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为嫡》 第1节 本书由 为您整理制作 =========== 宁为嫡 作者:斩罗 =========== 第1章 继室生子 安国公府里,一众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时有丫鬟端着铜盆从一间屋子里进进出出,倒了脏水换热水,不敢有一点儿耽搁。 如此忙活了数个时辰,方听屋内哇的一声大哭,随即是个婆子欣喜的喊声:“生了生了!恭喜夫人,是个带把儿的!” 不多时便有个穿着打扮精致的丫鬟推了门出来,昂首掐腰,帕子一甩,中气十足,“锦翠,快去把那江南带来的百年老参切下几片炖上,夫人生育伤了身子,正需大补!” 在院里守候已久唤作锦翠的丫头听了这话,面色却是迟疑起来,“屏姐姐,那老参可是夫人献给老祖宗的,如此,怕是不妥吧……” 绿屏听了这话,马上瞪了眼,眉毛上挑,“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夫人给国公爷添了男丁,旺了阮家的香火,可是天大的功劳,如何连几片老参都吃不得了?更何况那是咱们自家带来的,该用时反倒是不能用了!这是什么道理!” 她站在台阶上,本就比锦翠高出一头,言语动作更是咄咄逼人,直把锦翠羞得满脸通红,应了声去炖补品。 见锦翠去了库房,她才又一甩帕子,哼了一声,转身回了产房。 院子里闲下来的丫头见她进屋关紧了门,便三三两两扎作一堆议论起来。 “绿屏可真是好威风!翠姐姐好歹也是府里的老人,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竟被她数落成这般。瞧她那得意的样子,这孩子倒像是她生的!” 一个丫头忙掐了她一把,左右看只她们几个才小声道:“你可小心着,这是什么话都能说得的?像咱们这种三等粗使丫头,身份低贱又无可依靠,若是犯了错,怕是被打死都没人管!” 刚才说话的丫头被她这一吓,忙捂住嘴四下看了看,才放心下来,声音小了些却仍是忿忿,“她做得我还说不得了不是我说,这府里各院的大丫头模样性情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哪有她这般刻薄尖酸上不得台面的?” 众人都没再接话,一个长相喜庆的圆脸丫头笑了笑,道:“以往别院的人总是瞧不起咱们,夫人如今有了子嗣倒是好了,看她们乱嚼舌根子!” 气氛这才活跃起来。 不怪她们都如此高兴,这院子的主母李氏,也就是安国公的继室,乃是生于江南的商贾之家,士农工商,行商者最贱,更别说是在这老牌贵族安国公府里。 安国公府里的人向来眼高于顶,虽表面上没什么,私下里却看不起这个江南来的继室,连带着这院里的仆人也受气不少。 如今夫人有了子嗣,她们也能跟着水涨船高,自然高兴。 冬日里太阳落得早,此时不过酉时,天色便暗了,只一轮浅月将将挂在云端,被薄雾笼着,看不真切,有丫鬟小子挂了大红灯笼,照得满院生辉,喜气洋洋。 院里这般喜气洋洋,灯火通明,与产房相连的抄手游廊尽头却是一片漆黑,冬日里寒风呜呜吹着,平添几分凄凉。 而在这暗淡的光景里,一个小娃娃正探头往院子里张望。 “轩哥儿,你在这儿作甚?” 后面冷不丁传来声响,吓了他一跳。待他仰起头,看清是谁,才瘪了嘴。 来人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女娃娃,一双杏眼生得浑圆水润,脸上还带着软糯的婴儿肥,小小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通红,同这小男孩长的有六七分相似。 她探头看向轩哥儿张望的方向,神色莫名,不经意道:“九九歌你可背完了?” 轩哥儿毕竟才五岁,听了这话,转瞬将刚才的不愉快忘了大半。他捏着衣角,喏喏道:“哪有这么快,你让我倒着背,还让我用那怪异的符号,跟虎子他爹教的可不一样……” 阮宁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东西现在学着困难,将来你便知道其中的好处了。再说了,多学点东西……” 往日里这个点儿轩哥儿早该困了,现在却意志消沉低头不语,活像个蔫了的大脑袋萝卜头儿。 “姐姐……” 轩哥儿稚嫩的小声音响起,阮宁停了话语,心里又猫抓似的想抱起他揉搓一番,可想到现在自己比他高不了多少的小身板,便蔫蔫地消了这念头,只握着他冻得发红的小手。 “有了弟弟,爹爹会不会更不喜欢轩儿了?” 阮宁一愣,顿住了脚步,她低头看向轩哥儿,他的小鼻子红红的,眼里已然冒了泪珠,要掉不掉地挂在眼睫毛上,衬得一双黑亮的大眸子更加可怜无辜。 她心里一软,微微屈膝抹去了他眼上的泪珠:“轩哥儿最聪明了,爹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这小不点心思怎的这般多?” 轩哥儿抽了抽鼻子:“可是爹爹就很喜欢姐姐。” 阮宁哑然,又道:“轩哥儿可是男子汉啊,爹爹对你的要求自然高了。姐姐毕竟是女儿家,又不用继承祖业发扬家门,以后还要靠你保护呢!” 轩哥儿眨眨眼,他再聪明毕竟是个小孩,似乎被这理由说服了,也不耷拉着头了,握了握小拳头,眸子晶亮。 阮宁将他送回屋子,看着他上了床闭了眼,又给他掖了掖被脚,方才和上门回了自己屋子。 床上本是鼓鼓囊囊一团,听见开门的声音便下了床,却是她的大丫鬟红玉。 红玉长她几个月,身材细挑,不似阮宁还像个圆团子,已有了少女的身段,眉眼间也是极喜庆的。她老子娘赵妈妈是阮宁生母从娘家带来的,也是阮宁的奶母,二人也算是一同长大,故而红玉对她十分忠心,是阮宁在这大宅子里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人。 她下了床,掖好被角,免得又进了凉气,忙上前取下阮宁身上披的狐裘大衣,递上暖手的手炉,“小姐,您可回来了,外边这么冷,出去做甚?” 阮宁手捧着铜炉,一身的寒气也散了,闻言道:“轩儿那孩子向来敏感,刚才我去看他,果然不在屋里,原是去了李氏那里。” 红玉正将披风放好,闻言眉毛一挑,“可是少爷一个人在那儿?虎子和木头去哪了,叮嘱他们许多次要照顾好少爷,这却是该受罚的。” 阮宁想起那两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娃娃,摇了摇头,“轩儿年幼,本该是李妈妈带着的,只不过我瞧着这两年她倒是愈发懒散了。” “可不是这样?”红玉只应了声,却没过多掰扯,李妈妈再怎么不好也是府里的老人,比她高出一个辈分。有些事儿小姐肚子里明白,她这个做丫头的却不能多说。 这也是阮宁喜欢她的一个原因,别看她平日里风风火火,却极会做人,让人心里舒坦。 “赶明儿你叫赵妈妈选个年龄大些的小子来照顾轩儿,赵妈妈眼光好,这事儿交给她我才放心。” “是,小姐!”红玉笑得眉眼弯弯,小姐夸她老子娘,她自然高兴。 天色晚了,红玉伺候阮宁洗了脸歇下,便也去外间睡了。 阮宁睡不着,一想到轩哥儿挂着眼泪的可怜模样,她就心疼得不得了。 她虽不是这个壳子里原装的,却也是看着轩哥儿长成了现在的模样,早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许是从小没娘的缘故,轩哥儿不过五岁,却格外敏感通透。 正胡思乱想之际,门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嘎吱声,阮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屏风外红玉已经扑腾一下坐了起来。 来人开口,声音很轻,阮宁却还是听到了,却是赵妈妈的声音,“嘘,小声着点,小姐睡着呢。” 红玉往屏风里面看了看,见没什么动静,只当阮宁睡着了,才抱怨道:“娘,您这是做什么呢,没得吓人一跳。” 赵妈妈坐到床沿,“我这不是看看你们睡得好不好?索性你也没睡,陪你老子娘唠唠嗑。” 红玉被她这么一惊,也没了睡意,合衣坐到床边。 赵妈妈身子一歪,扶着床头的引枕,幽幽道:“夫人走了也有四五年了,可怜见的,留下这两个小人儿。好在小姐少爷聪慧,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许是夫人在天显灵了,也让我少些担心。” 红玉得意一笑:“那可不是,毕竟夫人是那般绝色的人物,小姐和少爷又能差到哪去?以前不过是年纪太小看不出分明罢了。” 赵妈妈点点头,颇为赞同,随即又眉头一皱,“夫人走后,老爷又娶了李氏回来,原本我看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可今日她竟生出个带把的小子!小姐少爷年纪尚小,在这府里也没个什么依傍的,让我又如何不担心?” 红玉面色疑惑,“我看那李氏也是个好的,吃穿用度都不曾少了咱们这边,还对少爷有求必应,为何要担心?” 赵妈妈恨铁不成钢,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面色嗔怪,“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愚钝的丫头来?李氏好?那不过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罢了,哪里做的了真?我今日先不与你说破,你且仔细观察着,到时候与我说道说道,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长进。” 屏风后的阮宁暗暗咋舌,斗争果然是古代后宅女人必备项目,瞧瞧,这连家庭作业都布置上了。 红玉的态度却没有后世小孩面对家庭作业时的苦恼,只见她胸脊一挺,跃跃欲试,眼里冒出熊熊火光,“娘,保证完成任务!” “说的这都是什么鸟话?”冷不防又挨了一下,红玉哼了一声,“这可是从小姐那儿听来的,听着可不有趣?” 赵妈妈收回手,抿了一下发鬓,缓缓道:“是挺有趣儿的。” 阮宁默默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第2章 请安 竖日一早,红玉就将阮宁叫了起来。 阮府自诩侯门公府之家,规矩森严,每日早起府里的女眷都要同阮母请安,去晚了可不成体统。原本阮宁也该同嫡母请安的,奈何关系特殊,旁人对她的忽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老国公早些年跟随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也落下不少隐疾,是以去得早,国公府里只剩下阮母这么一位老人。先皇感念其忠心为国,封了阮母一品诰命夫人。 老太太也是个厉害的人物,她原本是个怕麻烦的性格,年轻时被国公府里一众姬妾闹得心烦意乱,又懒得因为这些人伤了夫妻情分,自老国公去后,就将一众妾室发落到了外面的庄子里,只吃穿用度上不曾少了半分。 时至今日,大约也死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命硬的,便是国公府二老爷的生母香老姨娘。怕也是阮二爷时常送去些好东西,才能吊着一口气到现在来。 外面对老太太的行为颇多微词,阮宁却是极喜欢这位祖母的,不说她对其他人怎么样,至少对她们姐弟俩是极好的。 究其缘由,除了可怜他们俩幼年失去亲娘,更重要的,大约也是因为阮宁生母的娘亲,也就是阮宁的外婆,同老太太年轻时是闺中密友,是以她十分喜欢自己这个儿媳,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看待,可惜云氏去得早,她便愈发疼爱这姐弟俩。 窗外天将蒙蒙亮,墨色天幕下隐隐泛着一丝鱼肚白,阮宁昨夜睡得晚,是以起得有些不甘不愿。 不过想到一会要见到的慈祥老太太,刚来的起床气倒也去了大半。 安顺堂离阮宁住的百花苑也不远,出了角门,转过两道抄手游廊便到了。 老人家睡眠少,醒得也早,阮宁来到安顺堂,刚过了垂花帘,就见老太太已经在炕上坐着了。 她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却不曾有半分枯朽之态,眼睛里透着经年的练达通透。冬日里天冷,她穿了一件暗紫缂丝半新大袄,手里捧着刻了五蝶捧寿的紫铜八角手炉,半倚在石青色金钱蟒大条褥上,眼睛半睁半阖,见阮宁进了门,坐起来招手让她上前去。 阮宁忙上前道了个万福:“阿宁来给您请安了!”又顺着坐在老太太身边。 “好,好!”阮太君笑着应声,边抚着她的手边打量着她,“我瞧着你近日是愈发精神了,这样才好。这么早过来做甚,可垫了肚子?王妈妈,先去将银耳莲子羹端来一盅,给阿宁填填肚子。” 旁边候着的老妇人应声去了,阮宁双眼一眯,抱住她的胳膊咯咯笑道:“我就知道祖母是疼我的!” 阮太君素来信佛,安顺堂里也终日檀香缭绕,清雅宜人,阮宁便彻底没了睡意。两人又闲聊了不过片刻,便听见帘声响动,门口的两个小丫头打起帘子,几人走了进来,却是三房的张氏并两个丫鬟。 她穿着一身鲜艳的大红衣裳,挽了高高的髻,指甲上涂着丹蔻,言语亲热:“母亲安好!” 阮太君眼皮子耷拉着,同对阮宁的态度截然不同,不咸不淡,“坐下吧。” 她依言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抿了一口,去了身上的寒气,才看向阮宁,笑道:“阿宁可真是个孝顺的孩子,来的这么早,瞧着比我们这些做儿媳的都尽心。” 阮宁微微一笑,“祖母待我这般好,自是应当的。” “那倒也是,谁人不知阿宁是咱们老祖宗心尖尖儿上的人物?不过阿宁这般娇俏可人儿,便是三婶都是十分喜欢的。” 又是珠帘晃动,一道身影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来人穿着素净,腰肢如拂柳,虽是同张氏一般年岁,却别有一般风韵,便是二房主母秦氏了。 第2节 张氏看着她请了安,入了座,鼻下不由冷哼一声,端起茶盏佯作喝茶掩住自己的厌恶。 厌恶是厌恶,她却仍不受控制地把秦氏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瞅瞅,瞅瞅,头上的簪子,耳上的坠子,腕上的镯子,竟是天玉坊里整整一套的! 这得多少银子! 张氏想到自己那个整日里不着家的丈夫,就气不打一处来,赌气般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阮老国公这一支,到了阮宁这一辈,便有些人丁稀薄了。 阮宁的父亲阮维,也就是现在袭了爵的安国公,年轻时性格风流,成亲后却独宠云氏,竟是连旁的花花草草半分也没沾,是以只有阮宁阮正轩一儿一女。也就是云氏去了三年,他才又娶了江南一个富商的嫡女李氏做填房,添得大胖小子一枚。 云氏去后国公爷另有两名美妾,一个是云氏留下来的大丫头,一大把年龄了都未曾出嫁,原本说是要给云氏守孝的,结果守着守着守上了国公爷的床,近日里也有了身孕。另一个是同僚所赠的花姨娘,颇受他宠爱,近日里风头正盛,生得鲜研袅娜,风流妩媚,又会琴棋书画,听闻是江南的特产——扬州瘦马是也。 阮府二爷阮绍不是阮母所出,他的母亲就是老安国公现今唯一留下的妾室,香老姨娘。作为一个庶子,他充分发挥了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悬梁苦读的精神,逆袭了不可弥补的阶级鸿沟,感动了举业时的恩师翰林学士秦修儒,娶到了秦修儒的嫡女秦小姐,可谓安国公府最成功的人士。 他膝下育有一名嫡子两名嫡女并两名庶女,现下正外放做官,留下秦氏和几个孩子在京城,那两名庶女便是他在外奋斗多年的成果。嫡子阮正泽,年方十五,正是举业的年龄。大女阮安已经出嫁,二女阮宜芳龄十二,待字闺中。至于那两个庶女阮宋和阮宛,自小出生在外就没回过府,又因为身份无人过问,阮宁不甚了解,甚至连具体年龄都不知道。 再说那三爷阮绅,阮宁不由得偷瞧了眼张氏,这可大有说头了。当年□□刚刚打下江山,阮府刚刚发迹,三爷也刚刚诞生,养在了他祖母——阮母的婆婆身边。那老太太本就是一个乡下老妇,猛的过上富贵日子,哪里懂得教养子女?只知道一味宠溺,直直将他养成一混不吝。 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欺压百姓,无恶不作,前些日子还因为放印子钱闹出了一桩人命,仗着关系人脉私下赔了些钱了事。那借钱的本是个赌鬼,整日里不着家脾气又暴躁,家里人也嫌弃,收了钱便不做声了,这么一桩人命官司竟草草糊弄了过去。 他娶妻的经历也颇为有趣,按说作为安国公府的嫡子,再混蛋也能混上个大家出身的嫡女,可他却是同他庶出二哥掉了个个儿,娶了六品小官应天府府丞的庶女张氏—— 话说张氏养在深闺,有一位眼光毒辣经验丰富的教养嬷嬷。有一天她的教养嬷嬷忽然发现自家小姐走路姿势不太对!经过严厉逼问,张小姐终于承认了她与阮家三少无意中于寺庙中相遇并自由恋爱的事实。张家大喜,觉得自己捡了颗金屎蛋儿,能用一个庶女攀上国公府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忙派了人去阮府逼婚,老安国公一生行军打仗,最重义气,脸皮儿又薄,遂让张氏入了自家大门儿。 阮宁不由感叹,果真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三叔三婶这是冥冥之中王八看绿豆儿——对上了眼儿啊! 然而对于张氏突破封建束缚勇于追求自身幸福的大无畏行为,阮宁只有一句话:精神值得肯定,眼光十分奇特,行为特别愚蠢。 阮三爷私生活肆意不羁,早在张氏入门的时候,就把房里一个丫鬟搞大了肚子,这丫鬟也是个有心计的,瞒了四五个月,眼看被人发现,竟瞒着阮母求到她婆婆那里去。老太太不懂公爵府里的这套嫡庶的规矩,只知道自己要有重孙子了,欢天喜地护了那丫鬟,又因她在乡下日久,性格泼辣,骂功了得,府中无人敢劝,竟让那丫鬟顺利生下了大胖小子一枚,取名阮正阳,如今已经十七了。 好在阮正阳基因突变,没有继承他爹的德行,而是少年老成,寡言少语,不过十七便中了举人,是京城众多纨绔子弟中的一朵奇葩,眼下只待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再凭借国公府的声望人脉,光明大道指日可待,是阮府这一代的一号种子选手。 说来奇怪,自那之后,三房再也没有半个子嗣,便是张氏,入门十几年肚子都没一点儿动静,只发落了那丫鬟,把阮正阳养在身边记做嫡子。 阮宁猜她三叔八成是年轻时过于辛苦劳累得了不孕不育,要不就是因为生了大哥这个优良基因耗尽了所有元气。 第3章 吃饭 如此不过一会儿,前来请安的人便都到齐了,待一一都请了安,众人又闲聊了一番,阮太君便吩咐下去开始早饭。 在场的都是内院里的人,除了三房的张氏,二房的秦氏,还有几个小辈。大房继室,也就是阮宁后母李氏,因着昨日刚生产过,身子虚弱,便没来请安,只派了身边的大丫鬟过来问了好。 老太太喜爱阮宁姐弟俩,向来都是与他们同坐的,轩哥儿年纪小,被奶母李妈妈抱着进食。阮宁食量小,吃到喜欢的菜也会给祖母加上两口,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有些人的眼里,是容不得这些其乐融融的。 二房次女阮宜便是其中一个。 她大姐出嫁前是京城中有名的贵女,容貌仪态都是无可挑剔的,她也一直以大姐为目标,想在京城贵女中占得一席之地。 结果是当然的,她容貌身段都属上乘,又是安国公府里的二小姐,自然多的是人买她的账,对她阿谀奉承的也不在少数,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才是该获得最多宠爱的那个。 可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祖母露出这样慈祥的笑容,还是对着阮宁那个毛娃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气是气,作为京城中颇有名望的淑女,她还是得注意自己的仪态。 她捏起帕子,细细抿了唇,才缓缓笑道:“久久没注意,三妹妹已经这般大了,最近可有开始学习女红?” 阮宁不知她是何意,停下筷子道:“赵妈妈是有教的,只是练了不久,比不得姐姐。” 阮宜点点头,神色满意,“那可有学习女四书?” “只浅浅接触了些皮毛。” “那便是了。”阮宜抿了抿鬓角,语气忽然严肃起来,“轩哥儿年纪小,不懂规矩便也罢了。如今你也八岁了,正是懂事的时候,怎的如此不懂规矩?两个婶婶都在桌上,你便这样坐在她们上首,这是什么道理!” 阮宁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番话来。 她自小就跟着祖母一块儿吃饭,从没被告诫过,再加上现代的习惯,对这些规矩礼仪都少有接触,是以没什么感觉,如今看来,是她以前年纪太小没什么人拘着她? 可即便是她坏了规矩,看着阮宜那般得意的神情,她也断不想如了她的意。 正思考之间,阮母忽然重重放了筷子。 她看向自己两个儿媳,秦氏娇若西子,正捂着帕子轻声咳嗽,声似黄莺惹人怜爱,张氏眉毛上挑,两颗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唇角也控制不住歪扯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不由一口老血憋闷在心中,愈发烦躁。 桌上的人都愣住了,有那正在吃饭的人,也都偷偷抽了筷子。老祖宗平日里虽不苟言笑,却也没怎么发过脾气,如今这么怒于言表,怕是真气着了。 阮宜正得意间,被阮母这么一吓,也愣了神。刚才桌上只她这里说了话,难道是她惹怒了祖母?可她说的是对的呀,明明是阮宁那丫头犯错在先! 由不得众人心里都在打什么心思,阮母开口了,语气和顺:“宜丫头教的好啊,小小年纪便这么懂规矩,想来是差不了的。” 听了这话,阮宜松了口气,忍不住在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这气不是对自己发的,那便是阮宁了。她就知道,果然是那丫头不懂规矩,祖母如今算是开眼了! 秦氏却是忽然顿住了,面色尴尬,果然就听阮母对她道:“你养出的丫头不错,你这亲娘却不如你丫头了。她尚知饭桌礼仪,你却不知道?” “母亲这是哪里话?”她从阮母开口时就一直绷着,闻言忙站起来,走到阮母身旁,“宁丫头懂事,伺候着母亲吃饭。我看母亲吃得高兴,便也忘了这茬,是我的错,我的错!” 她说着对阮宁笑道:“阿宁,也辛苦你了,就让婶娘来伺候你祖母吃饭吧。” 既然二婶聪明,给了她台阶,阮宁自然也就顺着下了,“婶娘哪里话,看着祖母吃饭阿宁也高兴呢。既然有婶娘操劳,阿宁也就不多事了。” 说着,便离开位置去了阮宜下首,顺带着把轩哥儿带了过去。 阮宜的目光跟着她绕了大半个桌子,又回到了伺候祖母吃饭的亲娘身上,满脸呆滞,无言以对。 明明是不懂规矩,怎么就变成尽孝了呢?她低下头闷闷拿勺子戳着碗里的粥,像是戳着身旁的阮宁,连仪态也忘得一干二净,祖母可真是偏心! 阮宁也不怎么高兴,明明只是吃个饭,却生出这么多事来。她向来懒散,嫌那许多事务麻烦,偏生这些后宅女人一个赛一个难缠,见了缝就叮。 一顿饭下来,倒是张氏吃得最为舒心。 待众人都出了院子,秦氏面色不虞,后面跟着耷拉着脑袋的阮宜。 “二嫂!”张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秦氏停住步子,转头看她。 张氏走上前来,笑得亲近,挽住秦氏的手道:“二嫂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连母亲都夸呢!我呀,可真是羡慕得紧!” 秦氏淡笑,“哪里的话,养孩子不易,身累心也累,比不得三妹你,心宽,没什么用得着操心。” 张氏顿时僵住了脸上的笑,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白,握住她的手也慢慢松了开,讪笑道:“可不是吗,阳哥儿向来懂事,也不用我多提点,自然清闲,呵呵。”随即带着丫鬟匆匆走了。 秦氏看着她的身影慢慢不见了,才冷笑道:“这蠢货,连个蛋也生不出,竟敢来奚落我了!” 转眼又看到低着头神色不忿的阮宜,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想打她一巴掌,可手将将伸出去,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她看着女儿娇嫩的脸庞,压抑住心中的怒气,女儿家都是要娇养的,容不得这般打。 她静下心思,问道:“今日可知错了?” “宜儿知错了。” “错在哪里?” 阮宜想了想,咬牙切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盯着阮宁,祖母又盯着娘,下次我一定……” “混账!”话还没说完,她就猛地被秦氏打断,“如此说来,这可都怨我不成?” 阮宜被吓了一跳,低着头声若蚊蝇:“宜儿不敢。” 秦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整日里只做些虚的,怎么不学学你大姐的脑子?你羡慕你大姐受人喜爱,殊不知是她大度知礼,有大家风范。如此小家子气,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阮宜被她说得面红耳赤,她继续,“你祖母是摆明了偏心三丫头的,今日之事,就算我没什么差错,她也会找了由头将此事圆过去,你那脑袋是榆木的不成?” 阮宜再也忍受不了,满脸委屈:“我原本想着,今日在席上下了她的脸面,到时候此事传出去,哪个不知道她是不懂规矩没教养的?如今国公府里可就我们两个女孩,她倒霉了,我就是最出挑的那个了……” 秦氏被她气得冷笑,“你可真是聪明,如今倒好,若此事传出去,我岂不是成了被戳脊梁骨的那个?何况宁姐儿小了你许多,婚事上不与你犯冲,何苦招惹她?她的名声坏了,你与她同在一个府上名声又能好到哪儿去,争的哪门子脸面?更不必说姻亲姻亲,结的就是这门儿关系,你们出嫁后夫家免不了互相提携,现在快意一时,日后才是尴尬!” 阮宜面色软了些,还想反驳什么,她摆了摆手,“休要再说此事,你外公书香继世,你爹这里也是侯门公府,不提他们那满脑子迂腐,我只求你拿出侯门贵族小姐的气度来,别净干些没脑子的蠢事!” 话毕,就转身回了自己院子,阮宜无法,只得跟上。 阮宁却是还在祖母这里,这里人少,她也乐得清静。 王妈妈给她端来了各色糕点,这些都是国公府里专门的大厨做的,软糯香甜,形态可爱,便是看了都十分有食欲。 阮宁一个接一个地往肚子里塞,这些可都是纯手工无添加的,更不要说味道香甜可口,若是以前,哪能有这般享受? 阮母看着她吃,也十分有食欲,跟着吃了两个,笑道:“吃这么多做什么,刚才可是刚吃过饭。” 阮宁翻了个白眼,“那是吃饭吗,分明就是吃人!一顿饭下来,我竟没好好吃上两口!这下好了,搞幺蛾子的总算走了。” 她说的直白,阮母也喜欢,戳了戳她的小胖脸道:“你这泼猴,跟你母亲的性子竟是如出一辙!” 说到云氏,她又黯了神色,“不过你母亲当年母族势力雄厚,没人敢拿她的把柄,口直心快些倒也无妨。如今你舅舅交了兵权,威势渐收。我虽有诰命在身,却也是身子入了半截黄土,不知能护你们姐弟俩到什么时候……” 阮宁见她越说越歪,立马停住了吃点心的势头,“祖母说的这是什么话?您连六十大寿都没过,入了哪门子的黄土?再说了,我昨夜梦见一个老和尚,他可是说您能四世同堂呢!” 阮母被她逗的笑了出来,阮宁见有成效,抱着她的胳膊道:“再说了,阿宁知道祖母疼爱,才敢如此没顾忌地说话,搁外人面前,可都是端着呢!” 阮母被她一番话说得心里极为熨帖,“这小小年纪的,成精了不成?怎的如此伶牙俐齿!” 阮宁笑道:“耳濡目染,耳濡目染。” 自然是吃了阮母一记白眼。 阮宁刚才在饭桌上虽然吃不下什么,轩哥儿吃的可是香,毕竟他再聪明,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娃娃,女人间的暗流涌动根本影响不到他。 他吃了饭,便被李妈妈抱出去消食了。 阮宁算了算时间,也有好一会儿了,现在还没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第4章 继母李氏 阮母也惦记着自己的小孙子,阮宁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就见刚才跟出去的红玉跑了回来。 “轩哥儿呢?这都有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阮宁见她只一个人回来,面色不好,便愈发不安,声音也带了些紧张。 “小姐,刚才少爷说想去看弟弟,奴婢想着不妥,想让他回来,可李妈妈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混,竟说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把他领了过去。您也知道,奴婢终究比李妈妈差个辈分,不好说话,这才回来禀告老夫人和小姐。”红玉把刚才发生的事交代清楚,便恭首在一旁候着。 阮母在一旁也提着心,听完禀告才放下心来,总归不是遇到了什么紧要的危害,便嘱咐阮宁:“你去把轩哥儿带走吧,这么一会也该看完了。”想了一下又道,“那个李妈妈,你也盯着点。” 阮宁应了,便匆匆带着红玉出了安顺堂,去寻轩哥儿。 阮宁走着,边问红玉,“刚才李妈妈是怎么说的,你且与我一字一句说清楚了。” 红玉步子匆匆,嘴上也没停:“她是这样说的:少爷这般尊贵,说出的话自然也是金口玉言,哪有你们这些奴婢插嘴的地儿?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这就去看弟弟。再说了,那院里的也是小姐少爷的嫡母,防着作甚么?多亲近亲近才是正道理。” 第3节 她粗着嗓子甩着帕子,动作神态都学了李妈妈八分不差,逗得阮宁一乐,心里的不快也消了些。 “这李妈妈可真是威风,连我的大丫头都敢训斥!” “这有什么不敢的,平日里她可都是拿自己当主子呢,院里的丫头小子见了她比老鼠见了猫还怕!”红玉忿忿道,“平日里我敬她年龄大些,是个长辈,也不便多说,可她倒好,愈发放肆了!” 说话间,那院儿已经到了,门口坐着几个小丫头,穿着红红绿绿的半旧撒花袄,外面罩着青缎掐牙背心,正扎作一堆坐在石矶上嗑着瓜子叽叽喳喳闲聊。有个眼尖的看见她们过来,忙把瓜子撇下一边站起来行礼,“三小姐来了,我领您进去。” 阮宁摇摇头,“统共也就这么大地方,又不是不认识路,你们便在这里玩吧,我自己进去就行。”小丫鬟便道了谢坐下,待她进了院子离得远些才又开始闲嗑了。 李氏的院子有三间正房,两边耳房厢房相接,正是最规矩不过的构造,她住的是正中一间,阮宁带着红玉径直去了正中的屋子,掀开冬日里厚重的皮毛帘子,就见李氏侧卧在炕上,倚着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炕边放着摇篮,轩哥儿正探头看着摇篮里的小人儿。 李氏发觉门口有人进来,抬头一看,见是阮宁,便笑道:“刚才我还念叨着怎么只见轩哥儿,没成想念叨着念叨着便把你也给念叨过来了。你们也是,整日里只记得玩耍,倒不说来看看弟弟,可叫我盼得紧!” 自李氏入门后,阮宁和她便极少有接触。她也不曾主动提出过要将阮宁养在身边,只同阮维说了轩哥儿年纪太小,想多花些心力照顾他。阮维一向孝顺,去请示了阮母,便被老太太推拒了——轩哥儿年纪太小,正该待在亲近的人身边,宁姐儿既有了自己的院子,轩哥儿又喜欢她,让他住在那儿也无妨,毕竟有奶娘和丫鬟伺候着,住的离安顺堂又近,也出不了什么差错。阮维便也将此事搁置了。 现今看她言语这么亲近,阮宁虽心里有些不适,却也不好冷了脸面对她,只笑说:“母亲说的这是哪里话?轩哥儿正是念书识字的年龄,教书先生又严,便少有时间过来罢了,现下不是来了吗?” “哦?”李氏坐了起来,脸上兴致满满,“轩哥儿已经念书了?这么小的人儿,倒是厉害,是个有出息的。” “哪里,不过认几个字儿罢了,提不上什么本事,只望将来袭了爵,不做个睁眼瞎也就好了。”阮宁连连推拒,又指着摇篮里的奶娃娃道:“我看这孩子倒是个好的,生的这般机灵可爱,将来做个状元探花也不是不敢想的。” 她看着摇篮里皱巴巴长得跟猴崽儿似的的小人儿,话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氏笑得花枝乱颤,指着阮宁连连摇头,“常听你父亲说你最是个机灵能说的,现下让我见识了,果真如此。一个还没满月的奶娃娃能看出什么?倒让你夸出朵花来了,不过到底是国公府里的孩子,哪个都差不了。”说着看了看儿子,七分骄傲,三分柔情。 阮宁表示,我就是说说,您高兴就好。 轩哥儿却是疑惑地看了阮宁一眼,又继续看小人儿。 阮宁却是一把拽过轩哥儿,正色道:“先前不常来看您,也是因为您有了身孕,弟弟落地后您又身体虚弱,冬日里寒气重,院里人来人往的难免带来些病根儿,是以不好多过来打扰,不过担心您和弟弟的健康。” 李氏摆摆手,笑道:“既是母子,何谈打扰不打扰?我坐着也无聊,你们多来看看我才好,倒是苦了你一片孝心。” 阮宁笑着应了,又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小人,道:“有弟弟就好了,到底有个伴儿,将来读书也能一起,省了轩哥儿总是逃课打盹儿。” 轩哥儿又疑惑地看了一看阮宁,挠了挠脑门,没吭声。 “是,读书本就无趣,有人陪着才好……”李氏同阮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蓦然瞟到阮宁的手腕上,眼神顿了顿。阮宁自小娇生娇养,又因身量还未长成,手腕便如嫩生生的藕一般,皮肤瓷白细嫩,上面还箍着个镯子。 镯子是掐丝的,银丝也没什么稀奇的,奇就奇在上面镶嵌的三颗蓝宝石上,质感剔透,便是在有些暗的屋子里,也闪着熠熠夺目的光,映衬着阮宁白玉似的皮肤,更显幽美华贵。 “你这镯子倒是好看,又极配你,是哪个有眼光的送的,说与我听听?”李氏拉过阮宁,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她腕上的镯子,问道。 阮宁愕然,见她眼光只被镯子吸引了,才掩过神色道:“自然是父亲送来的,他说这是西域进贡的贡品,极为难得,宫里赐下来便给我了。” 李氏松开了她的手,神色莫名,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亲近。阮宁又跟她客套了一番,坐了一会儿,便带着轩哥儿离开了。 一旁的绿屏倒了杯茶,上来递给李氏,李氏润了润嗓子,问她:“刚才她那镯子你可瞧见了?” 绿屏抚了抚胸口道:“那么亮自然瞧见了,果然是从西域传来的珍品,我瞅着它,这心里就跟装了鼓似的,扑通扑通跳!这么亮的蓝宝石,便是在江南那般富庶地区,也不曾见过呢!” 李氏闻言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富贵之家与权贵之家到底是不一样的,李家这种经商人家,过破了天也不过吃穿用度好点,犯了事照拿,来到这天子脚下也不过是井底之蛙,连皇亲贵戚的一根毛都比不上!不说别的,像这般宝贝,若不是我嫁来了安国公府,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 她说的得意,目光转向摇篮里的孩子又变了神色,咬牙切齿,“怪道爹爹要把我塞来做继室。可我自嫁入安国公府,也是正经的大房太太,也不见他对我殷勤过,连库房都不曾进过半步。好他个安国公,有这般好东西,竟给了个赔钱货!我也是正经人家的黄花姑娘,还带来了几乎半个家产做嫁妆,给他做了填房委屈了他不成!” 她越想越气,觉得阮宁姐弟俩碍眼极了,喊来绿屏,在她耳边耳语一番,放她出去了。 阮宁带着轩哥儿并红玉李妈妈回了百花苑,李妈妈犹自高兴,“这才对嘛,既是母女,就该多走动走动,也省的我这个老婆子整日里瞎操心……” 这话说的好,若阮宁只是个八岁的小娃娃,只怕是真把她这话当成好的了。可事实上,阮宁上辈子这辈子的年龄加在一起,怕是比李氏还大几岁。 “李妈妈!”阮宁出口打断,声音不似平时的软糯,“你先下去吧,我乏了。” 李妈妈愣了愣,随即才应了,关上房门出了屋。 阮宁看向轩哥儿,他正渴了,小手拿着个大杯子兀自喝茶喝的开心。她摇了摇头,果然是幼儿不知愁滋味,活该她应付了大半天,这小子竟什么也不懂。 “轩哥儿,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去看弟弟了?” 轩哥儿大大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下,放下茶杯,“没什么。”阮宁挑眉,正想说什么,他又开口了:“姐姐,父亲一定不会更讨厌我的!” 他的眼睛闪着光,好像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急着要跟阮宁分享,阮宁也极为识趣,凑上前,“哦?为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幸灾乐祸道:“那小子太丑了,脸皱巴巴的,眼睛挤得都没了,父亲会喜欢他才怪!” “噗!咳咳……”阮宁一呆,随即笑得几乎岔了气,红玉在一旁也是笑得眉眼弯弯。 轩哥儿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姐姐,怎么了?” 阮宁摆手,笑道:“没什么,这几天你课业做的不错,去找虎子和木头玩吧!” “哦!好!”轩哥儿开心,立马跑了出去。 阮宁看着他跑出去,一颗心都软成了水,果然是孩子,连想东西都这般简单。 红玉掩着嘴笑道:“少爷可真是招人疼!” “可不是吗?”忙活了这么一会儿阮宁也渴了,倒了杯茶,笑意未减,又忽然想起吩咐红玉的事,“昨晚吩咐你的事可跟钱妈妈说了?” 红玉一拍胸脯,“那是自然,小姐,您可放心吧,我老子娘对这府里的下人熟悉得紧,保证给您挑出个出挑的,明日便能有些眉目了!” “哦?如此说来,可是得赏。” 红玉也不客气,嬉笑道:“那我可要先替我娘谢谢小姐了!”又想到什么,她皱了眉,“只是夺了李妈妈的差事,少不了她一番折腾!” 阮宁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奴才,难不成要我供着她?轩哥儿可是我嫡亲的弟弟,年纪又小,什么都不懂,哪能被人这么折腾。” 第5章 姨娘和妈妈 这日阮维下朝回了府,照例先去书房处理公务,待丫鬟奉上清茶一盏,便抽出一本公文来看。他在书房时素来不喜人打扰,丫鬟放了茶之后便轻手轻脚出去了,掩上屋门,只留他的书童在外守着。 他端起茶杯,正欲饮上一口,忽闻房门嘎吱一声,不由皱了眉,这些人一向是知道自己的规矩的,今日这是为何?竟不通报就开了门。 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素色衣衫的女子走了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盅粥并几个小菜,却是云氏留下来的大丫鬟,如今被纳作妾室的萍姨娘。 阮维本想出言训斥,一眼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便止住了要说的话,只眉头拧起,“你怀着身孕,安心养胎便是,跑这里来做什么?” 萍姨娘看到他的神色后眼神暗了暗,她知道自己姿色平平,被国公爷看上不过是因了云氏那层关系,可云氏都死了这么些年,她也有了身孕,他竟是还对她不假辞色! 阮维正等着她回话,她暂且放下自己的心思,笑道:“老爷上朝起得早,怕是还没吃什么东西吧。我亲自做了几个小菜,还请老爷尝尝,垫垫肚子。” 她声音轻柔,面目柔和温婉,虽长相不出众,却别有一番亲和力,更兼有了身孕,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慈善的气息。 如此一来,阮维就不好再跟她摆脸色,语气也放平了些,“我知晓了,放着便是,你回去歇息吧。” 萍姨娘顿了顿,不再多说,轻声应了,便将托盘放下缓步出去,轻轻掩好了门。 待出了门,她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她本来长相就不出众,只身段还过得去,现下怀了孕,就愈发不能入目了。她咬了咬牙,想起花姨娘妖娆袅娜的身段样貌,不由一阵气闷。 国公爷性格风流,喜欢美貌女子,索性自己现在也讨不了他的欢心,不如剑走偏锋…… 打定主意,她便换了个方向走了。 书房里清净了,阮维还是没什么胃口,便撇下那餐盘,又拿起了公文。哪知还没看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窗外影影绰绰,不时有人来回走动。他不由疑惑,自己的书房位置最是清净,哪来的这么多人?不由高声问外面的书童,“静言,外面发生何事?” “回大人……”书童的语气似乎有几分迟疑,“是钱妈妈从这里,呃,经过。” 阮维想起来,这是云氏生前的嬷嬷,极为亲厚,如今伺候在阮宁身边,被打扰多次,索性也无心看公文,便叫她进来。 钱妈妈得了吩咐,便推门进来。 阮维耷拉着眼皮子瞧了瞧外面,刚才来来往往的人影也没了,原来只有她……这钱妈妈想干什么?他忽然想起刚才的萍姨娘,不由一阵冷汗,又看了眼白白胖胖的钱妈妈。 她先道了个万福,“国公爷安好,您平日忙于公务,今儿个这是得了空闲了?竟在家里边,可是稀奇。” 阮维迟疑道:“今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务,便回来了……”又正色,“钱妈妈今天这是……想做什么?” 钱妈妈没有察觉出他的异常,回道:“自然是做该做的事了。”说着,上前一步,阮维身子一个趔趄,往后挪了挪椅子,又听她开口了,“世子爷太小,三小姐不放心,便让我去寻个小子照看着他。那孩子正在外面站着,国公爷看看可还行?” 阮维这才一愣,想起轩哥儿,随即又想到自己难产离世的妻子,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心不在焉道:“阿宁可真像个小大人了,头头是道的。” “可不是吗?”钱妈妈一笑,“三小姐可是疼弟弟疼得紧呢,您也知道,小世子自出生便没了娘,本就比一般孩子招人疼些,小姐这是担心呀!” 她后面的话没说寻常人也能听出来了,小世子没了娘,爹也不管他,小姐不担心他谁担心? 阮维讪讪。 这话要是别人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也就是钱妈妈,在府里呆了半辈子的老人,阮维又厚待她,才敢如此说话。 “老爷,我正要把这小子送到小世子那儿去,您可要一起去看看?”钱妈妈试探着问,老爷可是许久都没去看过轩哥儿了。前几日先生说小世子的课业不错,字也学得差不多了,想来老爷知道了必定是喜欢的,能去看看最好不过了。 轩哥儿读书的书斋跟这儿可是相反的道儿。 再看钱妈妈,她圆圆的脸盘子上正挂着慈祥的笑容。阮维瞥了她一眼,略一沉思,又看了看屋外站着的半大小子,点点头,“如此也好,正好让我看看他的书读的如何。” 钱妈妈一甩帕子,笑道:“这可好,小世子肯定高兴!您也放心着,连夫子都夸咱们世子功课做的好!” 三人一起来到轩哥儿上早课的地方,教书的老先生正拿着一本书,摇头晃脑洋洋洒洒地念着,轩哥儿坐下面双手托腮听着,小嘴儿撅着,一脸苦大仇深。 索性时间快到了,阮维也不打扰,就站在后面细细听着,老先生的声音苍老干哑,听了几句,连他都忍不住打了哈欠。讲的原来是论语开篇,再看看轩哥儿,摇了摇头。 课讲完了,老先生看见后面站着的阮维,上前行了礼,道:“您既然来了,老夫也就不用跟三小姐回报了。贵公子聪明灵慧,天资高明,现下已经开蒙完毕了,只待我再与他讲些稍稍讲些四书基础,便可以功成身退。”说罢,裹了书囊便走了。 阮维还没消化完接收到的信息,寻常人家的孩子四岁开蒙,他这儿子……竟聪慧至此?不过想想三房的阳哥儿,倒觉得也还可以令人接受。这样想着,他还是唤过轩哥儿。 轩哥儿听见阮维的声音,小身子僵了僵,慢吞吞地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礼。 他的身子不及阮维腿长,低头一行礼,阮维便只能看到他黑乌乌一颗小脑袋,上面用嵌碧发冠挽起了一个小包。 “刚才听先生讲课,已经讲到论语了?” “是,父亲,刚刚讲到。” 对话干涩没意思,语气生硬……咯耳朵。 钱妈妈在一旁摇头,明明是父子,怎就这般生疏呢?不由上前道:“老爷,您不知道,小世子可是顶顶聪明的,前些日子便将千字文学完了,写出的字可是周正极了!” 阮维瞧见书斋里的桌子上放着几张大字,写得工工整整,只是由于腕力不足尚且稚嫩了些,点了点头。 “刚才我看你在下面无精打采,魂不在焉,可是学倦了?” 轩哥儿闻言涨红了脸,连连摇头,“不是,先生只念了让我读背,我却不知道背的都是什么东西,便向他请教,他却说让我先背了即可……” 阮维看着儿子这般模样,觉得可爱,看他怕自己,心中又上来几分自惭,道:“学倦了也可放松放松,至于不懂含义……这些先生向来都是这样教学的,日后自会明白。若你实在想知道文章含义,也可以来书房问我。” 轩哥儿一愣,小脸还红扑扑的,呆呆地看着阮维,又听他说:“你这个年龄,学到这般已经难得了……” 他不由脸上露出一丝窃喜,活像偷了油的小胖老鼠,阮维咳了一声,又高声道:“但万万要戒骄戒躁,殊不知多少神童都因骄傲自满浪费了一身灵气,埋没在少年时期。你要多向你大哥学学,沉心静气,才能有个光明前途。” 轩哥儿严肃地弯腰作了个揖,“父亲大人说的有道理,孩儿受教。” 阮维抚了抚胡子,又补充了一句:“学学你大哥的态度即可,不必整日寡言少语。” 第4节 钱妈妈笑了出来。 阮维今日神清气爽。 以前因着云氏的死,他对小儿子也有几分不喜,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这点心思倒是淡了。只是听到同僚说起自家儿子如何如何时,他有些羡慕。 今日解开芥蒂,认真看看轩哥儿,当年那么小的一个奶娃娃竟长得这般聪慧可爱了…… 他摇摇头,想起轩哥儿三岁时便要给他找启蒙先生的阿宁,那时候他只当小姑娘闲极无聊,想给自己弟弟找些事做,摆摆做姐姐的威风,却没想到她才是最了解轩哥儿的人。 有这样的姐姐,也是轩哥儿的幸运了。 刚才他摆足了做爹爹的谱,又想到自己有这么聪慧的儿子,这般懂事的女儿,不由一阵意动,想起今日同样早早归家的几位同僚。 这个点儿,应是还没进餐…… “静言,下帖子去张府,王府,马府,请几位大人去醉仙楼小酌几杯!” 第6章 处置刁奴 “父亲去看轩哥儿了?”阮宁手指一颤,针尖不小心刺破皮肤,冒出个血滴子来。 手中绣的小老虎差不多成型了,她索性把血滴子点到小老虎的头上,如此一来,竟是多了几分生气。 “是啊,小姐。”红玉同她说着,眼睛就瞄到小老虎上,“这老虎绣的太可人儿了!” 阮宁拿起来左右看看,笑道:“像不像轩哥儿?快开春了,回头让钱妈妈拿去做件春衫,刚好给轩哥儿穿上。” 两人正说笑间,忽见青杏匆匆跑了进来,瞪眼竖耳,一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模样。她是阮宁院里的二等丫头,为人最是活泼毛躁,爱出去闲逛唠嗑,在府内结交广泛。 阮宁见她如此,笑道:“这么急做什么?又碰到什么好玩的事了?也说来与我听听。” “小姐,今儿这事儿可不好玩。”她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有其他人,便凑到阮宁跟前压低了声音,“刚才我经过小花园子,您猜我碰着谁了?” 她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冷不防被红玉拿食指戳了一下脑门儿,“你这鬼丫头,拿小姐做什么乐子,快说便是。” 青杏哎呦一声,白了她一眼,却是老老实实正了腔调,“我瞅见李妈妈和绿屏了,绿屏给了李妈妈一个香囊,看起来有几分分量。两人又凑在一起不知说了些什么,笑得见牙不见眼,我怕被发现,也没敢近前,不过呀,准没什么好话!” “我还不知道,你竟也有怕的。”阮宁放下手里绣的东西,打趣她,“这事儿做的不错,去库房领二钱银子,买些瓜子儿同你那帮小姐妹吃吧。” “谢姑娘赏!”青杏喜滋滋一请安,便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这丫头。”阮宁笑着摇了摇头,又问红玉,“你怎么看?” 红玉冷哼一声,颇为不屑,“自是像青杏说的那般,两股坏水儿流一块儿了,能有什么好事儿?” 阮宁起身,来回踱步,思量了片刻,问:“钱妈妈找的那小子如何?你见过没?” “这孩子叫来福,是阮家的家生子,为人也忠厚,难得的是还会几手武艺,小姐尽可放心。” 既然红玉都这么说,那定然是不错的了。 李妈妈和绿屏这事儿不难想,两人平日里没什么交集,又都是奴才,牵涉到的事自然跟主子脱不了干系。 绿屏伺候的是李氏,李妈妈又是轩哥儿的奶母,这后妈和继子,她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李氏打的什么鬼主意。 其实李氏打得也是一把好算盘,后宅里,这种伎俩不知毁了多少人,可惜她倒霉,忒不凑巧。 一不凑巧是阮宁不爱管束丫头,由着青杏在外面撒泼胡跑,练就了一身‘侦查隐匿’的好本事。 二不凑巧在阮宁的灵魂是开了挂的,想她前辈子好歹做了十几年hr,经历了办公室无数的枪林弹雨,要是连李氏这点小心思都摸不透,就真的可以去死一死了。 正这般想着,院子里又传来嘈杂声,守在外面的墨衣进来通报,“小姐,李妈妈过来了。” 话毕,就见李妈妈扭着身子走了进来,见了阮宁,只甩了一下帕子,腰微微弯了一下,“见过小姐。” 瞧那头昂的,连鼻孔都能瞧见。阮宁此刻忽然想起前世一句歌词:猪,你的鼻子有两个孔……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妈妈不由好奇,“小姐可是有什么逗趣儿的事,也与老奴说说乐呵乐呵。” 阮宁也不看她,抿了口茶,对红玉笑道:“我以前同祖母去泉州避暑时啊,那里有一户人家刚有了小猪崽儿,生得又肥又白,可不逗趣儿吗?只是后来看了别的猪才知道,不是所有的猪都这么讨人喜欢。”她歪了歪头,又皱眉,“红玉,今儿这茶火候可不成啊。” “回小姐,许是有些急了,没煮到功夫,以后一定让他们注意。” “不喝了,没得叫人倒胃口。”阮宁放下茶盏。 李妈妈只听见一堆猪啊崽儿的,只记得以前在乡下养过猪,也没弄明白逗趣儿在哪儿,见两人不睬她,不尴不尬地插了一句:“是挺有趣儿的!” 阮宁这才用帕子抿了嘴,缓缓道:“哦,李妈妈啊,来找我有什么事?” 合着刚才不是跟她说话的。脸皮再厚,她也不由得老脸红了红,不过想到要说的事儿,她便打起了精神,“也没什么,只是小世子向来是我带着的,为何这两日总让来福跟着?他毕竟是个小子,照顾不周……” 阮宁歪了头看着她,“钱妈妈说他细心周到,连爹爹见了都说不错。” “话是如此,可他到底是男子,总进出内院怕是不好……” 阮宁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指甲,圆润剔透,月牙饱满,十分满意,“轩哥儿是个男孩子,读书玩耍都不在内院,也就睡觉才回来,来福只在外面看着就行,回来便让钱妈妈照看着。” 李妈妈不由抬高了声音,“那让老奴干什么去?” 阮宁瞅了她一眼,抬手召过红玉,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便见红玉应了声,出了屋子。 李妈妈向外面看了一眼,摸不清阮宁想干什么,见她只打量着自己的指甲,便想告了辞下去。 对此,阮宁只温温吞吞说了一句,“候着。” 李妈妈只好站在那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冷落了她一小会儿,还不见红玉回来,阮宁看李妈妈站着实在无聊,便开口问她:“前几日你可同轩哥儿说过什么?” 李妈妈一顿,心虚地摇了摇头,“不过叮嘱些生活上的琐碎,老婆子眼皮子浅,可不敢同小世子道什么长短!” 阮宁轻轻嗤笑一声,“那就好。前几日轩哥儿过来,跟我说嫡母身家丰厚,便是京里的高官侯爵都比不上,更不要说父亲一年下来的俸禄,想去江南见识一番……”阮宁瞥她一眼,“我想着一个四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定是有人挑唆的。李妈妈,你一直伺候着轩哥儿,可知道是哪个嘴碎的?” 李妈妈将鬓发捋到耳后,双手绞着帕子,只嘴上笑着,眼神儿却左右乱飘,不敢正视阮宁,“小姐这话说的……老婆子看顾着小世子,也不是时时不离身的,回头我就去查……” 阮宁笑笑,没再做声。 半柱香时间过后,红玉终于又回来了,李妈妈的眼神跟着她转了半个屋子,又回到阮宁脸上,没看出个分明,兀自纳闷儿又莫名心惊。红玉不去理会她,只凑到阮宁身边附耳说道:“小姐,什么也没找到。” 没找到,那便是在身上了。 阮宁瞧了眼她身上的袍子,垂下眸子,散漫地说,“李妈妈,天儿这么热,穿这么厚做什么?把外面的袍子脱了吧。” 李妈妈愣了,最近正是化雪的天气,冷得紧,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这个主子的话不顶用了?”阮宁斜眼看着她。 李妈妈只好解了外面的袍子。 “里面穿着这么厚的棉衣做什么?也脱了吧。” 李妈妈咽了口唾沫,想到怀里的二十两银子,不由一阵心惊肉跳,表情异常丰富,连带着脸上的肉都抖了抖,“小姐,您这是做什么?我自跟随夫人来到这儿,也有十几载了,算是府里的老人,干什么平白无故地羞辱我!” “羞辱你?”阮宁冷笑一声,“今日羞辱的就是你,脱不脱!” 李妈妈死死瞪着她,大有跟她杠下去的意思。 “好奴才。”阮宁笑了笑,语带嘲讽,“红玉,去把院里的粗使婆子找来两个。” 红玉应声到门口,喊了两个婆子的名字,便见两个穿着粗布麻衫的婆子恭恭敬敬过来问了好。 “压住她,掌嘴。” 阮宁朝着李妈妈探了探头,两个婆子面面相觑,这可是夫人留下来的老人,在府里有些体面…… “掌嘴,一人赏一两银子。”阮宁加重了声音。 两个婆子齐齐抽了口气,一两银子……她们一个月的月钱不过才两百文! 有钱能使鬼推磨,其中一个婆子当即就咬了咬牙,上前压住李妈妈,另一个则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妈妈红润富态的脸,举起布满茧子的巴掌就朝她脸上盖去。 啪—— 李妈妈愣住了,梳的整齐的发髻上飘散下来两缕零散的头发,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打,三小姐她,她怎么能如此…… 没由得她多想,第二个巴掌又盖了过来,不一会儿,她的脸颊就红肿起来。 她平日里对其他丫鬟婆子动辄打骂,早遭了人记恨,如今有了打她的机会,又有赏赐,如何能不打个酣畅淋漓? 李妈妈哪受过这般罪?十几个大耳瓜子下来就受不住了,身子往前倾着要磕头讨饶,材质良好的棉衣在地上蹭的脏乱不堪,眼泪鼻涕也跟着下来了,阮宁见势喊停。 “脱不脱?” 李妈妈又犹豫了一下,后面的婆子捏着她的力道重了些,马上解了里面的棉衣。 啪嗒—— 一个锦囊从她的衣服里掉出来,声音清脆,红玉立马上前捡起来,送到阮宁面前。 阮宁拿着打量了一番,锦囊绣法精致,同她学的有些差别,想来是江南的绣法无误了。又解开锦囊,里面足足有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足够一个小康之家吃上几年了。 阮宁将锦囊放到桌子上,道:“我说怎么丢了二十两银子,原来是被你偷了去。” 李妈妈正喘着气,面如死灰,闻言抬起头看她,满脸震惊,“小姐!我没有偷,这银子是……” “原本你打骂下人,我想着你毕竟是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没想到你愈发变本加厉,竟做出这等欺上瞒下的丑事来!”阮宁冷眼看着她,“我记得平缅有处家里的庄子,念你是府里老人,便同你一家子去那里吧。” 那等穷山恶水的地界,不说常年收不上租子,还盗匪丛生,连命保不保得住都成问题……李妈妈立刻惨白了脸,“小姐!我错了,我不该拿这钱!我罪该万死,您饶了我吧……” 她一直哀嚎着,阮宁觉得吵,“拉出去,天黑之前派人送出府。” 两个婆子当即将她拉了出去。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见了这一幕,都戚戚然。 没想到三小姐平日里看起来不爱管事的,一出手就是个大招,瞧起来竟是比那些掌家的夫人还要厉害。 平日里阮宁对她们管束较少,有些人难免松懈,如今李妈妈一出事,她们不由都打起精神来,回自己的地方做事了。 红玉又烧了新茶,给阮宁满上,道:“小姐,您这次这么大张声势的,是不是过激了?” 阮宁试了试茶,许是处置完李妈妈出了恶气,心情也好了,便觉得火候刚好,“像她这种人,给她三分面子便会蹬鼻子上脸,倒不如早早处置了,免得以后多生事端。轩哥儿还什么都不懂,要是被塞了两耳朵混账话,将来可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阮宁说完便想到自己那个整日里不务正业的三叔,不由抖了一抖。 “那您为何不让她抖出李氏呢?”红玉好奇道。 “原配惨死,继室又多生事端,爹爹到底是朝堂上的人,传出去难免遭人诟病。”阮宁摇摇头,想起那天李氏盯着她镯子的事儿,“李氏是个脑子简单的,眼皮子又浅,就这样呆着挺好,若是再来个精明的后母,那我是防也防不及了。” 第7章 广胜寺 第5节 春梢初长,正是草长莺飞,三月暖阳。 安国公府里众人卸了冬日里厚重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衫,趋了冬日的寒意,连带着做事也多了几分轻快。 府里的一众女眷也都憋闷了许久,经由阮母同意,举家前往广胜寺烧香拜佛。 这原本是极为无趣的事,府里的女眷却无人反对,甚至还人人赞同,巴不得早些定个日子前去。无它,广胜寺修建在郊外,颇富野趣,景致也与京内大有不同。更因去的多是些达官显贵,警戒极严,是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到出发的这一日,大房,二房,三房各乘一辆马车,引得许多行人驻足观看,好不热闹。 威武阔气的兽头大门前,三辆马车前后排列整齐,车身刷成暗红色的底漆,上面又有镶金福寿纹路,华丽贵气。前面又各栓有两匹皮毛光滑的高头大马,好不威武。后面还跟着些装饰普通的单马车乘,是专门留给各院的丫鬟仆妇坐的。 各房的小姐夫人坐了四人抬的小轿出来,到了马车前,才换了座驾。 阮宁将马车上的竹帘挑开一道细细的缝,便见外面有许多穿着普通的百姓围观,眼里莫不是艳羡惊叹,而他们的前面,一众护卫正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一只苍蝇都难飞过来。 她颇感荣幸,上辈子她只做过圈外的人,看着那些领导们这样走过,没想到如今自己也体验了一把这样的待遇。 阮宁正是跟李氏同乘一辆马车,她倒是想去找祖母,奈何人多,关系好不好心里边是一套,明面上又得是一套,她再不喜这李氏,也不能让人嚼了舌根子去。 阮府的马车是标准的贵族大马车,中间铺着大红金绒毛毯,里面坐上四五个人绰绰有余,倒是还有些地方放个小几,摆上香炉和茶水瓜果。 李氏抱着儿子坐在马车中央,阮宁和轩哥儿坐在一旁。 阮宁闲着无事,便给自己和轩哥儿嗑瓜子吃,一颗一颗的嗑,待攒够了一小堆儿,就一股脑塞进嘴里,咀嚼后霎时间嘴里香味儿满溢,再喝上一口微凉可口的枫露茶,喉间便被茶水的清香充斥,放下茶杯一声喟叹,阮宁颇感人生得到了极大的圆满。 轩哥儿起身去看李氏怀中的小人儿,索性官道平敞,马车行得稳当,阮宁也不去拦着他。 “弟弟可爱了不少。”他小心看着襁褓里的婴儿,给出了一个结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李氏笑了笑,“能像轩哥儿这般可爱才好呢。” 阮宁坚信这话不是虚的,毕竟她的弟弟生得玉雪聪明,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能比的。显然李氏听了轩哥儿的话,心情好了不少,阮宁瞅了眼自己的弟弟,却知道他是口不对心,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小样儿。 “阿宁,听闻你前些日子将李妈妈赶了出去?”冷不防,李氏开了口。 阮宁也停了嗑瓜子的动作,恭恭敬敬道:“回母亲的话,李妈妈欺上瞒下,胆大包天,是我将她赶出去的。” “何必呢,不过是二十两银子……”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阮宁摇头,“这奴才啊,有些坏心思不打紧,做了坏事儿,那必定是不能用的!咱们是什么人家?何苦为了个奴才委屈自己!” 李氏皱了皱眉,显然不赞同,“原本那李妈妈是跟随你亲娘来的,我也不好说什么。可你年纪尚小,心思也单纯,到底不懂这宅中许多事由。李妈妈在府中也有几十年了,有些威望,如此便被赶了出去,得伤了多少老人的心呐,又让他们如何服气忠心?” 她语气沉痛,苦口婆心,听得阮宁眼睛一瞥,又直直上去抚住她的双手,双眼发亮。李氏被她吓了一跳,抱着孩子的身子僵了僵,呆愣住不知她想干些什么。 “母亲,阿宁虽不是您亲生的,听了您这番话,却十分感动,知道您是掏心掏肺地对阿宁好。阿宁自幼没了娘亲,如今有了您这般慈母,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态度诚恳,眼角也微微泛了红,李氏松了口气,面色欣慰,正想开口安慰两句,却见阮宁松了手,话锋一转,“正如母亲说的,李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我才没把她给稀里糊涂卖了,而是找了个庄子发落她,好让她安享晚年,不必做那些个伺候人的杂务。” 李氏语气轻柔了些,“可那庄子是什么地界?穷山恶水,刁民丛生,连个租子都交不上来……” “她到底是犯了错的。”阮宁打断了她的话,赌气般说道,“以前舅舅养了一只猴子,品种珍贵,因此对它倍加宠爱,可它愈发放肆,竟抓坏了舅舅府里管家的眼睛!母亲猜,这只猴子后来怎么样了?” 李氏没做声,阮宁笑了笑,接着说,“舅舅挖了它的两只眼睛,给管家炖汤喝,那只猴子大约也死了。” “竟这般残忍……”李氏似是被吓到了,呼吸一滞,缓缓出声。 阮宁瞥了瞥她,语气淡下来:“母亲哪里的话,舅舅说了,畜生就是畜生,再珍贵也比不上人。况且下人做的好了,自然有赏,想进咱们府的人可是多了去了,拿着银子不干事,就自有人把他们挤下去,何必为她破了规矩?” 李氏面色十分不自然,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儿子,不再言语。 马车里一时再也无话,外面正是闹市,叫卖呼和之声不绝于耳,又过了片刻,马车停下,再开动后外面就清净了不少,只能听到些鸟啼莺鸣,想是出了城门。又是半晌过后,只听马车外车夫一声呼喝,车子慢慢停了下来。 外面有人摆了轿凳,后面车里的一众仆妇也围了上来,呼呼啦啦一大堆,各自搀扶着自己院里的小姐夫人。众人下了车,阮宁姐弟俩也就同李氏分开了。 因着来此处烧香拜佛的皇亲高官极多,又有阮府这样的富贵人家每月会派人来送香火钱,广胜寺资金充足,连大门都修建的端庄大气,非一般的破落小寺庙可比。 寺内早有僧人出来迎接,为一众人安排好了住处,阮宁带着轩哥儿和几个丫头小子跟上,先到住处安置。 阮宁拉着轩哥儿的手,忽然被他晃了晃,“姐姐,舅舅家什么时候养过猴子?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出世,自然是不知道的。”阮宁言语真诚。 轩哥儿哦了一声,又去看四周的景致。 阮宁则是看了眼自己单纯的弟弟,心底暗笑,哪来的什么猴子,不过是她胡乱编的罢了。装的那副猖狂模样,也不过是要在李氏面前做个样子。 李氏可是自己后妈,还真能去问舅舅他养过猴子没有? 原本李氏嫁过来时还算老实亲厚,她也不想同她搞那些花花肠子,可自从她生了儿子之后,反倒是起了坏心思,还想买通轩哥儿身边的人做那些腌臜事,也不怕折了自己儿子的阴德。 阮宁撇了撇嘴,那李氏现在,恐怕又是在埋汰自己了。 “什么?三小姐当真说了这样的话?”绿屏声音一高,吓飞了屋外的三两只雀鸟。 “小声点!”怀里的孩子嘴角一扯,似乎要哭醒过来,李氏赶紧轻轻拍了拍他,低声喝斥绿屏,待孩子睡了过去,又翻了白眼,“可不是吗,毕竟是个从小没娘的,你是没看见她那副张狂的模样,言语粗鄙,面目可憎,哪里像个公爵府里的小姐!” 绿屏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脸带鄙夷,“这般性情,就是模样再好,又有哪个夫人能看得上?那轩哥儿又最爱粘着她,难保不被她带歪。哼,这倒是不用我们担心了!” 李氏显然是极赞同她的话的,却仍道:“还是盯着些最好,那丫头可聪明的很。”又低头看了看儿子,他正闭着眼吐泡泡,“乖儿子呦,娘定为你搏出一个前程来!” …… 众人在房内歇息过后,换了轻便的衣服,便一道随着阮母去樱园里赏樱。 广胜寺历史悠久,这樱园也是几百年前修建的,里面只种着一棵樱花树,听闻是百年前扶桑国带来的品种,比之长江地区的略有不同。 阮宁喜欢花,她的百花苑里就种有几株垂枝樱,可惜现在长得还太细弱。她有心想好好观赏一番,无奈樱园太小,人倒是挤了不少,只看到樱树高大,树冠蓬勃,密密的樱花像是给樱园戴了个巨大的粉色云冠,花瓣也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景虽好,人更多,阮宁觉得脚下小小一方土地实在施展不开,便先带了人回去。日头渐落,剩下的人也都一一离开不提。 第8章 夜间赏樱 此刻已是戌时,月上中天,各房的小姐太太早已入睡,阮宁有些认床,寺里的床铺又有些单薄,不及家里的绵软,因此还不曾睡着。 她推开窗,只见湛蓝的天幕上一轮圆月高悬,映得外面满地清辉,古树佛塔清晰可见,竟不似平常夜里的漆黑。 她心头一动,“红玉!” 果然就见红玉从小隔间里探出头来,阮宁不睡,她也是不会去睡的,“小姐,怎么了?” “今夜月光正好,我们去赏樱如何?” 红玉揉了揉耳朵,又看了看阮宁,她正笑意粲然地看着她。 “可是小姐,今日寺里来了不少人。这么晚了出去,又不是在自家府里,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怕是会说什么吧……” “怕什么?”阮宁起身,“小心点不会有人发现的。”再说了,她行得正坐得端,只是去赏个樱而已,为何要怕?古人就是这点不好,磨磨唧唧,规矩忒多。 不对,她现在也算是个古人了。 红玉正拧着眉想说什么,就发现阮宁已经出了门,不由跺了跺脚,忙慌慌张张地追上去,“小姐,等等我!” 一路走到樱园,果然没什么人。 白日里看这樱花就已经美不胜收,夜里来看,月光如水如雾,笼着这高大的樱花树,竟是有几分圣洁。 红玉看了这难得的景致,也闭了嘴,只满眼发亮地抬着头,一摊少女心早化成了水。 阮宁偷笑着看着她,随即低下头,慢慢看着。 前世她便有一个爱好,收集一些漂亮的花草,夹在书页里数月乃至半年,如此,不仅书页飘香,干黄的花朵更别有一分韵味儿。 白天人多,地上的花被踩得七零八落,她也不好蹲下来细细查找,树上的花太高,她又够不着,此时却是刚好。 红玉见她如此,也兴致勃勃地蹲下去,慢慢翻找着,看到好看的樱花,便小心翼翼地放到香囊里。 “这个怎么样,小姐?” “这一瓣大小有些不同……” 两人正说笑着,阮宁忽然听见园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红玉也听见了,忙拉着阮宁躲进了旁边的一座假山里。 假山坐落在樱花树旁边,樱园内侧,因为樱园大小有限,且大部分都被樱花树给霸占了,故而这假山十分小巧,入口也颇小,只容得红玉这般身量的女孩儿躬身钻进去。 阮宁被她推着先进去,正放了心,忽然撞上一个软软的东西,猛然僵了一下,随即伸手往前摸去。 “幸好……”后面的红玉拍了拍胸口,正要庆幸没被人看到,回头看阮宁时眼睛却蓦地睁大,随即—— “啊——” 刚叫出来便被阮宁捂住了嘴。 此时阮宁的姿势十分好笑,左边摸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右边捂着红玉的嘴,偏生她个子不及红玉高,像个圆圆的团子,还要吃力地踮着脚。 待确定红玉不会叫出来了,她才放下手,却听身侧一声低低的笑,如清泉石上流,直直撞进她的耳朵里。 等反应过来,她才慌忙放下自己的手,她个子太低,又是躬着身进来,竟没发现前面有个人。 “你摸我做什么?” “我没想到你是个人。”阮宁忙捂住自己的嘴。 “恩?” “我没想到这儿有个人……” 他轻笑起来,阮宁觉得这声音十分好听,想抬起头来看看,却因洞内太挤,自己又被夹在两人中间,看不清全貌,只上面月光透射下来,显出月白色的衣袍,光华摄人。 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阮宁刚才的触觉告诉她,便是在国公府,这种料子都是极为难得的。 她又偷偷想往后退一点,好看看这是何方牛鬼蛇神,红玉一声小姐惊醒了她。 她尴尬地挪回自己的小身子,好让红玉不被挤出去。 在莫名的气氛中,外面的樱园也有了动静。 有人进来了。 阮宁屏住了呼吸,侧耳听着,心绷到了极点,毕竟若是她一个人被发现,她是不怕的,若是被发现和一个男子夜里在这里…… 那她就完了。 不过,她胡思乱想着,声音这般好听,人应该也挺好看的吧,若是被发现了,是不是就得…… 她向来是个声控,刚才听了这人的声音就忍不住一直心猿意马,等外面的人靠近了假山,她才猛地回过神,暗暗唾弃了自己一番。 好歹也是个经历过风浪的,怎么如此没定力?呸! 呲啦—— 第6节 阮宁耳朵动了动,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果然,一个女人甜腻的声音传来,“啊,你慢点!”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知识丰富的,接受过各种文化熏陶的新时代女青年,阮宁似乎已经猜到了点什么。她瞪大了眼,开始觉得身边这个人碍事极了,耳朵也忽然开始发烫。 不……会……吧…… 刚这么想着,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这么久了你才来,叫我如何不急?” 阮宁埋着头闭上眼,一般这个时候,是不适合她这样的小孩子在场的。 女人没再说话,随即是她的娇喘声,男人的嘶吼声。 阮宁懵着脑袋直念了一堆急急如律令阿弥陀佛非礼勿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才停下来。 又是一阵悉悉索索,女人抱怨道:“都怪你,把我的衣服撕成这样了,让我如何是好?” 男人道:“别急,你先穿我的袍子回去,明日再偷偷还给我,我把你的衣服拿去后山埋了,那里偏僻,又多虎豹,没人敢去,不会被发现的。”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呢?”女人明显很悲伤。 “都是我没本事……”男人明显很愧疚。 “我不许你这么说!”女人又激动了。 阮宁更激动,她躬着身子在洞里呆了半天,腿已经麻了,办完事儿了就赶紧走啊!被人发现很好玩吗?! 就在阮宁内心咆哮,外面的男女温言软语许久之后,他们才离开了。 直到外面完全没了人声,阮宁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洞里满是尴尬的气氛,阮宁腿太麻站不起来,就一直被这么扶着。 这么尴尬,阮宁觉得她有必要缓解一下气氛,作为一个养在深闺的八岁小闺秀,她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掩饰些什么。 “红玉,刚才他们在干什么?” ——阮宁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秀逗了。 一片寂静。 头顶的男子又开始笑了,这次没有压低声音,愈发清亮,阮宁听得出,是个少年的声音。 “腿好些了吗?”少年问。 阮宁动了动腿,发现已经不麻了,默默推了推红玉,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阮宁碰她的时候,她猛地一颤,随即逃也似地出了假山洞穴。 阮宁也连忙出去,逃荒似地回了一句:“好些了。” 假山外落下的樱花一片凌乱,阮宁抚了抚胸口,让自己淡定下来,回头看向假山内,才想起来,以那人的身量,是不能从这里进去的。 那? 她正疑惑间,不经意抬头看到假山上面。 假山上,一个穿着月白袍子的少年正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见她看过来,对她粲然一笑—— 他站在假山上,穿着月白右衽大襟袍,上面绣着看不真切的暗纹,黑鸦鸦的头发只用一支乌木簪子绾住,多了几分潇洒随性。他背后夜幕深沉,皓月当空,更衬得他光华熠熠,比之倾覆满园的樱花树亦不逊色。阮宁呼吸猛地一紧,盯住他竟忘了眨眼。 “你的耳朵红了。”少年跳下来,对她如是说。 阮宁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耳朵更热了。 “更红了。”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掩饰不住。 阮宁扭开头,眼神悲愤。 “这个。”阮宁斜眼偷看,便见一枝樱花在自己面前乱晃,“刚才看到你在捡花瓣,你喜欢花吗?这个送你了。” 她顺着樱花看向少年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再抬头看向少年…… 她呆呆接过樱花,呼吸一滞,竟有些痴了。 少年摸了摸她的脑袋,言笑晏晏,“早点回去吧,广胜寺人来人往,鱼龙混杂,虽然防卫妥当,也难免遇到什么不测。” “我……”阮宁刚想说什么,就猛地被红玉拉住,朝园子外面跑去。 她抓得紧,阮宁挣脱不开,只好跟着她一起跑。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正站在樱花树下,看着一地乱樱,若有所思。 她就这样一路被红玉拽着,跑回了屋子,红玉进来后,把门砰地关上,手忙脚乱地插上锁,才如释重负,身子慢慢滑到了地上。 阮宁这才觉出红玉的不对劲儿,她一脸惨白,鬓角的碎发也被汗打湿了,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阮宁有些担心,“红玉……” “小姐!”她忽然开口,声音颤抖,情绪看起来很不稳定,“今天的事谁也不要说,被人知道我们就完了!”今日发生的事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 阮宁忽然顿住了,半晌,才出声,“红玉,别害怕,没人知道。我不同意,你永远都不会有事。”她顿了顿,直直看着红玉,“你是我的人,容不得别人安置你。” 红玉咬着嘴唇,眼眶红了红,伺候阮宁睡下,自己便也去隔间了。 阮宁还是睡不着。 她还是对古代的森严礼法低估了,今日红玉的反应给了她当头棒喝。她的思想跟这里的人完全不同,她可以不在乎,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不在乎嫁不出去,可是红玉必须在乎。 作为她的贴身丫鬟,若是她的名分受到了半分玷污,若是她稍微软弱些,等待红玉的,就有可能是死。 可是她也不愿意拘着自己,要不然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思。 她躺在床上,身子一偏,看见窗前桌上的樱花。 第9章 交心 第二天一早,便有僧人送来了素斋。广胜寺的素斋是一绝,清爽可口,引得许多人家专门为此而来。阮宁本想喊红玉一起就餐,喊了两声却没人应。 她蓦然想起,今早小和尚来送斋饭的时候,红玉也不曾出面。这样想着,她起身掀了小隔间的青布软帘,果然里面空空如也,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人却不见了。 思量片刻,她坐回饭桌前,自己先拿了筷子。 大约喝完了半碗粥,方听见门吱呀一声响,红玉搓着手推门进来,鼻尖冻得微红。 初春早上到底是有些寒意的,何况广胜寺依山而建,周围尽是溪流绿荫,寒意更重,红玉刚站到她身边,身上透出的凉气就一阵阵扑过来。阮宁皱了皱眉,拉着她让她坐下,将食盒里尚且温热的粥摆出来放到她面前。红玉明显比昨晚情绪好了不少,拿着小碟子给自己加了菜。 “小姐,我今早去夫人和二房,三房那里查看了一番,一切如常,昨晚必定是没人发现的,不必担心。” 阮宁看向她,她正喝着粥,眸底一片澄澈,面上没有半分对她的埋怨,不由心头一动,“红玉。” “恩?”红玉转头看她,眼神疑惑。 “昨晚是我莽撞了,是我不对。” 红玉闻言愣了一下,忙放下勺子和碗,“这是说的什么话……” 阮宁抚住她的手,“红玉,我自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事事处处为我着想,全无半分私心,便是亲姐妹,又有几个能如你这般?我早已将你当做我的亲姐姐,你也别再妄自菲薄,将来,我是要把你当作小姐嫁出去的。” 阮宁向来对下面的丫鬟管束极松,可即便如此,红玉也没想到她今天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眼神微动,有些无措,放在膝盖上的手捏了起来。 阮宁说这话也是全然出自一片真心,她身边有绿袖这样天真活泼的丫头,又有墨衣这样温婉秀气的丫头,她们都是心思纯良之人,却从没让她起过这样的心思。 有的人不值得她打破身份的障碍去维护,但有的人,如果她用身份阶层维持两人的关系,就是她自己也过意不去。 红玉就是这样的人。 阮宁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语气软糯,“可是红玉,我同别家的小姐不一样,我也不想由着自己憋屈刻意跟她们一样,不然活着还有什么趣儿?跟着我,你得胆子大点,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会护着你,也不会让自己陷身险境,你不必将我当做小孩子看待。”她直视着红玉,语气坚定,“你家小姐不是那等没脑子的草包。” 阮宁这话也不是凭白说的,若是她身份低微,她是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可她是安国公嫡女,舅舅又是从一品的宣威将军,虽交了兵权,却最为护短,她有资本说这样的话。 红玉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说什么好,“小姐……”是啊,她家小姐自幼聪慧,行为处事哪像个八岁的孩子?便是在一些大家夫人的身上,她也不曾看过这样剔透的心思。 “可是昨晚出去我不后悔。”阮宁双臂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笑意浅浅。 红玉没摸清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摸了摸脑袋继续吃饭。 饭后府里众女眷由阮母带着,在寺里的佛像前烧香祈福。阮宁带着轩哥儿同几个小辈跪拜在后面。 寺里自然也有其他人家来拜佛,祈完福后,便是一众小姐夫人凑在一起打趣寒暄。 在这种场合,府里的夫人小姐们最少不了的话题便是哪家的少爷公子更有才华,相貌更出众,性情更温和。 阮宁年纪还小,也用不着寒暄,京里的小姐们认识的自然也不多。 她拉着轩哥儿跟自家姐妹站在一起,难免就有人注意到了。 “阮宜,这是你家弟弟妹妹吗?生的真是可爱!”这是个穿着绿衣的姑娘,她看到阮宁姐弟俩,不由眼睛发亮,走上前来。 “是,这是我大伯家的孩子。”阮宜本不想回答,可想到最近秦氏对她无时无刻的念叨,便不甘不愿地应了声。 阮宜小姐的内心此刻已经混乱成了一团浆糊。 又有许多小姐凑了过来,听了阮宜的话,也知道了这姐弟俩的身份,原来是安国公的嫡子女,不由更加亲热,不时有人上前揉揉脸,摸摸胳膊摸摸腿。 阮宁被摧残得万分难过,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年龄,只好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应对这群怪姐姐。轩哥儿则是直接沉了脸,但是由于脸上胶原蛋白的杀伤力太大,恰恰形成了反效果。 这个年龄的孩子皮肉细嫩,肤色奶白,观之可爱,捏之柔软,又因被□□地有些恼了,脸上泛起淡淡的粉色。阮宜小姐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觉得手心发痒,看起来好像很软,好想摸一下…… 她偷偷瞥了眼阮宁轩哥儿被捏成包子的脸,如是想,随即又使劲儿摇了摇头,本小姐当年比他们可爱多了,哼! “二姐!”