谁?” 他板着脸,“我是那个你约好了私奔的人。” 隽芝指看他,“你,你,你。” 他笑了,唇红齿白,“可不就是我,我,我。” 隽芝也笑,“你‘唉,真不是时候,今天亦不是私奔的好时候。” “我早知道你是感情骗子,吓走我的鱼,喝光香椟,吃掉水果,走得影踪全无。” 隽芝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知道我的名字?” “唐隽芝,我是郭凌志。” “呵,你便是郭君,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为什么奇qisuu.书不早说?”隽芝直蹬足。 隽芝离职之后,顶替她的,便是郭凌志,因时间匆忙,他们虽没见过面.可是通过几次电话。 “就是我了。”郭君双手插裤袋中。 “没想到你那么年轻。”隽芝脱口说。 “我对你亦有同惑。”郭君笑。 他自从上任以来,表现出众,早已升过几次,现任总设计师职位,位极人臣,贸易发展局将他作品拿出去国际参展,每战每胜,各路英雄,谁不知道有个郭凌志。 “唐隽芝,我对你的设计,至为钦佩。” “那里那里。” “你若不是心散,在本行坚持到底,我们恐怕不易讨口饭吃。” 隽芝一怔,三言两语把她优劣坦率道破的人还真只得他一个,好家伙,一上来就是真军。 “你能喝杯咖啡吧。” 隽芝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命潇洒的她有多拘谨狷介,她坦白的说:“我没有心理准备,我需要时间考虑。” 对方愣住,“考虑什么,咖啡,私奔?” 他诧异了,这同传说中充满艺术家气质的唐隽芝完全不同。 “下次吧。”隽芝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可不愿意易沛充贸贸然跟旁的女性去喝咖啡,谁知道咖啡后边藏着什么因同果,说不定一给机会,即时萌芽。 小汽车里的电话响起来,易沛充说:“翠芝找你,她在筱芝公寓。” 隽芝马上在大路调头,“我即刻赶去。” “嗯,小心驾驶。” 他知道她脾气,隽芝踏下油门加速。 赶到目的地,翠芝来开门,神情相当镇定,筱芝坐在露台观赏海景,亦安全无恙,隽芝放下心来。 翠芝斟茶给妹妹。 “我听说有事。” 翠芝朝筱芝呶呶咀。 “不是那第三者令她难堪吧。” “那女子才没有能力骚扰她。” “真看不出筱芝有这样的能耐。” 翠芝答:“在什么环境,演什么样角色,在祝家,剧本如此,角色如此,骑虎难下,非合力拍演不可,我们看到的,自然只是一个小生意人浓脂俗粉型的妻室,此刻她做回自己,自由发挥,潜力顿现。” 隽芝看看筱芝背影,“她在为什么题材沉思?” “胎儿恐怕保不住。”翠芝声线很平静。 隽芝却一凛,十分惋惜,低下头来。 “不要难过,按统计,四次怀孕中约有一胎如此。” “筱芝接受吗?” “你说得对,因是女婴,她不愿放弃。” “呵是个女孩。”隽芝动容,鼻子酸痛。 “正是,若长得像母亲,还真是小美人儿。” “自小可以穿狄奥。”隽芝向往。. “应比菲菲华华出色。” “是什么毛病?”.. “很复杂,胚胎的横隔膜穿孔,部分内脏往胸膛上挤,妨碍肺部发育,引致呼吸系统失效。”‘. “慢着,”隽芝皱上眉头,我读过报告,这症已可医治。. “隽芝,算了吧。” 隽芝颓然。 “要远赴史丹福医学院检验,胚胎手术尚在实验期间,成功率非常低,小姐,何必要筱芝吃这个苦,大人比小孩要紧,筱芝也有权存活,c你说是不是。” 这时筱芝自藤椅上站起走进来。 这次连隽芝都央求.“下次吧,筱芝,下次吧。”. 筱芝斟杯茶,喝一口,“那里还有下一次,即使有,也不是同一个孩子。” 隽芝不敢透大气。 “我不会轻易放弃,我要到美国去一趟。” 筱芝像是已经下了决心。 翠芝只得摊开手,“筱芝,你的孩子,你的生命。” “慢着,这也是祝某人的孩子。”隽芝想起来。 筱芝看着小妹,“隽芝,不要给我添麻烦,我一生人从未有过真正主权,廿一岁之前一切由父亲代为安排,大学念什么科目都只因父亲说过女孩读英国文学顶清秀,直至毕业胡里胡涂,稍后嫁入祝家,大家都知道那是父亲生意伙伴,生活虽然不错,但从不是我自己选择,这次不一样。” 两个妹妹面面相觑。 “这次我要拿出勇气来。” 隽芝担心她误解了勇气的真正意义。 她清清喉咙,“大姐,俗云,大勇若怯,大智苦愚,大巧若拙,匹夫之勇,不计后果,累人累己。” 筱芝并不生气,笑笑答…“我知道两位对我的能力有所坏疑。” 隽芝说:“筱芝,健康的人尚得经受那么多磨难,还没有出生就要做手术,于心何忍。” 筱芝微笑,“于是,你赞成剥夺她生存权利。” “我不是那个意思。” “隽芝,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 隽芝举手投降,翠芝讲得对,她的孩子,她的生命,她坚持要背这个十字架,隽芝无话可说。 她取起外套手袋,简单地说:“需要我的话立刻召我,不用迟疑,再见。” 第12章 筱芝要把她历年所贮藏,从未动用过的勇气孤注一掷,夫复何言。 豪华公寓楼下是泳池,有三两洋童嬉水,隽芝驻足呆视,半晌,忽尔流下泪来,不禁掩脸坐倒在尼龙椅上。 这时有两个女孩一右一左上来围住她。 隽芝听得她们用英语对白:“妈妈叮嘱不要同陌生人说话。” “但她在哭。” “哭泣的陌生人还是陌生人。” 有轻轻小手拉她,“你为何哭?” 隽芝答:“因我哀伤。” “有人欺侮你?” 隽芝摇摇头。 “没有人打你骂你?” 洋女孩忽然说,“那么,一定有人在你身上取走了你钟爱的东西。” 隽芝忙不迭点头,“是,是。” 那小女孩有碧蓝的猫儿眼与金色的卷发,“呕,”她怪同情地说,“难怪你要哭。” 隽芝的心一动,“你叫什么名字,叫囡囡吗?” “不,我叫约瑟芬,那是我姐姐祖安娜。” 又不是囡囡。 还时易沛充气喘喘赶到,“隽芝,你在还这里。” 隽芝看见他,抹一抹眼泪,“我没事,你别嚷嚷。” “筱芝那边……我们再商量。” 女孩对沛充说;“刚才你的朋友哭呢。” 沛充看隽芝,“不再痛恨孩子?” “我们去喝一杯。”与尔共消万古愁。 “你太投入筱芝的私事了,姐妹管姐妹,友爱管友爱,但她与你是两个不同体。” “易沛充,我希望你暂停训导主任之职。”隽芝疲倦。 沛充立刻道歉。 这是他性格上的缺憾,他好为人师,时时惹得隽芝烦腻,此刻他知道她所需的是言不及义的损友,什么不理,陪她欢乐今宵。 两人到酒馆坐下,隽芝先灌下两杯苦艾酒,脑子反而清醒了。 她放下杯子,开口说:“这件事—” 谁知易沛充马上给接上去:“还得通知老祝。” 隽芝大笑,两人究竟心意相通,她不禁在大庭广众之间伸出臂去拥抱易沛充。 “拨还话叫他出来,你去,男人同男人易说话,男人始终给男人面子。” 沛充说:“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一个冷静角落,取出寰宇通电话,拨过去,接通之后,才说两句,就站起来同隽芝说:“他马上来见我们。” 隽芝沉默,在今时今日来说,老祝这种态度,还真算是个负责的好人呢。 “你同他说。” 沛充打趣她,“我俩又无名分,否则,他还可以算是我姐夫,如今陌陌生生,如何冒昧开口。” “你不怕我们家的不良遗传?”隽芝黯然。 “也许是祝家那边的因子。” 隽芝抬起头,“他来了。” 老祝永远西装笔挺,他与筱芝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一截,多年来养尊处优,十分见功。 他坐下来,一副生意人油滑腔调,偏偏以诚恳姿态演出:“妹妹找我何事?” 隽芝木无表情。 易沛充义不容辞,“老祝,请过来,我先同你把事情概略说一说。” 他把他拉到一个角落坐下。 隽芝远远看着他俩。 沛充的表达的能力一向上佳,最主要的是,他比隽芝冷静、客观、温和。 只见老祝的表情如走马灯般快速转变,先是敷衍,虚伪,随即变意外,诧异,接着他取出手帕印汗,双目充满悸惧、悲伤,待易沛充交待完毕,祝某已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 隽芝完全没想到他还存留有真感情,不禁大大意外。 与一般小姨子不同,隽芝并不崇拜姐夫,也不希企自他们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她一向冷眼对待他们,并不接近,这还是她第一次细细观察老祝。 只见他激动地站起来,要易沛充把他按下去。 在这个时刻,隽芝忽然想起那位第三者,那想必也是好端端一个清白的人,却误信属于他人的伴侣有朝一日会合法地属于她,独立挑战他人十多廿年来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此刻,她已挫败。 沛充伸手招她。 隽芝知道这是她登场的时刻了。 她过去一看,老祝的双目通红,当然不是做戏,他才不屑在唐隽芝与易沛充面前作如此投入演出。 “好了好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隽芝仍然对他不客气 只听得老祝毅然说:“我这就去找筷芝,我陪她前往史丹福。” 隽芝错愕,她到这一分钟才明白老祝与筱芝当初是怎么结的婚,这一对表面上旨趣毫不相同的夫妻原来有一个共同点:热爱新生命。 隽芝开口:“老祝,我与翠芝的意思是,不想筱芝白吃苦头,想劝她弃卒保帅。” 谁知老祝一听,像是吃了巨灵掌一记耳光,张大咀,瞪着小姨 ,半晌才说“你忘了,我们是天主教徙。” 隽芝笑得打跌,“姐夫,天主教徒是不离婚的,别忘记你刚同筱芝分手。” 易沛充打钉圆场,“也许你应先与筏芝的医生谈谈。” “她仍往尹大夫处呜?”老祝急问。 “是,还有,姐夫,不要贸贸然去找被筱芝引起她反感,否则她会躲到我们找不到之处,她是那种一生不发一次脾气,一发不可 收拾的人,你明白?” 老祝点头,“我事先与你们商量。” 说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隽芝别转头,不去看他的窘态。 老祝匆匆离去。 易沛充满讶异说:“他仍爱彼芝。” “不,”隽芝摇摇头,“他爱他妁骨肉。” “爱孩子的人总不是坏人。” 隽芝悻悻然,“那我一定是豺狼虎够,牛鬼蛇神。” 沛充微笑不语。 过一会儿沛充问:“你猜他们会不会因此重修旧好?” 隽芝冷笑一声,“你凭地低估筱芝。”一脸睑鄙夷。 沛充马上知道,在隽芝面前,一次错不得。 “你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同我倾谈心事?” 隽芝冷泠看他一眼,“我会找心理医生。” “唏,别一竹篙打沉一船人,迁怒于我。” 隽芝这才发觉她们唐家三姐妹的对象,其实全属同一类型:聪明、机智、冷静,专业人士,伴侣一比上去,少一成功力都不免成为无知冲动的妇孺,真得小心应付。 沛充见她沉思,心知不妙。 聪明的隽芝一凝神,便计上心头.叫他疲于奔命,偏偏他又不喜笨女人,他只希望隽芝多多包涵,为他,略作笨拙状。 幸亏隽芝神色已略为缓和,终于轻轻说:“请送我返家。” 车才停下,隽芝便抢进电梯。 司阍叫…“唐小姐,唐小姐。” 易沛充转身问:“什么事?” 司阍但求交差,哪里在乎你们家人际关系,便自身后取出一只花篮,“这是送给唐小姐的,麻烦您拎上去。” 易沛充只得接过。 花篮上叠叠插满罕见名贵各式白色香花,沁芳扑鼻,易沛充心中不是滋味,呆半晌,才捧着花走进下部电梯跟上楼去。 花篮上当然有卡片,只是打死易沛充也不会去偷看,时穷节乃现.易沛充自有他的气节。 许只是女友所赠,现代妇女出手比男人阔绰得多,自从经济独立以来,没有什么是异性做得到而她们不能做得更好的。 赶到楼上,隽芝刚刚用锁匙打开大门。 她一看到花,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沛充同隽芝走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信心扑一声穿了孔,渐渐扩大,稀薄,使他震惊。 为了掩饰无措,他站起来告辞。 隽芝并没有挽留他。 沛充离开之后,隽芝只想轻松一会儿,她取起电话拨号码 大声说“我也只是一个人!” 接线生问她找谁,她说:“郭凌志。” 郭凌志的声音一接上,她就问:“你走得开吗?” 他自然认得她的声音,“一个人走不开只得一个原因,他不想走开。” “到府上参观一下行吗?”她早听说他那王老五之家布置一流。 他笑,“不要相信谣传。” “三十分锺后在门口楼下等你。” 当然不管一篮子花的事。 唐隽芝实在闷得慌,想与一不相干的人散散心,聊聊天,减轻压力,并非对郭君不敬,从前爷们出去吃花酒,也是这个意思。 郭凌志比约好时间早五分锺到。 心里边想,假使唐隽芝迟十五分钟,她非常正常,迟廿五分钟,证明她观点比外型落后,迟三十五分题,对她智慧要重新估计。 但是唐隽芝一刻不迟,准时出现。 郭凌志一凛,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容小觑。 她笑笑踏上他的车,他递给她一盒巧克力。 隽芝笑,“要讨得女人欢心,就得让她不停的吃?抑或,咀巴同一时间只能做一件事,一直吃就不能说话?” “我挺喜欢听你说话,我允许你一边吃,一边讲。” 隽芝精神一振,“谢谢你。” 她是那种不怕胖的女子:哪里有那么容易胖,也要积一二十年无所事事的无忧米才行。 “我这就开始讲了。” “请便。” 车子往郊外处疾驶而去。 想半天,己习惯写作的她竟不知从何开始,只得说,“家父没有儿子,只得三个女儿,不过仍然非常欢喜。” 郭凌志马上知道她心中积郁。 隽芝把脸朝着窗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家母,”不知凭地,她用非常平静声音轻易说出多年藏在心底心事,“家母生养我的时候,染上一种非常罕见的并发症,数月后去世,离开医院的,只得我一个人。” 第13章 郭凌志完全意外了,但表面上不动一点声色,只是纯熟地把高性能跑车开得如箭般飞出去。 没想到今天他担任一个告戒神父的角色,何等荣幸。 速度抒缓了隽芝的神经,她说:“我一直内疚,觉得不应原谅自己。” 郭凌志暂不作声。 “我的出生,令父亲失去伴侣,令姐姐们失去母亲,如果没有我,家人不会蒙受惨痛的损失。” 小郭把车子驶上一个小山岗停下。 “我平时生活积极,.因为若不加倍乐观快活,更加对不起家人。” 小郭转过头来,“所以你时常觉得累。” “你怎么知道?” “一张脸不能挂下来,当然是世上最疲倦的事情。” 他下车,自行李箱取出一只大藤篮,“在这里野餐如何?” 隽芝已经吃光那小盒巧克力。 她收敛面孔上笑容,颓然党在座塾上,仰看灰紫色天空,顿觉松弛。 忽然有感而发,“至令我们快乐的人,也就是使我们悲痛的人。” “当然,那是因为你在乎。” “请告诉我,我应否为母亲故世而耿耿于怀。” 小郭很幽默.“我一生所见过所有试卷上都没有比这更艰深的问题。” 隽芝也笑,真是的,甫相识就拿这种问题去难人,但,“有时凭直觉更能提供智慧的意见。” 小郭摊摊手,“唔,让我想一想,让我看一看,”他终于反问:“历年来背着包袱也不能改变事安?” “人死不能复生。” “那还不如卸下担子,过去纯属过去,将它埋在不知名的谷底,忘记它。” 隽芝笑了,这只是理论,人人均懂,但不能实践,埋葬管理葬,但每一宗往事自有它的精魂,于无奈,寂寥、伤怀之时,悄悄一缕烟似逸出,钻进当事人脑海,挥之不去。 隽芝下一个结论:“你没有伤心过。” 郭凌志承认,“你说得对,我很幸运。” 正如那些从未恋爱,自然也未曾失恋的人,老是坚持分手应分得潇洒,至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并且感慨他人器量浅胸襟窄。 小郭绝不含糊,野餐篮里都用道地的银餐具与磁碟子,他是真风流。 “唐隽芝,那只是你的不幸,不是你的过失。” “我可以一辈子躺在这里不动。” 豆大的雨点却不允许他们那样做,小郭上车,绞起车子天窗。 “我们去哪里?”隽芝问。 “如是其他女子,我会说:我的公寓。” “我有什么不同?” “你作风古老,容易受到伤害,我不想伤害人。” “所以!”隽芝作恍然大悟状:“难怪这些年来,没有人对我表示兴趣。” 小郭笑着发动引擎,她太谦虚了,他听过她的事,也知道此刻她名下不贰之臣姓甚名谁。 他也看出她今日心情欠佳,不想乘人之危, “我送你回家,任何时候,你需要倾诉,随时找我。” “你会有空?” 他笑笑说:“一个人——” 隽芝给接上去,“一个人没有空,只因为他不想抽空。” 他俩笑了。 开头与易沛充在一起,也有同样的轻松愉快感受,渐渐动了情,沛充老想有个结局,他比隽芝更像一个写小说的人,男女主角的命运必需要有个交待:不是结婚,就得分手。一直吊着读者胃口,了无终结,怎么能算是篇完整的好文章? 隽芝就是怕这个。 