她回过神,发现阮宁在喊她,脸上是已经僵硬的笑,“我和轩哥儿先去找祖母了!” 随即逃也似的从一群小姐中间钻了出去。 呼,直到拐了弯,看不见那群姑娘的身影,阮宁才喘了口气,幸亏她年龄小,对她们来说没有杀伤力,否则今天,怕又是另一种如狼似虎了。 阮宁又看了看衣服头发凌乱的轩哥儿,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换来小轩哥儿的白眼一枚。 打发了轩哥儿去找来福,她则准备去寻祖母。 祖母她们正在一个凉亭里坐着,亭里除了各房主母,还有许多其他府里的夫人,不过阮母身份最为尊贵,被让到了在居中的位置,旁边也坐着几个奶奶辈儿的人物。 这样的场合阮宁是不怕的,夫人们话题的中心永远都是待嫁的小姐们,不怕绕到她身上来。 果然,阮宁凑到阮母旁边,只听得夫人们夸赞了几句,便把话题从她身上挪开了。 显然话题正集中在其中一位夫人身上,不对,是这位夫人的儿子。 “听说令郎前些日子做了篇文章,文采斐然,精彩绝伦,可是让内阁的大臣们都赞不绝口呢!” 例如这样的夸赞不绝于耳。 阮宁嗑着瓜子吃着点心,默不作声地丰富着自己的词汇库。前世留下来的职业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了新地方,自然也得学好他们的说话方式。 第7节 有几个夫人夸了她家的儿子,阮宁只看到她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之色,还不时捂着嘴笑着,边道哪里哪里。等又一个夫人开口了,她也才开了口,语气亲热,“听闻贵府的小姐也是姿容无双,女红难得的好呢!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见识一二?” 二人便如此一来二去地寒暄起来。 刚才说话的夫人们撇了嘴,知道二人这是想要定下终身了,便意兴阑珊,不再同她搭话,又换了个话题。 “听说陆小王爷也来了,可有人看见他?” “他不是整日的乱跑吗,又有哪个人能摸着他的行踪?”一个夫人提起他,脸上却是带了嫌弃,“一个好好的王爷,整日里正事不做,竟跟一帮小子厮混在一起,干些偷鸡摸狗的混事儿,真可惜了那副极好的皮相。” “这话可不能乱说。毕竟是皇上的弟弟,哪能容得我们胡说什么?” “话虽如此,前些日子发生了一件事儿,你们可知道?”之前的夫人又开口了,见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才道:“尚书府的王大人新得了一名美妾,第二天却被人发现到了他儿子的床上。” 有些不知情的马上惊呼起来,却也有知道的,“他们府里最近正因为这件事闹的家宅不宁呢!” 夫人点点头继续,“这事儿说来也怪,可我听说,那个妾室是被陆小王爷差了人弄过去的。他手下武功高强,倒也没人发现。那王大人的儿子没见过这个新人,见她美貌,竟也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众人一阵唏嘘,又有人问:“陆小王爷为何要这么做?” 那夫人撇了撇嘴,“被宠坏了,无聊而已,他做过的糊涂事儿又不止这一宗。” 原本对陆小王爷有些心思的夫人们也打消了心思,直叹可惜了。 阮宁打量了一番那个集中炮火攻击陆小王爷的夫人,见她只是带着兴奋劲儿的八卦,丝毫没有受害人的忿恨,便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要是光听话不听音,她还以为这位夫人是被那位陆小王爷害了,转行当了他的专业黑呢…… 原来只是一个八卦专业户。 转头阮宁却是对这个传说中的陆小王爷起了一丝兴趣,这些古人一个赛一个的呆板,没想到竟有这般有趣的人,听来皮相是不错的。 她忽然想起那夜的白衣少年,随即摇了摇头,这群夫人说的明明就是一个混世魔王,那个少年光彩非凡,看来也是聪慧明理之人,怎么会是一个人? 她又听了一会儿,方知除了刚才她们提到的陆小王爷,这寺里现在还有礼部尚书家的公子,太常寺卿家的公子…… 阮宁忍不住想,那个少年呢?他是谁? 想来他这般绝色的人物,也该是被夫人们津津乐道的,可阮宁歪着脑袋听了半天,竟也没听出个分明。 第10章 好戏 众人正说笑间,亭外忽然一片嘈杂,伴着一群少年说笑的声音,随即一个丫鬟跑进来,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园子入口处几个少年簇拥着过来,一个个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学无术。 为首的少年穿着月白色的衣袍,凤眼微挑,鼻梁高挺,此刻正拿着一把扇子摇着,寒春料峭的天儿竟也不嫌冷,唇角带着一抹坏笑,十足的纨绔模样。 阮宁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立马呆愣在当场,这个不就是昨晚的少年? 只是……气质着实相差太远了些,难道他有个胞兄不成? 少年领着几个小弟来到亭前,扫过众人,看见阮宁时顿了顿,又看向阮母,“阮老夫人好,在这儿碰见真是凑巧了。” 阮母点点头笑道:“巧啊,许多年没见,你倒是这么大了。” 阮母是开国皇帝亲封的诰命,便是当今圣上也对她以礼相待,是以颇受人尊崇。 阮宁确信他是昨晚的少年无疑了。 旁边两个夫人对着少年窃窃私语,恰好被她听见,原来他就是陆小王爷,陆泽?可昨晚看他,分明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纨绔无能。既然如此,难道是装的? 这么一想,阮宁就对他更有了几分兴趣,在一旁看着他想干什么。 陆泽拱手对众人行了个礼,又有几个夫人低语,“……看起来是个挺好的后生,长得又这般俊俏,潘安卫阶也不过如此,哪里像别人说的那样?”众夫人纷纷表示同意。 “我今日同几位好友去后山打猎,不巧挖到了点东西,各位夫人可想一观?”陆泽笑道。 这话一出,夫人们面面相觑,后山,难道挖到了什么宝贝不成?不由产生了几分兴味,表示同意。阮宁却是忽然想起昨晚的那对男女,她看着陆泽,瞪大了眼,不会吧? 她偷偷打量着亭子里夫人们的神色,有张氏这般急性子的,也有秦氏这般含蓄的,都兴趣满满地看着他们,唯有一个年轻些的夫人,却是神色恍惚,面上一抹酥红,目光没落在实处,明显没被陆泽的话吸引。 等吊足了夫人们的胃口,陆泽一拍手,后面一个少年拿出了个包裹扔在地上,用剑挑开—— 却是一件残破的女子衣袍,用料讲究,刺绣华美,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穿的。破的也很有特点,一看就是经过某种不可言说的手法被撕裂的。 果然…… 阮宁看向陆泽,他正笑得恶劣,见她看过来,还对她眨了眨眼。 阮宁又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年轻夫人,她还在恍惚着,兀自莫名浅笑。 此时亭内已然炸了锅,夫人们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忽然一个人道:“赵夫人,这不是你的外裳吗?怎么会在这里?” 却是对那个年轻夫人说的。 赵夫人仍自恍惚着,又有人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待听清了那人说的话,她看向亭外的袍子,霎时间惨白了脸色。 如此,在场的人大约也能猜到点什么了。 张氏脸上满是看好戏的表情,眉毛挑得愈发高了,秦氏用帕子捂住嘴轻轻咳嗽着,眼角却偷偷往外飘。 明明是还带着些寒意的初春,阮宁却看到赵夫人的额头上,一滴汗正流下来。 她强颜欢笑道:“哪里?我的衣服怎么会在这儿呢……” 陆泽又开口了,“说来也巧,今儿个我朋友起得早,刚好从赵夫人屋外经过,碰见一个偷偷摸摸的贼,便顺手将他抓了起来。各位夫人都在这儿,贵重物品想必也不少,若是谁丢了什么,可得好好问问!” 说罢朝后面示意,园子外面又有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压着一个和尚过来。和尚武僧装扮,颜色是新人穿的青色,明显入门不久,功夫不深。 赵夫人的目光从外袍移到和尚身上,瞬间面如死灰。那和尚原本在挣扎,看见亭中的赵夫人后,便也愣住了。 看到这里,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听陆泽道:“这小偷可是厉害得紧,把我朋友打得不轻。只是,我挺奇怪……” 他唇色如樱,笑来也是万般风华,众人只觉得被迷了眼,“赵夫人竟有这等癖好,收藏僧人衣袍,莫不是想拿回去给赵大人穿?” 亭里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又不想得罪赵夫人,都压低了声音,只一瞬就消了。 赵夫人紧绷的身体彻底垮下来,她死死盯着陆泽,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帕子也揪成了一团,似想把他撕成碎片。她瞪着他深吸了几口气,身子不抖了,才起身低头匆匆出了亭子,几个丫鬟婆子也赶紧跟上。 她走后,亭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没想到这赵夫人看起来这般温婉贤淑的一个人,背地里竟干出这样的丑事来,真是不知羞耻!” “也别说,毕竟是赵大人老牛吃嫩草,亏得被戴了绿帽子。”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娘家与这赵夫人家有些关系,当初我就记得她有个相好的后生,原本都快结成了亲家,没想到被赵大人截了胡!这和尚,难不成就是那后生?竟是有些痴情的。” “痴情什么?出嫁从夫,嫁了人就得安守本分,如此不知礼义廉耻,同那烟花柳乡里的娼妓戏子有什么区别?”显然这段话得到了大多数夫人的支持。 “可这陆小王爷也不知起的什么心思,一般人撞见也就私下说说,他偏要大庭广众给抖出来,那赵大人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这不整个一混不吝嘛!” 阮宁听着皱了皱眉,去看陆泽,原来他已经出了园子。 闹剧。 此时亭里的夫人们已经结束了起先的话题,全都在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无非是赵家的那起子混事儿,更有好事的人连赵大人有几房姨娘,哪个姨娘生了哪个孩子都给扒了出来。 还分析了这件事可能对赵家造成的影响,对赵夫人娘家造成的影响,对赵家几个未出阁小姐造成的影响,一针见血,针砭家弊,简直比阮宁前世写论文还要专业尽责有条理。 又有人讨论着陆小王爷,把他做过的破事儿一一抖了出来。 一个比一个混账。 阮宁听得面色郁郁,阮母注意到她不开心,搂着她问:“宁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吃点心了?” 阮宁把头埋到她的怀里,声音糯糯的,“我又不是猪崽儿,祖母,您就别打趣我了。” 乖孙女儿是真不开心了。 索性她也同几个老姐妹闲话完了,就带着阮宁先离开了。亭中的女人们忙起身相送,这待遇阮宁上辈子从没享受过,不由感叹了句剥削阶级真是好。 接下来几日就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了,大约也是看看景致,赏赏风景。 到要走的这一日,大家都很满意。 阮母接受了寺庙的洗礼,往佛祖前的功德箱里扔了不少银子,整个人都慈祥了不少。张氏混迹在各家夫人中间,虽不太受待见,却听足了小道八卦,整个人打了鸡血一般。秦氏红光满面,收到了几家夫人的邀请,让她带着闺女去府上赏花喝茶,顺便看看自家到了配种年龄的儿子。 收获最多的应是轩哥儿,阮宁收拾行李时,他带了几个同龄的光头小和尚来给阮宁介绍,“这是智安,智净,智明,智德。”他一一指过去,“这几日他们带我去摸了鱼,爬了树,还躲在菩萨下面的小格子里捉迷藏,我很高兴。” 几个圆墩儿般四肢短小的小和尚端端正正行了僧人的礼,四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齐齐看着她,“大姐姐好!” 阮宁颇有一种开宗立派收小弟的感觉,她一一摸了四个小和尚的头,感叹了一句手感真好,才道:“你们也好,轩哥儿这几日多亏你们照顾了。” 然后是轩哥儿与他们依依惜别,还约定了下次再来给他们带祖母房里的点心。 待他们走了,阮宁才好奇问他:“你们在哪里的佛像暗格捉迷藏?广胜寺里还有空佛堂吗?” “我也不知道,智安他们带着我直接从后门进去的。我只听见外面有个女人在说话,大约不是空佛堂,说的是什么菩萨保佑,什么生个儿子……”轩哥儿挠了挠脑袋,“她的声音倒是同三婶娘有些像。” 阮宁:…… 不过说到生孩子,她倒是想起来,除了继母李氏生了个儿子,去年舅母也生了个女儿,只比李氏早了不到一个月,再过几天就是百日宴,要由舅舅宣布小女儿的名字,届时相好的亲友都要去。 想起舅舅家一溜儿的三个儿子,她笑了笑,舅舅舅母这下怕是要高兴坏了吧。 第11章 百日宴 众人回府后,阮母也没闲下来,开始着手准备前往将军府的一应贺礼。 她拿着账本细算库房中的财务,又掂量着送去些什么合适,阮宁坐在炕桌另一边,趴在炕桌上描金鱼儿,想着要绣个模样有趣的肚兜出来,过几天好去送给小表妹。阮母看了一会儿,拿笔勾了几下,便把账本放到桌子上,捏了捏太阳穴,“真是老了,看上几个字儿便觉得累,眼也不大好使了……” 阮宁放下纸笔小狗似的爬过炕桌绕到阮母身边,跪坐着给她按摩起来,“又说浑话了,看累了歇歇便是,力道怎么样?” 小手在肩膀上软软地捏着,又用了两分力度,阮母眯了眯眼,身子放松下来,对她的服务十分满意,“不错,阿宁果然是个可人儿疼的。”又叹了口气,“我这说的也着实是实话,祖母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原本你母亲在时,我是想把管家的权利交给她,谁知,哎,也不必多说了。” 阮宁捏捏捶捶,闻言倒是没什么感触,“祖母既累了,不如找个人来管家。这府里上上下下多少人口,便是我看了都觉得十分麻烦,您子孙满堂,正该是享福的时候,又何必操这么多心呢?” 阮母扭头瞪了她一眼,“有你这么埋汰长辈的吗?若是在面外,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我倒是想清闲清闲,身边却没有十分合用的人手,国公府是从你祖父这里兴旺起来的,得了天子的嘉奖,是多大的荣幸,到底不能随便了事。你是没见过,有些人家就是后院出了岔子,整个家便周转不济,白白断送了气数。” “祖母想要什么样合用的人手?我倒觉得有个人选不错。” 阮母脸上闪过一丝兴致,“哦?说来听听,我倒要看看你个小丫头能推荐个什么人才出来!” 阮宁的动作轻柔下来,“祖母觉得,二婶怎么样?” 阮母皱了皱眉,她是对自己这个儿媳有些不喜的,原本亲家公是清流出身,书香世家,她便觉得秦氏该是端庄贤惠之人,哪知嫁过来之后虽懂规矩识大体,却甚少端庄可言,做派倒似那些狐媚子,只一味逢迎讨好夫君,没有个主母的样子。自阮绍外放后,更是不理事务,整日地装病躲清闲。 看祖母这样,阮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又继续说:“二婶能写会算,从那等人家出来想必也是学过管家的,这些自不必担心,瞧她院里的丫鬟都是整治地服服帖帖的,哪能没有几分本事?况且也没有别的人才可选了,要不——”她拉长了腔,指着自己,眼里跃跃欲试,“您瞧我怎么样?” “你个泼猴儿,整日里没大没小的开玩笑!”阮母笑骂她,“这也是能混说的?让个还没及笄的黄毛丫头管家算什么道理?难道我阮府无人了?说出去倒是让人笑话,哪个人丁兴旺的正经人家是未出阁的小姐管家的!”语毕,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又问:“你三婶我自不多做考虑,你那继母我却不十分了解,她怎么样?” 第8节 阮宁撇了撇嘴,“在您面前我也不说那些虚的,就说上次我去找轩哥儿,她见了我手上的镯子便挪不开眼了,直愣愣的连装都不装一下!眼皮子这般浅,若是让她管了家,库房还不给她搬空了!” 阮母默默无语,兀自思量,又摇了摇头。片刻,唤了管家过来,将勾画过的账本给他,让他去取出这几样东西,装好箱笼以备几日后去将军府。 阮宁便知二婶这是暂时没戏了。 说起来,她前世的工作跟阮母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她奉行的是任人唯才,只要有能力就不过于挑剔个人作风。阮母却不一样,儿媳的德容言行简直就是她用人的标尺,谁也不能越了这一步过去。 这大约也是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区别了。 这边管家正一项项和阮母核对着勾画的物件儿。 赤金镶玉项圈两个,江南敕造云锦绸缎四匹,紫檀婴戏百宝木雕软梳一把,碧海流光玉镯一对儿,又封了二千两银子的礼金,还另外给三个表哥一人带了个金魁星。 阮宁听着,直把眼珠子都瞪了老大,“祖母,不过是去赴个百日宴,做什么拿这么多珍贵的物什?” 阮母抬眼看了看她,“还不是为了你这泼猴儿?那到底是你舅舅家,日后嫁了人,除了你父亲,云府便是你最大的依仗。虽说他们待你向来亲厚,却也不可少了这层礼!况且这点东西国公府还是拿得出的。” 阮宁一时无语,默默抱了阮母的胳膊,又听她继续说:“你又是这般泼皮的性子,在外面装上片刻还可,时间长了便如野马脱了缰,脾气倔得拉也拉不回来,我也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给你张罗亲事……” 阮宁蹭了蹭她,撒娇道:“人家还是个宝宝呢!” 阮母再也绷不住,笑了出来,“我的小阿宁呦!” 又过几天,便到了小表妹百日宴的日子。 舅舅家有三个儿子,除了大表哥云承江已经娶亲,三表哥云承海尚且十岁,二表哥云承河却是正说亲的时候。是以除了将军府相好的一干亲朋同僚,还有不少对二少爷云承河有意的夫人也都送来了贺礼。 阮府也正收拾马匹箱笼,带了不少东西。张氏眼红,却因公案在身没什么说头。秦氏又惯会伏低做小,虽说大赵重文轻武,云威又被收了兵权,可他贵为宣威将军,到底是个从一品的官儿,即便是阮府这样的公侯爵府都不敢小瞧。 除了大房的人必须去之外,安国公府几乎全体出动。 阮母同她已逝的外婆是闺中密友,感情自不必说。秦氏还有个未出阁的女儿,但凡这种贵妇人云集的场合都不会错过。张氏则是觉得云夫人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实在好运,定是将军府的风水不同别处,便时不时地想去沾沾光。 到了将军府,女眷们直接被领到了后院,李氏,秦氏和张氏三个夫人留在大堂内同众位夫人寒暄,接待的是舅舅的大儿媳,也就是舅母的侄女小郑氏。她为人温婉贤淑,去年刚同大表哥成亲,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又兼婆婆是自己的亲姑姑,日子过得滋润,脸上便总带着笑,让人愈发亲近。 阮宁跟着阮母去内室看望舅母郑氏,她正抱着刚满百日的小女儿,往日那样泼辣直爽的人此刻脸上竟满是柔意。她见阮母几个过来,忙想起来请安,反倒是被阮母止住了,“……抱着囡囡不方便,就别顾这些虚礼了。” 郑氏夫家婆家都是武将出身,性子也直来直去,便躺回了身子,只笑言:“还是您老心疼我,我虽没了嫡亲的婆婆,有你这位长辈也算知足了!” 阮母笑骂她:“这张花哨的嘴,净会说些哄老婆子开心的话!” 有丫鬟搬来了软凳,奉上茶点站在一边候着,阮宁扶着祖母坐下,便和轩哥儿凑到床边去看小表妹。 百日大的孩子已经长开了,湿漉漉的眸子,长长的睫毛,樱桃般的小嘴吐着泡泡,眼睛干净得让人心都化了。她此时醒着,却不比一般的婴儿喜欢哭闹,只好奇地盯着凑到自己身边的阮宁,小小的手要往她的方向抓过去。 阮宁喜欢极了自己这个白白嫩嫩的小表妹,任由她的小爪子在自己脸上肆虐,只觉得痒痒的,带着一股子温暖的奶香味儿,“小表妹叫什么,可取好了名字?” 郑氏也喜欢自己这个外侄女,没生女儿前恨不得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来宠爱,见她这般逗弄着妹妹,笑道:“你舅舅一个粗汉子没什么文采,去找了算命先生,又找了相好的文官,折腾了几个月才确定了名字,叫云姝,阿宁觉得怎么样?” 没待阮宁回话,轩哥儿倒是开口了:“姝,好貌也,好极妙极。”又摸了摸云姝的小脸,“妹妹可真软,也比母亲的弟弟好看许多。” 阮宁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个弟弟可真是随了她,是个忠实的颜控。屋里的其他人也笑作一团,郑氏笑着拍他道:“小祖宗,你倒是个有学问的,只是这话千万别在你母亲面前说,要不我可着实过意不去!”阮母也笑着把小孙子搂在怀里当成宝贝似的拍着。 笑闹过后,只阮母和郑氏聊着家长里短,管家杂务,轩哥儿小孩子心性,呆在这儿无聊,阮宁便带着他出去玩。 她对舅舅家熟门熟路,知道后院有个花园,里面还有池塘大树,亭台小桥,是个玩耍的好去处,便带了轩哥儿去那里。将军府人口不多,也没安国公府那么大的地界,倒是十分好走,片刻就到了。 只是今日这里不十分清净,有些跟着自家大人来的小姐都三三两两地聚在这里,阮宁最喜欢的小亭子也被人占了。她正准备带着轩哥儿离开再寻个别的去处,蓦然瞟见三表哥云承海,他正被几个胆大的小姐拉扯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阮宁领着轩哥儿过去,方听清了,原来都是问他二哥的。 好嘛,没想到平日里端庄守礼的小姐们碰到这种事儿,还是很勇敢的。阮宁怜悯地瞥了眼云承海,不欲多管闲事,又觉得这里实在不能玩下去了,准备打道回去。 云承海眼尖,阮宁和轩哥儿的个头又太显眼,忙朝着他们喊:“阿宁,轩哥儿!” 第12章 机智的阿宁 小姐们停住,顺着看过去,有上次在广胜寺见过的便认出了他们,云承海顺势逃了出来,拍着两人道:“许久没见,让我好生想念,走,咱们先去聚聚!”说着,推着两人逃荒似地离开了。 小姐们相对无言,几个小孩子聚什么?可也不好再追过去询问了。 三人出了花园,云承海才呼了口气:“天杀的,总算是你们来了,才让我找个由头出来!谁说她们温婉娴淑的?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也不知二哥以后能不能消受得了……哎呦——” 阮宁看见个小石头从天而降砸在他头上又滚在地上,抬头一看,便看见二表哥云承海蹲在花园外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正挑眉往下看。轩哥儿也看见了,一脸兴奋的使劲儿喊着:“二表哥,你怎么在上面?我也要上去!” 云承河脸色一变,往花园里看了一眼,猛地一下从丈高的树枝上跳下来,一手夹着一个带着阮宁轩哥儿飞也似的逃了。云承海气急败坏,“你怎么不管我呀,到底谁才是你亲弟弟啊!”转头一看花园里的小姐们又追了出来,哎呦一声也逃了。 到底得顾着面子,小姐们出了花园见追不上也就忿忿回去了。几人拐了个弯停下来,云承河负重太大,有些气喘吁吁,“要你这亲弟弟有何用?只会背地里磕碜我!”又拍了拍轩哥儿的脑袋,“枉表哥对你这么好,这样就把我给卖了!” 轩哥儿不明所以,阮宁似笑非笑,“二表哥,你刚才蹲在花园子外面干什么呢?” 云承河双手一抱,目不斜视,“看花园自然是赏花了。” 阮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赏花……呀,不知赏到哪朵花了?” 云承河瞪她一眼,“鬼丫头!” 云承海听着两人的话,也琢磨过来了,瞪大了眼,“二哥你偷看人家小姐,我要去告诉娘……唔……放开我……” 云承河使劲捂着自家弟弟的嘴,要是被郑氏知道,他不死也得脱层皮!“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找个贤淑的嫂子,要不到时候家宅不宁,倒霉的又不是我自己……你去不去找娘告状了?恩?” 云承海使劲摇头。 云承河便把他松开了,见他面色不忿,知道他还没打消念头,又道:“娘现在身子不顺,你要是让她气着了,仔细爹扒了你的皮!” 云承海这才闭紧了嘴。 阮宁知道他二人素来就是这般,也不奇怪。云家一水儿三个小子,老大还好,稳重持成,倒是这两个,互相见了就嫌弃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倒是如今有了妹妹,指不定能消停下来。 “哼,我当是谁,竟做出这般轻浮越礼之事!” 云承河刚放了心,又听见冒出来一个声音,闻声望去,见是阮宜,“呦,这不是阮二小姐嘛!你不去找那些小姐,跑这里来做什么?” “我正要过去呢。”阮宜打量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果然是个莽夫无赖,什么越礼的事都做得,圣贤书都白读了!” 云承河嬉皮笑脸,“我不读圣贤书……”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阮宜有些气急,心底暗道泼皮无赖,可到底没怎么见过骂人,秦氏又只教她德容礼仪,脸憋得通红也想不出来什么狠话,只不停地说,“你,你……你个大混蛋!” 阮宁憋笑憋的难过,她这个二姐,心气儿太高挑剔成瘾,嘴巴又笨偏爱生事,平日被人捧着倒也罢了,一碰上这种状况连骂个人都不会。更不要说这两人相看两生厌,有得闹腾了。 云承河也笑出来,“我是不是混蛋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说着还冲她挑了挑眉。 阮宜气得喘气,尖叫一声,阮宁暗道不好,果然就见她冲过来,照着云承河的脸就是一爪子—— 阮宜爱美,向来都是留着指甲,当下他的脸上就留了几道红印子。 云承河愣住了,阮宜顿了顿,看着他脸上的印子有些心虚,更多的却是爽快,哼了一声就走了。 阮宁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嘴上却不饶人,“让你嘴欠,连我那个从小到大娇惯的二姐也敢惹!”云承海早已在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云承河磨了磨牙,可又不好去找阮宜算账,若是个男的,还可以去单挑,女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又有丫鬟寻了过来,“少爷,你们怎么在这儿?前边儿开宴了,快过去吧!” 男女宾客的席位是分开的,女眷们都在后院,男子都在前面。云承河摸了摸脸上的印子,还有微微辣意,便有些不愿去,但想到自己凶悍的老爹,只好硬着头皮带弟弟们去了,轩哥儿也随着他去前院。 阮宁回了接待女眷的正屋,桌席早已摆好,各家夫人依着自己丈夫的身份坐下,阮宁找到阮母几人,坐在她们身边,小郑氏在另一桌上,想是郑家,来的是郑氏的嫂子,也就是小郑氏的母亲,并几个年轻面生的媳妇。 如此都一一落了座,方见刚才花园里那群小姐结伴而来,阮宜也在其中,被几个人簇拥着,说说笑笑回了座上,下首正挨着阮宁。 倒不见半分异色。 只阮宁打量她的时候,轻咳了一声,眼睛瞥向别处。 转而又觉得不对,她心虚什么?分明就是云承河那泼皮无赖在先!又想到刚才阮宁跟着他们几个一起笑话她,便附到阮宁耳边,捂了帕子悄声说道:“好你个阿宁,怎么说我才是你堂姐,比他亲近了一层,你倒好,看见他奚落我也不帮忙光顾着看笑话!” 阮宁也学着她的样子,附到她耳边说话,“上次你还在饭桌上挑我刺儿呢,我为什么要帮你?况且二表哥对我这么好,上次还给我带了个墨玉雕的知了,连翅膀上的纹路都能瞧清楚,可好看了……我要是帮你,不是忘恩负义嘛!” 糯糯的声音在阮宜耳边响起,阮宜只觉得这小丫头可恶得紧,又被挑起了心劲儿,“什么好东西我没有的?想要什么尽管同我说,我倒不信我的东西同那云承河差了!” 阮宁搓了搓手,“自然是不差的,我上次瞧着你屋里那个镂空玻璃八宝小炕屏挺好看的……” 阮宜一瞪眼睛,秦氏已经注意到了这边两人的动静,笑道:“这两姐妹倒是亲近,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阮宁呲了呲牙,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牙微笑,“二姐说回去要把她那个小炕屏送给我!” 秦氏知道那个炕屏,放在外面是珍贵的,在国公府里却不稀奇,只是图案花样讨小女孩儿喜欢,才被阮宜要了去。但想到女儿以前刻薄胡闹的模样,她只以为自己的教育成果收到了成效,遂给了阮宜一个鼓励的眼神儿。 阮宜的脸憋得通红。 阮母也开口了,“这样才对,姐妹之间多亲近,宜姐儿到底是大了,如今也晓得些道理了。回头你们多走动玩耍才是正理儿!” 阮宁笑眯眯地应了,阮宜则暗自腹诽,要是这蝗虫多去几次,会不会把她的屋子搬空了? 旁边的几家夫人看了,都道阮家家教严谨,门风清正,姊妹之间也比寻常人家里少些龌龊,又有夫人小声问阮宜:“你再有两年也该及笄了,中意什么样的男子?”见她脸红低头不语,又说:“我们同你娘刚才都聊过不少,关系又不比一般,你只管说便是,伯母们可不会笑话你。” 阮宜性子再不好,碰上这样的问题也不由红了脸,只低头小声道:“品德端方,饱读诗书之人便可。” 最规矩不过的回答。 满身长刺的豪猪变成脾气温柔的猪,可真是难得一见,阮宁暗想。却有夫人看她圆团子一般坐在一边,觉得有趣,便打趣她:“阿宁呢?” 矛头来到她身上了,阮宁心底不屑,这种问题对她的杀伤度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也不像寻常的小姐那般害臊,没待多想便道:“有车有房,父母……父母安康!” 夫人们笑倒一片。 阮宁长长出了一口气,前世这样的问题多了,玩笑话倒说顺了嘴,冷不防差点说出来,须知这是忠孝礼义大于天的封建社会,若是她说出‘父母双亡’这几个字眼,只怕不出半日就能传遍京城,被唾沫星子淹死,要是碰上较真儿的道学老儒,当成妖怪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幸亏她机智。 要知道,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界,能做到有房有车也算是有几分家底的。 前院都是些男子,自然更加热闹,觥筹交错,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云承河去时,看到云威先抖了抖,又低着头默默带着弟弟们坐下,阮维也在此桌。 云威见他过来这般安静,不由称奇,他这个二儿子,平日里狡言善变,最是厚脸皮,今天怎么安静的像个大姑娘,连头都不抬?仔细一看,又见他侧脸上几道红印,不由黑了脸,“你这小兔崽子,又去干什么了?” 云承河咬了咬牙,梗着脖子道:“野猫抓的!” 云威正欲再说些什么,旁边又有几人上来敬酒,便也作罢了,只想着回头再找他说道。哪知旁边几个同僚看到他这个儿子上了兴致,“二公子也该是娶妻之龄了,不知想找个怎样的女子?” 云承河闻言昂起头,“自当是性情娴雅,温柔平和之女!” 第13章 大力出奇迹 饭后是小表妹的命名仪式,届时舅舅会当众公布小表妹的名字,去祠堂告知祖先后再到官府存档。 第9节 仪式还未开始,门外则响起了通报声:“明玉公主到!平王殿下到!” 在场的人不由都骚动起来,这两位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也来了这里,也有些人听到平王的名字神色莫名,暗想他会不会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随着通报声消失,一对少年少女走了过来,阮宁上次见过陆泽,自不必说,可当下看了这明玉公主,却不由眼前一亮。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打扮,她穿着一身骑装,头发高高挽起,露出光洁的耳朵,没有佩戴多余的配饰,上身穿着窄袖暗红短衣,下面穿着黑色的裤装,脚踩黑面红底长靿靴,用红色祥云纹路的黑色腰封杀出纤细挺直的腰。 阮宁不由暗叹一声,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自来到这儿,她见到的小姐多怯怯羞羞足不出户,便是有性子活泼些的,也都行事规矩,恪守礼仪,服饰打扮都按端庄娴雅的来,这般女子,倒是头一遭见。 再看旁边的陆泽,一身月白直缀挺拔俊秀,唇角不弯而笑,眸里似含了漫天星辰,同陆明玉长得七分相似,真真儿是一对祸水般的姐弟。 云威上前笑得豪爽,“你们竟来了,也让我这里蓬荜生辉了!” 明玉公主道:“哪里的话?云将军怎么也算我们半个骑射师傅,该是我们来晚了才对。” “不晚不晚”,云威挥手,“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给小女命名。” 说罢便不再寒暄,阮宁没见过这种庄重的命名仪式,不由探了脑袋兴致满满地盯着。 舅母郑氏抱着小表妹出来,眼带柔意,缓步走到门楣下面,面朝东边。接着阮母拄着拐杖去看了襁褓里的孩子,又高声道:“云郑氏,今天要让孩子拜见父亲了。” 阮宁恍悟,怪道祖母近日专门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打扮了一番刚来时舅母还说什么麻烦了云云,原来是在这儿啊…… 又听云威高声应道:“我一定要好好教养他,使他守礼循善。”又走到阮母身边,握住小云姝的右手,冲她……微笑,还伸出手逗弄她,便听小云姝咯咯笑出来,声音清亮可爱,听到的人都不由笑出来。 阮宁看着舅舅那把脸遮得密密实实的胡子,心想可真难为小表妹了。 接着云威又一一向在场的亲朋长辈宣布了女儿的名字——云姝,获得恭喜赞赏声一片。 李氏看着这般热闹的光景,想到数日后便是自己儿子百日宴,届时定会有不少高官权贵来祝贺,不由笑得愈发真心。 剩下便没她们这些围观群众的事了,云威忙活着接下来的程序,女眷们又被带到了后院,夫人们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小姐们又被放出去到花园里。 索性没什么事可干,一群女孩子便商量着要找个有趣的游戏来玩,明玉公主也在其中。 明玉公主向来喜欢骑马打猎,不曾同这些女孩交往过,但好歹云威与她有师徒之恩,不能下了他的面子,便也客随主便过来了。她在这一群女孩中身份最珍贵,便有几个小姐过来巴结抬举她,还让她选个游戏。 几个小姐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圆团子般的小女孩,因为个子小,明玉专门看了一眼,便见那女孩冲她笑了笑。 “不了吧……”她刚想推拒,小女孩开口了,“那你想比赛吟诗作对吗?” 明玉脸绿了绿,思量片刻,倒也坦然说了:“投壶如何?” 众小姐听着觉得新奇,便问怎么个玩法,明玉道:“投壶规则多,花样也多,既然今天在场的都是女眷,也不必管那些了,只要将箭投进花瓶里即可。” 话毕,吩咐人去取东西,小姐们相互耳语,都期待得紧,片刻,几个丫鬟拿着一把去了头包着棉花的箭和一个底窄口阔的青花白底花瓶过来。 原来是为了降低难度,专门拿了这样的花瓶。 明玉命人将花瓶摆好,做了示范,右手拿过一支箭摆好姿势,瞄准瓶口,往前一抛,那支箭便稳稳地落在了花瓶中,周围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众小姐都纷纷表示出对明玉公主高超技艺的赞扬和跃跃欲试的心情。 接着有想玩的便去排队,阮宁人小腿短便落在了后面,只瞧着前面有人进了有人没进,进了的小脸红扑扑的,颇有种当了巾帼女将的豪迈感,没进的只差扔了手里的帕子,又气势汹汹地去后面排了队。 轮到阮宁时,她拿起箭,找好感觉往前一抛——到了花瓶跟前势头就没了,软软地落下去。 旁边的人看她年纪小,又给了她一支箭,阮宁觉得自己刚才是高看了自己这个身体的力气,这次便使了劲地往前抡—— 哐当一声,花瓶竟被箭砸倒了。 周围响起一阵低笑声,阮宁的脸黑如锅底,笑什么笑?要是她上辈子的一成功力还在,就能完虐在场的所有人! 明玉公主瞧着她可爱,打趣道:“果然没白生了身上这许多肉,有些勇猛之风。” 几丈远外的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阵不加掩饰的大笑声,阮宁看过去,竟又是那棵早上见过的树,三表哥云承海正站在上面指着她大笑,旁边还站着二表哥,轩哥儿……陆泽。 阮宁不由脸更黑了,见轩哥儿也跟着笑,暗忖自家弟弟被带坏了。又去看陆泽,他也忍俊不禁,只是还憋着笑,给她留了一分面子。 阮宁表示,如果他的嘴角不抽搐就更好了。 于是阮宁无心玩耍,此时天也下午过半,众位小姐尽了兴致,都心情愉快地去寻自家娘亲,家远的也早早走了。 阮宁则是跟着祖母几人一直到天色渐晚才乘了马车回去。 回府后红玉兴致勃勃地同阮宁谈论:“听说二表少爷和陆小王爷站在花园子外面偷看小姐,哎呦,这成何体统?!” 到将军府后,红玉一直跟别府的丫鬟们在一块吹牛打屁,自然也听说了下午那一幕。阮宁瞥了一眼她带着兴奋的脸,表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你不是说的很开心吗? 她看了看墙边坐在小板凳上面壁思过的轩哥儿,又想起了他们四个居高临下的站在树上,恍若将军府诶负四。只不过两个小的被人给自动忽略了,只剩下两个大的,变成了好色之徒。 正处于夫人们热捧中的二表哥,添上了一辈子都磨灭不掉的黑点,从婚嫁市场上的一手货变成了二手货。 再说陆泽,她掐着指头算了算,心想除了之前听的,亲自见的,陆小王爷又添了一笔战绩,真是辉煌至极,她已经想象到那群夫人们会怎么埋汰他了。 不觉竟有些幸灾乐祸。 她正听红玉嘴皮子翻来覆去八卦着,外面守门的小丫鬟进来禀报,“萍姨娘来了。” 萍姨娘最近时常到这里来。 红玉翻了个白眼,“来了个精的,老爷巴结不上来巴结小姐了,她还知道小姐是老爷心尖尖儿上的宝贝,真是蛇打七寸!” “叫她进来吧。” 丫鬟应了下去,片刻萍姨娘便进来了,肚子愈发大了,鼓得跟个西瓜似的,衣服也换成了极宽松的。 她进来时拿着个花样,红玉上前接了,又扶她坐下,“您这是何苦呢?眼见着肚子都大了,还来看小姐,要是出了差错,可让小姐怎么过意的去!” “哪里,就这几步路,走走也利于日后生育。”她温婉地笑了笑,红玉也不好再冷脸对着,把花样放在了桌上。 阮宁拿起瞧了瞧,还算精致,可惜她还是喜欢自己描花样,“劳姨娘费心了。” 萍姨娘转眼又看到墙壁前坐得端端正正的轩哥儿,疑惑:“这是怎么了?小少爷是犯了什么错了?” 阮宁漫不经心地回应:“恩,犯了点错。” 萍姨娘倒是一点都不尴尬,充分发挥出了炉火纯青的厚脸皮*,闲扯了半天,又将以前说过无数次的我是云氏身边的老人啊,我看见你就亲切啊云云又说了一遍,才告辞走了。 红玉直接照着门呸了一声,“莫名其妙滚上老爷的床还有脸跟小姐套近乎,真不要脸!咱们都快明着送客了,死当听不懂赖在这儿,真是厚脸皮!” 阮宁想说,红玉啊,你的话好像冲了吧。 红玉是她娘钱妈妈的忠实听众,而萍姨娘无疑是钱妈妈最鄙视厌恶的一个人,什么当初装腔作势要给夫人守一辈子的孝,却守到了老爷的床上哪家的守孝是这样守的……这些思想都在钱妈妈无意识的絮絮叨叨中,入侵了红玉的大脑,导致她现在得到了抵御萍姨娘良善外表的技能。 至于阮宁,则更是看透了萍姨娘,她深知自己没那么大的吸引力,萍姨娘只是来她这儿刷个副本罢了,好积累好感度去阮维那儿攻略目标。 第14章 倒霉的萍姨娘 时值二月,安国公府里迎来两件大事,一个是李氏儿子的百日宴,另一个则是大少爷阮正阳将要参加今年的春闱。 将离开家之际,他一一去了各房拜访,少不得听些教导鼓励。到阮母这里时,王妈妈正在教阮宁新绣法,阮母在一旁拨着香炉,老老少少倚在炕床上,气氛安静和乐。 阮正阳上前见了礼,王妈妈忙上前将他让起来,搬来个锦面杌子让他坐着。 阮母虽不喜三房夫妻俩,对这个孙子却还是满意的,她深深觉得自己婆婆当年做下唯一正确的事就是护了那丫鬟,让她生下阳哥儿。 “……去年你刚考过乡试,又是头等成绩,祖母也觉得脸上有光。你祖父若是还在,必定会为你欣慰。”阮正阳坐姿端正,坐在下首认真聆听,“会试不比乡试,难度又是一个台阶,全大赵的人才都赶来京城,不知道多少满肚子墨水儿的读书人都折在这上面,我也见过几个小辈名落孙山的光景。你原本不必这么着急,咱们这等人家,不比其他等着做官出头的。” 阮正阳颔首,“先生也这样说过,说我此次前去熟悉一二便可,将来也好有个奔头儿。” 阮母欣慰的点点头,知晓他不是那等急功近利之辈,便也放下心来,“这次会试你也多结交些好友,日后做了官也方便。只是千万要起个心思,别同那些浪荡纨绔混在一起,枉费了你这许多年的心力。” 阮宁觉得祖母这句话实在多余,阮正阳能在阮绅眼皮子底下读这么多年书,早就对纨绔这种生物免疫了,怕是把他放到纨绔堆里,别人日夜笙歌,他还能沉心静气,读书撰文。 阮正阳点头同意,阮母也没再多说,只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直让阮宁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阮正阳还是危坐抿唇,面色没有一丝波澜,她不由心生佩服。 阮母点点头,转头同王妈妈笑道:“你看咱们阳哥儿,已长成这般人才了,不知哪家姑娘有这个福分嫁过来!”王妈妈笑着应和:“大少爷这样的人品才貌,自得配个相当的。” 阮宁竖起耳朵,阮母又同阮正阳道:“你也到年龄了,先前我相看过几家。待会试过后,就该张罗你的婚事了。你也同我说说,有没有什么合心意的姑娘?” 他自小就与书卷为伴,不是在家中就是在书院,哪里接触过什么姑娘,当下就道:“但凭老祖宗做主。”又迟疑了一下,“……能懂些诗书道理最好。” 王妈妈笑着道:“老夫人慧眼如炬,大少爷您尽可放心吧,必定能如了您的意! 阮正阳垂眸:“只愿阖家安乐。” 阮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便开始打发人,“想来还有许多要准备的东西,你先回去打点打点,到时候不致出了岔子。” 于是他起身告辞,出了院子回去了。 “阳哥儿这孩子,自小就沉闷少言,我也不指望他那不靠谱的爹娘能有什么变化,只愿成婚后他性子能软和些,不这么拘着自己。” 阮母的话深深揭示了一个健康家庭对孩子性格形成的重要性。 “您就没有别的打算?”阮宁眨了眨眼。 阮母看她一眼,“以后怕是寻常人都不敢在你面前说话了,真是个鬼灵精!” 阮宁乐呵一笑,心道原来祖母早有打算,还亏得自己白费了口水。 眼看阮府内部腐朽,人员不堪重用,祖母竟然能想到引进外来人才,颇有后世的经营头脑。 “眼下府里除了你弟弟百日宴这桩事,剩下一些赴宴送礼的小事,就让你婶婶们去张罗吧,我这把老骨头也懒得折腾了,乐得清闲。” …… 阮宁这儿最近清净了不少,可萍姨娘还是没闲着。 她本以为萍姨娘有了六个月的身子,正该老老实实呆在床上养胎,可听闲话的丫头说,原来是被李氏请去喝茶聊天了。 自从李氏生完孩子,阮维就专宠起了花姨娘。李氏和萍姨娘就成了难姊难妹,不知道的,看着李氏这般作为,还以为萍姨娘是从李氏房里出来的。 可李氏的院子离萍姨娘住的地方可是够远,每次她都是挺着大肚子被两个小丫鬟扶过去。 李氏倒想拿着花姨娘发落一番,可国公爷盯得紧,一个月里又有一半的时间来她房里走过场,连个宠妻灭妾的把柄都让人捉不住,李氏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咬了咬帕子了事。 这一不顺心,看着什么都不顺心,况且整日里被阮维冷落闲得发慌。奈何不了这个姨娘,她就打起了那个姨娘的主意。 花姨娘受宠,一时对她倒也没什么威胁。萍姨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闲来无事逛了逛国公府的宅邸,看看雕梁画栋的屋宇,到府里的库房门前转悠两遭,愈发觉得萍姨娘的肚子是个祸害。 于是就有了这一出。 阮宁出了百花苑,寻思着带几个小丫鬟去看看府里有没有新进的花种,好拿回去丰富一下自己的百花苑。 青杏在前面蹦蹦哒哒引着路,辫子上的绿色发绳也跟着飘来飘去,“小姐!院里的海棠开的可好看了,过些日子就过了花期,落了可惜,能不能让姐妹们摘些戴戴?” 墨衣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自己想摘便也是了,做什么拿我们当垫背的?小姐,你可别听这丫头混说!” 阮宁刚得了个空白的宣纸大屏风,正想找人画些山水花鸟上去,闻言倒起了意,“你们尽管去摘着玩,戴尽兴了便夹到我的书里,等明年干了,便可以贴到我那幅屏风上,拿些彩墨朱砂涂了也是个趣儿……” 红玉也被勾起了兴致,被阮宁说得心痒痒,又怕女孩儿们没个分寸,补充道:“摘花的时候也得有个度,别把花给摘秃了,那咱们的百花苑可没这等景致了。” 几人说说笑笑,走到一条石径小道上,两边栽了青翠挺拔的竹子,身上不由起了些丝丝缕缕的凉意,遂想加快些步子走过去。 第10节 哪知刚转了个弯,迎面一个熟悉的人走过来。 阮宁看着她凸起的肚子,略略讶异。 萍姨娘的肚子如今已经六个月了,像吹气球似的猛然变大,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护着肚子,旁边只有一个个子还不及她高的小丫鬟搀扶着。明明周围还有些凉意,她的额头上却沁出细细的汗,细碎的头发贴在上面。 她见了阮宁一行人,愣了一下,才笑道:“三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奴婢身子不便,不能给您请安了。” 阮宁点点头,“无妨。”又看了看她的肚子,“都这般光景了,姨娘怎么还出来?” 萍姨娘苦笑:“太太说要找我闲聊,我一个下人哪能顶嘴?” 阮宁无言,萍姨娘告了辞便同那小丫鬟相携去了。 “可怜见的,这么大的肚子也不得安生,太太真是……”墨衣蹙了蹙眉,有些同情萍姨娘,“我记得她身边原来不是有个彩菊吗?年龄大些也会照顾人,怎么不见她?” “她呀!最近府里不是正张罗小少爷的百日宴吗?说是人手不够用,便将她找了去!”这种事青杏一向是最清楚的。 国公府家大业大,仆妇众人,哪能连个丫鬟都补不上缺? 众人心里明白,不过到底不关她们什么事,默默唏嘘一番也就放下了。 去拿了花种回来,红玉张罗着几个小丫鬟种下,种完便开始嬉笑着摘花。青杏最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头上插了朵嫣红的金蕊海棠便往外面跑,是去找外院相好的丫鬟炫耀去了。 眼看着身子一溜烟儿就不见了,红玉笑骂起来:“这贼丫头,一个不查就溜出去!” 阮宁笑笑,她倒觉得青杏这样的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性格,总归不出格,便也不拘着她。 这一出去,就到了晚晌,太阳已经落了,红玉打量着她还没回来,觉得她愈发没了规矩,想着回头要好好敲打她一番。正这么念着,青杏就跌跌撞撞地回来了,脸色惨白,双眼无神,像是魔怔了一般。 她平日里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这样倒叫人诧异。红玉刚才的念头烟消云散,忙上前扶着她进了屋,阮宁正在炕上看着刚摘的花,看她这样忙让她坐下,丫头们看着不对劲儿,也都围过来。 “青杏,你这是怎么了?”阮宁担心地看着她,倒了杯茶递过去,青杏呆呆地接过,咕咚咕咚全灌了下去,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儿,趴在炕桌上抽涕起来。 “小姐,刚才我回来,正碰上萍姨娘,她……她落了胎!”众人大惊,她哭得更厉害,“可吓人了,地上全是血!萍姨娘就躺在那儿,脸上一点儿颜色都没!” “……我去喊了人过来,婆子把萍姨娘抬起来,肚子里的胎儿竟然……竟然掉了出来,还,还连着脐带!”她抽抽噎噎地哭着,显然被吓得不轻,还用手比划了比划,“那孩子已经成了形,都有这么大了……” 第15章 恶意 众人都呆住,阮宁心头蓦地颤了一下,轻轻握住青杏的手,可怜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就撞见了这种场面。 她自穿越以来事事顺心,顶多姐妹间拌个嘴,处理些丫鬟婆子的龌龊,今天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等惨烈的事。 萍姨娘的滑胎,怕是同李氏脱不了干系。 阮宁细细想着这其中的干系,又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凄凉感。 到了晚上,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萍姨娘滑胎的事,不过传出来是个女胎,只草草处理了便了事。 阮宁愈发心凉了。 她想去看看萍姨娘,到了屋门口只听见里面一个小丫鬟哭哭啼啼,掀开帘子又看里面连个合用的丫鬟也没有,浓郁的中药味儿扑出来,光景惨淡,便逃也似的放下帘子离开,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到了安顺堂的佛堂里。 夜色深沉,鎏金莲花灯盏里的灯光昏黄,火苗摇曳,屋里光线也影影绰绰,菩萨脸上忽明忽暗,神情神秘莫测。一只飞虫飞到灯盏上,嘶啦一声,化作一阵烟消失了。 阮宁向来是个乐观主义者,此刻内心却惶恐万分,她想起青杏描述的那个孩子,想起萍姨娘以前还活生生挺着肚子,又想起府里众人的反应,嗓子像是噎住了一般,紧的让她发慌。 明明是这么残忍的事,萍姨娘也没犯什么错,周围这些人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打发了。 她不是时时发善心的圣母,也不是纯洁不知事的白莲花,她深知前世这样的事也不少,可让她心寒的,是这些人赤/裸裸的恶意。 所有的恶意都被标上尊卑贵贱,阳光可以照进肮脏的角落,可以让它光明正大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可永远也暖不化封存恶意的寒冰。 阮宁觉得自己真是矫情,明明享受着最好的待遇,还有心情感叹阶级贵贱的不公。可她一想到如果当年老天爷稍微让她的人生偏离轨道,成为她现在同情的人,她的身体就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冷。 她是自私的。 灵魂在异世,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半夜梦醒时看到古朴的屋子是什么感受,谁知道哪天她一睁眼会不会又换了个境地?谁知道一睁眼她会不会变成另一个萍姨娘? 这种恐惧是别人无法理解的。 她胡思乱想了半晌,额头上沁出了汗,抬头看见宝相庄严的菩萨,只觉得表情莫测,难以揣摩,不由更加心慌。 吱呀一声,佛堂的门被推开,阮宁回头,原来是祖母和王妈妈,还有大丫鬟绣茗几人在一旁打着灯笼。祖母披散着一头白发,想来是已经睡了,身上的衣服也穿得随意,只在中衣外面披了件挡风的披风,神色焦急。 阮宁鼻子一酸,哭出来,“祖母……” 阮母忙上前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听见有下人禀报你过来便来了,这是怎么了乖乖……别哭,同祖母说说……哎呦,我的小心肝儿呀,别在这儿着了凉,走,回祖母的屋里去……” 阮宁抹了把眼泪,心头的恐惧随着阮母的到来渐渐消散了,起身乖乖跟着她回了安顺堂的正屋。 阮母命人多点了几盏蜡烛,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祖孙俩人就上了炕,挤在一个被窝里。 阮宁安心了不少,只是心情郁郁,见祖母还在担心,便先开了口,“祖母,你知不知道萍姨娘的事儿?她流了孩子,那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女孩儿……” 阮母叹了口气,“哪能不知道?萍姨娘是个没福气的。乖孙女儿,你这是吓住了?” 她摇了摇头,“先前萍姨娘被母亲为难时,我还幸灾乐祸过……我真是……没想到她竟能下得了这样的手!”又咬了咬牙,“平白丢了孩子,就这么凄凉地被扔在院子里也没人管了……那没出世的丫头也是个可怜的,就因为是个女孩儿,丢了便丢了……” “那丫头没落地,不知是不幸还是幸呢。”阮母看着灯盏,语带喟叹,“你嫡母是个小心眼的,你以为做她房里的庶女就好过了?这世上的痛苦不是能不能活下来,活着遭罪又不舍得死才让人难受,你那妹妹少了这一遭罪,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也未可知……” “可她肚子里的要是个男孩,肯定会有人追究!”扯到这上面,阮宁不由忿忿。 阮母瞥她一眼,看出她的不服气,“这世道就是这样。男孩是嫡的庶的不打紧,只要有本事就能让人瞧得起,像你二叔和大哥哥,哪个敢在他们面前说句不好的?可男孩能科举做官,发扬门楣,女孩儿能吗?是,前朝是有个女将军,可这样的女子能有几个?”她顿了顿,“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过好了是你的,过不好也牵扯不到别人身上去。这世上不公的事多了,有人饿死,有人被发卖,可谁也管不了……你能改变这世道?” 阮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不服憋着。话虽简单,道理实在,阮宁也就憋了气不纠结这个问题。 可她除了不服,最多的是被勾起的惶恐。她虽然不能跟祖母说明她惶恐的缘由,可听着她的谆谆教诲,闻着她身上的檀香味儿,心也渐渐安定下来。索性现在胡思乱想也没用,身边还有关心她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样一想,便也没什么了。人的情绪总是一阵阵的。 两人又唠了一会嗑,阮宁觉得眼皮沉沉,王妈妈进来吹灭了灯盏,祖孙俩便入睡了。 这一夜在阮母身边,她倒是睡的很香。 萍姨娘没了孩子后,身子也受了重创,整日在自己的院子里静养,没人见她出来过。 不过也没人关心,府里都在准备几天后的百日宴,届时阮维会给自己的小儿子取名,萍姨娘的事好像一个小插曲,被人当成闲话聊了几天就过去了。 国公府的男孩儿少,好容易多了这一个,自然要把百日宴准备地风风光光。自一个月前,各项细碎的事务就已经交托给各人准备,如今只等宾客上门了。 仆妇们闲下来,难免松懈,时不时聚在一起吹牛打屁,青杏心思单纯,自那天过后很快恢复过来,重新投入八卦事业的队伍。 眼下,她就正同几个小丫鬟扯嘴皮子。 离得近的都是大房的,萍姨娘那里她不敢去,李氏那里绿屏又爱狗拿耗子,花姨娘受宠爱,阮维给她拨了不少丫鬟,青杏就闻着味儿跑来了这里。 经过几天的厮混,青杏早已同她们打成一片,这群小丫鬟也丝毫不把她当外人,只差要一起结了金兰姐妹。 青杏拿出瓜子儿同几人分了,获得一片道谢,就正式进入了讨论中。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几天的萍姨娘?” “这才过了几天,怎么不记得?那萍姨娘也是个可怜的,虽说肚子里的是个女孩儿,可到底有个孩子傍身不是……” 青杏是那天第一现场的见证人,直至今日还没忘了那惨烈光景,听她们还聊这些,心里不大舒服,“这都过去了,说着还有什么意思……” 刚开始说话的丫鬟神秘地摇了摇头,“我今儿个要说的可不是这个……你们想不想知道萍姨娘是怎么怀上孩子的?” 此话一出,余下的小丫鬟面面相觑,只有个刚进府的红着脸说:“不就是那样怀上的吗?” 一片嘘声。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众所周知,国公府福泽过旺,伤了根基,是以这一代逐渐人丁稀薄,特别是大房,上个夫人可是进门好些年才怀上的,而这萍姨娘——”她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架势,青杏几乎以为她要说且听下回分解,才听她道:“却是刚上了大爷的床就有了肚子。” 小丫鬟们懵懂地点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又有人问:“不对呀,咱们的小少爷可不是刚要满月了吗?” 那丫鬟红了脸,争辩道:“这如何一样?你也不想想,大爷的通房还有几个,这么多年有什么动静?这个夫人入门时也是受尽了宠的,又是正室夫人,萍姨娘哪能跟她比?” 于是便有人问:“那你说,萍姨娘是怎么……” 她清咳一声,见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才低声道:“轩三爷百日时,萍姨娘曾抱着他在送子观音前鞠了三个躬,摆上祭品诚心诚意祷告了一番,还给他喂了点什么东西……听说这是个禁方,要出身尊贵刚满百日的嫡出男孩儿才有用。” 又是一片嘘声,“我们不过是些三等丫鬟,有了这法子也没用,这不是白说吗?” 青杏听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于是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没听过?” 先前说话的丫鬟满脸通红,以为青杏不信,“我是从二房的姐妹那儿听来的,她们上街采买时碰到一个道士说的,那道士还问起萍姨娘,说先前给了她东西和法子,她既得了富贵,为何不把应承的银子给他!说的可是真真切切的,我还诓了你们不成?” 众人见她说得有理有据,便也信了,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 青杏觉得这丫鬟业务能力比自己还强,都跑到二房去了,回头自己也应该加把劲儿。 第16章 迷信 “……我刚从萍姨娘那儿回来,瞧着她身子也好些了,至少能下地走动走动,看着没什么大碍。”阮宁掀了掀茶盖子,话音一转,“只是我没想到,萍姨娘竟是这般坚强的人物,这都好些天了,她那院子里连个探看的人都没有,她也不埋怨,只说自己命不好,实在是……” 阮宁觉得她太包子,又想自己若是那般地位,只怕气冲上头连自己的命也得搭上去,便摇了摇头,只道萍姨娘实在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身边的丫鬟们也都纷纷嗟叹不已,红玉是跟着阮宁去的,亲眼见了萍姨娘那般可怜无依的光景,也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从坚定的萍姨娘反对党变成了萍姨娘怜悯派。 青杏听完阮宁的话也觉得好受了些,总归当事人心态良好,这事儿听起来也就不那么凄惨了,又想起前两天从花姨娘那儿听来的话,便同阮宁几人讲了。 她讲得绘声绘色,有理有据,直把一群小丫头唬得一愣一愣的,纷纷抓住她询问其中细节。 阮宁却是不信的,虽说她穿得莫名其妙,可她上辈子到底接受了十几年的无神论教育,对神佛鬼道这些东西向来都是敬谢不敏,只近来受到祖母影响,彷徨无依的时候会去寻个心理安慰。 更不必说这传言毫无根据漏洞百出,阮宁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可后宅的这些丫鬟却不一样,下雨了以为是雷公电母合奏,丰收了要祭拜神灵,相亲之前得先对八字……她们没读过书,所以愚昧,以致迷信,对青杏说的话竟也没有怀疑。 阮宁看她们说的越来越起兴,忍不住打断,“哪里吹来的妖风,就这么热火朝天聊起来?一群还没出门的小丫头倒是先讨论起生孩子来了!” 霎时一个个脸都成了猴屁股。 也有不害臊的揶揄阮宁,“小姐,你也才几岁?这话啊,可不是该您说的!” “你们是挺大的了……马大家的儿子该娶亲了,前儿个还托人在府中说项。我看呐,就从你们几个中挑一个配过去吧!” 小纯洁敌不过老司机,众丫鬟,卒。 …… 趁着新弟弟百日宴的这些天,阮宁也发了笔小小的财。 那一日阮府三房的亲戚们都会来,阮母念叨着不能丢了国公府的门面,阮宜和阮宁又是未出阁的,专门给她们俩置办了一身簇新亮眼的行头。 阮宜已经十三了,身体抽了条地开始长,穿上新做的桃红绣花马面裙,罩了件雨过天青薄纱衫,愈发显得纤腰盈盈一握,身姿体态婀娜,又梳了飞仙髻,戴了新打的金丝牡丹如意头簪,更添了几分华美尊贵。 第11节 阮宁作为一个五头身,没有太多选择余地,全身上下最贵的就是一个赤金镶红宝石璎珞圈。她呲着牙咬了咬,心满意足地带到了脖子上,这些可都是她以后的棺材本儿。 到百日宴这一天,钱妈妈又给她梳了个双螺,系上大红缠金丝的带子,配着一身红红火火的行头,倒也十分可爱,像极了年画里头的女娃娃。 许是老天爷给面子,今日天气十分暖和,燕子搭了新窝,柳树抽了新芽,又因着来人颇多,阮母一拍手,决定在府里一个小湖边设宴招待来人。 国公府占了京城里横竖两条街,面积自然大,便是这小湖,也是通了外面的活水,能容纳得一叶小舟。阮宁十分喜欢这地界,时不时带着丫鬟来捞些鱼虾,采个莲蓬,泛舟于湖上,体验一下诗里江南渔家女的生活。 阮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来了,却是脸生的,阮宁打量着年轻女人和她身边的几个孩子,没看出个分明,便先去同祖母问好,阮母指着那年轻女人同她介绍:“……这是你母亲的大嫂李佟氏,你该叫舅母的。” 阮母还没来得及同那女人介绍阮宁,她就站了起来,上前握住阮宁的手细细打量,笑道:“这便是我那外甥女儿阿宁吧,瞧着便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姐,真真儿的灵秀可爱。”又从腕上脱下来一个缠金丝的镯子塞到阮宁手里,“你好东西见多了,可别嫌弃舅母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舅母一番心意!” 阮宁看了眼老太太,见她点头,便收下了。 女眷们继续攀谈,阮宁正奇怪佟氏怎么从千里之外赶来,还来得这么早,就听她道:“婆婆身体不好,路途又远,还得走水路,便被我们劝下没来。原本我们前几日就到了,公公和相公想来京城看看,开几个铺子。你们也知道,江南那边时兴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花样最新鲜,还有些洋玩意儿,若是能运来这边,定是极好的主意……” 李氏听闻自己家人想来京城发展,不由双眼一亮,忙问:“那可找到中意的铺子了?” “哪有这么简单?”佟氏叹气,“京城不比江南,寸土寸金,寻常走个路人也指不定是哪个阎王爷。合适的铺子地界不好,合意的铺子又少不了那起子地头蛇压榨,至今还没什么头绪……” “无妨。”阮母开口了,“大爷是在朝中当差的,虽是个小官儿,倒也有些人脉,过几日让他打听打听便是。” 佟氏当即一拍大腿,喜道:“哎呦,这可不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您可真是个活菩萨!” 阮宁看了眼自己的祖母,觉得她肯定收了人家不少好处,不然像她这种淡漠的性子,绝对不会对助人为乐这种事这么积极。 又看了眼八面玲珑的佟氏,觉得她可是比自己小姑子会来事儿太多了,李氏真该跟她好好学学。 又寒暄了一会儿,阮宜便也来了,她扶着一位老太太,两人有说有笑,身边也跟着几个女人小孩儿。这些人阮宁是认识的,便是秦氏的婆家,因为都在京中,逢年过节,红事白事,两家都有来往,所以十分熟稔。 阮宜扶着秦母进了亭子坐下,便去同阮宁站在一处。自从秦氏耳提面命之后,她细细想了,觉得十分有道理,又因阮宁向来是个贪吃爱玩的,不喜欢与她争强好胜,她得不到回应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除了平日里拌个嘴,反倒与阮宁的关系愈发亲密了。 秦老夫人坐在铺设着石青夹棉福寿垫子的高腿椅子上,朝亭外扫视了一圈,收回目光,神色舒缓,笑道:“亲家母真是好兴致,这外面柳绿桃红,莺啼雀啾,又兼和风暖阳,可是比着屋子里多了十分雅趣。” “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了!”阮母也笑着摆手,“不过是天气好,出来坐坐也心情畅快,哪有你这般拽文嚼字的情趣?” 两人年龄相当,也有话可聊。这边,阮宁两个咬着耳朵,佟氏看着阮宜这通身贵女的气派,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婉约秀致,心下十分喜欢,便亲热地同她说话。 阮宜不明所以,边和佟氏应付着边示意阮宁,阮宁忙跟她们介绍,“这是我舅母……”阮宜疑惑,她认得阮宁的舅母,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一个?就听她道:“前几日刚从江南来。” 当下明了。 又跟佟氏介绍阮宜,“……我二姐,叔叔家的女儿。我二叔正外放做官,是怀庆的知府。”又指了指正同阮母说的火热的老太太,“这是二姐的外祖母,翰林学士的夫人。” 佟氏当下就明白了。 她虽对京中的大官小官不甚明了,知府却是知道的。李家在各地做生意,想要安稳光是往知府那儿就要送一大笔银子,那可是四品大员。阮家的根基又在京中,以后少不了回京,这一回来,至少也是个从三品…… 这样人家的女儿,又有个国公府的名号,怎么都不会低嫁了。 “我当是谁家的女儿能有这般气度风采,原来是外甥女儿!”她呵呵笑道,又拔了头上一支镂金的簪子塞给阮宜,“这是舅母给你的见面礼,快快拿着,别客气!”接着同几人扯起怀庆的物产风俗等,原来李家在那里也有生意来往。 之后就再没问阮宜年龄婚配等事。 阮宁暗道这佟氏实在是个聪明人,不愧是跟着夫家出来应酬的。又看了她挂了满身的珠钗首饰,暗自腹诽,怪道出来要带这么多首饰,原来有现拔现送的习惯,幸亏阮家的女孩子少,不然她得光着回去。 亭子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阮宁看着张氏同旁边的夫人聊的兴起,心道张家的人怎么还不来,便跟阮宜说了,阮宜皱了皱眉,“那家人不来才好,不过这样不合规矩,咱们门第差得远,倒像是怠慢了她们,说出去脸上也不好看!” 阮宁很赞同她的前半句话。 第17章 奇葩亲戚 说曹操曹操就到。 亭内众人正说笑着,阮母吩咐李氏去叫人在湖边摆了桌子开宴,扫视了一周亭外的大好风光,正心神放松,神情愉快,瞅见连着后院和前厅的抄手游廊上过来几个人,脸上的笑意便淡了,耷拉着眼皮子同身边的秦母低语:“讨债的来了!我还当她瞧不上我这低门小户,不来了呢!” 秦母看过去便了然,摇摇头笑道:“你们这府邸可是镶银镀金的,多少人眼巴巴地看着,可不招人?只怕有的人贪心不足又没个眼色……” 正这般说着,那几人已到了眼前,打头儿的婆子穿着簇新的秋香色福寿织金褙子,头上插着四五根式样各异足金的簪子,便是张母了。阮宁瞧过去,暗叹这插簪子的人手艺实在高超,这么多簪子全插上去,还能做到乱中有序,委实是个人才。 “哎呦,亲家母!可等久了吧!”她进了亭子亲热地同阮母道,旁边早有丫鬟备了高椅放在旁边,她一屁股坐下,又跟秦老夫人打招呼:“秦老夫人也在呢?真是巧了!” 两人都语气淡淡地应了,张母在亭内扫视一圈,看着佟氏面生,又看她一身金银首饰无一不是精品,思忖着值不少银子,便问:“这个是哪家的媳妇?” 张母过来动静不小,满亭的女人加起来都没她嗓门大,佟氏暗忖但凡她见过的京里夫人都是谨言知礼的,怎么还有这般人物?也正打量着她,闻言应了:“我妹妹是江南李家的,我此番来是为了庆贺外甥儿百日。” 哪知那张母闻言眼皮子一翻,“我还当是哪里的富贵人家,原来是个挑货郎做买卖的!” 亭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佟氏闻言脸色竟也丝毫没什么变化,只没有言语。李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咬了牙想起来发作一番,被佟氏一个眼神打住了。 正当此时,阮母对李氏道:“人都来齐了,你也不必陪着了,先去看看孩子吧,一会儿还有许多事要忙,就顾不上了。”如此,李氏也就憋了气回去了。 待她走了,张氏才回头同阮母道:“不是我说你亲家母,咱们什么人家?家里爷们儿到底是读书做官的,讨个商贾出身的儿媳妇算是怎么回事?没的扯低了自己的门槛儿,叫人家看着笑话!” 阮母是最不耐烦同她这种人应酬的,“我这个老婆子不管事了,儿孙喜欢娶了便是,阮家这等门第也不用踩低捧高地逢迎人,拿自己儿孙做买卖。” 这话便大有深意了。 阮宁在心里给她点了十万个赞,觉得祖母的脾气实在对她的胃口,十分痛快。 张母却不痛快了,眼看着就要跳脚,秦母插了口:“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何须管这么多?反倒落个糟老婆子的名声,里外不讨好。况且今时今日,行商之人早已不比当初,家里还都设了私学家塾,读书科考的子孙也不在少数。朝廷里还专门为此设立了商籍,免得那些异地的商人子弟因为户籍问题不能应考,可谓天恩浩荡啊!”又顿了顿,“现今朝堂上可有不少大人家里是经商起家的,令郎也是要科举的人,这话传出去,只怕要落人口实了。” 这话一出,张母就怂了,讪笑道:“我何曾说什么了?”这脸皮,堪比皇宫外的丈高城墙了。 佟氏却是挺了挺脊背,眼神发亮地看着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抿了口茶,但笑不语。 阮宁只觉得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张母充当炮仗,祖母和秦老夫人一武一文,一个点着火,把她烧起来,一个泼盆水,让她熄了火,活活把张母气上了天又把她掐灭。 阮宜当下就同阮宁咬耳朵:“外祖母可真是厉害,我要是有她这般口齿脑袋就好了,看谁敢拿捏我,定叫它硬着过来软着回去!” 阮宁虽佩服却对她这话不以为然,“我只学你外祖母三成本事便可,对付那些我惹不起的。剩下的谁敢拿捏我,我叫它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阮宜:…… 张母被降服之后,倒是很快就恢复了精气神儿,好似刚才的不愉快都是大家做了场梦,高声同旁边的人扯呼起来。 佟氏看着她行为粗鄙,身后站着的年轻女人低头埋首举止畏缩,不由跟阮宁打听,“宁丫头,这位……是从哪儿来的?” 阮宁虽然不喜欢李氏,对她这个识时务的大嫂却不讨厌,便同她道:“……这是我三婶的嫡母,原先听说是辽州的农户,丈夫中了进士,在京城做了个小官儿,便把她接来了……不过都是些旧黄历,我也只知一二罢了。” 佟氏喃喃:“原来如此,怪不得呢……” 本来已经到了开宴的时间,张氏这一来便闹腾起来,误了时辰。李氏被阮母支开了,便叫秦氏去打点。 酒菜宴席是早已经备好了的,也花不了许多功夫,秦氏只吩咐下去,就有小厮丫鬟搬来长桌坐垫,摆上十八般酒菜,只等众人入座。 张母是第一个奔过去的,看着满桌的酒菜只把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大声嚷嚷:“你们这里果然是富贵窝儿,一般人比不得的。我儿子在醉仙楼给我办过寿宴,到底是京城里一等一的酒楼了,竟不及你们这里菜式花样多!”说着又坐下,话里泛酸道:“这是哪门子的亲戚?一个吃的山珍海味,一个吃的糟糠面团子,说出去谁信!” 众人都不理会她,她身后的年轻媳妇头埋的愈发低了。 阮宁不由去看张氏,却见她只幸灾乐祸地看着张母撒泼丢脸,不时同身边的人嘀咕两句,竟也没有半分要上来劝说的意思。她这才想起来,张氏是庶出的,不是张母嫡出的亲闺女。 待众人都就了座,阮母正准备说上两句,宣布开宴,看见张母身后的年轻女人还在站着,不由皱了眉,“张家媳妇,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坐下?” 女人咬了咬唇,尴尬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垂眸看着张母,眼神询问。张母当即摆了手,“亲家母不必管她,做人儿媳妇自然是要伺候婆婆的,我坐着她怎么能坐下?” 阮母见张家媳妇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冷笑道,“贵府可真是好规矩,出门赴宴还要儿媳伺候着,比我们公爵府里的排场都大。这种场合站着的可都是下人,当你的儿媳也真不容易,主子下人两把抓,可是占全了。” 她说的尖锐,张母看着周围一圈看笑话的,不知怎么的,老脸又回来了,脸皮一红,同身后的女人道:“既然亲家母都这样说了,你便坐下吧,没的好像我亏待你一般!”女人便小心着坐下了。 阮宁这下知道三婶当年为什么突破重重阻力傍上三叔了,张氏对自己的亲儿媳尚且如此,她这个庶女就更落不着什么好了。不自己谋求出路,被当妾打发了也是有的。 待阮母说完多谢大家来赏脸云云,又宣布了开宴,张母就再也没搞什么幺蛾子了,无它,她只生了一张嘴,狼吞虎咽吃饭尚且不够用,哪里还会道长道短? 只是阮宁实在低估了张母的战斗力,事实证明,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也有本事倒腾人。 阮宁也是个爱吃的,只是十分听不得旁人吃饭发出声响,张母吃得香,又是呲溜又是吧唧嘴儿,刚开宴阮宁就放下筷子,吃不下去了。 其他人也多如此。 阮宜饭量本就少,也放下了筷子。她们俩是一辈儿的女孩,自然被安排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她家里也是当官儿的,怎么跟个逃荒的一样?真真儿叫人心烦!” 对此,阮宁只能说,小时候是个正常的,养歪了就成了人渣成长体,然后一路成熟期完全体究极进化,到老了就直接以脸皮为盔甲进化成装甲体了,你还能指望她倒着长? 她斟酌一番,将脑子里的吐槽翻译给阮宜:“小时候惯常这样了,过上富贵日子也没什么用。所以啊,二姐,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可要好好教养,养歪了可就改不回来了。” 阮宜脸皮儿一红,啐她:“死丫头,变着法子打趣我!真该叫你一直这个豆丁模样嫁不出去!” 阮宁一瞪眼:“你可别咒我!”嫁不出去是小事儿,她还惦记着自己那堆珠翠环佩,看着阮宜一身身漂亮新鲜的少女装也羡慕。 作为一个爱美的女人,整日里就两个发型换来换去,眼巴巴看着一堆漂亮衣服也穿不上,天知道这对她是多大的折磨。 做久了孩子也会腻。 阮宁恹恹地想着,什么时候该减肥了。 正当宴席进行到一半,阮宁等人被张母折磨得□□的时候,一个丫鬟神色焦急地跑到阮母身边耳语了一番,阮母眼神动了动,同众人说了句身体抱恙便离开了,留下两个儿媳应酬。 阮宁素来了解祖母,一个眼神儿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刚才一直憋在这儿是顾及祖母的面子,现下她也走了,便也离席跟了过去。 阮宜坐这儿没人说话心里痒痒,也想跟过去,奈何她向来注重自己侯府贵女的身份,只暗骂了阮宁不讲道义,便也作罢。 第18章 报应 丫鬟带着阮母行走匆匆,阮宁平时疏于锻炼,一双小短腿到底没跟上,只打量着她们是往大房住的院子去了。 想起今日的主角,阮宁暗忖,莫不是李氏那里出了什么事?便也赶往那边去了。 一到李氏院子外面,只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哭喊声,细细听来却是李氏,外面几个小丫鬟没像往日那样嗑瓜子儿闲聊,站在那儿神色惶恐,一个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阮宁心下一紧,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不一般的事儿了,能让李氏这么哭得撕心裂肺,阮母这么不淡定——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阮宁绷着神经屏住呼吸,问这几个小丫鬟。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几个丫鬟竟吓得哭了出来,唯唯诺诺地跟阮宁哭求道:“三小姐,我们不是故意不守在这儿的!您跟夫人求求情吧,饶了我们吧……呜呜……” 几个女孩儿争先恐后地求着她,哭成一片,里面李氏的声音凄厉嘶哑,阮宁不由烦躁起来,不由怒斥:“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丫鬟们向来友好亲切,这一发怒,倒是把几个女孩儿吓着了,哭也忘了哭,有个丫鬟抽抽啼啼地说:“小……小少爷他不知怎么的……不大好了!” 阮宁深吸了口气,即便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点,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脑袋一懵,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 断了。 她几乎木然地走进李氏的院子里,听着她哭喊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嘶哑,胸腔像是压了块儿重重的石头,心跳也几乎停了,憋闷地没法出气。 第12节 她呆呆地推开门,李氏的声音潮涌般袭来,彻底将她包裹,悲怆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我的儿呀!是谁这么残忍,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下的了手啊!我要杀了她,杀了她……给我儿子报仇!” 声音越凄厉,显得屋子里越荒凉。 屋里现今只有阮维夫妻,阮母,并钱妈妈绣茗。 李氏连主母的形象都不顾了,眼泪鼻涕抹得满脸都是,跪倒在地上哭得不停抽气,声音也已经哑了。阮维在一旁面色铁青,眼眶微红,拳头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阮母坐在一边,双目紧闭,神色淡漠,一手转动着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手串,一手紧握着龙头拐杖,口中念念有词。 待李氏声音已经哑的不能出声了,她睁开眼,停了手中的念珠,同阮维道:“你先将你媳妇抱出去,找个屋子安置,再去找个先生开副安神的药。”又吩咐钱妈妈:“孩子的奶娘去哪了?把她找过来。” “母亲……”阮维出声,被阮母打断,“这是你们大房的事,我不多管,只是今日三房的亲友都来了,万万不可让人家瞧了笑话。你一会儿先去前厅应酬,就说……”她又转了转手里的念珠,停下,“就说这孩子染了急病,不便宴客,过几天再将消息传出去。” 阮维没了儿子,本想留下来探个究竟,为小儿子讨个公道,听她如此说,便也先压下心里的愤怒悲痛,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李氏出去了。 阮母这样淡然,反倒是内心已经伤痛到了极点。 阮宁最了解祖母不过,以前她生气,慈祥,欢喜,嗔怒,都像个老小孩儿。可从没这样,脸像一张空白的宣纸,无悲无喜,无痴无嗔,连脸上的皱纹都像是刻上去一般,冷硬得让人心里发毛。 阮宁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小杌子上,握住了她拿着佛珠手串的手,什么也没说。 被孙女儿满是肉的小手握着,阮母表情松软了些,叹了口气,疲态尽显。 屋子里空荡荡的,还没被父亲公布名字的小弟弟应该是已经被抱出去了,床边的摇篮里空荡荡的,经过刚才一番闹腾,正屋右边隔着小隔间的八宝格也倒塌下来,瓷器古玩碎了一地。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阮宁的心跳梗在那儿,不上不下,好一会儿外面有了动静,丝毫没缓解她几乎要爆炸的情绪,反倒使她更加心塞难耐,却是奶娘被带了过来,正哭喊着饶命。 不知从哪儿过来的,想是已经知道了些眉头。 “你先安静,我问你几个问题。” 那奶娘却仍是嚎着,只知道哭闹讨饶,像没听见阮母的话一般。阮母神色不变,“钱妈妈,找人把她拉出去,先打上五十个板子。” 五十个?命都没了!见钱妈妈要出去喊人,奶娘慌忙往前扑倒,面色惶恐,“老祖宗,您问吧!只要能饶了我,我什么都说!” “好,我问你,孩子发病的时候院子里有没有人?” 奶娘当下便有些心虚,“应该是,没有……” “恩?”阮母直视着她,眼神锐利,“你是孩子的奶母,不是应该贴身照看着他?什么叫应该!” “回老祖宗的话!”她慌忙磕了个头,眼神躲闪,“听说外面搭了戏台子,下午要唱大戏,那群丫鬟便都跑出去玩了,连个看门的都不留!这院子里只剩我一个看着小少爷……西院的婆子过来找我去描个花样,我想着也出不了什么事,还专程把哥儿哄睡,才跟着她出去了……” “描花样怎么不能在这儿描,做什么非得出去?”阮宁问。 奶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旁边站着的钱妈妈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老夫人的话,今日府里来的丫鬟仆妇众多,主子们都在应酬,便闲了没事儿……刚才去寻她的小子说,她正在茶房后头跟几个婆子围成一堆,地上散着些铜子儿碎银子。” 原来是去赌钱了。 阮宁向来知道大宅院的下人们都有这个爱好,但她不喜欢,便在院子里明令禁止了婆子丫鬟出去赌钱,没想到这奶娘竟赶着这个档口误了事儿! 阮母朝钱妈妈摆了摆手,“先将她带下去,锁到柴房里……还有那几个小丫鬟,索性是大房媳妇从江南带来的,怎么处置,便由着大爷夫人吧,只一点,莫要透漏出去……” 钱妈妈应声去了,奶娘的哭叫声越来越远。阮母又吩咐身边得力的大丫鬟绣茗,“女眷的宴席应该也结束了,你去将我刚才同大爷那番说辞告诉二房媳妇,都散了吧。” 绣茗便也行了礼出去。 “祖母,怎么不继续问了?” 阮母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你是个聪明的丫头,祖母也没什么好与你忌讳的,那孩子是中毒死的,想也是趁着没人那会儿被人得了手。祖母老了,心还跟明镜似的,呆了一辈子后宅,什么风浪没经过?太累,太累了……你继母是个不得力的,我原本想着等过几个月就将那孩子带到安顺堂去,日后也少些折腾,可谁知出了这等事……” 阮宁也有些恍惚,听了她的话默然无语,忽然想起那天青杏从花姨娘处回来,又同她说了那些玩笑话,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半晌,喃喃道:“祖母,要是甲干了坏事儿,但甲不是故意的,是被乙挑拨的,害的是丙,但丙也不是个好人,还害过乙……那你说,到底谁错了?” 阮母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世上的事儿哪有这么容易说清的,看清容易理顺难呐!况且人生下来,又有谁是非黑即白的?孔圣人的名声也是被人强安上去的,哪有什么圣人……罢,罢,罢,理不顺便不理了罢!咱们一老一小的,操什么心呢……” 阮宁咬了咬唇,她不爱多管闲事,况且这闲事儿她也没法管,若是没了脑子的出去嚷嚷,只怕更要搞得家宅不宁鸡飞狗跳。 罢了,就跟着祖母缩一块儿当鸵鸟吧。 说到底,李氏母子跟她确实没有感情基础,甚至存在利益纠纷,她震惊伤感,也不过是前世一直生活在至少表面上是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社会,连着被两件超乎她想象的事震慑,且都是牵扯了人命的,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她确实很难接受,她还记得前世单位上一个患癌的同事去世了,平日里跟他关系好的也没几个,那天办公室里却很安静,没有明枪暗箭,没有八卦琐碎,有几个眼窝儿浅的还抹了眼泪。 不是矫情,不是虚伪,只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 然而在这里,人命…… 刀光剑影,防不胜防,说来这也是李氏的报应吧。 她摇了摇头,只管好自己在乎的人就好了。 再回头看祖母,她也在发愣,只是眼里的东西让阮宁看不透,“祖母?” 阮母回过神儿,阮宁虽疑惑,却也没多问什么,只道:“祖母,我先扶您回去歇着吧。” 她点点头,撑着拐杖站起来由阮宁搀着回去不提。 第19章 入空门 这几日大房这边真真儿是闹得鸡飞狗跳。 先是阮维命人将小儿子急病身亡的消息传出去,按规制把他下葬了,索性百日的小娃娃,连名字都没起,殡葬仪式简略,连哭丧这一步都省了。 接着李氏恢复了精气神儿,一顿乱杖打残了奶娘,将她撵回了家,此番基本上也废了。 原本李氏是想直接要了奶娘的命,把她扔到乱葬岗去,被阮维劝下了。 那奶娘是从外面雇来的,不是阮府的家生子,若按小儿子因病而死的说法,怎么都不至于将人打死。当然,事实是奶娘擅离职守让小儿子被人毒害,可这事儿绝对不能传出去—— 前脚刚死了儿子,后脚就打死奶娘泄愤,明摆着告诉外人阮府家宅不宁。 本朝体制特殊,御史言官虽品阶不高,却可以弹劾任意官员。阮维平日里虽不拉党结营,下面盯着他的人也不少,又没有权势滔天的靠山,想要保住如今的富贵日子,做事自然得谨小慎微。 所以打奶娘一顿出出气倒也说得过去,给些银子压住便可,再冒头可就不行了。 至于那一群小丫鬟,都是李氏从江南带来的陪嫁。恰逢李氏父亲在京城安置好了铺子,将儿子儿媳留在这里料理,自己看过女儿便准备回去,阮维正不知如何处置这群丫鬟,见此刚好让李父将她们带回江南发卖了。 索性那里天高皇帝远,平常人家连京里有个什么官儿都不知道,光是来回就得几个月,饶是那群丫鬟再嘴碎,对阮府也没有半分影响。 明的处理完了,就该处理暗的了。 阮维这几日忙的可是脚不沾地,眼下就正带着人往萍姨娘住的地方走去。李氏比他心情更为沉痛,他怕李氏没个轻重坏了事,好好安慰了一番,好不容易将她劝在屋里,命几个丫鬟婆子照看着。 行至萍姨娘的屋子,透过纸窗只看见里面油灯昏黄,想到平日里温婉贤淑的萍姨娘竟能毒辣至此,他不由胸口一阵怒意涌动,跨步上前掀开帘子——却只闻见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儿。 萍姨娘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眶深陷,旁边一个小丫鬟正收拾了碗勺要出去,见他一惊,慌慌张张放下东西行了个礼,“大爷来了!” 这一喊,萍姨娘的眼也睁开了。她咳了一阵,眯着眼看见阮维,忙挣扎着要起来给他请安,身子却撑不起来,反而咳得更加严重了。 阮维见她如此,到了嘴边的狠话也止住了,皱眉道:“不用起来了,躺着罢!” 萍姨娘闻言双臂一软,身子颓然地倒在床上,苦笑道:“是妾身没用,如今竟连个礼也不能给大爷请了……” “不必说这些!”阮维直视着她,面上隐忍着怒意,“我问你,哥儿是不是被你给毒死的?那不过是个三个月的娃娃,你何至于狠心至此!” 萍姨娘脸上诧异,随即眼里渐渐有了泪光,委屈道:“大爷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您子嗣不旺,自哥儿出生以来,岂不知我多为您高兴!我一心一意都给了您,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一个名声!说这样的话污蔑我作甚——” 这么一番话下来,又是一通咳嗽。她字字句句诚恳凄切,再加上泪眼朦胧,面色憔悴,倒让阮维拿不定主意了,“我知你前些日子与她有一番计较,除了你又有谁……” “大爷!”话还没说完,萍姨娘就打断他,泪珠儿已然冒了出来,“我在您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自我跟随夫人来到这府里,见到您第一面,就将一腔心意都给了您,只因不忍让夫人伤心,我便打定主意一辈子守着您二位,不再出嫁……哪知造化弄人,自夫人去后,我又喜又悲,悲的是她这样好的一个人竟不在了,喜的是终于能跟您表露心迹!咳咳——” 她说着,又猛咳起来,旁边的小丫鬟忙上前给她倒了水,又把她扶起来顺着气,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姨娘,您别急,慢慢说……”又转头跟阮维哭诉:“恕奴婢今日说句大不敬的话,姨娘这样温柔平和的一个人,前日子经历那样的事已经够可怜了,大爷何故逼她如此?” 萍姨娘喝了口茶稍好了些,忙拽住她示意不要再说,那小丫鬟只好扶着她不再言语。 此时阮维已经意动,萍姨娘倚在小丫鬟怀里,语气虚弱,“我这些日子已经是废人一个,连床都下不得了,大爷要是认定我是凶手,要杀要剐……便随您吧!” 说着,她双眼一闭,满脸泪水。 阮维不曾处理过这种事情,又听她说了这么些话,有情有理,不觉心软下来,刚开始的念头也打消了。 “没有最好,若是错怪了你,我自会给你个公道!”说罢,转身出了门。 帘子啪的一声落下来,屋子里忽然安静,萍姨娘眼神黯淡下来,摸着肚子喃喃道:“我还要个什么公道……”倏忽唇角又莫名一弯,“小菊,去把碗勺收拾了吧,我要歇下了。” …… 却说阮维从萍姨娘那里回来,毫无头绪,虽之前阮母说过不会插手此事,然而想到她管家数十年,事事明白,也不得不去安顺堂向她讨教一番。 阮宁素日爱赖在阮母这里,阮维来时,正看见她坐在石桌前喂兔子,便问了一句:“轩哥儿去哪儿了?” 阮宁笑道:“您可是忙糊涂了,轩哥儿前不久启蒙完了,现今去了族学同别人一块儿学习,这个点儿正在上课呢!” 阮维恍惚地点点头,赞了句轩哥儿是个好的,便进了屋子去。 不过一会儿,外面又莽莽撞撞跑来个人,却是萍姨娘身边的小丫鬟小菊,阮宁喊开拦住她的人,招呼她过来,“这么急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刚才萍姨娘哄我出去,说她要歇下……结果我回来时却看到她正在绞头发,说要出了家当姑子去,这可如何使得!我听闻大爷来了这边,便想来告诉他!” 阮宁一惊,又淡定下来,反正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萍姨娘到底是她父亲的妾室,还得告诉他才好,这样想着,便吩咐小菊,“你先回去吧,看着你家姨娘,我去跟父亲说。”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回去了。 屋子里阮母倚在秋香色锦缎寿纹大条褥上,阮维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一个神色淡淡,一个表情苦闷,阮宁进去,将刚才小菊的话说了一遍,阮维大惊,起身便要去萍姨娘那里。 阮母掀了掀眼皮子,不咸不淡道:“你先坐下,她要出家,又没寻死,你急什么?”又冷哼了一声,“你这个人活像你爹,无情的时候是冷硬心肠,让人抹把眼泪哭诉一番便有情了,还把脑子也昏了!” 阮维神色讪讪,闻言却是没反驳,又坐下了,“儿子愚笨,请母亲教导。不过此事应该不是萍姨娘所为,我去时,她已经不大好了,连床都下不了。” 阮宁也在一边听着,闻言暗忖,她那日去看萍姨娘明明已经能起身了,怎么会连床都下不了? 阮母没反驳他,只道:“这起祸事是不是她做的我且不论,只是她落了胎,心里必定不能平静,别拿性情平和的浑话来糊弄我,我是个做母亲的,如何能不知道其中滋味儿?如今她要自己入了空门,倒也便宜,随她去便是。”说着招过绣茗,“你去萍姨娘那里看顾着,一应琐碎与她打点了,想去哪间庵堂由着她便是。” 又对阮维道:“你也不必心里难受,索性就算她无事又能好到哪儿去了?你几时去照看过她?不过一时哄骗哄骗自己的良心罢了,谁能拿着同情心当饭吃。” 老太太言辞犀利,直把阮维说的尴尬不自在,心里似乎又通畅了,道:“母亲教训的是。” 阮母见他态度还算诚恳,也不糊涂,心下安慰,“至于犯事儿的,我虽不确定是谁,找出来却不难。自来后院出事儿,混就混在家里下人各有派系,难摸出头绪,不过大房都是要依着你过活的,这对你却不难。这么重要的日子,那奶母能把哥儿一个留在院子里,少不得有人挑拨引逗,顺着去查便是。” “我也问过房里的下人,却都说不知情。”阮维疑惑。 阮母摇摇头,“你时常不在家,也没理过家务,自然不知道有些人惯会偷奸耍滑,欺上瞒下。但凡此种,恩威并施,以利诱之,以命逼之,还怕他不招?” 阮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接着谢过阮母,出门去了。 阮宁打量着他出了院子,又惦记着萍姨娘那桩事,先前心里的疑云还没确定,不由有些心痒,瞅了眼阮母道:“祖母,萍姨娘那里人少,绣茗姐姐不知道能不能忙得过来呢,我去搭把手吧!” 阮母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摆了摆手打发她,“去吧去吧,日后你也得出门,多见点事才好。” 第20章 真相大白 第13节 阮宁到萍姨娘屋里的时候,并没看见绣茗的身影,萍姨娘靠在炕边的锦褥上,看着虚空处默默无语。她的头发被剪豁了一边,看起来有些好笑,可阮宁笑不出来。 她掀开帘子进来时,萍姨娘只斜眼闲闲看了她一下,便又歪过头去没做声。 小菊见她过来,问了声好给她倒茶,阮宁接了茶,轻声问:“绣茗呢?怎么不见她?” “回三小姐,绣茗姐姐说要去马厩打点一下,明天一早……就要套了车马……” 阮宁知道什么意思,便直接打断她:“你先下去吧,我有些话想同姨娘说说。” 小菊看了眼萍姨娘,咬了咬唇,点头出去了。 阮宁看向萍姨娘,她还是半死不活地靠坐着,没有半分要搭理她的意思。 “怎么,前些日子不是还跟我夫人长姑娘短的?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萍姨娘闻言瞥她一眼,“何必嘲讽我,我要当姑子去了,跟姑娘不是一路人,要我说什么?” “我向来是个不弄明白不罢休的性子,索性你也要走了,不如告诉我——”阮宁眯了眯眼,“李氏孩子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屋里的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萍姨娘听了这话,苍白的脸上似乎突然有了神采,眼底有了些畅快的笑意,“你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不问是不是我杀了他,他们可都是这么说的。” 阮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百日嫡子的谣言,是你让人放出去的吧,真是煞费苦心了。花姨娘那边新添了不少丫鬟,不知哪个——是你收买的?” 萍姨娘闻言瞬间坐了起来,手紧紧抓住被子,死死看着阮宁,阮宁不去看她,只看向窗外,“姨娘可真是个怜贫恤苦的好主子,有这般忠心的丫鬟,连我都有几分嫉妒。” 于是没再多说,萍姨娘盯了她半晌,才松开手,身子又软下去,面色古怪,“这世上真有缘法一说?你真是像极了夫人,明明是个没出阁的毛丫头……” 阮宁不置可否。 她嗤笑一声,继续道:“花姨娘那蠢货,活该被我当枪使!”又顿了顿,“我是个做妾的,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一则渐渐色衰爱弛,二则李氏时刻盯着,若是没了老爷的护佑,怕是立马能被生吞活剥了!她也是急了,倒便宜了我,撒把鱼饵就上钩……” 阮宁听她一口一个妾,忽然觉得心口发闷,干涩地问:“你不怕我说出去?” “做下这种事儿,我早就做好了打算,不过碰运气……我要让她付出代价!凭什么我的女儿死了就没人管,她的儿子被奉若珠宝受尽宠爱!”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面色狠厉,“幸而这次你爹管事,我从少年时就跟在夫人身边过来,如何能不了解他?要是老太太来管,我可真要认栽了!至于你——”她斜眼看了一下阮宁,“老太太不管,你就更不会管了。看今天这架势,你怕是早就想明白了吧,忍了这么久才来问,也是难为你。” “难为我什么?我不过是个看戏的!”阮宁看她这般得意,不由烦闷,冷笑道:“倒是姨娘,又是苦肉计又是放饵钓鱼,有这般心机谋略,连我都自愧不如,做妾可真是可惜了!” 说罢将茶杯重重放下,“望姨娘在庵堂里能静心养气,洗除冤孽,下辈子投个正经人家,免得再惹一身腌臜,埋没了你的本事!” 袖风太急,桌上的油灯闪了一闪,映得萍姨娘的脸色忽明忽暗。 阮宁出了屋子,天色已经大晚,被夜风一吹,脑子又冷静了些。 若换个场景,换个身份,她只怕会对萍姨娘称赞不已,便是害了些人又如何?毕竟是被害在先,手起刀落,反击回去,落得一身干净也是本事。 可这林林总总的被害与反被害事件,不过全然起因于一个男人,发生在封闭狭窄的后院,卷入的主人公也统统贴着正房妾室的标签。 何其可悲?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这个时代的大倾向就是如此。此时此刻,她才觉出上一世生活的可贵来。 不过她虽然不能管别人,自己却没什么问题。 于是暗下决心,若是将来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夫君,便卷些钱财细碎出去讨生活,她也不是那些只会吟诗弄月的娇娇小姐,出了高门大院便不能存活了。这个时期的南方城镇商业最是发达,凭她的本事出去,至少不会饿死。 阮宁是天生的乐观派,几乎要想到入土了用什么材质的棺材,才把思绪拉回来。而在展望了自己各种可能的人生后,刚才的烦闷不快已经消散了。 戌时的梆子已经敲过,阮宁打算回百花苑。 这个时辰众人基本上都入睡了,周围黑漆漆一片,快到百花苑时,一处院子里却灯火通明,是花姨娘的院子。 此时里面热闹得很。 院门大开,她不用靠近都能看见院子里人乌拉拉跪了一片,花姨娘跪倒在地上,发髻散乱,阮维怒斥一声,旁边有两个家丁上前将她捆了起来。 “……你这毒妇,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还想栽赃给别人!什么可笑的借口都拿来堵我,我不过宠你一时,就当我眼花了不成?她已经心灰意冷要出家了,临了还被反咬一口……” 阮宁快步走开,她这个便宜爹对她是没的说,可遇到这种事就犯浑,这也是大多数男子的通病。萍姨娘也是捉住了他的命脉,伏低做小,号丧卖苦,最后再一发狠,在阮维心中留下一个凄苦可怜傲然决绝的形象—— 完美。 更不必说阮维这些读书人向来不信鬼神,听到花姨娘的说头只会觉得是狡辩,心头火一上,花姨娘只能是火上浇油,把自己折进去,谁还会怀疑萍姨娘? 不过几步回了百花苑,院里几个丫鬟都倚在烛火下缝缝剪剪。见她回来,也都上前伺候完睡下了。 这之后几天,阮宁都不曾再见到花姨娘,她院子里的一众仆妇丫鬟也不知道都被阮维打发到了哪儿去,萍姨娘也已经去了城外的一处庵堂里,原本还算热闹的大房一下子空荡了许多。 许是折进去一儿一女两个妾,被后宅的斗争折腾怕了,阮维也每天去李氏房里应卯,再没抬妾室的心思。于是李氏一枝独大,阮维原本就两个妾室,眼下只剩下她这个正房夫人,丫鬟通房自然不算在内。 再说李氏,原本没了儿子,几乎要失心疯,好在阮维措施及时,先灌汤灌药稳住她的身体,处置花姨娘等人也都一一及时告知了她,以解怒气,最后把佟氏接来陪着她,许是见了娘家人,觉着有依靠了些,日日哭,夜夜哭,心中的郁结消了不少。再加上佟氏是个会说话的,安慰逗趣儿不停,竟也渐渐恢复了过来。 到底是正房夫人,待遇不一样。 眼下,佟氏就正在李氏院里同她说话。 “……你还年轻,国公爷也春秋正盛,孩子不怕没有。若是伤心过度伤了身子,那才是得不偿失呢。现今国公爷都歇在你房里,可别再想不开了。” 李氏抱着佟氏寻来给她取乐的猫,一下一下地顺着毛,蓦然瞥见柳枝儿上嫩生生的绿芽,不由黯然叹息:“可怜我的儿……前几日我看见轩哥儿带着书童去族学,若是我儿子活着,将来也是要上学去的。” 佟氏闻言不由脑内警铃大作,忙道:“什么你儿子她儿子的,轩哥儿可不就是你儿子?可别听些不相干的人乱扯!轩哥儿是你嫡子,娶了媳妇得给你敬茶,老了得给你养老送终,好容易这起子混事儿干净了,你可得脑子清醒些!” 不是她担心,她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小姑子,在家里是老小,上面几个哥哥姐姐宠坏了,便一味由着自己性子行事,被捧久了脑子也不大使,连个后果都不考虑。 这次没了儿子,指不定就是她什么时候犯了混埋下的祸根。 李氏倒没像以前那样同她咋呼起来,只幽怨道:“话是如此,到底不如自己的孩子靠得住些……” “你可不要因果倒置了!”佟氏将茶杯放到石桌上,语气凝重起来,“自来女人出嫁,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娘家,娘家没本事,便是有了儿子也难免被人踩高捧低!爹为何要金银满箱地往这公爵府里抬?为何要把你嫁过来做填房?还不是为了家里的基业!你且安心做好国公夫人,日后自然有富贵日子可过!要是再打那两个孩子的主意,惹了国公爷,折进去的可不止你自个儿!” 李氏闻言,刚稳定的情绪似乎又被烧起来,语气激动,“做生意,做生意,整日里什么都拿来做生意!难道我是你们买来卖去的货物不成?!” 第21章 探花郎 佟氏这几日被她折腾的也不轻,几乎想跟她吵起来,不过到底能忍,考虑到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深吸了口气,才娓娓道来:“你这话可是摸着良心说的?不说别的,出嫁前,家里人各个将你当成掌上明珠,吃穿嚼用没哪项短了你的,生意铺子也不用你来回奔波。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些年我跟着你哥哥四处奔波,在各家夫人中周旋应酬,赔了多少笑脸体面,个中心酸你可知道?” 李氏不语,面上的愤慨稍微收了,她继续,“你不知道,因为你是家里的小女儿,爹娘只想让你平和安乐,累的苦的我们这些人受着便是了。再说姑爷,国公爷虽是再娶,可论身份,论相貌,家里的姊妹哪个是越过了你的?你只要安安生生地享清福,于咱们家,于你自己,都是有益无害,何必白白弄得鸡飞狗跳!” 这话说得很有条理,其实她还想说得再明白一点,你过得好,我过得不好,你还不知足,乱折腾下来既对不起养育你的父母,又对不起在外奔波的兄嫂,更对不起你自己,一手好牌被你打臭了,智障啊! 鲜明的对比让李氏觉得心虚,细细想下来好像真的是她没事找事,讷讷道:“嫂子说的有理,是我不懂事了……” 佟氏长长地出了口气,亏得这么多年在外应酬,到底还是有点用的,至少眼前就压住了这个难搞的小姑子。 …… 说起上次阮正阳去参加会试,因他年龄不过十八,国公府里都道他是要去熟悉熟悉,也都没大放在心上,便是他自个儿,回来后也是又扎在书房,抱着书卷日日夜夜不离手,跟以前没两样。 到揭榜这一日,只打发了个小厮前去查看,阖府上下该赏花的赏花,该吃茶的吃茶,没几个人惦记起这宗事。 哪料到了下午,那派出去的小厮喘着气从大门外跑回来,往内奔向二门里,冒了满头的汗也没停下,直直跑到阮正阳的书房里才倚着门柱子两眼翻白道:“恭……恭喜大少爷!中……中得……” 他似乎结巴住了,被阮正阳乌黑沉静的眸子盯了足足有半刻,才咽了咽口水,“中得头甲第三名!” …… 消息传开,常年神出鬼没的阮绅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府里,买了一堆炮仗,在国公府门前日夜放的不停歇。阮维打翻了手边的茶杯,公文湿的一塌糊涂,算了算自己的年龄,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阮母激动得老泪纵横,打开祠堂领着阮正阳拜了三拜,说是祖宗保佑,阮家后继有人。 阮宁瞪大了眼,只说了一句没人听懂的话:“卧槽,学霸啊!” 说起来,唯一不太高兴的是二房的阮正泽,作为一个纯种官二代,他常年跟京城的公爵子弟打交道,这些人整日里只吟花弄月,喝酒品诗,等着祖荫庇佑混个官做,没人走科举这一行,他自然也是这样的。 不过最近阮正阳给他的压力可不小。 自消息传开后,他出门了要被莫名其妙地恭喜,回家了要被母亲妹妹念叨,最可气的是连房里的漂亮丫鬟私下都会时不时提起阮正阳。 可他再憋屈也得受着,因为—— 他连个秀才都不是。 次月殿试这一天,当今圣上看到阮正阳年少有才,生得芝兰玉树,更难得沉稳守成,对答言之有物,不空泛虚浮,不由更加喜欢,直接点他做了探花。 于是阮府在大门前的街上摆了三天的流水宴,专门接济穷人乞丐,获得一片赞扬。 另外府里面也专门设了宴。 阮宁带着红玉从百花苑出来,正要赶去宴席的地方。拐过一道抄手游廊,正要过了院墙,却听外面一群男子的说话声传过来。 阮宁心下一紧,赶紧跟着红玉跨过栏杆躲到院里一处假山后面。 “哎,你们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可烦透了,大哥中了探花后,我这耳朵就没一日是闲下来的……” 阮宁跟红玉对视一眼,是二哥阮正泽的声音。 “你可拉倒吧,就这么点破事儿有什么好烦的?要我说,赵大人最近才真该烦心呢!你说他被人戴了绿帽子,还闹得满京城皆知,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等气?” “说的极是,我爹前几日上朝时,从府里出去,路上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小孩,一个个竟唱着歌谣把赵大人家那点事全抖搂了出来,赵大人那脸绿的呦,也亏得他能忍……” 声音渐渐远了,直到他们没了影子,阮宁两个才从假山后面出来。 红玉扶着阮宁跨过栏杆回到走廊上,抱怨道:“二少爷也真是,眼看着姑娘们都大了,今日后宅里又这么多女眷,也不避讳着,整日把他那群狐朋狗友往家里带……” 阮宁则是若有所思,“他们说的是哪个赵大人?难道是上次广胜寺那个赵夫人的夫君?” 红玉摇摇头,同她一起往宴席的地方走去,“这个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涉及家私,听他们说知道的人又多,小姐若是想知道,让青杏去打听打听便是。” “正是如此!”阮宁一拍手,停下步子,对红玉笑道:“你回去,将此事告诉青杏,打听清楚了来回我!” “现……现在?”红玉哑然,不过看阮宁又重重地点了点头,便也满脑子雾水地转身回去了。 阮宁眯了眯眼,她就说嘛,陆泽一个王爷干这些没要紧的事作甚,这么久了还有后续,其中一定有猫腻…… 如此边想边走,迎面碰见阮宜,她见阮宁一个人过来,不由奇怪,“你那红玉丫头去哪儿了?怎么不见她?” 阮宁捋了捋鬓发,表情认真,“墨衣今日回她家去了,青杏是个性子跳脱的,我怕她带着院子里的丫头们胡闹,让红玉再回去叮嘱一番。” 阮宜信了,没放在心上,两人相携往宴席处去了。 百花苑里青杏莫名打了喷嚏,瞥了眼外头红艳艳的暖阳,摸了摸鼻子,暗忖莫不是最近不常出去,老天爷怪她不尽职? 庆功宴上,各位夫人小姐珠环翠绕,锦绸满身,阮宁来时只觉得眼前闹哄哄一堆,彩艳艳一片,红的绿的金的银的挤作一团,分不清在座的各位到底是人,还是服饰珠钗化身的妖怪精灵。 两人给阮母等人一一请了安,便垂手低眉侍立在一旁作端庄模样,唇角对称勾起三分,眼梢适度下垂,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任凭周围明的暗的目光在身上睃巡,佁然不动。 此次宴会不比以前的家宴,来的多是庆祝的,或有巴结的,各怀心思,大都不是阮府往日熟识的。 阮宁阮宜两个未出阁的小姐自然也要更加注意言行仪态,免得被人拿住了口角。 阮母今日穿了墨绿云鹤纹对襟褙子,配上整套的翡翠首饰,更显得富贵慈祥,精气神十足。 第14节 待人都到齐了,一一落了座,她往席中扫视了一圈,笑着点点头,举起酒杯道:“承蒙祖宗庇佑,天威浩荡,我阮家子孙被点了探花郎,才有机会发扬门楣,为国效力。各位今日前来祝贺,也是给我们府里面子,我先敬诸位一杯!” 说罢,仰头将酒一杯饮尽,把酒杯放在面前长桌上,面色酥红。 老太太今日是真高兴。 下面的人瞧出来了,都很给面子,赞阮母好酒量,赞阮家子孙有出息,纷纷举起酒杯,附和着喝了酒。 阮母靠坐在垫了锦缎坐垫的梳背椅上,一手搭着扶手,一手叠在腹前,笑道:“我年少时也是爱读书的,虽不及爷们儿那般饱览群书,在真兵面前充个假秀才也是可以的。”说着瞧了眼席中神色不一的各人,“今日来的姑娘也不少,瞧着都是讨人喜欢的,有谁爱读什么书,可愿意与我这老太婆说说?” 此话一出,席间带了年轻小姐的夫人们一下子打了鸡血般挺直了身子,或默不作声地扯扯身边女孩的衣袖,或借酒杯掩着使眼色,都知道了阮母的意思。 阮宁细细观察了在座的各位小姐,见有人跃跃欲试,有人欲语还羞,心里暗自思索,自己的大嫂莫不是就在这群小姐中? 阮母的话落后,小姐们先是矜持了一番,然后有胆大的女孩先站起来敬了酒,道:“小女不才,自小经先生教导,熟读女四书,偶尔也读读古人的诗文词作。” 前面有人抛砖引玉,接下来起身的人也多了。 “……诗经楚辞。” “……男子读的四书五经也浅浅接触些。” 阮宁听得百无聊赖,阮母在上首连连点头,任谁站起来都是一副满面春风的慈善模样,让人摸不透心思。 待众位小姐都说得差不多了,阮母侧了侧头,看着下面席上一个女孩和善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不说话?” 阮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座上的女孩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杏眼黑亮明澈,瞧着乖觉可喜。 第22章 卖哥哥 有夫人认出了这姑娘,正要跟阮母介绍,哪知她磊落地站起来,丝毫不拘泥,眉眼弯弯道:“回老太太的话,我看的书少,靠谱些的她们都说过了,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不过我新近得了几本游记,因不是名家所作,知道的人少,我说了也没什么用,所以不说也罢。但是其中记载颇有趣味,文字又生动活泼,若是您感兴趣,我可以拿来给您瞧瞧……” 她嘴皮子上下一碰,一长串的话就冒出来,旁人竟没插上半句。 阮母瞧着有趣,哈哈笑着打断她:“行了行了,丫头,先别说你的书,我问你是哪家的你还没说呢!” 她这才轻咳一声,道:“我是信平侯的女儿黄秋月,外祖母身体抱恙,母亲去看望她了,是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还请老夫人不要见怪。” 阮母笑着点头,“原来是信平侯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以前竟没见过。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也不错,中秋之月,团圆美满,寓意再好不过。” 旁人都没做多想,只道今日阮母心情好,哪个女孩多说两句都要被她夸上两句。 阮宁在一旁瞧着,却觉得这女孩十分有趣,又听了阮母的话,心里乐了,团圆美满,嘿,这不正是大哥哥想要的嘛! 接下来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片和乐融融。 饭后一群姑娘被阮宜领出去赏花玩乐,阮宁正要出去时,被阮母叫了过去,附耳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一会儿替祖母好好瞧瞧……” 阮宁跟她咬耳朵:“我才多大个宝宝,祖母可真放心,把这事儿交给我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您!” 阮母一瞪眼,点了点她的脑门儿,“那你就去跟她们玩,哪个合你的心意就回来跟我说说!” “您这话说的,倒跟我娶媳妇似的!”阮宁捂嘴一笑,却对祖母的信任十分受用,“祖母您放心,大哥哥这么好的人才,若是被玷污了,我也是看不过去的……” “愈发没了正形!”阮母低声教训她,阮宁冲她一眨眼,高声道:“祖母,那孙女儿先去同姐姐们玩去了,回来再伺候您!” 话毕,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用团扇遮着半张脸,挪着小步子出去了。 后面隐隐约约还有夫人跟阮母说话的声音,“您老可真有福,下面的孙女儿个个端庄娴雅……” 阮宁在心底默默羞愧了一下。 湖边风景好,一群莺莺燕燕正三五作一堆,叽叽喳喳聊些什么。 阮宁捏着把小团扇,踩着小碎步,这里顺着亭阁走几步,那里倚着花丛顿两下,闲闲瞥上两眼,装作赏风景的样子,把各家小姐的言语举止都默默看在眼里。 不由叹息,无趣,无趣。 像大哥哥那样的木头,若是跟这群女人成了亲,做到夫妻间的本分就不错了,如何能跟她们扯些钗环脂粉的琐碎,诗词文章的情趣? 若是来把火就好了,把这根木头点着才是妙极。 她拿着小扇子呼扇了两下,目光四下里睃巡了一周,瞥见一个人正形单影只地站在湖边,看着湖水怔怔发愣。 可不就是刚才那黄秋月。 阮宁疑惑,刚才看她的性子也不像是个会伤春悲秋的,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好奇之下便摇着扇子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湖面上瞟了一眼,只见水面平平如明镜,连片飘着的叶子都没有。 “秋月姐姐,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去跟姊妹们说话?看什么呢?” 黄秋月一惊,回过神来,看清身边的女孩,才发现是刚才在阮老夫人身边站着的,“我同她们的喜好相差甚远,硬要贴过去也是无趣,反要遭人嫌弃,索性也就这一会儿,时辰到了回去就是。我在看湖里的鱼呢,你们府里可真是不错,还有个这么大的湖!” 阮宁想了想大家小姐们的脑回路,斟酌着跟她搭话:“可是心疼湖里的鱼,想放它们去外面的湖泊小溪?这便是多想了,我们家的湖是连着外面的……” 黄秋月认真地摇了摇头,道:“非也,你们家的湖这么大,里面的鱼必定也不少,现捞出来都是新鲜的,可不让我羡慕?我们家没池子,吃的鱼到了厨房少说也离了大半天活水,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不会十分鲜美……” 嘎? 阮宁手里摇着的扇子停下来,一脸懵逼地看着她。 她继续,“我祖母身子不好,总在一处乡下庄子里养身,我幼时在那里住过一阵儿,十分有趣,山上有野果,水里有鱼虾,还有一群伙伴喊我出去玩,捉到鱼便拿回家做了吃。可惜我现在大了,就被父亲母亲拘在府里,等闲不准我出门,除非碰上这样的场合……” 阮宁听她这么一说也上了兴致,道:“我们家的湖也有很多趣处,想来不比你祖母那儿差,再过两个月你来玩,我让管家放出来一叶小舟,到时候咱们到湖上可以摘些荷花莲叶玩,顶在头上大夏天也很凉快。到了授衣之月,还能摘莲蓬吃!” 黄秋月眼前一亮,“可是当真?那我一定要来的,到时你可别怪我辣手摧花了!我只在别处看过水里的荷花,真真儿漂亮,可人家都不许摘,我自然不好意思开口,没的弄得我不懂规矩没情致了,遭人诟病。” 阮宁豪气地拍了拍胸口,“自然当真,到时候我给你发请帖,随你摘多少花,捞多少鱼!” 又跟她聊了半天,阮宁发现这女孩除了有些话唠,十分对自己胃口。 不过照大哥哥那沉闷的性子,这俩人凑一块儿保不准刚好合适呢…… 当然,她觉得合适也没用,还不知道人家姑娘的心思,于是她想了想,含蓄地开口:“秋月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心仪的男子。” 幸而黄秋月没像别的小姐那样扭扭捏捏大半天,只摇了摇头,“七岁之后父亲就不让我见外男了,除了家里的亲戚小厮,不过表哥们也都成亲了,自不必多说,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阮宁眯眼一笑,“那家里可有定下的亲事?” “还没呢,有几家来提亲,我父亲是个眼界高的,都回绝了。” “那就好!”阮宁言笑晏晏,“我有一个哥哥,身高八尺,眉目俊朗,博学多才,器宇轩昂,是个顶顶的人才,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饶是黄秋月再活泼跳脱的性子,听了她直白大胆的言辞也懵了,不过见她夸的天花乱坠,却也十分好奇,于是搓了搓手,“瞧瞧?” …… “阿宁,你喊我到这里做什么?”阮正阳正在前厅跟着阮维应酬,被她叫过来当是有什么急事。 阮宁正色,“祖母在后院招待客人呢,我看她是想给我找个嫂子。我怕她没个准儿祸害了你,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阮正阳按了按太阳穴,“祖母的眼光我是信的,不用问我。” “此言差矣。”阮宁摇了摇头,“俗话说,娶妻不贤,祸害三代。要我看,夫妻不和也有这个功效,你若是能找个合意的,再好不过。” 被她一直盯着,阮正阳眼神微微无奈,“你先回去,回头我自己同祖母说。”要是寻常人,他怕是理也不会理,转身就走。可他这个妹妹可爱讨喜,小小的人大道理一堆,连他也不舍得给脸色。 阮宁在心里默默算了时间,想着够了,于是不再纠缠他,反而催促:“那你赶紧回前厅吧,人家还等着给你敬酒呢!” 阮正阳被她推搡着往前面去,一头雾水,阿宁这是怎么了…… 待他不见了身影,阮宁又在周围细细查看了一番,确保连只鹦鹉都没有,才到假山后面把黄秋月喊出来,领着她往原路回去。 “怎么样?”阮宁冲她眨眨眼,黄秋月难得脸色微红,同她低语道:“甚好,甚好……只是今日之事万万不能说出去。不说外人的唾沫星子,只我父亲就能把我骂个半死。” “我办事,你放心。别看我年纪小,嘴可严得紧呢!”阮宁跟她打包票。 宴会散后,各府女眷归家去了,阮宁跟着阮母回安顺堂回禀刺探来的消息。 她把所见所得一一告知阮母,只隐去了私自带着黄秋月偷瞧大哥哥的事,否则阮母再疼她,也难免骂她糊涂。 不过她不后悔,女子不同于男子,本就心思细腻些,在感情上更容易投入。她同黄秋月投缘,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自然也不想误了她。她这样的女孩,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再好不过。 阮母点头:“我对信平侯家的孩子是有意的,你大哥哥性子沉闷,有个活泼的姑娘陪着也好。她母亲素有贤名,家教也不会差,这点我放心。”随即想起什么,又皱了眉,“只是你大哥哥记在三房媳妇名下,她原本就不消停,我是怕她嫌我狗拿耗子,借这事儿折腾起来。” 第23章 小蹄子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阮母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阮正阳被点为探花后,最得意的莫过于三房夫妻俩。 原本张氏对这个儿子是有些不喜的,毕竟不是自己的种,心里总归不舒服。可他中了探花后就不一样了。 因着张氏出身不好,当初进阮府用的也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素日里来往的官家夫人都颇瞧不起她,若不是借了阮家的背景,怕是连半句话都没人愿意同她讲。 现下看她儿子有了出息,这些夫人们也都换了一副脸色,今天城东的夫人邀她去做件新衣服,明天城西的夫人邀她去打个新首饰,可谓是春风得意。 这么被奉承一通后,她也终于意识到阮正阳成了一个香饽饽,不由暗自打起主意来,哪料还没什么动作,张家的人就找了来。 …… 张氏瞥了眼坐在下首的女孩,翘起染了丹蔻的指甲,捏着茶盖子拨了拨茶叶,抿上一口放到座边的茶几上,笑着跟她道:“许久没见了,玉蝶怎么想起上姑姑这儿来了?” 张玉蝶捏了捏衣角,脸红道:“祖母说姑姑太久没回去,让我来陪陪您……” “倒是有心了。”张氏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漏出一丝鄙夷,很快掩下去,“院里还有几间空屋子,平时没人住,你来的倒是巧,也不用收拾了,直接住进去便好。”说着喊过丫鬟春桃,让她带着张玉蝶去安置了。 夏荷过来给她换了茶,道:“表小姐这个时候过来,打的什么主意呢?夫人,您不是还想……” 张氏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能不知道?不过是我那嫡母在后面搅浑水罢了,攀高枝儿也不挑个模样好的,什么尖嘴猴腮老鼠眼的东西都往我这儿送!真当喊我一声姑姑就是亲人了?往日我过得艰难时也不见他们送来半两银子,得了好处就撒手,如今倒是上赶子来找我了!” “不过我那嫡母本就是个入不得眼的模样,兄长随了她的样貌,能下出什么好蛋来?”说着吩咐夏荷,“你去套了马车,将梦雪接来,就说我请她来住两日!” 又朝西屋冷睥一眼,“她不是想来陪我吗?就让她陪着,气死那一大家子,哼!我倒要看看,放着个美娇娘不要,阳哥儿还能瞧上她不成?” …… “这是二小姐新得的珍珠粉,原本吩咐了我送到百花苑去,我忙起手里差事竟给忘了。索性你来了,便带回去吧。”阮宜的大丫鬟慕秋说着,将一个红梅图样的白瓷罐子塞给青杏。 青杏拿着打开瞧了一眼,啧啧一声,赞道:“我就说你们小姐的都是好东西,这么细的珍珠粉我还没见过呢,三小姐一定喜欢。” 打量着回晚了又会被红玉一顿唠叨,收好珍珠粉就告辞去了。 她一路哼着小曲儿,思考着回去跟姐妹们分享些什么八卦,也没太注意脚下,拐弯的时候一不留神竟撞上了人。 她正要道歉,哪知对面的人哎呦一声骂起来,声音尖利,“这是哪儿来的小蹄子?这么不懂规矩,连主子都敢冲撞!胆子肥了不是!” 扶着女人的丫鬟连忙安慰:“小姐,您可别生气了,犯不着跟这些没眼色的东西动气……” 青杏是个压不住脾气的,又兼在阮宁身边是一等丫鬟,府里人向来给她面子,还没受过这种气。见这主仆俩一唱一和说话难听,火一下就点着了,“你们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小在府里长大,却没见过你这号主子!说出来给你青姑奶奶听听,且让我看看配不配给我提鞋!” 第15节 那女人一听,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两步就要打她耳光,青杏脸色大变,捂紧袖袋里的瓷瓶弯腰冲过去,用力太猛,一下子将她顶坐在地上,又趁丫鬟去扶那女人,赶紧跑出院墙,在外面探着脑袋冲她们喊:“今日我有差事在身,先不与你们计较!下次再让姑奶奶见到你们,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说罢,脑袋一收,人没影了,留院子里两个人骂骂咧咧不停。 青杏回去,暗骂晦气,又在脑子里思索半天,到底没想出来刚才那主仆二人是何方神圣。 她进了屋子将珍珠粉递给阮宁,便同她抱怨起来,“刚才我回来,在路上撞了个人,还没待我开口便骂起我来,还想打我,要不是我拿着珍珠粉,早就打得她姥姥都不认了!可我还真不认识她……” 阮宁掀开看了看,听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不由抬头同她笑道:“这府里怎么还有你不知道的消息?你且想想,府里最近来了哪些生人?” 青杏一歪头,掰着指头数起来,“新进府的几个小丫鬟不算,定然不可能这般嚣张,还自称主子……哦!”她一拍脑门儿,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三夫人那儿似乎来了两位小姐!” “两位?”阮宁一愣,“我记得三婶不就一个叫张玉蝶的侄女?又从哪儿出来一个?” “嗨!这您就不知道了!”青杏摆开架势,开始给她科普,“张玉蝶是三夫人嫡出哥哥的女儿,另外一个叫吴梦雪的是她姨娘家的女孩,也算跟她沾着亲的,听说生得美貌,我还没见过……难道是她?” 说着呸了一声,“什么美貌?连咱们院里的丫头都比她好看!一副狐媚子模样,哪像个正经人家的姑娘!” 阮宁将珍珠粉收好,听了这话心中有一番思量,便道:“那等人家不用怕,既然她不给你脸面,你也不用妨着她。下次出去带上院里的丫头,见了她往死里打,大不了把她送回去赔点银子。” 青杏听得跃跃欲试,红玉在一旁听着,不由奇道:“小姐,以前咱们可没少给这丫头擦屁股,你今日怎么撺掇着她做坏事? 阮宁闻言冷哼,“三婶以前不好生待大哥哥,现在却来掺和,我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嫂子,模样出身各个上乘,哪要她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来搅局?你们几个也是,见了那两个,明的暗的尽管做,被人骂了我兜着,定要她起不了坏心思!” 听完她这话,红玉几人便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想到大少年那样出色的一个人,便觉得阮宁生气是有原因的了。 再到午饭时候,轩哥儿也回来了,钱妈妈领着他去洗了手,便坐下同阮宁一起吃饭。 阮宁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同他聊着族学里的日常,听着童言稚语也觉得颇为有趣。 轩哥儿说完了先生讲的内容,忽然问她:“姐姐,香蕊馆是什么地方?” 阮宁不常出去,对外面知之甚少,只去过几间酒楼茶馆,在脑海里搜索半天也没想到,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奇怪,“我没听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轩哥儿咽下一口菜,才道:“二哥哥几个约了晚上要去,阮五家的问我去不去,被二哥哥骂了一顿。我问二哥哥,他也不跟我说,只让我回来。” 恩?阮宁觉出不对劲儿来,阮五是远房旁系的一个亲戚,靠着给阮家做些事过活,他儿子也在族学中,只不过爱跟在阮正泽一帮公子哥后面献殷勤,私下里又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名声不大好。 旁边红玉咳了一声,冲阮宁使眼色。阮宁会意,绕了个圈子把话题扯开了,又吩咐他只跟同龄的几个孩子玩,不让跟着别人瞎凑热闹,轩哥儿乖乖听了。 用过饭后,钱妈妈带着轩哥儿去午睡,阮宁才招过红玉,“轩哥儿说的那个地方怎么回事?可是什么不好的?” 红玉憋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里面……是些唱曲儿的,有男的有女的,还……还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不好意思说得明白,阮宁闻言却已经沉下了脸。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大的孩子也不怕给他们教坏了。 原本阮家的子弟都是在族学中上课的,她想着就在阮府后面,来回方便,轩哥儿又是个好学的,便把他送了过去,哪知道里面风气这么差。 阮宁指头扣着桌子,想着是不是该去请教请教大哥哥,让他给个主意,毕竟她不常出门,对这方面的事情知道的也少,不知道能不能给轩哥儿换个学习的地方。 反正她是不想让轩哥儿再在那里呆下去了。 他年纪尚小,心思还没定下来,要是长歪,她可就哭都没地方哭了。 还有那阮五家的儿子,着实该敲打一番了,吃着阮家的粮食,还想教坏阮家的主子…… 这样想着,便让红玉去告诉钱妈妈,“……轩哥儿下午先不用去学里了,让他在家玩两天。” 第24章 战斗鸡 五月将至,天儿渐渐热起来,阮宁换上新做的薄纱罩衫,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因惦记着轩哥儿上学的事,她拿了新做的薄荷香包,带了红玉,准备去阮正阳那里询问一番。 不出意外,他一定是在书房里的。 阮宁也没去他的院子,只带着人一路杀到书房,却没见人影,只见两个女人在外面互瞪着对方,暗流涌动,好似斗鸡场里的两只战斗鸡,下一刻就要扑上去缠斗个你死我活。 阮宁暗忖,那个相貌平平的是张玉蝶,她原先见过的。另外一个应当就是吴梦雪了,又把她上下打量一眼,见她体态风流,一条锦绣腰封束上去,姣好的身材显露无疑,只面相有些刻薄,细眼薄唇,柳眉上挑,果然不愧了青杏一声‘狐媚子’的称呼。 既然阮正阳不在此处,她也不好再逗留,眼前两人之间火药味儿十足,她可不想惹上一身骚。 哪知她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过来,“站住!” 却是吴梦雪。 阮宁转身,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吴梦雪眼神狐疑地在她身上来回睃巡,另一边张玉蝶看到这般场景,却摆出一副瞧好戏的架势。 自开春以来,阮宁思量着自己若再不控制些食量,以后恐怕不好减肥,便有意吃少了些,奉行少食多餐的原则,每日还绕着府里转上几周,身形便细挑下来,下颌也有了弧度,也算个小小佳人了。 “你是哪里的毛丫头?来这里做什么?”吴梦雪眼神挑剔地在她身上又打量了几个来回,见身形打扮无一处不精致,只稚气未退,不由眯起眼来。 阮宁不由愕然,难道这人竟是将她当成情敌了不成?不过想到古代许多夫妻都是青梅竹马的表亲,便也释然了。 只是对着吴梦雪这幅横眉竖眼的模样,她还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于是她也挑眉,“我来找我大哥哥不成吗?你们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这是什么道理?” 吴梦雪当即就瞪了眼,“你是哪里来的小蹄子?竟叫得这么亲热,也不骚得慌!” 阮宁觉得自己纯洁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玷污,“我叫了他将近十载的大哥哥,也没见有人异议。倒是你,守在这里做什么?来别人家里做客也要有个度的,我却是没见过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整日守在男子书房前,真真儿是作践自己!” “作践?!”吴梦雪是个胸大无脑的,一听这话,热血立马上了头,气得胸腔直颤。阮宁瞥了一眼她发育良好的某个部位,啧啧一声。 阮宁向天皇老子土地阎王发誓,她真的只是羡慕而已。然而吴梦雪却更加恼怒,想起她说的‘作践’,以为是在羞辱她,当即就要打上前去。 一旁的张玉蝶终于有了动静,连忙让身边的丫鬟过去挡住她,自己则莲步轻移走到阮宁身边,亲热笑道:“阿宁妹妹,许久不见,我可是念着你呢!” 阮宁皮笑肉不笑,这个张玉蝶,真以为自己是傻的不成,想拿她当枪使?窗户都没有! “哪里许久不见?一个月前的宴席上我们可是刚见过。所谓三秋不见,如隔一日,见的多了倒是烦,隔上三五日才好呢……回见吧您呐!” 于是掉头就走,半分面子也没给她留。 吴梦雪在一旁瞧着,也觉出味儿来,撒了手冲着她冷笑道:“好你个贱人,等着看我笑话是吧!不过又如何?巴结上去也不过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谁拿你当个人物了!回见吧您呐!” 说着,扯了扯自己有些皱的衣服,冷哼一声便领着丫鬟回去了。 张玉蝶咬了咬唇,瞥了眼空荡荡的书房,看了眼吴梦雪妖娆扭捏的身影,满脸怨毒地离开了。 “……这姓吴的果然是个爱上手的,看来以后出来得带个能打架的,否则还真应付不了。” 阮宁同红玉扯着皮,又道:“想来大哥哥是被那两个女人烦走了,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竟连我也找不着……” 正说着,红玉忽然朝着一处喊:“呦,那不是方砚吗?” 方砚是阮正阳的书童,阮宁闻声看去,果然是他,便见他小跑着过来了,“三小姐,来这儿可有什么事?” “恩,有些事想问问大哥哥,他去哪了?”阮宁问。 “嗨,您可别提了!”方砚一摆手,“那两个姑奶奶守在那儿,别说大少爷了,连我这个当摆设的都嫌烦!大少爷去了凉亭那边,我是瞅着时间差不多了,来瞧瞧这二位回去了没!” 阮宁点头明了,便跟他道:“她们已经回去了,你去叫大哥哥回来吧,我去他书房等着了。” 方砚应了,便又一路小跑回去了。 阮宁坐在书房里等了不过一会儿,便见阮正阳负手拿着一卷书,后面跟着方砚过来。 方砚行了礼,“您二位先聊着,我去沏壶茶来!” 阮正阳拉过扶手椅坐下,面色沉重,阮宁连忙上前递上准备好的荷包,“快入夏了,我做了个薄荷香包,薄荷叶炒的很干,提神醒脑,还能驱除虫蚁,大哥哥喜欢读书,用着再合适不过。” 他接过瞧了瞧,藏蓝缎面上绣着挺拔青松,风骨凛凛不失生机,便塞进袖子里,“有何事?”面色却是松软了些。 阮宁轻咳一声,“我就是来看看你……哦,还有,族学里的学生太胡闹,轩哥儿太小,我想给他找个读书的好去处,大哥哥可有了解?” 方砚进来给二人添了茶,阮正阳拿起一盏抿了一口,“他这般年纪不适合去书院。你既然担心他,不如在府里给他请个夫子。” 阮宁闻言不由一动,见她感兴趣,阮正阳继续:“寻常夫子混温饱的多,有真才实学的少,我在明德书院时与其中的范乐贤先生交好,他人品学问都是一流。学院里人事复杂,他年近古稀,近来也有了退意。只不过经历坎坷,如今只与孙子在一起过活。若是大伯同意,我就将他请来,也好让我尽了师生之谊。” 阮宁点头应下,又再三夸赞了他一番,喝完了方砚沏的茶,才告辞回去了。 至于阮维,他素闻明德书院的名声,知道里面良师贤才众多,如今听了这话,自然没有不应的,还专门包了一方犀牛望月的半圆澄泥砚送过去。 又笑着打趣阮宁,“我记得你小时候是最不喜欢读书的,还撕了女诫,气走了专门给你请的女先生。如今怎么对轩哥儿读书这么上心?” 阮宁红了红老脸,反驳道:“轩哥儿喜欢读书,跟我自然不一样。况且他读的书可以明正德行,将来也可以靠此立根立本。我读那些书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里面都是些混账话,只差要拿了锁链把我锁起来,如何让我服气!” 阮维抚了把胡子,乐了。 所幸他不是那些清流派系,思想冥顽不灵,对阮宁这番话只过了耳便罢了,他也舍不得自家女儿受那等苦。 许是书房被霸占了,阮正阳的办事效率很高。两天之后,传说中的范乐贤先生便卷着铺盖拖家带口来了,其实统共也不过是一个包裹和一个孙子。 阮维亲自招待了他,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个小院子,正房两间,竹林一片,位置偏僻,十分清雅,范乐贤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对阮维的热情招待很是满意。 一番交谈之后,阮维几乎要拜倒在老先生的麻衣布袍下,直赞他博古通今,学识令人钦佩,非一般人所能及。 又想到二弟家不成才的儿子,跟老先生说明了,又得了秦氏的鼎力支持,便也将他捉来同轩哥儿一块上课。 阮正泽对此十分怨怼。 他在自家族学中时,闲了还能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出去喝个花酒,听个小曲儿,便是空了课业先生也不会将他如何,只把他当死猪一般放在旁边。 这个先生却不一样,管你身份如何,水平怎样,若是不认真学,该处理时就处理。 他也不像族学里的先生只会打手板子罚抄书,许是在学院呆久了,惩罚措施一套一套的,每日里变着花样来。这么下来不过几日,他就消受不住了,折腾了一阵只好认命。 然而先生的可怕不是最可怕的—— 此时他正在上课,瞥了眼左边摇头晃脑认真读书的轩哥儿,又瞥了眼右边双唇紧抿一目十行的先生孙子范景同,几乎要吐血三升趴倒在桌上。 最可怕的是没有战友! 哥哥坑完他弟弟坑,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个三好纨绔,不撒泼不耍横,闲了没事儿接济接济戏子花魁,怎么就这么难呢? 第25章 搞事情 安顺堂里,阮母耷拉着眼皮子,手捧着如意花纹熏炉,危坐在黄花梨围板罗汉榻上,下首坐着阮绅,神色惴惴。 “眼看着阳哥儿到了年龄,我看着信平侯家的孩子不错。只不过前几日我去了他们府上探了探口信,你可知道人家是怎么说的?” 阮绅讪讪笑了,不作应答。他幼时在祖母身边长大,极怕自己这个母亲,便是在外面再无法无天,到了她这里也缩成一只老鼠。 阮母看了他一眼,心中不觉涌上一股气来,冷声道:“人家说,‘您府上素有善名,阳哥儿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十分中意,只是姑娘是宠着长大的,也十分爱护名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你们夫妻俩,干了一桩桩糊涂事,临了竟报应到阳哥儿身上来!难道他是来给你们还债的不成!” 阮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道:“既然这家不成,咱们换一家不就行了?京城里这么多人家,总归不怕……” “混账!”话还没说完,就被阮母一口打断,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阮绅,摇了摇头,“你道我是喊你来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让你消停消停,不管是为了咱们府上的脸面,还是为了轩哥儿的婚事!你倒好,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晕头打脑摸不着方向?咱们府上一世清名,竟被你们这一房败坏了!信平侯府上不愿意把闺女送过来,又有哪个清白人家愿意?上赶子来的你愿意,我还心疼轩哥儿呢!” 第16节 “母亲说的哪里话,阳哥儿出息了我也高兴,哪能不心疼……”阮绅搓了搓手,干笑着应和。 阮母听了他这话心中大不爽快,眼中的冷光刀子一般往他身上招呼,“合着他这个当儿子的光给你争脸面了,你这个老子竟不顾他分毫?既然如此,我看老大对阳哥儿还好些,不如改了族谱,把他记到大房名下去,那信平侯定会同意这门亲事!” 阮绅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母亲,我可就阳哥儿这么一个儿子,将来可全都得指望着他呢!是不是大哥看他出息了,就来您这儿说道?偏心也不带这样的!抢别人儿子,小心断……” “闭嘴!”阮母见他这个混样,被气得不轻,胸膛一阵阵起伏着,脑门儿也一阵阵儿地跳,“这个家若不是靠你两个哥哥,还能撑下去?你竟说出这样天打雷劈的话来!别的话我也不欲与你多说,你媳妇带到家里那两个女孩,趁早给我送走,没的一股子妖风邪气败坏咱们门楣!你且快出去吧,我是老眼昏花不大行了,也说不得你了!” 阮绅被她轰起来,苦着脸道:“嗨,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您老也不早说明白!儿子也不是故意跟您顶嘴的,您想骂就骂吧,如何说不得我了……” “三爷,您先出去吧!”王妈妈在一旁看着,不由出言劝道。 阮绅本也不欲在这儿多呆,只惺惺作态了一番,行了礼下去了。 阮母被气得浑身发抖,躺倒在榻上闭着眼道:“这竟是我造下的孽……” 王妈妈叹息一声,走到榻边坐下,给她按摩起来,宽慰道:“您也别太忧心了,咱们府上到底是有出息的多,看看这些小辈儿,再看看跟咱们一块起家的那些公侯伯府,您将来可是有的福可享呢!” 阮母听了她这话,气倒也慢慢顺了,再不言语。 阮绅一路走回去,越想越气,自己竟是凭白遭了一顿无名火! 他快步回到自己院子,见张氏正惬意的品着茶,不由怒上心来。 张氏念了许久阮正轩的婚事,只是整日不见这爷俩人影,没一个可以说道的。见他今日竟回了府,心中一喜,起身就要同他商议。 啪—— 阮绅一个巴掌下去,力道十足,张氏脸上登时就有了红印。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阮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母亲今日将我叫过去训了一顿,那两个女孩可是你弄来的?快些把她们送走,没的耽误了阳哥儿的婚事!还叫我白白挨骂!” 张氏回过神来,听了他这话有些心虚,面上却一副委屈模样,“这是什么道理,我难道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娘家人就不能来住几天了?”她捂着脸,一脸忿忿,“这可倒好,竟打起我来了!寻常你不回家也罢,一回来就给我脸色,合着我不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 阮绅冷笑,“你也不必同我玩这些花花肠子,当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我娶了个破落户就算了,我儿子也得这样?做你的春秋大梦!话我先放到这儿,明日就把她们送走,否则你也给我一块儿卷了铺盖回去!” 说罢,转身就走,张氏被他一通狠话骂的懵了神儿,站在原地半天也没缓过来。 房外,张玉蝶偷偷从柱子后面出来,若有所思。 …… 连着许多天没在书房碰见阮正阳,张吴二人没再去书房门口碰瓷。阮正阳以为她们是死心了,去安顺堂时又得了老太太一番暗示,以为不会再来纠缠他,便又回去了。 哪知还没安静半日,便又听见外面方砚的声音,“张小姐,少爷吩咐了不准人进去,诶,诶……”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阮正阳抬眼,张玉蝶正捏着帕子站在那儿,眉目含情,泪眼涟涟,欲语还羞,端得一副盈盈可怜模样。 她走上前,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轻声啜泣道:“阳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就要走了,亲手给你做了一碗红豆粥,你……你能不能尝尝?也算给我留个念想,便是化成灰,我也甘心了……” 她言辞凄婉,原本姿色普通,这么一哭,竟有些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味道。 张玉蝶见阮正阳看着她,脸色微红,喏喏道:“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能不能……让他们先回避一下……” 阮正轩站起身,顺手合上了桌上的书,向她走过来。 张玉蝶搅了搅手里的帕子,脸色愈发红了,不胜娇羞。她正等着阮正阳在她面前停下,安慰她一番,哪知—— 他径直朝着门外出去了! 张玉蝶无措的手停下来,不可置信地往外看了看,阮正阳已经走出数十步之外。 “阳哥哥!”她一咬唇,急忙追出去,也顾不得擦脸抹泪了。 “小姐,哎,小姐等等我!” 眼看着自家小姐跟着跑了出去,丫鬟慌了神儿,在原地打了两个转,跺了跺脚把手里端着的红豆粥放到书房里的桌子上,匆忙也跟着跑出去了。 方砚已经呆了,又看了眼空空如也的书房,喃喃道:“这都什么事儿啊……” …… 却说张氏得了阮绅的警告后,心中暗自惊疑,她知道阮绅向来是个泼的出去的性子,再加上自己入门十数年无所出,到时候真有可能将她一纸休书打发回去。 可张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干了血也不会给人挖个坟坑,她要是就这么被打发回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冷言冷语,否则她也不会想着抬举自己姨娘家了。 且眼看着阮正阳这个香饽饽在自己眼前晃悠,又已经起了意,她怎么也不想放了这块到手的肥肉。 再说按老太太的性格,必定不会给他找个身份低微的丈家。到时候媳妇进了门,她这个婆婆拿捏不住,岂不糟心? 这么一想,她赶紧唤过吴梦雪,嘱托一番,让她务必快马加鞭将阮正阳拿下,否则就将她遣送回去。吴梦雪在阮府呆了许多日子,早已被这通天的富贵迷花了眼,如何愿意? 恰逢盯梢的丫鬟回来禀报,说是阮正阳回了书房。她一喜,赶紧赶了过去,哪知到了书房,却见房门大开,只方砚一人在里面。 她不由怒斥丫鬟,“人呢?你不是说在这儿的吗?”说着走了进去。 丫鬟也是一脸茫然,“刚才还在的呀……” 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天,吴梦雪自然知道方砚是阮正阳的书童,横眉竖眼问道:“你们家少爷呢?可曾见他?” 眼神儿四处一扫,又见桌上放着一碗粥,还是温热的,便走上前问:“这是他喝过的?” 方砚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说,正想着应对的言语,哪知吴梦雪端起粥就开始喝—— 方砚又懵了。 好吧,反正他家少爷是肯定不会喝的,刚好让吴家小姐给解决了。 …… 阮绅从外面回来,哼着小曲儿,敲着扇子,脚步虚浮,眉眼泛红。经过一天的风流消遣,他差不多已经将昨天阮母对他一通教训斥责之后的屈辱感忘的一干二净了。 思量着将张吴二女赶走后,儿子可以赶紧娶儿媳,儿媳可以赶紧生孙子,到时候他就算再没了儿女也是不打紧的。 大哥二哥比他有出息又如何?不及他三代同堂来的妙。 正要去正房里问询张氏一番,经过东屋时却听见里面有些声音。 他心下一动,看院子里此时没人,悄声走过去,戳破了窗纸往里一瞧,当即就红了眼—— 他又偷偷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去,小心翼翼地掩上了…… 第26章 臭石头 “当真?!”阮宁一惊,喝到嗓子里的茶差点喷出来,猛烈的咳嗽着,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可不是嘛!”青杏笑得一脸幸灾乐祸,“您可瞧着吧,现在知道的人还少,再过阵子,只怕三夫人再捂都捂不住了!” 阮宁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小心脏。 她这三叔也着实是个人才,祖母让他把张吴二人送回去,好让大哥哥顺利娶亲,他倒好,竟内部消化了—— 真是一点都不浪费。 不过事实证明,青杏侦察的能力不错,推理却是弱了点,她还真的高估了张氏的业务能力。 不出半日,三老爷睡了张氏远方侄女的消息就在府里传遍了,老太太闻言大怒,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幸而太医请的及时,没伤到根本。 阮宁匆匆换了衣服赶过去,绣茗正在院子里煮药,拿着个蒲扇扇个不停,被烟气呛得直咳嗽,里面王妈妈正好言劝慰着阮母,见她过来,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忙附耳到阮母旁道:“老夫人,您瞧瞧,宁姐儿来了!” 阮母闻言睁开眼,脸色虚弱,有气无力。阮宁赶忙走上前去,坐到她身侧,握着她的手笑道:“祖母,您可真不够意思,前儿个还答应了我要照料好自己的身子呢,这么快就不守信用了!” 阮母眉头微微松了,见她脸上笑意盈盈,心中的郁结也消散了些,“我倒是想多活几年,只是有人不让我省心呐……这都什么事儿,传出去岂不成了笑柄?” 反正他已经是笑柄了,多这一个好像也不差什么……阮宁腹诽,然而此时阮母身体抱恙,她也不好再如平日一样说话不忌讳,只话头一转:“大哥哥的婚事要快些准备起来才好,到时候四世同堂岂不快哉?我也念秋月姐姐得紧呢!” “那两个女人被送走了倒是好说些,信平侯夫人对阳哥儿也是极满意的……你大哥哥不日就要入职翰林院,在这之前办了婚事倒是大好。” 阮宁抚掌轻笑,“那便是了,三婶是个指不住的,您若不早早好起来,误了大哥哥的婚事,只怕他还要埋怨您呢!” 阮母失笑,连连摇头,“你这张嘴呀……” …… 经过几天的休养后,阮母身体大好,因惦记着阮正阳的婚事,又去信平侯府拜访了一遭。原本信平侯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思量着阮绅夫妻俩不是好相与之人,还是有些不愿。 阮母便隐秘地跟他们交了底,只要黄秋月入门,便将管家的权利交给她。 信平侯夫人最懂后宅里这些弯弯绕绕的,听得此言,立马感受到了阮府极大的诚意,自然没有不应的。 达成共识后,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两家都是家底不错的,聘礼嫁妆都早早备好了,又算得五月十八日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当即就拍板定下了。 黄秋月进门之前,阮母专门将张氏喊过去敲打了一番,命她不准为难新媳妇。张氏只笑着应了,回头就瞥了眼,哼哼,她到底是个正经婆婆,不让她耍威风?没门儿! …… “婆婆,请用茶。”黄秋月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捧茶,白嫩的脸上透出一片绯红,发髻已换成了妇人样式,更添几分成熟婉转。 张氏讪讪接过茶喝了,偷偷抬眼瞥了一眼恭坐的阮正阳身后,两个嬷嬷站的恭恭敬敬,一个面上含笑,眼里藏刀,一个神色威严,气势摄人,另外还有四大金刚,个个笑得如沐春风,姿态规矩无一不严。 她把茶杯递给黄秋月,用帕子轻轻抿了抿嘴角,又将准备好的红包放在丫鬟托着的茶盘上,说了几句叮嘱的话,便安静如鸡,不再言语。 数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她身上,她咽了咽口水,目不斜视,脊背挺直,连腿都未曾动一下。 今日二房已经出阁的阮安也回来了,黄秋月敬茶完毕后,她便引着她挨个认了家里长辈,平辈,小辈。收了一堆红包,又散出去不少东西。 阮宁收了个金兔子,阮宜收了个金老鼠,刚好对照她们的属相,旁人见了,都道这新媳妇是个有心的。 阮宁把玩着手里的金兔子,手感细滑,做工精致,十分喜欢,旁边阮宜凑过来小声道:“大嫂不是出身侯府吗?我瞧着她带的丫鬟婆子竟不差咱们府里半分……” 阮宁闻言把兔子塞进自己的荷包里,“信平侯只这一个女儿,平日教养生活都按最好的来,自然不比咱们差,更何况……”她扫了眼张氏夫妻俩,声音又小了些,“若是我家闺女有这样的公公婆婆,肯定也得把最好最厉害的给她带去,要省好些糟心事儿呢!” “真不害臊!”阮宜脸红着乜斜她一眼,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先说起孩子的? 阮宁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很无辜。其实她这种说话方式,在说明文里有个名称,叫举例子,本意是为了说明情况事理。 之后便是中午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顿饭,完事儿就各回各院,各找各妈。 黄秋月低眸垂首,嘴角氤氲出笑意,跟在阮正阳后面作小媳妇状。阮正阳不动声色,举止间对她却多有维护,想是对这个媳妇满意得很。 阮宁本想找黄秋月叙旧一番,看他们小夫妻这幅亲热模样倒不好去打扰了。 恰逢阮维今日无要紧公务,去寻范乐贤先生对弈。因着黄秋月入门,举家欢庆,今日阮正泽二人免了课业,范乐贤先生便闲了下来。 阮宁没有妈可找,又对这位让大哥哥和爹爹都交口称赞不已的老先生有些好奇,便跟着自家爹爹串院子去了。 今日敬茶的场合范老先生不适合去,阮府专门给他准备了极丰厚的饭菜。阮宁跟着去时,他正酒足饭饱坐在石桌前,手握一卷书观看。 范老先生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看起来是个极有风骨的老头儿,让阮宁顿生好感。 他见阮维过来,先起身作揖,两人寒暄一番便坐下了。 他们二人是极好的棋友,范老先生叫人将桌子给收拾了,又吩咐了孙子去屋里取围棋。 第17节 阮宁瞧了瞧院子,暗自纳闷儿,以前她来这儿也没什么感触,如今怎么觉得很有气质,难道这就是文化人的属性加成? 院里有一间耳房被范先生收拾作了书房,阮宁站在外面,只见里面挂了满墙的书画,书本也摆了满架,十分好奇,便想进去瞧瞧。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书房,也不好孟浪了,便跟范先生行了个礼,道:“先生学识渊博,想必藏书也不少,不知能否让我进去看看?” 范先生捋了捋胡子,笑道:“三小姐若是有兴趣,尽管去看,无妨!” 得了他的准许,阮宁也就不矜持了,缓步进了书房。入门先是一张倚窗而摆的案桌,外面窗棂支了起来,阳光透过纱屉子透射进来,光线温暖适意。桌面上散放着几张大字,字体端端正正,最是规整不过,只捺折钩提之间有些暗藏的锋利。 想是老先生孙子练的大字。 又看向书架,见上面摆了满满的书,不由咋舌。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书不比现代,可是金贵得很。 她细细看去,十分手痒,便想抽出一本来瞧瞧,哪知还没动作,一道清冷的声音就传过来,“别碰。” 阮宁回头,范景同正负手站在门前,双眼微微眯起,眼风刀子一般飞向她伸出的手。 “那个架子上都是孤本,坏了可就没了。” 她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又觉得他这幅语气实在讨厌,喏喏道:“不碰就不碰,我还不稀罕呢……” 范景同眉头深深皱起,一道玄真纹像是深深刻在眉间一般,倒去了几分少年的稚气,又指着另一个书架,“这些书随你看,只是也要小心着,都是我祖父多年的积攒……” 撇撇嘴,阮宁把书架上的书自上到下扫了一遍,除了儒家经典,无外乎是些史书兵书,对她来说十分无趣。 又看了眼范景同,他仍自站在门前,一身玄青布袍挺括平整,竟无一丝褶皱,逆光处面上投出阴影,敛额皱眉,活像阮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 阮宁眯眼,颇看他不顺,“你也是个读书的,岂不知礼教大防男女有别?这般盯着我这个女儿家,有何企图?” 他顿了顿,面上的表情终于有些龟裂,把阮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着她绾的双丫髻,语带嘲讽,“你既知礼教大防,就该在三门内老老实实待着,跑到二门这里作什么?” 阮宁磨了磨牙,那边阮维听见他们俩这番对话,哈哈笑道:“平日也不见你如何循规蹈矩,如今倒拿这些来搪塞别人!我将景同当侄子看,你们年岁又不大,不必拘泥这些小节!”又走了一步棋,同范先生笑言:“在您这儿,倒显得我们是俗人了……” 范先生摇了摇头,盯着棋盘眼神不松,“我这孙子本就是个臭石头的脾气……”言语间捏起一枚棋子,啪的一声落下,阮维瞠目,“这,竟陷入僵局了……老先生妙手!” 阮宁抽了抽嘴角,缓步出了书房,到范景同身边时,他正要侧身让开,她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踩上他的靴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往下压,随即扬长离开了。 范景同额上青筋微鼓,脚趾处辣意传来,他低头看了看布满尘土的黑色鞋面,面色黑如锅底。 第27章 管家 次日一早,众人给阮母请过安,黄秋月被留了下来。早上起得早,筋骨还未舒展开,阮宁懒意犯上来,也如牛皮糖赖在这儿不想动了。 她打量着黄秋月,上身白绸暗纹交领中衣,下身桃红百褶裙,外罩浅金撒花织纱披肩,贵气雅致,笑问:“大嫂子,婚后生活可还满意?” 黄秋月还未答话,阮宁已经感受到一阵冷风飕飕吹了过来,阮母斜睥她一眼,她立马端起茶杯装作喝茶模样,笑眯眯恍若刚才未开口。 阮母这才开始跟黄秋月谈正事,“……你母亲可教过你管家?”见黄秋月颔首,她示意王妈妈,将桌上的账本拿过来递与她,“你看看,可有什么名目?” 黄秋月双手接过,一页一页翻开,目光过着一条条账目,嘴上喃喃,“月俸您是三十两,婆婆和两个伯娘各二十两,宁姐儿宜姐儿各十两,另外一等丫鬟一两,二等丫鬟……”她细数下来,不由疑惑,“一年下来光是后宅女眷嚼用都要二千多两银子,更不要说那些大宗开销,还有爷们儿的使用。大伯的俸禄一千五百石,折成银子不过将近一千两,这……” 阮母点点头,颇为满意,大多女人连个数都算不明白,如黄秋月这般脑子灵敏的已经很难得了,于是王妈妈再递给她一本账本,阮母指着道:“你再瞧瞧这个。”又问:“你看得这么明白,可是在家管过账本?” 这本薄了不少,黄秋月翻开一一过目,边应着阮母的话,“十岁起母亲就教着我认账本,认清这些没多大问题。我院里的银钱开支也都是自己管着……”她忽地停住,目光定在一个数目上,眼睛瞪大,“这……五万两银子!” “这是台州李家送来的。”阮母闲闲地抿了口茶。 听了她的话,黄秋月眼睛仍瞪着,再次确定了那是五万不是五千,才看了一眼阮宁,不确信地问了声,“大伯母?” 阮宁点点头,又见她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解释道:“嫂子可能不知道,这年头行商的若是有人庇佑,可比当官的舒坦多了。京城遍地是黄金,父亲已将京内铺子人脉安置妥当了,我母亲家的生意又遍及半个大赵,货源充足,品类繁多,各样时鲜的玩意儿都不差,京里的贵人最是喜欢,还能缺买卖?就说这五万两银子,不出几个月就能捞回本,对他们家只是九牛一毛耳。” 黄秋月恍然,阮母瞪过去,“就你会卖弄,这些话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买卖上的事情你又如何得知?” 阮宁眼神乱飘,不作应答。 她是个有忧患意识的人,以前古代狗血剧看多了,总担心哪日阮府没落倒台了,提前摸清这些路数,指不定到时候还能做个生意,当个家族之光不是? 然而脑子里这些弯弯绕绕绝对不能说出来,向来只有盼着家族兴旺的,她这般想法要是被人知道,只怕她那英年早逝的祖父都要从地底下爬出来把她拽下去,大骂不肖子孙。 黄秋月又把剩下的账目略略翻了,交给王妈妈收拾妥当,阮母问她:“可有什么不清楚的?” “……大房有大伯母家帮衬,自不必说。可我看二伯母首饰打扮都比婆婆精细,平日里支的闲散银子却最少,这是何故?” 这次阮宁没再插嘴,阮母捧着一盅莲心尖茶,缓缓道:“一则你二伯外放做官,天高皇帝远……不过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他不是我所出,有了俸禄银钱我也懒得过问,有多少嚼用都是他们自己的。二则……”她顿了顿,捏起茶盖子拨了拨茶叶,面色有些不豫,“你公公是个只出不进的,又爱充面子,整日在外面同一帮下九流勾搭作一处,弄些不明不白的账目!这还是我几次三番警告过,否则可不止这么点儿!” 又嘱咐黄秋月,“他是个爱面子的,定不会为了银钱难为你这个小辈儿,只是千万要看好库房,多敲打敲打账房等人,免得被他钻了空子!” 黄秋月点头记下,阮母又道:“你刚入门,也不好太劳累,过几日再让王妈妈领着你认认家里做事的,日后管家也便宜。” 如此这般吩咐了,也过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眼见外边上了日头,露水消散,二人便告了辞出来。 黄秋月抚了抚胸口,出来后像是出了口长气一般,同阮宁道:“以前我来你们府上时,远远看着祖母是很慈祥一个人,今日这般接触了,竟觉得威严更甚,除了正经的,我竟连几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上。” 阮宁摇了摇头,笑道:“那是你不曾与祖母多接触,日后便知道了。祖母最讨厌装腔作势奉承讨好之人,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将她当成寻常老太太相处,她反倒会喜欢你呢!只一点要记住,该端架子时也要端起来,莫被人欺负到了头上,祖母也不喜欢软弱可怜的人。”又顿了一下,“我也不喜欢。” …… 对于黄秋月管家一事,没人有什么异议。 李氏自没了儿子后,对府里的事情就不大上心了,哥嫂处又常送来体己银子,开销上没什么好担心的。秦氏常常开小灶,怀庆送来的银子尽数在她手里,婆婆不管不问她已经很满意了,更不愿没事找事。张氏倒是很不满意,可她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老太太那儿得不了什么好,便也窝着一口气按下了。 说到底,老太太是这公爵府里最尊贵的人,她想干什么事,谁也管不着。 就在几日之后,吴家的人闹了过来。 他们想的很好,想把吴梦雪塞给阮正阳做妾室,阮正阳的脸登时就黑了。难得阮绅良心发现,出来主动承认错误,并表示愿意承担责任。 黄秋月新官上任,摸明白吴家人和自己婆婆的关系后,很是慷慨孝顺地将吴梦雪抬进来,给自己公公纳了妾室,又去银库给吴家支了五百两银子,吴家人便欢天喜地地揣着银子离开了。 张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当晚就跟阮绅大战了三百回合,阮绅理亏,第二天顶着一脸爪子印去了新姨娘的院子里,再也没回来。 其实张氏这么多年来对阮绅纳妾已经免疫了,反正谁都没孩子,闹也闹不起来,一帮老娘们儿闲着无事聚在一起做做针线,凑上一桌打打雀牌,倒也适意。 只是吴梦雪原本是她远方侄女,本想提携过来做自己儿媳妇的,没想到现在却要以姊妹相称—— 天知道她有多呕得慌! 不管老天知不知道,反正除了她,大家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 …… 天气渐渐热起来,骄阳高悬,铄石流金,热气火似的瓢泼下来,烫的人心里发燥。 因阮宁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林木,比其他地方凉快些,茉莉紫薇也都开了,景致美好,黄秋月阮宜两人便时常来她这里躲清闲。 