她不想那么快去到终点,同一个另主角无所谓,场与景则不住地更换,但要求花常好月常圆,一直持续下去,不要结局。 隽芝害怕步母亲与姐姐的后尘。 到家时两已下得颇大,隽芝向小郭挥手道别。 下一场下一景他或她与什么人在一起,她不关心,他也是,多好,无牵无挂。 沛充虽然也从来不问,但自他眼神表情,她知道他不放心。 倾盘大雨降低气温,头脑清醒,正是写作好时刻。 隽芝把握机会,沙沙沙写了起来,静寂中,那种特殊敏捷有节奏的声音好比蚕食桑叶。 幼时她养过蚕,十块钱一大堆,蠕动着爬在桑叶上,一下子吃光叶子,玩腻了连盒子一起丢掉,简单之极。 筱芝养第一胎她跟父亲作亲善访问,小小一个包里,隽芝不敢走近,离得远远看。 只听得父亲慨叹日:“孩子一生下来,即是一辈子的事。” 又听得筱芝回应父亲:“被父母生下来,也是一辈子的事。” 吓得十多岁的隽芝发抖,如此一生一世料缠不清.不可思议,长大后,果然,她认识不少既要供奉高堂又要养育妻小的夹心阶层,迷失在上一代与下一代之间。 黄昏,她用羊肉火腿夹麦包吃,易沛充的电话来了。 “没出去?”声音里宽慰的成分太高,值得同情。 “写作人有时也要写作的。” “明天老祝要带儿子们去见筱芝。” “叫他不要乱洒狗血!” “他说他会在楼下等。” “你叫他明天先来接我,我们一起出发。” “筱芝的公寓挤得下那么多人?” “大家站着也就是了。” “祝你文思畅顺。” 那日隽芝写到深夜:两个天外来客来到太阳系第三颗行星地球作实地考察,深入民间调查,经过好几个寒暑,他们作出报告,结论为“一种不懂得爱的生物,他们有强烈的占有欲、上进心,甚至牺牲精神,生命力顽强勇敢,但是,不懂得爱,最大的悲剧还不止于此,最令人恻然的是,他们人人渴望被爱”。 第二天一大早被大姐夫吵醒,大军压境,一家四口男丁浩浩荡荡上门来。 隽芝连忙把她宝贵的原稿锁进抽屉内。 老祝一进门就坦白:“我们还没吃早餐,小妹,劳驾你。” 开玩笑,隽芝哪来那么多杯子碟子鸡蛋面包,她取过外套,“快往大酒店咖啡座,我请客。” 六岁的老三饿了,不肯走动,哭泣起来。 隽芝想起冰箱内还有一筒去年吃剩的巧克力饼干,连忙取出塞他手中。 “快走快走。” 第6章 老三在停车场摔一交,隽芝就在他身边,硬着心肠不去理他,不小了,应当自己爬起来,可是他两个哥哥却赶着过来一左一右提起他,见他哭,老大把他背在背上。 看了这一幕,隽芝不语,老祝在一旁说:“他们遗传了母系的友爱。” 隽芝只有喝黑咖啡的胃口。 她拒与三兄弟同一张桌子,自己一个人分开坐,边看早报,边享受清醒。 老祝咳嗽一声,坐过来;隽芝这才看到他双眼布满红筋。 隽芝在心中冷笑一臾,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好情人,一半都不是。 “我见过尹医生,”老祝用手揉一样脸,“我们谈了许久,他很乐观,已去信史丹福提荐我们做遗次手术。” “你们?是筱芝与胚胎吧。”隽芝鄙夷地看看他。 “是,是.”老祝态度一如灰孙子,“他给我读了几份详级报告,你要不要看?” “我已知道大概。” “对,科学真的奇妙,原来已可以成功地用手术将胚胎取出治疗,把羊水泵乾,随后再放入子宫,一切恢复原状,”他用手帕擦汗.“待足月后生产。” 隽芝讽刺地说:“真简单。” “我知道你恨我。” 隽芝一听,恼怒起来,拍一拍桌子就斥责:“不是爱你,就是恨你,我们唐家女子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逼我说出心中真实惑受,需怨不得人,祝某人.我只是讨厌你。” 祝某低下头,喝冰水解窘,半晌才说:“好妹妹,你足智多谋,好歹替我想个法子。” 隽芝冷冷笞:“我有计谋,早就用在下一篇小说里,我不管人家闲事。” 老祝默默忍耐。 这时,祝家老三忽然走过来,递上一只碟子,“小阿姨,大哥说这是你喜欢吃的玫瑰果酱牛角面包。”这个孩子,长得酷似母亲。 隽芝不禁心酸,每次手术,总有风险,筱芝这次赴美,六个月内必须接受两次手术。生死未卜,有家人陪伴,总胜孤零容一个人。 她伸手替孩子擦掉咀角的果酱。 过一会儿隽芝问姐夫:“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把儿子们带过去陪她这重要的半年。” 他们整家持美国护照,在三藩市的公寓房子一直空置,具有足够条件。 “没想到你走得开。” 老祝不语。 隽芝想起郭凌志的至理名言,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 乃因他不想赴的,一切藉口均团废话,少女口中的“妈妈不准”,以及男人推搪“妻子痴缠”之类,都是用以掩饰不愿牺牲。 祝某人忽然之间变成天下第一闲人,长假一放六个月;真正惊人。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 隽芝不出声,这是真的。 “好喜欢二妹的菲菲与华华。” 这也不假,他长期奉送名贵礼物,送得二姐夫阿梁烦起来说: “喂,老祝,我们并不是穿不起用不起。” 隽芝说:“她不一定有三个哥哥那么健康。” 老祝毫不犹疑,“那我们会更加疼她。” 焦芝看到他眼睛里去,“这边的事呢,这边的人呢?” 他答:“我自会处理。” 当然,那是他的私事,那么精明的一个生意人,三下五除二,自有解决方法。 第14章 隽芝沉吟半晌,“这样吧,筱芝定下赴美日期之后.我马上给你通风报讯,你们父子四人,同一班飞机走,有什么话,在十多小时航程中也该讲完了。” “好办法。”老祝如释重负。 隽芝也松口气。 那边三个男孩子的桌子好似刮过飓风,七零八落,隽芝庆幸身上一套米白凯斯咪幸保不失,正在这个时候,那老三又趋向前来,正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脚步一松,手中一杯咖啡便泼向阿姨身上,正中要害。 隽芝连忙用餐巾善后,那小于眼珠子骨碌,不知阿姨这次要怎么泡制他,上次他犯同样错误,她罚他一年之内,每次见她,都得敬礼,并且大声宣称“美丽的隽姨万岁”,因而被哥哥们笑得脸都黄.他恐惧地退后一步。 更令他害怕的是,这回子阿姨一声不响,擦乾水渍,叹口气,只说:“上路吧。” 老祝一叠声道歉,“三妹,我陪你十套。” 隽芝扬一扬手,“算了,难怪大姐一年到头穿咖啡色。” 老祝没有上楼去打草惊蛇,他约好三十分钟之后来接回儿子们。 隽芝看着他离去.这个人.此刻恐怕已经知道,他在玩的游戏,不一定好玩,发展且已不受他控制。 筱芝一早在等孩子,看见妹妹身上的咖啡渍,笑着点头.“你们吃过东西了。” “耽两个小时、又要再吃。” “不吃怎么高大?”筱芝不以为忤。 儿子们立刻涌上前去缠住母亲说长道短。 隽芝大声吆喝、“当心当心.妈妈不舒服。” 被芝把隽芝拉到一角,“昨夜我做了一个恶梦。” “告诉我。” “我梦见有人抢走了婴儿,腹中空空如也,心碎而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隽芝只是笑,“谁要你的产品?看见部怕,送我都不要,你同我放心。” 但筱芝仍然忧心忡忡。 真没想到不再相爱的两个人,会这样爱他俩的骨肉,通常两夫妻不和,首先遭殃的便是孩子,在祝家是例外。 “几时动身?” “下个礼拜,我已跟那边医生通过话,他们给我很大的盼望。” “大姐,我陪你上路。” “不用.你有你的事业,你要写作。” “什么事业?闹着玩的,嬉戏,你当是真?” “我这一去,是半年的事,你与翠芝随后分批来看我一两次也就是了。” “大姐,假如妈妈在生,她一定照顾你。”隽芝心痛如绞。 “对,于是你又怪责自己了:都是你不好,否则母亲活到八百岁,陪我们到永远,看我们的曾孙出世。” 隽芝抚摸姐姐双手。c “隽芝,我知道你反对这件事。” “我只是害怕,我怕失去你,已经失去母亲,不能再失去姐姐。” “隽芝,医学不一样了,尹医生稍后与我会合,他对是次手术感到莫大兴趣。” 隽芝苦笑,指指姐姐腹部,“这是名符其览的千金小姐。” 祝氏三虎这时哗一声推倒整张三座位沙发。 “要不要我带他们走?” “不不不,我还有话同他们说,不能厚此薄彼呀。” 隽芝取起手袋告辞,能够爱真好,无论对象是谁,都是最大的精神寄托。 到了楼下,她看见姐夫的车子停在咖啡座门口,这时她又想吃客三文治,便推门进去。 隽芝看到一幕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戏。 老祝与一位妙龄女子坐在环境幽美的喷泉边,正在进行激烈的辩论,两个人都激动投入到对四周围的人与事不加以任何注意。 他竟把她约到这个地方来,妻与子就近在咫尺,这样肆无忌惮,毫不合蓄的作风使隽芝觉得厌恶,这简直就是猥琐的。 喷泉水声哗哗,隽芝听不清他们的对白,但这种戏文已经上演过七千次,虽是默剧,隽芝也有足够想像力把正确对自给填充上去。 此列,那戴着千遍一律大耳环的女子一定在说:“你答应与我双栖双宿,此刻又想食言,你没有人格!” 隽芝边吃边喝边替女方的对白作出注解:小姐,你说对了,他当然不是正人君子.否则如何抛妻离子跟阁下泡在一起。 又见老祝握紧拳头申辩,不用问,他必然说:“我家发生了重要的事故,我俩关系有变,我必须离开本市,你毋须争辩,孩子是祝家的骨肉,我焉能坐视不理。” 女方这时犯了大错,她忿忿不平问:“我的地位,竟比不上一个未生儿?” 啊哈,这下子可精彩了。 不知进退的人,总要捱了耳光,才会忍痛倒下。 果然,老祝冷笑起来,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有意把过去种种,一笔抹煞,对他来说,也并不是难事,能够抹掉唐筱芝那一笔,这位女士不过算零星找赎,当然更易处理。 过半晌他说:“我会跟你联络。” 完了。 隽芝真正聪明,竟把他俩的对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个女子掩脸痛哭起来,隽芝不晓得她什么身分,可想而知,没有智慧,稍有脑筋的人,都不会陷自身于不义。 她站起来,匆匆离去,一如言情电影中三角关系中的失败者。 老祝召侍者结账。 这时,他刚刚看到慧黯的小姨坐在他对面把最后一口火腿芝士三文治放入咀吧。 他不禁走过去坐下,“你都看见了?” 隽芝点点头。 老祝惋惜地说:“平日,她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子。” 隽芝调侃他:“太爱你了!” 老祝看小姨一眼,拿她没折,“她不愿意等我.她不准我走。” “没关系,六个月之后,以你这样人才,自会找到新机会新伴侣。” “隽芝,我已焦头烂额,别再取笑我。” “谁放的火?” 老祝不语。 “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离婚的?”许多问题,隽芝连易沛充都不敢问,可是对姐夫却百无禁忌。 “从头到尾.要离婚的是筱芝。” “都是女人的错。”隽芝笑吟吟。 “筱芝好吗?” “过得去,老祝,希望你们共渡这个难关,以后即使东南各自飞,也不任夫妻一场。” “多谢你的祝福。” “你的儿子下来了。”隽芝指指玻璃。 三个男孩子浓眉长睫,都长着俊朗的圆面孔,高矮如梯级般依序排列,衣服鞋袜整 齐美观,不要说老祝视他们为瑰宝,连隽芝看了都觉舒服,而那位女生居然想与这几个孩子一比高下,注定落败。 隽芝看着他们父于四人上车。 老祝说:“隽芝,有空来看我们一家。” 隽芝朝他们挥手。 一星期后,她陪姐姐取得飞机票,立刻通知老祝依计行事。 本来叫他们上了飞机才相认,可是三个男孩在人龙中一见母观,已经围上去,筱芝为之愕然,隽芝连忙作纯洁状躲至一角。 老祝名正言顺站出来掌管一切,统一行李,划连号座位,自然做得头头是道。 筱芝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拖着儿子们的手。 那老三至可爱,把耳朵贴到母亲腹上,细心聆听,“妹妹好吗”、“妹妹有多大”,他已知道那是他妹妹,他是她哥哥。 筱芝远远看向隽芝,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感情,尽在不言中。 隽芝与姐姐眉来眼来,示意她“这种要紧关头你就让他们出一分力吧。” 这个时候,敏感的隽芝忽然发觉另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在注视祝氏一家五口。 隽芝看到一张熟悉的面扎,啊是那个第三者。 她只穿绵衬衣与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马尾巴,脸容憔悴,然而也与一般打败仗吃瘪了的面孔没有不同之处,忘记戴那双大耳环,反而有点清爽相,自她惨痛扭曲的五官看来,她对老祝,的确有点感情。 只见她痴痴凝视祝家团聚,不知是羡慕还是痛心。 隽芝觉得非常悲惨,这永远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人人都是输家。 就在这个时候,易沛充赶来送行,一只手搭在正发愣的隽芝肩上,把她吓得跳起来。 他问她在看什么、她没有回答,两人双双上前向姐姐姐夫道别,隽芝把她亲自设计的孕妇服交给姐姐。 百忙中隽芝一回头,已不见了那双眼睛。 它们白亮丽了那么些年,白白做了别人的插曲。 祝家终于走了,隽芝空下来,写了许多稿,却也觉得额外空虚。 她又见过郭凌志好几次,每次的会都投机愉快得使她担心.追求快乐是人的天性,终归唐隽芝会压抑不住? 她每周末跑梁家,死性不改,老是整顿修理菲菲与华华两姐妹,小女孩受不住委曲,有时放声大哭,阿梁颇有烦言,“三妹,你当心,将来你生下女儿,我也照样泡制她。” 隽芝在这个时候,会觉得秋意特别浓,一件簿凯丝米丝毛衣简直抵挡不住那寒意,她哪来的子嗣? 虽然同志区俪伶一直向她保证“不怕,有我陪你”,她仍觉得自己渐渐成为少数民族。 还未到冬瑕,翠芝一家已经出发到温哥华旅游,顺带视察一下新移民的就业机会,翠芝笑说:“一起来吧。” “去你的,”隽芝说:“佣人陪同服侍不够,还要添我这个随从。” “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不怕闷?” 隽芝勃然大怒,“谁向你说我闷,你见我的眼睛闷还是鼻子闷? 第15章 我有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稿.谈不完的情,花不光的钱,闷?” “好好好,”翠芝假笑着敷衍妹妹,“那你本年度第三次赴巴黎享受浪漫好了,然后在五星酒店内埋头埋脑醒它五日五夜,因为这次橱窗同上次一样,还没来得及换,连逛街都不再新鲜。” “唐翠芝,你是个毒妇。” “跟我们一起吧,我同你到三藩市看大姐,她要做手术了。” 隽芝说:“我求求你向我汇报详情。” “你不去替她打气?” 隽芝额角冒出亮晶晶的汗水来,一脸恐惧神色。 翠芝知她心中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叹气曰:“我明白。” 于是唐隽芝一个月内两度到飞机场送行。 翠芝的行李比筱芝更多,六七只大箱子,不知都装些什么,要塞满它们也很讲一点功力,隽芝出门就永远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在海关直出直入,身外物越少越好,但姐姐们的观点角度显然不同。 出版社还没放假,隽芝已经静得发慌,找过区俪伶两次,她都同洪霓开会,事后也没有覆电,只托秘书问有什么要事。 偏偏唐隽芝一生并无要事,且引以为荣,并打算终身回避要事,便不方便再去烦人家。 她百般无聊,找莫若茜解闷。 “老莫,我下午带备糕点上你家来谈天可好。” “隽芝,下午二时至四时是我午睡时刻。” “那么,我接你出来晚饭。” “小姐,今时不同往日,一到八时许我已疲倦不堪,动作如企鹅。” “什么,孩子还未出生已奇qisuu.书受他控制,将来怎么办?” 老莫心平气和答:“做他的奴隶呀。” 没出息。 “你四点半上来,我们或可以聊三十分钟。” 隽芝本不屑这种施舍,奈何寂奇+shu$网收集整理寞令人气短,没声价答应下来。 幸亏那是一个愉快的下午。 老莫刚刚睡醒,一看唐隽芝带来最好的奶油芝士蛋糕,乐得精神一振,打开盒子,唔地一声,连吃三块,面不改容。 隽芝早已习惯孕妇们此等所作所为,医生管医生叮嘱:你们乱吃不等于胎儿长胖,体重增加十二公斤左右最最标准,太重纯属负累,但是许多妇女生下孩子之后仍然超重十二公斤,看情形莫若茜会是其中之一。 精神苦闷是大吃的原因之一,辛苦是原因之二,老莫坐着聊天,隽芝看到她的胎儿不住踢动,隔着衣裙都非常明显,因而骇笑。 隽芝因道:“健康得很呀,我跟你说不要怕。” 莫若茜说:“我不知道你熟不热水浒传,此婴练的简直就是武松非同小可的毕生绝学鸳鸯腿玉环步。”