阮宁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拿把扇子呼扇个不停,交领中衣被她解开了扣子,却仍觉不够凉快,还想把肚皮也漏出来晾晾。 阮宜在一边恹恹的,仍不忘笑话她,“你这衣衫不整的哪成个规矩?让我娘瞧见了定是要训斥你的……” “这院子里的都是女孩儿,我才不怕呢……”又眯着眼猛扇了两阵,凉气过后皮肤更加滚烫了,奄奄一息般细弱着嗓子道:“活该你热死了把那一套规矩带到阴曹地府里才好。” 阮宜也不想再说话了,只支着脑袋往外边瞧,不多时红玉擦着满脑子的汗急匆匆赶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婆子,两人共抬着个红木箱子。 红玉张罗着婆子把箱子放下来,一阵凉气充斥在屋子里,阮宁一个激灵坐起来,舒服地喟叹一声。 凉气从木箱底上的孔里泄出来,红玉打开盖子,里面挂着锡裹,装了一盒子的冰块,冰块堆里放着几个小碗,碗里是凿碎了的冰,又加了些水果冰糖,瞧着十分可口。 红玉取出一碗递给阮宁,接着又给阮宜黄秋月二人分别取了一碗。 阮宁灌了两口,五脏六腑都舒爽起来,见红玉正要出去,忙叫住她:“你也快别忙活了,再取几碗冰同青杏几个吃去吧。” 红玉道了谢下去,习以为常的模样。阮宜啧啧一声,“做你院里的丫头也使得了,比些小户人家的小姐都要娇贵。” “这些丫头都要跟着我许多年的,与我大有干系,自然要好好养着。”阮宁眯了眯眼,由着冰水流下嗓子,“得力的丫鬟可不好找,何况合我心意的。” 黄秋月终于活过来一般接了话,“这是正理,过两年你也要及笄了,迟早要找人家的,提前寻摸好要带的丫鬟婆子才是。” 阮宜刚红了脸,外面慕烟忽然跑了进来,一脸喜意道:“小姐,二爷刚从怀庆寄来了信,说是不日将要归京,如今已经收拾好琐碎动身了!” 她闻言,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落下去,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第28章 锋芒暗藏 自那日阮绍传来书信后,阮宜开始时常恍神儿,也很少同阮宁拌嘴,常常捧着杯茶听人聊着天神思就跑远了。 阮绍自她四岁起就去了怀庆,她只在心中有一个很模糊的父亲印象。小时候每每看见阮维对阮宁百般宠爱,她就心里泛酸,如今自己的父亲总算也要回来了。 怀庆与京城相隔千里之遥,因还带着财物箱笼,又乘的马车,行进速度慢了不少,直到报信的人回来之后一个多月,阮绍才终于入了京城。 这一天,阮家所有的人都聚在厅堂,对离家十年的阮二爷翘首以盼。 阮宜同阮宁几个小辈儿坐在下首,她拽紧手里的手绢,身子绷得如根弦一般,自晨起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阮宁轻轻扯了她一下,附耳道:“别紧张,二叔回来升了官你该高兴才是,到底他是你父亲,想必也是极念着你的。” 被阮宁这一打岔,阮宜也松了松不自然的表情,怅然道:“我四岁时他就离开了,我竟连他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也不知……” 正这般言语间,外面忽然传来小厮充满喜意的声音:“二爷回府了!” 阮宜一惊,空落落的眼神有了着落,屏着气朝大门处望去。 一群人簇拥着走进院子,为首的男人蓄着八字胡,头戴四角平定巾,穿一身石青右衽直裰,同阮维长的有五分相似,只眉眼间有些多年在外的风霜。 阮宜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父亲,正无措之间,蓦然瞥见他身边两个女孩子,一下子呆住,眼神直勾勾地粘在她们身上。 阮宁自然也瞧见了,那两个女孩儿眉眼间长得极为相似,一个绷着脸,平淡疏离,目不斜视,一个自进来就左右打量,神色惊诧,蹭在阮绍后面扯着他的衣袖。 阮宁打量着她们,心里忽地一沉,赶紧拽过阮宜,将她腰上的玉,头上的簪子扯下来塞进自己怀里,最后还把她脖子上的镂金红宝石璎珞圈摘下来挂到自己脖子上。 索性她们前面坐着阮正阳兄弟两人,身姿伟岸,刚好把她们挡的严严实实,这一番动作竟也没被人瞧见。她动作很快,阮宜回过神时,身上贵重的物件儿已经被扒光了,不由被她弄得没头没脑,“你干嘛呢?” 阮宁暗叹了一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说起来你还得我一声姐姐,竟这么笨!你看那两个妹妹,一个个穿得这么素净,连个像样的首饰都没戴。你就这么花枝招展地过去……” 剩下的话不用她再多说,阮宜已有些明白了,心里却疑惑,父亲这几年送来的体己银子也不少,难道会缺了庶妹的使用?第一次回家本该隆重些…… 忽地她脸上一白,死死地看向那两个女孩,目光莫名。阮宁出了一口气,到底不算太笨。 又悄声安慰道:“你委屈吗,委屈就哭出来。” 话音刚落,秦氏就捏着帕子站了起来,眼中盈满了泪水,看着阮绍的目光满含深情,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立马冲上去撞进他的怀里,拿拳头无力地捶着他,声音凄切,语不成句。 阮绍也面色激动,抬手轻轻给她顺了顺气,便扶着她上前给老太太行礼,一旁的女孩刚好被他落下。 秦氏给老太太行了个礼,抽抽噎噎地拿帕子沾着眼角道:“恕儿媳莽撞了,只是二爷离家近十载,我既想念又心疼,实在,实在是……”话音未落,又是一串珍珠落下来,引得阮绍满脸心疼。 ——范本! 阮宁已经在心底给秦氏狠狠鼓了掌,她向来只是个理论派,看清这些弯弯绕绕不难,行事却脱不开强硬。而秦氏却做到了演绎和理论的完美结合,再加上真情的加成,只怕阮绍半个身子都要软化了。 第18节 人生就是一场戏,演技精湛的人往往能生活的更好,而阮宁此时的功底,大概只限于读懂剧本猜剧情,还不曾达到秦氏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十分羡慕。 看着自己母亲的这番举动,阮宜心里的情绪也被勾出来,泪水如决堤般淌了满脸,眼见着阮绍跟祖母行完了礼,阮宜赶紧站了起来,却期期艾艾有些不敢上前。 阮绍正欲把两个庶女牵过来给老太太见礼,转身间看到她,又看到面容清秀的阮正泽,却愣住了。 此时阮正泽也起身上前,躬身跟他行礼,“见过父亲大人。” 阮绍神色一阵恍然,才叹道:“分开这么久,泽哥儿和宜姐儿都长这么大了……” 看阮宜似乎不敢上前,眼带陌生,他不由有些心酸,“宜姐儿,且上前来,父亲给你和哥哥准备了物件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阮宜这才上前行了礼,胡乱抹了脸上的泪水,却低着头不言语。 阮绍从怀里掏出两块玉,道:“古语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专程寻了这块黄白老玉,请人雕琢成两块玉佩,今日团聚,总算可以给你们了!” 二人接过,只见这玉佩黄中泛白,白中透黄,入手温润,色泽清雅,品相难得的好,便是在国公府见多了好东西,也能觉出他的心意。 阮宜攥紧了手里的玉,阮正泽系到腰带上,道:“多谢父亲,泽儿定不负父亲所望!” 此时气氛和乐,阮绍看着自己一双儿女,相貌俱都出众,心中很是满足。这时他身后的女孩忽然弱弱地唤了声:“父亲……”正是刚才那个牵着她的女孩。 他这才想起自己两个庶女,忙把她们招过来,带到阮母身边,“母亲,这是菀姐儿和宋姐儿。”又嘱咐她们,“快给祖母问好!” 两个女孩齐声道:“祖母安好!” 阮母点了点头,王妈妈上前,一人给了个小荷包,她才开口:“京城不比怀庆,山高水远的没人管你。天子脚下贵人多,规矩也多,你们也要好好学着,咱们到底是个公爵府,不能让人家瞧了笑话去!这事儿就交给你们母亲了,去同你们母亲见礼吧。” 秦氏闻言上前两步,“儿媳一定办好此事,请母亲放心!” 旁边两个女孩叫了母亲,她擦干泪,笑着一人给了个璎珞圈,“这孩子养得好,竟这般水灵。只是你怎么不给她们置办些行头,难不成缺银子?” 她嗔怪地看了眼阮绍,阮绍见她想得周到,心里熨帖,握着她的手道:“还是你细心些,只是路上舟车劳顿,难免忘了这些,今后有你看顾着便好了。” 接着小辈们一一上前见了礼,阮绍又跟兄弟们寒暄了一番,阮母发了话,众人便各自回了院子,只等晚上一顿家宴接风洗尘。 秦氏出了厅堂,看着外面的仆妇侍从,同阮绍道:“你的那位姨娘呢?我已给她和两个姑娘分别准备好了院子,直接住下就行了。” 阮绍闻言犹豫了一下,“她们在一处住习惯了,菀姐儿和宋姐儿年龄又小,分开怕是不习惯……” “那就听你的。”秦氏宛然一笑,“只是这么多人挤在这儿成何体统?到底要先安置了才是。” 阮绍见她这般明理爽快,心中十分喜欢,喊过周姨娘,让她同秦氏见了礼。 秦氏打量她一番,见她有些美貌,身段气质却有一股小家子气,面上不露,只笑言:“好一个可人儿!自你进门我可是还没喝上你的茶,日后给我补上才是!” 周姨娘也同样在打量着她,见她跟自己想象的大有出入,没有多年独守空闺的怨妇模样,强笑道:“……不敢当,夫人才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怪道老爷时常惦记着呢。” 秦氏又同她叮嘱了几句,喊过身边的嬷嬷,让她领着母女三人去准备好的院子里安置下,便同阮绍相携回去了。 阮宁同阮宜走在一处,把怀里塞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嚯,这东西可麻烦死我了,刚才跟你爹行礼时我都不敢使劲弯腰,就怕它们掉出来……” 阮宜心思还没抽回来,“父亲果然跟我想象中的一般无二……” 阮宁翻了个白眼,“你爹跟我爹本来就长得很像好伐?” “……不过那两个女孩明明跟你一般年纪,怎么看起来这么讨厌!连个礼也做不周全,带出去只怕要人笑话的!” “因为她们跟你不一个娘却一个爹。” 阮宜语塞,仍揪着帕子思考,阮宁见她总不回神儿,恐吓道:“你这东西还要不要了?不要我拿走了啊!” 阮宜到底没看她,甩了甩帕子,轰苍蝇一般语气不耐,“拿去拿去……” 到了分岔口,两人分开,阮宁回头看了看,她还是心不在焉走着,一旁的慕秋不时提醒着‘这儿是棵树啊小姐’,‘这儿有个坑啊小姐’,于是耸了耸肩,抱着满怀的首饰物件儿回自己的百花苑了。 阮宜回到玉笙居,坐定半晌,摸了摸脑袋,忽道:“我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呢?” 第29章 家宴 阮宁回去以后,秦氏院里的丫鬟又过来送东西,竟是一个体积不小的箱子。阮宁翻开看了看,除了些特产布匹,竟还有一整套的翡翠头面,虽不及阮宜那一块玉珍贵,对她这个不过十岁的小丫头来说也十分厚重了。 想到阮绍离家之前还是个清汤挂面官儿,不由感叹:“二叔真是发了啊!” 晚上黄秋月收拾了家宴,众人聚在一处。因阮家自发家到现在不过三代,直系亲属也不多,只在厅堂里摆了两桌,男女分坐,中间隔着一副锦绣屏风,离得也不远。 夜里烛火通明,映着厅堂里水晶金器,锦绣辉煌,很有气氛。 那边桌上三兄弟喝的有些多,口水横飞,扯东拉西,嘈嘈之声不绝于耳。 女眷们就比较斯文了。 桌上菜样丰富,油汪汪的五香仔鸽,脆生生的腰果芹心,金灿灿的琵琶大虾,红艳艳的盐水牛肉,还有些模样花哨叫不出名字的菜式,阮莞看着几乎不知从何处下筷,反倒朝着盛装菜品的金银盘子出了两下神儿,阮宋脊背坐得挺直,别人动过的菜便闲闲夹上两口,大多捧着面前的珐琅彩茶杯喝茶。 另一桌上不知说到什么,忽然没那么嘈杂了,这边便也能听见,只听见阮绅一个满口酒气地胡喷:“二哥呀……嗝!你这次从怀庆回来可是带了不少好东西啊,那一箱箱的……竟径直搬到你院子去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家里又不是没长辈,嗝……” 阮绍迷蒙着眼,鼻子已被酒气熏成了红色,闻言摆手:“不过是些绸缎特产,在咱们家里又不是多稀奇的物件儿,送过去倒显得我小气了,怀庆不过是个小地方,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别有的没的瞎猜……” “哦……”阮绅身子歪了歪,又灌了一杯酒,“我当你是出去发财了,原来什么都没捞着……那还读个屁的书?”说着又摇了摇头,拍了拍身边一脸死了爹表情的阮正阳,“不对,嗝,我儿子读书就有用,至少是在皇上跟前当着差不是,嗝!” 阮宁偷瞧了一眼秦氏,恩,仪态很得体,表情很自然,就是只盯着自己面前一盘菜下筷子,眼皮儿不敢向上抬,因为她对面坐着同样垂着眼皮子的老太太。 阮绍不想理会老三,歪过头跟阮维碰了杯,“大哥,我许久不曾回来,过两天就要到工部去应卯,想着明日跟老同僚们聚聚,也不知现今都如何了?” 那边阮绅却很想理他,一听他说工部,满口的酒气就喷了过来,“嗨,这些年没灾没祸的,又捞不着什么油水儿,你怎么跑那个鬼地方去了……嗝,说起来,几年前你去怀庆时刚发水患,朝廷可是拨了好大一笔银子!你竟没趁机捞上一笔?嗝!真真儿迂腐!” 阮绍很是清了一番嗓子,揉了揉鼻子,真诚地看向阮维。 桌上的菜混合了兄弟俩的口气,阮维默默放了筷子,“恩……你走时新皇继位,天恩浩荡,除了一个倒霉的,过的都不错,该升官儿的升官儿,该发财的发财,年龄到了的也告老还乡了。” “哪个倒霉的?”阮绍竖起耳朵。 “赵大人!”阮维指节扣在桌上,一字一顿地敲出声响来。 阮宁正食指大动地挥舞着筷子,闻言顿了顿,用落下的筷子把菜夹到碗里,小口小口吃着,支起了耳朵。阮绍也立马清醒了一般,神色惊疑,“赵大人?赵成德老大人?他不是前两年才提了左都御史?怎么就倒霉了?” 阮维叹了一声,“说来话长……” 阮绅却高声道:“还不是被人戴了绿帽子!他夫人跟一个和尚出墙了,闹得满京城皆知,他把那和尚弄死了,也不知让谁抖搂了出来……嗝!说起来倒是好笑,他整日带着一群臭儒骂骂这个弹弹那个,临了竟被自己下属给弹劾了……” 这边阮母看着他喝得越来越高,扯得越来越偏,眉头一皱,冲张氏示意,“快把你家爷们儿弄回去,越说越不成体统了!都察院的那群大人是好惹的?赶明儿掉了头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氏被她一唬,慌忙离席喊过阮绅的侍从,捂着他的嘴将他架出去了。 “呜呜呜……放我糊去!唔!” 见他被抬出去,阮绍大大松了口气,又问阮维,“后来如何了?” 阮维瞥他一眼,哼了哼,“按大赵律法处置。” 大赵律法,杀人当诛。 “嘶——”阮绍倒抽一口气,“我这几年不在京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赵大人这样寥寥的二品高官竟落得此等境地!他也是前朝遗老,按说不该如此!” 阮维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你虽离开京城久了,回来也是要入官场的,这些迟早会慢慢摸清。只一点,别把京城的险恶都忘到脑后去!我虽做学问不如你,也知保命重要。圣上近来行事愈发有先帝之风,国公府上下几百人口都在皇城中央,但凡搭进去一个就完了,不像那些孤家寡人的清流,咱们耗不起啊……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阮绍一个激灵,心领神会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直到二更天,酒足饭饱,众人才散了各自回去。 秦氏把大丫鬟明月打发出去煮醒酒汤,阮绍揉了揉脑门儿,却不见醉意,只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酒味儿,“这也许多年了,老三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混样……” 秦氏只坐在梳妆台前倒腾首饰匣子,也不理会他。半晌他听不见人声,过去攀上秦氏肩膀,贴着她的耳朵道:“咱们分别这么久,怎么不说话?” 她一手拍掉阮绍的爪子,回头瞪着他,水眸带雾,俏脸泛寒,“你也知道分别了许久?当年你将我们抛在京城一走了之我也没说什么,现如今又想要我说什么?” 阮绍见她一副委屈模样,便搂过她好生安慰:“当年怀庆发水灾,我如何忍心将你们带过去受苦?若不是在那等地界历练过,我又如何能这般年岁就升到从三品?你也知道,我非老太太所出,自己要是不打拼,怎么给泽哥儿挣下一份基业?怎么给闺女多添点嫁妆?” 秦氏沉默良久,又轻嗤一声,“说的倒是好听,要不是领了那么个小美人儿回来,只怕我就信了!” 阮绍一滞,干笑两声,“这是吃醋了?白日里还好好的,这是何故?再者咱们到底是青梅竹马的缘分,谁也越不过你不是……” “这一身的酒味儿也不嫌臭,离我远些。”秦氏一把将他推远了些,去桌前倒了杯茶,“白日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只是不想下了你的面子!我也不是容不得人,你倒好,越发跟我提些不成体统的要求……” 明月端了醒酒汤过来,阮绍两口喝干净了,又赶忙去漱了口,秦氏话音没停,“……你是听了什么枕头风,她没来过京城不懂规矩也罢了,你离开久了也糊涂了?要是把这两个女孩放在她身边养着,日后就别让我带出去应酬,我可丢不起这人,咱们国公府也丢不起!” 阮绍正脱着外袍,闻言忽然顿了顿,心下一番思量,道:“你说的有理,明日我就去让她搬到别院住。” 又厚着脸皮搂过去,“夫人果然聪慧机敏,是我的贤内助。离开这么久,也委屈你了……” …… 这边周姨娘正倚在菀宋二人屋里的榻上,神色凄哀,“你们父亲也真是个没良心的,刚来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只怕今后我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了,只盼你们两个能有些出息……” 阮莞闻言道:“娘不必担心,阮府这般富贵人家,我们定然要比在怀庆过得好。只是父亲去那边儿,您怎么也不拦着他?” 阮宋面色冷淡,眼含讥诮,“姨娘想让我们有出息,自己也得行的端才是,咱们本就是从小地方来的,不招人待见,这番作为没的惹人耻笑!” 周姨娘翻身坐起来,“我怎么就丢你的人了?亏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阮宋也不多同她理论,只跟旁边的妹妹吩咐,“以后要改口叫姨娘,在怀庆时没人管也就罢了,都来京城了,难道还分不清主仆?” “你到底是从了谁的性子!”周姨娘气得浑身发颤,“这般蛇蝎冷硬的心肠,怎么会是我生的!” 阮宋见过阮宜后,自忖神采气度比之不及,便有些自惭形秽,偏偏心性又高,闻言面色愈发冷漠疏离,“我宁愿没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也好过现在被人瞧不起!”说着起身进了隔间,“姨娘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第30章 脸皮? 次日,阮绍念着下午要去跟同僚聚会,又念着影响不好,一大早就去双芷院通知周姨娘。 周姨娘见他过来的这么早,还以为他时时刻刻念着她,不由喜出望外迎上前去,谁知听到第一句话就懵了。 她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呆呆问道:“二爷,您前些日子不是还同意了吗,如今怎么变卦了?” 阮绍轻咳一声,“以前是我思虑不周,国公府不比小门小户,咱们女儿将来也是要同别家姑娘玩耍的,倘若人家来了,见了这般光景,总归不好……况且日后说亲时也不好听。” “有什么不好听的!”她声音一高,“这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不过想在跟前照顾照顾她们,您也是庶出的,难道不知道骨肉分离的难处?” 阮绍闻言眉头拧起来,心头不顺,“我自小也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没跟姨娘住在一处。只是让你自己住个院子,又没不让你看顾她们,宜姐儿也是自己住的,如何就不行了!” “宛姐儿宋姐儿还小啊……” “有教养嬷嬷在,不必担心……宁姐儿也是跟她们一个年纪的,不还是自己一个院子?”这么一解释,阮绍愈发觉得合理,“你也不必担心孩子不跟你亲近,教养了近十年总归是向着你的,若是在京里,一生下来就要被抱走,这样你才高兴?” 周姨娘见他意念坚定,像是不会改主意,不由淌下泪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跟了你,留在怀庆也是好的,千里迢迢来了京城,反倒要拆了我的骨肉,这是什么道理啊!” 她在怀庆时是个九品小官的女儿,虽没什么权势,家里人也很是宠爱,阮绍按了按太阳穴,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又有些愧疚,“……那你搬到旁边的院子就行,离得近些也好照看着。” 第19节 她不搭腔,仍自顾自偏着头啜泣,活像遭了负心汉的弃妇。 阮绍头疼,“我好不容易熬了这么多年,升了从三品,万万不可有半分马虎了!你不知道,前些天一个二品大员刚被判了斩监侯,我又如何能不小心!”又温言安慰,“你且听话,晚上我过去看你……” 周姨娘闻言抬眼瞥他一眼,帕子捂在眼角,“当真?” “当真!” “那你可要经常去看我,不准再骗我!” 阮绍见她松动了,哪有不应的,立刻连连点头,反正不过贡献贡献自己的*,又不吃亏,有何可骗的? …… 如此过了些时日,眼看着就要入秋了,黄秋月派了嬷嬷来给各位姑娘量尺寸,预备着做秋天的新衣。 到做完的那日,专门派了丫鬟来喊各位姑娘去领。阮宁带着红玉去时,黄秋月正在炕上倚着,握着卷书翻看着,炕桌旁摆了红黄粉翠几套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屋子正中央的黄花梨木圆桌上,放了整整一套宜兴紫砂茶具,五个茶杯并排摆开,杯内已满了半杯水,沏茶的丫鬟正将茶叶捏进去,一一将水添满了。 阮宁奇道:“往日不都是将衣服给我们送去吗?今天怎么让我们自己来取,莫不是人手不足?” 黄秋月将手里的书放下坐了起来,闻言乜斜她一眼,“合着我这院子不如你那百花苑,来一趟也是委屈你了。”边起身到桌前坐下,“我母亲前两日给了我一包太和甜茶,没有那些个苦味儿,很是甜爽。我寻思着量也不多,不好给你们送去,喊你们来尝尝也是好的。” 阮宁闻言凑过去嬉笑道:“那是我错怪了嫂子一番好意了,着实该打。只是下次再有好东西可别忘了我!” 正这般说着,其他三个也过来了,黄秋月让丫鬟给她们奉上茶,果然获得一片好评。 阮宛两口便喝足了,去炕边摸了摸衣服的料子,啧啧称叹:“这是什么料子?又滑又软,颜色也清透好看,我却是没见过的。” 黄秋月将茶杯放下,闻言解释:“这是郑家嫂子送来的,听说是江南产的云罗纱,这边少有。我看着颜色鲜亮,咱们府里不大有人穿的,就拿来给你们姊妹几个做了衣裳。” 这么多天下来,宛宋两人已将府里的大致情况了解清楚,听得此言,阮宛不无羡慕地看向阮宁,“三姐可真好命,有这样的舅母!” 阮宁正摸着料子,听自己被点了名,蓦地一愣,打了个哈哈。她舅母确实挺好的,不过不是这个。郑氏虽会来事儿,她们接触的却不多。 阮宛翻来覆去摸了衣服,又问:“姐妹们的首饰也是府里一块儿打的吗?我看着姐姐们的头饰都很漂亮。” 黄秋月一愣,“恩……逢上好日子,老祖宗高兴了也给打的……” 阮宛恍然一般,“那是我来的晚了,竟没见过,姐姐们倒是每天换的不停,叫我好生羡慕。” 阮宋神色有些不自然,让丫鬟给自己拿了衣服,淡淡谢了黄秋月,又问阮宛:“茶喝完了罢,可要走了?” “不急,咱们跟姐姐们不熟悉,多坐会儿才好。”阮宛不大想走,转头跟阮宜道:“上次我见姐姐有个玲珑点翠,好看得很,可是咱们府里打的?” “你说的哪个?”阮宜一时有点儿懵。 阮宛拿帕子捂了嘴,做惊讶状,“二姐姐的首饰竟然这么多?连这般珍贵的物件儿都不记得了,索性你也不缺,不如寻了给我?” 一时之间屋子里气氛有些尴尬,阮宋脸色涨的通红,其他三人一脸懵逼,只阮宛一个双眼发亮地盯着阮宜,想听她答复。 阮宜心里不大爽快,她也不是小气的人,可这般管人家讨东西,还真让人喜欢不起来。 黄秋月瞧着气氛不大对劲儿,干笑着问:“……你可是缺这些?” 阮宛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们到京城不过这么点时日,哪有什么好东西?” “怀庆没有首饰铺子?”冷不丁地,阮宁开了口,她一脸疑惑,“你们回来时,二叔可是给我带了一副翡翠头面,看着也是不错的,难道不是从怀庆带来的?” “有是有,到底不如你们的好啊,这京城里……” “宛儿!”阮宋面上几乎要结冰,冷睥了她一眼,“你若是不走,我就先走了!” 说着,脚步匆匆地出了屋子,背影僵硬,拳头攥的死紧,控制着自己想去把妹妹掐死的*。 “诶诶……姐姐等等我!”阮宛见她真走了,苦着脸跟三人埋怨,“我姐姐就是这幅臭脾气,我先走了,宜姐姐要记得啊,到时候我去找你玩!” 说着把衣服塞给丫鬟,自己也跟着阮宋去了。 见她出去了,阮宜鼓着腮帮子咬着牙,眼瞪得活像个金鱼精,“这是怎么说的,我竟不能让她见着一样好东西了!这么明晃晃的讨东西还是第一次见,哪家的姑娘这么没个眼力见儿?果然是个庶出的!” 阮宁清了清嗓子,低头抿了口茶,“这话别让你爹听见。” 阮宜一滞,气得哼了一声,“这姊妹俩,一个恨不得贴在人家身上,把人家扒个精光,一个恨不得把人家冻死,连个笑脸儿也不露,总觉得谁也瞧她不上,可要不是她自己想多了,谁又会给她脸色呢!” 阮宁很是惊奇,“你这话倒说对了,看来最近大有进步。不过比较起来,宋姐儿却好一点,她除了时不时冷个场,也不给人添麻烦不是?” 阮宜不置可否,其实宛宋二人的性子怎么样并不打紧,光是跟她抢爹这一条,就足够让她在心里把她们打下十八层地狱了。 黄秋月自管家以来,事务繁忙,寻常便不得闲,嘴皮子同两人扯了一通,忽道:“我看湖里的荷花谢了,过两天我就闲下来了,咱们去摘莲蓬吧!摘回来做了粥也很好。” 阮宁对这些事最捧场,当即就应了。阮宜自姐妹俩来后,心气儿就没顺过,想着可以散散心,也应下了。 两人相携出来,阮宜思索着阮宁画的花样好看,便邀她去玉笙居帮自己描个花样。阮宁想着左右无事,便也随她去了。二人一径到了玉笙居院门口,却刚好碰见阮正泽过来。 他脚步虚浮,面色苍白,一副肾虚模样,阮宁不由得想歪了些。 阮宜脸色也是不好,阮家上下三个男孩,说起来轩哥儿比她哥哥还小上许多,她这个哥哥却是最不知事的,任凭秦氏怎么念叨,当时听了出去就当了耳旁风,如今见他这副模样,脸上就有些不好了,“哥哥,你又干嘛去了?怎么没去范老先生那儿上课?” 阮正泽见她们过来时已觉不好,却实在没有力气跑开了,只苦着一张脸道:“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可别告诉爹。” 阮宁最爱瞧热闹,闻言眯着眼笑道:“你先说了罢!” 第31章 花笺 阮正泽抬手抹了一把汗,“你道我为何要翘了课出去?我前些日子好容易跟平王殿下一个朋友搭上伙儿,想着能跟他们套些关系,听说今天他们出去玩耍,便跟了去,谁知——”他哎呦一声,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你说他们好端端的不去戏园子茶楼找清闲,偏生要去山里打围,可把我给累掉了半条命!” 他身后的小厮果然背着一张弓。 阮宜疑惑问道:“平王殿下?就是那个陆小王爷?”见阮正泽点头,她冷哼一声,“都道他最是个一等的纨绔,又领了一帮土匪强盗,如今看来,倒比你好出不少。便是出去骑马打猎,也比你这整日里胡混的好多了!” 阮正泽摸了摸脑袋,他向来是对妹妹极好,只是点头,也不红脸羞恼,“说来平王殿下跟我一般年岁,又生得那般光彩人物,到了马上竟也不含糊,打起猎来就跟瞄了靶子似的,一箭一个准儿……他也是个实诚人,我跟过去什么也没打着,还拖了他们后腿,他竟给了我一头野猪,就在前院儿,刚让小厮抬到厨房去了。” 阮宁歪着头笑,阮正泽忽又想起什么,面色疑惑,同她道:“阿宁,你可认识平王殿下?他今日竟同我提起你了……” “他提到我了?”阮宁一愣,兴致满满地问,“如何说的?” “他问我,‘有个叫阿宁的妹妹,可是跟你一家的?’我就点头了,当时还纳闷来着,你整日在家待着,他是如何识得你的?” 阮宁含糊道:“年初去广胜寺时我跟在祖母身边见过他,他还给祖母问了好,想必是那时候记住了。” 阮正泽恍然,暗道想必是借了祖母的光。又因身体疲累,双腿发酸,得了阮宜好一通抱怨,应承了下午一定去范老先生处学习,才脱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跟着阮宜进了玉笙居,慕秋去给二人倒了茶,阮宜便拿出要绣的样子来。 阮宁歪在炕桌旁,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扶着茶杯,眼神没着落,手指敲着杯子神色恍惚。 桌上放着一尊莲花式样熏香炉,水墨般晕染开的烟雾幽幽飘出来,芳香旖旎。 “嘿——”阮宜拿着样子在她眼前一挥,斜着眼笑她,“干什么呢,莫不是不想让我使唤,变着花样地躲清闲?那可就罢了,既然到我这儿,定然不会让你走的!” “放心……我既跟着你来了,就已经做好了被奴役的准备。”阮宁直起身子,懒懒地搭腔,“拿过来吧。” 阮宜将样子递给她,上面是连绵青山,万里白云,难得的大气绣样,“也不用你描了,帮我画棵松树上去吧,这个看过去尽是山了,到底有些单薄。想找其他的绣样,又尽是些花鸟虫鱼,我不甚满意。” 一旁慕秋早备好了笔墨,阮宁提了笔,凝神落墨,不过几笔就成了型,又将色彩涂分明了,方便绣的时候找准彩线位置。 阮宜在一旁看着,觉得很有趣,“你这画得也十分生动,只是有一点我却好奇,你学了画画,却不练字,学了绣花,却不做衣服,这是什么道理?” 阮宁小心展平了绣样,待它晾干成色,道:“我若喜欢一件东西,拼了命学会它也是畅快。我若不喜欢,又偏要去学,那便是糟践自己。画画绣花,到底手底下是一片锦绣天地,也很好玩,可比整日里做些劳什子的好多了。” 阮宜听了她这话倒觉得稀奇,只仍忍不住打趣她,“你这丫头,年龄不大,歪理倒是挺多!”又欢喜地将绣样拿过来,“这个样子好,让我绣了拿去给父亲,想必他也是喜欢的!” …… 给阮宜当完钟点工后,阮宜给了她一个小匣子当报酬。 阮宁捧着小匣子一路无话,晃回了百花苑,到院里时也不言语,几个丫鬟见她也不理会众人的招呼,也不像寻常那般活泼,只顺着脚一径进了屋,都心下疑惑。红玉在黄秋月处时已被她打发着拿了衣服回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看着很是揪心。 她到了屋子里,便把小匣子放在炕桌上,自己一个人撑着脑袋双眼无神地发呆,蓦地还痴痴笑了两下。 如此过了一会儿,鼻尖忽然传来一缕檀香,她回过神儿,顺着香味儿看过去,红玉摆了个蒲团在地上,靠窗的桌子上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无名菩萨,她正跪在蒲团上,双手捏了三炷香,低着头跪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在上,保佑我家小姐平安无事,妖魔鬼怪快离开……” 门口扎着一堆小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一个个面色紧张,生怕她们的衣食父母出了故障。 阮宁嗓子发干,“……红玉,你干嘛呢?” 红玉闻言忽然转身,双眼发亮地看着阮宁,又忽地转过去,将香□□菩萨面前的炉子里,拜了几拜,声音欣喜,“谢菩萨保佑!您可真是个活神仙!” 阮宁:…… 毫不留情地扫除了封建迷信后,阮宁也不顾红玉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咬着帕子,只把阮宜给她的小匣子给打开,里面竟是厚厚一沓花笺。 阮宁上了兴致,坐到桌前让红玉磨了墨,坐直,提笔,悬腕,挥毫,一气呵成,片刻之间花笺上就多了两排字。 红玉看着面上疑惑,“小姐,你写的是什么?” 阮宁双手捏起花笺吹了吹,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两排字面色淡定,暗道幸亏红玉不识字。又默默地将花笺上写了字的一面朝下盖在桌子上,面色严肃:“清蒸螃蟹烧蹄子,麻辣龙虾焖鸭掌。我寻思着最近瘦了不少,该补补了,回头儿你去小厨房说说,给我做几样肉食来。” 红玉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阮宁近日又肉实起来的手腕,张了几次嘴,到底止住了想说的话。 把阮宜给她的一匣子花笺放起来收好,暗叹文化人的东西自己实在玩不来,又腹诽了一番字如其人这个说法。 拿出几张宣纸,提起画笔,假山,圆月,樱花树,一笔笔画着,画到不满意之处就扔在一边,不大一会就扔了一小摞。 她瞥了一眼红玉,见她尽忠职守地站在后面守着自己,咳了一声,“红玉啊,你把我这些废纸扔了去,做完这宗事就同墨衣几个玩去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可忙的了。” 红玉应了,收拾干净桌上的废纸便出去了。 阮宁这才又拾了一张出来,提起画笔,一笔笔画着,假山,圆月,樱花树,还有…… 少年。 这边红玉收拾了废纸出来,手里握着薄薄一沓,暗想国公府里的宣纸都是难得的精品,放到庄户人家吃上几个月都是有的,这上面又没沾几滴墨,这么丢掉实在浪费。 又刚好走到阮正轩的书房前,想起他正是练字的年龄,看见书桌上也摆着一沓写了字的宣纸,想着是他练过的字,便拐到书房里,将自己手中的也塞了进去。 第32章 误会 范先生年近古稀,眼神儿不大行了,平日里白天给三个男孩上上课倒还可以,晚上映着灯火批改文章却有些艰难。又觉得自己孙子是个靠得住的,比阮正轩年长,又比阮正泽学得好,便将他们的课业交给他批正。 这日范景同照例收了二人的课业,下午散学了,便去坐到书房里,一张张拿出来查看。 看完阮正泽狗屁不通的文章后,正要将阮正轩的拿出来洗洗眼,谁知一翻看,里面竟夹着一沓画了画的宣纸,还都未画完,只画了两笔便搁下。他眉头皱了皱,心下疑惑,阮正轩向来是个乖巧的,应该不会拿这些东西来糊弄老师。 又翻了几回,把里面写的大字捡出来放在一边,祖父布置下的课业一张不缺,字迹漂亮工整,他便松了眉头。又将那一沓摸不着头绪的宣纸对齐抖了抖,竟掉落出来一张印制精美的花笺,他拾起一瞧,看清上面狗爬似的两排字,沉默良久,缓缓将它折起来夹到了书里。 夜已深了,外面明月高悬,洒落一层清辉,他双手交叠在腹前,睁着眼睛很长时间,到底没睡着。良久,胡乱披了衣服起身,点了烛火,伏在案前研了墨,又拿出夹在书本里的花笺,照着上面的字迹写了篇文章。 第二日早起,范先生还没到,阮正轩正收拾着书本,忽见范景同走了过来,他不由疑惑,这个哥哥总是清冷疏离,平日连话也不愿同人多说,找他难道有什么事?又想到平时的课业都是交由他批正的…… 第20节 难不成昨天的课业出了问题? 他一个激灵,直直盯着范景同,眼瞅着他走过来。 “正轩。”他说着将一张纸放到他桌子上,“你且看看,这个笔迹你可认得?” 阮正轩瞧了一眼,心下松了口气,“这么难看的字,不是我的……咦?”他又有些迟疑,喃喃道:“我好像只见姐姐写过这么……的字。” 他抬头看过去,范景同已然木了一张俊脸,只是无话,将桌上的宣纸拿走,转身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跟他说了句,“课业做的不错。” 阮正轩挠了挠脑门,觉得莫名其妙,好奇道:“范哥哥,你问我这个做什么?这张字你是从哪儿得的?” “书童写的,我看不懂,就想看看别人能不能看懂。” “这样啊……难看是难看了点,还是能认出来的。”阮正轩同情地看了眼范景同,没想到他的书童这么没文化。 范景同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坐在自己书桌前,将那张字迹丑陋的文章打量了半天,眼里溢出莫名的情绪来,又慢慢把它揉作一团塞进了书桌里。 今日祖父讲的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可他就是听不下去,脑子里混乱似一团浆糊。 “范景同!”范乐贤苍老却亮堂的声音响起。 范景同屏住呼吸,又释然一般,慢慢起身。他一身落拓青衫,长身鹤立,双眸微垂,薄唇紧抿,叫人看不出情绪来。 范乐贤疑惑,他这个孙子向来在课堂上专注严谨,今日这倒不知怎么了。他从进门起,就瞧出了他的不对劲儿,不是往日疏离的沉默,倒像是……失了三魂七魄。 “上课走神,应当知道规矩,散学了再将今日讲的内容抄十遍,明日拿来交给我。” “是。”他拿了书本去后面站着,神情恢复淡漠,再无多言。 范乐贤轻叹一声,继续讲课。许是早早没了双亲,孙子总是不苟言笑,心思深沉地连自己这个祖父也看不透。就像刚刚,便是看出他有什么不对,一瞬也将自己的情绪隐没了,让人猜不出首尾。 是夜,范景同坐在烛火昏暗的书桌前,一遍遍抄录着祖父白天讲的内容。抄完收好了,又神色莫名,犹豫良久,终于将书里夹着的花笺拿出来,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两排字,是义山的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 阮府里一年分春秋两季收两次租子,下面十几个庄子,每次统共能收到大约七千两银子。 这日赶上秋天交租子的时节,庄头已领齐了各庄要上缴的银子,赶上安国公府寻管家夫人。 第一次统计大宗银钱,黄秋月也不敢含糊,细细将往日每年两宗收的租子算了,发现今年竟多出大几百两银钱,不由疑惑,“今年这是收成好了?怎的多出这么多,足足顶上一个庄子的了……便是收成好也不能……” “回夫人的话。”庄头见她只瞥了一眼,就算出总账,不敢马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今年保定的庄子也将银钱交上来了,是以多了这么些。” “哦?”黄秋月捏起茶盖子,“这是怎么话说的,以前保定庄子没交过租?” 见她如此,庄头便知道这位夫人刚掌了家,许是对一些事务没摸清楚,便解释道:“您不知道,前些年头儿老太爷刚去的那会儿,有个叫香姨娘的,被老太太打发到保定庄子上去了。那香老姨娘是个不省事儿的,到那儿拿足了主子的派头,将银钱攥在自己手里。那会儿是我爹管事儿,专程去问了老太太,她看在二爷的面子上没收这几百两,索性由她去了。只如今不知怎么又把银钱交来了。” 黄秋月缓缓点头,“原来如此……许是年龄到了,也开始吃斋念佛不折腾了。”又抿了口茶,“我刚来不久,府里的情况知道些,早前的却不甚明了,今日也多亏你给我讲解了这一通,去库房领二两银子罢,就当请你的酒钱了!” “多谢夫人!”庄头道了谢下去,喜不自禁。 黄秋月又翻了翻送过来的账目,寻思着自己到底不了解情况,回头要把这项多出来的银钱告诉老太太去。 第33章 过了几日,黄秋月忙完手头的事果然拉了一叶小舟,喊了阮宜阮宁两人去泛舟,又因管家之后思虑比往日更周全了些,还写了帖子给宛宋二人发过去。 阮宋虽心气儿高,到底年纪不大,又多得黄秋月照顾,便也跟阮宛一同去了。 船身细长,坐下这么几个女孩子倒也够了,船头还站着一个撑船的小丫头,是黄秋月专门找来的,水性极好。 阮宁伸着头探出身子,把手在水面上划过,阻力带着凉意一块儿浮上指尖,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玩的不亦乐乎。 “总算是闲下来了,嫁了人才知道管这么大的家不容易,可要把我累死了!”黄秋月仰头倒在船上,吹着凉风眯着眼,颇觉惬意。 阮宁闻言转过头来,“好好熬上几年吧,若是让我三婶那么个人管家你就完了!到底生杀大权握在你手里,她才不敢难为你。”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吗?”她懒懒地搭了腔,又忽然想起一宗事儿,翻个身跟阮宜道:“你可知道香老姨娘?” 阮宜一愣,面上很是不忿,“她在府上时我不过两三岁,不大有印象了。不过我大姐姐当初刚生下来的时候,就因头胎是个女孩,正经祖母还没说什么,竟是差点被她掐死!真真儿是个烂了肠子的老妖婆……”气了一通,又问黄秋月,“嫂子问这个干什么?” 黄秋月坐起身来,“我听闻早几年香老姨娘被老祖宗送去了保定一个庄子,那庄里的两口子是实诚人,将她当成主子伺候着,她也是个贪心的,庄子里的银钱都自己收了,租子也没交上来,老祖宗看在你爹的份儿上也没同她计较,这些账上都有的。可这个月开始,保定的庄子竟又送了租子过来,我也不知这是何意……” 想了一阵儿,到底没想出个缘由,“我去同祖母说时,她只是面色不耐,说只将银钱收了便罢,不用理会。” “嫂子就别纠结了,祖母说得对,索性府上多个进项也是好的。”阮宜很不想再提起香老姨娘。 于是黄秋月也歇了心思。 撑船的丫头将船停在一片荷叶间,荷叶层层叠叠紧密相连,在水面上铺展开,间或夹杂着谢了花瓣的莲蓬。几人挽了袖子,拿了竹篓,嬉笑着拨开莲叶,寻找其中的莲蓬。 因是家养的,寻常也不曾有*害,莲蓬一个挨一个,密密实实的,不过片刻,就摘了满满一篓。 “可别停下,咱们多摘点儿,回去给各房的太太姑娘都送去些,让丫头们也吃点,剥了莲子儿煮粥养胃呢!”黄秋月摘得最是起兴,脑力活动做久了,到底得活动活动筋骨才舒坦。 阮宁拽过一根挺直纤细的茎,将莲蓬扯下来,剥了莲子儿扔到嘴里,顿感清甜润心,十分受用。 阮宜见了莲蓬就摘,黄秋月忙止住她,把一个瘪了的扔出来,又拿了一个饱满没了光泽的给她看,“别着急忙慌的什么都摘,那个太老了不好剥皮,吃着也不是很好。太嫩的莲子儿又未长成,又小又难吃,这样的才刚好,皮薄,饱满,香甜。” 几人明了,便开始细细寻摸,倒也有很多趣味。 撑船丫头又将船向里面挤进去了些,哪知乌压压的荷叶堆里忽地扑棱出两只水鸭子来,直愣愣地从阮宁头上飞了过去,摇着翅膀跃到外面的水面上,啄了啄翅膀,悠闲地游走了。 它们倒是悠闲了,可正巧将阮宁甩了一头一脸的湖水,阮宁抹着脸上的水,庆幸这水还算干净,不像前世湖里那般飘了满湖的垃圾,又笑着跟几人道:“快记了那两只鸭子,回头捉了把它们炖上,好报这泼水之仇!” 几人都笑起来,黄秋月拿指头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你个记仇的丫头,这湖里少说也有几十只水鸭子,你倒记着,若是能寻出这两只,我亲自下厨给你炖上!” 于是都笑作一团,也不摘莲蓬了,黄秋月上了岸,让阮宜去给她拿披风,自己领着丫头抬着两篓莲蓬回去了,阮宋阮宛阮宁三人留在船上,撑船丫头把船泊在岸边。 其实阮宁觉得自己穿的也不单薄,里面是一层绸缎衣服,被水打湿了也露不出来什么,偏生她们多大的事儿一般,就是不让她上岸。 她们三个也没什么话说,阮宋一向话也不多,阮宛则是有许多鬼心思,阮宁也不敢同她多说几句,生怕进了她的套,倾家荡产。 正蹲在船上揪了两个莲蓬剥籽儿吃,忽听撑船丫头开了口惊道:“有人过来了!”又连忙让阮宁到几人身后躲着,可她们不过一样的身量,能躲到哪儿去? 阮宁翻了个白眼,躺平了将刚才摘的几片荷叶一股脑全盖在身上,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边一个穿着玄青布袍的少年走过来,却是范景同。他见湖边泊着小舟,上面两个女孩面生,穿着打扮又精致,以为是谁身边的大丫鬟,便作了个揖,眉目深深,“姑娘在这处可有看见一枚扇坠儿?” 阮宋见他身姿挺拔,气质清俊,微微偏下头,面上泛红,“并不曾的,公子好生找找许能找到。” 阮宛见他穿着的衣服料子不过普通,撇了撇嘴,没有应声。 范景同皱了眉,又看着船上一片鼓起的荷叶觉得奇怪,正待细看时却见荷叶晃了晃,从旁边伸出一条胳膊来,将一片荷叶掀开了个缝,随即彻底将那片荷叶扯开了,露出一颗白面乌发的脑袋。 她睫毛被水打湿,更衬得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乌黑发亮,青丝如墨,肌肤如玉,发根处一滴水珠落下来,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去,带些娇媚的调皮。范景同斜眼看着,默不作声将眼神儿放开,耳尖微微泛红。 “范景同?”阮宁躺平着,身上盖着满满的荷叶,只露出一颗脑袋,使劲压着眼皮才能瞅见他,幸灾乐祸道:“你扇坠儿丢了?” 他嘴角抽了抽,又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忽想起那张花笺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偷瞥了阮宁一眼,见她一副娇俏模样,再没什么言语,转身步履匆匆离开了。 “诶?怎么忽然走了,他不找扇坠儿了吗?”阮宛疑惑。 阮宋瞧着他的身影渐渐远了,心中怅然若失起来,问道:“咱们府里怎么还有面生男子?” 阮宁翻了个白眼解释,“咱们府里请了个西席范乐贤老先生,给二哥哥和轩哥儿上课,说来也是唏嘘,儿子儿媳早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孙子,就是刚才那个小子。不过老先生倒也通透,我看他比富贵人家的老头儿都过得自在呢……”说着又补了把刀,“可比他那臭石头一样的孙子好多了!” “原来如此。”阮宋明了,低头喃喃道:“我看着范公子也是不错的人……” “什么?”阮宁只听到什么公子,什么不错。 她摇了摇头,没再多说。她向来是这样,于是阮宁也不再多问。 不多时阮宜带了披风过来,给阮宁披上,就准备回去了。 阮宋仍坐在舟上,“你们且先回去吧,这儿景致好,我再坐会儿。” 阮宜本就不大理会她们,听得此言也不多言语,扭了身就直走,阮宁则是要回去换衣服,湿了的纱绸衣服沉沉地坠在身上,着实不好受。 阮宛虽然奇怪自家姐姐怎么忽地变了性子一般,又想许是在屋里憋久了想出来寻个清闲,也便回去了。 阮宁的院子同阮宜的院子是一个方向的,随着她一径到了一丛花草后面,忽又转头看了眼湖边,却见阮宋已从舟上下来,正提着裙子来回走动,低头瞧着地上,像是在寻找什么。 略一思索,想起刚才她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明悟了一般,合着这是性转版贾芸?! 哎呀呀—— 没想到阮宋这么个冰块也能动了春心,她刚才的一通坏话也没说到人家心里去,不过细细一想,范景同除了脾气臭一点,面容身姿似乎也不错,阮宋这样一个养在深闺的姑娘瞧上他也是情有可原的。 “看什么呢?”阮宜看过去,瞧见阮宋,“她在干嘛呢?” “没什么。”阮宁摇了摇头,“刚才她在岸上丢了个小物件儿,想是正找着呢,咱们走吧。” …… 这厢范景同缓步行在小径上,脑子里不住浮现着刚才阮宁的脸庞神态,嘴里喃喃:“流水桃花……桃花流水……”一径到了院门口,才恍然想起自己竟将找扇坠儿这事忘了,又想着她们还没散,不好再过去,也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儿,怕已经被人拾去了,索性作罢。 第34章 又是来年春天,黄秋月有了身孕,秦氏一合计,自家没出息的儿子也到了说亲的时候。 虽然阮正泽没有功名傍身,不过他相貌俊俏,双亲皆出名门,老爹又做到了从三品的官儿,算是个官二代兼富二代,在婚嫁市场上也十分炙手可热。 他的媳妇是秦氏亲自相看的,琢磨着自家儿子整日不务正业,又喜欢那些个模样俊俏的,于是便给他找了个相貌娇美的姑娘来。 阮正泽很是满意,柔情蜜意地同新媳妇相处了一阵儿,连秦氏这个当娘的看着都有些吃味儿。 谁知过了不久,他便又犯了老毛病,出去同一帮浪荡子弟寻花问柳。次日回了府,夜里正要上床时,却被媳妇一脚蹬了下去,罚跪了一夜。 第二天他便老老实实读书去了。 秦氏听到后心肝儿很是颤了一颤,她只这一个儿子,虽有时说话严厉些,却从来不舍得打骂他一下。她原道这女孩是个爽利人,能镇得住自家儿子就好,没想到竟这般泼辣。 不过到底是自己找来的儿媳妇,又见儿子听话了些,也不好多说,只平日晨昏定省多立了会儿规矩。 这位泽二嫂子是鸿胪寺卿的嫡女,名唤苏蝶,年方十五,自那夜后便在安国公府里一战成名,仆妇上下见了她莫不敬畏。 恰好黄秋月的肚子日益大了,身子沉了起来,阮母同意后便将家务事交给她料理,反而更能威慑得住下人了些。 这日是阮母六十大寿,刚好让她使上了用场。 老太太一生荣华,丈夫是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她也是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来庆贺的送礼的人家很多,什么王侯伯爵,什么高官富商,只要是在京城中有些名姓的,都赶来祝寿,马车挤满了国公府大门前一条街,引得行人驻足称叹。 便是没来的,也派人送来了厚厚的贺礼。 苏蝶处理着一应大小杂务,招待女眷的任务少不得落到秦氏肩上。又念着明年阮宜就要及笄了,也处理完了儿子的婚事,便正经放出了口风。 第21节 阮宁渐渐长开,也不像往常那样只绾两个包子,身边的三个一等丫鬟都是跟她一般大的,也不会绾那些花样繁多的发型,阮母就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大丫鬟绣芍给她送了过去。 阮宁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恰好身边的三个大丫鬟名字里都有个颜色,便给她改名白芍,刚好凑成两对儿‘青红’‘白墨’。 白芍今日给她绾了个垂鬟分肖髻,头发都斜扎在一旁,露出白嫩的脖颈,前面留着些细碎的刘海,倒比两个包子添了几分明艳秀气。 阮宁站在西洋镜前左瞅瞅右瞅瞅,双手捧着脑袋晃了晃,笑道:“多亏祖母把白芍给了我,这手艺实在是妙极,才多长时间就绾成了,比我身边哪个都得用!” “姑娘再说这话,倒不如把我们打发出去,也好过被人嫌弃!”红玉正钻在柜子里给她翻捡着衣服,闻言嗔了两句。 阮宁站在镜前,由着她给自己套了衣裳,上身白色交领中衣,下身白色百褶裙,外套鹅黄印花绸缎褙子,愈发娇美可人。 白芍上前给阮宁整理了一下发髻,瞥见她皮肤奶白如同上等的羊脂白玉,竟连毛孔都看不出来,笑道:“怪道老太太这么喜欢姐儿呢,这么个可人儿,也不知将来会让谁得了去!” “自然是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宽肩窄腰的美男子了!”阮宁嘚瑟的一口气儿说下来,惹得屋里丫鬟一顿大笑。 红玉在一旁抱着阮宁的披风,觉得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收拾打扮完毕,她便带上红玉白芍两个朝着祖母处去了。 阮母今日穿了一件金边玄色团寿织金对襟披风,庄重贵气,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周围站着一群姑娘媳妇,正围着她说些讨巧的话儿,逗得她哈哈大笑。 阮宁过去行了礼,引得许多夫人都往她身上瞧,眼里露出惊艳之色,见老夫人招过她把她搂在身边,便知道这是国公爷的嫡女了。 有个模样喜庆的媳妇打量她道:“哎呦呦,这如花似玉的小脸儿……果然随了爹娘的好相貌,便是在贵女如云的京城里怕也能排的上头几号了!老太太,您可不早点儿寻个姑爷?我家那个还等着呢!” 阮母啐她一口,“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你那儿子多大,我们家宁姐儿多大?不说该不该寻媒,便是到了年龄我也要多留她几年!” 阮宁佯作羞恼扎进阮母怀里,小身子扭了两下,“祖母,可别说了……” “害羞了呢这是!哈哈哈……”一群女人起哄着笑起来,便也知道这位三姑娘真真儿是老太太心尖上的宝贝,不由都留意起来。 又在阮母身边依偎着坐了一会儿,还不见阮宜姐妹几个过来,不由心里奇怪,便跟阮母小声说了几句出去了。 刚走至一个大水缸旁边,忽见阮宜面色不善地带着两个丫鬟转过来,脸色涨的发黄,眼瞪得赛铜铃,手绢被她撕扯得不成样子。 阮宁看出她是真动了气,不是平常的耍小性子,上前走到她身边讶异道:“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阮宜深吸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和下来,才开口:“阮宛那小蹄子,就会赶上这种时候给我寻不痛快!上次已去我那儿拿走了个点翠,可不满意?刚才又去跟我要象牙梳!我不给她就哭闹到父亲那儿去,说我仗着身份年龄欺负她!天可见的,我竟被父亲骂了一顿,说我小气自私,还让我让着她!到底是他身边养大的,我如何也比不上的!” 这属于家庭内部矛盾,阮宁一时也无法安慰,只提醒她:“厅里现在来了许多夫人小姐,你母亲也在那儿,你可快扭过来吧,回头再与她算总账也不迟!” 她听了,也只得暂时压下怒火,到了厅堂跟前儿,面上扬起一个得体的笑,迈着小步子走进去了。 到底是这么多年训练出来的。 此时厅里已聚齐了来拜寿的小辈儿,按照辈分排开,给阮母磕了头,又得了些零花钱,众人就簇拥着去戏园子了。 这样的场合不过拉拉家常看看戏,阮宁对这两样都不感兴趣,便带了丫鬟出去寻乐子。 到花园子时,迎面却见范景同走过来,阮宁正准备从旁边拐过去,他蓦地开口了:“你父亲刚才叫我去前边喝了几杯酒。” 阮宁听着他的声音不对劲儿,抬眼看去,果见他面色微红,眼神迷离,一副喝多了的样子。 于是挑了挑眉,“如何?” 他看向阮宁,没了平常的冷漠疏离,唇边忽地氤氲出一抹笑来,似寒冬绽了芳华,料峭生春,“祖父说官场黑暗,过几年就要带我回老家去……可我现在准备留在京城,考取功名。” “那又如何?”阮宁仍是不解,这范景同……今日着实不对劲儿。 他凝视着阮宁,眼中忽然起了一片朦胧,“到那时,我便配得上你……” 一刹那周围几乎鸦雀无声,阮宁屏住呼吸,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结巴道:“我,我不用你配得上……” 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只坚定地摇着头,“配得上才能娶你,你信我。” 阮宁干笑,脸上的肌肉莫名抽搐起来,“我不用你娶……” 他晃了晃神儿,迷蒙着眼正欲开口,一声娇喝传了过来,“三姐姐——” 几人一齐看过去,阮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脸上难得堆了笑,规矩地行了礼,笑问范景同:“范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可与我也说说。” “没什么。”他摆了摆手,脸上红晕仍未消散,看了一眼阮宁便掉头走了。 待他清瘦的背影完全消失,阮宋才卸了满脸的笑,片刻换了副脸色,“我想同姐姐说些话,可以吗?” 阮宁凝视她片刻,见她眼中冷意一片,挥手让处于呆滞状态中的红玉白芍回去了。 “你想跟我说些什么?” 阮宋只瞪视着她,片刻,开口质问:“姐姐也是公门贵女,如此同外男私会,成何体统?亏你也是在京城长大的,竟连这点都不知道,传出去也不怕污了国公府门楣!” “私会?”阮宁气笑了,“那便私会吧。那你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指责我的?家人?”又顿了顿,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涨红,懒懒道:“你若是看不顺,就将我‘私会’之事捅出去,到时候父亲必定会将我嫁给姓范的,索性他青春正盛,前途大好,我形容美貌,出身尊贵,倒也是一对儿。” “真真儿不要脸!同那些下作娼妇有什么区别!这话也是你一个女儿家说得的?”阮宋气得身子发颤,咬牙怒视着她。 阮宁轻笑一声,“我记得你自回到国公府,同我说过的话不过十句。这倒好,不知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倒教你抬举我了。” 第35章 阮宋闻言,涨红的脸偏开一边去,帕子仍攥的死紧,阮宁继续,“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得分清是非曲直。刚才我分明没招惹他半分,是他先说了那堆莫名其妙的话,你却先上来对他好言好语,再对我拔刀相向。你一向自诩清高,这可是你占理了?我原本不讨厌你,因为你还分得清,如今看来,果然脑子被冲昏了。” “阮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她脸色一白,看向阮宁,她面上已变成一片寒意,“你要是喜欢,就大胆的喜欢,想要什么,就大胆地说出来,要藏起来,就好好的藏着,别让那点心思窝在心里变质了,最后恶心了别人还恶心自己!” 说罢,转身就走。 她怕自己再不走,会控制不住上去把阮宋掐死。 输人不能输气势,要是动手,可就太不美观了,她觉得自己刚才很有气势,恩。 “阮家小妹。”拐过小径,花木葱茏间,冷不丁像是有人叫她,她觉得这声音颇为熟悉,蓦地睁大眼,心开始扑通扑通跳,转身看过去,果然是那人。 他穿着月白锦袍,负手而立,五官俊朗如皎皎天上月,朗朗山间泉,周身天然一股尊贵气息,带些少年郎的明朗生机,眸里似含了万千璀璨星光,闪得阮宁心花怒放。 一股热气莫名地自下而上窜到脑袋上,刚才的气势慢慢从头顶蒸发离体,阮宁背着手揪着帕子,冲他干笑起来,“好巧啊……” 她脸上酥红一片,衬着白玉似的肌肤渲染开来,玉白小巧的鼻头精致娇俏,跟刚才威风凛凛的小姑娘形成鲜明对比,倒显得愈发可爱,陆泽忍住想上前捏她脸蛋儿的*,揶揄道:“上次我只道你是个贪玩的小丫头,没想到竟这么厉害,今日倒叫我大开眼界了!” “我一点都不厉害!”阮宁妄想狡辩,可看见他的眼睛,忽然泄了气一般,嘟囔道:“好吧,我挺厉害的……可谁叫她不分青红皂白骂我呢?” 陆泽轻笑起来,阮宁听着他山泉般低沉悦耳的笑声,忽然心里一痒,“……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他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阮宁脚尖在地上蹭了蹭,盯了半天脚尖终于鼓足决心,抬头看着他,“她以为我喜欢姓范的小子,可我不喜欢他……我有喜欢的人。” 她嘴唇一张一合,唇瓣粉润嫣然,让人移不开眼。陆泽看着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听见这句话,心中忽地一动,唇角的笑凝住,“谁?” “说来你也认识……”阮宁也不答他的话,又低下了头,喃喃道:“他的声音很好听。” “他长得很好看。” “他……”陆泽听着脸色越来越黑,忽听小姑娘顿了半天才道:“……他送了我二哥哥一头野猪,我也不知道是看在我祖母的面上,还是我的面上。我就自恋了一下,毕竟我们共患难一场呢……” 他一顿,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面上蔓延出笑意,“想必是你吧。” 阮宁呼吸一滞,嘴角不自觉地带出笑来,“……其实我刚开始见他只觉得惊艳,后来发现他在别人眼里跟在我眼里是不一样的,便愈发留了意……谁知越留意,便越觉得喜欢……” 陆泽看着她一副痴痴的傻样,忍不住起了坏心笑问:“倘若那人不喜欢你呢?” 空气突然安静,阮宁直愣愣地抬起头,安抚住自己七上八下的心跳,眼角微微下垂,有些委屈,“若是他不喜欢我,我伤心一阵子倒也罢了,也不会死磨硬拽,这世上的好少年多的是……刚才还有一个……” 陆泽忽然无言以对。 “不过想必他是喜欢我的,他的名声已经坏透了,大家都觉得他不好,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要他呢……” “……你说的有理。” …… 阮宁回了戏园子,阮宜正同阮宛并排坐着,见她过来,便把她拽过来塞到中间。 “你怎的又跑出去了?刚才瞧了大半天也没找见你,阮宋那个劳什子的也不知去哪儿了,可真是稀奇……” 阮宁捏着腰上小荷包里的东西,嘴角不由扯了起来,耳边依稀还留着那人的话音—— “这块玉佩仔细拿着,若是你及笄了还没丢掉,他就来你们府上提亲。” 她低头抿唇笑着,也不觉得戏台子上的人唱的难听了,索性她也听不见,连阮宜咬耳朵的话也没听见,两耳朵塞满了陆泽的话,满脑子都是星星和烟花。 阮宜见她发痴走神儿,扯了扯她的袖子,“快回神儿了,你个痴丫头,又干什么去了?来了这么多官家夫人,也注意着自己言行仪态。我母亲说了,这种场合最好老老实实待着,指不定这群女人中的一个就是你将来的婆婆呢!” 阮宁被她扯醒过来,闻言腹诽,她未来婆婆不在这儿呢,寻常人也见不着啊。 面上还是诚恳地同意,“你说的是,我也发现了,你看你娘在干什么?” 阮宜闻言看去,秦氏坐在老太太身边,没朝戏台子上瞥半眼,倒是茶杯帕子轮着换,挡了满满一张脸。她一向熟知自己娘亲,便知她这是打量着戏园子里诸位夫人呢! 不由羞红了脸。 阮宁看着二婶隔着茶杯帕子仍如扫描型探照灯的灼灼眼神儿,不由暗叹,果然是个有娘的,不用瞎操心。像自己这样没正经娘亲的,还得自己真身上阵寻亲事…… 阮宜又小心凑过来,“那丫头抢我东西,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是把她赶回去,她又要跟父亲哭诉,让我挨一顿训斥。你主意多,帮我想想办法呗!” 两人一齐瞧过去,阮宛正坐在长桌那头,轻晃着脑袋听戏,头上正戴着从阮宜那儿讨去的玲珑点翠,上面小巧的金丝珠子随着她的晃动摇摆着,晃得阮宜咬牙切齿。 两人又转回头来,阮宜呲着牙道:“看见没,瞧把她嘚瑟的!我娘也给她打了首饰,都是簇新的,她偏生要戴这个出来怄我!” 阮宁万分同情她,道:“她是个上嘴皮挨天,下嘴唇着地的,我主意再多抵不住人家脸皮厚啊!你要是实在不痛快,别从她那儿找脸子,到底还在你父亲那儿。她爱装穷哭爹,你也别整日盛气凌人的,这么一对比,愈发显得你欺负人了。” “似乎有些道理,到底局外人瞧得清楚些……”她低头喃喃,下一瞬又咬了牙,“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阮宁摇摇头,“你怎么不跟你娘学着点,可不比我这个半拉子强多了?”放着现成的宅斗大师不用,真真儿是极浪费的。 阮宜扭了扭身子,偷瞧了眼秦氏,“她要是知道我被阮宛这么个小丫头制住了,保准要骂我没出息……嗨,她老拿大姐姐跟我说教,可也不是谁都无师自通的呀……” 阮宁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边阮宜也打定了主意,回去就找秦氏告状,被骂一顿就骂了,到底还得给她出气。到时候就看父亲母亲最终哪个能得胜了。 这厢唱完了几出戏,众人该散的也散了,阮宜气势汹汹地随着秦氏回去,阮宁捏着自己的小荷包晃回了百花苑。 白芍红玉正在院里大眼瞪小眼,几个丫头围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也不出声,都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又为什么自己跑回来了。 阮宁见状,挥散了一帮小丫头,将两人叫进了屋子里。 白芍近些日子才过来,摸不清状况,正敛着眉头苦想,这是私定终身呢,还是一厢情愿呢,要不要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呢? 红玉则是呆愣着,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自家小姐什么时候又勾搭上了范家公子,她怎么也没印象? 阮宁咳了一声,两人都回过神而来,眼睛紧紧盯着她。 她不自在地眼神儿偏了偏,“那个……我同姓范的接触良少,刚才的事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不过千万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第22节 两人小鸡啄米般点点头,阮宁看白芍有些迟疑,又加了一句,“祖母那儿也不用说了,她年龄大了,没的白白让她操心。” 白芍这才躬身应了句是,在一边站好。 阮宁点点头,心想果然是祖母身边的人,心思灵巧不说还知道规矩。 …… 眼瞅着黄秋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阮宁时不时去她院里陪她聊天,又应了她的话,闲着没事儿绣些小老虎小兔子,圆眼憨脸的十分可爱,黄秋月见了就拿在手里赞叹,想着自己娃娃将来穿上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如此日子过得倒也闲适,直到有一天,李氏怀孕的消息传过来,阮宁惆怅地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看—— 她觉得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在酝酿。 第36章 安顺堂里,众人晨起问安后一一散去了,苏蝶则留下捧茶送水,呆在阮母跟前说笑了大半天,才摇着扇子离开。 阮母长吁一口气,捏起一盏清茶抿了一口,扭头问旁边的阮宁,“你觉得你这二嫂子怎么样?” 阮宁转了转眼珠子,抓耳挠腮绷出来一句:“挺热闹的。” 老太太噗嗤一笑,差点咳了出来,阮宁忙过去给她拍着背顺气儿,她缓了缓才道:“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在这边儿是热闹得紧……可到那边儿又是一副模样。” “看人下菜碟儿呗!”阮宁接话。 阮母点点头,“说起来她也是个能干的,管家理事是把好手,就是心思多了点,这点比不上你二嫂子。不说别的,自我寿宴结束后,她便三天两头儿地往我这儿跑,一天能请四五次安,一句话里能有四五个陷阱……放年轻那会儿还行,现在我这把老骨头可有点经受不住!” 阮宁总结,“祖母,您被人惦记上了!” 阮母一滞,乜斜她一眼,想着这话虽直白却也实用。忽又觉她这两年身量长成不少,面上也褪了些稚气,愈发像了云氏,心下一动,道:“先前祖母收的寿礼还在库房搁着,只让管家记了没清点,你可要跟我过去瞧瞧?” 这厢苏蝶一径回了自己住处,看见阮正泽正穿着中衣趴在炕上拨弄着蛐蛐儿,她不由一下上了火气,袖子带着风,拿着扇子就把装蛐蛐儿的黏土瓶子拨到地上。瓶子很瓷实,倒也没碎,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便停下不动,里面的蛐蛐儿却跳出来蹦跶走了。 阮正泽下炕时已经来不及了,眼瞅着蛐蛐儿蹦到外面不见了,又赶不上,哎呦一声捧起地上的黏土瓶子,面色心疼道:“又是谁在外面招惹你了?拿我这小祖宗撒气!好容易拿二两银子换了这宝贝,想着回头能赢了那帮家伙,竟被你一下子拨弄走了!” 苏蝶愈发上火,掂起茶壶倒了杯茶,一气儿灌到肚子里,浑身舒泰了,才柳眉倒竖道:“也就这么点儿出息了,才二两银子就这么着急上火!你倒是正经读个书做个官儿,让我心里安生些,也用不着与你犯这些瞎操心!” 阮正泽听了她这话也有些不耐,他向来讨厌书本学问,听见这般话语就像耳朵里爬了虫,浑身不爽,“咱们这种人家又不缺银子权势,有个人当官儿便算了,整日里撺掇我干什么?我也不是心疼银子,不过讨个趣儿,那祖宗是我托了好些人找来的,这倒好……” “有银子权势又如何?将来可都是你的?”苏蝶冷笑一声,不想再与他争执蛐蛐儿的问题,“老太太这次办寿宴可是大排场,光是宴席就摆了六日,账上划了三千两银子,按说寿礼也够回本儿,谁知她那东西竟都收进自己私库了!” “我这些日子天天旁敲侧击地去打听,她竟一句不提,只顾着自己逗弄孙子孙女!你也是个没脑子的,宁丫头天天往她那儿凑,你就只顾在这儿混日子斗蛐蛐儿,只怕将来的家产都让人家得了去!”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阮正泽一口气闷在嗓子里,“办寿宴的钱不是公中出的?倒像是花了你的钱,那寿礼本就是送给老太太的,你又惦记什么?三妹妹自小没了娘养在她身边,她的钱爱给谁给谁,我父亲母亲都没说什么,关我何事!”又顿了顿,“这次办寿宴你也没少拿银子,真当我不知道那几百两银子哪来的?!” 苏蝶一惊,见他这个态度又气不打一处来,还欲再说时,阮正泽已经胡乱套了衣服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去,似是气急了。 她自己心里窝着火坐了一会儿,脑子渐渐清明过来,暗恨自己刚才说话太逾越,又想起阮正泽平日对她也是温柔体贴的,今日竟同她上了火,不由气起那一老一小来。 …… 阮母让王妈妈把自己库房的门打开,扯着阮宁的小手走了进去。 阮宁一眼望去,迎面就是十几个封了条的大箱子,乌木做的,黑沉沉看起来很有分量,左右两边靠墙倚着几个博古架,上面摆满了瓷器玉器,瞧着都是难得的精品,西南角里还摆着个高脚台子,台面铺着黄绸布,上面摆着些物件儿,用琉璃罩子捂得很严实。 嗬!阮宁瞪了滚圆的眼,不说别的,大赵的琉璃可是比黄金都贵,光这么个琉璃盖子都能让一个小康之家一生吃用不愁了! 阮母见她直盯着那角落,开口道:“那是开国来宫里赐下来的物件儿,寻常使用不得,只能放着供起来。” 阮宁的目光又在屋子里睃巡一周,转了回来,“祖母,您可真有钱!” 她眼里只是惊讶,黑亮亮的眸子里看不见半分贪婪,阮母笑了,握着她的手上前去,“这可不都是祖母的,祖母还没你这小丫头身价高呢!” “这是怎么话说的?您是要把这些东西给我?”阮宁半开玩笑说着,眼里闪着戏谑。 阮母嗔她一眼,“就没个正经样子!这里有一大半是你娘留给你们的!”又顿了顿,“若全是我的,你也得不了多少,你那群叔叔婶婶可是都盯着呢……” 说着让王妈妈把一个箱子撕了封条打开,里面方方正正摆着用红纸包了的方砖,阮母指着道:“这一箱子是五千两银子,还有几箱银子和一箱金子,都是你母亲留下来的。” 阮宁还没缓过神儿来,愣愣问:“我娘怎么这么有钱?我还以为您才是大财主……” “什么财主!”阮母敲了一下她的脑门儿,“我嫁给你祖父那会儿刚开国,前朝余孽未消。盛世文官发财,乱世武官发财,我娘家上朝是穿飞禽的,自然不及你母亲家一门武将银子来得快!” 言毕又道:“这些银子器具只是一小部分,另外还有几个铺子并两个田庄,到时候都是你和轩哥儿的……” “等一下!”阮宁敛额抿唇,有些懵神儿,她是怎么从月例十两变成身家上万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人已经被引着到外面了,阮母吩咐王妈妈上了锁,牵着她就往回走。 “你母亲的庄子不在一处,一个是你外祖母留给她的,在河间府,京师附近。一个是你外祖父给她置下的,在南直隶扬州,也是他的出身处,那可是个好地方……” “烟花三月下扬州!”阮宁的眼神儿亮起来,阮母笑笑,“是。轩哥儿以后是个做官儿的,就将河间的田庄给他,方便打理。再给你找个省心的婆家,逢上几年去扬州打理打理庄子,倒也适意……” “您怎么什么都替我想好了,我竟不用愁以后的嫁妆了!” 阮母听她这么说,忽停住步子,“对,嫁妆……你母亲的拔步床你抬去,祖母还得早些给你寻副好木材来,到时候打一口顶顶的棺材!” 阮宁:…… “扬州的庄子许久没人去看了,也只每年送了银子来。眼看着你也渐渐大了,我寻思着得带你去走一圈儿,让他们见见新主子。那里的景致也是极好的……” 阮宁忽想起刚才她抱怨苏蝶的事儿,“祖母,我还有三年才及笄呢,您真的不是自己想去寻清闲?” 阮母恍若未闻,牵着她的手一径回了安顺堂。 …… 阮宁被打发回百花苑,将各项事务交代了,让红玉打点自己外出要带的东西。 白芍年龄最大,又是从老太太那儿出来的,比较有威慑力,此刻正在外面训诫丫头。 “此番咱们姑娘外出,少则两个月,多则看老祖宗心情,但年底是肯定回来的。这院里算是没什么人约束你们了,但还是要守着规矩些。院子里每天至少留三个人守着,到时候遭了贼,可别拿绣花打络子的话来糊弄我,但凡真出了问题,每人少不了挨些板子!” 又喊过平日里看着稳重些的二等丫头巧儿,“这些日子咱们院里的事务就交给你了,做得好了回来有赏,做的差了也少不了一顿罚,你可知道了?” 巧儿躬身应了,眼里闪过喜意,姑娘有四个大丫头伺候着,她们这些女孩是不好出头的,如今有了机会,做得好了让姑娘瞧见也是一番际遇。 再说了,不过守个院子,这等清闲的活计再好做不过。 又吩咐了些琐碎的,白芍便转身回了屋子,红玉已经收拾好了几套衣物,又听说南直隶比北边热上不少,备了许多趁手的扇子帕子等物,其他的都有老太太那边的人准备,也不用她们多计较。 如此过了几天,一应物什都收拾齐备了,又带上一群丫鬟婆子,苏蝶便带着人将她们送上了码头,正式前往扬州。 第37章 大运河渠通南北,北起京师,南至杭州,而长江自西而南倾泻而出,与运河交界之处,恰好是有竹西佳处,淮左名都之称的扬州,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阮宁平日是个贪吃的,一上船便惨了,送到五脏庙的东西像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渣,硌得她胃里难受,好容易对着河水倾泻而出,脑子又开始发昏。如此只过了一次,她便对那些色香味俱佳的吃食避之如□□,每每只吃七分饱,倒也没那么痛苦了。 幸而这一路顺风顺水,船只行驶也不受影响,不过半个月,便到达了目的地。 庄头窦大早得了信儿,备了车马在码头等着,见阮家的船靠了岸,便带着家人迎上前去。 三层的木制舷梯用绳索吊着放下来,从船上走下一群穿着光艳的女子,当中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她身边是一个杏眼桃腮的豆蔻少女,穿着织锦绣花的鹅黄衣裳,搀着身旁的老太太,边下舷梯边兴味儿浓浓地打量着船下的风景。 待她们行至船下,窦大忙躬身行礼,“听闻老夫人要来,我和家人日日在此等候,总算把您给盼来了!”又看向旁边的少女,目露惊艳,“想必这位就是府上三姑娘?果然有当年大夫人的风采!” 阮母淡淡应了,面上笑意端庄疏离,周身自带一股威仪,“是呀。也是许多年不见了,我瞧着你也过得不错。” 窦大穿的很朴实,活脱脱一乡下老头儿的装饰打扮,眼尖的却可以看出料子非比寻常,虽色泽晦暗,却棉质柔软,不是一般人家能穿得起的,他身后几个家眷也都如此。 窦大闻言,面色惶恐,忙摆手道:“不敢不敢,不过是托了您府上的福,若是没这份差事儿,小老儿家如今也不知要在哪里讨饭呢……” 阮母摆摆手,笑道:“作何这么紧张?咱们府上向来是体恤下人的,你们过得好,也算是给我们阮家积阴德。”言毕面上露出疲态,“也别说什么闲话了,先安置下来吧,坐了这么久的船骨头都快散了。” 窦大这才尴尬笑了笑,忙将贵人请上了车轿,车簇马拥在前面引路。 车马沿河而行,阮宁轻轻挑开帘子,瞧见外面路上行人如织,摊贩不绝,杂耍的,拉船的,叫卖的,呼喝声声,端的一幅热闹场景,比之京城亦无不及。 更有些女子粉面笑颜行在大街上,却是京城里不曾有的风景。 阮宁放下帘子,讶异中带些羡慕,“这扬州城的风气竟如此开放?京城里可看不见抛头露面的女子。” 外面赶车的老头儿许是个话唠,听见她这句话,哈哈笑了一声道:“姑娘此言差矣,像我们这等人家少些顾忌,女儿家在外行走也是常事,越是富贵的人家规矩越严,寻常也不能出门。京城里遍地都是富贵人,自然比不得的!” 阮宁恍悟,再往外看时,果见那些女子穿着普通。又看见两个着纱穿锦的女子相携走着,姿态袅娜,正心下疑惑之时,忽见她们一转弯进了路旁一个缠着粉纱翠带的楼阁里,上书三个大字,玉楼春。 原来是风尘女子,难怪。 阮母见她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座楼阁瞧,啪地一下拍掉她掀起帘子的手,帘子应声落下,阮宁哎呦一声抚住手,埋怨道:“祖母您干嘛呢!” 阮母瞥她一眼,面色不豫,“那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身份?也不怕污了你的眼!”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啊……”阮宁心虚地喃喃着,看见祖母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住了口不再多说。 马车碌碌而行,阮宁原本以为还要走上许久,谁知不多时便停下来,阮母也是一脸疑惑,“到了?怎么一路驶来尽是平坦大道,连个磕磕绊绊的石头路都没有?” 言语间,外面已有人摆了轿凳,掀了车帘,恭恭敬敬地搀了她下去。 车外是一座建造精致的宅子,漆红大门,澄黄兽头,门前三层台阶延伸至脚下,俨然一座富户小宅。 那窦大听了阮母的询问,忙上来躬身作答,“咱们农庄地处偏僻,路不好走,乡民又多粗鄙,您二位身子金贵,不便去那等简陋之处。这扬州城形容繁华,有趣的玩意儿可是不少,游玩一遭也是好的。” 一时听不见应答,阮母只凝视着他,面色不豫,片刻才开口,声音沉下来,“你什么时候竟会给主子拿主意了?!” 窦大头上登时就冒了汗珠,只干笑着不知作何应答。 见他这副模样,阮宁眼神一闪,挽着阮母开口笑道:“祖母,天色都这么晚了,怕是行车不便,咱们且先住下吧,也好让我见识见识这扬州城的风景!” 听了她这话,窦大才如释重负,一脸殷切地看着阮母。 阮母皱了皱眉,略一思索也便同意了,“既然宁丫头都这么说了,那便先住下吧。” 于是窦大让一个妇人带着她们去了住处。进去才发现,这是个三进小院,其间多有怪石花木,竟不像寻常农户住的地方。 一直到了三门里边,将她们引到一个屋子里,妇人才停下脚步,局促笑着说:“老夫人,三姑娘,这便到了,您瞧瞧可还行?” 阮母只闲闲打量了一眼,微微点头,挥手让她下去。 几个大丫鬟进了内居室,将床上的被褥床铺一层层掀开检看了,确定是新的,料子也不错,又将桌上的水壶茶杯放到一边,换上自家带的白瓷茶具,才躬身退到一旁。 阮母坐到堂中榻上,面色仍未松快下来,阮宁倚着她坐过去,“祖母,好容易到了这地界儿,可别老皱着眉头了!” “我也不想刚来就生一肚子的气。”她顿了顿,心里到底梗着一口气顺不过去,“可这么多年来,敢忤逆我的还真没几个!那窦大来咱们府上交租时看着也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胆儿竟肥了!” “是,我瞧着也不妥。管他说得多好听,到底咱们头一件大事儿就是去看庄子。”又话音一转,“我在京城时出门多有不便,这扬州城看着可是真真儿热闹呢!” 阮母乜斜她一眼,神色无奈,“那便在这儿玩两日吧,索性时日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朝。” 第23节 不多时刚才那妇人又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叠衣服,冲着阮宁讨好笑道:“我家相公说了,姑娘若是想出去玩耍,便将此套衣服换上,晚晌就派人带您出去游玩一番。” 阮宁接过衣服,翻看一番,见这衣服不如她身上的精致,里面还夹着个面纱,阮母瞥见,道:“他倒是个有心的。” 话里听不出褒贬,妇人搓了搓手,笑得很不好意思。 阮宁摇了摇头,“带个面纱做什么?不过遮上半张脸,反倒容易被人当猴似的瞟着看。” 妇人一听这话,呆愣住了,道:“我瞧着那些贵人家的姑娘们出门都是这幅打扮……” “你倒不如给我寻身男子衣袍来。”转头又见阮母面色似不同意,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孙女儿在宅子里憋了这么久,祖母就放我出去透透风吧!索性就这几天,扬州城里也没人识得我……” 阮母被她一顿缠,终于耐不住应了。 …… 那边农田庄头刚招待了贵人,这边两淮盐政钱永康府上也来了个贵人。 外面门房小厮急急拿着东西跑进府里时,钱大人正悠闲地用着今年上的新茶。 小厮脸色惶恐,“大人,外,外面来了个王爷,说是从京城来的!” 钱永康一口茶水喷出来,“什么?!”又急忙接过他手里的一枚令牌,确认是皇家物件儿无疑,心咯噔一下沉下去,面色青黄不定,忽又站起来拽住小厮问:“来的是哪个王爷?可有说?” 小厮被他这反应吓住了,愈发结巴,“说,说的是,平,平王殿下……” 听得此言,钱永康猛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摆摆手同他道:“快去把人请来,不得耽误了!” 于是小厮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钱永康是一年前从京城放到任上的,管理两淮盐务。原本他在京城做官时也算小心翼翼,到了扬州远离京畿,这里又贿赂成风,便也愈发猖狂,听闻京城来了人,自然惶恐。 然而这平王殿下他却有所耳闻,纨绔霸王一个,整日不务正业做些荒唐糊涂事,却无人敢招惹他,皆因当今圣上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嫡出兄弟,从来对他的所作所为置若罔闻,且不到成年便赐了他王爷府邸,可谓是隆恩浩荡。 钱永康定下心来,扬州最是个吸引风流子弟的地界儿,他来也不奇怪。既是个纨绔,好好招待便是,也惹不上什么事。 又想起任期快要结束,想到今晚的行程,打定主意忍痛割爱,好好奉承这位远道而来的平王殿下,好让他在皇上耳边美言几句,保住如今的富贵日子。 