少一点幽默感都不行。 “老莫,坦坦白白,老老实实,有没有后悔过?” “嘘,他在听。” 隽芝莫名其妙,“谁,屋子里还有谁?” 莫若茜指指腹部,这老莫,另有一功,叫隽芝啼笑皆非。 “我只可以说,即使没有这名孩子,我也不愁寂寞。” “那何必多此一举。” “我喜欢孩子。” “他们固然带欢乐,但也增加压力。” “我知道,举个例,你知道我几岁,是不是?我年纪不小了。” 隽芝点点头,老莫一向不瞒岁数。 “人当然一天比一天老,我从来没省介意过,皱纹,雀斑,均未试过令我气馁,但是,此刻我决定在产后去处理一下,说不定整整居梢眼角。” 隽芝瞪着她。 “我怕孩子嫌我老。” 隽芝张大了咀,匪夷所思,天下奇闻。 过半晌隽芝问:“你的意思是,怕孩子的爸嫌你老。” 莫若苗嗤一声笑:“他?我才不担心他,他有的是选择,隽芝,我说一段往事给你听。” “讲,快讲。”正好解闷。 “隽芝,家母三十六岁生我,照今日标准,一点也不老,可是数十年前,风气不同,我十一岁那年共她乘电车,碰到班主任,那不识相的女子竟问我:‘同外婆外出?我恨这句话足足恨了廿年。” “哗,这么记仇,我要对你另眼相看。” “隽芝,你不明白,我其实是嫌母亲老相,不漂亮。” “呵,六月债,还得快。” “喂,你到底听不听。” “不用搪心,正如你说,风气同规矩都不一样,令堂的中年,有异于你的中年。” “但是,”老莫苍茫的说:“最怕货比货,有些母亲只比孩子大十多廿年。” “现时很少有这样的母亲了。” “我怕有一天孩子问妈妈你几岁。” “我的天,你不是打算现在才开始瞒岁数吧。”隽芝吃惊。 “我不会骗他,但我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回答他,我会与他耍太极。” “老莫,这完全没有必要!”隽芝跳起来。 “我一直希望有个漂亮年轻的母亲。”她说出心事。 “也许你的孩子没有你那么幼稚。” “我与家母一直合不来,我们之间有一道大峡谷似鸿沟,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未能讨好她。” “小姐,或许那只是你们性格不合。” “是年纪差距太大,我真怕历史重现。” 老莫是真的担心,她额角一直冒汗。 “莫若茜,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条筋不太妥当,但到了这种地步,你理应反省,来,不要歇斯底里,适当的焦虑可以原谅,你已经过了界限。” “每个人都有心头刺。” “好,好,好,”隽芝只得安抚她,“你尽管做一个年年二十九的老母亲好了。” “他会不会相信?”老莫竟想进一步与隽芝讨论这个问题。 隽芝微笑,“假使他爱你,他不会介意。” 莫若茜这才笑起来。 自沙发上起身时,要隽芝拉她一把。 这一拉是讲技巧的,不能光用蛮力,隽芝训练有素,仅得使巧劲发力。 “隽芝,几时轮到你呢,你也来泡制一名小小唐隽芝吧。” 隽芝拚命摇动双手,“我只是自爱,绝不自恋,我不自觉了不起,世上有我一个无用之人已经足够,不必复制一份。” “那副机器在你身上,隽芝,按着自然定律,它有休工的一天,届时长夜漫漫,后悔莫及,别说愚姐不忠告你。”莫若茜危言耸听。 她的口气,一如彼芝翠芝,好似同一师傅教落山。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尊重你们,但不赞同你们,你们尽管生养,我们尽管逍遥。” “隽芝,事实胜于雄辩,越来越多人朝我们这边投诚,你们那一边,叛将日多。” 隽芝见她有点累,意欲告辞。 “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关心你。” 隽芝握住老莫的手,两者之间微妙分界,聪明的她还分得清楚,老莫自然不是那种好掌握别人私事倒处宣扬以示权威的无聊人。 她送她到门口,“隽芝,小时候,教科书上还用英制,我老希望有朝一日上下两围会发育成三十六与三十六,今日,总算如愿以偿价,可惜中围不是二十四,而是四十二。” 两个女人在门口笑得蹲下来。 看得出莫若茵开头意欲工作育婴兼顾,此刻发觉精神体力均不克应付.做妥一样已算上上大吉,很明显地她已作出抉择,老莫可能会退出江湖。 整段会晤时间她只字不提宇宙出版社、银河妇女杂志,以及星云丛书,她并非患上失忆,而是对工作已完全失去兴趣。 返家途中,隽芝的车子跟在一辆九座位房车后边,只见后车厢黑压压坐满孩子,一共有……隽芝数一数.五名。 红灯前车子停下,他们齐齐自后窗看向隽芝,天,统统长着一模一样的扁面孔小眼睛.奇丑,但是有趣之至,隽芝忍不住笑出来,向他们招手,接着,前座一个女子转过头来,她一定是孩子们的母亲.因为所有的子女都承继了她五官的特征,简直如影印一 般,忠实复制了扁圆面孔以及狭小双目。 隽芝笑得打跌。 可惜绿灯一转.车子转入右街,失去他们踪迹。 真了不起,百分之百相似,等于自己照顾自己长大,臭脾气好,刁钻也好,甚至资质平庸,相貌普通,都不要紧、因为是照着自己的蓝本而来。 隽芝约了沛充,接到他的时候,见他手上拎着藤篮。 “什么玩意儿?”隽芝笑着问。 “你的礼物。” 啊?隽芝一时没猜到是什么,但心里已经嘀咕:易沛充,易沛充,送给成年女子的礼物.件头越小越好,通常小至可放入衬衫口袋,用丝绒盒子装载那种,最合理想,最受欢迎,大而无当,有什么用。 易沛充却一边上车,一边说:“陪你写稿,多好。”她打开了藤篮盖。 焦芝间到一般异味,已经皱上眉头,果然,一只小小的猫头自篮子里探出来,咪噢咪噢叫两声,隽芝顿时啼笑皆非。 不错,这是一只名贵可爱的波斯猫,不但讨七八九岁的小女孩欢心,许多大大小姐也爱把这种宠物不分场合日夜搂在怀中,但那不是唐隽芝。 唐隽芝一生再孤苦,也不屑找猫狗作伴,同它们喃喃倾诉,视它们为良朋知己。 狗,用来看门,猫,专抓耗子,好得不得了,至此为止,但她绝对反对视猫狗为己出,为它们举行生日会,把遗产留给它们这种变态行为,不,第一只猫无论如何不可进门,以免日后失控。 第16章 不知凭地,易沛充今日没有发觉女友脸色已变。 “朋友家的大猫养了五只小猫,我一早替你订了它。”他还兴致勃勃地报告。 隽芝忍不住冷冷说:“印象中好像只有老姑婆特别爱猫以及用银器喝下午茶。” 易沛充今日特别笨,他笑说:“你以后不愁寂寞了。” 隽芝蓦然拉下睑来,“我寂寞?”她啪一声盖上藤篮,“你不是真以为我没有约会吧,你以为我真的没处去,牧地方泡,你把洁身自爱视作不受欢迎?” 易沛充呆住,隽芝对他一向嘻皮笑脸,他还没见过她生这样大的气,一时手足无措,“我是一片好意。” “亏你讲得出口,女朋友无聊到要养宠物你还不想想办法。” 这句话严重地伤害了易沛充,他默不作声,推开车门,挽起藤篮,意欲离去。 这又犯了隽芝第二个大忌,女友偶而说几句气头话,耍耍小性子,对方应当哄撮几句,小事化无,男方若偏偏吹弹得破,责欲转头就走,低能幼稚.日后如何相处? 走!走好了,成全你。 好一个易沛充,一只脚已经踏在车外,心念却猛地一转,隽芝好处何止一点点,罢罢罢,三年感情,诚属可贵。小不忍则大乱,女友面前低声下气,也是很应该的,谁是谁非并不要紧,将来怀孕生于吃咸苦的总是她,想到此地,心平气和。那一只伸出车外的脚即时缩回,轻轻关上车门,陪个笑,轻描淡写说:“不喜欢不要紧,我且代养几日,待二姐回来,转送菲菲华华。” 见他如此成熟,不着痕迹地落了台,隽芝的气也消了,甚至有点内疚,低声说:“最近我压力很大,人人都当我是老姑婆……” 沛充当然接受解释,“同他们说,你随时有结婚生子的资格。” 隽芝开动车子。 两人都捏着一把汗。 隽芝想,刚才若沛充沉不住气,后果不堪设想。 沛充也想,那个送花客倒底是谁,是为了他隽芝才对男友诸多挑剔? 感情进入猜忌期,不由得小心翼翼,谨慎起来。 隽芝试探问;“你把小动物先拎回家吧,我们改天再见。” 沛充不欲勉强,“也好。” 真不值,大好良宵就叫一只猫给破坏掉。 为什么硬说唐隽芝孤苦。 全世界走俗路的人都看不得他人逍遥法外,非要用吃人的礼教去压逼他人同流合污不可。 含怨地返到公寓,用锁匙开了门,看进去一片洁白,鲜花静静散播芬芳,一切摆设数年来一个样子,不崩不烂,筱芝曾笑道:一你家布置,搬到我处,只能用上一季。” 祝家每年例必装修一次,确有实际需要:水晶灯被老大一球报销,墙纸下角全是老三抽象派蜡笔习作,沙发套成张撕出,澄色地带全是黑手印,深色地带全部粘呼呼,整间屋子体无完肤。 连一只毛毛玩具都得每星期丢进洗衣机清洁一次,洗至褪色起绒珠。 可怕?热闹呀,满屋跑;永无宁日,转眼一天,不必数日子。 数千年来存在的家庭制度肯定有它的价值。 渐渐觉得了: 也许在他人眼中,唐隽芝的确寂寞得慌,这一刻也许还不那么明显,再过三五七年,十年八年、或许真会抱着一只肥壮的玳瑁猫,坐在摇椅中过日子,双目永恒地看着窗外,像是期待什么人前来探望…… 第7章 隽芝叹一口气。 这自然是过虑,许多至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 有人按铃。 隽芝一开门,看见宇宙出版社的信差笑嘻嘻叫她一声唐小姐。 “我刚刚才交了稿。” “唐小姐,我派帖子来。”他笑着递进一只米白色信封。 隽芝连忙道谢.谁,谁排场派头十足,照足老法,不用邮寄,专人送帖? 关上门,她忙不迭拆开信封,一看男女双方名字,傻了眼,张大咀,傻瓜似愣住。 署名是洪霓与区俪伶。 短简说:我们决定结婚,十二月十日星期一下午三时在落阳道注册处举行婚礼,有空请来观礼。 除了情敌,任何人接到喜帖,都应替当事人高兴,但是隽芝却感到惊惶。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十个小小印第安人的儿歌,出发时明明是十个人,走着走着蓦然少了一个,又少一个,又少一个,结果只剩唐隽芝孑然一个。 她似受了骗。 区俪伶真是高手。 事前相信没有人知道她同洪霓之间有特殊感情,当然,她完全没有必要在事情肯定之前把私事告诸天下。但隽芝明明在很最近的最近,尚听区俪伶说过,她有意独身终老。 忽然改变了主意。 这样理想的对象,又何妨大路调头。 隽芝刚想找人谈谈这件事,电话铃骤响。 是莫若茜,“隽芝——”她要说的肯定是同一件事。 “你也收到帖子了。”隽芝马上说。 “好家伙,不简单,真有她的!” 隽芝完全同意。 莫若茜笑,“隽芝,只剩你一个人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不过我们当中你最年轻,不怕不怕,迎头赶上也就是了。” “我很替区女士高兴。” “谁说不是,洪霓有艺术家的才华,却兼备生意人理财能力,收入不菲,又懂得节蓄,在夏威夷与温哥华都有房子,他这人思路敏捷,享受生活、嘿,打着灯笼没处找。” 隽芝补一句:“最主要的还是他爱她,还有,她也爱他,不然,双方条件多优秀都不管用。” “而且都到了想成家的时候,隽芝,你就是还没到那个时候。” “别说我,我有什么好说。” “托你一件事,去选一件好礼物,我们几个合股。” “老莫,”隽芝没有心情,“送一套金币算了。” 莫若茜听出弦外之吾。 隽芝挂上电话。 隽芝轰一声摔进沙发里,躺半晌.睡不着,决定下楼去附近逛逛,以免独困斗室。 才到停车场,听见幼儿哭泣声、隽芝抬起头找声音来源,不获,饮泣声益发接近,她蹲下一看、只见车子底下躺着个小孩,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爬下伸长手臂想把那小小身体拖出来、却够不到。 小孩亮晶晶双目露出恳求神色来。 隽芝急得站起来喊救命。 管理员应声而来,一看,亦没有办法,“叫警察,叫警察。”隽芝直喊。 管理员奔走,隽芝也顾不得身上穿着什么在物,整个人伏地上,掏出车匙,摇晃,使之叮叮作声,那孩子停止哭泣,注视隽芝面孔.隽芝柔声道:“宝宝,这里,这里,到这边来。” 那孩子蠕动一下身体.爬向隽芝,小面孔上全是地上揩来的焦油.隽芝见他爬近,机不可失、伸长手臂,捉住他腰身,将他轻轻拖出。 原来警察已经赶至,且目击隽芝抱起这一岁大左右的婴孩。 那小孩似一只猫似伏隽芝肩上,她松一口气。 女警板着面扎:“太太,你带孩子恁地不小心!” 隽芝怪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孩子,我是无辜的,我同你一样,是个过路人。” 女警立刻改变态度致歉,“那么,孩子的家长呢?” “我可没头绪!” 可是唐隽芝抱着孩子不放。 那小小身体轻呼呼伏她肩上,有点重量,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小孩表皮有擦伤的地方。” “交给你处理了。”隽芝只得把孩子交还。 刚在这个时候,一名菲律宾籍女佣心急慌忙探头探脑找进来,女警冷笑一声,“线索来了。” 他们围上去,唐隽芝总算脱了身。 只听得后边有人说:“真精彩。” 她一转头,只见郭凌志捧着一大篮花站那里咪咪笑呢。 这倒是意外,没想到每次送花来的均是他亲力亲为,并不假手花店。 “没想到你那么锺爱孩子。” 隽芝想分辩,不不,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们,但绝不能见死不救呀诸如此类,但低头一看,只见一身灰紫色洋装已似垃圾堆中拣出,脚上只余一只玫瑰红唐皮鞋,这样乱牺牲,说不爱亦缺人相信。 “我看你还是上楼去洗一洗吧。” 隽芝盼望地问:“之后我们还有什么节目?” 郭凌志耸耸肩,“再也没有鲜活了,吃喝玩乐,全部公式化,太阳底下无新事,再也没有什么玩意儿是你我未曾尝试过的,即使有,也太猥琐怪异偏僻,不适合我们。” 郭凌志所说句句属实,再也不错。隽芝不禁怅惘起来。 真的,再也翻不出新花样来了。 “适才我到花店桃花,朵朵眼熟,节目也都一样,大不了是吃饭喝茶跳舞。” 遥想少年十五二十时,沙滩漫步,坐观星光,一个轻吻,一个拥抱,都永志不忘,这刻哪里还有类此心态。肘 早已练得老皮老肉,司空见惯。 郭凌志想一想,“除非是结婚生子,你结过婚没有?” 隽芝答:“据结过的人说,也不怎么样。” “有些人说感觉很好。” 隽芝吃惊,“你不是想结婚吧。” “不,不,别担心,暂时不,你呢,你那么喜欢孩子。适才一幕使我感动。” 一向口齿最最伶俐的隽芝竟然说不出话来。 过一阵子她问:“真不再有精彩节目?” 郭凌志摇摇头,“没有.酒池、肉林、大烟,相信你都不屑。” 第17章 怪不得连区俪伶都结婚了。 隽芝没精打采,“请到舍下喝杯咖啡吧。” 郭凌志笑出声来。 这样开心见诚同异性谈话,倒还是新鲜的。 才把咖啡斟出,隽芝打救出来的幼童已由父母抱着上门来道谢。 那母亲一见隽芝便知道她是恩人,隽芝连脏衣服尚未除下,于是拉着手不放,尽诉衷情。 那少妇红着双目发誓明天就去辞工,从此在家亲手照顿孩子,免得再生意外,神情非常激动。 隽芝留他们喝咖啡。 这时才看清楚幼儿是个女孩,已换上整齐粉红小裙子,额角擦伤,黏着胶布,胖胖手脚,咀巴波波作声.可爱之至,看样子已浑忘刚才可怕经历。 隽芝别过头去微笑,这样有趣的小动物,看多了要上瘾的。 他们一家三口不久便站起告辞,送到门口,少妇忽然对郭凌志说:“你好福气,太太够善心。” 隽芝无奈地关上门。 很明显,人人都以为她已结婚,或是早已有儿有女,换句话说,唐隽芝不再是十七八岁。 她长叹一声。 那天黄昏.隽芝与郭凌志一起在家中欣赏伊力卡山经典名作荡母痴儿。 “你第几次看这部戏?” “忘了,”小郭喝口冰冻啤酒.“第一百次吧。” “你若是女性,会不会爱上男主角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呢,说说你的感受。” “要吃苦的,实不相瞒,我至怕吃苦。” “这么说来,安定的家庭生活最适合你。” “也许是,生老病死,免不过只得徙呼荷荷,没奈何,成年后一至怕穷,二至怕苦,变成那种业余浪漫人,只在周末空余读篇小说看场电影以解相思之苦。” “不再亲力亲为了。”小郭莞尔。 隽芝抱拳,“谢谢,不敢当。” 约会也就这样散了。 小郭告别前说:“你若找到新玩意儿,记得与我商量。” 第二天一早就听到老祝的声晋。 隽芝一时以为还在外地,纠缠半晌,才知道他刚回到本市,一为处理公事,二替妻儿置些日用品。 “出来我们一起喝早茶。” 隽芝呻吟一声,“大姐几时做手术。” “我正想跟你报告,她已于昨日上午做妥手术。” 隽芝耸然动容。 “手术非常成功,你可以放心。” “你有没有在手术室?” “有.尹大夫陪我一起。” “你亲眼目睹医生把胚胎取出又再放进去?” “是,她只有一公斤重,像一只小猫,隽芝,我此刻才知道生命奇妙。” “后芝感觉如何?” “见面才详谈。” 老祝十分激动,不住喝黑咖啡,他已经有两日三夜未有好好睡过,但是精神亢奋,双手颤动,缠住隽芝倾诉不停。 与筱芝同时住院的尚有另外一位妇女,比较不幸,手术性质一样,但效果欠佳。老祝因说:“是不是斗士真正尚未出生已经看得出来。” 隽芝听着只觉凄惶,同谁斗呢,斗什么法宝呢,短短一生,数十寒暑,寻欢作乐来不及,提到这个斗字都罪过,令人毛骨悚然。 筱芝在未来数月期间必需接受观察,直至足月,再次做手术取出婴儿。 “她一有精神马上同你通话。” “世上竟有这种手术,真正匪夷所思。” “尹大夫说不比换心换肾更加复杂。” “第一个把病人身体打开做治疗的是谁,华陀?” “隽芝,你又钻牛角尖了。”老祝忽然打一个呵欠,他累出来了,打完一个又一个。 隽芝劝他回家蒙头大睡。 他把一张单子交给隽芝,“三妹,拜托,这是购物单,你去办妥 我叫人来拿,记住我后天回去。” 真奇怪.那边什么没有呢,偏偏要学老鼠搬窝,扛过去,又抬回来,隽芝真觉厌恶,但一想到那是筱芝的要求.便默然承担。 老祝先走,隽芝展开货单,其中一项是大外甥用的近视眼镜两副,附着医生验光表。 隽芝莞尔。 啊,刹那间升上中学、过一会儿近视,片刻毕业,在大学结识女友,恋爱、结婚、传宗、接代、事业有成或无成,很快就老花,不过隽芝届时可能已经不在,可能不能为他服务,代配老花眼镜了。 当然要趁现在为他服务。 老祝又欣然担纲起好家长的任务来,连事业都放在第二位,两边奔走、真是位千面巨星。 做买办也不是什么轻松任务,大包小包。一下子买得双手提不起来,尚有绣花拖鞋(手绣不要机纺)两双,周旋与邓丽君何日君再来录音带,碧血剑吴兴记旧版不是豪华装等等,不知如何踏破铁鞋去觅取,都使隽芝想起童话中无良国王吩咐那些妄想娶公主为妻的小子去限时完成的艰巨差使。 将来,这一切一切,都得设法向那小女婴要回来,且加上复利。 唱歌、跳舞、朗诵诗篇、讲法文、扮猫咪叫……速速娱乐阿姨。 回到公寓,翠芝的电话到了。 “此刻我与大姐在一起,她精神尚好,想跟你说话。” “大姐,大姐,我是隽芝,辛苦吗?” 隽芝听得筱芝微弱的声音:“很痛,很冷。” 隽芝的眼泪簌簌落下,犹自强颜欢笑,“我替你买了一公斤蜜枣嵌胡桃,就叫老祝带来。” 电话里已经换了翠芝,“让她睡一会儿吧。” “有没有替她穿够衣服?” 翠芝答非所问:“叫你来你又不来。” “你呢,你梁家几时回来?” “我们考虑留下来做黑市居民。”翠芝恫吓她,人一家管一家,不与你共进退了,你好自为之吧。” 不过是姐妹平常调笑语,这次却触动隽芝心事,崩口人忌崩口碗,她噤声。 “筱芝这里有大国手帮忙,不劳操心,她希望你春节前后来一趟。” 隽芝唯唯诺诺,与姐姐之间的距离也拉远了,只觉话不投机。 翠芝叫:“菲菲华华,来同阿姨问好。”明明听见两个小女孩就在附近哈哈咯咯说话,隽芝渴望她们前来轻轻问声好,但是最终没有。翠芝说:“不来算了,隽芝,明日再联络,呵,明日我带队往迪士尼乐园,要到晚上才行,别出去,等电话。” 活该隽芝侍候她们,因隽芝没有家累。 隽芝站起来大声说:“倘或我是个男子,也出去闯一番事业...” 她没有把口号叫下去,女子何尝不可创业,况且,她觉得姐姐们情愿她是妹妹。 晚间易沛充来访。 她向易沛充询问:“我记得你好似有一套旧版碧血剑。” 易沛充即时紧张起来,“为什么问?”即是有了。 隽芝笑出来,他真是一个君子人,换了是她,才不会泄漏玄机, “筱芝想看。”册 “我那套是射雕。”易沛充心惊肉跳。 “更好,借出来如何?” “借?”他像是没听懂这个字。 “割一割爱,男子汉大丈夫,一切都是身外物。” 易沛充满头大汗,终于想到折冲办法,“我影印一套赠予筱芝,不用还了。” “会不会触犯版权?”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沛充,多印一套,我也要,明日傍晚交货。” 易沛充如蒙大赦,“好好好。” “沛充,为什么对我好?”. 易沛充答:“因为你是我女朋友,我打算娶你为妻,你将为我捱生育之苦,老老实实,无论我怎样迁就你,善待你,你都是吃亏那个,你永远不会有得赚,所以能对你好,一定要对你好。”1 隽芝眼睛都红了。 “我感动了你?隽芝,我们还等什么?” 隽芝忍不住,一连试探一边与他讨价还价:“我们或者可以先试试共同生活。” “同居?不行。”沛充拂袖而起,“我最瞧不起这种关系,那是六十年代年轻男女所犯的至大错误。” “但至少我们可以了解会不会适应对方。” “有诚意一定可以选就适应,我同你又不是妖魔鬼怪,猪八戒蜘蛛精,对方的优点与缺点早已了如指掌,我才不要做任何人的姘居男子,免谈!”他愤怒地拒绝。 各人有一条筋不对版,隽芝现在明白了。 “结了婚一样会得离婚。”隽芝提醒他。 “世事难以逆料,但至少开头我愿意娶你为妻。” “我以为男人喜欢同居。” 易沛充不禁笑了,“你说的是何种男人?” “大概不是你,你是好人。” “不,我只是一个合理的普通人,愿意负一般责任,不欲占女姓便宜,切勿高估我的智慧能力,只怕将来你会失望。” 已经够理想了,隽芝叹息一声,“不同居?” “绝不。”斩钉截铁。 “沛充,我觉得寂寞,回到此家,甚觉虚空,我希望会试家庭生活,一掀铃,伴侣笑脸迎出呼唤我,做一碗炸菜肉丝汤面给我吃.听我细诉一日之委屈或乐事。” “结婚。”语气坚决。 “你会煮食?” “菜肉云吞、上海炒年糕、花素饺、小龙馒头,全是我拿手好戏,曾经名师学艺。” “你从来没做给我吃过!” “你又不是我妻我女,这种技艺,我才不向外人显露。” 隽芝见他一本正经,正气凛然,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不禁有点好笑,却也佩服他的贞洁。 第18章 沛充劝她,“不要再和五纲伦常斗了。” 千年习俗频经试练,未曾淘汰,总有它的存在价值吧。 “考虑考虑,隽芝,我随时候教。” 一个不肯不结婚的男朋友。 隽芝想她大概是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一个女子。 一百回有一百回她都听得女性呻诉男子不肯结婚,甚至丑恶得对女方嗤之以鼻,“我知道,你不过想我同你结婚!” 世界真的变了。 古老当时兴,结婚浪潮又打回头,妇女们疯狂盼望有自己的孩子,新女性又得再度适应社会新风气。 隽芝终于还是询众要求,代编辑部去选购结婚礼物送洪霓伉俪。 她同莫若签通话:“我在拉利克水晶。” “挑了什么?” “贵得买不起了,不知我们的预算如何,看情形只能负担一只香水瓶子。” “一盏吊灯总还可以吧?” 隽芝马上报上价钱。 老莫也吸口气,“比前年贵了三倍。”差些动了胎气。 真是的,薪水与稿费却只能百分之十百分之廿那样蜗牛似慢慢爬上去。 “隽芝,降低水准,去百货公司看捷克水晶。” 也只得如此,不能开源.就得节流,生活质素渐渐粗糙。 “一会儿陪我去复诊如何?” “得令。” 退而求其次,隽芝还是达成了她的任务,同样的预算,她责然买到三只酒瓶一只花瓶一只果盘,一般晶光灿烂,日常使用颇为不赖。 店员给她打了八折,隽芝坐下抽一支香咽,这里边有个教训,是什么?会不会是退步想,海阔天空? 都是这样渐渐妥协的吧,少年人都寻求诗人渥斯缓夫口中草原的光辉,花朵的荣耀,终究,不过设法在余烬中找到力量。 太多愁善感了,又没有能力将这些思流化为文字去感动读者,多么失败。 会合了莫若茜,陪同她到诊所,服侍她在床上躺下。 隽芝看到她的胎儿不住移动,活泼之极,不禁伸手去按,那分明是一只小脚,正在踢、发觉有人与他玩,便缩到另一角落,隽芝的手不放松,紧跟着去抓,小脚又避到另一边,隽芝乐得哈哈大笑,索性两只巨灵掌齐齐按上老莫的肚皮,“看你往哪里逃!” 莫若茜也忍不住笑,“可遇到克星了。” 这时护士推门进来,铁青着面孔,“你们在干什么!” 隽芝连忙缩手。 看护教训她们:“不能乱用力骚扰腹中胎儿,太过分了。” 隽芝也深觉鲁莽,“老莫,对不起。” “没关系,他是个顽童,他吃得消。” 看护瞪着眼,“等生下来再玩可不可以?” 隽芝唯唯诺诺退出。 耳边犹传来看护的意见:“你朋友那么喜欢孩子,叫她自己生几个,天天有得玩。” 隽芝在候诊室等,咀角犹自挂着笑意。 生活重复烦苦沉闷,上一次畅心乐意大笑,已不复记忆在何年何月何时,总之没有刚才那么欢畅,真没想到同一个未生儿都可以玩得那么起劲,大概也只有唐隽芝才做得到。 假如她也可以怀个孩子…… 隽芝跳起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连忙把这个念头大力按捺下去。 莫若茜出来了,隽芝迎上去,两人在附近喝茶。 “隽芝,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喜欢孩子的人。” 隽芝笑笑,“很多人会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从不理会他人怎么说,我只相信自己的观察能力。” 所以莫若茜已经是个成功人物。 “不,”隽芝犹自咀硬,“我不喜欢他们,我只是贪玩。” 她永志不忘,母亲因生她发病身亡。 “区俪伶想在下星期请你们到她新居参观。” 这家伙,秘密行事,万事俱备了,才公布出来。 “许人家觉得君子耻其言过其行。” “婚礼起码筹备一年半载,不透露半丝风声,也真有她的。” “你也可以学她。” “我?” “是呀,我倒是欣赏她的做法,一不打算叫人出钱,二不打算叫人出力,过早宣布招摇干什么,况反你也许已知道,洪霓这个人一贯相当低调,注册后另偕旅行一个月,不打算请喝喜酒了。” “银河杂志与星云丛书交给谁处理?”隽芝忽然想起来。 老莫笑,“你有没有兴趣?” “这次,上头肯定会挑一位已婚男士来负责业务。” “你看,女性又给管理组一个不分轻重的印象。” “没有办法,只有女人才能生孩子,不得不暂时离开工作岗位。” “来,莫若茵,送你回家。” “隽芝,多陪我一会儿,有时我闷得想哭。” “快了,数月后你会忙得想哭。”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才不会把孩子交给别人带。”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是大作家,料事如神。” 换了是唐隽芝,她也不会,谁带的孩子便像谁,最终本市下一代小国民贯行举止会以菲律宾女佣的模范为依归,莫若茵才不会跟风。 “我的确打算亲力亲为,与婴儿作几年车轮战。” “不再牧大编辑了。” “我至大的成就,不过是发掘了你。”莫若茜笑。 她簿有节菩,足够维持个人生活,息业在家,也不影响家庭经济状况,自然可以潇洒地作出抉择。 “独力背不动的锅,千万不要去碰,切切,别以为有人,即使那是你的配偶,会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莫若茜笑着说。 思想那样通明,还有什么烦恼.老莫当然是个快乐人。 筱芝与翠芝也尽量抽出时间起码把孩子带到一岁才恢复正常生活……她们倒底几时回来?再不回来,那几个外甥怕都要忘记小阿姨了。 洪霓与区俪伶的新居,并不似小说中那些不食人间个火男女主角所住的家。 洪家厨房特大,食物式式俱备,应有尽有,一派民以食为天般乐观富泰气象。 区女士谦曰这些都是洪霓的主张,他一向备有超过十种以上的乳酪。 隽芝忍不住想:易沛充也愿意参于家务,不见得会输给洪大作家。 房子有五十多年历史,宽大舒服,经过精细维修,比新星更加美观,几位女同事叽叽咯咯表示,起码有三两个孩子才住得满这间大屋。 来了、隽芝想,又提到孩子了,女人倒底是女人。 “最好是孪生儿。” “是呀,一另一女,带大了成一双。” “不,两个女孩子才好玩。” “三胞胎呢,岂非更有趣,不过每八千宗怀孕事例中才有三疥,四胞胎更难得,要每七十万宗才有二所,还是期望孪生吧,五十到一百五十宗个案已占其一。” “哗,你对这些资料好有研突。” “也许人家早有打算,是不是?” 又笑了起来.像一贯快乐的小鸟。. 区俪伶悄悄同隽芝说,“你看,年轻多好。” 唐隽芝也做过十八廿二少女,但从来没有那般填正的无忧无虑轻松过。 区俪伶真是高手,对身分突然转变没奇+shu$网收集整理有丝毫尴尬,详谈她日后计划。 隽芝想,区女士从未把她当作过朋友,那么,唐隽芝又在不在乎呃?当然不。 既然如此,你虞我诈地坐着还要互相敷衍到几时呢,不如适可而止,就此打住。 隽芝起身告辞。 区俪伶送她到门口,隽芝呢喃道:“真是一间美丽的屋子……” 也真是一个理想的归宿。 唐隽芝也有机会步这样的后尘,易沛充在等她,她还有一个理想的玩件,他叫郭凌志,选择多多,但隽芝却觉得压力存在。 因为她在人生迷宫中遇到了三叉口,任择一题,便回不了头,因为没有时间了。 隽芝想到几年前翠芝同妇科医生商量顺产还是剖腹生产,医生反问:“你情愿做哪一样?”翠芝居然说出心中话:“两样我都不喜欢。” 状若荒谬、百分百是真话。 与隽芝此刻的感受相仿:继续玩下去,十年八年后,人老珠黄,前途堪虞,成家立室?即时要付出代价,不知能否适应。 仿佛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想到这里,无限唏嘘,踩在油门上的脚轻弱无力,车子渐渐放慢滑行,后边司机按喇叭按得镇天价响。 隽芝抬起头来。勉强振作,把车子驶回家去。 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才逼使自己重新坐在工作台上,重新操作。 工作治愈一切伤口,做惯工的老兵才不会让情绪碍事,顶多只需要三十分锺,便将烦恼拨到一边,正常操作,或者,做出来的工夫未必如心情平静般水准,但是亦不会差太远。 第8章 乏味管乏味,隽芝还是完成了整个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时候不要作任何决定,尤其不能说“嫁人去!” 不喜欢易沛充或许还可以这样喊,偏偏她又相当爱他。 虐儿妙方已写到第二十六条:临睡前,由孩子(适合三岁以上)说故事一则给母亲催眠,要讲得抑扬顿挫.情节如有重复.会还受抱怨。 隽芝微笑,认为是精心杰作。 孩子们一日不知阅多少漫画,看多少动画,倒反而要大人同他们说故事?应该调转来做才是。 插图中一日已尽,能干的母亲放下公事包.躺在沙发上,持香茗一杯,双眼半瞌着,正在松弛神经,她的顽童握住一本漫画,正无奈地演绎一千零一夜,这是为人母者至低限度应得的享受。 第19章 隽芝斟出香槟,同酒瓶碰杯,一饮而尽。 莫若茜曾同隽芝诉若:“怀孕期间最惨是不准喝酒。医生说,即使是一小杯鸡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颤动不已。” 也不能随便服止痛剂或安眠药,长期倚赖该等成药的隽芝觉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电话来了。 “隽芝,多谢你为我办齐诸色货物。” “老祝已经回来?” “是呀,”筱芝淡淡说:“马不停蹄,难为他了。”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总算是个廿四孝父亲。”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从来没有抹煞他这个优点。” “伤口怎么样?” “可以经受得住。”有一种身经百战的冷淡,人就是这般变得心肠刚硬,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顾忌怜惜。 “听医生说,婴儿出生后身上不会有伤痕。”隽芝说。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疗作用,手术疤痕平滑无痕,婴儿表皮完好无缺。” “那多好,筏芝,”隽芝突发奇想,“借些羊水来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旧恨,千疮百孔统统治愈。” “隽芝,你全身光洁无瑕,何需这等医疗,倒是我,你看,隽芝,我心身经已体无完肤。” “筱芝,你克守妇道,心灵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声里满是寒意,“三抹,不要说笑话,我此刻笑了伤口会得痛,即使我有优点,你猜老祝还看不看得见?” 隽芝不语。 “好了,我不多讲了,无谓伤春悲秋,眼前不晓得多少大事等着要做。” “你好好休养。” “人到这个时候,还不自爱,简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绝对无事。”这还是筱芝语气中第一次露出怨怼之意。 是隽芝不好,惹起她心头不满情绪。 筱芝已轻轻挂上电话。 接着数日,隽芝只觉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剂.