第38章 玉楼春。 大厅中央支起半高台子,上面铺了红绸, 周边点起几盏灯火, 罩起火红的纱笼, 四下一片昏暗,愈发显得光线旖旎暧昧, 大厅四角各放了香炉, 缕缕烟丝隐没在黑暗里,靡靡香气散发在空气中, 诱得人心头荡起。 “平王殿下, 这醉秋可是今年玉楼春的头魁, 难得的美人……”钱永康小心赔着笑。 陆泽靠坐在裘皮大椅上,把玩着指尖玉杯, 似笑非笑, 语气淡淡, “美, 有本王美吗?” 钱永康闻言一愣, 面色尴尬,又见他皮肤如玉,唇色如樱, 握住玉杯的手掩映在昏暗烛光下, 氤氲出淡淡暖光,竟比手中的玉杯更细腻柔滑三分。 他一时盯着出了神,竟忘了挪开眼,喉头微微一动—— 咔嚓——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儿来, 却见陆泽手中的玉杯渐渐出现破碎纹路,一路延伸至杯底…… 陆泽将手中的玉杯放置在身前桌上,杯内酒水仍是满的,酒杯也未碎裂开来,仿佛是人工铸就的冰裂纹陶瓷,未经后期雕琢,而他笑意浅浅,“早年练过些武艺,一时失手,还请见谅。” 钱永康尴尬一笑,手指不经意划过自己的脖子,淡淡凉意,他耸然一惊,忙道:“无妨无妨!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不值当什么!” 陆泽微微点头,对他的知趣表示很满意,又道:“继续,那什么醉秋?” 钱永康松了口气,暗道果然少年爱美人,这平王怕也是脱不过去的,道:“醉秋色艺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蓦地又被打断,“这些又是什么,能吃吗?” “呃……”他愣住,忽然领悟什么一般,小眼眯起,斜着眼凑到陆泽耳边笑道:“她唱的十八摸也是一绝……” “哦——”陆泽恍然,冲他狭促一笑,仿佛见了同道中人,见他面色轻松起来,才道:“不知钱大人可有摸够她十八次……”随即面上一冷,“这种货色也敢拿来给我看!” 钱永康一颗心脏被他七上八下地吊着,几乎要得了心梗,苦着一张脸急切道:“不敢不敢!今个儿拍卖的就是醉秋的初夜,还没人碰过她,不过唱了个小曲儿!” 正当他等着这阎王再发作之时,陆泽闲闲靠着椅背,道:“那便等着瞧瞧吧。” 他这才擦了把汗,一颗心终于落定了。 …… 扬州城最著名的戏园子里,一个少年公子摇着把扇子走了出来,言笑晏晏,他秀眉挺鼻,模样难得精致,偶尔冲身边经过女子和善一笑—— 登时就让人羞红了脸。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一个内敛羞涩,一个探头探脑,都是细皮嫩肉,小巧精致。 “姑……少爷,我们要去哪儿啊!”墨衣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盖了盖自己的帽子,见周围人不时打量过来,面色微红问道。 阮宁眼珠子一转,敷衍着她,“先随便逛逛……” 青杏又奇怪问她:“姑娘,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带出来,把红玉白芍留下?刚才你跟她们俩说什么了?” “因为她们两个聪明啊……”阮宁答道,眼瞅着到了目的地,便停下步子。 墨衣刚涨红了脸,青杏刚准备对她进行一番声讨,瞧见眼前这幅牌匾,以及门前一群穿着清凉的丽色女人时,都懵神儿了。 刚才阮宁她们从这儿经过,只是没人敢往这儿瞧,阮宁倒是盯着瞧了半刻,隐约听见身边有人议论什么‘玉楼春第一美人醉秋’,什么‘初夜拍卖’,登时来了兴趣。 只是身边有窦大家的小女儿跟着,实在不方便进去观瞻。 不过那女孩实在是个呆子,领着她们去听戏,自己倒是听入了迷,刚好方便了她。 相信凭借红玉白芍两个的智商,应付她一个应该不成问题。 “你们别问了,跟着我便是,少爷带你们去看好玩的。”看她们俩好像不同意,阮宁呲着牙威胁她们,“要是敢拦着我,我就光明正大换了女装进去看!” 两人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憋得两张脸都红了。 阮宁满意地点点头,安慰她们:“想必你们都没进过这等地界儿,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免得活了一大把年纪连青楼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叹息一声,“多可悲啊……” 说着,转身朝玉楼春内走去。 青杏墨衣面面相觑,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又见她已经走上前,忙不迭地跟了过去。 今日玉楼春内情况特殊,寻常人也入不得内, 看着眼前这两个气势汹汹的彪形大汉,阮宁抬了抬眼皮子,阔气地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放到他们手上,随即大摇大摆地带着后面两个缩手束脚行止怪异的小厮走了进去。 此时玉楼春内,光芒照射的地方大约只有两处,一处是烛火围绕铺满红绸的大厅中央,一处是外面灯笼照射撒了光的大门口。 几乎是阮宁刚踏进来的那一刻,被安置在二楼雅间心不在焉的陆泽就一眼看到了她。 见了她这副俊俏的男装打扮,他抿唇一笑,眸中露出宠溺来。 旁边的钱永康不解其意,见他忽地笑起来,不由心里发憷,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谁知陆泽斜眼一挑,脾气极好地冲他笑道:“二楼视野虽好,终归离台子远了些,你去在一楼给我安排个位置。”说罢随手一指,“就那里吧!” 那里,刚好是阮宁身形隐没的地方。 钱永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入目一片漆黑,只靠近台子的地方还有些亮光,猥琐一笑,“那我在靠近台子的地方给您安排一下?” 陆泽摇摇头,“暗中赏美人才有趣儿,离得远些,就这里,别偏了。” 他手指再遥遥一指,钱永康使劲儿瞪着绿豆眼细细打量了,比划好手指处的范围,嘿嘿一笑退下去了。 阮宁此时已经挤到了靠近台子处,身前是软红十丈,柔光旖旎,身后是暗色沉沉,如墨色晕染,而她处于明暗交界处,脸上也被染了融融暖光,神情奇异,笑意浅浅。 陆泽在高处瞧着,底下人头簇簇,光怪陆离,唯有她明显不同,能叫人一眼就瞧见,他心底忽地生出一种莫名情绪来,好像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身后黯淡中,好像…… 她不属于这里。 这想法只在脑中闪过一瞬,钱永康的声音已经传至耳边,“平王殿下,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过去?” 他起身敲着扇子,眼梢带了些笑意,“走罢。” 钱永康恭敬地引着他过去,正要在他身旁坐下时,却见他双眼眯起,眼风如刀,一个噤声的动作,往远处角落里努了努嘴,一副威胁模样。 他只好可怜巴巴地挪了地方,腹诽不让他摸就算了,连暗中赏美人都不让他参与,这平王果然是个纨绔霸王。 纨绔霸王好整以暇整了整衣服,甩开扇子坐下,开始偷眼打量身前的人。 眼神扫过她侧面下颌,仍旧白皙温润,却多了明晰的弧度,恩,瘦了不少……想必是行船辛苦,身体不支。 又扫过她偶尔垂在身侧的手,十指尖尖,娇软纤纤,不像脸上那般明显消瘦,带些柔软的娇憨,让他心头蠢蠢欲动,想伸手握上一把。 再扫过腰间,瞥见一个熟悉的物件——一个荷包,沉沉地坠在腰间,像是装了什么有分量的东西,上面绣的花鸟灵巧生动,又多些不曾见过的憨趣萌态,很好辨认,她专注着台上时,手指不时抚过腰间荷包。 陆泽心里一动,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荷包,指尖感到那物件儿的形状分量,浅笑起来。 阮宁蓦地伸手拽住荷包—— 什么也没摸到。 瞅了眼周围人物杂乱,熙熙攘攘,身后光线暗沉,隐约带些光影,显现出一个行止怪异的锦衣男子,头部仰靠在椅背上,一把扇子盖在脸上,像是无聊之下打了瞌睡,她转回头,把荷包拽下来塞到怀里,心里疑惑,这种地方还有男人打瞌睡的,这男的不会是…… 又觉得男子身形有些熟悉,却道自己多想了,自己在扬州可是没一个认识的人,哪来的熟悉之感? 身后的陆泽撤下扇子,自然不知道阮宁心中所想,只嘴角忍不住扯着,他到底是练过武的,哪能这么容易被她抓住? 此时天色已晚,大厅里有些人渐渐耐不住了,开始埋怨叫喊起来。 大约看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墙边一盏盏烛火忽然依次亮起,二层楼上也燃起罩着红纱的烛火,将一整座楼阁映衬成红粉世界,而通往大厅的楼梯尽头,忽然出现一抹火红的影子,引得众人齐齐一滞,大厅里忽然安静下来,屏息注视着即将露面的人。 第39章 女人戴着红色的面纱,看不分明容貌, 而红装包裹下的身材, 却凹凸有致, 引人遐想。 阮宁看不见她的脸,不由有些遗憾, 不过在场的大多数人和她想法一样, 已经开始起哄着叫嚣起来。 老鸨忙上去稳住局面,站在醉秋身前笑道:“诸位先安静, 听我说。今天是咱们醉秋姑娘的初夜, 自然要珍重些, 今晚出价最高的人便可以与醉秋姑娘共度**!以后想见,也未尝不可!” 扬州水利方便, 商贾如云, 特别是盐商, 扬州繁华以盐盛, 有钱人自然也不在少数, 一时间对她的话响应纷纷,都摩拳擦掌等着竞价,待会儿抱得美人归。 接着老鸨一声令下, 大厅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那醉秋就站在台子上任人打量,仿佛一件货物。 阮宁瞥了一眼她妩媚含情的凤眼,心下叹息一声,面上露出遗憾之色, 身上也不自在起来。在场的这些男人一个个动辄为她砸金抛银,可谁又将她当成人看呢? 一时心里百感交集,也兴致寥寥。 台上的醉秋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台下的人。 论钱财,大都是不差的。 第24节 论权力,也有几个眼熟的。 论容貌,她双眼定在台前一个少年身上,他眉眼柔和,俊雅不凡,但……好像还是个稚龄小少年,连喉咙都是平的。 她嘴角抽了抽,不过看到那小少年脸上的惋惜之色时,却愣了神儿。 此时大厅内的叫价已经进入了白热化,最后声音在一句‘三千两’中归于寂静。 众人齐齐望向那叫价的人,却发现是在墙边坐着,再凝神一看,竟是两淮盐政钱永康钱大人。 在场之人多是经商的,按说这个价钱往上再添点儿也没问题,可看见这位大人,众人就纷纷打消了念头。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憋屈在那么个……地方,但毕竟他的官位关系着在场大部分人的身家性命,也不好为了个花魁跟他较劲儿。 钱永康站起来,抬着下颌冲在场众人作了个揖,获得一片夹杂着羡慕嫉妒的恭贺,随即理了理衣襟,迈着八字步朝台子走去。 阮宁也在盯着钱永康,见他一副肥头大耳朵的猥琐模样,心上一梗,惋惜之情更甚,觉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正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以为他要上台之时,他忽在台下停了下来,朝着一个打盹儿的锦衣男子躬身道:“平王殿下,拍下来了,您看……” 平……平王! 阮宁已然呆住,就见那男子拿下盖在脸上的扇子,冲她眨眼一笑,满室生春。 台上的醉秋也猛地愣住,随即眼里爆发出一阵喜意,有权有钱有脸,真可谓良人。用阮宁的话来说,就是这波不亏。 大厅里一阵死寂后,蓦地慌乱拜倒一片,“拜见平王殿下!” 声音嘈杂,陆泽微微皱眉,摆了摆扇子,“不必多礼,都起来吧。”又一副正经模样跟钱永康打招呼:“钱大人,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儿都能碰到,也没想到您……家财颇丰啊。”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眼钱永康,两淮盐政乃从三品,月俸二十六石,折成银子不到二十两,他竟能拿出三千两银子,也算一掷千金了。 钱永康额头上登时冒出汗来,不解其意,又心里发毛,正忐忑之间忽见他粲然一笑,拍了拍自己肩膀,挤眉弄眼道:“好好享受……”随即—— 随即一把将他身前的一个小少年扯进怀里,向外面去了。 醉秋掩在面纱下的嘴动了动,转眼看向台下的钱永康,这……虽然也是个有钱有权的,但落差好像有点大。 大厅里又是一阵死寂,蓦地惊倒一片,量他走远了,议论纷纷。 穿金戴银的商人:“都说这平王嚣张纨绔,既是少年人倒也正常,只是没想到竟然……竟然爱好男风!” 家有女儿的仕宦贵族:“身份尊贵,容貌俊朗,实在是可惜啊!” 青衫方帽的儒生:“斯文败类,斯文败类!” 身处风月场所的一群男人如是说道。 阮宁被陆泽一胳膊撸出去,还没反应过来,身后青墨两人远远缀着,见自家姑娘没有反抗,又得知这位是平王殿下,心里诸多疑虑,不敢上前。 脸颊被轻轻一捏,阮宁回过神儿来,陆泽皱眉道:“果然瘦了……”又戳了戳她润泽白嫩的脸颊,低下头眯眼问她:“你一个小姑娘来这种地方干嘛?也不怕碰上什么坏人?” 他的脸离阮宁很近,近得呼吸都能感受到,语气里满是宠溺的威胁。阮宁脸上微微发烧,撇撇嘴道:“这里好多男人涂脂抹粉,比我还像女人,我有什么好怕的……”又瞪了眼反问回去:“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陆泽狭促一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才问:“吃醋了?” 阮宁眼神躲闪,鼻子轻轻哼出声,嘟起了嘴,哪个女孩子喜欢看到自己男人出现在青楼啊…… “放心,我是来办正事的。”陆泽又忍不住笑着戳了戳她的脸颊。 “哦,我还以为……”阮宁喏喏道,脸上失望,“以为……” “以为我是来找你的?”陆泽接了她的话,看着她的脸色一直红成了螃蟹,才笑出声来,“皇兄有几件难事儿,我想起你,便挑了来扬州的……可还满意?” 阮宁皱了皱鼻子,昂起下巴,嘴角却翘了起来,“还行吧!” 陆泽奇道:“你竟不疑惑?人人都道陆小王爷是来赏花玩柳的……” “我虽没什么本事,看人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阮宁拍拍他的肩,“放心,若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无业游民,就算脸长得再好看,声音再好听,我也瞧不上你。” 她一副傲娇模样,逗得陆泽爽朗一笑,笑得胸腔震动,一把将她抱了满怀,“你呀,果真是我命中的的小魔星!” 远处青墨两人瞧着都涨红了脸,对视一眼忙触了电般躲开,齐齐转过身去。 阮宁的脸被捂在他胸口,感受着一阵砰砰的跳动,脸上也燥热起来,哎呀,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脸红红地从他怀里挣出来,阮宁低着头小声道:“天都晚了呀,祖母还在等我呢……我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朝着青墨两人跑去,迈着小步子噔噔噔离开了,要拐弯时,又回头瞟了一眼,见陆泽还含笑看着她,登时脸上一红,头也不回地转了过去。 青杏咽了咽唾沫,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力太大,让她无法像往常那样在八卦界挥洒自如,谈笑风生。至于墨衣,就更不用说了,脸上像被泼了红色墨汁,一直也消不下来,只拽着衣襟愣愣跟着往前走。 这一路倒是走得很安静。 阮宁嘴角咧了一路,回到戏园子时,那窦家小女儿还在如痴如醉地看着戏,红玉白芍一左一右挺直脊背,时刻准备着应付突发状况。 她带着青杏墨衣小心坐过去,那两人瞟见她回来,登时松了口气,不多时这场戏落了幕,几人就相伴出来了,打道回住处。 窦家小女儿脸上带笑道:“你们来得可真好,平日里爹爹都不让我出门的,今儿个也算沾了你们的光。” “我看这扬州城的风气也没那么严整……”阮宁心不在焉同她搭着话。 “嗨呀……”她面上一红,“爹爹整日拿富家姑娘那套规矩教导我,不让我出门儿,说是以后能找个好婆家……” 嗨呀—— 阮宁闻言,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主动了,陆泽会不会嫌弃她呢……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回了住处,她立马敛了神儿,祖母可是个人精,瞧出端倪可就不好了。 阮母喊过窦家小女儿说话,问她们出去都干了什么。 “……出去买了些扬州特色的糕点,看了杂耍,最后去庆芳园看了几场戏。” 阮母点点头,让绣茗给她拿了二角银子,便让她下去了。 又将阮宁拉过来,拽着她周身打量遍了,确认无碍,才笑着问:“你这小泼猴,可玩好了?” 阮宁使劲儿点着红扑扑的小脸,笑得开心,“玩得可好了!喷火的,跳狮子的,还有耍猴的,我在京里不曾出门儿,也不曾见过呢!” “耍的可不就是你这小猴吗!”阮母一点她脑门儿,笑骂道。又看她脸色红润,神采奕奕,额头上还带了细汗,心道出去走走还是有好处的,回了京虽不能让她这般疯跑,带她出去踏踏青拜拜佛也未不可。 又让白芍去给她烧了洗澡水,泡澡解乏,自己招了窦大过来。 “宁丫头也玩得差不多了,明日你便好生套了车马到清水村田庄去,好让大伙儿认认新主子!”阮母危坐在榻边,语气沉沉,不容置喙。 窦大本想开口说什么,被她眼神儿凌厉一剜,立马住了口,神色不定,躬身应了下去。 阮母拿起一盏茶,拨了拨茶叶,眼神儿微微眯起…… 第二日一早,窦大已将车马套齐备之时,外面跑来通报之人,“老爷,老爷,平王殿下来访,请见阮老夫人!” 第40章 “姑娘,平王殿下来了!”青杏站在阮宁身后, 看着白芍给她绾发髻, 犹豫着跟她道。 “哎呀……”阮宁小脸一红, “我都十二了,不能见外男的, 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 青杏瞬间瞪大了双眼, 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点同情平王殿下了。 阮宁仍慢慢悠悠地收拾头发衣裳, 丝毫不着急。 前院正厅, 阮母得知陆泽来访, 虽心中疑惑,还是收拾整齐了去接待他。 陆泽作为皇上亲封的王爷, 本该坐在阮母上首, 然而阮母让了半天, 他仍固执将她请上了中间的位置, 自己坐了下首, “安老国公是跟着父皇打天下的,您也是父皇亲封的一品诰命,对家国社稷多有贡献, 我不过是个小辈, 实在不敢托大。” 阮母微微点头,心中颇感欣慰,向来飞鸟尽,良弓藏, 阮府比之前朝已经没落不少,没想到陆泽身为王爷却能如此谦虚,还说出这番话来,看来传闻果真不可信,于是道:“那我也不与你多做推诿了,不知王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陆泽态度谦恭,姿态严正,笑道:“没什么,只不过途经扬州,听闻您老人家也在此处,想着前来拜访一番。” 阮母欣慰点头,“也劳你还记着我这个糟老婆子。”又看他气质清正,温和谦恭,心下称奇,“我看你也是个好的,别怪我话多,寻些正经事做才是,没的白白败坏了自己名声……” 陆泽嘴角一抽,想起阮宁的那句无业游民来,心道今日果然来对了,忙苦着脸笑道:“阮老夫人这就是错怪我了,我年少时做过些糊涂事,不过也是些旧账了,如今自然不会这般。此次来扬州就是干正经事的,只是不便多说。” “原来如此……”阮母恍然。 话毕陆泽又奉上老参绸缎等扬州产的珍贵物什,告辞回去了。 阮母只将这当成一个插曲,也未多想,见阮宁首饰打扮完毕了,便同她上了马车,前往清水村。 “今日那平王殿下来了,我瞧着是个不错的后生,长得一表人才,更难得谦恭有礼。” 阮宁侧耳听着,面上淡然,只拂袖给祖母斟茶,心里却暗笑,那是,毕竟是她看上的人呐…… 这次马车行了许久,其间不时磕磕绊绊,车里垫了锦褥也无济于事,只把阮宁晃得头晕眼花,紧紧贴在阮母身边。 几乎是外面太阳落了大半,车里的光线也渐渐昏暗下来,方听外面车夫一声‘吁’,马车应声而停。 后面的人过来搀着祖孙俩下了马车,阮宁四下一打量,发现直接进了一处院子,院里气派精致比之扬州城的那处宅子更甚。 阮母眼里也闪过一阵讶异,随即窦大小跑过来,躬身道:“老夫人,住处已经安置好了,您看是先住下,还是先招那些庄丁过来问话?” 阮母打量了一下日头,见已沉下去一半,挥挥手,“天色不早了,先住下吧,明日再见也不迟,这么一小会儿折腾起来能要人命。” 于是又是那个妇人领着她们去了住处。 阮母歇下来,用过了一盏茶,缓了缓神儿,同阮宁道:“我瞧着这窦大很不对劲儿,先时在扬州城就推三阻四,不愿咱们来。刚才我同他说明日再见庄丁时,他竟似松了口气,离开时脚步匆匆……” “我想的也是呢。”阮宁双臂在炕桌上支着头道:“扬州城寸土寸金,富人云集,那么个宅子定是要花上不少银两的。没想到他在这乡下还有个宅子,倒比那个更精致些,虽是个庄头,也……”又一撇嘴,“想必贪墨了不少银子。” 阮母凝眉,细细一思量,道:“这庄子每年送一次年礼,除了银钱,其他的鸡鸭鹅牲畜各二十只左右……庄子依山,那山也是在咱们田契里的,各样走兽也有许多,我都将那些折了银子存下来,每年统共也有一千多两,可是还比京畿庄子多出许多,他还能贪多少呢。嗨,自许久之前和你母亲来过一次,我也就没再来了,只托了窦大看着,按说他也是你外祖父留下的老人……” “所以人心难测呢。更不要说过了这么多年没人来,胆子肥了也是有的。” “至于他怎么贪的钱,这两天细细查了就是。” …… 次日一早,窦大就领了人过来,不过几十个人,恭敬站在院里等待。阮宁站在祖母身边,将一众人细细打量了,眼中微芒闪过。 眼前这些人穿得很体面,相对于农户的体面。虽是粗布衣裳,却也整整齐齐,像是簇新的一般。阮宁四个大丫鬟中只有墨衣是外面的,墨衣家里也是农户,不过到底在京畿,她每个月又有一两银子的月例,也不过如此。而他们手上长满粗茧,脸上布满皱纹,这一身打扮就更不合时宜了。 当然,可能他们为了见贵人,专门穿上了家里最好的衣服也未可知。 可最不合时宜的,不是打扮如何,而是他们脸上僵硬的笑,嘴角的弧度似乎是刻意扯出来的,看得人心里发闷。 阮宁看了眼窦大,他神情紧张,却在尽力掩饰着,装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可这演技,太拙劣了。 “就这么点儿人?”阮母扫了一圈,也瞧出什么,沉声问道。 “老夫人,这些人都是各户家里最得力的,想知道什么,吩咐什么,同他们说就行了。”窦大赔笑道。 阮母瞥他一眼,看得他心里发毛,才一一过问起银钱产出等事来。 第25节 眼前这些庄丁除了种田之外,还有养殖牲畜的,管理鱼虾的,都道家里交了租子后,还剩下许多,比寻常外面的农户过的都好。 阮母刚到这里,到底不熟悉,眼前这些人回答得又滴水不漏,一时也摸不出什么头绪来。 旁边窦大的神情愈发轻松了,笑得也愈发真诚。 阮母不再开口,只在心里寻思着。 阮宁打量着身前这些人,也觉得很不好办。若是就这样放他们回去,万一窦大真的贪墨不少,留着是个祸害。可万一他没干这些事,又不能当面直接问。 正当祖孙二人都在思索如何应对时,外面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阮母皱眉,“外面发生了何事?” 窦大听了那闹得最凶的声音,心中一凛,忙急急解释,“不过是个叫花子,前两日来讨饭,嫌给的少,今日竟又闹了过来,您在这儿问着,我去将他打发了!” 说罢,甩起袖子转身就要出去。 “不必了!”阮母声音一沉,拄着拐杖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我在京城呆久了,还不曾见过这等不要脸皮的人物,也让我去见识见识!” 阮宁忙跟上去,窦大又在一旁说了几句无用的话,见阮母神色冷漠,脸上灰败下来。 外面守院的家丁正拦着一个跟窦大长得几分相似的中年人,他正叫嚣着要进来,同家丁缠斗着,嘴角已出了不少血。 阮母见势忙喊停,那人看过来,见阮母几个穿着精致,比扬州的许多富户都要气派,脸上闪过喜悦,蓦地眼里又带了惊疑不定。 “你是何人?怎么在这里闹事?”阮母看了他这张脸,已觉出窦大话中的猫腻,又问:“你是窦大说的乞丐?” 那人一听,先是讶异,随即恼怒起来,“他说我是乞丐?”又见阮母脸上不悦,神色立马变了,压下脸上的怒气恭敬道:“我是窦大的弟弟,您喊我一声窦二也成。您可是京城来的老夫人?” 阮母点点头,“正是,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此时窦大也在一旁,见自己的话被戳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因被阮母警告多次,不敢再开口,只在一边瞪视着那窦二。 窦二张了张嘴,又瞧了一眼窦大,斟酌道:“贵府上许多年没来人,我们竟也不曾知道,听闻大哥是云老太爷的拜把子兄弟?” 窦大脸色一僵,阮母已然冷了脸,扫了他一眼,“老亲家可是个正经将军,哪来的这门子兄弟?不过是个签了卖身契的。” 就见窦二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冷笑着看了窦大一眼。接着又问:“大哥去交租时,报的佃租是几成的?” “除了牲畜活物等,历年来规定的粮食都是三成,可是有什么问题?尽管同我说了。” 窦二冷哼一声,指着窦大道:“他这个毒心肠的,竟足足收了我们六成的租子!昨晚还叫了这些人过来,买通他们妄图瞒过您,又因我向来跟他不对盘,竟将我锁了起来!幸而他平日得罪人不少,外面有人将我放了出来!” “你血口喷人!”窦大闻言,急急走上前来,慌乱跪在阮母面前,“我一心向着主子,从来不敢有二心!否则那些庄丁怎么敢欺瞒您?毕竟您才是正正经经的主子啊,哪能为了一点钱财做下这等事!” “自然是因为你谎称自己是云老爷子的结拜兄弟,和主家的关系非同一般,就算告了主家也不会奈何你!谁敢冒着这个险去得罪你?”窦二气得眼睛发红,“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儿我的话就放到这儿了!左右连饭都吃不上,还要这命干什么?!” 阮宁听着,这话**不离十了,又见阮母神色疲累,招过身边的白芍,让她去将刚才窦二同阮母的问答传达给那群庄丁。 片刻之后,那群人群情激奋地一个个过来,纷纷声讨起窦大来。窦大见大势已去,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也无可多说了。 这个倒台了,可毕竟还需要一个打理庄子的人。 阮母将在场之人打量了一遍,把窦二叫过来,“既然你大哥现在不当用了,你就来接管着吧。扬州城的那处宅子卖了,把银钱给村民分了,我阮家也不是黑心的,被骗了这么多年,就当补偿了。” 在场众人闻得此言,一个个感恩戴德,纷纷赞扬阮母人善心慈,活菩萨下凡。窦大在一旁满心苦涩,却也无可奈何,他的卖身契都在人家手里,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是这日子,以后怕是不好过了…… 他瞧了眼在场的人,有些已经对他冷眼相对了,不由身子一颤,生出寒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你可知我为何要点那窦二做庄头?”昏暗灯光前,一老一少泡着脚, 阮母转头问身边的阮宁。 阮宁白嫩的小脚丫从水里出来, 搭在盆沿上, 歪着头道:“其一,他同您说话时, 有理有据, 条理清晰,又能从窦大的重重包围中冲出来见您, 可见脑子也是个管用的。其二, 他是跟这些庄丁一条线上的, 既揪出了窦大欺骗庄丁的事,肯定会被庄丁认可, 一方面笼络了人心容易办事, 一方面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也不敢跟他哥哥那样为非作歹。其三——” 她眼神亮晶晶的, 看得阮母一笑, “其三是什么, 你说说。” “其三,管理这么大的庄子可不是个容易的事,贪墨很正常, 不贪才是怪事, 就看贪的度在哪了,您这样干脆利落地点了人,没被窦大的事气昏了脑袋,可见您是个英明的领导者……” “你真是……哎!”阮母被她逗得笑起来, 白日里阴霾的情绪也消散了,“你说的很有几分道理,我一直想着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却没想到还是小瞧你了,如此我也放心将庄子铺子交给你了。” “不过一时用用他倒还可以,时间久了未必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我瞧着你身边这几个丫头心思都是极好的,待过几年配了人,也可将其中一个派到这里来,如此富贵一场,也算是她的造化。” 阮宁点了点头,脚已经被擦干净了,于是拥衣上炕,和祖母一起睡了。 第二日又要处理昨日留下的龌龊,阮母让窦二将村里每户人家都叫了过来,当场说清了每年需要交的租子,又看了一眼窦二,朗声道:“诸位既是为我阮家做事的,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有人以权谋私,罔顾规矩,诸位尽可倾家荡产去京城告知此事,到时盘缠双倍奉上,管事之人也必定处理!” 这话一出,自然获得一片拥护。又过几日,扬州的宅子已经被窦二卖了,回来将银子条约一一拿给阮母瞧了,便将清水村众庄丁集合在一起分发了。 银钱按人头分发,每人分了足足二两银子,抵得上他们一两年的收入,众人莫不感恩戴德。 阮宁这几日在宅子里也时常收到庄丁送来的小玩意儿,都叫红玉白芍两个收拾了装箱,到时候带回京城。 又时常由窦二领着,和祖母一起视察农田产出,山林鱼虾等情况,对自己的财产又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如此待了月余,将一众事务都交代清楚了,便准备打道回京城。 当初窦大被揭露后,阮母查了他的家产,令随行护卫按家规罚了他二十板子,将他发落成普通庄丁,随便给了一处茅草屋与他住,待众人要走时,却发现他和一众家小都不见了。 原来自他失了势,村中庄丁对他多有排挤,有些性急的甚至还对他拳脚相加,不过几日就混不下去,带着家人逃之夭夭了。 对此,阮宁只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叫你屁滚尿流。况且他也算逃奴了,若是被官府抓住,下场更是不好。 上船之前,阮母一行人很凑巧地碰见了平王殿下。 平王殿下极其恳切地表达了自己还未准备妥当船只,想搭国公府的船顺道回去的意愿。 阮母对他印象很好,欣然应了,还邀他每日过来说话品茶。陆泽借此机会,每日过来应卯,在她面前侃侃而谈,塑造了一个幽默风趣体健貌端谦恭有礼的有为青年形象。 每逢此时,阮母身后的屏风里都会传来隐约轻笑声,阮母道陆泽说话有趣,自家孙女儿每日在船上也不淹头搭脑了。陆泽却是心下无奈,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听了她的声音心里痒痒,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继续自己的攻略计划。 来时风平浪静,半个月就到了扬州,回去时却碰上了风浪,中途停歇了好几次,断断续续地行了半个多月,才到了离京城稍近的一个城池。 阮宁心情再好,抵不住体力不支,每日都早早在房里安歇了。 红玉伺候她洗漱完毕,便端了水下去。她正要上床时,却见床上鼓起一团,她心下疑惑,想着是哪个丫头同她恶作剧,便小心站到床边,猛地掀起被子,“好啊你……” 话还没说完,手腕被拽了过去,随即腰上附上另一只手,整个人就被举到了床上,大被一盖,她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闷笑。 “怎么了姑娘?”红玉往里面一探头,疑惑道。 “没什么,我要睡了,你也去歇着吧。”阮宁很淡定,默默往床外蹭了一点,恍若无人。 船上屋子的结构是一间一间分开的,考虑到坐船耗神,阮宁也没让几个躺在床头守着自己,而是让她们一人睡了一间屋子。 红玉应了,便拐回头睡去了。 那只大手又把她捞过去,捏了捏胳膊,捏了捏脸蛋儿,“果然又瘦了不少……”还想从头到脚捏一遍时,阮宁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已经红得滴水,“你怎么在这儿?” 先是一阵寂静,那人把她搂在怀里,“遇上风浪,无法行船,大伙下去补给了,船上人少,我来看看你。” 阮宁使劲儿往外挪着,“你看就看,干嘛还……” “你二哥同我一般年龄,他已经娶亲了。”他蓦地一开口,阮宁愣住,“然后呢?” “你却连抱都不让我抱一下,我可是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声音里似乎透着委屈,谴责着阮宁的无良黑心。 阮宁内心的母性莫名被激发出来,探着手摸了一下他的头,陆泽身子一僵,她尴尬地收回来,“那你怎么不去跟祖母开口,就算不提亲,这些日子你竟连我半句都没提到。” 陆泽把她的手拽下来着,“傻丫头,我何曾不想?只是我现在名声不好,早早同你提了亲,只怕遭人非议,京城的那群妇人最是嘴碎。”又顿了顿,冰凉的唇贴上她的脸颊,话里带着些明快的笑意,“你快些长大才好。” “我又不介意。”阮宁嘟囔着,脸上发烫,“你就不怕别人先来我们府上提亲了?毕竟我貌美如花出身高贵德艺双馨,好多人都盯着呢……” 陆泽憋着笑搂紧了她,胸腔一阵阵抖动,“那我就把你抢过来,毕竟我忍了这么久,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呸,真不要脸!”阮宁一拳砸过去,却被他箍着无法用力,砸在他身上就像挠痒痒一样,“乖,你可别乱动,毕竟我青春正盛体力充沛孤单难耐……”他学着阮宁一连几个词下来不带喘,才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逼急了不要脸给你看。” 黑暗中阮宁瞪大了眼,她看上的那个温润如玉笑如春风的陆泽呢?这个是谁? 阮宁向来口才很好,此时她却无言以对。 “乖,睡吧。”陆泽将她的脑袋捂在胸口,觉着她的脚丫只到自己脚踝,暗道这丫头怎么这么小呢,又搂住她娇娇软软的身子,果然没再多动。 他身上很暖和,水上湿气重,夜里寒气也重,这么睡着倒是很舒服,阮宁睡着时在他身上小猫般蹭了蹭,睡姿又不好,不时弹腾弹腾腿儿,踢踢被子,又把腿搭在他的肚皮上,把陆泽折腾得哭笑不得。 第二天阮宁醒时,陆泽已经不见了,阮宁暗道那厮是趁夜黑风高偷偷离开了。 又仰头盯着床帐发了神儿,嗨呀,怎么这么像偷情呢? 过了几日,船只终于到了码头边,陆泽温文有礼地同阮母告了辞,离开之前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蒙着面纱的阮宁,嘴角眼梢笑意莫名。 阮宁小脸通红地坐上了回府的马车,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暗地啐了自己一口,脸上愈发红了,幸而面纱挡着看不出端倪。 阮母还在奇怪自己孙女儿怎么上了马车还不摘掉面纱,如此这般跟她说了,阮宁认真道:“回了京城可不比扬州,今个儿风大,万一车帘子被掀开呢?可不就被人看见了?” 阮母想想,又听了外面闹市的嘈杂声音,觉得很有道理,又心下欣慰,想着莫不是出去了一遭,这丫头竟开始懂规矩了? 一直到了阮府,换乘了进府的小轿子,回到了自己的百花苑,脸上的燥意消了,她才摘下脸上的面纱。 四个大丫头进屋里清点了一番,又将诸丫头集合在一起,清点人数。 “柳儿呢?”白芍又点了一遍,发觉少了个人。 柳儿是个二等丫头,容貌生得美,她也有几分印象,一下子就想起她来。 巧儿早在一边候着,听她询问,忙过来对她耳语一番。 白芍听着,脸上先是疑惑,再是羞赧,最后愤怒,脸色转红转白转青,到底拿捏不定,跺了跺脚回屋禀报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爱睡觉爱吃肉的地雷~ 第42章 “……柳儿去玉笙居玩,恰巧碰见泽二爷, 两人不知怎地……竟对上了眼儿。泽二爷将柳儿的帕子拿了回去, 被二少奶奶发现了, 上面绣着名字,她把柳儿叫过去一顿板子……打的血肉模糊, 据说, 据说去了半条命,让人抬家里去了, 她家本就是卖女儿的, 境况窘迫, 不过几天柳儿就一命呜呼去了。姑娘,您看……”白芍小心斟酌了言语, 眉头纠在一处, 看着脸色不好的阮宁。 “柳儿死了, 二嫂可有何动作?” “不曾, 倒是巧儿送了五两银子过去, 记在咱们院里的账上。” “这事儿做的不错,今后月钱给她加两百,从我这儿出。”阮宁放下茶盏, 面色不豫, 又问:“柳儿可有同二哥哥做下苟且之事?” “听说还不曾……” “二嫂子可有给我留过什么话?” “……不曾。” 第26节 阮宁闻言心里窝火,刚回来的好心情也没了,“她倒是长本事了,我的丫头再怎么不是, 也轮不到她来管教,竟还把人打死……把院里的丫头都叫过来。” 白芍依言去外面将这些二三等丫头叫了过来,自己同红玉三个恭立在一边。 阮宁一眼看过去,院里的年轻丫头基本上都在这儿了,统共有二十多人,顿了一顿,压下心里的怒气,“我平日里对你们管教甚少,没了活计也由着你们出去玩,不过体恤你们年纪不大,拘着难受……可还有别的院子里比我这儿更清闲的?” 底下丫头见她神情不对,纷纷摇头。 阮宁点了点头,“如此说来,我还是对得起你们的。那就烦劳各位也顾忌着我的脸面!” 她声音猛地一高,丫头们都抖了抖,不敢出声,头深深低下。 “……我虽护短,可也得有个缘由。柳儿出了这桩事,我便是想给她讨个公道,也无从下手,皆因她心思不正,我若是去闹一通,反倒显得我蛮横不讲理。再者,你们中有些人年纪也大了——” 她又将眼前人一一打量了,沉声道:“若是有看上的人,尽早同我说了,好将你们打发出去。若是有那心思不正的,专门瞅着家里的爷们儿,还有那些娶了亲的,在外面下我的脸,就别怪我不顾忌往日的情分!”又冷冷一笑,“何况做别人的妾就好命了?从表及里,身为下贱,连我都瞧不起,要是有这样的心思,趁早从我院里滚出去,别到时候发现了,一人五十板子打死清净!” 阮宁以前从没对院里丫头说过这么重的话,这话一出,底下丫头纷纷跪下,面色惶恐,一个个磕头连道不敢。 “你们放心,若是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到时候看上谁就让你们风风光光嫁出去,银钱活计一概不用担心。”阮宁一气儿说下来,又觉口渴,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这样了,都下去吧,记得柳儿的下场……” 一众丫头唯唯诺诺地散了出去,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下来。 阮宁捧着茶杯,脸上阴晴不定,又气柳儿自甘下贱,又气苏蝶行事蛮横,却也无法可行,真真儿的憋屈! 那厢苏蝶听说阮宁随着阮母回了府上,冷笑一声,“呵,可算是回来了,也不知祖母给了她多少田产银钱!就这么个毛丫头,整日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就是嘴甜心贼,哼哼……”又咬牙道:“这也罢了,连她院里的丫头也给我难堪,不要脸地乱勾搭!” 忽又想起什么,招过身边的大丫鬟,“她院里不是少了个人吗?想必刚回来也没心思添补,我看小玉在我这儿挺闲的,把她送过去吧,也算尽了我一番姑嫂之情。” 苏蝶的动作很快,当天就把那名唤小玉的丫鬟送了过去。百花苑里,白芍正询问着这个新来的,“你是二少奶奶送过来的小玉?” 她点点头,热络道:“姐姐可要给我分派什么差事?我原先在二少奶奶那里是收拾屋里的,想必在这里……” “先不急,待我问你几个问题。”白芍皱皱眉,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你是家生子还是外来的,年龄多大,都在哪儿伺候过?” 小玉面上颇有几分自豪,“我娘是二少奶奶带过来的,我便也被带了过来,今年十四,只在二少奶奶的院里待过。” 白芍笑笑,“那二少奶奶对我们姑娘还真好,这般人物都送了过来。”小玉闻得此言,正得意之时,就听她道:“只是到了我们百花苑,就得守我们的规矩,念你新来不熟悉,就在外面干些烧炉子的活计吧,也不算辛苦。只内室是半步都不能进的,若有违背,罚一个月月钱,再有违背,笞刑五下,你可记住了?” 小玉张了张嘴,面上有些不可置信,“什么?你让我干这种粗活,还不让我服侍姑娘?难道欺负我从外面来的?” 白芍瞥她一眼,“你既是顶替柳儿的,自然要做她的活计,这还是给你清减了的,只每日早起晚睡烧了热水就行。咱们院里除了一等丫鬟并钱妈妈,余下人等皆不可擅自进入内室,若有不服,尽可去找姑娘。” 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眉头拧起,“咱们国公府规矩不比别处,想必你还没熟悉,先跟着钱妈妈学两天规矩吧!” 说罢转身进了屋去,再没理会小玉。小玉又不曾受过这等气,脸色涨得茄子一般,跺了跺脚,面上显出不忿来。 …… 阮宁收拾了些扬州带回来的小玩意儿,带着红玉去了玉笙居,阮宜正被秦氏拘在院子里做针黹,见她来了喜出望外,“你可算知道回来了,在外面玩得可好?我整日待在院子里绣花做衣服,真真儿劳心费神……” 阮宁瞥了一眼,便知道些端倪,笑道:“你明年可就要及笄了,这是你绣的嫁妆吧!”阮宜脸上飞上一层红云,低下头也不搭腔,半晌,跟她道:“听母亲说,过几日她邀请了贵人来府上吃茶赏花,要咱们几个都过去的。” “贵人啊……那想必是为了你了?也不知那贵人家里有个什么样的少年郎呢!哈哈哈哈……别挠了,我不说了!”阮宁一阵乱躲,脱了鞋子跳到她的炕上,靠着锦褥坐下,“早晌我去了大嫂子那儿,瞧着她那肚子很有些分量,怕是快到时候了吧。” 阮宜见她正经起来,也不再同她嬉闹,心情畅快地坐到一旁,让慕秋倒了茶,“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哎呀,我又何曾懂得这个?说起来,你都先去哪儿了?别是最后一个到我这儿来的吧!” 阮宁坐直了身子,接过茶道:“哪儿能啊?只去了大嫂子那一处,我亲自来了便很给你面子,寻常都是派人送了东西过去,比如我那嫡母,比如你娘和三婶那儿……” 阮宜听了,侧眼打量着她,目中犹疑,语带询问,“没送去二嫂子那儿?” 气氛一下子僵下来,阮宁闲闲抿了口茶,放在桌上,半晌才道:“谁要寻我的不痛快,就别想让我给她好脸色。” 阮宜默然,知道阮宁向来是这个脾气,只苏蝶是她嫡亲的嫂子,她再不喜,也不好多说什么。 阮宁又想起她那个不靠谱的二哥哥,心中烦躁,同阮宜道:“我的丫头心思不正我也认了,放我这儿也是要罚了打发出去的。可一个巴掌拍不响,二哥哥若不是那等招蜂引蝶口齿花哨的人,她又怎会往死里去?这么一条人命就没了,将来也不知会算在谁的业障上!” 阮宜听得心中一惊,又神色讪讪,“二哥哥确实有些胡闹……” 阮宁冷笑一声,“何止胡闹,还无用!有本事招惹,没本事护着,合该守着他那母老虎过一辈子!你帮我传话给他,柳儿的事情我先不同他计较,若有下次,我就告到祖母那儿去,看看谁的命活该轻贱,看看谁敢把手伸到我院里来!” 阮母虽待人冷淡,可素日顾忌国公府的名声,体恤仆妇,怜悯贫贱,又十分痛恨那些无事生非草菅人命的浪荡子弟,再加上她最是宠爱阮宁不过,叫阮正泽丢掉半条命也不是不可能。 阮正泽到底是阮宜一母同胞的兄弟,纵是犯了多大的错,她也不愿看着他身陷险境,又恼他糊涂莽撞不务正业,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劝告他一番,“你放心,二哥哥到底是咱们府里嫡出的爷们儿,这般不懂规矩的行事连我都看不下去,母亲那儿……将二嫂子喊过去训斥了,想必日后他也能知道些分寸。” 她向来最重面子爱规矩,自己亲哥哥造了这种糊涂事,心里也是不好受的。思及此处,阮宁也不再同她扯这些,只捡了扬州城的趣事说与她听,气氛倒也渐渐活跃起来。 第43章 “今日要来的是什么人啊,好大的排场!”阮宁小心同阮宜咬着耳朵, 瞧了眼秦氏旁边专门空下的座位。 “我也不知道呢……”阮宜小心将鬓发捋到耳后, 展平了因坐下而微皱的衣服, 不时往远处抄手游廊看上一眼,“说来这京城里地位能比咱们府上尊贵的也没多少, 母亲这般重视, 想来不一般。” 今日天光大好,暖风和畅, 秦氏坐在主位上, 嘴角含着笑意, 不似往日虚假,不时抿上一口茶, 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秦氏领着府里四个姑娘在这里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 主位另一边还是空着的, 正当阮宁想着那人莫不是放了鸽子的时候, 便见走廊处拥拥簇簇一群人走过来。 为首女子锦衣华服, 面容姣好,同秦氏一般年纪,看起来却多了几分骄奢。明明是来做客, 却带了许多仆妇丫鬟, 颇有些出门巡视的大佬范儿。 秦氏见她过来,忙起身迎上前去,笑容满面,“姚夫人, 您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阮二夫人可是等烦了?”那姚夫人顺着秦氏的牵引坐下,语气淡淡,面上笑容浅然,丝毫没有来迟的内疚。 “哪里,不过是这般好的景致,无人相伴而看,很可惜而已。”秦氏端起面前一盏茶,笑意浅浅,神色未变。 姚夫人这才举目打量了一圈,见远处雕梁画栋,近处鲜花成锦,更有绿水清荷野鸭戏水,端的一座富贵清雅宅院。于是脸上多了几分真诚,转头同秦氏笑道:“好一处公侯府邸,论排场,现今京城没有一处占地比它大的,论装饰,也没有一处比它华贵的,真真儿好福气。” 秦氏道:“哪里,不过蒙了祖荫,得先帝赐下这一座宅子,也算是我们的福气。姚夫人若是喜欢这里的景致,多来坐坐也未尝不可。” 姚夫人笑着点点头,又看向旁边坐了一排的四个女孩,招过身旁的丫鬟给她们一人发了个小荷包,阮宁捏了捏,有些分量,原来装着几个小金锞子。 在心中暗暗琢磨,思量好像没有听过哪个大官儿是姓姚的。忽又心中蓦地一闪,想起后宫中地位仅次于太后的那个女人来,她……好像就是姓姚吧。 又瞅了眼底气十足的姚夫人,怪道这女人这般嚣张,原来是皇后母舅家的人。听说姚皇后的父亲高居内阁首辅之位,是前朝遗老,颇得朝中上下尊崇,就连当今圣上也要对他礼遇三分,可谓满门荣宠。 也难怪秦氏这么上赶子要招待人家了。 论爵位名声,阮姚两家不相上下,但若论官位权力,阮府就是拍马也赶不上家中占尽皇后首辅的姚家。 又忽地想起陆泽来,神思一阵恍惚,说起来不出意外的话,她跟那姚皇后还算是妯娌呢,也不知道这姚夫人到时候还会不会这么横…… 见她们接了东西,两人寒暄了一阵,姚夫人又打量过来,见四人之中唯有一个女孩身条最细长,举止最端庄,笑着同秦氏道:“这个就是宜丫头吧,我瞧着很是不错,京里的姑娘怕是没几个能出其左右。”又将另外三个瞧了,眼神儿在阮宁身上逗留了片刻,目露惊艳,道这定是阮老夫人最宠爱的女孩子,只可惜年纪太小。扫过另两个女孩时,眼神儿闪了闪,果然是刚回京的庶出女儿,这气度风采,怎么也及不上另两个的。 又看她们穿着打扮款式相同,只颜色不一样,暗道秦氏是个宽厚的,家风也严正,不像那些小门小户不拿庶女当人看。 如此,面上愈发亲切,抿茶轻笑,“怪道人家都说你们安国公府会养女儿,这几个姑娘瞧着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周正。” 秦氏听她夸自家女儿,心里自然受用,捂嘴轻笑,“哪里,姚夫人过奖了。还欠些妥当,我这当娘的,就怕她出去被婆家瞧不上。” 阮宜此时大约也知道了几分意思,端庄磊落地坐在那儿,耳根已经微微泛红了。 姚夫人将她叫过去,握着手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仪态也是极好的,心下更加满意,说了几句吉利话,又多给了她个镯子,便又同秦氏闲聊起来。 索性她们几个呆在这儿也无事了,秦氏就将她们打发了回去。 几人一路走着,阮宛讶异地大声道:“这姚夫人好大的排场,看着那衣服比咱们府上穿的料子都好。”又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出手也大方,这么些金子。只不过,她好像……多给了姐姐一个镯子?” 阮宜原本小脸绯红,羞答答地低着头,听了她这话,一下子将心里的旖旎心思打散了,喉咙里像吞了铁块儿,沉甸甸地坠到胸腔,面上也黑沉下来,不发一语。 “五妹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阮宁捏着把小团扇,面上笑意盈盈,“这贵人送的镯子啊,配饰啊,但凡是个女孩儿,迟早都会有的,只二姐姐比咱们年纪大些而已,你若是再这么较真儿,早早断送了气运,指不定你命中的贵人就不见了……” 阮宛听了她这话,面色一敛,心下一思索,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只装傻呵呵两声,闲话揭了过去。 阮宁也不欲再跟她多话,只听阮宜在一旁说着些针黹,又叮嘱她道:“你的东西也早早绣了才好,我以前只闲散着不愿碰,临到头竟十分折磨人,怕是窝在院子里许久才能绣完呢!” 阮宁自然不怕这个,她没有正经母亲管教,也不很重视这套规矩,只拿扇子支着下巴痴痴一笑,“我才不怕呢。我们年纪还小,今日过来不过陪你走个过场,当个陪衬罢了,你竟不知被触了哪根弦,又开始教导我了!” 旁边阮宋离得两人远远,皆因一个是嫡姐,关系冷淡,一个被她认为夺了她心中所爱,听了这话心气儿不顺,冷笑一声,“谁是谁的陪衬?合该我们是庶出的被人瞧不起?” 说罢,竟转身去了,留下几人面色尴尬。 阮宁倒是不尴尬,翻了个白眼,“我不过与你说些玩笑话,竟也有人当了真,不用理会她。” 阮宜心里有些疑惑,这宋姐儿平日虽寡言少语,心气儿高了点,也不至于这么草木皆兵,抠着字眼儿发作,这却是怎么了? 不过到底与她不相干,她也不再多想。 阮宛见阮宋走了,刚才又被阮宁一句话堵住,呆在这儿无趣,也向两人告了辞回去了。 阮宁暗道阮宛这丫头怎么懂事了不少,这般跟阮宜说了,就见她得意道:“她呀,前些日子被爹爹训了一顿,带着她那不省事的姨娘。虽然我也被母亲骂了一顿,可到底解气不少,她也很少再去我那儿打秋风。” 接着又道:“自我跟母亲说了之后,但凡在父亲面前,她就不时提起给那两个丫头做衣服打首饰,还把东西拿到父亲面前走过场,看得父亲都嫌多。又让我把祖母送的兰花墨玉簪日日戴着,她果然来跟我讨了,我便强装不愿给了她,母亲又去父亲那儿哭诉了一番。” “哼哼,我祖父到底是父亲的授业恩师,于他有恩有情,母亲又什么都不缺了她们的,父亲终于觉得她们贪心不足,过去将她们狠骂了一通,还将我的簪子讨了回来,好生爽快!” 阮宁听了笑着拍起手,“二婶果然厉害,幸亏她还算疼我,要是我继母也如这般,少不得我得多几个脑袋来撑着了!” 阮宜佯作生气嗔她一眼,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说的什么浑话,叫我母亲听见了,她……恩……”她似乎不该编排自家娘亲来着。 两人又闲逛了一会儿,阮宜今日的针黹还没做完,就各自散了回去。 到百花苑时,正待进屋,瞧见一个坐在石矶上嗑瓜子儿的丫鬟,穿着红裙绿褙子,面上有些傲气,也不跟院里其他小丫头在一处嬉戏打闹。 阮宁看着面生,便多瞧了一眼。那丫鬟正是小玉,自阮宁回来就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看过来,忙撇下瓜子站起来冲她一笑,行了个礼,“姑娘,我是新来的小玉。” 刚听得一声回应,人就进了屋去,也没多同她说上半句话。 小玉憋气,又跺了跺脚,一屁股坐回石矶,磨着牙啃瓜子儿,又不屑去跟那些二三等丫头说话。 院里这么多丫鬟,阮宁自然也顾不上,进得屋里,红玉几个正围在炕上赶围棋,见她过来,上前伺候她换了外衣道:“姑娘可是有口福,云舅妈刚送了酒酿虾过来,还说过些日子是云姝小姑娘的生辰,预备摆个小小的家宴,让您过去玩。” 阮宁听了也很高兴,想到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笑道:“许久没过去,想必姝姐儿也会叫人了,我可得好好给她准备生辰礼!” 青杏又捧过酒酿虾,掀开一看,掐头去尾,只剩下鲜嫩结实的肉,酱汁淋漓,香味儿辣味儿一齐喷过来,青杏像是被熏醉了,吞了吞口水眼神儿挪向一边,只把食盒远远凑到阮宁面前。 阮宁憋着笑瞥她一眼,拿起筷子夹了一只,只觉得满口生香,辣意爽口,嘴里又分泌出更多口水,暗叹舅母手艺又变好了不少,于是把食盒整个抱了过来。 青杏:…… 第44章 自那日之后,秦氏时常邀姚夫人来府上赏玩, 姚夫人也很给面子应邀而至。 她原本是个眼界高的, 可这京城里地位比安国公府高的, 还真没几个。又兼阮绍官至从三品,阮正阳从政翰林院, 这在公爵世家中是极为难得的, 可以说是独一份,她也就对阮家上了心思。 这天她依旧应邀而来, 到了一处院子时却见有个女孩倚在墙边抹眼泪, 那女孩不过十岁上下, 见她过来慌忙要躲进院子里去。 姚夫人瞅了一眼,越看越眼熟, 蓦地想起, 这不是二房的一个庶女吗?这是怎么回事? 第27节 “站住!” 姚夫人一声叫住她, 她迟疑了一下, 转过身来。姚夫人又将她打量了一圈, 见她穿着朴素,不似那天出来时贵气,两只眼睛哭得核桃一般, 心下迟疑, 问道:“你是怎么了?可是碰上什么伤心事了?” 这女孩正是阮宛,她又抹了一把眼泪,抽噎道:“姨娘病了,家里也没人去喊大夫, 我人小话薄,也帮不上什么忙。” 姚夫人闻言眉头一皱,“你父亲呢?竟不知道此事?” 阮宛只低头搓着衣角,呐呐道:“……我们从怀庆回来后,父亲就再没找过姨娘。母亲……母亲也不大让我们见父亲,许久没见过了……” 姚夫人见她一副惶恐的小模样,有话也不敢说,心里一沉,暗忖这秦氏如此厉害,教出的女儿也不知会如何,将来若是连个妾室都容不下,那还了得? 又见阮宛哭得可怜,命随行侍女给了她二两银子,让她去请大夫,便打道回去了,也没去秦氏那儿。 阮家虽是个好选择,可她姚家家世地位更高,这京里但凡是有个女儿的都想往她们家凑,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何必找个善妒的? 姚夫人向来被捧惯了,行事也直接,问话也懒得问,索性这一天里邀她吃茶赏花的有许多人,转身就去了别人府上。 阮宛见她走远了,心中一喜,拐了个弯转进旁边小院,进了屋里,周姨娘正绞着帕子思量什么,倏忽咬牙切齿,倏忽得意满面,见她过来,忙上前揽上她的肩膀,“如何,可见着了?” “可不见着了?她回去了。”阮宛一笑,又揉了揉眼,仍红彤彤像只兔子,“那洋葱可真难受,辣的我现在眼还疼!” 周姨娘忙拿帕子蘸水给她湿了湿眼眶,见好些了,冷笑一声,“这贱人,引得二爷疏远了咱们还想有好日子过?我呸!还想让自己闺女嫁入那等贵门高院,做梦!我的女儿尚且没着落,看这架势也不会给你们寻什么好亲事了,活该让她女儿没人要!” 阮宛被她说得神色忿忿,又惊慌道:“那我以后可该如何?我可不想嫁到那些穷门蓬户里去!” 周姨娘乜斜她一眼,“你怎么不跟你三姐姐学学?她可是连个亲娘都没,整日往老太太那儿凑,那老太太可不比家里谁都尊贵?讨好了她,自然不怕将来没好姻缘,你这傻丫头,怎么不学学人家的心眼!” 阮宛恍悟,可又拽了拽衣角,低头小声道:“老祖宗看着可吓人了,也不曾给过我笑脸,我不大敢去她那儿……何况她也不大给我什么银钱首饰,能讨得了什么好处……” 周姨娘恨铁不成钢,“不过让你去那儿说说笑笑,忍着便是,听闻她最是个讨厌妾室的,我这身份去了指不定还要遭人嫌,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倘若不然,你就嫁去那穷门蓬户吧,省的我操心!” 阮宛被她这一吓立马打起了精神,“姨娘可别不管我!我去便是!” 周姨娘松了口气,怕她在这儿呆久了引人说辞,便打发她回去,临了还叮嘱她:“别将此事告诉你姐姐,没得嫌弃咱们干这些龌龊丢了她的脸!” …… 姚夫人离开后秦氏很快就知晓了,她向来不喜形于色,这事儿一出,气得她当场面色发乌,砸碎了一整套青花白瓷的茶具,又忙命人去给姚夫人送帖子,得知姚夫人已经同另一人家打得火热,恨得大骂起来。 如今在京城里,纵是再有权势,怕也比不过那姚家了。 发泄完后,她又将周姨娘这个月的月钱给扣了,撤走她院里的两个丫鬟,发了誓不让她好过,只等着阮绍办完公务回来同他哭诉一番,将事情闹出来才好。 阮绍在朝为官,得知秦氏想跟姚家联亲,也是支持得紧,若是知道被搅黄了,也必定不会饶了闹事之人。 将这一番事情做全了,她又想起自己苦命的女儿来,于是打算去玉笙居一趟,将亲事泡汤一事隐晦地说与她听。 到玉笙居之时,她苦命的女儿正在苦命地绣嫁妆,恰好指头被扎出一滴血珠子,刺得她眼前一酸,上前抱住她就开始哭。 阮宜听着她一口一个苦命,一口一个女儿,心里不解,难道是大姐出事了?出了什么事,竟将母亲伤心到这等地步? 于是心里一紧,忙问缘由,待秦氏面带难色地与她隐晦解释了,她登时就明白过来,怔愣片刻,也抱着秦氏痛哭起来。 阮宁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母女痛哭的场景。 她有些懵逼,二姐姐还没出嫁呢,这,哭的是不是早了点? 又想着人家血脉亲缘,自己太久没娘了,怕是不能理解她们浓烈的情感。 于是坐在一边安心品茶,听她们哭得抑扬顿挫,听她们哭得气吞山河,听了一会儿,大约也听出了名堂。 原来二姐姐被退货了。 原来二姐姐被小娘用卑鄙无耻的浅薄手段骗人退货了。 原来那退货的人无情无义没有良心四处留情不讲道义。 阮宁未曾经历过此事,不知如何安慰这娘俩。不过想了想,若是陆泽被人抢了,自己大约也会痛哭流涕一场——再找个更好的人,嫁了。 不过眼前这俩人暂时肯定是找不到更好的人了,于是阮宁就在一旁等着,等她们哭完。 这俩人哭了许久,许是挤不出眼泪了,用帕子抹了抹眼窝,才发现阮宁在一旁坐着。 阮宁对她们呲牙一笑,牙齿闪亮,白嫩的脸颊上两个酒窝浅浅淡淡,让人瞧着心里就舒畅。 秦氏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强笑道:“阿宁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阮宁眨巴眨巴眼,“明日小表妹生辰,舅母让我和轩哥儿去玩几天,怕是不能过来跟二姐姐说话了,我先来说一声。” 秦氏捏住帕子的手忽地顿住,问道:“生辰宴办得如何,可是请了很多人?” 阮宁摇摇头,“舅母说不过是个小生辰,自家人在一块儿聚聚就好。” 秦氏闻言,看了眼自家低头耷脑的闺女,凄凄切切道:“出了这等事,你二姐姐心里也不好受呢……你舅舅家人口少,距离皇城中央也有些距离,规矩没那么严谨,不知道能不能带上你二姐姐,也好让她散散心。” 阮宁自然是没什么不可以的,看阮宜没什么反应,便也应了。 临行之际,秦氏千叮咛万嘱咐阮宜,务必不能使小性子,不能因为云家是沾亲的,就免了以前那套规矩。 阮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姚夫人给的镯子已经被母亲讨走了,说既然她不给阮府面子,也不稀罕她这玩意儿。可她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堂堂安国公府嫡女,竟然被人看不上…… 这让她十四年的自我定位出现了偏差。 阮宁深知这种情况别人是安慰不了的,于是上了马车后便拿出了舅母送的酒酿虾食盒。 舅母送的很多,给丫鬟分吃了些还余下小半食盒,从这里到将军府少说要两个时辰的车程,正好拿来消遣。 阮宜冷眼看着姐弟俩在一旁伸舌咂嘴,心中气愤,竟将姚夫人那桩事忘了大半。 只赌气在一旁坐着不出声,见阮宁还不过来理会自己,不由更生气了,索性脸背过去不看他们。 待马车停了,她当先莽莽撞撞冲了出去。阮宁收拾着食盒,也没太注意她,轩哥儿也下了车,正要跟着出去时,就听见外面哇的一声有人在哭。 这不是她那二姐姐的声音? 阮宁心里一紧,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撩开车帘一看,瞬时瞪大了眼—— 二表哥站在马车边,面色尴尬,二姐姐绊倒在车门前,刚好撞到他怀里,三表哥在一旁瞅着,龇牙咧嘴看好戏的表情。 云承河很无奈,他只是太久没见小表弟小表妹,念得紧了,就和自家弟弟冲了过来,谁知竟有美人投怀送抱。 女孩身子很软,这么倒在他怀里,软玉温香一般,他还不曾跟哪家姑娘有过这般接触,尴尬轻咳一声,缓缓拍了拍她的背,这么哭着,影响好像不太好……哎呀,好软…… 阮宁眼睁睁看着他的手刚放上去,二姐姐就一下子活过来一般,往后一坐,伸腿把他蹬了出去,眼眶发红,声音颤抖,“登徒子!” 她力气不大,云承河也没如何,只往后退了一点,闻言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是谁往我怀里跑呢……” 阮宜气得身子发颤,指着他说不出话,阮宁将将开口安慰她,又见她憋得流出泪来。 当下就瞪了云承河一眼,“二姐姐这两天心情不好呢,你别再招惹她了!” 云承河闻得此言,又偷看了她一眼,见她也不像往日同自己拌嘴,便心里发闷,挠了挠头,想将围观的轩哥儿抱下来。谁知轩哥儿自忖自己已经七岁了,也不让他抱,胳膊一撑便跳了下来,抿唇背着两个姐姐朝他挑眉笑了笑。 这小子,读书的人果然都会被教坏! 第45章 几人一齐进了府,阮宜思忖着今日到底是小表妹的生辰, 不好这个模样过去, 就同阮宁说了, 让丫鬟领着自己去洗脸。 阮宁知道她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也没多说什么, 见丫鬟带着她去了, 便跟着表哥几人去找舅舅舅母。 到了内室,郑氏正坐在炕边在逗弄着小云姝玩儿, 小云姝穿着团团一身大红镶边袄, 小脸白嫩, 正站在炕上光着小脚摇摇晃晃地走,见阮宁过来, 便要笑着往她怀里扑。 阮宁慌忙迎上去, 让她软软一身倒在自己怀里, 才松了口气, 故作生气板着脸戳了戳她的小脸道:“姝姐儿怎么这般调皮?摔倒地上可怎生了得?以后姐姐可不疼你了!” 小丫头听不懂她的话, 只露着几颗牙冲她傻笑,宛若一只小土拨鼠。 郑氏在一边倚着,穿着一身橘色暗花缎面对襟褙子, 头发绾成一个利落的髻, 插上一支吉祥如意金凤簪,显得气色红润,笑道:“都说外甥肖舅舅,女儿肖爹, 咱们姝姐儿可真是跟宁丫头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也喜欢你,想是你们有缘呐!” 阮宁闻言,又看了眼怀里傻乎乎的小表妹,面上装出嫌弃道:“我小时候才没这么傻呢,舅妈可别埋汰我了!” 郑氏笑得花枝乱颤,歪倒在炕上,“你这丫头可真有趣,多来走走才好……今个儿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也好跟你妹妹玩玩儿,日后若是嫁了人,未必能如此清闲呢!” 小云姝不知道自己娘亲在笑什么,见她笑了,也咯咯咯开始笑,扑着又要往她怀里去。 郑氏坐直了身子将她抱过来,拿帕子将她嘴上的口水抹干净了,又朝阮宁笑道:“不过你要是嫁来咱们云家,自然有的是清闲日子可过……” 说着揶揄打量她一眼,见她不红脸不躲闪,只一本正经道:“舅妈,您也太不讲道义了,三表哥那小屁孩找不着媳妇就来打我的主意,可是戏耍我呢!” 郑氏见她不放在心上,将要正色之时,却听外面似是来了什么人,接着丫鬟打起垂花帘,两个儿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对少年少女,正是陆泽陆明玉两姐弟。 阮宁打量着陆明玉,见她还是一身骑装,飒爽帅气,只起身跟她见礼,忽略掉旁边某人暗戳戳的炙热眼神儿。 郑氏也不像其他人那般给二人惶恐行礼,只听他们喊了师母,笑着让他们坐下。 他们同云家也算亲厚,此番前来也算正常。郑氏没想过多,又看见一边站着的小儿子,瞅了阮宁一眼,笑道:“海哥儿,你大哥哥已经成了亲,二哥哥又订了亲,现下可只剩你一个了,可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这话一出,阮宁霎时想起刚才郑氏同她说的话,偷眼打量了一下陆泽,见他正抿茶轻笑,眼神儿不时往这边瞟,脸色绯红地转向一边去。 云承海挠了挠头,还没说什么,云承河已经开了口:“这小子才多大,整日就会和泥巴玩儿,您可想得太多了,还什么姑娘……” 郑氏一个眼刀飞过去,他立马闭了嘴,又瞧了一眼阮宁,见她难得脸色发红低头不语,心下称奇,就要再开口,哪知陆泽突然开口,缓缓道:“承河兄弟所言极是,海兄弟尚且年幼,论起此事还是太早,若是哪天有了眉目,上禀皇兄也未尝不可。” 他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眼神不经意扫过云承海,面上轻笑,双眼微微眯起,就这么个小毛头…… 他这一插话,又将郑氏原先想说的话堵住了,她只一顿,又忽地眼睛发亮将陆泽上下打量一番,“上次我和几个夫人喝茶,还听她们提到了你,说你最近消停了不少,也有些意思。你也十七了,却连个正妃都没有……” 陆泽神色一敛,瞥了一眼阮宁,不急不缓开口:“先前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她年纪尚小,不急在此一时。” “哦?”郑氏兴致满满地盯着他,“是哪家的姑娘?年纪小……太后竟不着急?” 旁边几人也看过去,陆明玉尤其狐疑,眯着眼盯着自家弟弟。 陆泽抿了抿鼻子,也不好再往阮宁那儿看,轻声笑道:“只我看上了人家,别人尚且不知,过了明年……我便打算去提亲。母后那儿……驸马府尚且空着,她也不好念我。” 陆明玉闻言脸色不好,眼神狠狠剜了他一眼。 陆泽轻轻浅浅抛出一枚炸弹,余下人等也将郑氏刚才要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到底会是哪家姑娘,却摸不着头脑。 阮宁坐在一边,只顾逗弄着小云姝玩,仿佛事不关己。 又到用饭时候,阮宜方跟着丫鬟过来,几个女人小孩凑在一桌吃了,说说笑笑倒也得趣。 其间阮宁表现得尤其殷勤,不时给陆明玉夹菜倒茶,那奉承的小模样逗得几人哈哈大笑。 陆明玉也觉得好笑,她只见过阮宁一面,那时候她还是个圆团子模样,没想到如今身子细挑了,模样也长开了,却还是如此有趣。 饭后众人闲聊,郑氏又问起陆明玉亲事,阮宁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让舅母当个家庭妇女却是糟蹋她这一腔热血了,真该让她去开个婚介事务所。 不过陆明玉今年已是双十年华,却连个驸马的音信都没有,着实让人不解。 陆明玉面色不自在,似乎很不想提起此事,把话扯开了,“……前些日子二皇兄有信传至京城,北燕不敌,欲商讨议和之事,大赵这么多年伤兵断粮,也难以支撑,皇兄有些动摇。” 第28节 燕是前朝国号,亡国后龟缩于北方一角,故称北燕。然而北燕王族出身草原,军风彪悍,一时也并不能将其剿灭。 郑氏低头一思索,此事她也有所耳闻,朝中大臣多半支持议和,说是国力不支。 然而事实却是大赵建国以来,有些本事的开国将领早已埋骨黄土,新一代又没有得用的人手。 她夫君算是有些本事的,也不愿看着前朝父老打下的江山与人共享,然而…… 她微微摇了摇头,没接话茬,陆明玉见此,眸色暗下来,也不再多说。 转头又说起另一件事,“今年打秋围也要开始了,其时文武百官都要去,不知师父会不会……” “你师父他年纪也大了,那些马上功夫怕是不行了,到时候让家里这几个不成器的猴崽子去玩耍一趟便可。” 陆明玉点点头,又觉衣袖被人扯了扯,转头一看,阮宁正瞪着水亮的眸子看着她,“打秋围?可是要骑马打猎吗?” “正是,你也想玩?”陆明玉见她满眼艳羡,轻轻一笑,问道。 阮宁摇摇头,叹息一声,“骑马我可骑不来,只是活了这么大连把武器都没摸过,有些可惜。” 陆明玉见她小脸皱成一团,觉得甚是可爱,脸上现出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阮宁盯着毛糙的发髻瞥了她一眼,果然是姐弟啊…… …… 午后回到房里歇息,郑氏将她和阮宜安排在一处,行事也方便。 阮宁和她躺在一处,鼻尖传来甜甜香味儿,却不发腻,只带些清爽的甜香,仿佛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 阮宁扯过她袖子仔细一闻,果然是她那儿传过来的,心下称奇,便问:“二姐姐,这是你熏的香?我怎么没闻过,闻着跟寻常的熏香不一样。” 阮宜有些犯困,声儿也渐渐小了,“这是我娘给我的香包,也不知道装的什么,非要我带在身上,你要是想要,回头我给你讨一个去……” 眼见她眼皮子一合睡上了,阮宁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着陆泽许是走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 倏忽一炷香时间,外面两个表哥又跑过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阮宁一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身边的阮宜,翻身下了床,行至他们身边问:“这是拿了什么,给我们的吗?” 云承河将大小盒子放在桌上,云承海在一旁凑着脑袋往上瞧,“刚才陆泽哥哥走了,半道又送了东西过来,说是人人有份,还贴了名字,也不知道你们的是什么……” 阮宁见自己的是个长形盒子,整整占了小半张桌子,心里好奇,打开一看,竟是一把小巧精致的弓箭。 弓背红木雕就,嵌着两颗黑曜石,云承河拨了拨弓弦,惊叹一声:“好弓!却不知他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小,让你拿着玩玩还可以,真是……有点可惜了。” 阮宁瞪他一眼,喜滋滋地将弓箭小心放回盒子里,又拿出角落里一枚形状奇怪玉扳指问他:“怎么还有个东西,放在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用处?” 云承河拿过来往自己大拇指上套了套,见戴不上去,瞥了一眼她的拇指,心里奇怪,“这是射箭用的,戴在拇指上防止弓弦伤了手,他倒是想得周到……不说材质多珍贵,这尺寸瞧着竟也刚好……” 阮宁见他眼神狐疑,抢过扳指塞进盒子里啪的一声盖上,转身收了起来,“这位平王殿下可真是大方,想的也周到,将来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嫁给他呢!” 云承河摩挲着下巴看她,眉毛挑起了半边。 云承海瞅了眼那盒子,也没觉出多稀奇,他是从小接触这些的,便不觉得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又兼脑袋简单,不像他二哥那般花花肠子有许多,也未曾察觉什么。 第46章 云承海跟过来也只是想看看陆泽给她们的东西,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也就离开了。云承河想起阮宜这两日来的不对劲儿, 只说留在这里吃口茶, 歇歇再走。 待阮宁喝了许多茶,腹中急涨, 出得门去, 他才环顾四周,见桌上摆着阮宁画画用的笔墨纸砚, 眼珠子一转, 站起身来。 他见床上阮宜熟睡正酣, 猫着步子探过身去,指尖蘸了墨汁, 轻轻往她鼻下画了两撇, 指肚又在她下颌上打了个转, 黑乎乎一团山羊胡子就印了上去。指腹触感细腻柔滑, 他又忍不住放上另一根手指, 谁知力道没控制好,床上女孩咂咂嘴儿,眉头一皱, 双眼便虚虚睁开一条缝, 随即蓦地睁开,猛然坐起,向里面退了两下,眼神戒备, “你干嘛?” 云承河手背在后面,看着她脸上的胡子面不改色,“我来给你们送东西……闻到这儿有些不一样的味道,过来看看。” 这话一出,他又抽了抽鼻子,那香味儿更加明显,甜香缱绻,如绿意汪然中唯一一点艳色,吸人心魂,闻得他喉咙一紧,面色不自在起来,“这是你身上的味儿吗?以前竟没注意,真好闻……” 阮宜瞪大眼,这厮竟然如此不要脸! 云承河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他这话说的,好像有些不妥? 眼见阮宜眼眶发红,红得他措手不及,这发展不对啊!不是该骂他一顿嘛?怎么又哭了? 他一慌,哎呦一声小姑奶奶都叫上了,谁知话越多阮宜哭的越凶,恰巧阮宁回来,看着外面丫鬟窃窃私语,里面又哭闹不止,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个进了屋子。 她进去后,看到的就是阮宜顶着半脸胡子哭的稀里哗啦,二表哥在一旁喋喋不休手足无措。 她很想笑,可是气氛似乎很悲伤,于是她只好装出一副正经模样。 “云承河那厮,你又干了什么坏事,惹得我姐姐这副伤心模样?”阮宁一声质问,引得两人都看过来,阮宜眨巴眨巴眼,云承河懵逼一脸,“哈?” 阮宁走上前去,坐到床边,就着阮宜的泪水帮她擦了擦脸,将自己的帕子擦的一团乌黑,不动声色团在手心,藏到袖子里,云承河长吁一口气,就见她指了指床头方方正正的枕头,朝阮宜道:“二姐姐,你要是不痛快,发泄发泄也是可以的。” 阮宜顺着看过去,枕头棱线分明,角角突出,又看了一眼云承河,他因常年练武皮肤泛黑,颇有些皮糙肉厚之感。 可越是这样,想起他说的话,她就越是羞恼,皮糙肉厚脸皮更厚! 于是双手拿起方枕,胸腔憋了一口气,朝着床边猛力一抛—— 枕头横着过去,虽不是棱角砸到肉上,那力道分量却撞的他呲牙咧嘴,额头冒汗。他却不生气,只呲着一口跟皮肤极不相称的白牙嘿嘿笑道:“小姑奶奶,你可痛快了?别生气了……” 阮宁本以为他会躲开,以他的能力也确实能躲开,才给阮宜出了这馊主意,不过逗她开心。哪知他竟一下不躲,还故意往上撞一般,实在让她……无解。 阮宜想的与她一般无二,见他被结结实实砸住,立马一脸无措,脸色涨红,眼瞪了片刻,倏忽噗通一声躺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住。 阮宁古怪地打量了一眼云承河,将他拉了出去,外面的丫鬟已经散了,云承河挠了挠头,疑惑问道:“你们这次来,我怎么瞧着阮宜不大对劲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事说来简单,却不好说,毕竟姚夫人只是去府上喝了茶,若是被人知道送了镯子出去,又歇了结亲的心思,定会被人说长道短,名声也必会受到影响。 于是闭紧了嘴没透漏出来。 结果云承河软磨硬泡,又赌天咒地地发了誓,阮宁磨不过他,只好将阮宜自尊心受到打击的事情告诉他,却也没有挑明哪家哪户。 云承河细细听了,面上表情闪烁不定,眉头狠狠跳了两下,转身走了。 阮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和上门回屋里不提。 待到第二天,她却被一个惊天轰雷炸得跳了起来。 云府二少爷跪在母亲屋前一天一夜,求娶阮家二姑娘!主母郑氏被逼退亲,恼怒之下施家法! 震惊之后是理顺思路,一时间,秦氏的谆谆叮嘱,闪烁言辞,莫名香包蓦然撞进她脑子里。 果然,她那精明的二婶从来都不会做无聊无用的事,什么放松,什么消遣,不过是托辞。二姐姐明年及笄,最有势力的姚家已经不可能,而云家虽不及姚家得势,却也是满门忠烈,家世清白。最重要接触多年,知根知底,二表哥虽不从文,性子模样也很周正,比京中一众走鸡斗狗的纨绔子弟好得多。 然而秦氏的打算却不是关键,细细想来,二表哥虽同二姐姐见面就横眉瞪眼,拔刀相向,摆出一副不世仇敌的架势,不过也就是逗趣的讥讽,挑弄的打骂,玩闹一般—— 恰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阮宜自然也知道了,正坐在屋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呆呆,话语寥寥。 阮宁只坐在一边,看着她眼神变幻莫测,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急促,阮宜朝外看了一眼,却忽然不知哪儿来的爆发力,冲向门口,嘭的一声关上门。 来人正是云承河,他见阮宜冲过来时就已经停下步子,眼见着一阵疾风迎面而来,那人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后,只留给自己一面木门纸窗,挠了挠头,面色尴尬。 屋内屋外俱是一片寂静,阮宁吞了吞口水,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况且以二表哥执拗的性子来看……舅母那儿怕是已经举白旗了。 看了眼处于僵硬状态的阮宜,门外的二表哥怕也是舌头打了结,于是叹息一声,出口询问:“二表哥,听说你已经定了亲,为何又要毁约惹出这等事?” 阮宜的头微微偏了偏,外面沉默良久,人声传来,“那家的姑娘呆呆木木我不喜欢,不及有个人,会打,会骂,鲜活生动……只愿她以后能少哭些。” 此言听来,不知情的会以为是被迫害妄想症,知情的—— 阮宜揪紧了帕子,阮宁嘴角一弯,继续问:“你可知,前些日子,刚有个夫人将二姐姐当成弃子?可是好生伤了二姐姐的心……” 阮宜蓦地看向她,樱唇微微张开,眼里闪过不满,不忿,不可置信。 阮宁只笑着跟她摇摇头,食指比在嘴前。答案她自然是知道的,然二表哥明白了自己的心,二姐姐脑中却还是一团浆糊,到底要帮她解了这一团凌乱。 “……我虽不知那人是谁,却可以断定她极没有眼光。想来我们云家在京中也是没几个人敢招惹的,若我娶了她,定然不会像别人那般委屈她。” 阮宜闻言,眼眶一红,滚滚的泪珠又淌落下来,阮宁一笑,“刚说了不会委屈她,便又把人惹哭了。”说罢,起身去推开门,一把将他推搡进去,又合上了门。 门外天朗云阔,秾花绿树,她听着屋内细碎言语,歪头想到—— 要不要去讨个媒婆红包呢? …… 如此住了几天,两人便打道回府,前脚刚回到安国公府,后脚云府的人就跟了过来,直奔二房主母所住之处,再去老太太住的安顺堂。 又是几日过后,阮府二姑娘同云府二公子定亲的消息传出,只待明年及笄成亲,外人纷纷道是亲上加亲。 而此时,姚夫人尚且为她的单身儿子前后张罗,奈何个个看不上,淘汰了数余人,又透过自家相公从阮绍那儿得知五姑娘并姨娘因污蔑罚了□□,回过味儿来,只怪自己听了那只言片语,又恨秦氏手脚太快,当初的备胎已经有了着落,憋闷得紧。 阮宁自得了那把小弓箭,日日不离手,在舅母家时跟二表哥请教了,归家后又在院子里装了靶子,算是给无趣的生活添得一桩乐事。 此时皇室打秋围的日子也过了,云承河回来后,带着新打的野兽皮毛往阮府赶,给各房一一送了,难得没在阮宜处停留,直奔阮宁院子而来。 阮宁正练习着射箭,练了这许多日,渐渐也有些模样,十有五六能射到靶子上,见他过来,忙不迭地要展示给他看。 云承河只命人将皮毛兽肉放下,将院里人打发干净,犹豫片刻同阮宁道:“我问你,陆泽说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你?” 微风悄然,鸟雀寂静,阮宁一愣,握着弓背的臂膀垂下来,笔直而立,斜眼挑眉看他,“是又如何?” 她眼里,是坦荡,是坚定,微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女儿家的娇羞,缠丝般绕上耳尖,微微发红。 云承河深吸一口气,面色似有不忍,“若是以前,并不如何。然而过了这次狩猎,你……你可要……” 他吞吞吐吐,语意缠绵,平日阮宁断然不会放在心上,然而此次,却是跟她最牵挂的人有关,她眉毛蹙起,紧紧握住弓背,手指摩挲着中间的两枚黑曜石,感受着质感凸起,心跳也跟着起伏起来,这是他送的…… “发生何事,你尽管说。” 第47章 “此次狩猎,皇上赐婚。”他一字一顿, 话说的艰难, 目光从阮宁脸上扫过, 垂下眼睑,“赐婚皇后嫡妹姚叶, 并, 平王陆泽。” 他抬眼看向阮宁,只见她面色平静, 眼神古井无波, 却隐隐聚了水雾, 身子却无法抑制地微微发颤,指节因握的太用力, 显出轮廓苍白。 阮宁是被宠着长大的, 向来无忧无虑, 性情和乐, 这般模样他却从没见过。他心里一痛, 缓缓开口:“阿宁,你不要伤心,也不要怪他……他也无可奈何。” 阮宁嘴唇动了动, 睫毛一颤, 一道水线划过脸颊,“我知道啊……他也无可奈何,他不能违旨,他不能说出我……一旦说出来, 阮家会完,我会死,婚事照常举办,可我宁愿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我尚且可以去痛痛快快闹一顿,闹个人仰马翻,闹个天翻地覆,管谁的旨意,管谁的死活,管谁的荣辱兴衰!” “可是我知道啊……” 她喃喃着,泪水已如决堤般淌开,面上一片茫然无措。 第29节 眼前恍惚是月夜光华少年,携一枝樱花与她,温柔浅笑。 恍惚是初次动了心意,那人笑意揶揄,赠她玉佩。 恍惚是扬州城里风华一现,调笑戏弄。 恍惚又是寒水上,行船里,他在她耳侧,温语低喃。 那是她的陆泽啊…… 静了半晌,方听人言。 “婚事何时举行?” “择日举行,未定……只怕,旨意过些日子就下来了。” 云承河看着阮宁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又觉她向来好强,迟疑道:“阿宁,你不要想不开……” 阮宁没有回话,只觉一颗心脏盈满三分怒火,三分悲凉,三分无力,缠绕在一起愈发混乱,无处宣泄,猛然举起手中弓箭,搭箭,上弦,松手,咻的一声,弓箭应声而出,携载她满腔怒火,朝靶心而去。 那迎面而立的靶子,在阮宁眼中似乎变成了无处不在的姚家人,抑或是手持生死簿的当今圣上。 “我的世界不是只有情情爱爱,少了他我也不会寻死觅活,只是有一点——”阮宁放下手里的弓箭,对面箭身没入靶心穿透而过,似疏了她一口郁气,“只要他一日不娶,我就一日不嫁。他若是娶了……只愿,永不相见。” 话语中全然一片不甘苍凉,云承河不忍再听,这样的语气,不该从她的口中出来,又听耳边问询:“皇上为何要赐婚于他。” “姚家上有姚皇后把持后宫,下有姚首辅把持朝政,已经是权倾朝野,却还想借联姻扩展权势,实在非帝王所能容。当今圣上登基不久,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能暂时抑制其发展。” “姚家其它子孙随便配了人还可以,唯有这姚叶,乃皇后亲妹,不好草草处置,必要嫁个地位高的,又没有实权的。” 也就是陆泽了。 不待他说完,阮宁已然明白。 不过是皇权狡诈,朝政阴险,搅在其中的人尔虞我诈,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谁是权利这只怪物的祭祀品。 然而,实在不该是陆泽。 阮宁依稀还记得他提起兄长时的目光,崇拜,亲昵,信任,他说,他们三人是幽冷深宫中难得有心有肺有热血的人,同那些吃人的混蛋不一样。 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纸婚约打得支离破碎。或许,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有些改变是不可逆转的。不是谁的初心,都经得起皇权的打磨。 阮宁垂下头,满心酸楚,最痛苦的,当是他吧。 …… 阮宁遣散了屋里所有人,她只想自己呆着,安安静静地呆一夜,不想看见别人脸上的笑,不想听见别人的安慰,不想面对别人疑惑不解的眼神。 窗外是明月清辉,一派敞亮,屋里是幽暗昏沉,无边寂静。 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寂静中被放大,阮宁面无表情地睁着眼,有一刹那,她忍不住想放任自流。 憋着一口气干什么,随她们闹腾吧,费尽心思为以后打算干什么,就这么过吧……满心欢喜等一个人干什么,随便嫁了吧。 索性她是安国公府嫡女,父亲袭爵在朝,祖母宠爱护短,弟弟聪慧懂事,母舅地位崇高,又会缺什么好亲事? 可她还是不甘心,她死死瞪着幽暗床帐,仿佛一团黑雾笼在她心上,不安,焦躁,茫然。 蓦地屋里啪嗒一声,像是什么落到地上,又轻轻弹起,落地,细弱一声,归于寂静。 静了许久,没有丫鬟起身查看,因为她们今夜都不在。 阮宁眼神空洞歪了歪头,窗边动静细碎,平时是听不出来什么的,可这万籁俱寂中,那声音便也如放大一般—— 破风声,摩擦声,轻巧落地声,随即是绵软物体踩在地上,一路而来的声音。不过眨眼,一道黑影背着月光挡在她床前,静默不语。 这下,当真是一片漆黑了。 阮宁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涌出一片希冀,又怕是失望,干涩地开口:“你来了。” 黑影弯下身,坐在床边,将她揽在自己怀里,随即感受到一片湿意氤氲上胸口,他怔了怔,动作柔缓地抚弄着她散落下来的头发,绸缎一般,“你放心……” “放心什么……你皇兄都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宣布了,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胸口处传来软糯质问声,声声敲击在他心上,他叹息一声,他的小丫头,还是这么犀利,这么一针见血。 “我违背不了皇兄的旨意,但我可以不娶姚家女儿。” 阮宁猛然从他胸前探出头来,昏暗夜色里,眸子映衬着月色熠熠发光,“你不娶她也好,我不介意那一纸婚约,到时候我剃了头发做假姑子去,你再去找我……”她说的兴起,似乎这样才能掩饰自己不安的内心,可到底是安慰自己,片刻脸色又黯淡下来,“你不违背他的旨意,又如何不娶那个姓姚的?” 她面部掩在昏暗里,羊脂玉般的皮肤似有淡淡光晕,柔和美好,陆泽眼神微软,“你可知北燕战役?二皇兄于那里征战多年,近来想要议和。” “在舅舅家听明玉姐姐说过。” 他轻叹一声,声音里似乎带了惆怅,“当年我还小,只记得父皇临死前曾留下一句话。二皇子是将才,四皇子才有帝王之度,于是我二皇兄就被打发到北疆清理战场去了。”又顿了顿,“可我们谁都知道,他不甘心。当年大哥死了,按尊卑长幼,本该是他即位,父皇却越过他,直接点了皇兄。他是皇兄心里的一根刺。倘若这次议和回来,手里还握着共同厮杀多年的军队,到时这大赵,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而二皇兄议和的理由,是征战多年无力支撑,朝廷又久久派不出去得力的将领相帮。” “所以你想做那个得力的将领?” “有哪个纵马疆场的男儿愿意让一个纨绔子弟带领?我是有心无力。”他嘲讽一笑,似有隐隐不甘,“这个将领,是你舅舅,我师父,宣威将军云威。二皇兄信件一封封送到京城,皇兄怕是快要坐不住了。我想劝说师父前往北燕战场,到时候带我过去。而皇兄心里早已容不下姚家,你及笄前这三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 许久听不见眼前人回应,陆泽以为她不舍分离,语气凝重,“阿宁,只是三年不见,我一定会兑现承诺,到时候……” 话未说完,眼前女孩已经猛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他,声音里带了哽咽,“陆泽,希望你成功前往北燕,希望你早日回来娶我,希望你……纵马疆场,施展抱负,让所有人看到你的才华谋略,不必珍珠蒙尘,负屈衔冤。” 她声音娇软,话语却铿锵落地,直直撞入他心里。陆泽默然无语,抱住她良久,鼻尖隐隐酸意泛起,得此一人,何其有幸。 …… 数日之后,又有军士自北燕而来,骑马疾入皇宫。过得半日,宫中又有人急急出来,手持圣旨,直奔云府,片刻之后沮丧而回。 如此来回了足足三次,云威才放出口风,让他前往北燕可以,打仗也可以,只是要带上一个人,他的徒弟——陆泽。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众大臣纷纷上了奏章,极言战场非儿戏,人命是大事,平王无能,宁可议和,不可让他扰乱局势。 当今圣上在御书房内眉头跳了又跳,换了无数块砚台,扔了无数支笔,房外跪倒一片太监官员,最终将书桌上一众奏章拨到地上,发出奏令,命宣威将军云威并平王陆泽即刻前往北疆战场,同二王爷共同抗敌,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  姨妈比较暴虐,心情有点悲伤 第48章 不过酉时初。 金乌西落,只在小巷尽头余了半边, 便如在水面上铺撒开来, 暖旧金光碎了一地, 延伸到小巷入口,伴着黄昏黯色, 更让人想踏着这一地暖金快些归家。 小巷是安国公府宅邸偏僻处的一条小道, 开了个小门,正通进二房嫡子阮正泽的院子。 泽二爷在外面的茶楼荒废了一日, 方提着一笼翠鸟儿, 踩着悠闲的步子, 哼着悠闲的小曲儿,悠闲地迈进小巷, 打算回自己的院子。 此时日头渐落, 京里的一派热闹景象早已退却, 杂耍的艺人, 嬉闹的小童, 匆匆的行人,或归了家,或进了客栈, 这狭窄的小巷, 更显寥落。 景象寥落,心里难免荒凉,他不由将悠闲的步子调快了两步,都回家了, 他也该回了。 正当此时,身后传来一道干哑枯朽的呼唤,“乖孙儿……” 是个老妇人的声音,他没回头,他的祖母在安顺堂里养尊处优呢,又向来不爱管他,哪能在这种地方?还喊他乖孙儿? 眼见小门儿快到跟前,他又加快了两步,哪知衣袖一紧,显是被什么扯住了,那声呼唤近在耳边,“乖孙儿!” 他回头,果真是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皮肤干皱,块块褐色斑纹布于脸上,五官向下耷拉着已看不出年轻模样。只身上穿的长裙褙子质料不凡,头上戴的首饰金光闪闪,让他打消了这是个碰瓷儿老乞丐的念头。 许是个老年痴呆的。 这样想着,他语气和缓了些,“我不是您孙子,您是哪家的,可是找不回去了?我派人将您送回去如何?” 那老妇人急了,扯着他不松手,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声音嘶哑急切,“你就是,就是我孙子,我乖孙子……” 阮正泽听得头大,辩解了几回见她不听,还扯着自己不让回家,她又是一把老骨头,行止颤颤巍巍,不好甩到一边,只好语气烦躁道:“好,好!我是你孙子!行了吧!” 她这才平静下来,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嘴里几颗残牙迎风独立,而拽着阮正泽的袖子仍不撒手,问道:“你也年纪不大了,如今可在何处读书?” 阮正泽满脸不耐,“未曾读书!” 她苍老浑浊的眼睛现出亮光,“可在何处做官?” 阮正泽胸腔带气,“未曾做官!” “什么?!”嘶哑干老的声音一扬调,阮正泽觉得耳里发痒,想伸手掏掏,奈何一只袖子被扯住,一只手提着鸟笼子,不由心里更加烦躁。 老妇人还在喃喃不休,“我听闻,你们府里大公子御前提笔,三公子就读于明德书院,都是前程光明,你怎么就混得这般境地!定是那老毒妇偏心,念你不是她下面的……” 阮正泽听她越说越难听,越说越混账,也不顾她身老体弱,袖子一甩,从她手里挣脱出来,面上带了怒色,想骂她两句出出气,又见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胜可怜,索性快步进了小门儿,哐当一声合上了院门,不再理会她。 老妇人佝偻着身子在巷子里站了许久,看向面前高门大院的目光怨毒不甘。她的影子在狭长小巷里拉到尽头,又渐渐消弭,才在暗沉黄昏里远去了。 这一耽搁,太阳已经完全落了,阮正泽暗呼倒霉,也没多想。他们家这点儿情况,京里随便拉个人都能说得出来,那老婆子知道也不足为怪。 回到屋里,苏蝶果然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数落他,“回来的这么晚,别又是去哪儿寻花问柳了吧。你倒是逍遥……” 阮正泽也不多说,准备听她继续唠叨下去,但凡他回来晚了,耳朵必然会受到这番酷刑,便是他今日真是碰上个老疯子,也懒得说,因为她必定会认为这是狡辩。 他正倒了杯茶准备听她长篇大论,结果她话音一停,斜眼笑着看他,“父亲刚刚回来,派人过来喊你过去。” 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苏蝶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听他语气忐忑问道:“为何喊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去便是了。” …… 阮正泽端端正正地站在阮绍书桌前,头部低垂,以示恭敬,两耳竖起,聆听教诲,阮绍冷脸说道了大半天,见他神色肃然似乎什么都听了,眼神放空又似乎什么都没听,不由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 “你将近十八了,我也不指望你跟你大哥那般有出息,科举入仕,光宗耀祖。我在吏部给你寻了个闲散官职,不求你做出什么名堂,别整日游手好闲就行,待日后有了子嗣,也给他铺出个路子来。” 阮正泽一抬头,双眼瞪大,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儿,他的好日子就这么完了? 可眼见阮绍脸上渐成冰雪凝成之势,他连连恭声应了,方被放出门去。 一出了阮绍书房,他便又垂头搭脑,心中唏嘘,一路晃到玉笙居门口,瞧见自家妹妹迎面而来。 阮宜喊住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阮正泽摇摇头,面色惆怅,又问:“你是从哪儿回来的,这么晚?” 阮宜叹了口气,“刚从百花苑那儿回来,阿宁还是那副模样,不笑不闹,连话也懒得多说几句,只抱着她那张弓玩……” 阮正泽闻言也怅然,“这都几个月了,还是这样,谁问都说没事。我以前干过些糊涂事,怕在她面前更惹她心烦,她年纪小,心思也多,你多看顾着她才好。” 阮宜点头,“还刚去找了她,邀她明日去同别家女儿玩耍,也好散散心。” 阮正泽称奇,“她竟同意了?她不是向来最不喜这种场合?” “谁知道呢?索性能出去玩玩也是好的,整日憋在院子里没的心烦。”阮宜神色无奈,又跟阮正泽叙过几句,方才散了回院。 …… 第30节 百花苑里仍是一派明媚繁华景象,粉的杜鹃,黄的迎春,白的玉兰,紫的蟹爪,花香混淆,沁人心脾,色彩纷繁,惑人眼珠。 多亏丫鬟们勤浇水,常捉虫,闲着没事松松土。 而它们真正的主人,宛然一个负心汉,时而对天长吁,时而望地出神,偶有活过来的时候,拿着一张弓箭杀气腾腾,射准了天下太平,射不准弓箭乱飞,花草零落,惹得丫鬟们泪眼涟涟,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番忙活化作草灰,消弭殆尽。 偶尔阮宁会安慰她们,“落了也好,化成肥料,明年这些花才会长得更好。” 丫鬟们面上微笑,恭敬答是,内心却在咆哮,大家多吃点饭,加把劲儿,就有充足的肥料了啊!您真的不用这么劳心费神啊!啊啊! 可她们谁也不敢说出来,谁也不想说出来,否则会剥夺了姑娘唯一的乐趣,到时她就只剩下看天看地看空气了。 阮宜走后,阮宁今日难得早早收了弓箭,回到屋里。 小丫鬟打扫战场,大丫鬟跟到屋里。 阮宁对着西洋镜发了半天神,红玉端了洗脸水,青杏拿着布巾子,墨衣捧着肥皂面脂手膏等物,白芍……白芍已经很久都没有工作了。 她以前的工作是给自家姑娘卸除钗环,可阮宁很久没出过门,也很久没收拾打扮过,每日只绾个简简单单的小髻,末了,一扯就松开。 今日她仍站在一旁,无所事事,等完事了就回去歇息。 阮宁又发了一会儿神,蓦地开口:“白芍,你明天给我梳个发髻。” 白芍一愣,眼中发出爆喜的光芒,手足无措,语气期待兴奋,“没问题,姑娘,您想要什么发髻?” 阮宁敛眉思索,“风华妙绝的。” 白芍眨眨眼,努力想象。 阮宁食指点点下巴,“绝世惊艳的。” 白芍歪歪头,搜罗发型。 阮宁双眼发亮一拍手,“艳惊四座的!” 白芍目光扫过其余三人表示询问,只见三脸懵逼。 阮宁摆摆手,“就这样了,洗漱睡觉,早点休息!” 待洗漱完毕,正要上床,外面红玉又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盆紫色铃兰,熙熙攘攘开得热闹。她语气迟疑,“姑娘,范家公子……” “又送花了?”阮宁眉头一敛,“又拿回来了?” 红玉脸色尴尬地拽拽衣角,那范家公子骄傲挺俊的一个人,拉下脸整日往这儿送东西,也是怪可怜的。 再者,人太俊俏了,就那么默默不语盯着她,她也招架不住啊…… 阮宁朝门外翘起下巴,“该扔哪儿扔哪儿,别让我看见!” 她倒是想跟范景同说清楚,奈何那人自寿宴酒醉后,一见她就走,连半分机会都不给她留,一直到现在离开了阮家,就更不可能了。 翻身上床,盖上锦被,阮宁合上眼,将他抛在脑后,不在话下。 第49章 春日宴。 明华长公主府上。 此时,后花园里, 聚集着京中大半贵女。 端碟奉酒的丫鬟鱼贯而入, 各个红裙绿裳, 笑脸明媚,规矩周到。 然而再明媚, 也明媚不过园子里人比花娇的诸位姑娘。姑娘们养在深闺, 自然出落得比花朵更娇艳。 阮宁怡然自得端坐在簇簇攘攘的娇花之间,享用着公主府里的果酒。 今日白芍很是为她的造型花了一番心思, 白玉孔雀簪, 四蝶穿花钿, 绾成一个飞仙髻,庄重不失灵动, 贵气不失清雅。 又有打磨光滑的红宝石点缀在两耳, 更衬得肌肤莹润白皙。 不时有眼光打量过来, 或艳羡, 或嫉妒, 或疑惑。 阮宜坐在一边,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虽然今日这目光不是朝着她来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介意, 自亲事定下来后, 她就对争奇斗艳没什么兴趣了。说来她这个年纪也是这样,原本想着阮宁在外行事低调稳重,不喜出风头,现在看来, 却原来是没到叛逆期。 阮宁今日的打扮确实张扬,不过她的容貌气质更加张扬,这般招人眼球也是正常的。 然而她坐在那里,恍若无人,只喝着甜中微醺的果酒,眸子微微眯起,舔舔嘴角,像只贪食的猫儿。 惹得周围的姑娘嗓子一紧,更生出几分戒备来。 在场所有贵女心中都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对手太棘手,不知可曾定亲否? 不提园中目光交错,心思各异,待每张长桌前都落坐下一位姑娘后,长公主下首最近的一处席位仍是空的。 阮宁斜眼看过去,心中微哂。 时常有人说哪位姑娘拥有美貌不自知,在她看来全是屁话,除了那些与世隔绝,不辨美丑的,这话大约也只能给那些‘不自知’的美人妆点门楣了。 权力当然同理。 然而挥霍美貌不过招来嫉妒,挥霍权力…… 她嘴角一勾,目中无人,傲上矜下,连长公主的宴会都敢迟到,能纵容这样子女的家族,便是三年后不倒台,也长远不了。 更何况姚家已成为皇帝眼中刺,心上疤,居于高位却要受制于人,忍得了的是乌龟。随便一把火,都能引燃他心中不甘怒火。怕是到时候,就算姚家再谨慎小心,皇帝也会自己找了火引子。 她坐的位置正对花园入口一侧,能看见簇簇拥拥一群人围着锦衣华服女子前来,女子年龄双十左右,从公主府后院方向过来,想是明华长公主。 阮宁看着她到了花园入口,便缓缓放下酒杯,敛了容色,端了身子。 明华长公主却在入口处停下,迎着对面言笑晏晏,院墙挡着,阮宁看不见她对面是何人,心中却隐隐猜到。片刻,她左右两侧侍女各后退一步,神色恭谨,另一侧女子现出身形,与明华并排进来。 首饰打扮华美隆重比之明华长公主更甚。 花园入口恰恰能容下两人过往,明华与她并排相走,面上笑着,眸中却掠过一丝戾气,这女人,竟让她的侍女让道,还想跟她比肩,她真想,真想……奈何…… 阮宁同其他人一齐恭坐着,起身相迎,看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再看看她身旁一脸倨傲的姚叶…… 明华落座主位之后,姚叶款款坐下,高昂着脖颈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目光定在一处,恩?似乎有个生面孔? 她盯着阮宁,眸子渐渐眯起来,目光先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肤上流连,再在她粉嫩唇瓣上停留,最后在她朦胧杏眸上一扫而过。随即冷哼一声,理了理衣襟,摸了把头上的御赐八宝钗,同明华长公主笑道:“姐姐这里的酿酒师父可真是好手艺,回回我来了都要喝上好几盅,今儿这酒可备好了?别不够我喝了。” 席中众姑娘纷纷竖起耳朵,姐姐?这位姚姑娘可真会套近乎,更别提这明华长公主是个最重身份,爱面子的…… “妹妹说的哪里话,我还能差了你这口酒?”明华长公主面上笑意淡淡,“等散了你带几壶回去,也别惦记我这儿的了。” 姑娘们敛了神儿,目光躲避开姚叶,姚家果然权倾朝野,连素来强势的明华长公主,都这般给她面子,她们……还是小心着好。 阮宁低垂着眸子,面上笑意愈发浓了,轻舔着杯里美酒,舌尖微微酥麻,麻到心上。 姚叶笑着应了,随即站起身来,环佩叮当,“咱们这次相聚,玩个什么好?”目光又在周围睃巡一圈,似不经意扫过阮宁,捂住嘴讶异道:“这位妹妹是哪个?怎么没见过?” 众位姑娘在她起身时,就已经低下头,见她点了阮宁,有的暗喜,有的庆幸,有的担忧,这姚叶最是个心思狭隘的,见不得有人比她家世好,容貌好,这个女孩,怕是要倒霉了。 此时姚叶站着,是背对主位的,阮宁抬眸扫过明华长公主,见她眉头轻敛,面上肌肉却在尽力放松,扯出古怪的笑,便心下一定,笑着也站起身来。 “我爹爹是安国公,这是第一次跟着二姐姐过来。” 众人扫过她身边的阮宜,脸色恍然。 姚叶点了点头,“原来是安国公家的妹妹,不知你可会什么才艺?先前在座的各位可是都展示过了。你第一次来,也该让诸位见识见识才是。” 阮宁摇了摇头,轻咬下唇,“阿宁无能,不曾学过什么才艺。” 她神情可怜,面色烦恼,姚叶一瞪眼,这套路不对啊,又问:“跳舞弹琴可会?” “家中有舞姬乐师,为何要学?” “诗词歌赋可会?” “我哥哥是探花郎,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在座众位姑娘纷纷低下头,为她默哀,姚叶背后的明华长公主神色松快,一手持酒,另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往这儿瞧,笑意明显真诚了些。 “那你会什么?!”姚叶烦躁。 “我说过了啊,什么都不会。”阮宁眨眨眼,语气真挚。 阮宜在一旁捏着酒杯,脑海浮现不好回忆。 当初也是这般,姚叶邀她展示才艺,她不知情,随便对付了一首诗,结果几日后,那首诗便在京中流传开来。时人不知是谁所作,见是从姚府传出来的,又有人故意引导流言,让人误以为这诗是学子投诚,还得了姚阁老青眼,嫉妒不屑之下,便讥讽开来,说什么这种水平还敢自荐门楣,文人相轻,自然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她握紧酒杯,结果谣言沸沸扬扬之后,姚叶便放出作诗人乃安国公府二姑娘的消息,那些人虽没再多说,却惹得她颜面扫地,沦为笑话…… 在场容貌出色些的姑娘,大多都有这些经历。 姚叶瞥了一眼阮宜,见她神色不忿,便知阮宁早得了她提点,才这般言语,不由冷哼一声,什么都不会?这便更好办了! 于是脸上笑意莫名,眼神将她上下打量了,神色尴尬道:“原来妹妹……是个草包啊!” 说着面色一变,哈哈笑起来,笑得胸腔起伏,酣畅淋漓。 其他姑娘不动声色左右瞧了,便也跟着笑起来,霎时间花园里一派笑声喧嚣,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趣事。 唯几没笑的,大约只有两人,阮宜狠狠灌了一口酒,身子气得轻轻颤抖,明华长公主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姚叶后脑勺,似乎想在她脑袋上开个洞。 阮宁也在笑,浅浅淡淡的笑。她笑着站在那儿,看着她们笑。 她们中有人被姚叶欺负过,有人看不惯姚叶,此时却因为姚家的权势张嘴眯眼,帕子乱挥,喉咙里发出称之为笑的声音。 她们原本可以不笑,所有人都不笑,也就是一件小事,姚家权势再大,也不会为了这么一件闺阁小事发作。 可是她们笑了,怀着细微的恶意,廉价的奉承,事不在己的幸灾乐祸,笑得尴尬,笑得丑陋,笑得如花容貌扭曲在一起,心也跟着扭曲,她们却不知道。 若阮宁真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性子烈些,破口大骂,羞愤离席,落个泼辣不懂规矩的坏名声,性子懦弱,郁塞在心,羞愤欲绝,一生见到这些人都要蒙上阴影,性子脆弱,一条白绫见了阎王爷也未可知。 无论是哪个结局,都足以毁了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可她不是,这些人便是笑得再大声,也突破不了她城墙般的脸皮,钢铁般的内心。 世间诸事多如此,她们未必是毁掉一个人的元凶,但那人被毁一定有她们添砖加瓦,或是随波逐流,或是保持沉默,古往今来,忠臣枉死,校园欺凌,这些人无处不在。 这也是阮宁从来不愿与这些人相交的原因,因为不值得。 待她们笑的差不多了,扭曲的脸恢复平整,一个个喝茶解渴,咬耳交流之时,阮宁才笑着缓缓开口:“姚姑娘此言差矣,我这般美的容貌,怎么也该得个花包的名声才配得起,草包这词听起来,未免太丑了些。” 喝酒的,打屁的,观望的,闻言都一滞,花包?这阮三姑娘还真有想法! 众人齐齐望向姚叶,只见她面色微冷,气得胸腔起伏,打不到阮宁的脸,就是打她的脸,她当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脸皮的人! 第31节 阮宁不再理会她,她想做的事向来不顾忌,也不后悔,哪怕是今日来了宴会碰上这等麻烦事。 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姚姑娘,再给她糊口屎,最畅快不过。 姚叶背后,明华长公主笑意潋滟,“我这儿还有几坛几年前埋下的菊花酒,桃花酒,杏花酒,阿宁既认了这个名头,回头就搬回去吧,算我这个东道主的心意!” 姚叶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明华装傻,仿佛自己看不懂她们刚才的暗流涌动,对姚叶道:“放心,姚姑娘的果酒多的是,不会缺了。” 她面上忍耐姚叶,不代表她心里也要向着她,所谓打人不打脸,不留痕迹地恶心她也无事,反正她顾忌的只是姚家的势力。而姚叶,呵…… 场面一度尴尬,气氛几乎凝固,众人纷纷低头,搓着手绢不知如何。正当此时,园外传来响亮戏谑笑声:“皇姐好偏的心,送了这么多人酒,把我置于何地?” 第50章 声音明快亮丽,可以想象到主人潇洒大方。众人纷纷朝花园入口望去, 果然是明玉公主。 她穿着一身骑装飒爽而来, 经过阮宁身边时朝她眨了眨眼, 径直走到明华长公主面前,笑着抱拳行礼, 全然不将自己当成女儿家。 明华长公主面上无奈, 奈何陆明玉自小就是如此,便是说再多都没用, 也就掀了掀眼皮子, 挑眉看着她道:“哪天你成亲了, 便是将我府里的酒给你搬空,我也乐得。” 陆明玉打了个哈哈, 仿佛没听到这句话, 自动把讨酒略过了。 明华长公主又问她:“今日怎么来这儿了?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种聚会?” “太久没见皇姐, 有些想念。”陆明玉轻咳一声, 其实是她刚才在外面看到安国公府上的马车, 便过来瞧了瞧,没想到阿宁那丫头果然在这儿,还让她瞧见了一出好戏。 恩, 对她胃口。 明华长公主撇了撇嘴, 不置可否。她们虽然关系不错,到底不是一母所出,有些隔阂,又兼陆明玉向来特立独行, 不喜粘腻,她信了这丫头的话才是有鬼。 “既然来了,那便坐下吧。”明华指了指自己下首,示意身旁丫鬟去加一张长桌。 陆明玉见势挥手打住,“不必如此麻烦。”又回头笑看阮宁,“既然阿宁也在这里,我与她同坐一处便可,不知阿宁愿不愿意?” 这是给她面子呢。 周围那些浑不在意的目光变得惊讶,随即敬畏,阮宁目光从她腰间掠过,浅笑点头,“公主既然愿意,阿宁自然没有不应的。” “可别!”陆明玉面色不豫,大步流星走到阮宁桌旁,迈开长腿踏过去,屈膝坐下,揶揄她道:“前些日子还陆姐姐叫的亲切,如今怎么竟翻脸不认人了?” 周围目光再次一凝,这,关系竟然如此不一般。 明华长公主坐在上首,双眼微微睁大,身子往前倾,兴致满满地问:“如何?你们之前竟是熟识?” 陆明玉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才道:“是也,阿宁是我师父的外甥女,时常去云府玩耍,我和她自然就熟了。” 原来如此。 众姑娘心下又对阮宁多了几分畏惧,陆明玉可不是姚叶能比的,当今皇上是她的嫡亲兄长,更是对她爱护有加,否则也不会纵容她胡闹到现在。 这分量,可是比姚叶重多了。 明华长公主余光扫过姚叶,见她面色不善却又不敢张口,形容扭曲地忿忿坐下,心里莫名畅快,面上也更加亲切,“既有了这层关系,阿宁以后也多来我这里走动才好,可别厚此薄彼了!” 阮宁自然笑着应是,心里却不当回事。陆明玉性子直爽,为人做事颇有几分侠义,对她的维护可能发自真心,可她还没自恋到以为明华长公主也是如此。 她充其量,不过是明华膈应姚叶的一枚棋子而已。 不经意扫过姚叶所在,果然,她面上憎恶愈发明显,恨不得化成一团黑雾喷薄而出,将阮宁包裹搅碎化成脓水。 下一刻,她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面上戾气未消,却扯开嘴角向上挑起,露出讥讽笑容,“既然如此,怎么也不能缺了我,好歹我日后,还要称两位公主一句姐姐呢!” 这话一出,其他人尚未有所反应,阮宁依旧笑容得体,目光却只瞧着面前透红果酒,不答她的话。 场面一时冷寂下来,在场众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去看姚叶。 姚叶一挑眉,正待发作,陆明玉一拍桌子,也站起来笑道:“刚才我听见这里边有人说什么才艺,可是入席的规矩?” 众人低头不答,姚叶面色微微不自在,明华长公主似笑非笑看好戏,阮宁脸上一派天真,开了口:“姚姐姐刚才是这样说的,第一次来的,要让大家见识见识。” 陆明玉闻言苦恼挠头,“我并不会什么才艺啊……” 阮宁杏眼瞪大,捂嘴轻呼,“原来陆姐姐跟我一样,也是草包啊!” 陆明玉嘴角抽了抽,这丫头,蔫坏,跟陆泽那小子一个德行,果真是…… 姚叶面上更加挂不住,正要斥责她不懂规矩,陆明玉又开口了,这次对着姚叶,“明玉不才,却也不是草包,舞枪弄棒耍剑戏弓很有一套,不知姚姑娘可想见识见识?” 她语气清浅,却眼神如剑,常年习武练出来的气势不比后宅闺秀,也如刀锋一般,睥睨,强大,足以碾压心防单薄的少女。姚叶额头冒出汗珠,使劲儿摇头。 “我不介意当一次舞姬,博众姑娘一乐。”陆明玉言语诚恳,眼神希冀。 姚叶吞了吞口水,狠命摇头。 她怕陆明玉一个不慎,拿棍棒爆了她的头,这念头一出来,她不由把头摇得更癫狂。阮宁看过去,觉得很有节奏感,于是把手指放在长桌上,随着她摇头的节奏敲击起来。 陆明玉这才抑制住了表演的**,面上露出遗憾神情,随后听见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姚叶也已经晕头转向地坐下,高挽的发髻些微凌乱。 她不加掩饰地笑起来,却不说所笑为何故,众位姑娘知道她所笑为何,却也跟着装傻充愣,一片尴尬低笑。 风水轮流转。 姚叶却没有阮宁的定力和心态,待脑袋清明下来,便又想一拍桌子起身发作。 陆明玉比她动作更快,铛的一声一脚踩上桌子,姚叶身子一抖,缩回了手,欲待前倾起来的身子也落了回去。 “听刚才的话,有人说阿宁是草包?” 气氛微凛,一片脑袋垂下,她将踏在桌上的脚放了下来,道:“我虽不知草包有个什么标准,这话却是不认的。若论起当今女子,头等重要应是德容仪行,其次便是女红。”她拍了拍自己的腰,得意扬眸,“阿宁会的不多,这两样却无可挑剔,在座的诸位怕是没人有资格讥笑与她。” 她腰上束着的腰封有些精巧形状,整个腰封青灰起伏,似远方山脉,底部褐色一线,边缘一棵青松,与之相对另一边,是一只憨态可掬的……苍鹰?众人揉着眼睛看了,虽心中迟疑不确定那是何物,却不可否认针脚细密,绣法繁杂,更兼色彩突兀却融合恰当,小小一方却景致丰满,实非她们能比。 阮宁从她过来便注意到这条腰封,此刻见她如此,嘴角一抽,眼角跟着抖了抖,她记得,这条腰封好像是她做给陆泽的…… 姚叶再也禁不住或明或暗的挑衅,一气之下脸色涨红,愤然离席,身形隐没在花园子外面。 明华长公主眸色幽暗,面上却轻松起来,“姚姑娘怕是身体不适了,咱们继续,不必客气!” 言毕席中再次欢腾起来,似乎并未因一个人的离去而静默,又似乎更热闹了些。 果酒美味,陆明玉热情,阮宁盛情难却,又耐不住嘴馋,很是多喝了几杯,于是双颊绯红,醉意朦胧,到后来嘭的一声便软软趴在桌子上。 趴倒前还一把拽住陆明玉腰间的腰封,胡乱呢喃:“我的……他的……怎么在你这儿……” 陆明玉愕然,她看着阮宁一口一杯恨不得喝干喝净的豪爽劲儿,还以为她是个能喝的,没想到原来是个不会喝的。 …… 阮宁再次睁开眼时,头顶绣金锦帐,身下绵软条褥,头一歪,地上铺设华丽毛毯,墙角支起一颗硕大夜明珠。 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脑子里还带着隐隐昏沉。难道她又穿越了?这次比上次身份更牛掰?那陆泽呢?祖母呢?杂七杂八其他人呢? 外面有人听见动静,掀开帘子进来,却是陆明玉。 阮宁一看见她,便恍惚想起自己醉酒时的情景,当下明白过来,长舒一口气。 陆明玉让丫鬟伺候她洗了脸,喝了醒酒汤,道:“阮宜先回去了,你喝得如烂泥一般,坐车既不方便又伤身子,我便做主将你先留了下来。” 阮宁敲了敲脑袋,完全清醒了,又听陆明玉语中带笑:“你可真有出息,果酒都能喝成这样,还拼了命的喝……” “……若是陆泽那小子在这儿,岂不是要便宜了他?” 阮宁两眼翻白,有气无力,“你是怎么知道的?”她以为她掩饰得很好。 陆明玉又拍了拍腰上的腰封,笑道:“陆泽临走前将一包东西视若珍宝地寄放在我这儿,说是带到北燕不放心。我拆开一看,竟是一些琐碎物品,还有,这上面的绣法图案,我可是只在你绣的荷包上见过。” 她咧嘴,“今日出门没合适的腰封,借了这条用用,你别介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两眼翻白,保住我美丽的小红花了-_- 第51章 睡足了,酒醒了, 自然也该回去了。 陆明玉让人套了马车, 将阮宁送上去之后, 自己也一撩袍子,上了马车。 “前些日子我在兴隆街打了把短剑, 刚好顺道取回来。”迎着阮宁疑惑的眼神, 她解释道。 阮宁了然,兴隆街只与安国公府相隔一片住宅区, 确实顺道。其中店铺林立, 摊贩集结, 也确实应了这兴隆之名。 马车碌碌而行,官道平敞宽阔, 马蹄声便也踢踏均匀, 不多时马车就停下, 外面传来马夫声音:“公主, 神器坊到了。” 阮宁见陆明玉似是想让马车先行, 开口道:“我不急着回府,让我也下去瞧瞧好了。” “天色还不晚,如此也可以。”陆明玉见她语气不似做伪, 眼中也有些微渴望, 略一思索,同意了。 两人下了马车,迎面就是神器坊的大门,大门朴实厚重, 门匾黑白分明,字迹端重,左右两边分别摆着十八般武器,阳光下熠熠生辉,利气逼人,很有几分靠谱。 大赵管制器械严密,寻常百姓使不得这些东西,只有爱好此道的王公贵族愿意砸银子。这家铺子来的人也不多,阮宁随着陆明玉进去,却见大堂内人迹寥寥,只有一个老头做着招待的工作,看见她们就迎过来,抱拳弯腰行了个礼,“公主万福,可是来取短剑的?” 陆明玉点点头,那老头儿就先恭恭敬敬请她们坐下,一溜小跑进了后院不见了。 片刻他跑回来,手里捧着个锦布包着的物件儿,陆明玉接过,撩开包裹着的锦布,将短剑拿出来,抽出剑柄,一道寒光伴着金属摩擦声迸射而出,如昏暗夜色中一道天光闪现,让人眼前一亮。 陆明玉神色满意,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他,“做的不错,这是剩下的,以后再来。” 说罢起身出门,阮宁紧紧跟上,要是她没看错,刚才那一沓银票足足有近千两,这可是够她们安国公府女眷半年的月例了。 看着陆明玉磊落潇洒的背影,阮宁默默唾弃自己,嗨,她真庸俗。 上了马车,阮宁继续庸俗,“没想到这武器铺冷冷清清的样子,还挺赚钱的。” 陆明玉轻笑,“他这儿可不冷清,只是客人不必常常上门罢了。要说冷清,这家才叫冷清。”她朝窗外努努嘴,“这么好的地界,这么糟蹋这间铺子,那主人想必也是个极富贵的。” 那铺子就在神器坊对面,透过车上竹帘,隐约可见牌匾上刻着五个大字,云记杂货铺。牌匾古旧,许是历久风吹雨打,年久失修,右下裂开一角,不胜凄惨。 阮宁一愣,云记?这个姓氏在京城似乎并不常见。 随即她想起祖母说过,她母亲留给她几间铺子,其中一处离的很近,就在兴隆街。 阮宁默默收回目光,无视陆明玉的遗憾神情,她,可能就是陆明玉说的极富贵的店主人…… 马车再度前行,只绕过一片住宅,便到了安国公府主仆来往的小门,阮宁下了车,同陆明玉道了谢,便相互辞别,约好来日再叙。 回到自己的百花苑,白芍迎上来,垂手略眸,眼神示意,随即院里娇声咆哮传来:“放开我!你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来绑我?我要去找二少奶奶,她可是管着家的,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快放开……” 声音在看到阮宁身影时戛然而止,随即她难耐地动了动身子,想舒缓一下被绳索捆绑的憋闷束缚感,却挣脱不开,绳索贴紧缠绕在她身上,愈发难受。 她脸上带了些楚楚可怜,“姑娘,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小蹄子,竟趁您不在要害我!您可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第32节 “她们为何要害你?” 她一滞,梗着脖子道:“她们羡慕我出身好,父母兄弟都有出息,便给我下绊子!” 阮宁哂笑,“那留你在我院子里就更不行了,打破阶级平衡,造成人心散乱,以后别想太平了。” 小玉瞪了瞪眼,没听懂阮宁的话,却见她招过白芍问:“她犯了什么事?” 白芍垂首,恭敬答话:“我们几个一时不在屋里,回来时看见她进了内室,箱笼被翻开两个。” 小玉脸色涨红,对阮宁急切道:“她胡说!” 阮宁看也不看她,扫视一圈院里的丫鬟,“白芍胡说,谁来作证。” 一众丫鬟面无表情,倾向可见而知。 小玉平日里不屑跟她们打交道,这时候连个出来替她说谎的都没有。 阮宁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二十个板子,打完送回二嫂子院里去,她的人我不好处置。” 小玉听了几乎要背过气去,那你打我板子干啥?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犯事,第一次进内室罚了一个月月钱,第二次被阮宁看见免去了责罚,第三次……就是这次。 阮宁坐到榻上,红玉给她斟了杯茶,阮宁捧茶轻抿一口,觉得喉头清润不少,才开口:“这次做的不错,恰好在她翻开箱笼后才捉赃,拿捏的正是时候,孺子可教。” 屋外惨叫连连,然后哭爹骂娘,随即哀声求饶,最后只剩喘息。 白芍被阮宁夸得很不好意思,脸上薄粉飞过,“都是姑娘教的好。” 阮宁点点头,表示同意。 屋外婆子打完板子,进屋回禀,“姑娘,板子打完了,小玉晕了,现在送过去?” “人晕着送过去怎么回事?倒让二嫂子心里不好受。”阮宁凝眉,脸上一派姑嫂情深,“拿水把她……给她洗洗澡,再找套干净衣服给她换了,别来咱们这儿走一遭,什么都没带回去不好交差。” 大宅院里的婆子都是人精,她领命下去,随即阮宁听见院里一阵哗啦啦泼水声,伴随着细微尖叫怒骂,阮宁又点了点头,看向身边几个大丫鬟,“这才是孺子可教,你们年纪不大,也要学着点。” 青红白墨严肃点头。 起身进了内室,箱笼摆在墙边最显眼的位置,两个已经被掀开,露出杂七杂八的衣服首饰,再寻常不过。 那小玉想找的东西,却不在这里。 阮宁垂眸,自扬州回来后,苏蝶她们俩就势同水火,却不仅仅是因为柳儿那件事。 小玉来到百花苑后,就时常问东问西,贼手贼脚,奈何阮宁治下严谨,宽待丫鬟婆子,一直没让她得手。可在身边放一颗老鼠屎,着实不好受,堵不如疏,她也就随了小玉的愿,让她得手一次。 她那二嫂子,还真将她当成蠢货了。 只是这次,却要让她落空了,便是翻出天来,她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 阮母带阮宁看的是她的嫁妆,自然也要嫁人之时才会交给她,那些地契房契一分不拉地全在安顺堂里放着,苏蝶的手便是再长也伸不到那儿去。 …… 苏蝶看着眼前虚弱凄惨的丫鬟,心里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抄下一个青花白瓷茶杯,朝着地上猛然摔下,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摔成破碎白渣,碎瓷尖锐,边缘似冷锋,刺起她心中无名怒火,“反了,反了!这么一个未出阁的毛丫头,竟敢打杀我送去的丫鬟!” 却全然忘了自己打死柳儿的事。 小玉歪倒在地上,脸色惨白,虚弱抬头道:“少奶奶,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们这一家子都是跟您过来的……” “我欠了你们的?”语气冷诮讥讽,小玉心中一耸,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却因体力不支而喘息不止,“不敢,不敢……” 苏蝶挥手,“将她带下去,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个蠢货!” 想起黄秋月刚生完儿子,身子养了些日子,阮母又催着她将管家权交出去,不由又是一阵怒气,“这老太太也是个拎不清的,财产给了个赔钱货也罢,连人都不会看了!大嫂难道就比我能耐了?!果真是老眼昏花了!” 老眼昏花的阮母在安顺堂里打了个喷嚏,王妈妈忙叫小厨房煮碗热热的粥来。 阮母叹息:“老了老了,身子也不行了……” 王妈妈笑着摇头,“您又开始说糊涂话了,宁姐儿和轩哥儿才多大,您到底得看着他们一个个成亲喽!这不还早着吗?” 阮母听她提起孙子孙女,心中宽慰了不少,但也难免萧条,出神喃喃道:“这一老啊,就容易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儿,我这心里……” 她一惊,回过神儿来,旁边王妈妈眸中似有疑惑,斟酌劝慰,“各人有各人的命,老太爷看见咱们阮家这么兴隆,想必也是高兴的。” 阮母愈发沉默了,半晌,挥了挥手,面露疲态,“先出去吧,我瞌睡,自己歇一会儿。” 第52章 酉时末,朝廷当差的官员早已归家, 阮绍却刚从外面回来, 着一身官府风尘仆仆, 一路回了秦氏院子。 待他进了院子,他身后院墙外, 一个灰衣小厮现出身形, 朝院里探了探头,蹑手蹑脚地偷偷离去了。 待他的身影也消失, 一抹绿色身影从竹木葱茏中冒出来, 嘴里念念有声:“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是搞什么呢……” 青杏甩着帕子一径蹦跳回了百花苑, 跨过正屋门槛, 一屁股坐到炕上, 支着脑袋看着阮宁, “姑娘,您猜我瞧见什么了?” “耗子打绊猫拉架?”阮宁抬头瞥她一眼,语带戏谑。 “什么呀, 猫怎么会帮耗子拉架……”她摇了摇头, 忽觉不对,瞪大了眼,“姑娘,我怎么会是这种不靠谱的人?您真是……” 她身子往前倾了倾, 确保自己的声音只有阮宁能听到,才贼兮兮道:“我看见,二少奶奶身边的小厮跟在二爷后面,从外面回来的,这都好几次了。” 阮宁一顿,与青杏目光相触,两人脸上都露出莫名笑容,阮宁喃喃:“你说二嫂子眼线遍布全府也就算了,她派人跟着自己公公算怎么回事,难道二叔有什么把柄?嗨呀,这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到底是她们二房的事……” 青杏正色摇头,“非也,咱们都是一个宅子里住着的,谁知道哪件事会不会闹到别人头上来,还是小心着好。” 阮宁低头思忖,脸上露出为难神色,“你说的很有道理,为了阮府的平乐安宁,此事就交给你了,务必查清缘由,将敌人的龌龊心思掐死在萌芽里!” 几天后,府中男主人上朝的上朝,上学的上学,苏蝶命人拉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没有安国公府的标志,一脸兴奋地上车出门去了。 她原本以为她那公公是在外面养了个外室,顾忌着婆婆不敢带回家里来,才每日早出晚归,却没想到…… 她眯眼,笑意浓浓,指甲上的丹蔻一如心内火热,这可比一个把柄好多了,指不定还能给她捞点好处呢! 灰扑扑的马车隐秘而行,绕过小巷,绕过偏道,所有的路程都像精准测量,七拐八拐却不迷乱。却正因为所经之处偏僻狭隘,马车行的有些慢,后面一个小厮擦了把汗,吊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处处行在隐蔽之地,免得暴露身形。 正当他体力不支之时,马车停了下来,在一处普通民宅,随即苏蝶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轻扣门扉。 门内有个丫鬟打扮的人出来,苏蝶对她说了什么,她掩上门,似是回去请示主人,片刻再次回来,面色恭敬,躬身请了苏蝶进去。 小厮抱胸倚在墙边,恰恰隐没自己身形,后背靠在墙上许久,刚才的疲乏之感也渐渐没了。许久之后,忽听吱呀一声,那门再一次开了,苏蝶笑容满面地出了门,上马车走了。 而原地还有人停留,两个丫鬟,一个老太太。 老太太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才回得屋去。 小厮也一转身回去了。 …… “快要入冬了,今年的冬衣秋月可给你们置备好了?”阮母捧着一盅暖茶,悠悠道。 “前儿个刚让裁缝来量了尺寸。”阮宁回话,却心不在焉,思绪跑到北燕荒漠,贫瘠草原,要入冬了,那些将士却仍要戍守边关。即便冬日不便行军打仗,两军暂时停鼓歇战,也没有任何一方敢后退半步。 后退,就是防线的崩溃。 想到陆泽,她叹息一声,她们在这锦被暖炉的富贵窝里尚觉寒冷,他,要受多少罪呢…… 心似刺痛一般,莫名添堵,她神情恹恹,阮母未有察觉。 六十小几,在这个医疗普遍落后,百姓普遍短寿的地方,已经算是高龄了。特别最近天气转凉,阮母反应也迟钝了些,愈发窝在安顺堂里不愿动弹,阮宁也就时常来这里陪陪她。 外面跑来守门小童,同绣茗嘟嘟囔囔说了一通后,绣茗进来禀报:“老夫人,外面有人来求见,说是要见您的。” “谁呀这是。”老太太掀了掀眼皮子,懒得动弹,绣茗回话:“是位老夫人,说是故人,穿着打扮也极富贵。” “故人?”阮母偏头想了想,“我没多少故人……也罢,你先去将人请过来,让我瞧瞧是谁。”她一生顺遂,身边好友走的走,留的留,在世许久不见的故人,着实不多。 绣茗领命下去,阮宁回过神儿,恍惚想起几日前小厮回禀的消息,一下子清醒过来,却听祖母仍在喃喃:“故人,能有多故呢……” 容不得阮宁有多少时间思索对策,斟酌用语,门外故人已被绣茗恭敬迎了进来。 佝偻着身子,珠环翠绕的老太太,出现在阮母面前时,阮母很是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随即面色一变,怒火烧上心头,一手拍上炕桌,拍得杯子都震了震,“你是如何在此地的?” 阮宁垂眸,此事早有预兆,自从二叔回京,自从庄子上缴银钱,这香老姨娘就已经被带回了京中。只是时隔久远,无人在意,十几年来,几乎都快把她忘在脑后,谁成想这么个人会从千里之外再次出现。 香老姨娘一阵冷笑,“自然是我儿子孝顺,不忍看我在那等偏僻庄子受苦,将我接回来孝敬。” 说罢看阮母一身锦绸气度雍容地坐在炕上,皮肤虽枯皱却也透着保养得宜的红润,旁边还坐着娇俏可人的女童,心里更加不平不忿,“只容你在这天子脚下富贵窝里享清福,凭什么让我在那等地界受苦受罪?!” 阮母眼神阴霾,阮宁看不得有人对祖母出言不逊,冷声道:“既做了妾,就要有做奴才的觉悟,自甘下贱,凭什么让别人尊重你?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现在来怪别人,不觉得太晚了?何况现在,你也不过是阮家的一个下人而已,如此言语,实在该罚!” “牙尖嘴利的小贱人!”香老姨娘咬牙切切,拿起拐杖就想上前挥起来,奈何绣茗已经看出分明,一个眼色飞出去,两个婆子就过来拦住了她。她犹自忿忿,“这就是你最宠爱的孙女?哼,想必阮家的家产早被你们这祖孙俩谋划空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 空气开始凝结,阮母的眼眸里也似乎酝酿了冰霜,在这瑟瑟深秋,更让人心里发寒,婆子捂住了香老姨娘的嘴,眼神惊恐,只留她发出呜呜的声音,扑腾着手脚,眼神狠厉,宛若疯魔。 阮母沉着眸子瞧了她半晌,瞧她面目可憎,满头风霜,瞧她手脚被缚,挣脱不开,忽然笑了,端起一杯暖茶悠悠抿了一口,放下,眼神睥睨望着她,“宁丫头说得好,为妾者,自甘下贱,无子无孙,孤寂终身,我同你做什么计较呢……你还不够格儿。” 香老姨娘一怔,愈发撕缠起来,两个身强体壮常年做粗活的婆子险些被她挣开,一惊之下,更用了几分力道。 “哪儿来的,便把她送回哪儿去。”阮母挥挥手,脸色不耐,婆子听命,慌忙将她架了出去,虽说阮母体恤下人,可也不是什么话她们都能听的,可又不得不听,早些把这疯婆子弄出去才是正理。 绣茗脚步匆匆,带着两个婆子并香老姨娘往外赶,行至中途,苏蝶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叫住她:“站住!” 绣茗停步,上下打量她一眼,面上疑惑,“二少奶奶有何事?容我回来再说。” “什么东西,敢这么对主子说话!”苏蝶一瞪眼,声音尖利,“你先回去吧,我送这位老夫人出去!” 绣茗抿唇,她虽是个做丫鬟的,却多得老太太器重,便是秦氏也要给她几分面子,这二少奶奶……她面上却不托大,只长身而立,语气不变,“老祖宗吩咐我,我不敢违命,二少奶奶若是不服,尽可去找老祖宗,我只听她的吩咐!” “仗势欺人的奴才!”苏蝶恨得牙痒痒,绣茗却不理会她,唤过两个婆子,架着阮老姨娘就出去了。 “定是我没了管家权,这一个个的都开始瞧不起我了!”苏蝶跺了跺脚,脸色羞恼,却绕了条道,跟出门外。 待绣茗回得安顺堂内,一一将刚才发生的事禀明了,又将苏蝶的话一字不落地讲给阮母,阮母脸上阴晴不定。 阮宁叹气,这古代挑媳妇不比她那时候,可以谈个时间长点的恋爱,甚至婚前同居互相了解。看人是个技术活,就算一时看准了,也难保以后不会出什么问题,就像她那二嫂子苏蝶,不知情的接触之下只会觉得她爽利讨喜,一起生活了,摩擦多了,她心里那些小九九歪门邪道才会一一暴露出来,实非人为所能控制。 这么个一锤子买卖,就算是她那个人精二婶,也不一定能百发百中全身而退。 第53章 却说香老姨娘被轰出阮府,还欲拄着拐杖冲将进去之时, 哐当一声, 红漆大门紧密合上, 她迎着金色狰狞兽头痛骂了一通,拐杖几乎要在安国公府门前戳出个洞来, 引得众人争相围观, 很快围得水泄不通。 苏蝶从小门出来时,一路寻摸着香老姨娘的身影到了大门前, 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第33节 她眼前一黑, 内部矛盾是自家的, 怎么闹腾都行,要是闹到外面, 那丢人可就丢大发了!她连忙给身边丫鬟使了个眼色, “快去把老夫人弄过来, 成什么体统!” 丫鬟看了看以香老姨娘为中心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 吞了口口水, 面色为难,“这么多人,怎么……”话还没说完, 苏蝶的眼神已经凌厉如刀锋飞射过来, 她想到自家夫人整治人的那套手段,悚然一惊,大脑飞快运转。随即耸了耸脖颈,眼睛一闭, 一拍大腿,往人群里面扎了过去,挤过熙熙攘攘,获得骂声一片,一路冲锋至香老姨娘身边,闭着眼睛大吼:“娘,咱家不在这儿,你走错门儿了!” 人群忽然寂静,随即四散如鸟雀,什么呀,还以为能有好戏看,谁知道是个老年痴呆的…… 香老姨娘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被这一声娘叫的也有点懵神儿,正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人已经被搀到了旁边的胡同里。 苏蝶正在以手搭檐翘首以待,看了眼满脸通红的丫鬟,难得赞赏,“做的不错,这个月月钱加二百!” 香老姨娘定了定,看见苏蝶才反应过来,面色不愉,“孙媳妇,你哄骗我做甚?” “姨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苏蝶帕子捂住嘴笑了笑,亲切地挽住她的手,“祖母将您打发出来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这么在门前头生气,没的伤了自己身子!” 香老姨娘闻言,气顺了些,语气也带了些和蔼,“还是你这丫头会体恤人,到底是泽哥儿媳妇,不像那个黄毛丫头,拿腔作势!” 她只去过安顺堂,苏蝶猜到说的是谁,立马眉飞色舞,“她何止拿腔作势,还目无尊长心机深沉!” 她说的舒心,香老姨娘听的舒心,满意地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疑惑问道:“那老婆子当真将家产给了那臭丫头片子?这么个赔钱货……” “当然是真的!”苏蝶面色一正,“难道您没看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可是就她一个是常去的。这丫头鬼心思多得很,老太太老眼昏花,难免不会被她诓骗了!” 香老姨娘面色仍有迟疑,“可她到底是个丫头……” “姨奶奶难道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苏蝶语气微凝,“无论如何,现今国公府的财产要么被三房挥霍殆尽,要么被老太太守得死紧留给她宝贝孙子孙女,定然是没二房什么事了。她们去扬州那一趟,可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您稍作打听便知真假!” 香老姨娘面上松动,被她说的微带怒意,苏蝶见势,语声凄切道:“姨奶奶,可恨我前阵子刚被夺了管家权,不过是失了势的丧家犬,公公和相公又是老实的,不喜争夺,被人诓骗了也不知道,我可是只能靠您了!” 香老姨娘被冷落已久,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被予以厚望,对象又是她孙媳妇……她又看了一眼苏蝶,她神色凄哀,目光殷切,脸上明晃晃写着‘刁祖母恶意藏家产,弱孙媳痛失管家权’,内心的虚荣斗志一下被激发出来,于是拐杖往地上一拄,声音响亮如表决心,“孙媳,你放心,她这番作为,便是国公爷在世也是看不下去的,我定不会容她如此为非作歹,祸败家业!更何况,我手里还握着……” 苏蝶正支着耳朵听得认真,忽见她面色一凛,闭紧了嘴,不由追问:“握着什么?可是老太太有什么把柄?” 香老姨娘抿唇摇了摇头,“此事关系重大……” 苏蝶再三询问,她也只是缄口不言,苏蝶虽心里猫抓似的发痒,见她如此,也知没什么希望了,便态度恭维地将她送上轿子离去。 安顺堂里,阮宁坐在阮母身边,不疾不徐地将那天院里小厮看到的场面讲给她。阮母听着,面上表情淡淡,却下意识捏了捏眉头。 “怪道你二嫂子近日不来我这儿了。”浓茶淡雾里,她细语喃喃道,“不过她实在小看了我,我不过自你大嫂子进门后不掌家务,她就当我头昏齿钝老眼昏花了?拿个姨娘来埋汰我,真是……” 阮宁笑意盈盈,“是也,您老人家宝刀未老豪气犹存,那些个魑魅魍魉,哪个敢近您身?这偌大的国公府,可都要靠您震着呢!” 阮母一抬眼皮子,纵是懒意疲惫,也免不了被她逗乐,喉咙里嗤的一声,像是云销雨霁,心头也舒畅了不少。 后院的婆子丫鬟每日拘在大宅子里,自然没有多少乐趣可言,安顺堂里的那点事儿,不出半日就在府里传的沸沸扬扬。 二房秦氏虽整日不理事务,消息却比谁都灵通,一听此事,心上立马烧起来。 阮绍虽是个从三品的官儿,到底是在豪贵如云的京城里,也并不起眼。能有如今的坦途人脉,三分凭自己本事,三分看老太太脸面,三分依仗的是安国公的名号。 要是得罪了老太太,可是大不妙。 她是不知道阮绍何时做出这等糊涂事,擅自将香老姨娘接回京城,要是知道了,定然不会依。 可现在木已成舟,也由不得她不依。 犹自惴惴之时,阮绍终于穿着一身官袍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秦氏将茶盏搁下,也不像往常那样亲自去给他宽衣解袍,只声音不快,微微带了些埋怨,“我说你怎么常常早出晚归的,如今可算让我知道了!” 阮绍正解着头上冠带,闻言心里一跳,犹疑不定,试探地问:“知道什么了?我又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秦氏见他还想瞒着自己,不由怒从心头起,讥诮一笑,“你也别再藏着掖着了,知道的又何止我一人?如今这府里边,不说老太太,便是个小丫头都知道,老太太遣送在外的香老姨娘,被她儿子接了回来,还去老太太面前——” “什么?!”阮绍一惊,“姨娘去找老太太了?!” 他神色错愕,被这消息砸得心里一懵,才想起刚才去看姨娘,她闪烁其词,举止大有不对。 秦氏又将听来的那些事儿一股脑倒给他,末了,一翻眼皮子有气无力,“做下这等糊涂事,你便看着办吧,她到底是你嫡亲母亲,如此被个妾室闹到面前,于你官声也有不利,你且好好斟酌。” 阮绍立刻头如斗大,哎呀一声,匆匆换了一身暗沉布袍,面上换了一副沉痛悲悯神色,转身就往安顺堂跑。 阮母见了他也不多理会,只同孙女饮茶看画。 “母亲!”语音沉痛,饱含酸楚,由二叔浑厚的嗓音喊出来,别有几分心酸感,阮宁牙一酸,心想二叔二婶果然不愧是一家子,演技台词都是一流。 阮母斜眼觑他,只从他脸上掠过一瞬便挪开眼,“家里死人了?别用你外面应酬那一套拿来对付我。” 阮绍一滞,面色尴尬,阮母看着阮宁的小脸洗了洗眼,才继续,“现在到我这儿来,可是知道了?” “是也,此事实在是儿子不对,我……” “你有什么不对的。”阮母哼哼一声,“母慈子孝,其心可悯,到是我这个恶婆子,没的惹人厌烦。” 阮绍冷汗涔涔,“不敢不敢。”阮母虽不是他亲生母亲,待他也冷淡,可生活仕途一概同两个兄弟不差分毫,否则也不会有他现在的前程,这话当真是诛心了。 “倘或姨娘有什么不对的言语,还请母亲多多担待,不要放在心上……” “她说我行事不公,让她受苦受罪。”阮母微微颔首,“这我认了,公道这事儿得看人。” 阮绍微微松了口气,想来姨娘只是有些怨气,不大碍事。 “她说我谋划家产。” 阮绍习惯性的点头,心头咀嚼过这几个字,却蓦然一愣,头皮发麻。 阮母仍是语气淡淡,“这我不认,阮府的家产,我又何须谋划,她又有何资本指点?” 阮绍喉咙干涩,纵是一向通达圆润如他,听见这种话,这种从自家姨娘嘴里出来的话,也不知如何应驳。 “可我也不大介意,毕竟宅田地契是死的,明晃晃地写着阮家的名字,她说再多也无益。” 阮绍擦了把汗,“母亲度量非凡,儿子汗颜。” “不过她骂我乖孙女儿,这就不能忍了。”阮母偏头,看着阮宁,“宁丫头,她骂你什么?” 阮宁一愣,微微低头,双颊微红,羞赫惭愧,“言辞粗鄙,用语不堪,阿宁实在说不出来。” 阮母点点头,“牙尖嘴利的小贱人,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 阮绍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向后倒去,幸亏脑子清醒,连忙言语殷切,苦声求饶,“姨娘在那等偏僻地界日久,难免沾染些不好习俗,母亲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阮母沉默良久,绕在手指间的念珠转了转,才道:“到了我这年纪,年轻那会儿的心气儿也不剩多少了,你想将她留在京里照看,我不拦着,只以后别让她在我眼前晃悠就行。你也并非坏心,不过一片拳拳孝意,我不怨你,可耐不住有人心思不正……” 阮绍连忙开口:“母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叮嘱好姨娘!今日之事定然不会再次发生!” 阮母摇摇头,讥讽一笑,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儿子,隔着肚皮也隔着心,任是面上多尊重,多孝敬,多亲近,也比不上亲生血脉,一身骨肉。 阮宁过去抚住她双手,乌黑浑圆猫儿般的眸子眨啊眨,逗得她轻声一笑,心头的浮云便也散了。 第54章 自明华长公主府中一别后,阮宁和陆明玉就时常相聚。 陆明玉虽不喜跟那些公爵小姐玩耍, 然阮宁性子也是个直爽的, 同她倒是很合得来。 二人时常相伴去京中寻找茶馆酒楼, 品评美食,听书听曲儿, 倒也别得乐趣。 这日, 陆明玉仍给阮宁下了帖子,邀她出去。府中人都知道她与明玉公主交好, 见她隔三差五地拉车出门儿也不奇怪, 反而对她更多了一丝敬畏。 毕竟那可是明玉公主, 天家皇妹,出身尊贵, 能得她的青眼, 简直三生有幸。 幼时教育奠定基本, 纵是来这里这么多年, 阮宁心中的等级意识也总赶不上这里的土著。阮宁看不见陆明玉的青眼, 也没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抱上了一条金大腿,倒是陆明玉性情爽利,不拘小节, 颇得她心意。 能在这个沉闷束缚的地方, 找到这么个知交好友,着实不易。 马车碌碌朝着城外绝尘而去,阮宁心中升起一丝期待。陆明玉说今日要带她去打猎,顺便在秾花绿树外, 清透溪流边饱餐一顿,既饱了眼,又饱了胃,着实人间美事。 两人相约在广胜寺附近,当然,打猎的地方离寺庙还要远上不少,否则碰上寺中和尚才是尴尬。 到广胜寺外时,陆明玉已经到了,她身后背着箭囊,手里握着一把弓箭,正长身玉立与身前一群华衣妇人点头交谈。 阮宁坐的马车缓缓停在一旁,旁人也没多在意,毕竟广胜寺人流如水,寺外遍地马车,这么一驾马车,实在不起眼。 她们说话不过片刻,很快就行礼进了寺庙,经过马车时,阮宁隐约听见她们窃窃交谈,‘都这般年纪了还不出嫁’‘一个女儿家整日外出射猎实在不成体统’…… 阮宁在车里透过竹帘往外瞧着,见她们相携进了寺庙,才撩了车帘下去。 陆明玉认得她马车,提靴便迎过来,见她下车,却是眼前一亮。 因着今日相约射猎,阮宁专门换上了一身轻便的骑装,上身火红短打,下身黑色长裤,利落飒爽,头发也高挽成马尾,同陆明玉站在一起,倒有几分相似,只脸上宜嗔宜喜,带些少女的娇俏。 她手里也握着一把弓箭,却比陆明玉的足足小了三分之一,外形还更精致些。 陆明玉诧异,“你会射箭?” 阮宁倒是实诚,坦荡地笑,“只会射死的,不会射活的,今日来这儿,可指着明玉姐姐教我呢!” “自然无不可。”陆明玉拍拍她的肩,看着她比自己小了半头的身高很是满意,她喜欢这种带小弟的感觉,“走,我先带你去个好去处!” 说罢翻身上马,阮宁也回到马车,跟在她后面缓缓地行。 广胜寺周围多杂草大树,自然不比官道,可以纵马狂驰,不过行在林间小道,马车碌碌,马蹄嘚嘚,倒别有几分悠游自在。 目的地很快到达,陆明玉招呼阮宁下车,阮宁再度掀帘下去,望见眼前景象,却是呼吸一滞,又情不自禁一吸,凉凉青草味儿深入腹腔,体内浊气也似乎一排而空。 车下是坡,坡下有溪。 坡陡得很缓,上覆青草,嫩生生的绿,点缀野花,小巧的明艳,一直延伸到溪边。溪也很窄,不过丈宽,清淩透彻,波光点点。 此地无遮无掩,此时日光微暖,天光撒过这清丽景象,微微暖光,林木坡溪都如泛着荧光,与折射日光交映,梦幻清新,心里便也如微风拂过,点起绿意生机。 阮宁踩上草地,先是软,然后踏实,一阵舒爽凉意自脚底生,心里莫名欢喜。 这般景致,深宅大院里看不见,斑驳人心里看不见,女四书里更看不见。 陆明玉招呼她下去,脸上笑容一如此时景致,明朗,柔软,“一会儿我们在此处点柴生火,我去打兔子,咱们还可以捉鱼,我从御膳房带了调料出来,旁人可是享受不到这般美味。” 阮宁轻轻点头,一路顺着缓坡小跑下去,喉咙里发出笑声,“那我捉鱼,分工合作,如此刚好。” 陆明玉愣了愣,她原本是想让阮宁跟着自己,没想到她这就包揽下来了,却也由着她,“那你就在此处玩耍,周围有护卫,外人闯不过来,不必担心那些繁琐之事。” 阮宁使劲儿点点头,眼神晶亮。 溪不大,幸而位处荒僻,倒也有几条大鱼,阮宁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箭,脱了靴子挽了裤腿儿就下了河。她视力好,反应速度也不算慢,饶是如此,河里的鱼鳞片光滑,好容易蹭到一点就从箭头下面滑下去。 她也不急,乐呵呵地追着鱼,又掀开石头,反而抓了几只螃蟹。 又回到岸边,将箭放在一边等着,头探出去,等了一炷香时间,一尾长约三寸的鱼悠游自在地游过来,她屏了气,手悄悄探出,很好,那傻鱼还没发现。待那鱼游到岸边,阮宁猛地出手,顾不得手中滑腻忙甩上岸。又挡在岸边防止它扑腾回河里,随即伸出自己的小胖脚,压住它一瞬,在它又要滑开之时忙握着手中箭朝鱼头刺过去—— 血和腥味儿一齐喷涌出来,阮宁念了一句阿米豆腐,毫无心理负担地去河边洗脚洗手了。 陆明玉回来,看见冒着血的鱼倒是惊讶了一番,随即兴致更甚,和阮宁一同捡了干柴,掏出火石点燃,便处理了兔子和鱼开始烧烤。 第34节 火势很旺,片刻兔肉上就冒出呲呲作响的油花来,陆明玉掏出御膳房里带出来的佐料,小瓶子一撒,很快香味儿飘散,阮宁咽了口分泌出来的口水,“京城内好吃的挺多,烤出来的却不多,还都是做好了端上来,少了些趣味。” “自然自己动手吃着才更香些。”陆明玉又撒了圈佐料,笑言。 “是也,若是有能自己烧烤的店就好了,毕竟不能经常这般出来玩。”阮宁点点头,忽然想起前世的烧烤店,又想起那间闲置了的云记杂货铺,不由心中蠢蠢欲动。养尊处优久了,也是很无聊的,或许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干…… 陆明玉也上了兴致,“皇姐以前宴请宾客也曾烤肉,不过到底铺张麻烦,若有这种店,无聊一聚也是可以的。” 说罢就没放在心上,兔子已经烤好,她撕了一条腿儿递给阮宁,阮宁张口一咬,顿时愣住,随即加快速度往嘴里塞,金黄油花粘在嘴唇两侧也不觉,兔肉咸香,又不知加了什么东西微甜,极大的味觉震撼充斥口腔,她瞬间将刚才脑子里的杂七杂八忘得一干二净。 肉足胃满,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准备等消化了,陆明玉带自己去练习箭术。 “陆姐姐,你可真棒,又会武艺,又会骑射,又会烧烤……” 陆明玉闻言微愣,随即摇了摇头,嘴角一抹嘲讽笑意,“也就你这丫头觉得我棒了,外人哪个不说我不遵妇道,无法无天?这点好处,在他们看来不过不务正业罢了。” 阮宁忽然想起刚才那几个妇人的低语,原来她也是知道的,仰躺着阳光微微刺眼,她眯了眯眼,“陆姐姐,你有本钱,有靠山,想做什么就去做,这世间女子,哪个能有这般逍遥自在?” 可世间之事从来不是如此简单,就算陆明玉心胸再宽阔,行事再磊落,处于这个与她行事背道而驰的时代,处于无数人异样的目光中,也不能做到完全忽视,因为不认同无处不在。 “陆姐姐,你为什么不愿嫁人?”阮宁忽然问道。 陆明玉倒是没表现出不喜,她知道阮宁,好奇了就问,同亲密的人从不避讳,也就如实回答她的问题,“外人都道明玉公主荣华富贵,体面安顺,可那些有些志气的才子哪个不是避我如蛇蝎?我这公主当的,不过是个草木芯儿的绣花枕头,瞧着好看花哨,用起来却硌得慌。那些无心仕途的公侯子弟又多草包饭桶,一个个只知道斗鸡走狗,挥霍享受,实在入不得眼。” 大赵规定,凡驸马不能接触重要任职,变相与仕途无缘,此举是为了防止权臣独大,威胁皇权,然,因此不愿做驸马的青年俊杰也不在少数。 陆明玉神情微微有些寥落,她是个心性高傲的人,那些眼光,那些避让,纵然面上淡然,也如锋芒在背,让她心里膈应。 她已经十九了…… “我也想随了皇兄的愿,让他随便给我招个驸马,可明华皇姐也是这般,却同她的驸马势同水火,不过面上光彩罢了……”她用木棍挑弄着散乱的柴火,烟灰飞起,也如漂浮在人心上一般,阴影覆盖。 “你没错。”阮宁翻身看着她,“便是不能找个最喜欢的,也要找个于你来说最靠谱的。可相反,这世上优秀的男子有很多,姻缘不是天注定,碰见喜欢的至少要试试,毕竟——”她忽然想起陆泽,唇角一勾,满地的小小野花便如开进了心里,“能有个喜欢的人,真的很欢喜。” 陆明玉看着阮宁娇嫩年幼的面庞,心中一阵恍惚,她明明比她年幼,可有时候,她总觉得阮宁有些超乎年龄的成熟,超乎这个时代的思想。那些思想,那些话语,不是一味的堵,也不是放肆的疏,像是一个新的天地,是她心中微微期待,却总是犹豫的前方。 周围一阵寂静,只剩虫鸣鸟叫,风吹叶动,陆明玉脑子里斟酌着那些话语,微微出神,而远处护卫环绕之处,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第55章 那边是一群年轻学子,面对着皇室护卫, 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满是不忿。 “此乃自然造化, 天地所赠, 你们是哪家的,无故圈围此处, 仗势欺人, 实在非君子所为!” “富贵走狗,行事可恶, 且将你们的名讳报上来, 让天下人都见识见识你们的嘴脸!” 陆明玉所带护卫皆是皇兄从御林军中所拨, 然她平日不喜张扬,素来都让他们作寻常打扮, 所以这些人看起来除了比平常家奴精气神足了些, 目光坚毅了些, 脊背挺直了些, 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而那一个个青年人, 正处于热血年纪,见同伴愤然讨伐,自然不甘人后, 纷纷绞尽脑汁, 将脑中能想到的不带脏字的话流水般倒了出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毕竟对方是最无耻最无知最庸俗的‘富贵走狗’。 作为文人,作为一个有风骨的文人, 他们有必要口诛笔伐,让这些富贵走狗低头羞愧,将如斯美景低头奉上。 陆明玉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阮宁碍于身份,到底不好现身,只没身于一丛灌木之后,能清清楚楚听到看到那边情状,却不会被人发现。 那群人远远看到陆明玉,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先是静了静,毕竟她与他们想象中的骄横富户相去甚远,然后看天看地看空气,口中仍讨伐不止,却打磨了刀尖,锋芒尽收。 阮宁撇撇嘴,这才是真无耻真无知真庸俗。 无耻,文人骂仗,彰显风骨,鄙视富贵,立身不正。 无知,权力差异,天经地义,妄想公平,简直扯淡。 庸俗,看人看脸,两幅面貌,上蹿下跳,小丑嘴脸。 待陆明玉在他们面前站定,那群人便张口瞠目,面色尴尬。 原来是个姑娘。 还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陆明玉站定,侧头看了看他们,问身旁护卫:“发生何事?” 护卫头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一群年轻学子已经换了张脸,摇头摆手,言笑嘻嘻。 “我们行至此处,忽然有感而发,惊扰了姑娘,还请不要介意!” “是也是也,在下不才,刚作了首诗,姑娘可愿品评?一只鸭子嘎嘎——哎呦,你干嘛拍我!” “你作的是什么垃圾,看我的,青山扬碧翠,绿雨微斜阳……” “哪儿来的雨,哪儿来的斜阳,你才是笑掉大牙!” “诸位!”陆明玉语气微凝,漠然开口,“今日我与好友在此游玩,可有异议?” 学子们一愣,纷纷摇头,口径出奇的一致,“没有没有,打扰了姑娘,还望不要介意!” 说罢,簇拥着就要往回走,或抬头看看掠过鸟雀,或低头看看纷杂野花,一副悠哉模样。 “且慢。”众人刚转了身,一道朗润声音便冒了出来,“我等专程来此地,如此回去,实在败兴。” 那声音来自一个青年,当即有人面色为难地揽过他的肩,“方兄,我们不过来此处散散心,也散过了。毕竟是个姑娘家,不用多做争执。”语气轻微,却恰好能让陆明玉听见。 陆明玉挑挑眉,看着被唤作方兄的人,倒是难得的好相貌,一样是学子士人标准的天青布袍,穿在他身上,倒有几分落拓潇洒。 刚才那群学子群情激愤时,他并未开口,陆明玉也注意到这一点,便来了兴致,微抬下颌,“你要如何?” 他嘴角浅浅挑开,看向陆明玉身后,背着的箭囊。 “想必姑娘也是精通骑射之人,我们不如做一场比试,谁输了,谁让出此地。”他微微眯眼,眼神里透着细微自信,“姑娘意下如何?” 先前揽住他的人又开口了,“这可是个姑娘,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吗?”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面上不赞同。 青年却不收回话,只看着陆明玉,带着一抹平淡笑容,没有刻意的退让,也没有骄横的逼迫,旷达,自然,隐隐……尊重。 陆明玉先是凝视他片刻,然后大笑起来,带着舒爽快意,“好,若是我输了,此处就让给你们!” 随即让护卫又拿来一把弓箭,递与他,“你说,怎么个比法?” 青年看了看周围,一眼望去,无遮无挡,只坡上还有些葱郁林木,便遥指上方,“我看上面林木长得倒也整齐,我们二人各站定一点,这排树上各划上标记,不准离开所站之处,每树一箭,从最近的树开始,一直射到离自己最远的,最后依据中箭几支评判,若是全中,再依树上标记远近,如何?” 陆明玉抱胸站着,唇角一抹兴致盎然,“可以,就按你说的。” 随后一群人杂杂拉拉到了坡上,一群学子露出不忍直视神情,好似欺负了陆明玉,面上也有些羞赫,可青年执意如此,他们便也有些好奇了。 他论学问人品,在他们当中都是一流,也从不做没有缘由的事,众人天生对他有种信服,倒也不再劝阻。 阮宁仍呆在灌木丛里,没动。 陆明玉的骑射技艺水平一流,她一点也不担心,这种程度的射箭可以说是百发百中。倒是那个方姓青年……该说有趣,还是奇怪? 她坐在草地上,手指轻轻拨弄着颜色各异的小野花,很快,陆明玉从上面下来,带着一群护卫,笑容满面,绕到灌木丛后,同她道:“输了,我们走吧。” 说得轻巧自在,毫无愧色。 阮宁遥遥看了一眼,随即了然,笑着摇摇头,同她一道上马车走了。 坡上,众学子望着眼前十棵树,神色诧异,确实是方见山赢了,从他站的那边看过去,十支箭由近到远,无论有没有命中标志,都稳稳地钉在树上。 然而另一侧,陆明玉所站的位置,一眼看过去,由近到远,只中了九支箭,却无一不是命中标志。 而那唯一没有射中的一支,却是离她最近的一棵树,还是射在了树根上。 放水,明晃晃的放水。 一帮男子面色发红,羞愧难当,刚才可是他们板上钉钉地说要让着人家,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被人家给让了。 “这也不知是哪家闺秀,想必是将门之后,不过女子如此,有点……” “如此又如何?看这排场,家世必定显贵,那姑娘还问了方兄名字,福气不薄啊!” 方见山抿唇笑笑,看着那十支箭神色莫名,没有羞愧,也没有得意,云淡风轻。 哪家闺秀? 他眼中黑白分明,一点星光如布于靛蓝夜色之中,一闪即过。 …… 马车中,阮宁拈了颗葡萄塞进嘴里,笑问陆明玉,“刚才那场比试,你作何让他们?” “向来男人瞧不起女人,我不过出口气。”陆明玉笑笑,面上得意,又眼神微微一变,喃喃道:“不过那方见山,当真不同于别的男子……” 阮宁看着她面上神色,“陆姐姐动心了?” 陆明玉一滞,却不看她,车外景致一闪而过,看不真切,如她此时莫名心情。她手指轻扣着桌面,敲出声声脆响,蓦地一停,开口:“哪里,不过见了一次,有何动心不动心?” “动心和喜欢不一样。”阮宁也不戳破她,“动心了,便注意了,注意了,便喜欢了。可动心之后,还要斟酌一番,一个人表面如何,内里如何,可不是像白纸黑字那么分明。” 陆明玉点点头,心不在焉,显然没将阮宁的话听进去。 春天啊,即使快要入冬,于某些人来说,也无处不在。 阮宁懒懒往后一靠,也不再多说。 陆明玉来时原本是骑着马的,这副模样,阮宁干脆直接让她与自己同乘,一直到了安国公府,自己回去,才叫马夫将她送了回去。 今日提早回来,天光仍是大盛,阮宁便也去了安顺堂。 安顺堂里,阮母正拿着一封信面色闪烁不定,指节捏的惨白,半晌,往火盆里一扔,倚在条褥上出神了大半天。 王妈妈没见过她此种情景,忧心地站在一旁候着,却不敢打扰她,见阮宁过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通,阮宁眸色沉了沉,过去轻轻坐在她身边,“祖母?” 阮母回过神,嘴唇翕合,“宁丫头……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同陆姐姐聊过也就回来了。”阮宁闻见一股焦糊味儿,往炕边的火盆子里一瞧,一团纸已经烧得萎缩变形,一片焦黑,隐约墨迹处凸显出来,却辨不清字迹,火势正好,烧糊的纸也渐渐塌下去,与碳灰融为一体。 “祖母怎么不开心了?同我说说罢。”阮宁脱鞋上炕,在阮母身边蹭了个位置,也倚在条褥上。 “说不得,不好说……”阮母喃喃,蓦地面上露出疲惫的厌恶,“那香老姨娘果真是个难缠的,我却是小瞧她了。” 第56章 阮母没再继续,阮宁也不寻根问底。 呆了大半晌, 也就离开了。 第35节 第二日, 她却被一个消息惊得跳了起来, “什么?香老姨娘回来了?!” “回哪儿?回府里?”她出神喃喃着,得了青杏肯定答复, 忙让红玉给自己收拾好妆容, 匆匆往安顺堂赶去。 那香老姨娘回府肯定要有祖母的首肯,而祖母一向心性高傲, 能收回自己下定的主意, 将自己讨厌的人迎回府中……实在是, 奇怪。 随即她想起昨天祖母烧掉的那封信和她话里话外透出的无奈,如此看来, 那封信是香老姨娘送来的, 那她又写了什么?能让祖母这么忌惮? 老一辈儿的事情都在十几年前, 纵是阮宁再冥思苦想, 抓破了脑袋, 也想不出香老姨娘到底干了什么。 安顺堂近在眼前,阮宁径直进去,就瞧见阮母仍恹恹倚在炕上, 面色不耐。 “祖母。”娇俏的声音响起, 安顺堂里摆设色彩多古旧深沉,气氛便也沉静凝重,而随着这一声呼唤,周遭也似乎鲜亮了不少。 阮母见她过来, 抬了抬眼皮子,抿起唇角,指了指炕桌上,“刚才小厨房送来的山药糕,你不是喜欢这个?拿着吃了吧。” 阮宁应声,随意地往炕边一坐,拈起一块儿山药糕就往嘴里送,白嫩的小脸随着咀嚼鼓鼓囊囊,眼睛因着满足微微眯起来,阮母看着也不由笑出来,“你个小馋猫儿……” 话还没说完,迎面一块儿山药糕送过来,直接塞进她嘴里。 阮母瞪了瞪眼,缓缓将嘴里的糕点咀嚼了,阮宁又递给她一盏茶,“祖母,听王妈妈说你近日都没怎么用饭,这样可不好,身体是自己的,到底是些不值当的,犯不上生这些闷气。这山药糕健脾养胃,味道又好,您也多吃点。” 茶水糕点都送到自己面前,阮母看着乖孙女儿水亮的杏眸,也不忍再推辞,就着茶水多吃了几块。 胃填满了,满心郁气倒也似被排了出来。 精神透敞了些,却仍是兴致不高,同阮宁说起话来也心不在焉,同往日大有差别。 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阮母似是不愿再提,阮宁也就缄口,捡些别的乐事说与她听。 又坐了片刻,阮宁告辞出去,颇感挫败,往常她一顿撒娇打滚儿,祖母肯定受不住,再阴沉的心情也能变好,今天这情形—— 看来敌人太强大。 阮宁散漫地在府里晃悠着,库房方向不时有人跑动跑西抱着些家具物件儿。 阮宁往他们跑的方向走过去,瞧见一处闲置的院子正被打扫着,刚才那些丫鬟小厮正进进出出,跑的满头大汗。而院内,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叫嚷不停,“这这儿,黄杨木的罗汉榻摆到堂屋里!” “八宝格上,那些玉器瓷器都给我摆上!” “腿脚利索点儿,莫不是欺负我这个老婆子?!” …… 阮宁皱了皱眉,而远处有人过来。阮绍带头,后面跟着一子三女,并老婆妾室。 阮绍显然心情不错,看见她也面上带笑,“阿宁,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闲置久了,丫鬟小厮跑的勤,我过来看看。” 阮绍捋了把山羊胡,点点头,笑道:“这是你们姨奶奶回来了,可要随我进去?” 阮宁摇了摇头,面色恳切,“一家子相聚,我总不好叨扰,况且上次……姨奶奶瞧着不是很喜欢我。” 这是撇清关系了。 阮宁笑意盈盈地转身离开,她到底是安国公嫡女,做什么也不用看一个姨娘的面子,况且那香老姨娘让祖母心气不顺,想当她长辈,着实痴心妄想。 阮绍却是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这个侄女怕是被宠坏了,说话夹枪带棒,回头该同大哥说道说道。 随即一展眉梢,带着呼啦啦一群人进了院子。 秦氏心中不大爽快,阮母到底出身正派,是她正经婆婆,晨昏定省也是她分内事,不作何说辞。可这香老姨娘不过是个妾室,听闻当年还是个洗脚丫头,如此大张声势地前来,着实非她所愿。 可阮绍自来最厌烦嫡庶之说,幼年缺失母亲关怀,对自己这个姨娘也敬重得很,她便是再不高兴,也不好显露出来。 索性不过拜访一次,随了他的意便是。 众人进了院子,香老姨娘正站在院中心指挥仆众,阮正泽看过去,却是一惊,伸出指头指着她,“她……她……” 待她看过来,又口吃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香老姨娘看见他,却是眼前一亮,“乖孙儿!”随即走上前来,拉住他细细打量,眼里露出满意之色,“果然是我孙子,这么个人才……” 秦氏面上强笑,衣袖里的手掌却紧紧握住,她儿子可是国公府的正经少爷,这般被个妾室唤作孙子,实在是……荒唐! 阮绍让众人一一给她见礼,特别是四个子女,香老姨娘却不理会三个女孩儿,只拉住阮正泽嘘长问短。 阮宜早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因昔年她大姐那件事,仍对香老姨娘心存敌意,如今见她此番,倒也不奇怪,要不是为了阮绍,巴不得早点回去。 阮宛进门时兴致冲冲,现在却兴致缺缺。