不以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来,“隽芝,亚斯匹灵不可当炒豆吃,去看看医生如何。” 隽芝还推托,只是笑,“自十四岁痛到今日,周期病,无关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过她。 隽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诊室起码一等一小时,十分畏缩,灵机一动,不如与老莫共进退,反正均是妇科。 捱莫若茜一顿斥责。 “身上某个部位,苦痛超过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觉,仍然不肯看医生,隽芝,你连脑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着她去看医生。 隽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气间里哆嗦。 医生做完素描轻轻同她说:“左方卵巢有一个瘤。” 隽芝耳畔嗡地一声。 “并非恶性,这种瘤对女性来说很普通,正式名称叫子宫内膜异位,俗称巧克力瘤。” 隽芝呆呆看住医生。 “这个瘤影响卵巢荷尔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将妨碍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过生育年龄,即时处理乃是上策。” 隽芝张大咀。 “你可以考虑考虑。” 隽芝知道这是医生给她时间去请教另一位专家。 “割除之后,还能生育吗?”隽芝心不由己问出这个问题。 “你已患有第二类不育症,机会低许多,并且,要看你什么时候结婚。” “几时动手术最好?” “要先服四个月药。””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说:“焦芝,立刻立别开始疗程吧。” 隽芝鼓起勇气说:“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医生笑一笑,“身上有个瘤,将来只怕它恶化,也还是割除的好,一劳永逸。” “我回去郑重考虑。” 走到门口,老莫问:“你有更好的专家?” “没有。”隽芝惘然摇摇头。 “那你想清楚之后我再陪你来,我用人格担保这个医生是好医生。” “老莫,轮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没问题。” 老莫声音中有太多的怜悯之意,闻都闻得出来。 是谁说的?不要孩于是一回事,让医生同你说,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亏翠芝回来了。 隽芝破例去飞机场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个小时,那四口才施施然推着行李出来, 隽芝扬声呼唤,翠芝愕然,因没想到会看见妹妹。 隽芝一个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紧我,说你爱我。” 那小小机伶的梁芳华为之愕然,阿姨为什么双眼红红,声意哽咽?她亳不犹疑地趋向前,伸出双臂,举起,紧紧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没有说她爱她,除非阿姨愿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则,她有所保留。 隽芝把孩子拥在怀中,得回些许温暖及信心。 翠芝问丈夫:“隽芝怎么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点点头,“无论开头的时候多坚持多倔强,成家立室的念头,如原野的呼声号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们。” 那一夜隽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两个女儿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机清理行李,一边向隽芝报告被芝那奇妙手术的细节。 “那将是一个奇迹婴儿。” “医生说,每个健康的人,都是一个奇迹。” “是,我们的名字,其实都应该叫恩赐。” 隽芝几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况,只怕姐姐淡淡反应:“那多好,隽芝,你终于求仁得仁了,那么讨厌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设。” 她没精打采地告辞。 轮到阿梁问:“隽芝怎么了?” “其他的狼已经归队.只余她,孤独地仰首对牢圆月凄惨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帮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说吧。” 孤独的狼深夜回到家里.听到电话录音,是郭凌志的声音:“明年我们打算增设童装生产,你有什么点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与我联络。” 儿童儿童儿童,他们越来越得宠,势力越来越大,连服装设计师都要为他们服务。 隽芝从来没有羡慕过人有而她没右的任何东西,各有前因莫羡人,但孩子会不会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诊。 医生说:“即使暂时不打算结婚生子,身体健康,也很要紧。” 隽芝认为医生说得对,她决定接受治疗。 下午,她约了小郭在制衣厂见。 秘书满脸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选模特儿。” 隽芝原不了解那甜密的笑脸因何而来,直至她看见那些前来试镜的模特儿。 他们是半岁到三岁的幼儿。 连卓尔不凡,风流倜傥的郭凌志都被他们逗得嘻哈绝倒。 隽芝脸上不由得泛起与那秘书一模一样的笑意。 一个约七八个月的女婴伏在她母亲肩上看见隽芝,忽尔笑了,一张小脸孔宛如粒甜豆,隽芝悸动,退后一步,决意到外头去等小郭。 小郭跟着出来,“怎么样,可愿意拔刀相助?” 隽芝摇摇头,“实在抽不出空来。” 话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没有空档,乃是因为不愿意抽空,隽芝涨红面孔。 果然,小郭一双会笑的双目正在揶揄她。 他说:“样版一出来,我们就拍摄目录册,你不是最爱虐儿吗,设计一些叫他们苦恼令母亲宽心的衣裳如何?”、 隽芝心一动。 小郭说:“我小时候扮过小蜜蜂。” “我做过小仙子。”隽芝说:“背着两只透明纱械的小翅膀到处走。” “翼子重不重?” “但是全班女生都要作那种装扮。” “我们居然都是那样长大的。” 隽芝唏嘘,“真不容易。” “把你童年的梦借一点出来帮助我们的灵感。”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现在的小女孩并不稀罕与她们母亲穿得一样。”隽芝仍然拒绝。 郭凌志笑笑,唐隽芝就是怕与孩子们有过分密切的关系。 他们结伴到相熟酒馆去喝一杯。 有那么巧就那么巧,碰见了易沛充。 沛充与他们一照脸,第六惑就告诉他那男士便是送大蓬白色花篮的家伙,心中泛起一阵极之复杂的感觉,包括酩涩、妒忌、尴尬以及一点点感慨,他不否认他生气了,他最恨与人争夺感情。 藉一口啤酒易沛充把这一切不满压抑下去。 为什么成年人不能发泄情绪?该刹那他希望他只有七岁,可以大步踏前,一掌把那小子推开,将唐隽芝拉到身边来。 易沛充朝他俩点点头。 是郭凌志叫隽芝注意,“你有熟人在此。” 隽芝很坦白地笑,“那是我的现役男友。” 小郭连忙加居留神,外型现在不差,只是衣着有点老式,泰半是位专业人士,为着迎合中老年主顾品味,不得不心得老成持重,日久成为习惯。 他不是燃烧的爱类型。 隽芝说:“我过去与他打们招呼。” 易沛充说:“隽芝,我正有事找你。” “现在不能说吗?” “人太多了。” “那么,今晚见。” 沛充点点头,他自己有一所朋友要招呼:老同学辨妥移民,下星期就要动身。 隽芝偕小郭离去。 时势不一样了.上一代,他不约她,她就最好在家听音乐翻书报,怎么可以同别人上街! 这一代,男女双方婚后亦免不掉社交生活,完全凭个人良知行事,对方无干涉权权利。 第20章 隽芝老说女性的黄金时代早已过去,此刻易沛充惆怅地想,男性的流金岁月何尝不经已消逝。 下班后一杯香茗一句温馨的“辛苦吗”早成绝响,辛苦?妻比夫更忙碌耐劳,地位收入可能高三五七倍,办公室里的事最好不要带回家去,以免自讨没趣。 傍晚见了面,易沛充果然对酒馆一幕只字不提。 “隽芝,”他开门见山道:莫若茜说你在看妇科医生。” 这老莫!叫她别说,她却连别说都说了出去。 隽芝生平至伯两件事:一是解释,二是自辩,故脸上变色,维持绒默。 老莫这次多事,逼使隽芝疏远他,除此并无他法,她不能骂他,又不能怨他,唯有保持距离,不再透露私隐,以求自保。 “隽芝,你倒底患什么症候?”他神情充满关切。 “我只可以告诉你,不是癌症,没有危险。” “你为何坚持保留那么多不必要的秘密?” “那是我个人的意愿,我偏偏不喜展露内心世界,你又何必查根究底,强人所难。” “我是你的伴侣,唐隽芝,每一项手术都有风险,我担心你,我关心你,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莫若茜不是已经全部告诉你丁吗?”隽芝恼怒。 易沛充问:“为什么你我之间的事要由第三者转告?” 隽芝从没听过她自己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话,“因为躺在手术床上的是我,不是你,--!!!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易沛充,别再烦我了。” “我愿意支持你。” “我不需要。” “这是我的失败。” “风马牛不相及,你偏扯一起,假如我自手术间苏醒,我俩关系自然继续,万一不再醒来,就此打住,这么简单的事,何用他人支持?” 沛充倒抽一口冷气,“你真的如此坚强?” “这并非唐家女子本色,但我们自幼失母,无人可以商量,故遇困难,即时自闭,以便静心思考对策,我们没有张扬习惯,只怕外人笑话。” 易沛充沉默,隽芝说的都是实话,他见过筱芝处理紧急事件,手法与隽芝如出一辙。 做她们的伴侣,有时只怕会得寂寞。 “医生是经验丰富的好医生,你大可放心,请你以后别再与他人谈论到这件事,以免影响我俩感情,今晚就说这么多,最近看过什么好戏?贵公司有无年轻貌美的建筑师登场?” 沛充仍然充满挫败感。.” 女友从不视他为支柱,财务问题,她找会计师,厨房漏水,找水喉匠,生病,求医生,感情有问题,说不定去信薇薇夫人信箱。 易沛充知道有些幸运男人的女友事无巨细什么都对他们倾诉,要他们出头,而这些男人居然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女人烦。 唐隽芝从不烦他。 易沛充没有地位。 他只得问她:“服药期间可有特殊反应?” “这是一种帮助肿瘤收缩的男性荷尔蒙,服后臀线变壮,毛发生长旺盛,体内积水增加.皮肤黑色素显著。” “事后能否恢复正常?” 隽芝微笑,“总留有痕迹,提醒当事人历劫的沧桑。” “我还是一样待你。”易沛充不加思索。 算一算日子,隽芝仍可以先去深访筱芝,然后再回来等待宰割。 女性在这种时刻总比男性刚强.翠芝闻言.只淡淡表示:“很普通的小手术罢了。” 越低调越显得深沉成熟,隽芝也说:“是,医生每个下午都做一次两次,别同大姐提及,免影响她情绪。” 翠芝笑笑,“你这个同她比,小巫见大巫。”也是事实。 隽芝不再言语。 “手术前后喝多点鸡汤就补回来了。”翠芝仍然轻描淡写。 “我会把保险箱锁匙交给你。” “那些烂铜烂铁还是贵客自理的好.”翠芝笑,“你且来看菲菲图画比赛的得奖作。” 她的声音已经略为颤抖,但是隽芝没听出来。 待妹妹一告辞,翠芝便露出原形,泪盈于睫,今年是什么年,一姐一妹同时进院修理。 阿梁一回来她便诉苦:“隽芝最可怜,还是小姐身分,已经患二期不育。” 阿梁劝她,“你这样大惊小怪,徒然添增隽芝的压力。” “在她面前,我哪敢露出来。”翠芝叹息一声。 阿梁表示赞许,“往好的方面想。也许隽芝要结婚了,所以要把病治好。” “做姐姐有义务照顾妹妹。” “她是个与来不同的妹妹。” “与众不同注定是要吃苦的。” “是吗,那么,为何我们都力争上游,又望子成龙?” 翠芝肯定地回答:“因为人类愚蠢。” 莫若茜拨过好几次电话给这名与众不同的作者,听得出隽芝的态度较先前冷淡,想来想去,不明所以然,含蓄的都会人统统是推理高手,谁会把心事说出来,只能凭智慧经验互相推测猜度对方心事,莫若茜忖揣半晌,只道是隽芝因病恹恹,对朋友再也提不起往日热情。 并且,老莫想,不育妇女对牢孕妇,又有什么共同话题。 隽芝带了简单的行李就上路去探访筱芝。 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飞机,叫一部计程车就令司机往电报山驶去。 司机是白人,在倒后镜看她,然后问:“香港来?” 隽芝点点头。 “香港人都有钱,你也很有钱?” 那还得了,隽芝急急嫁祸:“不,台湾人才有钱。” 司机如梦初醒,“对,对,是,是。”马上接受事实。 到达公寓门口,隽芝付美钞给司机的时候,适逢祝家老三在空地玩耍,他脚踩滑板,手持无线电遥控器,正把一辆小小玩具吉甫车支使得团团转,没有发觉隽芝这个访客。 他背后便是著名的金门湾,烟霞中有点不真实感觉,似电影背景。 隽芝唤那小子一声。 那孩子抬起头来,见到隽芝,喜出望外.“阿姨,阿姨!”热情得不像话,笑着扑过来,他长高了,块头颇大,隽芝怕吃不消,连忙退后三步。 小子走到大门前按通话器,“妈妈妈妈,阿姨来了。” 通话器里是筱芝的声音,“哪个阿姨,说说清楚。” 隽芝大叫:“是我,是我,隽芝来了。” 一个洋妇路过,摇头表示唐人的喧哗无药可救。 筱芝趿着拖鞋急急下楼来,一见到隽芝,连忙一把抱住,肚子挡在她俩当中,在所不计。 筱芝腹大便便了。 隽芝嚷:“咖啡,咖啡,给我一杯真的咖啡。” 筱芝搂着妹妹边笑边上楼去。 公寓只得两间睡房及一个休息室,一家五口,加隽芝六个人,只得两处卫生间,隽芝心中盘算,还是撤退去住酒店吧,怎么受得了。 那个波多黎各籍女佣倒是把地方打扫得窗明几静。 “老大老二在学校。” “老祝呢?”这才是隽芝关注的人物。 “出去采购杂物,顺带接孩子放学。” “这些日子,他与你同居?” “离了婚还同居,那离什么婚?他住在亲戚家。”筱芝声音转为冷淡。 人际关系,千奇百怪,尤以夫妻为甚。 隽芝又问:“那位小姐,有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也没有打听,那是他人之事,没有时间精力去关心,已出之物,管谁拣去不一样。” 隽芝只得唯唯诺诺,嗯嗯连声,埋头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购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愿睡一觉。” “喝完一壶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对人对事的认真态度。”隽芝把话调转来说。 她蜷缩在沙发上魂游太虚。 迷蒙间听见祝家父子回来了,筱芝喝令二儿出示成绩报告表,老祝则与大儿商量下周学校捧球赛事宜,电话铃响,是易沛充拨来问候诸人,刚挂线,又闻孩子们抱怨冰淇淋已经吃光光。 接着老祝答应带他们出去午膳,并且对躺在沙发里的隽芝置评:“平时那么精灵的一个人,谁起来似只猪,宰了她还做梦。” 孩子们咕咕笑。 隽芝想起来申辩,可是深觉那一刻公寓内充满人间焰火式乐趣,吵吵闹阔,有大有小,时间一下子消磨掉,无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顺其自然发展,接受命运与际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说有笑开门关门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断续的西班牙文与英文吩咐女佣做菜,清洁,洗熨。 