以前见长辈,少不得有些金银玉器之类的礼物,可这姨奶奶却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那物件儿想必也打水漂了。 阮宋眉头皱起,她不喜欢当别人的背景板,更遑论这所谓的姨奶奶看她们的眼神带着鄙夷。 阮正泽很尴尬,他同这位姨奶奶并不熟识,然而她这么热情,着实让他招受不住。 至此,香老姨娘就在安国公府里定居下来。 她很有想法,说要让二房女眷给自己晨昏定省,阮母很愉快地同意了。 然而阮绍却满头大汗地跑去劝阻,他当官谨慎小心,若是此等颠倒秩序不分尊卑之事被传出去,只怕要被政敌参上一笔,仕途不保。 于是香老姨娘也就歇了这个心思,转头开始要燕窝要人参要鹿茸。 安国公府虽然富贵,各房的用例也都有规定,管家来问,阮母挥挥手,同意了。 燕窝要挑最大少毛的,人参要挑年份最久的,鹿茸要挑饱满挺圆的,送过去之后,香老姨娘很满意。 结果几日后身体不适,找来大夫,问明症状,原来是虚火过盛,食补过头反而造成身体损伤,于是她又安生了。 养病期间,苏蝶跑的很勤快,日日嘘寒问暖,体贴厚道,香老姨娘独居日久,身旁有这么个后辈悉心照顾,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同她日益亲厚。 阮母却只当看不见。 她爱去那边最好,省了整日来烦她。 “青杏,我的燕窝瘦肉粥呢!”阮宁支着手肘撑着脑袋,些微不耐。她习惯少食多餐,晌午吃的那些东西早已消化,打发青杏去端粥,却现在还没动静。 原本以为她还没回来,哪知青杏从外面踟躇着进来,支支吾吾,“姑娘,我去厨房的时候,碰见香老姨娘了……” 这就是个刺儿头,阮宁心感不好,果然青杏继续,“……她说府中饮食都有定制,姑娘……姑娘这样不好。” 她低着头,说话也吞吞吐吐,阮宁便知道香老姨娘的话绝对没有这么客气,不由怒上心头,“不过是祖母懒得管她,她便开始指手画脚了!现在连我喝碗粥也要受她气?” 青杏头埋的更低,说来照她的性子,也是不依的,可老太太从来不管香老姨娘胡作非为,她又有二爷护着,着实不是她这个丫鬟能置哆的。 “我亲自去,看谁敢拦着我!”阮宁换了鞋子,胸口压着一股气。 区区一碗粥她不甚在意,可这些日子香老姨娘在府内指手画脚狗拿耗子,她早已心头不顺。 如今,竟管到她头上来了! 她向来是个不愿受气的脾气,这碗粥,也便成了引燃她不满的导火线。 正要怒气腾腾地出门,她忽然停下来,抿了抿唇,叫上院里几个粗使婆子,一起上厨房去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一路杀到厨房,哐当一声,阮宁将房门猛地推开,踩着不急不缓的步调进去,声音也不急不缓,却隐隐带锋,“长贵家的,我要的燕窝可好了?” 厨房里,几个仆妇看过来,面色尴尬,而一旁,香老姨娘正站在灶台旁,面露不满,“你这丫头,好生不晓事!国公府的财产都是一样,规矩也都一样,你这是什么居心?果然是那老毒妇教出来的……” 阮宁微微眯眼,心头怒火更甚,面上却不显,只冷笑一声,缓步过去,灶台上,正炖着雪白的燕窝粥,她看一眼,眼神讽刺。 香老姨娘以为她不服气,兀自强辩,“我年纪大了,也是长辈,自然无需管这些规矩。这些好东西就该是老人家吃的,安顺堂里这些东西也没缺了……” 阮宁不说话,抱胸看着她,眼神冷的她发毛,嘴里喃喃渐渐停了,阮宁微抬下颌,眼神不屑,“跟我祖母比,你也配?” 话语中的嘲讽□□不加掩饰,香老姨娘一瞪眼,拄着的拐杖就要扬起来,阮宁向身后的婆子示意,“拦住她!” 随即命人将灶台上的燕窝粥端下来放在一边,看了眼腾腾热气,再望向她,“我父亲一年俸禄上千两,我却是头一次知道,连个粥我都喝不得了。” 香老姨娘这些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人人奉承,此时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不由破口大骂:“你个小蹄子,竟敢这么对待我!快将我放开!” 阮宁不再理会她,斜眼看着装着燕窝粥的瓷罐上热气一点点消散,嘴角一挑,笑容恶劣,“既然姨奶奶这么喜欢燕窝粥,那我让给你好了。” 随即端起灶台上已经冷却下来的粥,缓步挪到她身边,扬手一倒—— “这粥不烫嘴吧,可还满意?” 第57章 “这粥不烫嘴吧,可还满意?” 轻轻飘飘一句话说出来, 阮宁面色诚恳, 语带询问, 似乎只是一个孝顺周到的晚辈。 而她对面,香老姨娘被浓稠的燕窝粥浇了一头一脸, 花白的头发纠结着汤汁嘀嗒, 狼狈不堪。 她眨了眨混浊的眼,一滴汤水滴落下来, 顺着脸颊, 流过下巴, 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激起灰尘溅跃。 归于寂静。 厨房里的仆妇张大了嘴, 呆若木鸡, 压住香老姨娘的婆子手上也溅上粥水, 蓦地一凉, 心头惊惶, 不由更抓紧了些。 香老姨娘吃痛,也终于回过神来,混浊眼珠一阵怨毒恨意, 透眼而出, 似要化成毒蛇扑上阮宁面颊,将她风轻云淡的表情啃食殆尽。 “小贱人……贱人!你和你那祖母一样狠毒!我儿子呢?绍儿快来,打死这个小贱人!” 此时不过未时初,日头高挂, 阮绍还在朝中当差,离回来尚早。 阮宁目光在厨房内睃巡一周,看见角落里扔着一摊麻绳,想必是平日里送野兽奇珍用的,随即手指一伸,道:“把她捆起来。” 没人敢动。 虽说阮二爷投身官场,不理后宅事务,可看他对自己这位姨娘的态度,显然是尊敬有加的。区区几个仆妇,实在不敢得罪府里当家的爷们儿。 她们不动,阮宁不能不动。 她又一指厨房里从始至终都在看热闹的几个媳妇婆子,“你们三个,过来,将她捆上。” 以长贵家为首的三个人一滞,随即推推搡搡,争着往后躲,“你去!”“你手脚利索,你去!” …… “都过来。” 争相推让中,一道声音响起,清丽,沉静,不容置哆,隐隐含着酝酿中的狂风暴雨。 三人都是人精,听出她语气不耐,早已将那点害怕心思抛到脑后,踟躇拿起麻绳,慢吞吞地往香老姨娘身边挪过去,一圈,又一圈。 这小姑奶奶可是个混世魔王,得罪了她,可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她们呢,一番思量后,众人也将心里的天平倾向了阮宁。 阮宁笑着点点头,“很好,诸位现在跟我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有些事儿出去可别乱说。” 第36节 长贵家的脸色白了白,她们哪能跟她是一根绳上的?这事儿要是捅出去,阮宁一个嫡出姑娘顶多挨个骂,她们这几个人倒是首当其冲的要受罚。 当即闭严了嘴,心里又忐忑不安地怕香老姨娘拿这事儿作伐。 见香老姨娘被捆得结结实实之后,阮宁手一挥,“你们几个先出去。” 这话一出,几人如蒙大赦般慌忙脚不沾地地跑了出去,临了还哐当一声关上门,在外面望着风。 香老姨娘眼睛瞪了瞪,充满了愕然和不可置信,她怎么敢,怎么敢…… “你这小蹄子!连你祖母都不敢拿我如何,你竟如此对待我!快将我松开!” 阮宁抱胸站在她面前,嘴角扯了扯,眼神不屑,“姨奶奶,看来您还真是不了解我,来之前您也不打听打听,看这诺大的国公府里谁敢如此对我!” 她往前走了两步,双眼微微眯起,像露出一线刀锋,夹杂着冰寒朔风,冰冷得让人窒息,香老姨娘往后倒退着,面上警惕,心理发紧,脸上肌肉因紧张而一阵阵抽搐。 奈何绳子捆得太紧,她一倒退,身子便一歪,坐倒在地上。 阮宁的步子停住,俯视着她,嘲讽一笑,“看来您也不过如此嘛。” 香老姨娘坐在地上,狼狈,恐慌,与之前颐指气使指桑骂槐之态大相径庭。 阮宁腹诽,果然恶人得需恶人治。 她的目光太灼人,睥睨,鄙夷,烧得香老姨娘浑身不自在,这些日子府里下人对她毕恭毕敬,苏蝶对她恭维奉承,便是十几年前,她也不曾享受过这番待遇。 待遇猛然变好,就膨胀了,膨胀,就不自知了,不自知……加上积年的恨意,她觉得她和阮母应是一个待遇。 而现在,阮宁打破了她的妄想。 她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却因浑身被束缚无可奈何,忽然想起她与阮母关系匪浅,抬起浑浊阴毒的眸子,嘶笑道:“你那祖母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来了。 阮宁今日破罐破摔,就没准备受她挟持。祖母一向骄傲,能被她如此要挟并妥协,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或者,是祖母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祖母不说,她早准备好从香老姨娘这儿撬出来,被人威胁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 祖母既然跨不出这一步,那就由她来吧。 阮宁面上也就装出一副不在意神情,“你说,你尽管说,现在你能在府里过得如鱼得水,不过拿准了祖母不敢得罪你。若是你说出来,看是祖母先被你气死,还是你先失去庇护受尽唾弃。” “索性牵扯不到我身上来,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最为倚仗的把柄失去作用,香老姨娘彻底慌乱,“你……你真是没心没肺!那老婆子对你这么好,财产都给了你,你竟如此对她不管不顾!” “我没说不管不顾。”阮宁摇摇头,故意吓她,“只是我管不住你的嘴,要是祖母出了事儿,我只能用你的命解决了。” 厨房里门窗尽关,光线暗淡,香老姨娘眼中闪过惊恐,仰视着她半明半暗的冷淡面容,只觉得夺命阎王一般,极度紧张之下牙齿一咬,咔的一声,“你要杀我!杀我,杀……你和你那祖母一样!果然是个毒心肠!不拿人命当命看……” 她忽然闭嘴,一滞,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阮宁凝视着她,屏住呼吸,“什么人命?” 她却不再说话,本来年龄大,头脑昏花,被阮宁一刺激,更是疯了一般,嘴里不停喃喃,“你要杀我……你不能杀我……” 却绝口不提阮母之事。 阮宁头大,她不怕凶恶之人,不怕无赖之人,却最怕黄发垂髫。 顾左而言右,交流尚且成问题,更别提从她嘴里撬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闭嘴,我不杀你。” 声音还如苍蝇般在她耳边嗡嗡,阮宁不耐,看见灶台旁一把菜刀,踏步过去握在手上又拐回来,菜刀咔的一声砍到地上,竖直在地砖的夹缝中,正落在香老姨娘脚前一寸。 她一个激灵,脚偷偷地往后缩了缩,闭紧了嘴。 阮宁见她如此,知道再从她嘴里逼问不出什么,索性来日方长,经过今日这一番恐吓,想必她也不敢再如何嚣张,便道:“二叔再如何能耐,到底管不到我头上来,您若是想解气,去找我父亲,找我祖母,凭他们决断。” 说罢,开了厨房门出去,“伺候姨奶奶沐浴,换身干净衣服!” 几人喏喏应是,见她走远了,慌忙进了厨房,入目不胜凄惨,一把菜刀,满地浓粥,香老姨娘身上混着粥和灰尘,衣服和头发都结了块儿,眼神愣愣,似是吓傻了。 …… 阮宁沉着脸走出厨房,刚才香老姨娘提到什么财产,想也不用想,就是她那个二嫂子在后面撺掇的。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这大宅子里永远不缺搅混水的。 刚到厨房外面,迎面却过来一个熟人,两人俱是微微一愣,随即那人一拱手,眉眼清冽,“三姑娘。” 阮宁皱着眉打量他,随即挥挥手将身边婆子打发回去,“你还是那副臭石头的模样正常点……不必如此待我。” 范景同收回手,唇角微抿如冰山化雪,似是没听到她的那句话,“伯父邀我祖父来此对弈,我顺便给你带了盆墨兰,是我偶得的……” “范公子!”阮宁扬声打断他,眸光微凝,“我喜欢种花,也不过因着热闹好看,没什么高雅的情趣。我不是什么白月光,你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我说话一向直接,若是我自恋,范公子笑笑就罢了。” “对了,范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她话头一转,语气半分疏离半分热络,最平常不过的待客之语。 范景同垂眸,身形依旧挺拔落拓,语气未变,“伯父对弈身边无人,让我来厨房取盘糕点。” 阮宁一笑,“那你快去吧,厨房里……有人,吩咐一声就行。” 话毕转身离去。 范景同抬眼望去,面上又如冬日冰雪,恍惚走进厨房,长贵家的几个正在给香老姨娘解绑,满地狼藉。见他进来,都唬了一跳,“范……范公子,您来这里做什么?” 因他在府里住过两年,这些人也还都识得他。 刚才,只有阮宁从这里出去。 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他心中微涩,她是要多迫不及待地躲避他,才这么殚心竭虑地想让他厌恶她。 误会……那她的那句诗,又是为何人所写? 她原本就算对他无意,也不必如此躲避他。 他三言两语将阮维的话吩咐了,长贵家的忙端出一盘糕点出来给他,尴尬笑道:“可要我帮公子送过去?” 范景同微微摇头,扫了一眼香老姨娘,便垂眸出去。 他气质出众,便是端着一盘糕点,也不似凡尘中人,冷冽清贵。 长贵家的看着他背影,喃喃道:“范公子这般人物,就算是看到了,也不会说罢……” 第58章 阮宁回院后,便随便吃了糕点喝了茶, 卧榻休息。 收拾完老妖婆, 神清气爽, 这觉自然也睡得香。 一直歇到申时,待灼烈金黄的阳光变得墨红旖旎之时, 门外守门丫鬟跑进来禀报, “姑娘,二爷过来了。” 阮宁低低嗯了一声, 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随即眼皮一抬, 看见门槛上一双黑面白底皂靴踏进来,往上是绣孔雀绯色官袍, 再往上是二叔阮绍乌沉沉的白脸, 压在金边两翅黑色乌纱帽下, 愈发仪态威严。 “二叔, 来阿宁这儿可有什么事?”阮宁行了个礼, 面庞白嫩,因刚睡起带了些绯红,眸中还含着些朦胧水雾。 又命丫鬟给他看座斟茶, 阮绍坐下, 眉头皱了皱,看着阮宁淡然无辜的神情,有些疑惑,迟疑了一下, 便问:“你同你姨奶奶可有什么过不去的?” 阮宁闻言怔了怔,眨了眨眼,才道:“并没什么,不过倒是有一事……”随即咬了咬唇,“算了,不说也罢。” 阮绍敛额皱眉,“你且说来。” 阮宁这才面色为难道:“……我今日想喝些燕窝粥,便命了丫鬟去取,谁知到了厨房,姨奶奶正在那里,说什么我这月的分例用完了,将我的丫鬟打发了回来。” “那之后呢?你同姨奶奶起了争执?”阮绍沉眸看着她,久居官场上位者的气势沉淀下来,气氛陡然一肃,旁边侍候的丫鬟都低了低头,屏气凝声不敢发出动静。 阮宁却只是用帕子捂了捂嘴,面露讶异,“二叔是从哪儿听的这些话?阿宁午晌未曾出过院子,您去问长贵家的便知道了,她一向是在厨房里守着的。” “况且……姨奶奶在府里素有威信,阿宁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同她争执。算了,不过是碗燕窝粥,就当替爹爹省月俸了。” 她轻叹一声,面上无奈,阮绍老脸红了红,她这句话,当真是打他的脸了,他自回到府中,不过是将自己微薄月俸入了公中,每月不过几十两银子,府中开销靠的却是大房。 ……至于姨娘在府中素有威信,这话却是不能乱讲,他不甚在意后宅之事,可若是这种话在府中传开,他只怕要遭一笔飞来横祸。 况且他这个侄女……有些脾气他是知道的,说话也不饶人,可他却不觉得她敢骗她,还骗的这么若无其事淡定自然。 又想到姨娘神色凄然地找自己诉苦,不觉头大,只想再回去细细询问一番,姨娘年纪大了,脑子混沌了也是有的。 于是起身出去,阮宁目送他离开,面无表情地伸伸懒腰,“红玉,伺候洗脸。” 一会儿,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过一直等到用完了晚饭,打仗的人还没来。 青杏去外面跑了一圈,回来附耳告诉阮宁,阮绍路上碰见范家公子,范景同很是不寻常地同他见了礼,又侃侃聊了些话。 二人分开后,阮绍便若有所思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阮宁轻抿了口茶,眸色晦暗不明。 范景同人品学问俱佳,气质清华,说来少年才子,走的又是科举一道,自然最受阮绍这等人物的赏识信任。 如此看来,范景同应是帮自己撒了谎,他的话,可是比厨房那帮媳妇婆子有分量多了。 硬碰硬好处理,不过拼底气,硬碰软……她心底沉沉,范景同这般作为,当真是叫她心里憋闷。 …… 香老姨娘也憋闷得很,被威胁了吧,还不好说,斟酌着说了吧,还没人信,没人信吧,对自己一向敬重的儿子还头一次变了脸,让她以后谨慎行事,说是否则保不住她。 这叫什么事儿?! 不过她也当真收敛了不少,毕竟自己儿子发了话,她还是愿意听的。 安国公府里平静下来,被香老姨娘一度支配的恐惧也终于过去。 腊尽春回,寒来暑往,转眼就是新的一年,也是阮宜的及笄之年。 她是不缺银钱珍宝的,阮宁思来想去,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艺,只绣花还可以些,便让红玉帮自己做了个净面的大红肚兜,绣了些东西在上面,送给了阮宜。 肚兜用匣子包装得极好,匣子也是用沉香木做的,香气淡雅,雕工精致,阮宛瞟了一眼,便想上前打开观看。阮宁只淡淡扫了一眼她手中成色不佳光华黯淡的金簪,便收回目光。她并未说什么,阮宋却像受了刺激一般,拽着阮宛一言不发离去了。 陆明玉也派人送来了及笄礼,人却是没出现,说来自广胜寺一别后,她们也很少相约了。 阮宜听了阮宁嘱咐,回到玉笙居后才将匣子打开,兴冲冲一看,顿时脸上一黑一红,好不精彩。 肚兜上绣着两个水蜜桃,并一片鸳鸯戏水,粉黄绿蓝,配色极佳,布局精妙,将一方肚兜占得满满当当,绣的位置也花了心思,鸳鸯戏水在下面,水蜜桃…… 她红着脸将肚兜塞了回去,却发现匣子底部还有一张纸—— 二姐姐及笄快乐,此肚兜乃阿宁准备的及笄礼,二姐姐成婚之日穿上,方能物尽其用,望姐姐妥帖收好,不要辜负了阿宁一番心意。 第37节 字迹潦草歪斜,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不说阮宜满意不满意,总之阮宁对自己的礼物满意得很,清纯不失诱惑,喜庆不失艺术气息,恩……好吧,这其实就是个三俗。 不过以二表哥的欣赏水平,想必也够了。 待到阮宜出嫁之日,黄秋月从库房里拨了二万两银子给她做嫁妆。 阮宁知道后啧了啧舌,毕竟大哥哥和二哥哥娶亲,也不过花了近万两,光二姐姐一个人的嫁妆竟足足两万两。 不过想来也是,阮府这样的勋贵之家自然不比普通人家。向来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为了防止被人说卖女儿,这一项上就不能缺了去。又兼嫁妆丰厚,女孩儿在未来公婆家,底气也能足点儿。 所以,在阮家这样的家族中,是从来不会短缺了姑娘们的嫁妆的。 阮宁身份特殊,跟两边都是沾着亲的,便随着迎亲队伍一起去了将军府。 嫁妆有六十四抬,其实不过因了好听。秦氏出身书香门第,秦老清廉,当初带来阮家的嫁妆并不很多,所以阮宜这六十四抬嫁妆里,倒有几抬箱笼是虚的。 当然,以上是秦氏的说辞。 阮宁坐着小轿跟在迎亲队伍后面,掀起轿帘瞥了瞥前面,抬嫁妆的家丁一个个满头大汗,步子沉得几乎要扎进地里,那箱笼……果然是空得紧。 嗨呀,看来二叔多年外放做官终于有了用处。 一路吹锣打鼓,招摇过市到了将军府,大门前一片热闹,阮宁抄了后面的小道进去,直接去了后院。 后院里,各府女眷正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由小郑氏招待着。舅母在前面等着新媳妇拜天地,自然不在这儿。 阮宁看了两眼,蓦然瞥见陆明玉坐在显眼的位置,只端茶轻抿着,几个夫人在一旁同她闲话。 陆明玉自然也看到她了,同那几人示意一番,便起身出来。 “好啊你,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会来这儿!”阮宁撇撇嘴,“说来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陆明玉摸了摸鼻子,也不答她的话,笑道:“前面新人正拜天地呢,我们过去瞧瞧吧!” 二姐姐二表哥同她关系都匪浅,一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阮宁心里痒痒,自然也就同意了。 两人去了前厅,外面多男子,却不好出去,只藏身在屏风后面,倒也影影绰绰看得清楚。 看着二表哥傻乎乎的模样,阮宁忍不住憋笑,平日里看起来猴精的一个人,这等场合竟似傻了一般,也不知道入了洞房还傻不傻。 又扫了眼大厅内,看见两个表哥在一旁站着,三表哥不住起哄,大表哥倒是很沉稳,面上带笑,还不停同身边一个男子耳语,看来关系不错。 那男子…… 那男子有点儿眼熟。 阮宁往外瞧着,蓦地想起来,对了,这不是去年在广胜寺外见过的方见山吗?他怎么也在这儿? 他气质独特,虽只见过一次,阮宁也还记得。 狐疑地瞅了眼身边的陆明玉,阮宁开口:“陆姐姐,那方见山怎么在这里?我看着他也不像是能跟大表哥扯上关系的人。” 确实,方见山虽举手投足舒朗大气,与周围人侃侃而谈,身上的衣服却不过是最普通的靛青布袍,同在场诸人的锦绣华裳格格不入。 然而他自在从容,却丝毫不显寒酸,反而更凸显出他的不凡来。 陆明玉目光一直在那处滞留,闻她此言,面上略有骄傲之色,“方兄谈吐不凡,只是同承江大哥见过一次,便引为知己……” “见过?大表哥在朝为官,方见山不过一介举子,他们是如何见过的?”阮宁盯着她,直接打断问出心中疑惑。 “……偶遇而已。”陆明玉想胡乱打发了她,然而阮宁的眼神太过透彻,她被盯得脸上微红,终于弃械投降,“你这丫头……是我与方兄相约饮酒,偶遇了承江大哥。” “我说你怎么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原来是有了新欢。”阮宁冷笑一声,陆明玉脊背发凉,缩了缩脖子,“你这话,竟如我是负心汉一般……” 阮宁摆摆手,懒得看她,“见色忘义和负心汉性质一样恶劣。” 第59章 陆明玉一滞,眼神闪烁, “见什么色……” 阮宁不说话, 就这么唇角勾起看着她, 她被阮宁看得说不下去,随即懊恼一叹, 顿感挫败。 “我们不过一起喝酒骑射, 投缘而已。别的我尚且不曾同他说过,他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阮宁眼梢挑起, “都登堂入室了还不知道, 你说他是傻呢, 还是装傻呢?” 大堂里开始拜天地,司礼者喜气洋溢的声音高唱起祝词, 屏风后, 却忽地安静下来。 陆明玉望着外面一片欢喜, 心里蓦然寂寥下来。 她的笑意凝在嘴角, 眼神却未有波动。她不是那种没脑子的人, 可她不愿想,不愿想方见山是不是欺骗了她,不愿想方见山是不是带着某些目的接近她。 她从未心动, 此番沦陷, 便如陷身泥沼,脱身不出,也无力再挣扎。 “阿宁,你看, 至少他不曾这般对待过其他女子……” “亦或是,他不曾遇到更有利用价值的女子。”阮宁凝眸看着她,说出的话不留余地,“陆姐姐,旁人若是如此犯傻,我是半个字都不愿多说的,可你……我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腐烂的伤口要剜出烂肉才能治好,腐烂的感情,也应该一针见血,斩断。 “他们拜完堂了,走,我们去闹洞房!”陆明玉恍若未闻,指着外面,声音里一派欣喜,抓起阮宁就要往后院去。 话已至此,她还是装傻,阮宁心知多说无益,不由喟叹。 转身离去时看见屏风外方见山舒朗落拓,周围人的目光时不时扫落在他身上,眸色暗了暗。 他看起来太完美,从身形到样貌,从言谈到举止,似乎契合每个人心目中的挚友,恋人。可这样的人,看似淡泊名利,实则野心深藏,点头之交尚且可以,但绝对不是良人。 而前面,陆明玉大步离去,面上带着即将闹洞房的欣喜,拽住她的手却发紧,指节发白。 阮宁无奈,陆明玉看着好说话,其实最是个撞破南山不回头的人。也罢,此时装聋作哑,那方见山有心仕途,终有一日会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 阮宜出嫁后,国公府里愈发无趣。黄秋月忙着管家带孩子,自然没往日那些闲空同她游玩。 阮宁想起自己那间兴隆街的铺子,忽然起了意,得了阮母同意后,便画了图纸派人去铁匠铺打了一批烧烤架子,换了块崭新的牌匾,将云氏杂货铺改成云氏烧烤铺,便低调地开了业。 店主人还是原来的老头,添了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倒也像模像样。 阮宁不好时常出门,便将一众事务都交给了当年云氏从云府带来的管家云福,只每日呆在府里看看账本收收钱。 京城里达官显贵多,有钱人也多,再加上管家精明能干,这小小一间铺子赚的竟也不少。 起先因着新奇有趣,每日入账近百两。渐渐开业热潮过去,稳定下来,也就在三十两左右。 如此,已经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了。 有了银子,自然少不了享受。 阮宁在自己院子辟了一处做小厨房,零食点心一应吃食,想吃就吃,倒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她未曾出门,府里知道她这番动作的人并没有几个,苏蝶听闻她在自己院里开小灶,气得牙根发紧。阮府里有这般待遇的唯阮母一人,而阮宁,不过是跟她一个辈分的未出阁姑娘,竟能拿出这么多银子,着实让她心气儿不顺。 自黄秋月拿回管家权后,她就闲散下来,连贪墨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着每月十两的月例过日子。她又是个大手大脚的,不过几个月,便觉捉襟见肘。 她却别无他法,毕竟管家权不在自己手中,府中银子她是半分都沾不上的。 如今见了阮宁这幅做派,自然更加心气儿不顺。 当然,她也不会傻到自己去给阮宁脸色看。毕竟阮宁可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孙女儿,大伯最疼爱的女儿,那丫头又是个嘴不饶人的,她真傻了才会往火坑里跳。 苏蝶收拾了衣裳妆容,便端了一碟点心,带着丫鬟去了香老姨娘的院子。 香老姨娘正倚在炕上,身旁坐着一个小丫鬟给她捶腿,见她过来,掀了掀眼皮子,“孙媳妇过来了?” 苏蝶轻轻应了,看到她头上明晃晃的大金簪子,嘴角抽了抽,才笑道:“姨奶奶,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您可要尝尝!” 香老姨娘闻言,让身边小丫鬟将自己扶起来,伸手拈了一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微微点头,“不错,还是你这丫鬟有孝心,手艺也好……你那婆婆别的没什么好说的,给泽哥儿找的媳妇却是不赖。” 自她进府后,苏蝶日日来讨好奉承,颇得她心意,她着实对这个孙媳妇满意得紧。 苏蝶忙推辞了一番,心中却嗤笑,这点心是她从外面天心斋里买来的,这老太婆果然好糊弄。又捏着帕子道:“说来我去厨房做点心,一晌下来,却没碰到阿宁的丫鬟,以往她可是缺不了这些吃食的。我想着不好饿着她,便问了问厨房里的媳妇,要不要给她送过去,却没成想……哎,阿宁果然是个好命的我们这些小辈儿比不得。” “怎么了?”香老姨娘一下子来了精神,自她上次被阮宁恐吓过后,心里便一直憋着股气,此番听了阮宁的消息,便有些心头攒动。 苏蝶喟叹一声,目带羡慕,“阿宁在自己院子里辟了个小厨房,自然不用往大灶上挤。说来咱们府里,除了老祖宗,便是婆婆和您都没这个待遇呢!” 眼见着香老姨娘脸色越来越黑,她眼神儿扫了一眼收回来,看着自己的鞋尖儿,笑道:“不过阿宁可是老祖宗最宠爱的孙女儿,如此也算情理之中。” “什么情理之中!”香老姨娘耐不住心里怒火,一把拍上桌子,“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哪儿来的那么多银子?!肯定是那老婆子给的,那老婆子的银子也不过是府里的,凭什么就给了她这么个毛丫头!” “此言差矣!”苏蝶脸色惊恐,忙瞧了瞧外面,示意她噤声,“阿宁脾气不好,让她听见您这话,定会不依不饶!还是小心着些吧!” 香老姨娘面色愈发难看,重重哼了一声,“她算个什么东西,我还会怕了她?不过是个心思阴毒的……还真以为国公爷不在了,这府里就能由着她祖孙俩为非作歹?做她的春秋大梦!” 随即寻摸了放在炕边的拐杖,穿好鞋就要往安顺堂那里去,“我倒要看看,她这次能有个什么说头……我的儿子孙子也姓阮,作何将财产都扒拉到她们那儿去!这财产都是国公爷留下的,我看谁敢糟践,谁敢不公……” 一路嘟囔着出去了,苏蝶在后面扬着帕子假意劝阻了两声,便闲闲靠在门槛上笑起来。 阮母不给她管家权?哼,谁也别想好过了! …… 阮宁将屋里的丫鬟都轰了出去,趴在书桌前鬼鬼祟祟地展开一张宣纸。 宣纸旁边放着一张信纸,阮宁瞥一眼,手中的毛笔动几下,写上几句歪歪扭扭的话。 边关寂寥,思君尤甚。 ——恩,我也想你。 想了想还不够,阮宁又在旁边添上两颗心,喜滋滋地咬着笔头继续往下看。 北燕势弱,不足为患,收兵回京,指日可待。 ——你厉害,你最厉害,你厉害就快点回来……算了,姚家还蹦跶着哪,你再坚持两年。 日久不见,欲得欲狂,愿寄一物以存相思。 ——没问题。 接着阮宁又抓着笔在下面添了一堆拉拉杂杂的事,比如她在长公主那儿大败姚叶,很解气,比如她和陆明玉时常出去玩耍,但现在陆明玉为了一个渣男弃她于不顾,比如她最近开了一家烧烤店,挺赚钱的,回来一定要多多光顾,比如…… 比如这信要两个月才能到达北燕战场,这中间还会发生很多事,但是她写不上去。 阮宁恹恹趴在书桌上,杏眸里水雾迷蒙,忽觉心里沉沉闷闷,赌气一般,偏着脑袋作死狗状在纸上继续写——异地恋阵线太长,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你快点回来,还有个人在追我,长得挺好看,我怕我红杏出墙。 写完又鼻子一吸,啪嗒啪嗒泪水滴上去,刚好将刚才那几句话糊了。 阮宁红着鼻子盯着那处半晌,心想果然她和陆泽是天定姻缘,老天也看不下去她写这种话。 第38节 于是又拿着笔往下写——打仗的时候别冲在前面,容易死,挣不了军功也没什么,我不嫌弃你,回来要是少了什么东西,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写着写着,她心里更加难受,泪水涌下来,把她的眼也给糊了。 “我好想你啊……嗝……”阮宁抽抽嗒嗒地哭着,想把心里的郁气排解出去,她造了什么孽,不过谈个恋爱,还是这么时髦的异地恋。 可越哭眼泪越多,越哭越觉得自己凄惨,牛毛小雨变成瓢泼大雨,索性屋里没人,阮宁便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屋门忽然嘎吱一声,青杏探进来的头充满错愕,“姑……姑娘,香老姨娘去安顺堂了……” 第60章 “你说,你是不是拿银子补贴了你那宝贝孙女儿?!” 安顺堂里, 香老姨娘拄着拐杖对阮母怒目而视, “泽哥儿也是你孙子, 怎么就不见你补贴他?合着不是你亲生的,你就不管不顾?那到底是国公爷的子嗣, 也是国公爷的财产, 怎能由着你这个阴毒的老婆子挥霍!” “你今日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还真就不依了!” 她说着, 往门口一站, 大有守着此地不离开的架势。 阮母脸色黑沉, 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手上绕着的念珠转了两圈, 才平静开口:“宁丫头的银子并非公中所出, 那是她娘带来的嫁妆, 自然得留给她。你若是看不惯, 让二房媳妇把她的嫁妆也拿出来贴补。” “放你娘的狗屁!”香老姨娘拐杖戳了戳地面, 发出噔噔噔的敲击声音,浑浊的眼珠一阵嘲讽,“人都死了这么多年, 什么话自然都由着你说!也是, 人都死了,也就你最大,想干什么干什么……” “够了!”阮母猛然开口,声音里酝酿着沉沉怒意, “你说,你想如何?” 香老姨娘原本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按捺下怒气,心中却更加得意,干瘪的脸皮抖了抖,嘴角扯出一道弧度来,“也不用如何,你给了那臭丫头多少银子,就双倍给我孙子……这也不多,毕竟泽哥儿得传宗接代,可比那个臭丫头能耐多了……” 王妈妈绣茗几个都在一旁站着,眼见着阮母脸色青紫,气也喘得粗重,连忙上前忙手忙脚地沏茶倒水,霎时间安顺堂里一阵混乱。 又揣摩不透阮母的意思,没人敢训斥香老姨娘,她便愈发猖狂,嘶哑笑道:“你这身体是不是也撑不住了?死了干净!倒让这国公府里太平太平,少些阴损勾当!”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脸色大变,不说身份差异,便是寻常邻里,谁又敢说出这么天打雷劈的话?这香老姨娘,果真是魔怔了! “你既然如此说,倒不如分了家落个干干净净!” 阮宁刚到安顺堂外面,就听见她这些话,气得大步踏进去,转身跟安顺堂里的粗使婆子吩咐:“将她给我绑起来!” 香老姨娘愣住,随即大叫起来:“你这小贱人!又绑我,这里人可是多着呢,看谁由着你胡来!” 阮宁伸手给祖母顺了顺气,看她情绪稳定下来,脸色还是苍白,不由怒气更甚,“我想绑你就绑你,不过是个奴才,何尝要我顾忌着你了!” 香老姨娘古怪地看向阮母,“你这乖孙女如此行事,你不管?” 阮母定定地盯着她,目光阴霾,随即无力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阿宁……” “祖母!”阮宁皱眉,满脸不赞成,“我知道您心里有道坎儿跨不过去,可若是如此纵容了她,今后可不止这么点儿事!您当真想被她气死?当真想看着日后她欺负阿宁?” 她因刚才还哭着眼圈发红,眸子里充满失望和委屈,阮母一滞,虚弱着将她搂在怀里拍了拍,恍惚记忆里还是以前那个肉乎乎的小团子,如今已经这般窈窕少女了。 阮母咬了咬牙,“绑!” 香老姨娘张着嘴,似是不敢相信,“你就不怕,你就不怕……” 她结巴着,已经有婆子上前将她捆起来,她撕扯不动,张嘴就要大骂,阮宁忙厉色呵斥,“将她的嘴给我堵上!” 绣茗看香老姨娘胡闹了这大半晌,也早已忍不住,拿起旁边的抹布就上前塞进她嘴里,躬身退到阮母身边。 香老姨娘挣扎着说不出话,一张脸憋得通红。阮宁看着祖母又用完一盏茶,脸色好下来,才笑道:“这便好了,祖母,这不是清净了许多?” 阮母微微摇头,苦笑,“你这丫头,还是太年轻了,不过逞一时之快……” “非也。”阮宁接过她手中茶盏,正色道:“若是一直憋着气,那还不如逞一时之快来得痛快,没得把自己气出病来,还得忍受这些无耻之人。” 阮母闻言,愣愣无语,随即一叹,“祖母是老了,也愈发没了出息。” 她头发花白,一声叹息里饱含惆怅,阮宁想起前日子她还精神抖擞地带着自己渡船下扬州,如今已经这般情状,鼻子一酸,强笑道:“阿宁还年轻啊,以后谁要是敢欺负祖母,换阿宁给祖母出气!” “好……好……”阮母呵呵笑着,又将自己的小孙女儿轻轻拍了拍,连带着将自己心中的苦闷惆怅也拍了出去。 这边一片和乐融洽,那边香老姨娘急红了眼,她没想到,没想到阮母也不受她威胁,竟这般作践于她! 阮母瞥了她一眼,一股气自喉间涌上鼻头,随即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招过王妈妈,在她耳边吩咐了一番,便见王妈妈神色恭敬地退下去。 阮宁不解其意,阮母闭上眼念了两句经文,便不再多说话。 不多时王妈妈从外面回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梅白瓷碗,里面青色汁液浓稠如碧,看着有些渗人。阮宁嗓子发紧,目光挪到香老姨娘身上,见她也眼神疑惑地盯着王妈妈,身子却警惕起来。 “给她灌下去。” 阮母苍凉冰冷的声音响起,王妈妈得令,指挥着婆子压好香老姨娘,便将她嘴里的布团子抽了出来。 香老姨娘此时也觉不大好,惊恐地想往后退,张嘴就要叫,被她一下子捏住下巴,动弹不得。随即青色汁液尽数灌进她嘴里,她死死瞪着眼,嗓子里发出嘶哑吼叫声,却再也说不出话。 汁液进到喉咙里,她只觉得口喉刺痛,连发出一个声音都是痛的。她想闭嘴不出声,奈何喉间像是有一蓬尖刀炸开,让她想张嘴把它们吐出去。 可越张嘴,越痛,越闭嘴,越难耐。像身上长了毒疮,越挠越痒,越挠越烂。 她面目扭曲,形状可怖,阮宁愣愣看着,被阮母搂进了怀里,捂住眼睛,“宁丫头,你是不是觉得祖母心眼毒?”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阮宁从她的怀里挣出来,“祖母,你没错。若是她不如此嚣张跋扈,为非作歹,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自作孽,不可活!” 香老姨娘的动作渐渐停下来,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瘫倒在地上。 阮宁咽了口口水,屏气踟躇问道:“祖母……她死了吗?” 阮母本来面色不定,听了她这话,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什么死了?” 阮宁瞠目,“你……她……没有?” “不过是让她说不成话了。”阮母压下眼皮子,不再看地上的人,“这也够了,你那二叔……怕是要恼恨上我了。” “让他恼,让他恨!”阮宁不由柳眉倒竖,“他由着自己姨娘胡作非为已然是大逆不道,谁还要让着他一个大男人?到底是您将他养大的,不知感恩倒也罢了,这老婆子威胁您诅咒您难道他全然不知?您还有我爹呢,不缺儿子!” 明明是压抑的气氛,她这话一出来,阮母忍不住呛了一声,随即摆了摆手,命人将香老姨娘带出去,送回她自己的院子。 如今香老姨娘坏了嗓子,又不会写字和盲语,便失去了威胁阮母的砝码。 可阮母的面容,却愈发冷肃起来。有些事封藏在记忆深处,一旦被挖掘出来,便如缠丝玛瑙,让人心里再也不得安宁。 这事告一段落,阮宁回到院子,拿起陆泽寄来的信,便觉得诸般烦恼只剩了一种。 她将回信细细地封装好,又想起陆泽的话,冥思苦想半晌,拿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将东西并这封回信一齐放了回去,又抓笔另写了一张纸条扔进去,飞快盖上匣子上好锁,便叫来外面丫鬟。 “红玉,快去派人将这个匣子送去将军府,交予表哥。” 阮宁原本以为阮绍回来后会有所动作,或者引咎谢罪,或者恼怒问罪。 然而都没有。 阮绍的院子寂静地似乎连鸟雀声也没有,阮宁想,果然是个三十多岁就能做到从三品的人,耐力非常。 不过如此,倒也省了她一番担心。 至于阮绍近来再也不曾踏进过安顺堂的院子,谁在乎呢。 生活忽然安静下来,阮宁日日想着自己的回信是否到了北燕战场,日日虚度光阴,只一件事还可称道些,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闱又过去了。 她从轩哥儿那儿听说范景同中了二甲五名,他刚过了童生试,名次也不错,谈及此事,眼睛里充满憧憬。 不过今年的头甲状元,却是方见山。 这个消息还是从陆明玉那儿听来的,她同阮宁说时,面色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第61章 北燕战场,巳时初, 将士们早已安歇, 漆黑的营地里不时有士兵举着火把巡游。 营地中央有几顶相对宽大规整的帐篷, 是营内提督总兵并副总参将的住处。 其中一顶帐篷内,正燃着昏暗的灯火, 不过布幔深厚, 从外面倒也看不出来。 陆泽正襟危坐,伏在案前, 嘴角一抹难得温润笑意, 正准备打开面前放着的匣子。 他取下附于其上的钥匙, 将其□□铜锁孔洞内,捏着钥匙一转, 咔嚓一声, 锁簧弹开。 他正要掀开匣子, 隔间布帘晃动, 他忙将铜锁再次扣上, 钥匙藏进袖间,随即一道清婉女声传来:“平王殿下,这么晚了还不入睡, 可需要采依给您做个宵夜?” 名唤采依的女子从隔间内出来, 只穿着白色中衣,纤腰楚楚地走到陆泽身边,颔首询问,一双桃花眼水波婉转, 夜色昏沉,烛光旖旎,她的眸子里似有万千星火,倒映出陆泽平静眉眼。 “不用。”他白玉般手指在桌上轻扣,散发出危险气息,“我记得我说过,你在隔间里呆着就行,未得本王允许,不能随便出来。” “奴婢惶恐!”采依面目惊惶,慌忙俯身跪倒在地上,不经意间宽松中衣领口泻开,堆雪砌玉一片白皙,在这杂乱荒芜的边关军营里更显惑人,“奴婢只是担心平王殿下,心切忘形,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身前之人久久没动静,她心中一喜,将身子更往前倾了些,领口也更敞开了些。 此番夜色,此番美景,怕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吧…… 她心中暗暗得意,暗暗期待,又不经意瞥到案上木匣,眸色深深,似有所纠结。 陆泽扫她一眼便转开目光,嘴角一抹讥嘲笑意,眼含厌恶,“采依姑娘这是夜深寂寞,孤单难耐了?” 他清润声音如玉珠落盘,说出的话却直白轻佻,采依伏在地上的头一顿,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却忽然浮上两颊绯红,羞赫低喃:“殿下且不要取笑奴婢了……” 声似呢喃,娇语轻轻,账内温度似乎也高了起来,采依身子微微一动,正欲抬头用一双含水桃花眸瞧他一眼,忽觉气氛凝结,随即案前一声低沉怒喝:“大胆!” 采依吓得身子一颤,不敢再动,陆泽倚在身下靠椅上,眸色暗沉,语带危险,“你难道不知道去冬本王曾截获北燕一支军队,身子受寒?” “奴婢记得!”采依双眼一亮,目中充满崇拜。 去岁大雪倾盆,两军歇战,军中将士难免松懈。北燕驻军与大赵驻军之间封锁严密,只一处峡谷能通人,彼时陆泽来此处不久,因他名声不好,相貌精致,又是个闲散王爷,在军中威望甚弱。 这样的他,在军中无所事事,也没有军务交由他处理,便时常独自出营‘游玩’。偶然一次回来带回一个自杀的北燕士兵,极言峡谷可能有敌袭。 没人相信。这话若是一个普通士兵说的,可能还有人考虑一番,可陆泽,不过是个纨绔,将士们只在背地里说笑一番,狠狠嘲讽了他一顿,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实在因为那处峡谷地势险峻,便是晴好的日子,北燕那群蛮人也不肯从此处行军袭击,更遑论这般数九寒天。 陆泽并没有继续劝说,只独自一人带了支千人队伍在峡谷之外设了陷阱,自己又备足了干粮,去往峡谷对面,伏在雪中一日一夜,果然等来北燕铁骑。 没人知道那五千北燕士兵是怎么被区区一千大赵士兵给干掉的,众人都道是天时地利,加上提前准备,北燕放松了警惕。可当日去埋伏的士兵却知道,那五千北燕士兵穿越峡谷之时,领头几人似有争执,后面的军士也不如平时严谨,一个个眼神惶恐,很快进了陷阱,全军覆没。 而这群人里,没有他们的头领。 自这一战后,陆泽在军中威信陡升。不管是不是他杀了那个头领,只论在雪中伏身一个日夜,就非常人所能坚持,这一点,足以让这群好男儿相信他不是娇生惯养的纨绔王爷,而是一个敢于担当坚韧不屈的真汉子。 况且那五千北燕士兵被拦截,确实是陆泽的功劳。 虽有人表示五千士兵不足为患,可在那五千士兵的队伍里,还有十箱火药。 第39节 十箱火药,足以炸了一个军营。 回过神来,采依心潮澎湃,似忽然下了什么重要决定,双脸泛红抬头道:“殿下,虽然我是二王爷送过来的,但我对您一片真心,还望您……” “知道你还如此行事?”陆泽瞥了一眼桌上的匣子,不想再听她多说,不耐道:“你既知道,就该明白我腰部寒气入侵,不大能使唤了。你这般诱惑我,难道是想让我腰腿坏死,成为一介废人?” 采依听得张目瞠舌,正要辩解,陆泽忽然一拍桌子,俊秀脸上一片怒容,“好歹毒的心思,来人,将她给我扔出去!” 令声一下,外面立刻跑进来两个站岗士兵,面无表情地将她拖了出去,似是动作已经熟练。 听着她哀戚的声音渐渐远去,陆泽面上才舒缓下来,第六个了。 来到北疆后,云威独自领兵,所守区域与二皇兄并不在一处。 不过云威算是了解他的,知道他并非绣花枕头,听到营中士兵讥讽议论也会严词呵斥,倒也没多少人再敢非议于他。 然而他来北疆,并非只是为了躲避婚事,他也想如阮宁说的,想要纵马疆场,施展抱负,想要堂堂正正地回京城去,堂堂正正地求娶阮宁。 所以他得了准许,转身投了二皇兄的营地,虽然他那二皇兄只当他闲来无事悠游戏耍。 不过自从峡谷一战后,他那个二皇兄似乎忽然对他重视起来,变着法子地往他营帐里送人,他又不好大庭广众地拒绝,只能寻了由头将她们打发出去。 然而二皇兄,当真不会那么好心。 陆泽将目光移到案上的木匣上,唇角微勾,他那二皇兄此刻定在纠结京里给他传来了什么密信吧,由着他胡思乱想也好。 不过此刻,他也当真想立马看看。 他再次将匣子打开,入目先是一张纸条——年轻气盛,不要干坏事。 字迹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陆泽满头雾水,随即将那纸条拿开,一抹光滑绸缎映入眼帘,桃红色,绣着憨态可掬的小猫,入手凉滑,恩……肚兜。 他眼神诡异地捏着手里的肚兜摩挲了几个来回,脑中现出某人的音容笑貌来,忽觉口中干渴,这孤寂的夜色,也似乎撩人了不少。 可夜色撩人,身边却无佳人相伴。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哭笑不得,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当真是他的小魔星,让他又爱又恨。 将……肚兜,妥帖收好,他又拿出下面压着的回信,拆开细看,忽而无奈摇头,忽而轻笑不止,看见下面时,却心里蓦地一颤,又看见她对自己的叮嘱,心里蓦地一暖。 他仔细看泪痕处的墨迹,想看出个分明,却只隐约瞥见几个字——异地,红杏…… 他捏了捏信纸,眸中忽然露出几分危险光芒。 …… 时光荏苒,朝中局势也此消彼长。 春闱三年一次,每年都往朝中输送着大量人才,说起这么多青年俊杰里,近日来风头最盛的,当属新科状元方见山。 他不过年近弱冠,却已经入职翰林院,颇得当今圣上喜爱,更与当朝几位大臣私交极好。 这其中分量最重的,怕要数内阁里的方光誉方阁老。 方阁老虽与方见山同姓,论起亲缘关系,却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们二人相识相交,皆因方阁老视察翰林院时,偶得方见山一篇时政文章,其中施政方针,民生褒贬等观点与他不谋而合,不由见才心喜。 更因家中儿子顽劣无用,除了在外惹是生非未曾给他争过半分面子,相形对比之下,愈发对方见山这个同姓的后辈产生了惜才之心,甚至还将他收入门下,以师徒相称。 方阁老虽不及姚阁老权倾朝野,在内阁中也算是话语权颇重的前朝元老,方见山得他庇护,一时间风头无两炙手可热,甚至有人预言他会是青年俊秀中最早跻身内阁的。 不过老百姓们和后宅女眷们都不大关心这些朝堂政务,个个念叨的,却是这位新科状元的婚事。 按说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婚事也不会差,科举之前家境贫寒不好娶亲便也罢了,入了翰林院还没着落,京中一干家中有女儿的在朝官员们便开始替他着急起来。 虽然当事人并未表现出着急的预警。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起周二周四比较忙,时间很少,所以更新的比较晚嘤嘤嘤 陆泽:家里的红杏控制不住了 第62章 “爹爹,这是阿宁给您新做的荷包。” 少女身量已经长成, 穿着鹅黄鸡心领仕女襦裙, 内里是白色立领竹叶纹中衣, 愈发显得灵动婉约,窈窕动人。 阮维接过阮宁双手呈上的秋香色青竹荷包, 只觉入手紧密细致, 满意地点了点头,抚了把胡子笑道:“阿宁的手是愈发巧了, 你给为父做的这些物件儿, 我戴出去可是面上有光啊!那群老东西, 哪个不羡慕我有个这般兰心蕙质的闺女?” 阮母哼哼了一声,不拿正眼看他, “愈发忘形了。说罢, 你过来有什么事?” 阮维讪笑, 将荷包系到自己腰间, 回道:“儿子有些事想同母亲商量。”又转头看向阮宁, “阿宁,你先回去吧,为父同你祖母说些话。” “你轰我乖孙女儿干嘛?”阮母瞪他一眼, 眸中略有不满。 阮维一滞, 阮宁憋不住笑了出来,柔声道:“祖母,阿宁明日再过来看您,爹爹找您有事呢。” 阮母这才点了点头, 抚住她的手叮嘱道:“你给你爹做了荷包,也别忘了祖母,上次你说要给我做的抹额呢?” “阿宁正在做呢,您的那个要精致些,父亲的自然比不上。”阮宁眨了眨眼,表达了自己对她的重视,阮母这才撇嘴一笑,拍拍她的手道:“这才好,那你去吧。” 阮维摸了摸鼻子,怪道母亲今日看他不顺,原来是嫉妒了。 阮宁从她身边起身出去,暗暗笑着摇了摇头。 都说人越老越像小孩,祖母也当真如此,近两年举止愈发任性幼稚,好在头脑还清楚得很,也不至于让人担心。 她瞧着,祖母这样倒是比以前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多了。 一径回了百花苑,进屋歇下,拿着鸡毛掸子的墨衣见她回来,忙放下手头活计,上前跟她禀报:“姑娘,云府那边又送了信过来,我放在您内室的桌子上了。” 阮宁闻言一喜,不待与她应答就急急进去,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人来信。 她和陆泽相隔千里,又兼战事复杂,一年到头,也只得书信两三封,逢此之时,她便是比过节都开心。 心心念念地拆开陆泽来信,她一怔,这次的信笔墨很少,只薄薄一张,上面也只写着寥寥几句话——近来北燕形势复杂,计划有变,月后将归,回京后再叙。 她捏着薄薄一张信纸,身子微颤,指节也捏得发紧。 两年有余了。 分开太久,倒也慢慢习惯了,如今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她又是欣喜,又是担忧,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要回来了。 陆泽,要回来了。 …… “母亲,阿宁也渐渐大了,眼看明年就要及笄,我想着该给她定下婚事了,您看……”阮维斟酌道,小心翼翼打量着阮母神情。 阮母听了,倒是没再呛声,垂眸捏起茶盖子拨了拨杯里的茶叶,“咱们在京中扎根多年,各家都知根知底。不过我看着,这些小子们没一个配得上我孙女。” 阮维显然很赞同,笑道:“这是自然,论容貌,没人极得上阿宁,论身份,咱们也是公爵鼎盛之家。”他见阮母微微点头,话音一转道:“不过如今却是有个人选,相貌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好,只出身寒微,然前途大好,仕途畅通,我看着,是个绝佳的人品。” 阮母虽久居内宅,却也不是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听了他这话,抬眸道:“就是那个前科状元,姓方的?” 阮维见她知道,便笑起来,点头道:“是也,还是方阁老问起我此事。那方见山二十有二,虽年龄大了些,却也洁身自好,对阿宁也能疼惜些。况且……方阁老向我透漏了,过几年他致了仕,便要抬举方见山接替他。” “听闻朝堂中清流勋贵大有些水火不兼容。”阮母顿了顿,道:“方阁老是清流领袖,方见山接替了他,若是再同咱们结了亲,那可真是两边通吃了……他不是跟阳哥儿同在翰林院为官?” “是。不过圣上……他在翰林院里也只能做些闲散事务。不说他,便是二弟和我,也都是职务清闲。咱们阮家,是愈发远离朝政了,威势也大不如前。”阮维敛额轻叹,随即面上似有舒缓,看着阮母恳切道:“不过若是同方见山结了亲,跟方阁老交好,衰败形势或可破解。” 阮母沉思半晌,问道:“阳哥儿在翰林院里也是同他一处的,对他评价如何?” 阮维笑了笑,给自己宝贝女儿挑选夫婿,他自然也是尽了心的,早去问过阮正阳,“阳哥儿说他有些心思,八面玲珑。不过年纪轻轻做到这个份上,与朝中众位大臣引为知交,如此才正常。” 还剩下一句话没说,阮正阳还说他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不过这话贬义太重,阮维极满意方见山此人,便不想说出这些话,以免惹得阮母不应。 况且在他看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官场上难免有些弯弯绕绕,阮正阳就是脑子太直,看不上方见山这些作为。 阮母听了,缓缓点头,“我听着那些夫人们对他评价也是不错的……既然如此,你去同方阁老商量一下,把那孩子带过来瞧瞧,让宁丫头看看也是好的。” 阮维笑呵呵应了,既然阮母如此说了,在他看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阮宁并不知道此事,在宅子里恍恍惚惚过了几日,又是盼着陆泽回来,又是担心姚家的婚事,心事重重,也不常去安顺堂了。 又过了几日,绣茗过来百花苑,请阮宁过去。阮宁只当是祖母想自己了,也没作多想,匆匆收拾一番便跟着过去。 阮母正坐在正厅里捧着一盏茶,见她过来便笑眯眯地招过她,“这几日你也不过来,你父亲念叨着你的婚事,瞧好了一个后生,今日便过来。你一会儿呆在屏风后面,也瞧瞧怎么样……” 她嘴里念叨着,阮宁的脑袋已经懵了,什么? 随即她才想起来,自己这个身体已经十四了,这个时代的女子大都已经订亲,可她又不能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否则就算阮维再疼爱她,也难免将她捆起来一顿家法收拾了。 私定终身,对饱读儒家诗书的阮维来说,可谓是罪不可赦。 她手心里沁了汗,强笑道:“祖母,您不是说要多留我两年吗?这是……” “那也得先将亲事定下来。”阮母嗔怪看她一眼,“你看哪个女儿家都快及笄了还没定下亲事?可不叫人看笑话。” 说罢外面传来通报声,想是那人过来了,阮母忙给她眼神示意,阮宁呆呆地走到后面屏风里,脑中一片混乱,随即定了定心神,决定想看完后,无论如何,都要否决掉这门亲事。 外面的后生已经进来了,同阮母极阮维见了礼。随即一个老头儿同祖母交谈,阮母的声音不似平常清冷,不时哈哈笑出声,听得出来很满意,阮维在一旁不时插上几句,一片和乐。 阮宁听到那人声音,蓦然觉得耳熟,随即抬头看过去,呼吸一时间滞住—— 方见山。 竟然是他。 阮宁猛吸了一口气,看他在外面端坐自然,温方如玉,看父亲祖母神色满意,悉心交谈,心里竟不知该是荒谬,还是气愤。 她早想到方见山同陆明玉不会有什么结果,却没想到,没想到他竟能撞到自己的枪口上。 阮宁眯了眯眼,袖子里的手掌紧紧握成拳头。 待外面众人相谈尽欢,散去之时,阮母将阮宁唤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些笑意,拉住她的手问:“我瞧着这后生是个极好的,宁丫头,你瞧着如何?” 此时厅内无人,阮维跟着他们送了出去,只剩下祖孙二人,阮宁瘪了瘪嘴,“祖母,我不喜欢。” 她当然不能说出缘由,无论是她同陆泽私定终身,还是陆明玉心系方见山,都只能埋在她心里,纵是再亲近,也说不得。 阮母只当她闹小性子,笑着斜眼看她,“女儿家都要经历这一遭的,你要是不想早点儿出门,就先将亲事定下,再在家里留两年,祖母也高兴得紧。” 阮宁看她不信,心里火烧火燎,急得冒泡却也无可奈何,脑子里愈发一片空白,只辩解着,“阿宁真的不喜欢那个姓方的,祖母,您要是同意,阿宁就……就出家当姑子去!” “说的什么浑话!”阮母嗔她一眼,却也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不由心中疑惑,“那你说,你为何不喜欢他?” “我,我……”阮宁急得涨红了脸,方见山表现得太完美,完美地滴水不漏,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极好的理由,又不能让祖母知道自己同方见山有过交集,厌烦他人品,只懊丧大声道:“我就是不喜欢他!” 这一声大叫刚被转身回来的阮维听见,他眉头皱了皱,声音沉沉,“阿宁,别这么不懂事。” 阮宁心中委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到陆泽不日就要回来,就像有了定心丸一般,试探劝说:“那再看看别的人家如何?” 第40节 先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阮维捏了捏眉头,“你的婚事我和你祖母早就开始打点,京中合适的人家都比照过了,却没有能比这后生更好的,如此人才相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有何不喜欢的?” 他看阮宁还欲再说,便有些不喜,“你现在大了,也该知道些体统,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姑娘自己过问亲事的?你也休再说了,为父也是为你打点,总归不会害了你。” 说罢转身出去,他同方阁老已经表明了意思,若是就这么拒绝,实在是结仇。 第63章 很快,阮维同方家交换了庚帖。 不过亲事要过两年再打算, 还早得很, 两家都闭紧了口风, 倒也没人知道。 阮宁心知自己再怎么反对也无益,索性就装死。反正现在不用嫁过去, 也失不了身, 就让他们先高兴高兴。 自己可是还有陆泽呢,作为她的男人, 不为了她披荆斩棘踏破险阻, 要他有何用? 至于后面会不会闹得天翻地覆, 她才不在乎,名声什么的都是狗屁。 可陆明玉……阮宁蹙紧了眉头, 这下子, 当真能让她磕得头破血流了。 当即起了意, 要套马拉车去寻陆明玉。 带着红玉青杏出去时, 却碰见阮维正从外面回来。他见阮宁一副打扮妥帖的模样, 喊住她,“阿宁,你这是要做何去?你也愈发大了, 亲事也定下了, 别再像小时候那般调皮……” 阮宁忙停住跟他行了礼,“明玉公主寻女儿说话,阿宁正要去她府上。” 阮维恍然,点了点头, “既是公主寻你,去也无妨,只是要早点回府,不可误了时辰。” 阮宁应了,见他转身欲离去之时,忙叫住他,眨了眨眼睛,“父亲,阿宁看您近日有些思虑,可要吩咐厨房煮些安神补脑的汤来。” 阮维一愣,面上露出些欣慰来,阮宁这些日子不大理会他,也不如往常亲昵尊重,他以为她是闹小脾气了,不愿理会他,心里还有些不快,没想到阮宁今日便开始关心他。 果然还是他的乖女儿。 乖女儿阿宁腹诽,过些日子可能会掀起些惊涛骇浪,虽然她的便宜爹正值壮年身体不错,可难保不会一气之下出了什么事。 现在开始好好补养,应该不会气坏了身子。 陆明玉因年龄大了,又得当今圣上宠爱,虽未曾匹配驸马,却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阮宁乘着马车到她府上时,门童见是她,因有陆明玉吩咐过,未经通报就将她请了进去。 陆明玉见她来访也很是高兴,“这些日子你都做什么去了,竟也不来我这儿?” 阮宁看着她神色不曾有异,便存心试探,“我来你这儿干嘛,索性你大都不在府上,跟别人约了出去玩,倒让我讨了好大的没趣!” “你这丫头!”陆明玉乜斜她一眼,语带薄嗔,起身去倒茶水,像是专门要避开她目光。 阮宁心下一沉,“陆姐姐,你现在同那个方见山还有所交往?” “恩……”陆明玉背对着她,“不过他现在到底在朝为官,不好时常出去,我也只偶尔同他聚聚。” “那他呢,他既然在翰林院当差,又有意进入内阁,便可知你们已经不可能,他就没说什么?” 陆明玉将一盏茶递给她,面上笑意浅浅,“他说他只愿施展自己抱负,当够了官,便要退出朝堂,悠游自在做个江湖野老。” “那他可有明确许诺你什么?”阮宁盯着她,“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他呢?他可有何回复?” 陆明玉端着茶盏,微微侧了侧头,脸颊微红,“……还不算吗,还要说些什么?” 阮宁恨铁不成钢,狠狠灌了一口茶水,道:“我已经定亲了。” “恩……啊?!”陆明玉先是不在意一应,待回过神来,面色震惊,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定亲?那阿泽呢?” “我身不由己,那亲事是我爹给我定下的。”阮宁斜睥她一眼,“你可知道对方是何人?” “这个不重要!”陆明玉挠了挠头,面色苦恼,“只要不是阿泽,谁都不重要,你说你爹……” “那要是方见山呢?” 空气忽然寂静,阮宁的声音冷冷传出来,余音在陆明玉耳中久久不消散。她哈哈一干笑,低头抿了口茶,“阿宁,我知道你不喜欢方兄,也不喜欢我同他在一起,别开这种玩笑诓骗我了。” “我没骗你。”阮宁一字一顿咬牙说出来,“你同他相处这么久,也该想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心里的他,不过是他刻意给你留下的印象,他通过你,认识了多少达官显贵……陆姐姐,如此,你还要这么傻下去吗?” 见陆明玉顿住,脸色惨白眼神空空,阮宁再次开口,“他倒是好想法,若是同我家结了亲,还可向你解释老师保媒,一切已经妥当,不能推辞。你大概会体谅他,原谅他,只会记恨上同他结亲的姑娘。可他只看到我的身份,我的家世,却没想到我已经心有所属。” “却没想到,我的心上人还同你大有干系。” 陆明玉抓着手中茶盏,握得死紧,瓷器坚硬,硌得她掌心生疼,显出红印来,她却未有所觉,看着虚空处,默然无语。 见她如此,阮宁倒有些心疼,轻声安慰,“陆姐姐,你是难得头脑清楚的人,现在放下还不迟。” 陆明玉沉默,腰渐渐弯下去,头埋在双膝间,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阿宁,你先回去罢,让我自己待会儿。” 阮宁垂眸,轻声退出去,这种事,她只需要说清楚便可,余下的只能陆明玉自己想清楚,别人帮不上什么忙。 接下来的日子,阮维听了自家女儿的话,整日喝汤补药调养精神,阮母开始清算阮宁的嫁妆,阮宁整日好吃好喝,挑拣衣裳首饰。 陆泽快回来了,她要把自己养得白白嫩嫩,这样才好吃……恩,好看。 …… 这日下了早朝,诸位大臣们从太和殿里出来,正三五作一团走在一处,将要下台阶之时,忽见层层灰白石阶之下,一红衣骑装女子束发而立,手握一把弓箭,正朝着上面凝望。见他们出来,眉间似有戾气,握住弓箭的手动了动。 “这不是明玉公主吗?” 她的打扮太有标志性,这些大臣们一眼就认出了她,窃窃私语,“她怎么到这儿来了?” 陆明玉对他们不做理会,目光在人群中睃巡,寻找着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自殿中出来,一身官袍衬得他更加器宇不凡,白面俊雅,黑眸点漆,身处一帮位重权高的年老大臣中,仍然谈笑风生不落下乘。 陆明玉心中复杂,她生气,恼怒,不甘,留恋,可她知道,她要给自己一个解释。 否则她会陷入绝地,永无宁日。 方见山从大殿里出来时,看见她,先是诧异,随即淡定自若地同身边官员交谈,丝毫没有显露出他与陆明玉相识的意愿。 陆明玉见他如此,忽然笑了,果然,果然是她太傻,方见山明明知道她的心意,明明对她态度暧昧,却从不愿显露人前。 若不是如此,他怎么找到一个更有利用价值的岳家? 他有野心,有本事,却从来不是她的良人,或者说,不是任何人的良人。 她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方见山的眼眸含了些凌厉,随即搭弦上弓,下颌微扬,朝着灰白台阶之上,松手—— 咻地一声,弓箭破风而出,朝着方见山直射而去,他周围的那群老大臣一个个吓得肝胆俱裂,白胡子抖了三抖,却因弓箭速度太快,躲闪不开,正要闭上眼睛,那支箭已经到达目的地,直愣愣地插在—— 方见山的官帽上。 老大臣们躲过危险,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知道这位明玉公主强势,不敢开口,便在心中暗自猜测,偷眼瞥向方见山,想看看这两位之间有什么眼神交流。 陆明玉却转身离去。 她很骄傲,容不得别人戏耍她半分。 既然傻过了,恼恨也无用,她会在心底,渐渐将他的影子抹杀干净。 她身后,方见山眼睛微微眯起,面色却仍淡定自若,正待抬手取箭时,旁边爆发出一声惊叹,是个年轻的声音,“卧槽,这是谁家的姑娘?箭术这么好,长得还好看!” 他对朝中每个人都有调查,闻言手一顿,冷眼看过去,原来是一个名唤伍开诚的年轻参将,浓眉大眼,五官立体,鼻梁刀削一般,俊挺阳光,皮肤是小麦色,比大赵流行的美男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他前些日子刚从北燕战场回来,似是带回了什么重要战报。方见山对他有印象,皆因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参将,在他看来,有结交的必要。 伍开诚是中途投的军,一直待在北疆,并不曾来过京城,这次军情有变才被陆泽派了回来,所以也不曾见过陆明玉。 他见身周众人眼神古怪,倒也不甚在意,颠颠跑到方见山身旁,抱拳行了个礼,笑得牙齿雪白,“兄台,借箭一用。” 随即伸手去拔他头上的箭,然而方见山束起的发髻塞在官帽里,那支箭连带着穿透官帽并头发,箭羽抵在官帽前面,并不好拔。 伍开诚拽不下来,又不想斩断这支箭,猛地一拉,方见山变了脸色,发根像撕裂一般往外扯着,痛得发紧,他难得额头一跳,脸皮抽了抽,随即那支箭被伍开诚扯了下来,他的头发也被从官帽上的箭孔里拽掉一揪。 事情发展地出乎意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发生了这样一幕。 方见山忍住头皮刺痛,调整好得体微笑,正欲同他说上什么,就见他面上一喜,激动地狂奔出去挥舞着手里的箭,嘴里还大叫着:“姑娘,等等我,你的箭!” 就这么跑了,跑了…… 方见山脸上的笑容僵住,周围的官员们经过一霎寂静,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而他未来的岳丈,正站在三步之外,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泽:看着好好吃 阮宁:讨厌啦 陆明玉:什么,什么好吃? 第64章 阮维回府后就命人寻来阮宁,陆明玉素与她交好, 方见山又刚与她定亲, 难免不让他怀疑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阮宁一路到了他的书房, 就见他眉头紧锁,面上疑惑, 似在思考什么事情。 “爹爹, 您叫阿宁过来可有何事?”阮宁行了个礼,开口道。 阮维摆摆手, 让她坐到旁边的小靠椅上, 迟疑道:“阿宁, 为父问你,你可将定亲之事告诉了明玉公主?” 阮宁一怔, 自然不会将其中的恩怨告诉他, 只摇了摇头道:“并不曾。”又看他面色有异, 斟酌着开口:“父亲为何如此问?” 阮维仔细审视她一番, 见她态度坦荡自然, 便也没有怀疑,将太和殿前发生的事累述与她,阮宁越听眼睛越亮, 果然, 陆姐姐还是那个陆姐姐,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飒爽自如的陆姐姐。 她正自欢喜,见阮维狐疑的眼神儿打量过来,忙换了脸色疑惑问道:“方见山究竟做了何事, 陆姐姐做这种事,竟像两人有什么仇,实在让人费解……” 阮维这才收回目光,严肃地皱了皱眉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我去打听打听……阿宁,你先回去罢。” 阮宁眼睛亮了亮,想着自己的便宜爹终于要发现中山狼的真面目,心中欢喜,便躬身退了出去。 然而几日之后,她又失望了。阮维将她叫过去,将那日的缘由解释与她听。 “……方阁老同我说明白了,方见山之前同诸学子出外郊游,同明玉公主起了冲突,又在箭术上赢了她。明玉公主小女儿心性,气不过去,便发生了太和殿前那一幕,你不必担心。说来这明玉公主也着实不懂事……” 阮宁听着瞪了瞪眼睛,这人好生无耻! 这事儿说来是真的,可他狗尾续貂篡改缘由,竟让人听着有理有据,况且是几年前的一桩小事,父亲等人也不会去求证…… 第41节 无耻!犯贱!不要脸! 阮宁气得捏着帕子回了百花苑,在心里问候了方见山十八代祖宗,也压不下怒气,只横眉竖眼地坐着,旁边青红白墨几人战战兢兢不敢上前,揣摩着自家小姐出了什么事。 外面有人进来请示,白芍轻手轻脚出去,随后眉开眼笑地拿进来一封信,呈到阮宁面前,“姑娘,有个小厮过来送了封信,说是云舅妈家的,可我瞧着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 阮宁憋着气一把接过信暴力撕开,待看见里面字迹后动作舒缓了下来,随即脸上的表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软化柔和,猛地一拍桌子,吓了几人老大一跳,才脸带潮红缓缓道:“白芍,给我好生打扮,红玉,将我最好看的一套衣裳拿出来,青杏墨衣,备好马车,我要去公主府!” …… 陆泽归心似箭,他一路上换了许多匹良驹,赶了许多夜路,才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城。 数月之前,二皇兄陆鸿带亲信军队深入敌军,他心中隐隐不安,紧跟着派了人去查探。果然,陆鸿的军队失踪了一般,而北燕却多了一批大赵最新的□□。 后来捉住一个奸细,才知道陆鸿同北燕军队早有苟合,两年之前就已经商讨好假借议和,助陆鸿上位,陆鸿还许诺事成之后,将北方四城瓜分给他们。 只是被云威及其军队的到来打断了计划。 时隔两年,他终于又得了手,率领军队从北燕军队后方改道南下,直奔京师而来。 不过军队十数万人,到底行军不便,加上其间重重阻挠,中间少说也有数月时间准备。 京畿还驻扎着几万储备军,加上周围卫所的军队,统共有二十万有余,守住京城还不成问题。只陆鸿亲兵历经十几年战争,经验丰富,实非京城附近这些歇战已久的士兵可比。 所以云威率领军队继续驻扎北燕,将他派遣了回来。 大赵一向实行朝廷临时调兵遣将的制度,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再加上陆泽在军中打磨两年,略有积威,回来指挥,倒也使得。 只是陆泽如此马不停蹄地赶路,实在还有别的原因。 他坐在陆明玉府中,心中微微焦灼,两年不见…… 他忽然有些迫不及待,出了厅堂向外走去,陆明玉撇嘴笑笑,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姐,这还没娶上呢…… 陆泽走到外面,又想起他同阮宁亲事未定,这般迎出大门叫人瞧见了,难免说些闲话,便在原地来回走动,朝着走廊处不时打量。 不过一炷香时间,一个少女匆匆而来,神色又是急迫,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又是不安。 她的脸因为跑得急切微微泛红,一双杏眼圆润剔透,鼻头小巧可爱,花苞般的一点樱唇微微翕合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见了陆泽,却不再跑了,只扶着柱子定定地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他,眸子里渐渐氤氲出水雾来。 陆泽也顿住,随即大步过去,将她拥在怀里,这一抱,才发觉她看起来长高了些,却还是玲珑小巧,不过到他胸口。 陆泽将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微微颤抖道:“傻丫头,见了我怎么也不过来,难道是不认识了?” 阮宁听到他的声音,才呜咽一声,抽涕着哭了出来,在他怀里闷闷地道:“大概是近乡情更怯吧……陆泽,我好想你啊……嗝……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细弱委屈,陆泽心疼起来,搂得紧了些,“阿宁乖,别哭了,我以后不走了,就留在京城陪着你好不好?” 阮宁闷闷地应了,在他怀里捂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哭得核桃一般抬头望着他,“那说好了,不准再走!” 陆泽无奈地点点头,就见她头一偏,脸一撞,就着他肩膀下面擦了擦鼻涕和眼泪,“这就当你抛弃我两年的利息了。” 而她原来趴过的胸口,也是一片泪水鼻涕。 陆泽盯着她半晌,忽然刮了刮她的鼻子,摇头笑起来,“怎么还跟个小孩一样……” 阮宁噘着嘴不吭声,被他拉着手进了屋子。陆明玉见二人这副模样,倒也不好再待下去了,找了个借口离开,屋里便只余他二人。 阮宁八爪鱼似的抱住陆泽,听他讲边关趣事,讲军中好友,讲思念难眠,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便觉得这两年来所有的情绪都被填满了,心像是灌满一汪蜜水,顿生欢喜。 “阿宁怎么不说话?”陆泽垂眸看着她,眼里满是宠溺。 阮宁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低着头不看他,声音细弱蚊蝇,“陆泽,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 “什么事?慢慢说。”陆泽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黑发,笑道。 阮宁使劲抱住他,以免他太过震惊跳起来,随即闭紧眼咬牙道:“我定亲了!” 身下的人并没有她意料之中的反应,心跳起伏平稳,肌肉张弛正常,阮宁心里一松,又一跳,委屈道:“我都定亲了你还不说话,你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陆泽原本看着她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胸腔起伏震动,阮宁使劲儿扒拉了两下,死死抱住他,以免自己被震掉,才听见他爽朗清润的声音,带着戏谑,“皇姐已经将来龙去脉告知我了,不过是门亲事,抢了便是,我以前在京中什么事没干过……” 阮宁眨了眨眼,眼里又冒出一泡泪,抬头泪眼盈盈望着他,瘪着嘴道:“陆泽,你真好。” 他浅浅笑着,好看的眉眼弯成月牙形,鼻梁刀削般挺直,一抹薄唇弧度愉快,阮宁渐渐止住眼泪,盯着他的眼睛,吞了吞口水,轻声道:“陆泽,我想亲你。” 说着跪上他的膝盖,搂住他的脖子,俯视着他,粉嫩的樱唇再次张开,“好想好想。” 少女身上带着好闻的淡淡香味儿,身子也软得像一团棉花,就这么伏在他身上,一股奇异的感觉便蔓延开来,陆泽眸子渐渐暗下来,忽然想起那些孤寂难眠的夜晚,那些难以传递的思念。 他轻轻按住阮宁的脑袋,唇齿相贴,软香如玉髓,飘飘然似在云端,他却更觉干渴难耐,抱着怀中渐渐软下来的身子,低头索取,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与自己融为一体。 阮宁轻声呜咽着,因为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想往后退一点,陆泽却紧紧按着她的脑袋,让她挣脱不开。 果然火是不能乱点的。 她想挣开,细弱的声音听在陆泽耳中却像泼了一桶油,彻底引燃一般,更箍紧了她。 他们二人在厅中呆了许久,陆明玉想着许是已经尽了相思之情,便走了回去,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她呆了呆,随即怒目圆视:没羞没臊! 作者有话要说:  阮宁:伸手要抱抱亲亲~ 陆泽:给你给你都给你~ 围观群众:没羞没臊! 二十万字啦,作者君好牛掰啊啊啊,略亲一下以示庆祝,么么哒(/▽╲) 这算开车咩?咩咩? 第65章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朝堂上形势变幻莫测。 先是参将伍开诚自北疆归来, 指控姚阁老同二王爷陆鸿秘密通信, 通敌叛国, 通敌文书白纸黑字,直接呈到御前。他是陆鸿亲自提拔上来的参将, 说的话也有些可信。 接着御史台左都御史孙高杰上书皇帝, 指明姚阁老贪污受贿二百万两有余,并拿出他买卖官位的账单等证据, 还有户部侍郎指认, 控诉姚阁老以权压人, 插手用人等事宜。 还有姚府中人草菅人命,私防印钱等杂七杂八的混事, 这些罪名网罗起来。惹得当今圣上龙颜大怒, 直接判姚家诛九族, 姚阁老劣迹斑斑, 更是处了凌迟之刑。 一时间, 文武百官莫不惶恐。 说来姚阁老势力遍及朝堂上下,便是落了势,也该有门生同僚与他求情。 可叛国罪和贪污罪落实之后, 众人便噤了声。 叛国不必多说, 诛九族之大罪。而先皇出身平民,最厌恶欺上瞒下的贪污官员,前朝更是有血洗朝堂的案例,更不要说姚阁老贪了二百多万白银, 足以处极刑。 虽说新皇登基后对于贪污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被捞出来,可就不是马马虎虎就能过去的了。 而与姚阁老有些关系的人,总少不了钱权交易,日日祈祷这宗案件不要牵涉到自己身上就已经够殚心竭虑了,哪里还会往枪口上撞? 姚家一倒台,陆泽同姚叶的婚事自然也落了空。 众人莫不唏嘘。 刚开始这宗婚事定下时,还有些同情姚叶的,想她亲族势力雄厚,却只能嫁个落魄的纨绔王爷。 而陆泽前往北疆后,战功屡屡,那些事迹传到京城后,众人莫不交口称赞,原来陆泽只是藏拙,在行军打仗一道上竟有如此天赋,又开始羡慕姚叶是个好命的。 谁知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姚家满门抄斩,姚叶不仅丢了婚事还丢了命,真可谓是一波三折曲折回环。 没了御赐的婚事,陆泽自然又成了单身汉,只是这次回京后,却不像往常那样狗憎人嫌,反倒是媒婆一个一个地往他府上跑,偶遇的白胡子大臣也一天比一天多。 对此,陆泽不屑一顾。 有些东西明珠蒙尘的时候没人要,一旦现出光彩却没人要的起。 然而阮宁正是那个要的起的人。 因为她一开始,就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把这颗珍珠捞到了自己怀里,到珍珠尘灰尽褪光彩尽显这一日,便成了一个成功的暴发户。 暴发户阮宁乐呵呵地坐在百花苑屋子里,听青杏回禀自己的珍珠来府上拜访。 “……大爷正在前厅招待平王殿下呢,姑娘可没看见,大爷那着急忙慌往前厅赶的样子,哎呦,可笑死……咳,姑娘,您说平王殿下刚从北疆回来,往咱们府里干什么呢?” 青杏偷偷瞥着自家姑娘的脸色,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她可是没忘记几年前扬州发生的事,这俩人一看就有□□。她先前还纳闷儿,姑娘同别人订了亲,怎么就没个反应…… 原来是大腿太粗。 阮宁抿了口茶,唇角的弧度就没有落下来过,闻言将茶盏放下,撩了撩裙子,笑道:“你们在院子里待着,姑娘我瞧瞧热闹去。” …… 阮宁一路走到前厅,偷偷藏在板壁后面,倒也没人发现她。 厅堂里,阮维正在主位上坐立不安,屁股难捱地虚虚坐在前半部分,脊背挺直,他小心翼翼地问:“不知王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不怪他惶恐忐忑,实在是陆泽身份尊贵,这两年又获得军功无数,不是他区区一个安国公能比的,而陆泽却执意要坐在下首,奉他坐主位,又送来厚礼,实在让他揣摩不透这其中的意思。 陆泽笑笑,白玉般的指节轻拢着茶盏放到一边,“没什么大事,只是离开京城日久,久不见国公您,想着前来拜访一番。” 阮维面上点头笑应,心里却暗想,他信了才是有鬼,往常这平王同自己就没有什么交情,哪会专程为了他来拜访? 又暗自担心,陆泽虽立军功不少,却不知性子改了没,若还是同往常一样……他额头冒汗,咬了咬牙,索性就被戏弄一番,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也不值当。 他安慰着自己,陆泽又开口了,神情举止恭敬自如,“本王常听师父提起他的一对外甥外甥女,他人在北疆,难免顾不上,听闻贵千金已经订了亲?” 阮宁撇了撇嘴,虚伪,说个话还要这么七拐八拐的。 阮维一怔,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想起女儿的亲事又心中欢喜,便不再顾忌,笑道:“是也,小女到了年龄,自然要准备亲事,难为她舅舅还惦记着。那后生是个难得人才,让他放心便是。” 陆泽点头一笑,春风般和煦,阮维却莫名心中不安,“不知国公可否将定亲文书拿来一观?也好让本王同师父有个交代。” 阮维稍微有些犹豫,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出来给外人看?可看了一眼陆泽,他正凝眸盯着自己,便忙吩咐自己书童:“快去夫人那儿将庚帖取来,就说王爷要看!” 说罢朝陆泽讨好一笑,“王爷稍待,片刻就回。” 陆泽抿唇,“国公不必着急,本王这两天清闲得很。” 阮宁在板壁后点头,是很清闲,有时间折腾人。 书童很快回来,拿着几张文书过来,恭敬奉到陆泽身前。 陆泽浅笑接过,翻开看了看,里面有聘书,礼书,还有男方的庚贴。