隽芝内心的焦虑旁徨暂时一扫而空,生活是该这般模样,纷纷扰扰,衣食住行,有爱有恨。 隽芝在该刹那,决定结束她历年来冰清玉洁,寂寞凄清的生活方式。 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隽芝在睡梦中悄悄叹气。 接着,她发觉自己已经换上雪白的水手领衬衫,眼前是一片绿茵草地,正在发呆,忽然看见有一小小女婴朝她奔来,隽芝连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灯塔。” 隽芝转过头去,是,的确有一座灯塔,就座落在草地尽头的悬崖处。 慢着,她到过这个地方,她做过这个梦,她问幼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囡囡。” 对了,她叫囡囡。 隽芝翻一个身。 她又听见开门关门声,还有老祝不敢置信的声音,“她还在睡?来,我们合力把她抬进睡房去。” 第21章 电话铃响,老祝去听,“易沛充再次找唐隽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犹在梦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们将她抖下沙发,抑或由你亲自乘飞机来处理?” 孩子们又哈哈笑。 筱芝说:“叫他稍迟再打来。” 老祝挂了线,表情很不以为然。 筱芝训日:“一个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该刹那最最矜贵罢了,叫易沛充拿些轫功来。” 老祝什么都不敢讲,唯命是从,所以说,爱孩子的男人不致于是太坏的男人。 隽芝打个呵欠,伸伸懒腰,“你们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梦谁先觉。” 谁知隽芝揉揉眼说:“老祝,劳驾你替我找一间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连筱芝也说:“隽芝,你这么贪睡.将来带起孩子来,可有得你苦。” 隽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个星期了吧?” “不用你帮忙,饿坏了只怕还叫不醒你。” 隽芝看住老祝,“胎儿十分健康吧?” “情况迄今良好。” 筷芝即时顾左右言他,似不愿多提及胎儿。 老祝问:“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挤不下就是挤不下,”隽芝摊摊手,“走马灯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说:“她习惯独处,随她去。” “老祝,拜托你。” 到了门外,老祝才同小姨说:“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极好,难能可贵。” “大儿说每个晚上都听见她饮泣声。”老祝慎重地说。 隽芝沉默。 过一会儿她说:“妊娠时悸惧是非常正常现象,以她的情况来讲,借哭泣抒发情绪,无可厚非。” “我觉得很难过。” “老祝,”隽芝讽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别人要是这么说,老祝一定反脸,可是这是他俏丽伶俐的小姨,他只无奈地搔搔头皮,陪上一个苦笑。 “你来得及时,我怕筱芝患上抑郁症。” “我是算好日子动身的。” “小哥哥们来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隽芝一到酒店房间便宾至如辞,彻底休息之后,她把当地亲友逐一约见,开始正式度假,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发觉裙头嫌窄,长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两个钟头,话不多,有时各管各做事,但姐妹俩精神上得到很大喜乐。 三个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隽芝阿姨不但不再与他们作对,且有化敌为友趋向。 老大说:“也许隽姨要集中火力应付妹妹。” “可怜的妹妹,我记得踢踢幼时哭闹,隽姨便伸手去弹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栗,不知该如何保护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隽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浒传刚讲到九纹龙史进。” “嗳,那故事真好听。” 隽芝莞尔,难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宫女得以生存,人们爱听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变。 故事讲到野猪林,易沛奇qisuu.书充便请放了两星期假来看隽芝。 在医院等消息时,隽芝为孩子们讲智取生辰冈。 筱芝的小女儿要放在育婴箱内观察,就在这一两天内,筱芝情绪失去控制,濒临崩渍。 两星期后出院,婴儿必需定期检查,起码有一年时间需要密切注意心肺发育,筱芝把孩子拥在怀中不放,筋疲力尽的她哭泣不已,却不肯将婴儿交于任何人。 老祝愤慨地说:“她不肯给我抱。” 只有隽芝可以接近她们母女。 隽芝只得搬回祝家与她们母女睡在同一房内照应,特别护士空闲得坐在客厅打毛衣。 这是隽芝一生中最苦难的时刻,一生优悠的她竟夜照顾一个幼儿,每三小时喂一次奶,刚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东西又轻轻啼哭,育婴宝监再三警告;千万别与新生儿争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则自寻烦恼。 她轻轻把她揣在怀中,热情地抚摸她,待她啜吸那一点点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惊怖的筱芝:“是我在这里,孩子很好,你快睡。” 第9章 睡眠不足神经衰弱的隽芝开始祈祷:“上帝呵求你赐我爱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气比较重要,赐我无穷无尽大力士那般力气。” 不要说是液芝,连隽芝也开始不顾仪容,无故哭泣,每三小时婴儿如果不作声,隽芝便跳起来去视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个月后她居然上了手。 同婴儿洗澡时手势纯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点点,手脚圆圆,入水时会得用双目示意,似在说:“安全吗?我相信你,别洗太久。” 五个男人站一旁围观,他们分别是婴儿的父亲、兄长、及未来的姨丈。 此时唐隽芝眼圈黑似熊猫,在火车站里都谁得着了。 好几次她的灵魂堕入梦乡,两只手还紧紧抱住婴儿,靠在沙发上,张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轻轻起床,自隽芝手中接过孩子,隽芝骤醒,以为有人来抢婴儿,直叫着跳起来,筱芝第一次调过头来安慰她:“是我,别怕,你且去谁一觉,待我来喂这顿。” 老祝闻声满眼红筋抢进房来,筱芝没有把他赶走,反对他笑一笑。 隽芝放下心来,筱芝痊愈了,她终于从沮丧抑郁中自拔,隽芝功德圆满。 老祝盼望地说:“让我来。” 筱芝居然点点头,把女儿交到他手中。 隽芝来不及看完全幕天伦乐,她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这是她三个星期来第一次连续睡上五个钟头,无论拿什么来同她换都不干。 第二天,隽芝好好地整顿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鲜空气 在渔人码头上,沛充说:“你瘦许多。” 隽芝恳求,“让我们速速订飞机票回家,不然死无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条妙方好似没有一条管用。” 隽芝遗憾,“啊你说得再正确没有,我得向读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舍,隽芝连看护都不信任,频频叮嘱:“她喝到一半奶的时候会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饱,休息一刻,她会再喝,她是一个争气的婴儿,一心来做人.请予她充份合作。” 三个男孩忍不住问:“隽姨,快活林之后又发生些什么事?” 隽芝再也不瞒他们:“我带了一套水浒连环图来,我也是边看边讲,整套送给你们也罢,叫你爹说书好了。” “可是他没有你生动。” “我要回家了。”隽芝无奈。 “你要常常来。” 他们三男一女拥作一团。 “隽芝,”老祝突发奇想,“你一生同我们住岂不是好。” 筱芝斥责:“胡说,隽芝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 短期内祝家是不会返港定居了。 在飞机上,隽芝非常清醒,沛充间她:“你不乘机大睡?”但是隽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愈,此刻她一天睡五六个小时即够。 不过听见邻座婴儿啼哭,还是会跳起来张望。 她说:“离开那么久,不知编者读者有无牵记我。” 沛充看她一眼。 “临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这些无良的人一声问候也没有。” 沛充说:“一位郭凌志先生找过你几次。” “是吗,”隽芝惘然,“你们告诉过我?” “你忘了,当时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着拨电话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诊结果如何 隽芝一颗心早飞到那小孩身边。 良久未能平静下来,半夜坐在露台喝酒吸烟,并不享受清静,只觉凄清。 电话铃响.那边一待有人接便说:“回来了。”是郭凌志。 隽芝笑答:“回来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设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开心见诚,没有一个男子不重视自己的后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当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结婚。” “生孩子而不结婚呢?” 小郭笑,“慢着,隽芝,我一时弄不懂你的意思。” 隽芝正在重拟措辞,小郭轻轻说:“你指做单身母颢或单身父亲?” “世上很少有单身父亲。” “那你指未婚母亲。” “是。”隽芝承认。 “这个问题太严重,不适合在电话中讨论。” 隽芝赞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们会怎么想。”郭凌志笑。 “我们要讨论的题目,根本是一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问题。” “说得也是,给我二十分钟。” 潇洒的郭凌志不穿袜趿着双懒佬鞋就来了,短裤球衫的他一点不损俊美。 他自携一支好酒。 一坐下来他就说:“单身母亲不易为。” 隽芝说:“兼为人妻、人母、以及拥有事业更不易为。” “这件事涉及小生命,还须详加考虑。” “说实在的,你接近过孩子们没有?”隽芝问。 小郭微笑,“我时常看芝麻街。”仅止如此。 他开了那支拔兰地,香气扑鼻,呷一口,不禁莞尔,深夜在一个知情识趣的女郎家谈生儿育女,未免大煞风景,他们最适宜讨论的,乃是私奔到哪一个珊瑚岛去风流快活,不过唐隽芝永远给他新鲜感,倒是事实。 第22章 小郭说:“喜爱孩儿,不一定要拥有一个。” 隽芝微笑,“以前我也这么想。”直至她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着隽芝:“我知道今晚你想问什么。” 隽芝道:“说来听听。”她想知道他倒底有多聪明。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们男性倒底愿不愿意成全单身母亲。” 说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简易明了,这正是隽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隽芝,我的道德标准相当宽松,我的答案是,要看对象是谁,如果是一位精神经济均已独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锺倩于她,这件事可以考虑。” 隽芝松口气。 “但是有许多技术性问题需要兼顾,譬如说,社会制度殊不浪漫,发出生证明文件予新生儿的时候,绝不理会他是否爱情结晶.本市现时规矩是政府机关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书,否则幼儿将登记为私生子,身分特殊,一定会受到某一摄人士歧视,你想,对他是否公平。” 隽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当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须有压力,百上加斤,对幼儿似乎有欠公允。” 唐隽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应该有一个合法的父亲。” “吃人的礼教。” 郭凌志也十分感慨,“真的,潇洒与不羁都要付出极大代价,社会现有的制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隽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许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尔,“其中有一半不知她们在做些什么,另一半应当把勇气留作革命用。” “说到底,你不赞成。”隽芝诧异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说过,看对象是谁。” “回家吧!”隽芝没好气,挥舞着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过外衣离去。 那天晚上,隽芝通宵赶稿,存稿无几,险过剃头,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现身交待。 一上楼便看见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热情的隽芝早把前些时的芥蒂丢在脑后,“哎呀,”她说:“这种开头你还出来逛花园?” “隽芝,你回来了,令姐可好,那奇迹婴儿如何?” 两人依然有说不完的话。 隽芝先把稿件交到编转部,然后问老莫,“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来散散心,隽芝.闷死我也。”老莫直诉苦。 “嘘嘘,稍安毋燥,即将大功告成,宜静心等候。” “你说得对,隽芝,我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烦了。” “我唐隽芝从来没说过如此没心肝的话。” “隽芝,女佣拿腔作势跑掉了,此刻只剩个钟点打杂。” “哎唷,哪个太太不经过这些烦恼,个个去跳褛不成。” 老莫听到隽芝好言安慰,顿时舒一口气。 “你对我们真好。” “最后关头精神紧张是平常的,要原谅你自己。” “隽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长途飞机一样,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团铁直摔到太平洋里,悸惧是正常的,我们不过是普通人。” “隽芝,你呢,你几时做手术?” “快了。” “比我先还是比我后?” “那要看令郎什么时候由胎儿晋升为婴儿。” “我有种感觉他似急不及待。” “做婴儿的活动范围大过胎儿,他会喜欢的。” 老莫紧紧握住隽芝的手,她真怕她疏远她,她需要一个这样的好朋友。 “拿点勇气出来,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视眼镜,否则与新生儿同病相怜,你可知道他们的视程只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脸对脸细细审视对方。” 老莫大笑,“他看见母亲那么老准吓一跳,我看见他长得丑恐怕也会大叫。。” 隽芝笑着说:“这是我下一个虐儿题材。” 可见老莫仍懂得苦中作乐。 “你今天来出版社干什么?” “大老板希望我产后复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说:“我希望与婴儿厮守一年,认为不算奢侈。” “他怎么说?”隽芝很有兴趣。 “他想法不同,他认为这是经济论中至大浪费:我的薪酬足可雇十个特别看护育婴有余,何不善加利用资源。” “对婴儿来说,母亲是母亲,对母亲来说,婴儿是婴儿。” “对老板来说,他急需用人,母婴与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隽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数字年薪不易,”老莫叹息,“贪财是人之天性.谁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种人。” “别试练我。” 老莫上洗手间的时候,她丈夫来接她,隽芝认得他,于是点头招呼。没想到他一开口就诉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隽芝受宠若惊。 隽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计,但是她少年就出来做事,不随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计先生说:“我是你专栏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实读者,一个人若不爱孩子,就不会那么细腻地留意孩子们一举一动,我妻需要你这样的朋友多过那些所谓事业女性。” 隽芝唯唯诺诺。 “她们尽会叫育婴辛苦,实际上有几人亲手抚育过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经济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托儿所,人前人后却一派慈母样,劝我妻照版实施,插手我家事。” 隽芝发觉承受巨大压力的尚有这位未来父亲。 于是安慰道:“不会的,莫若茜不会听她们的。” “你呢,”计先生双目睨着隽芝,“唐小姐,你认为莫若茜应否在六个星期后连家带孩子交给保母?” 隽芝无交架之力。 这个社会问题备受争议已达四分一世纪,利时间叫唐隽芝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亏莫若茜这时出来了,问丈夫,“你同隽芝说些什么,你看她脸色骤变。” 那计先生悻悻说:“我根本不赞成你来同老板开会,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你应当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将手臂伸进丈夫臂弯,笑说:“你最重要。” 隽芝目睹他们贤伉俪离去,松出一口气,姜是老的辣,隽芝要向莫若茜学习之处多着呢。 唐隽芝最应该学的是这招连消带打。 医生嘱她一星期后入院。 隽芝在这七天内尽赶稿应急,她仍然无可避免地紧张,翠芝来接她的时候发觉她双手颤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来?”” 隽芝摇摇头,“做完手术才通知他。” 翠芝领首,“也好,免得场面夸张。” “翠芝,你算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巧是真巧,姐妹俩在医院大堂碰见老朋友莫若茜,只有时间招招手,伊便由丈夫及其他亲人拥撮着乘电梯上八楼产房。 “你看,”隽芝感慨万千,“际遇不同。” 翠芝劝道:“你若向往这种场面,将来生养时我帮你叫沛充敲响锣鼓。” 隽芝嗤之以鼻.“一定要同易沛充生吗?” “唷,我可不知你交友广阔,多面发展。”翠芝瞪她一眼。 翠芝在病房陪她到深夜,在电话中与两个女儿喂隅细语,情深似海。 焦芝说:“我来讲故事给她们听,祝氏三虎不知多爱听我说书。” “算了吧,”翠芝抱拳,“您那些恐怖故事叫我女儿噩梦连连 您真是虐儿能手。” 隽芝有点歉意,她的确绘形绘色讲过聊斋故事给菲菲及华华听。 “鬼故事亦有益智一面,况且我讲的都是经典名著。” “你一直不喜欢孩子们,直至最近,为什么?”翠芝问。 “我不是不喜欢他们,我只是不原谅自己,孩子们提醒我,我虽不杀母亲,母亲因我而死。” 翠芝摇头,“彼时医学落后.大家均不知道乳腺癌因伤孕迅速扩散,求求你不要再把自己沉迷在这件事里。” 隽芝苦笑,“我渴睡了,翠芝,你请回吧。” “明早我再来。” 隽芝想起来,“对了,翠芝,你知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叫因因?” 翠芝不以为意,“护士来替你注射了。” 隽芝堕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长话短说,最简单的描述便是,唐隽芝似牲口准备受屠宰般被安排妥当。 翠芝赶到时她已服过镇静剂,只能咧咀向姐姐笑笑口,不能言语。 她忽然看到翠芝身后有个人,谁?是易沛充,他在哭,这傻瓜,居然淌眼抹泪。 唉,完全不必要,过两天,他还不是会为着芝麻绿豆的事同她吵个不休,人类的感情为浮面泛滥:一下子感动,一下子忘怀,纷纷扰扰,不能自已。 隽芝这一刻内心明澄,咀角挂着浓浓笑意。 看,一个人有一个人好,了无牵挂,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唐隽芝被推进手术室。 彷佛只过了一分钟就苏醒了,隽芝十分宽慰,噫,又可以在红尘中打滚兼穿时装吃冰淇淋了,随即那极度炙痛的感觉排山倒海而至,布盖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隽芝忍不喘息,“痛!”她说。 是翠芝的声音,“好了,醒了。” 她醒了,母亲没有。 隽芝躺病床上,断断续续,不停的睡了又睡,梦中穿插无数片断,似回复到婴儿时代,她看见了母亲,隽芝,振作一点,隽芝,母亲叫她,隽芝落下泪来。 第23章 老莫曾同她说过:“不是每个母亲像你想像中那般完美。” 隽芝当然知道,有同事告诉她:“在家住了十多年,家母一直给我们吃剩菜冷饭,我们从未见过当初新煮的食物,真正怪不可言。” 又有人抱怨,“要书没书读,要衣没衣穿,要吃吃不饱。” 更有人说…“这叫做怪?我记得童年时多年来每早都有小贩送来一只面包与一瓶鲜牛奶,我从来没尝过滋味,弟弟也没有,由谁享用?是家父自己,孩子有什么地位?幼儿是最近才抬的头。” “家母待我,无微不至——的精神虐待。” 也总比没有母亲好,吵闹争执,互相憎恨也是一种关系,许多夫妇折磨对方数十年难舍难分,也基于同样原因…… 四肢不能动弹,脑袋可没休闲,这许是文人本色。 真正清醒,是三十小时之后的事,隽芝见身边有个人蹲着,便随口问:“喂,几点钟了?” 那人是双眼布满红筋的易沛充。 隽芝浏览病房,已经有两大篷白色鲜花搁在床头。可见郭凌志来过两次。 另一只瓶中还有小小紫色毋忘我,这是易沛充作风。 自制慰问卡两张,出自菲菲与举华。 接着易沛充轻轻说:“二姐二姐夫送了香槟来。” 隽芝精神一振,“快点冰起来。” 沛充问:“感觉如何?” “痛。” “极难受?”他心疼不已。 “像一块烙铁烤在小腹上。”隽芝已痛出一额冷汗。 “我唤人来替你注射止痛针。”他伸手按铃。 隽芝问:“你都知道了?” 易沛充点点头,“隽芝,让我们结婚吧。” “我可能无法生育。” “我们顺其自然。” “不,易沛充,为免日久生悔,不如先试试生孩子。” “你说什么,你麻醉药醒了没有?”易沛充提高声线。 护士捧着针药进来,刚刚听见这句话,不禁瞪着易沛充斥责:“你为何对着病人大呼小叫?有什么事,过几天再找她商量未迟。” 可怜的易沛充,不眠不休两日两夜,换来一顿责骂。 他只得暂时出房回避。 隽芝双眼看着雪白天花板,结了婚盼望孩子而没有孩子,十年八年那样呆等下去,噫,好人变成罪人,唐隽芝才不吃那样的苦——终日以内疚目光看住丈夫,低声伏小,出尽百宝用其他办法补偿……谈也不要谈,她情愿孤苦一生,让易沛充娶别人好了,年 年为十一亿人口添多一名。 她唐隽芝照样依然故我做人。 除非先让她怀孩子,否则绝无可能嫁易沛充。 沛充回到房中,“我去替你买些书报杂志回来。” “沛充—” “没有商量余地,先结婚,后生子。” “你这个迂腐的末代书生。”隽芝摇头叹息。 她独自躺床上,听见轻轻啪的一声,吓一跳,半晌,才发觉那是自己豆大的眼泪掉在枕头上的声音。 隽芝讪笑,不知多久没有这样伤心,如今倒底是为了什么?人生在世,唐隽芝已不算委屈。 下午,翠芝了解了情况,在医院餐厅与易沛充说话。 “沛充,缘何斤斤计较个人原则?当心因小失大。” “二姐,你难道看不出来,隽芝目的在孩子,不在我。” “爱你的孩子.不就等于爱你。”翠芝不加思索。 易沛充苦笑,“但愿如此,但那只是上一代的想法,新女性把婴儿与他的父亲划清界限,互不干扰,二姐,这世界渐渐要变成母系社会了。” “沛充,别乱说话。” “真的,新女性有才干有智慧有收入,她们才不在乎家中有否男人支撑大局,孩子索性跟她们姓字亦可,二姐,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隽芝不会的。” “我有第六感,如果答应了她,一旦有了孩子,她一定踢开我。”易沛充非常感慨。 翠芝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呛咳不已。 世界真的变了,若干年前,哪个无知少女未婚怀孕,那真要受全人类践踏,贬为贱胚:永不超生,一般人只听过要儿不要娘,可是此刻易沛充一个堂堂男子汉却担心女友要儿不要爹。 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吗。 易沛充似只斗败了的公鹞。 他说:“一旦同居,隽芝得了手,她干吗还要与我结婚,我还能给她什么?所以我定要基守这条防线,如果要我易沛充死心塌地,必须要有合法婚书。” 翠芝连眼泪都笑出来,“对,你要有合法保障。” “不然的话,我只是姘夫,我孩于是私生儿,太吃亏了。” “是,男子也有权要求名分。” “二姐,你可同情我?” 翠芝要到这个时候才能松口气,正颜说:“我一向当你是妹夫,沛充,那得看隽芝肯不肯退一步了,别怪我不提醒你,没有谁可以阻止隽芝生孩子。” 易沛充立刻捧住他的头。 他想到那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的主人.那男子有一双会笑的贼眼,相形之下,易沛充看上去似一块老木头。 这种人虎虎眈眈,专门伺虚而入,莫制造机会给贼骨头才好。 “沛充,记住要大小通吃呵。” 易沛充拿住黑咖啡的手簌簌地抖。 那边厢隽芝正在辗转反侧,呻吟不已,忽见病房门外摇摇晃晃摸进来一个人,定睛一看,意是穿着睡袍的莫若茜。 隽芝吃一惊,“你还没有生?” “当夜就生啦,刚去育婴室看过孩子。”老莫笑嘻嘻过来。 “甫生育就乱跑?”隽芝更加吃惊。 “来看你呀。”老莫慢慢坐在她床沿。 “不痛?” “可以忍耐。”笑嘻嘻丝毫不在乎,气色甚佳。 她甫见爱儿,心情亢奋,身体内分泌产生抗体,抵御疼痛,情况自然与隽芝有所出入,大大不同。 唐隽芝黯然。 老莫握住隽芝双手,“明年今日,你也来一个。” 隽芝哑然失笑,“同谁生?” 老莫理直气壮,挺挺胸膛:“自己生,咄,恒久以来,盘古至今,谁帮过女人生孩子?” 隽芝想一想,“医生。” “我有好医生,别伯。” 隽芝微笑,“老计呢,他一定乐不可支。” “真不中用,”老莫言若有憾,“一看见孩子的脸,竟号淘大哭。” “同他长得一样?”隽芝莞尔。 “一个样子出来似,真正不值,明明由我所生,跟他姓字,还得似他印子。” 隽芝亦笑,疼痛感觉稍去。 “我同婴儿会在医院多住几天,你知我同老计双方父母早已不在;妯娌也一大把年纪,不便照应别人,佣人不太可靠,还是医院至安全,我天天会来探访你。” 隽芝按铃。 “干什么7.” “叫看护扶你上楼。” “不用不用。” 老莫身上穿着至考究的织锦缎睡袍,腰身已经缩小,十分风骚,混身洋溢着大功告成的幸福。 “老莫,值得吗?”” 莫若茜忽然收敛了笑脸,看向窗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抚育孩子道路既长且远,十分艰幸,值得与否,言之过早,隽芝,许多事不能详加分析,仔细衡量,你我凡夫俗子。不如人云亦云,以后日子,想必有苦有乐;人各有志,你若觉得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生活比较理想,千万别生孩子。” 隽芝对这番中肯之言肃然起敬。 看护进来把老莫带走。 隽芝六天之后出院。 阿梁开车来接她,见到平日虎虎生威,目空一切,傲视同侪的小姨今日也同一般病人没有什么异样,分明软弱无能,奄奄一息,倒是有点好笑。 “为什么不叫易沛充陪你?”阿梁问。 翠芝白丈夫一眼,“见男朋友,当然要花枝招展时才适合。” “沛充是自己人了。” 隽芝鼻子一酸。 “隽芝不如到我们家来住。” “你们家吵,我睡不养,倒处都是呼吸声。”, “这算是什么理由,”阿梁不以为然,“怪我们粗人鼻息重浊?” “让隽芝静一静也罢。”. “隽芝所有毛病都是静出来的,跟我们一起,热闹喧哗,一下子一天,不知多开心。” 翠芝抗议:“梁先生,你这话好不风凉,难为我为家务度日如年。” 梁氏夫妇将隽芝送到,才打道回府。 隽芝对牢空屋说:“我回来了,一切如常,从头开始。” 公寓虽然不大,也似有回音。 住不住得下一个幼婴呢,那小人儿霸占起空间来,潜力惊人 一进门,就尽情发挥,倒处都是他的衣服、杂物、奶瓶、玩具、推车、高凳,一哭,立刻要飞身扑上服侍,一点商榷余地都没有。 郭凌志的电话到了.“要不要商级私人娱乐?”。. “慢着,明天吧,明天我洗个头换件衣服,似个人样,你才上来。” “隽芝;我们是兄弟班,你不必狷介。” 是吗,他给他所有兄弟均送上白色香花?隽芝对这种口角好生奇怪。 第10章完结 隽芝张大了咀,什么,他愿意? “我知道你说的,不过是一项假设,你是文人,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笑,“理论管理论,未必有机会实施。” 隽芝微弱抗议:“谁说的?” 郭凌志笑笑,不予回答,“真没想到,另外有时代女性,想法同你一样。” 第24章 咦,谁? “我有一位大学同学,最近特地自伦敦回来找我,所提建议,同你那套,一模一样。” 唐隽芝跳起来,“抄袭猫!” “隽芝,我相信只是不约而同,纯属巧合,天南地北,各处一方,如何模仿?” 隽芝不安,“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且听我细说,我们在大学不同系,她念化学,毕业后投身著名普施乐药厂化妆品部门,甚有贡献,试验了几集长春不老面霜,推出后销量一流——。” “我从来不用普施这种廉价化妆品。”隽芝咕哝。 “隽芝,你让我把话说完可好。” “赶快入题。” 郭志凌看着唐隽芝笑。 隽芝又催他:“说下去呀,卖什么关子。” 郭凌志喝一口酒,伸伸懒腰。 “她长得可美?” “高、神气,雪白皮肤,浓发,一双大眼,强壮的咀唇。” “唐人?” “华人,原籍上海,香港出生,现持正宗英国护照。” “你们约会过?” “来往过一个学期,很谈得来,稍后她同别人恋爱、结婚,但没有生子,三年后离婚,致力事业,现在,她想要一个孩子。” 隽芝揶揄捡,“你还在等什么?” “我没料到事隔十年,她会想想到我。”小郭搔搔头皮。办 “好的人才太缺乏了。”隽芝越发讽刺。 “幸亏早些时候你已与我谈论过这个问题,否则一时间真的接受不来。” 唐隽芝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现在本市,等候我答覆。” 老实说,隽芝有点佩服这个女子,人家可不是光说算数的。 “她一切已经准备妥当,据她讲,我们甚至不用共处一室,她相信我可以给她一个可爱活泼聪明的孩子。” 隽芝补一句:“而且长得漂亮。” 郭凌志吁出一口气。 “天赐良机,缘何踌躇?” “我看过她的协议书。” 呵,还有法律约束文件,了不起。 “其中有几项是这样的:一.孩子随母姓,二,男方无探访权,无话事权。” “这样说来,事后你得完全消失?”隽芝吃一惊。 “就是。” “那怎么行?”隽芝代抱不平。 “就是呀,条件如此苛刻。” “完全没有商量余地?”隽芝皱上眉头。 “干科学的人一向斩钉截铁,一是一,二是二,没人情讲。” “男方甚至不获见婴儿一面?” “男方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可陪伴女方甚至天天见面,但出生后只能看幼儿一次。” “呵,她怕男方对婴儿产生感情。”隽芝颔首。 “多残忍。” 隽芝微笑,讲来讲去,这不是郭凌志可以胜任的工作。 “女性恃着她们可以生儿育女.为所欲为。”小郭感慨。 “令友贵庚?”隽芝益发好奇,想知得多一点。 “比我稍大,有三十五六了。” “她在等你回音?” “是,给我三天考虑时间,如愿合作,则共赴英伦到某医院共商大举,如不,她尚有别的候选人。” “一切费用由她支付?” “不在话下。” 真厉害。 隽芝黯然,她虽有此意,却未必有胆实施,人家一想到,已经轰轰烈烈的干了起来,高下立分。 “我不愿意做女皇蜂手下一枚棋子。” 总有人心甘情愿,有志者,事竟成,那位女士不会空手而回。 “隽芝,这就是我要同你商量的大事,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也许十年八年,若干年后,这样的事,十分等闲。” 郭凌志十分困惑,“这么说来,将来女性都有子女陪伴到老,而我们男人则终身孤苦无依?” 隽芝忽然笑了,“活该,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喂喂喂。”郭凌志郑重抗议。 他为之变色.那一天彷佛已经来临,未来世界中孩子们全部跟随母亲生活,幼儿字典中,没有爸爸两字,男人丧失地位,力求挽救,希望发明人造子宫,父代母职,以免老来孤苦无依,在老人院中呆坐…… 隽芝哈哈大笑,若不是怕伤口疼痛,还可以更加放肆。 郭凌志定一定神说:“隽芝,我不会答应你,也不会答应她,我不会答应任何人,要不拉倒,要不做全职父亲。” “全职?你可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的包袱?”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愿意承担那种责任。” 只怕届时他要脱下那身乳白色打扮。 小郭问:“女性会不会放弃现存偏激态度,与男性和平共处,一起指起家庭与育儿责任?” 隽芝叹口气,“你指的是婚姻制度、已经证明绝不公平,女性对它一日比一日反感。” 小郭长嗟短叹。 看看那么一个英浚的男子愁眉百结地烦恼,亦是赏心乐事。 ……可惜隽芝体力不支。 郭凌志吻她的手.“我明天再来。” “小郭,我考虑过了,我决意帮你设计童装。” 他大喜过望,“我知道上天待我不薄。”再次露出笑容。 “小郭,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担心,换你还般人才,不知多少女郎会向你垂青。”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陈腔滥调,郭凌志一听,却跳起来,“唐隽芝,.你真正懂得把大女人情意结发挥得淋漓尽至,女人肯喜欢我,我就得乐不可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也有选择?” 以前,以前是他们主动挑选她们的。 小郭走了之后,隽芝松口气.恢复病人本色,慢慢返回卧室,还好,暂时,她还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傍晚翠芝带着两个女儿来探访她。 菲菲偷偷把一管巧克力豆塞在阿姨手中,隽芝悄悄说:“我会十居报答你。” 活着当然还是好的。 她同翠芝说:“进过手术室,人生观真的不一样。” “嘿,那是小儿科,待你进过产房,才知道我们这副铁石心肠是怎么练就的,从此老皮老肉,视廉耻及自尊为无物。” “别说得那么可伯。” 翠芝坐下来,“我挺羡慕你的,隽芝,你懂得生活、主意十足,但异性却不觉你霸道,你看易沛充待你多好,他仍然愿意照顾你,你是真正享有自由选择的第一代女生。” “翠芝,你也是呀。” “我?我们这一代太努力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了,亦不能家庭及事业兼顾,倒扣五十分。”翠芝感慨。 “不,翠芝,你是个优异生,至于我,我太贪玩,姿势欠佳,有点儿恶形恶状,最终,可能交不出论文。” “你同我放心,五十岁都不用担心,医生会帮你。” 两个小女孩进来找妈妈,菲菲她在母奇qisuu.书亲耳畔嘀咕半晌,扭扭腰,又顿顿足。 “有烦恼吗?”隽芝微笑问。 “唉,女人亘古至今的大难题:穿什么好呢,幼儿园下周末居然举行化妆校舞会,菲菲为此烦恼良久,扮作一只小鸟,还是一朵花?我真不知该到何处去替她置道具服装。” 隽芝一听,大乐,“到隽姨这边来,隽姨有办法。” “嗳,我怎么没想到,隽芝,你本行是服装设计。” “菲菲,你要扮小飞侠,还是阿拉伯公主,抑或小凤仙,还有,阿里巴巴可好?” 菲菲当然识货,感动之除,一下子伏到阿姨怀中。 翠芝领着:“人生观一下子变了,不再虐待我的女儿了。” 隽芝紧紧搂住小菲菲,喃喃说:“装扮妥当,先要在我面前唱歌跳舞,拍照留念。” 菲菲一直点头,什么都答应。 隽芝深深太息一声。 第二天,易沛充来看女友。 一进门,见并无白色夸张大花篮,心头略安。 “看大姐夫给我们寄来什么。”他拿着一只牛皮纸信封。 隽芝精神一振,“大姐好吗?” “奇迹儿胖了近一公斤,情况良好,此刻希望祝氏夫妇会得复合。” 隽芝笑笑,有这种必要吗,她很明白大姐二姐的脾性,同她自己一样,倔强如牛,不知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母亲,呵母亲,隽芝的心又温柔地牵动一下。 易沛充做了两杯咖啡,递一杯给隽芝,色香味恰到好处,老朋友就是这点好。 隽芝问:“老祝那奸人寄什么东西来?” “非常有趣的资料。” “咄,他搞得出什么花样。”隽芝不喜欢这个姐夫。 “你记得我们在医院陪掖芝吗?主诊医生见我们坐立不安,唤我们进电脑室,做了一个简单测试游戏,结果出来了,”他扬扬信封,“就在这里。” 隽芝说:“雅兴不浅,是什么游戏?” “我把你与我的照片送进电脑,推测我们的孩子长相如何,医院收一笔费用,拨入津贴。” 隽芝整个人愣住,“什么,我同你,唐隽芝与易沛充的孩子?” “是。”易沛充笑咪咪。 隽芝说:“有照片吗?” “有,从零岁到二十岁的照片都有。” “快给我看?” 太惊人了,这简直是大预言,电脑竟可预测一个未生儿零岁至二十岁的长相。 易沛充打开信封,取出厚厚一叠质料.“不可能百分百准确,但的确根据我同你脸型五官来推测。” 隽芝取过照片,自第一张看起,呵,初生儿小小圆面孔像足易沛充,眼睛鼻子都合规格,不大标致,但是十分可爱,如果这真是唐隽芝的孩子,唐隽芝已万二分满意。 第25章 隽芝泪盈于睫。 沛充说:“电脑指出我同你五官其实十分相似,故此孩子的相貌不难预测。” “他是男是女?” “我喜欢女儿,她是女孩。” 隽芝看第二张照片,她长大了一点.笑容满面,活泼健康,眼神中有一丝顽皮神色,隽芝心如刀割,放下照片:“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沛充诧异,“隽芝,这不过是一项推测游戏。” “太私人了,我吃不消。” 沛充没想到隽芝反应如此强烈,欲收起照片,隽芝又不给,她好奇。 抽出第三张照片一看,唐隽芝愣住了。 小小女孩已长有一头浓密头发,眼睛同隽芝一模样。圆圆鼻子承继自易沛充,使隽芝吃惊的是,她一早已经见过这小女孩。 这正是那个在梦中,叫隽芝抱她上灯塔的幼女。 隽芝混身寒毛竖起来,照片啪一声跌落地上。 沛充连忙说:“隽芝,你没有不舒服吧。” 隽芝抬起头,囡囡,囡囡是她的女儿,她竟在梦中看到了未生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可思议。 隽芝轻轻问:“易沛充,如果你有女儿,乳名叫什么?” 沛充笑了,“宝宝,或是贝贝,家母幼时叫囡囡,你如不反对,就叫囡囡。” 隽芝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一直弄不清楚梦中幼女是谁,倒处查询,现在真相大白,小女孩原来是唐隽芝的女儿。 不不不,这一切都是巧合,隽芝掩起面孔。 “看,”易沛充说:“看她二十岁的外貌。”那部电脑,真正非同小可。 照片里的少女精神奕奕,脸容秀美,隽芝凝视,爱不释手.彷佛廿多年真的一晃眼经已过去,囡囡长大成人,隽芝忍不住问:“她功课好吗,念哪一科?” 易沛充忍不住放肆地发挥他的想像力:“她是天文物理博士,刚将她发现的第一颗新星献给父亲。” “母亲。”隽芝抗议。 “双亲。”易沛充过一步。 隽芝憧憬,“她有没有对象?” “还没有,她像她父母亲般选择晚婚。” 隽芝忽然之间比一般母亲更像一个母亲,焦急地说:“什么,连谈得来的男朋友也好?那多寂寞,只有月亮星星作伴是不行的,我难道没有介绍计健乐给她?” 说到此处,才蓦然想起,易囡囡尚未出生,不禁气馁。 易沛充笑,“隽芝,让我们结婚吧。” 到这个时候,唐隽芝也承认结婚彷佛是唯一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得先听听我的医生怎么说。” 她把易沛充带到医务所去,两人坦坦诚诚,面对现实。 医生说:“唐小姐手术后情况相当良好,易先生,如果你愿意接受检查,答案可以更加肯定,不过,即使完全正常的夫妇,也有可能不育。” 易沛充很豁达,“那是天意。” 医生说:“恭喜你俩。” 离开医务所的时候,隽芝说:“婚后一年不见功效,大可以离婚,我不会拖累你一世。” 易沛充诧异地看看她.啧啧称奇:“真没想到你俄罗斯话说得那样好了,是常常练习的原因吧。” 你看,世上原本没有好人。 换区俪伶一样,隽芝办事采取低调手法,她不是怕万一事情不成人家取笑,而是压根儿认为一切私事与人无尤,至怕人七咀八舌加插意见,顺得哥倩失嫂意,最后总有事后诸葛偏咀曰:看,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奇是奇在专门有一事无成,田园荒芜人士振振有辞,做督导员指点他人如何为家庭事业努力。 他们选择旅行结婚。 隽芝身体逐渐康复,创伤丢在脑后。 猛地想起,她忙,人也忙,好一阵子没听到郭凌志的消息,那英俊浚小生近况不知如何。 趁空档上制衣厂跑一次。 到了人家地头,发觉物是人非。 接待隽芝的是位年轻小姐,满脸笑容,胸有成竹,“我叫王马利,现在由我暂代郭凌志的位置,唐小姐,欢迎大驾光临,久间大名,如雷灌耳。” 隽芝见大家都是年轻人,不同她假客套.开门见山地奇问:“小郭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马利笑笑,“问得好,唐小姐,他失踪到伦敦去了。” 隽芝一听伦敦两字,心念一动。 王马利说下去;“据说,他与当年大学里的旧爱重逢,身心皆不由己,追随她身置事业不顾,去处理生命中更重要的事宜,艺术家是浪漫的多,信焉。” 隽芝将前因后果衔接在一起,得到一幅很完整的图书。 “此行去得匆忙,可能来不及通知亲友,”王马利抱怨:“公司被他搞得伤透脑筋,他愿意赔偿,但我们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创念,百忙中只得退了一步又一步,准他停薪留职,痴痴等他回来。” 隽芝笑道..“贵公司可爱才如命.真没话说。.””。、、 王马利也笑,“只难为了我这等无才小人物呢。” 恁地谦虚,若非才情并茂,怎么说得出上面一番话来,隽芝自叹弗如。 “唐小姐,你找他是公事还是私事?”. “半公半私,他叫我设计童量装—” 王马利惊喜过度,直站起来问:“有图样吗?” “暂时只有夏季几个图样。” “谢谢你,唐小姐,我们求之不得,我马上叫人草拟合同,送到府上,图样可否留我这里?” 反正已经带来了,王马利又如许热倩,隽芝便耸耸肩。 她俩又谈了一些细节,隽芝在告辞时有点累。 开会这件事好似比赛摄魂大法,这次显然唐隽芝略略落了下风,功力受损,故此觉得疲倦。 唉,在家独力创作已有一段日子,已不惯与人角力,精力技巧大不如前。 抑或骤然听到郭凌志赴英消息,受了震荡,以致分心? 他连再见也没有说便一走了之。 而唐隽芝还一向认为她在他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 走到半路,隽芝笑了,她同他简直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已决定结婚,她又何尝想过知会他一声? 可见两人一般凉簿。 他在她与易沛充感情矛盾期扮演了一个解闷的角色,如此而已,也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进退,郭凌志不能够一直在别人的故事里进进出出,直至年老色衰,故收他一接到属于自己的剧本,马上寻求发展机会去了。 希望他成功。 女方很有可能与孩子的父亲发生真感情,事情或许会有一个传统的大团圆结局。 人同此心,翠芝也这么想。 她说:“在香港结婚好,菲菲与华华还没有参加过教堂婚礼。” 隽芝但笑不语。 “你太过自我,”翠芝抱怨:“恭祝你生下孩子后完全失去自我,终日与奶瓶厮缠。” 隽芝有一个问题想问了很久,“假使有了小东西,难方会不会帮忙?” 翠芝嫣然一笑,“我的座右铭是有福同享,有难独当。”尽在不言中。 “谢谢你。”隽芝说。 出发之前与大姐通过电话,筱芝抱着小女婴,那孩子波波作声,似与阿姨打招呼,隽芝把耳筒紧贴耳边,难舍难分。 “到我们这里来注册吧,我为你证婚。” “恕难从命。” “你俩想躲到哪里去?”被芝笑问。 “无可奉告。” “你这家伙,太懂得享受了,喂,我们家尚欠一对挛生儿,动动脑筋,生一双来玩玩。” 筱芝与翠芝肯定部长着狗咀。 “大姐,孩子们如何?” “托您鸿福,都还不错。” “老祝呢。” “我已不过问他的事。” 若果换了一个脑筋不大灵活的人,怕只怕会故作世故贤淑状说;唉,倒底是孩子的父亲嘛,最好人人左右先后忠奸不分,天下为公,大被同眠,给她闲谈资料,可惜唐隽芝头脑清醒,维持缄默。 “你想说什么?想问我俩之间还有没有希望?” 隽芝不出声。 筱芝说:“我可以马上回答你,一点希望都没有。” “我明白。” “太好了,姐妹倒底是姐妹。” “你自己保重。” “你也是。” 隽芝又再坚持与婴儿依德呃呵了一会儿。 要离婚是一定离得成的,看双方有无诚意。 隽芝对易沛充充满信心。 有信心白头皆老?不不不不不,唐隽芝并没有患上妄想症,她只不过有信心当最坏的一刻来临,两个人均有理智好好坐下商谈把问题解决。 这已经是最理想夫妻关系。 唏嘘?不要抱太大希望,就不会有太大失望,隽芝与沛充之间最可贵之处就是从来没有试图把对方的优点放大,或是缺点缩小,他们看到的,是伴侣的真实尺码。 接隽芝往飞机场的时候,沛充注意到,客厅中不再有白色鲜花,他莞尔,能干聪敏的隽芝一定能把这种小事情完满解决。 两个人都没有告诉亲友,他俩已在香港注册.旅行目的地是笞里。 在飞机上,隽芝小憩片列,结果还是做梦了。 梦见经已怀孕,越喂越胖,越变越钝,渐渐迷失本性,终日只能躺床上,咀巴呵呵作声,不能言语。 易沛充仍然待她很好,照顾她起居饮食,替她沐浴,维持清洁。 唐隽芝在梦中变成一只猪,被困斗室,动弹不得,似卡夫卡小说变形记中主角,她心头还是明白清醒的,怀孕足月后,诞下雪白可爱的孩子,像足易沛充。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