他眯着眼将庚帖上人的姓名,籍贯,祖宗三代细细看了,抬头冲阮维一笑,笑得阮维神经一松,才将手中的文书扬手撕开。 对折撕不够,还要再对折撕,撕得手中文书细碎不辨字迹,撕得阮维脸色发白瞠目结舌。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脸上还带着柔和的笑,阮维回过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憋闷问道:“王爷这是何意?便是看我不过,也不必如此戏耍。婚姻大事……” 第42节 “国公,本王无意戏耍你。”陆泽将手中细碎纸片按进旁边桌上的茶盏里,认真道:“此人出身低微,着实配不上令千金,本王也是为了您着想。” “可,可……”阮维看着茶盏里的茶水被挤压出来,文书泡得发胀糊作一团,欲哭无泪,“可他现在仕途坦荡前途大好啊!” “好不了了。”陆泽道。 阮维抱头叹息,不再理会他。 “本王倒是有一个极好的人选,论出身,大赵境内少有能及者,论相貌,比那方见山高出百倍,论本事,更不必多提,不知国公可有意愿?” “小女已经订过亲,高攀不上!”阮维的脸黑如锅底,要是有这般人物,他怎么不知道。 陆泽摇摇头,“他不在意。” 阮维再也忍不住,大声道:“王爷莫要再戏耍老臣了!那文书撕了我便认了,可您又编出这些胡话诓我作甚?若有这等人才,老臣早就替小女上门提亲了,何须挑三拣四!” 阮宁捂了捂脸,不忍再听下去。 陆泽笑得春花灿烂,牙齿雪白,“国公不必如此,那人自会上门提亲。” 阮维气绝,只觉得脑子发昏,却晕不过去,想来是这些日子喝的汤药发挥了效用,他颤颤巍巍地瞪着陆泽,气得胸膛起伏喘大气,却不敢再开口斥责,真真儿憋屈! 陆泽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沓纸,示意书童交给阮维。 阮维憋着一口气接过来,目光落上去却怔住了,随即坐直了细看,猛地一张张翻过去,瞪大了眼盯住最后一张,那是一张庚帖。 他略过一堆废话,一眼定在上面所写的名字上—— 陆泽。 “既然国公已经忙活过一阵子,本王也不好多叨扰,便直接将聘书礼书一应文书准备齐全,明日再送来聘礼,国公以为如何?” 阮维愣怔一瞬,艰难地咬牙开口:“王爷,婚姻大事实非儿戏,请您务必多加考虑,不要一时意气,误人误己。” “不误,不误,谁都不误。只是有点对不起那位姓方的兄台,本王想着待您将聘礼退回去,我也尽点儿绵薄之力才好。”陆泽摇头轻笑,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尾音拖开,意味深长。 “既然如此,本王就先告退了,国公不必相送。” 说罢,他起身扬长而去,阮维张大嘴想拦住他,手却无力地垂下去。 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他真的要将聘礼退回去?! 那点儿聘礼他不放在心上,可方阁老可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然而陆泽他更得罪不起…… 他懊丧一叹,又想起阮宁来,阿宁也是个脾气倔的,第一宗婚事就不乐意,好不容易阴转晴,又换了一宗…… 该怎么跟她去解释? 恰逢此时,阮宁端了一个碗缓步过来,“爹爹,听说客人走了,您久久不回去,阿宁有些担心,亲手给您做了一碗核桃茯苓粥,最是安神补脑,您可要尝尝。” 阮维欣慰地接过来,拿起勺子魂不在焉地抿了两口,抬头迟疑地同阮宁道:“你不是不喜欢原来那宗亲事吗?如今算是作废了,名声虽然不好听……” “但凭爹爹做主。” 他话未说完,阮宁就娇羞地低下头,极力表现出了自己的温顺懂事。 阮维愕然,随即欣慰地点点头,果然还是他的乖女儿。 第66章 第二日,陆泽果然命人送来了聘礼。 阮维憋红着老脸命人打开正门, 看着一排排的青壮男丁抬着箱笼礼盒往府里走, 心情复杂。 他们进了阮府, 只将箱笼物什停放在院子里,一个个训练有素地开始打开面前箱笼礼盒, 刹那间闪花了众人的眼。 陆泽此次送的聘礼不可谓不重, 阮宁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己给卖了,又或者, 她严重低估了大赵王爷公主们的富裕程度。 院子里敞开的大箱子中, 除了必备的聘饼, 海味,三牲等物什, 还有浙江缭绫一百零八匹, 四川单思罗一百零八匹, 亳州轻容纱一百零八匹, 另有聘金八万余两, 龙凤成对喜镯十八对,赤金头面十八副,金箔牡丹杜鹃山茶等各色金花十八盏。 更不用说那两颗硕大莹润的夜明珠, 剔透耀眼的琉璃樽, 混杂一箱的各色宝石,出自名家的文玩书画。 最后是两只肥肥胖胖捆着红绫的大呆雁。 待为首一个白面有须的中年男子念完这一长串礼单,院中众人已经呆住,只望着小山般堆积的聘礼不知所措。 阮宛惊呼一声, 目不瑕接地看着眼前这些奇珍异宝,喃喃道:“那个姓方的不是白衣出身吗?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好东西?!” 阮维回过神来,面色尴尬,阮绍却是看出些端倪,迟疑着同那中年男子作了揖,问道:“阁下可是平王府冯总管?” 他在京中时间不长,这两年陆泽又不在京中,是以交集极少,只隐约见过几面。 冯总管笑着点点头,同他还了个礼,道:“是也,在下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替王爷放聘。” 此言一出,院中人大惊,只阮宁乐呵呵地笑着,看着那一堆聘礼蓦然发傻。 阮维见了这些聘礼,觉得陆泽总归是上了心,不像是儿戏,想必也会对阮宁极好。又想起之前收的那些聘礼,若是退回去,难免落个嫌贫爱富不讲信用的名声,为人所诟病,不由头大。 又见冯总管在一旁等候,不好怠慢了,轻咳一声,上前道:“冯总管,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喝杯茶?” “国公不必客气,在下实在不敢当!”冯总管摆了摆手,语气尊崇,“王爷有要事在身,吩咐我在此等候,稍后便来。” 阮维恍惚点了点头,又心里发紧,那阎王爷又赶来干嘛?他这把老骨头可是真真儿受不住了! 不多时陆泽就从城外策马前来,他因军中有事,忙到此刻才赶来,不敢耽误,立刻翻身下马进了阮府大门。 他笑容满面,穿了一身玄黑骑装,显得腰是腰腿是腿,线条流畅,弧度精致,登时让院中人眼前一亮,由不得赞一声——好一个风流俊俏少年郎! 阮宁将他上下打量了,吞了口口水,早知道这货身材好,没想到竟然这么好,恩……以后要让他天天穿骑装给自己看。 制服诱惑,咳。 他大步行到阮维身边,抱拳笑道:“伯父安好,今日我前来,还望不要唐突了。” “不唐突,不唐突……”阮维苦笑着应了,他敢说一个唐突吗? 接着陆泽又问了先前的聘礼,阮维不知何意,亲自将他带了过去,陆泽只看了一眼,挥手冲先前那帮青壮男丁道:“儿郎们,抬上这些东西,跟我走!” 说着朝一旁瞠目结舌的阮维笑道:“原来只这么些东西,枉我带了这么多人。” 阮维额头跳了两跳,这些虽不多,却也够得上及格线了。不过,跟陆泽相比确实少了太多。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陆泽带着人高调张扬地将那些聘礼抬出阮府,送回了方见山的府邸,并且登堂入室,亲自将方见山痛打了一顿。 方见山也是个会些武艺的,在他手下却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陆泽听过陆明玉言语,自然知道方见山做过的那些事,愈发下了狠手往死里打,且专往他脸上打。 自那天后,京中又起流言,陆小霸王重出江湖,不仅抢人婚事扔人聘礼,还痛打男方,实在欺人太甚。 不过很快,又有另一流言传起,方见山傍上富家小姐,科举之后翻脸不认人骗婚阮府,而平王自数年前对阮府三姑娘惊鸿一瞥后便一见钟情,奈何投身北疆被人抢先一步,得知此人嘴脸后更是怒不可遏,冲冠一怒为红颜,索性当了恶人也要抢回佳人。 后宅的夫人小姐们最喜欢这些故事,也最容易被影响,一时间群情激愤,对方见山嗤之以鼻,就连最信任他的方阁老,听到众多蜚语流言后,也由不得怀疑起来,加上自家夫人的枕边风,更对他疏远起来。 至此,他算计下来的坦荡前途,几乎要毁于一旦。 而自始至终,不管是陆泽当恶人,还是方见山当恶人,除了那些顽固的封建拥趸,阮府都处于被人同情的位置,没受到分毫诋毁。 阮维思虑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觉得陆泽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婿。 只是地位太高了,让他总有种自己才是对方女婿的错觉。 且说自那日陆泽送来聘礼后,府中众人心思各异。 因阮宁是在老太太膝下养大的,又得了阮维的默许。那些银钱物件儿就一分不落地被黄秋月打发着送到了阮母的院子里。 李氏在一旁看着很不是滋味儿,到底她才是阮宁正经的嫡母,虽说不上多亲厚,可这前前后后,竟不让她插手半分。 况且她也有了个两岁的女儿,虽指望不上家产了,看着陆泽送来的那些聘礼也是眼红的。 毕竟其中有些东西,便是她再有钱,也弄不到手里。 “……平王送来了那么多聘礼,母亲是怎么说的,怎么竟全抬到了安顺堂里,这好像也不大和规矩。”李氏穿着月白中衣,依偎在阮维身边轻声道。 阮维已经有些睡意,闻言含糊道:“咱们府上情况不比别人家,宁丫头是母亲带大的,婚事银钱交由她打理也是正常,你就别操这些心了,况且母亲总不会坑害了宁丫头。” 李氏咬了咬牙,斜睥他一眼,“我自然知道母亲对宁丫头好。可眼见着宁丫头有了这么个好归处,你也得给咱们宣姐儿想想。向来聘礼都是父母做主的,今日平王送来的那些东西你也看见了,将来便是挑出小小几件儿也……” 阮维闻言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神奇怪地看着她,“你莫不是打上了那聘礼的主意?” “什么叫打主意,聘礼历来不是都由父母收着的?”李氏喏喏道,神色不满。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阮维厉声骂了她一句,“不说孝道为大,让母亲做主也是正常,平王殿下的东西也是你敢动的?那些物件儿便是比之御赐的都无不及,他连圣上宠信的大臣都敢随便打了,还会顾忌你这个继母?早些歇了这些心思!” 李氏向来目光短浅,被他这一通恐吓吓得愣了愣,虽心中不满,也不敢再提。 阮宛这两天时常神思恍惚,眼前一忽儿是那天院里堆积如山的聘礼,一忽儿是陆泽俊朗如玉的面容。 “宛姐儿,你怎么了?”周姨娘瞧出她的不对劲儿,问道。 阮宛回过神儿,支支吾吾不愿开口,半晌,被周姨娘问得不耐烦了,才言辞闪烁道:“姨娘,你说我这年龄,是不是也该定亲了?” 周姨娘一愣,神色凄哀起来,叹了口气,“这事儿还得看你爹和夫人,你既想到了,就多去那里走动走动,多孝敬孝敬你爹,让他念着……” “可这事儿是夫人管着的,她必定不会尽心。”阮宛懊丧,眼里又冒出点点希冀羡慕,“三姐姐的亲事才是好,平王殿下长得好看,财力也雄厚,姨娘,您难道没看见?咱们府里那么大的院子,竟被他的聘礼给挤满了,成色也是一等一的好……” “你虽找不到这样的好亲事,让你父亲打点打点也能找个不错的,咱们到底是这样的人家。” “为什么找不到,我就喜欢平王殿下那样的!”阮宛有些不服气,一气之下说出口,两人俱是静了静。 周姨娘捂了捂自己的心脏,稍稍平复下来,才嗔她一眼,“你这丫头,说的是什么浑话!可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阮宋正从里面出来,闻言冷笑一声,“什么叫没用的?她阮宁又比我们好多少了?” 兀自倒了杯茶,轻抿一口,“你若是喜欢平王,先让她嫁不过去便是了,说这么多也还是被人家踩在脚底下!到底是一家子的,谁又比谁差到哪儿去了?!”说罢转身回去。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阮宛和周姨娘面面相觑,竟被她几句话撩拨起来,又想到陆泽的身家地位,如何也再寻不到这样的人物,便起了心思。 第67章 “宁丫头,你同平王殿下是不是早就相识?” 盛夏时节, 困意倦人, 安顺堂里佛香袅绕, 阮宁蜷在炕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待听清阮母的话, 蓦然一清醒,眼珠子一转, 娇声嗔道:“祖母, 阿宁怎么会认识平王殿下呢, 您可真是的……” 第43节 “当真?”阮母神色莫测地看着她,脸上表情明显不信。 阮宁支起身子端过茶盏, 白玉般的手指按在茶盖子上轻轻拨了拨, 忽抬头打趣着问阮母:“您作何这么问?” “先前我就奇怪。”阮母缓缓道, “平王是如何知晓我在扬州的, 还专程前去拜访, 回程也是碰巧,他一个王爷能连个船都坐不上?如今看来,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有你之前反对方姓小子的亲事, 连个缘由都没有, 实在不像你所为。” 她语气断然,听得出十拿九稳,阮宁知道哄骗不过去,只轻抿茶水, 掩住自己面容,装傻。 阮母看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由动气,“你也别跟我装傻,我知道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比寻常主事夫人还多几个心眼儿,可事关女儿家的名誉贞洁,若被人发现传了出去,你可如何做人?!” 阮宁被她点破,又见她面带怒容,只得讪笑一声,“祖母,这不是没出事吗?倘或出了事,您孙女这般聪慧能干,也有法子拔丁抽楔。您想想,阿宁做过不靠谱的事多了去,也没让您担心过不是?” 阮母正在气头上,被她这一插科打诨,又想笑,又想骂,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沉着脸问道:“那平王当今就如此好,让你一个姑娘家不顾名声也要往上贴?” “谁叫他生得好看呢,反正除他之外,阿宁是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阮宁叹了口气道,眼见阮母脸色越来越黑,又要酝酿一场暴风雨时,才颔首认真起来。 “祖母,阿宁从不做没脑子的事。大赵男子多薄情,像他这般洁身自好的又有几个?况且他事事处处与我思虑周全,我的喜好,他只见过一次便能记在心里,他的每一句话,也从不与我虚与委蛇。倘或我遇上什么难事,一想到他,便觉得心里安定下来,不必仓皇度日。这样好的一个人,若是错过了,那才叫我痛心。” 她说完这些心里话,垂眸浅笑起来,只觉得心头绽开一朵花,摇曳生姿。 阮母听她说完,又看她粉面含春,一时无语。 蓦地心里竟有些发酸,冷哼一声,“果然是女大不中留,索性你就早早嫁去平王府,省得整日对着我这个老婆子不顺心!” 阮宁知道她的心思,便扎进她怀里撒娇道:“祖母,您要是舍不得阿宁,日后就叫陆泽卷着铺盖住到咱们府上如何?这样阿宁就能一直孝敬您了。” 阮母闻言瞪她一眼,拿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嗔道:“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在咱们府里这般还可以,日后嫁了人,你那婆婆是太后,嫂嫂是皇后,纵是陆泽再如何护着你,这般口无遮拦也难保不吃些苦头。” 阮宁自然不是这般胡闹之人,只是祖母教导,她也就在一旁认真听着,不再反驳。 待阮母絮絮叨叨说完这些许教导,看着阮宁同云氏如出一辙的模样,眼神儿柔和下来,“当年你刚生下来时,还是小小一团,猫儿一样,如今已经这般大了,又有个疼你的夫婿……若是你娘地下有知,想必也是极欣慰的。” …… 今日安顺堂有些热闹,阮宁前脚刚走,后脚阮绍便也过来了。 他原本为了自己姨娘的事,对阮母有些怨怼,寻常并不想来此处。可这些日子周姨娘母女俩日日在他耳边哭诉,他由不得要来打点一番。 周姨娘母女俩为的正是阮宁出嫁一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虽说她们只有两人,但一个是相伴十年的妾室,整日吹枕边风,一个是让人疼惜的庶出女儿,整日撒娇倒苦水,倒也让他心头动摇起来。 阮母看见他时,只掀了掀眼皮子,冷哼一声,“王妈妈,外面的丫鬟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阮绍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只陪着笑道:“官场上事务繁忙,儿子少有时间来此处拜见,还望母亲莫怪!” 阮母斜睥他一眼,“事务繁忙?你为的什么咱们都清楚,不必说这些没要紧的!” 她一字一句刀锋一般,铿然落地。 阮绍应付惯了虚假嘴脸,此时也觉不好应对,但想到自己没出阁的闺女,咬了咬牙开口:“母亲,阿宁的婚事,还望您考虑再三!” 王妈妈原本在一旁给阮母打着扇子,听见这话愣了愣,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阮母冷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冷笑出来,“你的官儿越做越大,也愈发能耐了,家里的事你都想掺上一脚。可你大哥还健在呢,大房又不是摆设,阿宁的婚事何须你指手画脚!我又考虑什么?!” 阮绍正色,“母亲,儿子此话实非无理取闹。一女许两家,礼法不容,儒家不齿。况且咱们又是这样的鼎盛人家,既然先将阿宁许给了方家,就该信守承诺,如此出尔反尔,实在令人耻笑!” “谁耻笑了!”阮母声音一高,冷眼看着他,“有些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那方家男子如此寡情薄意的人品,坑害女儿的人家才会将姑娘嫁过去,合着让阿宁受苦你才高兴?!” “那些不过是传言,母亲何必相信!我在朝中同方见山也是打过交道的,他是难得守礼持成的少年才子,如何能干出这等事?况且那流言传了许久,也无人知晓被他辜负的姑娘出身哪家,这岂不是明摆着的流言?” 见阮母软硬不吃,他继续道:“您居于内宅,或许不知。朝堂上有些老大臣对此事也颇看不过去,说咱们府上攀附权势,僭越礼法,便是为了咱们府上的声誉,也该信守承诺,将阿宁许给方家!” 阮母冷落他半晌,兀自喝完一盏茶,才不咸不淡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可平王势大,执意要求娶宁丫头,咱们区区一个国公府,实在反抗不得。” 阮绍以为她有些意动,眼前一亮,忙道:“母亲何必如此妄自菲薄?父亲乃股肱之臣,咱们府上更有先皇赐的丹书铁券,不过是门婚事,到底咱们占了理的,想必平王殿下也不会拿乔。” “混账!”阮母呵斥一声,“那丹书铁券是多大的荣耀,如何能被你用在此处?话我就放在这儿,宁姐儿的亲事就如此了,谁也不许改!” 阮绍怔愣一瞬,也有些窝火,痛声道:“母亲!我虽不是您所出,可宛姐儿和宋姐儿也是您亲孙女儿!没的为了宁姐儿的好亲事,误了这两个丫头!先前姨娘的事我就未同您计较,可这次宁姐儿婚事败坏门风,我怎能不为两个孩子考虑!” “你这是怨我?我又何曾需要你同我计较!”阮母气得站起身来,“你整日与我打太极,不与我交心,又站在什么立场上说出这些话!” “好,好……”她冷笑着,一连说着几个好,才顺下心里的气,铿然道:“既然如此,不如分家!” 她的声音猛然炸响在阮绍耳边,他呼吸一滞,急切道:“儿子也只是说了宁姐儿的婚事,母亲何必如此一时意气!” “什么意气,我老了,也没什么意气了!” 阮绍见她似乎真动了主意,惶恐跪在地上,“您尚且健在,有什么道理分家?既然母亲不愿意收回宁姐儿亲事,不换便是!” “我尚健在?你当我没了才好!” 阮母发了一通火,似乎心里舒畅起来,冷声道:“还是宁丫头说得好,除了自个儿的身体,什么都是狗屁!这日子若是再这么过下去,便是没了香老姨娘,没了宁丫头的婚事,我这把老骨头也得被你们给拆散喽!” “分了家你也不必顾忌宁姐儿的婚事坏了两个丫头的名声。我意已定,你回去罢!” 说着就要拿起拐杖赶人,阮绍还欲说些什么,见此无奈,只得仓皇退了出去。 待到傍晚时分,大房,二房,三房都得知了阮母要分家的消息,一时间诸人心思各异。 秦氏有些气急败坏,得知前后因果后对阮绍恨铁不成钢,“一则仕途,二则银钱,少了府上扶持你得吃多少苦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二房上下数百人口的月俸,剩下两个女孩的嫁妆,哪个不是开销的大头?况且之前你外放得的那些银子,只宜姐儿嫁妆就添了不少,如今工部薪俸低微,难道要分了家产坐吃空山?!” 第68章 阮绍心知这次是自己捅了篓子,见她生气也不恼, 只懊丧叹气, 颓然道:“母亲心意已决, 我也无可为了。不过过不上奢侈的日子,我那些同僚也都是白衣出身, 家里没什么祖产, 不都是过的好好的?” 秦氏见他如此,知晓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 便压下心里的怒气, 下定主意回头要好生训斥周姨娘母女一番。 三房处, 却有些欢欣雀跃。 阮正阳夫妻俩不是喜爱钱财之人,得知后也只淡淡, 想着如今国公府人口众多, 不过分了房子出去单过, 到底还是一家人。 阮绅则是被管束已久, 银钱上也不得使唤。既分了家, 他便觉得自己至少可以自由支出银子,不必受着老太太的管教。他到底是嫡子,到时候可以分上一块儿丰厚的家产。 张氏更是支持, 老公烂泥扶不上墙, 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儿媳妇把持着,儿媳妇又跟她不是同一条心,寻常连个给下人打赏的银钱都没有。况且跟家里两个妯娌比起来,她既没有得力的娘家, 又没有贴心能干的相公,早就在这府中过得腻烦了。 既然没什么反对的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大赵建立之始,流民颠沛,老国公只同寡母落住在异乡,后来更是跟着先皇打下江山,才将寡母接到了京里。 所以阮家兴旺便从老国公这一代开始,更没什么族老长辈,这家,分得倒也方便。 阮母将黄秋月叫去了安顺堂,将账本银钱都筹划清楚了,两天之后,便将众人都召集到了祠堂里。 祠堂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厅堂空阔,雕饰精致,用材上等,却只供奉着两个牌位,一个是老国公母亲的,一个是老国公的。 祠堂里静得可怕,阮绅受不了这气氛,头一个起了话:“母亲,您若是想分家,就尽快地吧,磨磨蹭蹭没的浪费时间!” 阮母坐在备好的雕花红木椅上,淡淡瞥了他一眼,霎时让他闭了嘴,讪讪端起旁边茶盏抿了一口,掩住自己面容。 阮母扫视一圈堂内众人,阮维,阮绍,阮绅,阮正阳,阮正泽,阮正轩,家里的爷们儿都在这里了。 她容色一敛,沉声开口,“你们兄弟三人各自成家立业,迟早要分家单过,如今趁着我这老婆子还在世,替你们分干净了,日后也少些纠葛。” 阮维恭首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分家不分心,咱们府里门风清正,断不会像那些小门小户的胡闹。” 阮母哼了哼,不置可否,又示意最小的阮正轩过来,将三份文书各自交给兄弟三人,“我将家里的宅田地契,铺子银钱都一一清算了,除了这国公府的宅邸乃皇家所赐,不得胡乱动用,剩下的基本上都按分例分了你们,你们且看着,有何疑问只管同我说了。” 阮维只看了一眼就妥帖收好,他是家中长子,又袭了爵,虽不清楚老父留下多少产业,但母亲总不会薄待了他。 阮绍看着似乎有些诧异,随即皱了皱眉,收了起来,不曾说什么。 阮绅转了转眼珠子,正欲开口说话,阮母将三人的神态收入眼底,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你们父亲留下的产业不薄,想必你们也见识到了。”她顿了顿,“可我今日还是要同你们说清楚,免得日后兄弟之间生了间隙,闹将起来,败坏门风。” “母亲多虑了。”阮绍略一颔首,神色尴尬,他刚才当真想到了两个嫡出兄弟分到的家产会比自己多上不少,却也没开口,毕竟嫡庶差别,天经地义,便是闹到外面去,他也是不占理的。 阮母眼中闪过一丝讥讽,继续道:“你们父亲生前对待你们无甚差别,我也不好重此薄彼,落了骂名。老大袭了爵承了祖产,银钱分三成,铺子五间,庄子三处。” “老二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在朝为官,皇宫外的那处宅子就给你了,另外银钱四成,铺子三间,庄子两处。” “老三不爱做官儿,也没什么过活的生计,便得银钱三成,铺子六间,庄子五处。还有京畿的宅子,位置是差了点,胜在面积大,比之现在的国公府也不差多少。” 阮绅有些不服气,“面积大也没什么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酒楼……茶馆儿都没有。况且阳哥儿也得做官儿,您这不是……” “那就让他先在祖宅里住着,我是不大看重这些。”阮母不大想看自己这个小儿子的嘴脸,同他说着话也耷拉着眼皮子,“你若是不服气,拿你的庄子和铺子来换,你哥哥若是愿意了,我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可说的。” 阮绅霎时闭了嘴,那些庄子铺子可是生钱的好东西,更别说是京里的。他知道自己老娘的厉害,再闹下去只能自讨苦吃,倒不如收了这些东西,也够在京里置办上几个绝好的宅子了。 阮母见他们都不再言语,心头松了口气般,“不管往日有什么嫌隙,分了家便也忘了吧。然就算分了家,你们到底都是姓阮的,外人也不免将你们一处看待,务必谨言慎行,不要败坏了阮家的门楣,你们可听好了?” “谨记母亲教导!”三人齐声开口。 至此,阮家三房的同居生活就结束了。 阮宁的院子扩建了一圈,人却还是那么多,显得愈发空旷。幸而阮正阳因有官职在身,不便住到城外,还住在国公府里,平日黄秋月也能同她说个话。 大哥哥的儿子取名阮思远,不过两岁,白白胖胖的小正太,唇红无齿的十分讨人喜欢。 分了家后黄秋月不再管事,大房的事务就都落到了李氏身上。因着大房的宣姐儿跟他一般年岁,李氏忙起来时,奶母就时常带着宣姐儿来这边串门。 无论家长再怎么不讨人喜欢,孩子总是懵懂的。阮家的基因不错,宣姐儿也是生得白白嫩嫩,每逢阮宁抱着她,闻着甜甜软软的奶香味儿,便觉得,好吧,到底你是我妹子,咱们不一个娘但是一个爹啊! 黄秋月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暇日子,每每要请了阮宁来自己院子喝茶说话,因在诺大的府中很是无聊,再加上她那处有个小吉祥物,阮宁也就乐得颠颠儿赶去了。 奶娘的理论是,小孩子要多跟同龄小孩儿玩,这样才能早说话,早走路,于是宣姐儿今日又被带了过来,两个小娃娃坐在炕上呜呜啦啦说些听不懂的话,黄秋月倚在一旁支着头看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母性的光芒。 阮宁过来时没看见两个奶娘,大概她们去探讨育儿理论去了,以便为阮府培养出更优秀的姑娘少爷。 她是个极有孩子缘的,远哥儿和宣姐儿见她过来,都嬉笑着站起来,想让她抱。 阮宁右手一伸,打住他们,笑道:“我可是只能抱一个,是抱宣姐儿呢,还是远哥儿呢?” 两岁的小孩儿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宣姐儿咬着手指似在思索,远哥儿流着口水傻愣愣地看着她,阮宁坏心地看着两个小娃娃。 黄秋月笑骂她:“亏你又是姐姐又是姑姑的,这么大的孩子,你同他们逗什么乐子,也不怕恼上你了!” 阮宁笑着,正要驳斥她,蓦地一旁远哥儿栽下来,直愣愣地就要往地上去,阮宁正站在炕边,身子一探刚好将他接住,却犹自心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将远哥儿抱紧了,那傻小子还咯咯笑起来,“姑,姑姑,抱远哥儿!” 阮宁气绝,拧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将他塞进面色发白的黄秋月怀里,“还真是个娃娃,要是真掉下去就笑不出来了!” 说着又看向宣姐儿,面上带了怒气,“宣姐儿,你刚才干什么呢?” 宣姐儿咬着手指,低头瞥着她,有些害怕,“想让姐姐抱……” 见她这样,阮宁也不好同她生气,只面色放缓了些,“那你就推远哥儿?这一推下去,你再也见不到远哥儿了怎么办?” 宣姐儿有些发愣,“不能一起玩了?” 阮宁严肃地点点头,“不能,以后这宅子里就余下你一个小孩儿了,远哥儿再也不会出现,姐姐也不喜欢你了,嫂嫂和大哥哥也不喜欢你了,谁都不喜欢你。” 第44节 宣姐儿听着,眼里氤氲出一泡泪水,瘪着嘴道:“不要……” 阮宁松了口气,到底是两岁的小娃娃,干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若是同她发火,只怕还要适得其反,又柔声道:“宣姐儿别哭,以后不这样大家就喜欢你好不好?同姐姐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宣姐儿抽了抽鼻子,委屈道:“都是我的,不能跟我抢,娘亲说的……” 阮宁闻言,同黄秋月面面相觑。 …… 过不得几日,安顺堂里又放出个消息来,眼看着宁姐儿要出阁了,也不能时常陪着老太太。 老太太年龄大了,愈发受不得凄清孤寂,想抱个女孩儿来养,便同阮维商量了,要将宣姐儿接到自己身边。 李氏自然是不大乐意的,她原本就只这一个女儿,若是被抱走了,指不定将来就同她离了心,那她要同谁哭去? 可阮母将阮维叫过去明里暗里嘱咐过,阮维知道其中利弊,也下定了心思,自然少不得花些心思哄劝她。 第69章 “老太太年事已高,想跟姐儿做个伴儿也未尝不可, 你何必就这么扭着?况且日后宣姐儿跟老太太亲厚了, 也是她的造化。”阮维徐徐安慰着, 看李氏一反常态面朝床内背对着他,有些无奈。 李氏闻言涌上一股气来, 转头瞪他一眼, “她想跟姐儿作伴就要拆散我们母女俩?哪儿来的道理!我为了咱们大房也是操持劳心,到头来竟让我连孩子都见不着了!真真儿狠毒的心思!” 阮维沉默一瞬, 忽地开口, “你可知道前些日子, 宣姐儿跟远哥儿玩闹,差点将他推到炕下?” 李氏眼神儿闪了闪, 这大宅子里关系错综复杂, 眼线遍地, 她自然是知道了, 见阮维如此问, 她也不藏着掖着,“自然知道,还不是宁姐儿多事, 小孩子懂得什么, 到底是无心的。”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阮维见她软硬不吃,兼了宣姐儿被她教唆教坏的事儿,也有些气,“孩子尚小, 就知道为了抢东西不择手段,大了还得了?不定要比现在狠心千倍万倍!都说三岁看到老,若是这时候不好好教导,只怕将来要翻了天去!” “你吼我作甚!”李氏叫喊起来,眼里隐隐带了泪花,“先前哥儿去了,我就抓心挠肝地心疼,好容易有了个闺女,我自然不想同她分开!你可倒好了,竟还帮着让我们母女分离!” 阮维知道她先前为了哥儿的事状若疯魔,几乎要得了失心疯,后来调理得当,又有了宣姐儿,才渐渐好了起来,如今见她如此,却不好再同她冷眼,怕她再想起以前的事,引起某些心思。 便将她搂了过来,柔声安慰,“宣姐儿到安顺堂那儿,自然也有为夫的私心在内。向来大户人家人丁兴旺,我也只得了轩哥儿一个儿子,不免寥落。你尚且年轻,咱们也加把劲儿,给我添两个大胖小子……” 他说着动作起来,将李氏撩拨得粉面含春,再听到他说想要儿子的事,自然就将生的气抛到了九霄云外,同他翻云覆雨起来。 不得不说,阮老爹应付女人的确是一把好手。 宣姐儿自然就顺顺当当去了安顺堂,也没人阻拦了,也没人哭诉了。 只李氏愈发往安顺堂跑的勤了些,日日晨昏定省能延上半个时辰,传到外人耳里,反都道安国公夫人虽出身不好,规矩倒是不错,孝心可悯,内妇典范。 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声,再加上阮维的辛勤灌溉,李氏就彻底没了怨怼,白日去安顺堂‘尽孝’,夜里努力生儿子,竟过得愈发滋润,脸都圆了一圈儿。 对于她想生儿子这件事,阮宁自然没什么反对意见。 轩哥儿已经过了童生试,虽说一般承袭爵位的子弟不参加科举,但轩哥儿实在是个有天赋的,阮家又有文化氛围,阮维便也对他科举这件事大加支持。 毕竟科举出身,也能在那群眼高于顶的清流面前出口气,免得被人说公爵子弟只会贪玩享乐。 就算李氏生了儿子,轩哥儿也开始能够独当一面,她着实不用再操什么心了。 …… 陆泽回京一个月后,二王爷陆鸿叛变的事才经由民间传到京城,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甚至有些财力颇丰的已经开始打点着南下的事。 不过当今圣上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脚底下的子民惶恐出逃,这岂不是打他的脸?料理了几个大张声势的出头鸟后,他当即在城门处张贴皇榜,中心思想是二王爷小打小闹不足为患啊,京城兵强马壮粮草充足铁桶城墙不可能被攻破啊,宝贝儿们不要自乱阵脚扰乱军心啊,再捣乱就杀无赦啊。 又加派了一队御林军日日前往城门口巡逻。 嚯!老百姓一看这锃亮的兵甲护盾,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整齐的队列,中气十足的呵斥,俊俏正派的面……咳,总之心里就安定下来了。 京里的人民又恢复了悠闲度日的氛围,时不时去喝个茶听个曲儿,只城门处多了许多进出的女子。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出大多都是熟脸,日日点卯从不误时。 百姓安定了,将士们却不敢懈怠。毕竟皇上发个话不过笔墨一挥,他们却是要真刀真枪地拿命跟人家干仗。 倘或吃了败仗,就是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指不定龙颜稍微一怒,也得让他收了去。 而陆鸿的军队如今还徘徊在临洮府,和京师之间还隔着山西和陕西两个大省,前有地方驻扎卫所抵挡,后有云威派出的部分军队追击,这也能让京畿的将士们稍稍放些心,将栓到裤腰带上的脑袋暂时安在脖子上。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将这些种惯了地的士兵们训练起来。 依着云威的意思,皇上将这个重担交给了陆泽,这次朝堂之上自然没什么人反对了。 况且也没人敢反对,否则皇上定会问,那爱卿前去如何? 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更兼这些大臣们惯会见风使舵装傻充愣,无可要紧的时候陈词痛斥还可以显露显露自己的高尚情操和与众不同。一旦牵涉到真材实料,自然有多远躲多远,美名其曰机会难得,大公无私。 于是陆泽就忙了起来。 再加上阮宁尚未及笄,婚事暂时不必考虑,两家人合计一番,陆泽拍板,定在明年四月初八,恰好阮宁及笄礼刚过,天气晴暖,又是个双数的好日子,极其适合嫁娶。 阮老爹本来表示了反对,因第一宗婚事约定的两年之后成亲,这次便也想如此,结果被阮母驳斥了回来,阮宁表现得也无可不可,便也同意了。 将将剩下半年的时间,自然要开始准备陪嫁等物什。 嫁妆这些阮宁不必担心,阮母早已帮她打点妥当,只陪嫁人员需要她一一点对。 她的四个大丫鬟中,红玉自不必说,自小同她一处长大,钱妈妈一家子都是要跟着她过去的。青杏也表达了要跟着她的决心,实在阮宁是个难得的好主子,愿意让她放飞天性。 而墨衣虽不是家生子,回去征询家人意见时,她家人得知阮宁嫁去的是平王府,极力表示了支持。墨衣是个呆呆笨笨只会做事的,除了太容易害羞了些,阮宁很喜欢她。向来人往高处走,阮宁倒也不介意她家人的那些心思。 她倒是想让白芍也跟着自己,可挑拣人员的这些日子,白芍支支吾吾红着脸同她开了口:“姑娘,奴婢已经十八了,怕是不能再伺候您,母亲和哥哥给奴婢挑了门婚事……” 向来她们的婚事要经由主子同意,主子若是否定了便也不能嫁出去,阮宁怔愣一瞬,才想起白芍这个年龄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大龄剩女,蓦然又问:“那后生是什么人品模样,你可见过了?” 白芍低头,俏脸泛红,“我们是一处长大的,他如今做账房先生,同我说日后攒够了钱要自己开个小铺子。” “如此倒也使得了。”阮宁叹息。 她的这些丫鬟都是经过日久磨合,极对她胃口的,现下就算走了一个,她也不大舍得。 不过到底白芍有个好姻缘,她心里也有些替她欢喜,便亲自取了她的卖身契来交予她。阮家待下亲厚,向来不多掺和下人的亲事,若是踏实勤干的性子,待到年龄了,便也会好好打发,主仆尽欢。 “咱们府上是这样的身份,你又是这般人品,出去嫁个小官儿也使得了,若是嫁出去受了委屈,尽管回来找我,我还是你最坚实的大腿。” 阮宁好生嘱咐她,白芍听着渐渐红了眼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抬头道:“承蒙姑娘抬爱,奴婢日日给您烧高香!” 阮宁一呆,想到白芍供奉着她的牌位烧香的场景,刚酝酿好的悲伤心情就没了,只认真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你过得好我便也高兴了。” “姑娘……”白芍更加感动,泪珠子扑棱扑棱掉了出来。 待她出门的这一日,阮宁又给她包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阮宁有个烧烤铺子,自然不愁银钱,又给她私下添了四十六两,凑够六十六,算是讨个吉利。 即便如此,也够人眼红了。 托关系的,打感情牌的,个个要往她院子里挤。阮宁忙得应接不暇,索性发了怒,在那些有资历的婆子面前发了好大一通火,才叫她们安生下来。 至少她这里是安生了。 白芍一走,阮母又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丫鬟送了过来,这个年龄小些,同青红墨几个一般大小,也是十四五年华,却同白芍一样的稳重持成,时常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小丫鬟们规矩,阮宁瞧着很有趣。她名唤绣薇,阮宁照例给她改了白薇。 另外李氏也象征性地送了个丫鬟过来,不过她思忖着不能丢了人,面子里子都要过得去,很是用心地挑拣了一番,送来的丫鬟不仅长得好看还识些字。 不过阮宁身边的大丫鬟都长得很好看,还被她逼着学了字,这点好处便也微不足道了。 那丫鬟来时本是鼻孔朝天,待了几天后便被打击得无力拿乔。她名唤锁儿,阮宁听了很是稀奇一番,直说有趣,于是给她取名金锁。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她的乐趣何在,不过金锁想着只自己一个是金的,其他四个都是普通不过的颜色,便又重拾信心,有了几分底气。 至此凑够五个,阮宁就不打算再添人手,多了反而累赘。 不过这日,百花苑里却是又来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咳,作者君对金锁没什么意见哈,就是起名字的恶趣味 第70章 阮宁听见丫鬟传报时,有些诧异, 随即让人将她请了进来。 阮宛从外面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 阮宁轻啜了一口茶,放到一边, 淡淡问道:“妹妹今日怎么来我这儿了?” 说着示意阮宛坐下, 红玉上前给她沏了茶。 阮宛大多数时候眼睛是无神的,见到一些银钱物件儿的时候才会迸发出光彩, 今儿个却很奇怪, 她的眼睛一直闪着亮光, 阮宁默默垂下眸子,暗道不妙。 她笑着开口:“姐姐, 眼看着就要出门了, 陪嫁的人物可挑选好了?” 阮宁点点头, “恩, 已经万全了, 有祖母和母亲帮衬着,我也用不上费什么心思。” 阮宛听着,笑呵呵同她扯了些家常闲话, 扯得阮宁不大耐烦。可她只唠些闲话, 阮宁也不好同她过不去,只淡淡应付着。 蓦地,阮宛开口叹息,略带羡慕, “姐姐可真是好福气,能有这么桩好姻缘。” 阮宁腹诽,这个时代的姑娘不是都会避讳这些话题吗?宛姐儿怎么说起来一点都不脸红? 阮宛见她没有回应,继续道:“听闻平王殿下乃皇上亲弟,颇受宠信,如今更是掌了兵权,威望势力无人能及,这般家境,咱们安国公府比起来,可是大不如啊!” 阮宁不知道她脑子里有什么幺蛾子,却仍谦虚道:“哪里?大赵向来兵将分离,他也不过暂掌兵权,待天下太平下来还是要交回去的。” 这话说的,倒像是已经进了平王府的大门儿。 阮宛愕然,听着不大顺心,可想起周姨娘的嘱咐,还是耐心道:“话是如此,可光是一个王爷的身份就不是咱们阮府能敌得上的,将来怕是还少不了纳些侧妃小妾,便是祖母也不能替姐姐出气,姐姐就不怕将来嫁过去受了委屈?” “那我当如何?”阮宁眨了眨眼,随她所愿。 阮宛见她应声,心上一喜,“向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姐妹不也是这般道理?姐姐要是想在平王府里扎稳脚跟,就该找些亲信姐妹一并带过去,将平王殿下的心紧紧拴在阮家姑娘的手里……” 原来如此。 阮宁心底冷笑,面上却是热切起来,“妹妹说的有道理,我看四妹妹年龄与我相仿,也刚到年纪,到时候一同陪我嫁过去如何?”说着站起身来,抚掌笑道:“果然是个极好的主意,我这就回禀祖母去!” 阮宛闻言慌忙拦住她,面色紧张道:“四姐姐性子冷清,怕是伺候不好平王殿下的,让她嫁去那高门大户里,只怕还会吃些苦头,着实是害了她!” “那怎么办呢?我可着实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了。”阮宁一手摩挲着下巴,面色苦恼。 阮宛霎时瞪起眼珠子,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着,大声道:“姐姐看我怎么样?” 屋子里一刹静下来,伺候在旁的丫鬟们个个瞪圆了眼珠子,偷偷拿眼瞅着阮宁。 阮宁顿住,随即目光由上而下打量了一番阮宛,阮宛挺直身子,眼睛兴奋地眨啊眨,手指紧紧地拽着帕子,显出她的激动与紧张。 阮宁缓缓点头,“倒也是个‘极好’的人品……” 正当阮宛面上喜意绽开之时,阮宁忽地变了脸色,抄起一旁桌上的茶水就朝她脸上泼了过去,面上一派冷意,“什么东西,竟敢来同我抢男人!” 第45节 这下轮到阮宛愕然了,茶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沾了茶水的布料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她回过神来,看着阮宁鄙夷厌恶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 “你!”她伸着手指,张嘴就要开始讨伐。 “将她给我拖出去!” 不待她开口,阮宁就站远了两步,冷声朝旁边伺候的丫鬟命令,“别在这儿倒我的胃口!” 几个丫鬟听令过去,连拖带拽地将阮宛拉了出去。毕竟是个庶女,又分了家,她们也不必担心会不会得罪主子的问题。 待阮宛的叫喊声消失干净了,阮宁才长长出了口气。这个妹妹爱打个秋风也就算了,可这次真真儿是奇思异想,竟惦记上同她结了亲的陆泽了。 这脑回路,她着实理解不了,也忍不了…… 阮宛被狼狈地扔出去,想要闯进去时,看了看院子口几个怒面金刚一般的粗使婆子,心里怯了怯,随即冷哼一声,冲她们发狠话:“敢这般对待我,走着瞧吧,待我回禀了父亲,定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婆子们鼻孔朝天,无所畏惧。 她们姑娘是谁? 那可是国公府里最嫉恶如仇最护短的三姑娘! 这位四姑娘若是敢把手伸得太长,哼哼,那可等着瞧吧! 阮宛见她们不理会自己,强硬如此,脸上又红又白,想起这次随自己一同前来的姨娘,抹了一把脸上头上的茶水,心里愈发委屈,当即就要往安顺堂里去。 …… 周姨娘坐在炕下面的小杌子上,堆了满脸的笑,“许久没来拜访老夫人,还望老夫人不要见怪。” 阮母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是有些奇怪,二房正经的媳妇孙媳妇不来拜访,怎么一个妾室倒跑了过来,不伺候老二,跑她这里做什么? 不过向来府上来人拜访,为示尊敬,都要先来她房里,她也便不问什么了。 周姨娘正乱扯了一阵儿,阮母只负责点头,忽见外面阮宛一身狼狈跑了进来,眼上还挂着泪珠子。 她冲将进来,正要跟周姨娘诉苦,被周姨娘一瞪,才猛然回神儿,擦了擦泪,转身朝阮母福了个礼。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狼狈模样?”阮母抬了抬眼皮子,不咸不淡地开口,略掺了点疑惑。 周姨娘浑身的汗毛却是炸了起来,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明白阮宛刚才干什么去了,这般前来,定同那事儿脱不了干系! 阮宛却已经开口哭诉起来,“是三姐姐,她将茶水泼到我身上!” 阮母皱了皱眉头,“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阮宛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解释。 周姨娘却是捏着帕子站起来,笑着开口:“不过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不值当什么,老夫人不必挂心!” 她原本想着阮宁不过是个小姑娘,哄骗哄骗无甚大碍。可阮母却是个历经风雨的人精儿,若是将那些主意说出来,指不定要怎么处置她们母女俩。 又怕事情败露,周姨娘也不再多话,只拉着阮宛朝阮母又拜了三拜,“天色不早了,奴婢先走了,得空儿再来看您!” 说着,心急火燎离开了。 幸亏已经分了家,老太太知道后,便是再生气,也不能跑到那边儿去捉她们啊! 傻子才再来! 阮母看着她们这副模样,眉头蹙起,同一旁王妈妈吩咐:“去将宁姐儿叫过来。” …… 阮母知道后,自然发了老大一通气,阮宁好生劝慰,才将她的怒火按捺下来。 不过她同二房关系冷淡,自然再不想掺和他们的事,只将周姨娘的所为告知主母秦氏。 秦氏听完丫鬟回禀后,眉毛已经挑了老高,手指游移不定地拨着茶盖子,嘭地一下将茶盏放在一旁黄花梨木桌子上,“将周姨娘和四姑娘带过来!” 丫鬟低头下去,老一会儿才将人带了过来。 周姨娘面色恭谨,低眉垂首立在秦氏面前,一副可怜模样,“夫人,您喊奴婢前来可有什么事?” 秦氏晾她片刻,才缓缓开口,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不可触犯的权威,“咱们宅子不过这么点大,你竟磨蹭到现在才过来,怎么,是我使唤不动你了?” 周姨娘一滞,最近阮绍不大去她房里,她便有些气上秦氏,认定她做的手脚,想给她些脸子看。 可秦氏今日语气不对,她便也心里慌张起来,“奴婢不敢!不过稍微收拾了一下,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秦氏冷哼一声,撇过头去,打量着自己指甲上的丹蔻,“今日母亲那边儿来人了,你可知是何事?” 周姨娘心里一突,想起几日前那件事,喏喏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好大的记性!”秦氏冷笑一声,抓起一旁的杯子就朝她砸了过去,砸在她膝盖上,她痛呼一声,腿一抽搐倒在地上。 旁边阮宛看着惊叫起来,就要过去扶她,秦氏瞪她一眼,她便喏喏站在那儿不敢乱动了。 “姨娘可真是好本事,连我都不敢插手宁姐儿的婚事,你竟颠颠儿跑去了,还整出这番闹剧!” 秦氏气得胸膛起伏着,回头又想起什么,渐渐平静下来,嘴角带着居高临下的笑,“待二爷回来,我就将此事禀明与他,到底你是他的爱妾,我不好多做处置。” 周姨娘在阮绍身边呆了十年之久,同他情谊深厚,不是别的妾室可比。秦氏看她不顺,是能借着由头将她打杀了,可到底不如从源头上解决了来的便宜。 上次因着分家之事,阮绍对她已有不满,这次更是惹出这等荒唐的混事儿来…… 真是作茧自缚,倒也不用她多费心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该成亲了,酝酿酝酿 第71章 忙忙碌碌就到了来年,原本平王纳妃应由礼部安排好仪程, 大婚前一个月进行纳征, 发册仪式, 可陆泽先时坏了规矩,早早将聘礼送上了阮府。 朝廷百官莫不腹诽, 看来这位平王殿下是真的等不及了, 不过行事如此不顾规矩,倒也是他的作风。 可他不顾规矩, 礼部和鸿胪寺却不敢怠慢。 他们不敢怠慢, 可是把阮宁折腾得也够苦。 先是三月十八礼部将冠服首饰、金银缎匹运到阮家来, 府上还摆设了香案册子。 外面有教坊的乐队吹奏,里面有礼冠滔滔不绝, 阮宁听得头脑发昏, 只记得自己换了冠服, 随着指引接下几本册子, 行了个大礼, 又坐上主位看着别人给自己行了大礼,便回后院去了。 余下回礼复命之事自有阮维打点。 又将近四月初八,阮母请来了户部侍郎的夫人曹氏给她做全福人。 曹氏生得白白净净, 一张圆脸喜气盈盈, 一看就过得极滋润。她上有公婆父母,下有儿女双全,再合适不过。 出嫁前一天,李氏来看阮宁, 先是说了些场面话,随即支支吾吾地暗示她嫁妆里压着些东西。 阮宁佯作懵懂点了点头,等她离开后象征性地去看了一下,见里面有春宫图一幅,白绫一方,情趣内衣一件,恩…… 阮宁嫌弃地将那件大红开裆裤往箱子底下塞了塞,拍了两下白嫩嫩的脸蛋儿,满脸通红地躲回自己的屋子了。 待到第二日,曹氏来同她梳头开脸,摸了摸阮宁缎子般亮滑的头发,看过她白嫩细滑的皮肤,眼中闪过惊艳,笑道:“怪道姐儿能嫁到平王府里去,这般妙人儿,果然是生得极好的!” 念着吉祥话将她的头发绾好后,旁边又有丫鬟奉上红木雕花盘,上面摆着棉线,并两个装脂粉用的盒子。 曹氏先让她用热水净面,随即取过其中一个盒子,在她脸上扑了层粉,便拿起棉线开始动作。 阮宁看着她的手上下翻飞,觉得颇为有趣。她的脸上汗毛较少,只有些细细透明的绒毛,也无甚痛感,便有一点,也是蓦地就过去了。 曹氏给她开完脸,又将另一个盒子打开,给她抹了些香膏,便开始收拾妆容。 此刻不过寅时,外面仍是一片黑胧胧,阮宁由着曹氏给自己上妆打扮,一股困意涌上来,却只能强打精神忍着。 待曹氏给她打扮完毕了,屋子里响起阵阵抽气声,曹氏抚掌而笑:“真真儿个妙人儿,也不糟蹋了我这手艺!” 阮宁往镜子里看去,大赵偏爱凤眼柳叶眉,曹氏也将她的眉眼都画得细长了些,倒有几分妩媚韵致,只唇上大红未填满,点了上下两片,阮宁不大喜欢,映着昏黄的灯光,照在西洋镜中竟有些像女鬼了。 果然审美差异不可逆转。 阮宁脑袋昏昏地想,只愿不要吓到陆泽才好。 又稍稍吃了些汤圆,腹中微满,便静坐等待。 直等了两三个时辰,外面才来了通传的女执事,阮宁头上顶着大红盖头,一路被她搀扶着出了门外,引上了凤轿。 她只听见身后有些哭声,有真心实意的,有弄虚作假的。她原本没什么感想,忽想到头发花白的祖母,便觉得心中凄楚,只皇家不同于一般家族,没那等哭嫁的习俗,她径直被搀上了凤轿,竟连话都说不上半句。 陆泽随着迎亲队伍而来,他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喜袍,显得愈发俊挺落拓,白玉般的面庞上熠熠生辉,嘴角含着一抹显而易见的笑。 他并未按照规定乘彩车出行,而是骑了一头大白马。 因着他先前记得,阮宁曾失口说过一句白马王子,他只知王子乃西洋某国储君的称呼,但看她眼中希冀,便专程寻了这马来。 只可惜盖头挡着,不能叫她看见。 陆泽看着她上了凤轿的身影,心中略微可惜,但看到周遭围观人物众多,便觉得还是盖着盖头的好。 迎亲队伍一路朝着平王府而去,仪仗和教坊的乐队在前面吹奏引路,陆泽骑着白马绕在凤轿周围行在中间,后面是阮府家丁抬着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一路延伸至街角,看不见尽头,见者咋舌,当真是十里红妆了。 先时阮母做主,将陆泽送来的聘礼全添进了阮宁的嫁妆里,又将云氏的嫁妆一并添进去,自己也给她添了许多物件儿。 这一百二十八抬其实只是大半,还有些不曾露于众人眼前,免得落人口实。 抬轿的人应是专业的,阮宁坐在轿中只觉平稳,并未受到半分摇晃,再加上外面的嘈杂吹打声,便不觉得瞌睡了。 陆泽此时当在外面。 阮宁盯着火红盖头,脑中描摹着陆泽意气风发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勾起来。 迎亲队伍行进缓慢,直至两个时辰后,才到了平王府。 此时已是下午,女执事引着阮宁进了王府。 阮宁盯着自己脚尖,走过长长一道路,才听见女执事清亮沉稳的声音,“王妃,这便到了。” 没有想象中的轰乱热闹,阮宁这才想起来,她嫁的是王爷,同旁人并不一样。 旁边有礼官唱礼,阮宁随着指引拜了四下,便被请到妃座上,随即亮光闪过,盖头掀起,陆泽站在阮宁身前,浅笑而立。 阮宁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嫩脸泛红,只觉得真好看,却不好开口,因礼官在一旁等着一应礼节完毕。 陆泽冲她眨了眨眼,便去坐到一旁的王座上。 司樽的女官奉上金盏,阮宁陆泽一同饮了。 又有女官奉上合卺酒,阮宁脸蛋儿红红地同陆泽手臂交缠,各自饮过。 她的手臂比起陆泽稍短,身子便不由稍稍前倾,喝过酒的嘴唇润泽生光,白嫩的脸颊映着凤冠霞帔更显得红润娇俏,看的陆泽喉咙发紧,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第46节 挽住自己的手臂柔软娇弱,陆泽心里发痒,只叹旁边女官碍事。 好在女官察言观色,很懂规矩,只说了一两句吉祥话便赶紧退下。 啧啧,看平王殿下这模样,她们再不走,只怕就要记恨上她们了! 厅堂里一时寂静下来,阮宁眨巴眨巴眼睛,瘪了瘪嘴,“我饿了。” 从晨起到晚晌,几乎过了一整日,中间滴水未进,只刚才喝了两盏酒,烧得胃里微热,愈发饥饿了。 着实不好忍。 平王殿下此时目光幽暗,瞄过阮宁洁白的脖颈,正想着某些不可描述的心思,闻言一滞,泄了气一般哭笑不得,“是我没想周到,稍等便让她们送过吃食来。” 说着喊来丫鬟吩咐一番,又喊过另一个丫鬟,悄声说了几句,便见她出去了。 阮宁疑惑,侧过脸问他:“你说什么了?” 陆泽神色高深莫测,诱哄道:“先吃饭,不过是些生活琐事。” 阮宁眯了眯眼,只装傻一般点了点头。 片刻丫鬟上了四个小菜并两碗清粥,陆泽狼吞虎咽吃完了,就在一旁看着阮宁,明明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还温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于是阮宁就吃的很慢。 饭后漱口净面,两人去了内室,丫鬟将床铺收拾妥当便出去了。 陆泽转身进了后间,片刻,唤声传来:“夫人,过来一下。” 阮宁愣了愣,才意识到这是在喊她,心头莫名欢喜,又想到他打的什么主意,便偷笑着慢吞吞挪着步子过去了。 陆泽正站在浴桶边,一本正经展开手臂,“为夫要沐浴,夫人能否替为夫更衣?” “哦。”阮宁点点头,便过去帮他解衣服。 喜袍繁琐,阮宁看起来解得很吃力,手指在他的外衣上揪来揪去,反而把袍子上的系带都缠成了一团。 她小巧精致的手拽着陆泽的袍子,抬头望着他,一双猫儿般的眸子充满无辜。 陆泽眉头跳了跳,一把将袍子上的系带扯掉,另一只手握住阮宁,眯眼笑道:“夫人不会,为夫教你!” 说罢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浑身上下只余亵裤。 他平日看起来身材瘦削,此刻才觉肩宽窄腰,十分有料,又因常年练武,肌肉分明,即便如此,却没有过分隆起,只起伏之间线条优美,让人想起雕工精致的上好羊脂玉,清透云端。 阮宁瞧着,吞了吞口水,呼吸一时间滞住,眼神痴迷。 “口水流出来了。” 阮宁头脑空空,闻言伸手擦了一把,干干净净,脸便唰地一下红了,喏喏转过头去,啐道:“祸水!” 却听陆泽笑声清朗,不再同她拌嘴,没待她反应,就上前将她的衣袍剔除干净,紧接着,在她的惊呼中蓦然将她抱起,踩着小木凳进了浴桶。 阮宁浑身上下只剩了一个肚兜,陆泽看了眼,声音干哑,“这东西我都看了好几年,脱了吧……”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腰间,只觉入手细腻温滑,软香在怀,他脑里一霎空白,忍不住将下巴窝在她白皙的脖颈处,满足地喟叹一声。 肌肤相贴,燥热难耐,流水温润,像是加了催化剂,接触之间愈显光滑。阮宁背对着他,浑身酥麻泛起,还没回过神来,忽觉他动作悉索,随即一块湿哒哒的白色布料被扔了出去,背后有个凸起的硬物顶着她。 阮宁僵硬地瞪大眼,亵裤! 作者有话要说:  咋开车不会被查,真诚眼 仪式仿明,省掉了很多细节,不过不要在意,毕竟这四架空 第72章 身上一松,那肚兜便也被扯了下来, 身体彻底暴露在水中, 只觉指尖身周流水淌过, 整个身子便淹没进去,不愿出去。 身后人探手过来, 揉捏起来, 阮宁身子一软,瘫倒在他怀里, 浑身酥酥麻麻, 眸子里渐渐冒出水雾来。 她失着神双手往前探, 入手却是空寂,流水指尖拂过, 她心里愈发空空荡荡, 难以忍受。 她偏头, 侧脸下胸膛温暖结实, 像是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她翻身面对着他,搂住他的脖子,一声嘤咛, 紧紧贴在他身上。 那声音仿佛最强力的催化剂, 陆泽双手从她的腋下穿过,愈发将她紧压在自己胸膛。 她的眸子水雾迷离,却不是一般人带些褐色的瞳色,而是纯黑, 黑得简直要将人吸进去,此刻微微眯起,青涩中添些妩媚,人间难得景致。 陆泽望着她,只觉得身下发涨,像是要爆炸一般,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迎向她的唇,狂风暴雨一般索取。 温热的舌头滑进嘴里,阮宁脑中一片空白,鼻尖晶莹点滴不知是汗还是雾气凝成的水珠。她脑袋往后仰着,脖子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陆泽一手托着她的头,像是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佳肴,流连忘返,欲醉欲狂。 阮宁被吻得失去一切本能,只想让自己依附在他身上,不留空隙。 抱住他,紧些,再紧些。 腿也盘上去,紧得想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 嗨呀,他可真硬。 阮宁如是想。 手掌下肌肉结实,极富弹性,却不生硬的发硌,让她一摸上去便觉得心里踏实。 她可真软。 陆泽如是想。 唇是软的,前面是软的,后面是软的,凹凸有致,浑身上下软得不可思议,让他想不顾一切护着她,安乐一世。 “乖,放松点儿,我们出去。”陆泽留恋地松开嘴,拍了拍她的恩恩。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的性感,阮宁眸子一暗,仰首咬向他的喉咙,小巧舌尖在皮肤上流连忘返。 陆泽忍不住呻恩吟出声,将她的腿从腰间拉下来勾在手臂上,便抱着她出了浴桶。 身上蓦然一凉,阮宁回过神时,周身环绕的潺潺温水已经消失,身下转而是轻软的大红锦被褥,宽阔的拔步床上锦帐层叠,她眼里只余一片旖旎艳红,随即干涸的嘴唇再一次被覆上。 皮肤泛起浅嫩的红,酥麻难耐,陆泽的唇如一点点星火,渐成燎原之势,阮宁将身子蜷缩起来,难耐地失神望着他,旋即见他眸色一暗,倾身覆了上来。 “恩——”刺骨的痛从身子中央扩散到四周,阮宁闷哼出声,十指痉挛,简直要嵌进他的胳膊里,迷乱的情绪也渐渐消散。 虽然发育的不错,可到底才十五岁,这具身子果然还是太稚嫩了。 陆泽察觉到她的反应,动作也渐渐轻柔起来,额头上略微出了汗,着实不好忍。 她偏头在大红锦褥上,乌黑的发如上好的锦缎,白嫩的皮肤如天边微云,一点红唇如妖艳彼岸花,黑的沉静,白的纯洁,红的糜艳,不同的色彩交映起来,将这几种气质不可思议地交缠在一起,让他痴迷,让他放纵,让他愈发沉醉。 初时的痛苦过去,身子中央渐渐开始酥麻,舒爽,亦或是涨起的小太阳,让她四肢都舒泰起来,脑子再次陷入昏沉,只愿沉醉,不愿想哪怕是之外的一丁点事情。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声音娇软,猫儿一般,便知已经进入了状态,身下动作加快,速度与力量完美结合。 空气中弥漫着暖香,加上不可名状的味道,两人渐渐都迷失在红鸾软帐中。 红烛摇晃,夜色深沉,香烛烟雾缓缓升起,夜,还很长…… 不知何时睡去,阮宁被红玉叫醒时,外面天色仍是昏沉,她揉了揉眼,缎发在身下铺散开来,枕边微凉。 头脑沉沉,察觉到身下酸痛,她脸上一红,才想起如今情状,“王爷去哪儿了?” 她开口,声音娇软黯哑,带着某些难以描述的味道,让红玉呼吸一滞,耳朵渐渐泛起红色来,“王爷正在后间沐浴,姑……王妃,该起了,说是今日要进宫去拜见太后和皇后。” “恩……”阮宁轻轻应了,眼皮微眯,仍像待字闺中之时想赖上几分钟,红玉面上却焦急起来,“王妃,快起吧,进宫可是大事,耽搁不得!” 有道理。 阮宁忍着酸痛直起身子,身上点点斑驳,看得红玉脸上泛红,喏喏道:“王妃,先沐浴吧,稍后王爷便出来了。” 阮宁轻轻点头,因睡得太少,用力过猛,脑中仍有些发懵。 陆泽穿着中衣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忍下心中冲动,过去掰扯着阮宁给她随便套了衣服,声音黯哑对红玉道:“先伺候王妃沐浴。” 红玉喏喏点头,便见他大步出了内室,脚步急促。 红玉将阮宁搀到了后间,瞥见她身上痕迹,仍转过头去,呆愣愣地伺候沐浴完毕了,脸上烧得火烧云一般。 两人俱都洗漱穿衣完毕后,便有人打点了马车出来,阮宁陆泽上了车,便一路向着皇宫而去。 阮宁还有些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又兼头上金钗珠玉分量颇重,更如加了十倍的地心引力,脑袋欲往地上栽去。 陆泽颇有些无奈,将她的身子轻搂过来,小心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便一脸满足地微笑开来。 阮宁喃喃一声,张了张嘴,鼻孔均匀地呼吸起来。 中间行了大半个时辰,行车平稳,足够阮宁恢复精神。 马车停下之时,不过卯时初,天边只有些黯色的鱼肚白,却没有晨起的金红色泽。 初春早上仍有些寒冷,阮宁拢了拢身上的大红绣金披风,指尖微凉,被陆泽轻轻握在手里。 他的手很大,又带些薄薄的茧,阮宁小小的拳头完全被他握住,心间漫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唇角便蔓开笑意,心也似灌了满汪蜜水。 宫门前早有一群太监宫女等候着,挑着昏黄精致的宫灯,见他们过来,便躬身迎上前,说了几句吉利话,便面上带笑引着他们往里面去。 宫墙深厚,高达数丈,层层包裹,阮宁行走其间,只觉压抑沉闷,心中不由庆幸不曾进入这等深宫后院,否则她只怕要刨了地洞也要不顾一切逃出来。 脑中胡思乱想着,绕过了一道道宫墙,跨过了一道道门槛,领头的太监才在一处恢弘气派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殿门高耸,台阶顺延而下,高高的殿门上面挂着一方匾,黑底金字,上书慈宁宫三个大字。 太监停住身子,一手覆上唇上鼻下,尖细阴柔的声音便传了出去,“平王殿下并王妃驾到!” 片刻后,殿门内同样传来尖细阴柔的声音,“请王爷王妃入殿——” 领头的太监这才眯眼一笑,脸上的白皮抖了抖,躬身单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笑道:“王爷王妃请入内。” 阮宁狠狠压下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以前尚未有所感觉,此次见了这些太监,才觉神奇,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又觉他们面容扭曲,声音扭曲,姿态扭曲,心中便开始压抑,这宫里,她果然喜欢不起来。 好在她随陆泽住在宫外的平王府内,不必日日来同太后晨昏定省。 随着太监上了台阶,进入殿内,又绕进一处小门,只见里面两边金黄帐幔高高挂起,若是放下来,便将整间屋子一分为二。 里面坐着几个女人。 正中间的盛装女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当,面色威严,一股上位者的气息拢在身周。她身旁一个偏低的位置上,女人明黄凤袍裹身,还带些娇嫩的颜色,却十分端庄,面上笑意浅然。 这当是太后和皇后。 第47节 阮宁垂眸,和陆泽一同进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俯身而拜,听见上面太后的声音,才盈盈起身,端庄立着。 太后不着痕迹地将她上下打量了,见她容貌娇艳,姿态端庄,便微微点头,神色似有满意,只还保持着嘴角下撇的弧度,看起来不甚亲近。 又有宫人奉了茶过来,引着阮宁走上前去,依次给太后皇后敬了茶,才被赐座在下首。 因屋内都是后宫女眷,太后便寻了由头,将陆泽打发到了皇上那里。 阮宁轻抿一口热茶,心肺舒泰起来,瞥见对面陆明玉含笑坐着,便也同她宛然一笑,放下茶杯。 太后在上面瞧着,眼神动了动,皇后察言观色,便笑着同阮宁道:“王妃可是同明玉相识?怎么瞧着像是认识?” 这种场合阮宁不便话多,保持矜持最重要,陆明玉便抢着开口:“之前在师父那里见过阿宁,我同她很是投缘。” “这便是缘分吧。”皇后颔首微笑。 忽太后望向阮宁,“哀家怎么听说,平王早些年就见过你?” 原是之前那起流言。 她的声音略有不快,阮宁面上笑着,却在腹诽,只怕你知道了真相会更加不快。 不过到底面上要说得过去,这她最拿手,垂眸羞赫道:“臣妾自幼身居后宅,不大出门,此事更是闻所未闻。” 太后声音淡淡,“当真?” 第73章 “臣妾不敢欺瞒母后。”阮宁微微垂首,微露的侧脸娇憨清艳, 看得屋里众人呼吸一滞, 心下思量, 怪道平王要将这阮家女儿抢过来,这般颜色当真难得。 “阿泽向来是个不靠谱的, 母后难道不知道?”陆明玉笑着开口, “之前在师父家时,他就同几个男孩藏在花园外面看姑娘, 这事儿我还同您讲过呢!” 屋里响起一片低笑声, 气氛轻松起来, 太后嘴角也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微微点头, “那时年幼不懂事, 现下晓事了, 哀家也欣慰得紧。” 接着又问了她些女儿家时爱做的事, 爱读的书, 不过是些场面话,阮宁也应对得体。 太后的表情仍是不咸不淡,放下茶盏后凝视着她, “平王也不小了, 旁的男儿在他这个年龄早已儿女绕膝,如今他只你这一个王妃,你们也当早做打算。” 阮宁颔首应了,却想自己不过十五, 若是早早生了孩子怕对大小都不好,怎么也该再等上一两年。 “平王既娶了你做王妃,你也该多替他着想,广继嗣为要,不可专宠生妒,你可知道了?”太后的声音威严厚重,不容置疑。 “臣妾自当以王爷意愿为首要,专心做好本分,不敢拿大。”当然,王爷的意愿就是她的意愿。 太后听了,满意点头,又说些闲话,众人便散了。 阮宁携着陆明玉出去,便觉得开阔了不少。 “阿泽应当还在皇兄那里,咱们先去前面稍坐片刻。”陆明玉想的周到,“有好些品种独特的花,咱们去看看也好。” 其实新婚刚过,阮宁一刻也不想同陆泽分开,哪怕是他刚从自己眼前消逝一瞬,心中也是寥落的。可到底宫中规矩森严,由不得她任性胡闹,便也淡淡应了。 谁知刚转过走廊,迎面陆泽已经匆匆赶来,瞥见她眼中一亮,大步踏过来。 “刚才怎么样,母后可有难为你?”他将阮宁身上的披风稍作整理,轻轻揽过她,眸子里宠溺万端。 阮宁皱了皱鼻子,娇嗔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是这么容易被为难的?” 陆泽轻笑出声,刮了刮她的鼻子,叹息摇头。 陆明玉瞧着自己竟被当成空气,不由忿忿,“你们也该瞧瞧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般旁若无人,也不怕被人笑话!” 陆泽斜睥着她,嘴角勾一抹揶揄弧度,“按规矩来说,皇姐当在我之前成亲,此番也用不着如此。” 陆明玉一滞,想起些不愉快的事,眸子微暗,心情郁郁。 阮宁斜挑着眼向上瞪了一眼陆泽,手掌不着痕迹地在他腰间拧了一把,面色不满。 陆泽唇角弧度愈发加深了,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开口笑道:“大赵武将多空闲,待此二皇兄之事平定了,又有一批武将赋闲下来。前儿个开诚兄还同我埋怨,说是这件事儿落定了,又不知要去哪里讨生计。” 陆明玉听见这话,脸上蓦地不自然起来,陆泽继续:“我就跟他说了,这城东的驸马府啊,还空着,他若是愿意,便找主人去应征一番,指不定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陆泽,你不想活了!”陆明玉气急,耳尖一点微红蔓延上来,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大骂。 陆泽笑了笑,低头同阮宁道:“夫人,有人想让你守寡。” 他坏心地贴近阮宁耳朵,一股热气吹上去,眼见着她耳朵一点点变红,大觉有趣,心中蠢蠢欲动。 阮宁此时也觉出不对,又看陆明玉反应,便猜出些缘由,意味深长地笑看着她。 陆明玉被他们两人气着,转头便跑了。 陆泽同阮宁相视一笑,揽着她便往宫外去了。 “那个开诚兄是什么人物,我怎么也没听过?”阮宁抬头疑惑问他。 陆泽心不在焉,将太和殿后的事与她说了,讲到伍开诚拿了那支箭去寻陆明玉,恰逢她心意不顺,叫护卫将他扔了出去。 讲到伍开诚死心不改,跟着马车到了公主府,却因马车从后门进入没看到正门牌匾,偷偷翻墙进去,被陆明玉当做贼捆起来。 阮宁痴痴笑着,觉得这伍开诚真是极有趣的。 到了马车前,陆泽两手一揽便将她抱上了马车,旁边安置着轿凳的宫人愣了愣,忙收了回去。 练过武的男人就是好,她连多几步路都省了。 阮宁赖在他怀里,怀着享乐阶级的心情如是想。 “然后呢?还发生了何事,那伍开诚可又去寻陆姐姐了?”她眼里闪着兴味儿的光,仰头看着陆泽。 “这些暂且不论,想旁人作甚……” 一进马车,陆泽就按捺不住内心冲动低头覆了上去,眼见她清透妩媚的眸子张得浑圆,一张粉嫩小嘴来不及惊呼立马被他堵上,心头餍足,愈发唇齿相接,感受着柔嫩的触感,身上燥热。 下意识地将手从衣襟处探进去,软糯触感引人犯罪,阮宁身子一颤,抱住他作怪的胳膊,眼睛透着水润的委屈。 陆泽轻轻一笑,顺着她的唇吻下去,吻到耳尖,舌尖轻轻一转,吻到脖颈,牙齿轻轻一咬,百般流转。 阮宁身子弓起来,被撩拨得浑身酥麻,咬着下唇也忍不住泄出一丝声响,陆泽眸子一暗,复回去将她的唇堵上,娇暖浓香,愈发叫人沉醉。 想是行到一处小路,木石凸起,马车很是颠簸一番,震得阮宁心头旖旎消散,而那双大手仍在她身上四处点火,她不由坏心一起,探手向下面一抓—— 陆泽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薄樱般的唇微微张开,眯眼轻叹一声,将她愈发搂紧在自己怀里。 他还要再贴上来时,阮宁眼疾手快,伸手往旁边的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塞进他嘴里—— 还是没剥壳的。 陆泽鼓着嘴,嘴里瓜子硌得慌,他眼睛蓦然瞪起,似是没想到阮宁会给他来这么一招。 阮宁笑眯眯戳了戳他白玉般鼓起的面颊,觉得他这样难得竟有些可爱,捏着嗓子媚声道:“相公,都快到王府了,这般模样下去成何体统?” 那一声相公调调百转千回,配上她黄莺般娇柔的嗓音,直叫陆泽心火涌动,无奈地瞪了她一眼。 阮宁笑着整了整衣服,攀上陆泽肩头,偏着头同他道:“陆泽,你真的除我之外没有其他女人?” 陆泽闻言又瞪她一眼,“作何这么问?你竟不信我?” 阮宁见他不大爽快,忙抱住他的胳膊摇晃撒娇,“才没有呢……只是如此娴熟,看着竟不像……” 陆泽脸皮子难得红了红,一闪即过,随即狠狠捏了一把阮宁的嗯嗯,“你不舒服?” 阮宁的回答是啵的一口。 某人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儿。 车外马蹄嘀嗒,马车一路跑回了王府,陆泽先下了车,两手一展,就将车上的阮宁掐了下来。 钱妈妈早在府里等得焦心。 阮宁是她看着长大的,此番嫁入王府她既高兴,又焦心。高兴的是姑爷一表人才相貌堂堂,焦心的是门第太高怕她受欺讳。 今日阮宁随着王爷进宫,她更是提紧了心,毕竟天家高远,一听便唬得慌,她总也放不下心来。 如今见他们平安归来,更恩爱如此,心下便宽慰几分。 陆泽将阮宁抱下来,脚不沾地地就往后院赶。 红玉正从后面的随行马车上下来,颠颠地就要跟过去,被钱妈妈一把拦了下来,“笨丫头,你跟过去干什么?” 红玉也是个心思灵巧的,被她这一通指点,便回过味儿来,又想起晨起所见,脸上蓦地红了,半晌,吭吭哧哧道:“夫人头一天嫁过来,这么胡闹可受得住?” “我看着咱们姑爷是个会疼人的,总归不会让夫人受罪。”钱妈妈帕子捂着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向来只有用坏的犁,没有耕坏的地,你这丫头啊,不懂……” 红玉眨了眨眼,听得不甚明了,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老娘语气有些猥琐。 钱妈妈又开始赶着打发她,“去去去,同那几个丫头将夫人的衣服首饰收拾出来,再过两日要回门儿了,少不得一番打点,到时候才有的忙!” …… 房内两人闲歇下来,阮宁揉了揉肚子,瘪了瘪嘴不大开心,“我饿了。” 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屋里也是一片昏暗,陆泽下床将灯烛点上,回头看见她圆润的小胳膊小腿儿露在大红锦被外面,兴趣顿起。 “先把衣服穿上,稍后咱们用饭。” 他说着,引着阮宁坐起来,扯起一旁的中衣给她套上,又细细系上衣带,一层层给她套上,顺便揩了不少油。 阮宁看他如此,故意不如他意,将全身的重心都放了下去,让他不得不一手撑起自己,一手摆弄着衣服,弄得乱七八糟。最后索性就将她套进自己怀里固定住,终结了她的坏心思。 阮宁的胳膊被他摆布着,觉得又痒又有趣,咯咯笑起来,又给他添了不少乱,最后竟也将衣服穿得像模像样。 “我好歹也是带兵打仗的,这般待遇竟不配合?真是没良心!” 阮宁偏着身子哼了哼,扬起下颌,一手高高抬起,捏着嗓子用尖细的声音道:“小泽子,伺候本王妃用膳。” 陆泽笑笑,眼里溢了满天星光,一腿单跪下去,接住她白嫩的小手,“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雾草,开车会上瘾(0﹃0) 赶快戒了 第74章 新婚后的三朝回门,阮宁陆泽偕同回了阮府。 圆顶红漆的马车雕镂精致, 车壁三面呈镂空, 亮丽垂顺的锦绸帐幔自上而下从车内布满, 挑着金黄暗紫的龙凤花纹,华丽尊贵。 第48节 陆泽自车中出来, 搀着自家夫人下了马车,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伉俪情深模样。 瞧见的人莫不叹一句神仙眷侣。 前两天早已嘱咐妥当, 阮宁直奔向安顺堂, 堂里众人齐聚着, 除了祖母,阮维夫妇, 还有秦氏, 张氏, 并几个兄弟姊妹。 阮宁先去内室拜见老太太, 她正端坐着, 穿了一身簇新的秋香色福寿纹褙子,头发梳的顺滑,用滚金边嵌绿松石抹额紧紧束起, 显得几分精神。 她庄重地坐着, 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茶也不喝了,香也不燃了,佛珠子也不转了, 只坐着,等着,眉头凝出一道纹路。 阮宁瞧着,眼里不由聚起了泪珠儿,俏生生地喊了声祖母,便往她怀里去了,惊得阮母哎呦一声忙揽住她,不住地拿手拍着她的背,一时也打破了刚才隆重的寂静,只嘴里喃喃念叨个不停,“这是怎么了?哎呦,都嫁了人还这么个模样,倒叫姑爷笑话了……” 她说着,嘴角蓦地往上,倏忽往下,脸上白色干瘪的皱纹也变幻着纹路,这大约是这几天她情绪最为丰富的时刻了。 祖母的身上并没有一般到了年纪的老人味儿,许是常年带着檀木佛珠,日夜沐浴佛香,总带着一股能让人安定清神的沉静香味儿,阮宁将自己捂在她怀里,片刻才泪眼涟涟地抽出脑袋来,同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依偎在她身边。 陆泽是极有眼色的,他瞧着祖孙俩心绪都静下来,才上前恭首作拜,“孙女婿携阿宁回门拜访,还请祖母注意着身子,勿要太过伤身了。” 阮宁在一旁眼眶红红地坐着,他也心疼极了,只是这等场合,总不好如在自己王府里一般,只得放下心思。 阮母也正打量着自己这个孙女婿,见他说了三句话倒有两句是往阮宁那里瞟,眼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便知他果真如阮宁所说,是真真儿将她放在心尖上的。 又难免心中吃味儿,毕竟养了十几年的女孩儿,这般容易就被拐走了,还被拐地肝脑涂地心甘情愿,怎么想都比自己‘技高一筹’。 于是阮母的鼻子又哼起来,不大乐意同他说话的样子,“我的身子好得很,便如阿宁说的,我时常妥帖着呢。” 阮宁拐着她的胳膊,知道这是祖母的幼稚心思又犯起来,不由吭哧笑出来,只拿一双潋滟的眸子瞧着陆泽,想看他如何应对。 陆泽大体也是有些数的,一本正经地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话,“对极了,阿宁也三天两头地在我耳边叨念,时常想着您的身子,今日回来瞧着您身体安泰,也能让她心里舒坦些。” 阮宁乜斜他一眼,损色儿!她不过嫁过去三天,还三天两头?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不过这话老太太是极爱听的,听完后眼皮向下抻了抻,嘴角一侧却微微挑了起来,“那是自然,怎么也是我养大的丫头,她有孝心,我是知道的。” 她也自然知道陆泽这话不过奉承,可耐不住心里欢喜,便要比时常多说上几句才好。多说的话也是有讲究的,务必要在新姑爷面前显露出乖孙女儿对她的重视。 陆泽眯眼笑起,不露唇齿,如夏日清风一般舒朗的笑,点头应和,“您说的对。” 反正阮宁已经成了他的人,他总也不至于跟一个老太太耍嘴上功夫,赢了也不得趣儿,反可能把心肝儿也给得罪了。 这般想着,他的眼神儿又飘到阮宁身上去,见她低低笑着,微露的牙齿石榴子儿一般整齐,开在上下两片红润的花苞般的嘴唇间,心便也飘忽上去,略有些不经意地盯着她的唇,想着那滋味儿,像花香也像石榴子儿的甜。 他的目光太过隐晦,老太太不觉,很为他的识体统高兴,略略吩咐了几句,就将他们打发出去,“赶紧将外面那群人应付了,再过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 阮宁依言出去,眼眶上的红印子也消尽了,仍是得体娇俏的模样,施施然伴着陆泽走了出去。 最先去同阮维夫妇见礼,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安坐下来。 最高兴的莫过于阮正轩,他自小多得阮宁打点,又早早没了娘亲,自然要比旁的姐弟亲厚不少。 他细细将陆泽打量了,即便先前心中如何挑剔,此时也不得不叹上一声,这个姐夫果真是极好的。 更兼他虽是个读书的,到底少年意气,未入官场,对那些戍边守国的将领也崇敬得很。先前北疆传出过许多陆泽带领的传奇战役,学堂里的年轻学子很乐意探讨这些,加上他之前完全两样的行事风格与百姓风评,便将他视为扮猪吃虎的军事奇才,到后来愈传愈神,只差了要将他的事迹编写成话本。 陆泽瞥见小舅子盯着自己,朝他友好一笑,便见他眼中精光大湛,脊背也一霎挺直了许多。 说完话总不好在一群女眷中间呆着,阮维领着几个女婿后辈往外面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一众女眷。 安国公府说来是极显赫的,家中子弟嫁娶大都门当户对,便不是公侯爵府,也定是官位极高的。 可要说嫁入皇家,阮宁还是头一宗。 也正因为如此,家里亲戚才聚地齐,不管是已经出嫁了的,还是分家单过的,不管是直系亲属,还是差了九宗的,今日都聚在这安顺堂里,隐隐将目光聚集在阮宁身上。 好在阮宁的心理是很强大的,这些目光并不能将她如何,只稳稳地坐着,面上带着浅笑,轻呷了一口茶,姿态婉转端庄。 脱去她身上晃眼贵重的行头,也仍叫人移不开眼,但看她脸上两团红晕,眉间一点媚色,听过些传言的便心下知晓,这位新王妃果真是极得平王宠爱的。 传言阮宁嫁进王府后除了进过一次宫,其余时间便在内室中未曾出来,饭菜只端了进去便被打点出来,那平王也同她一处…… 当真是胡闹。 可在座已嫁作人妇的女眷,哪个不想要这样的胡闹? 便也只能心底啐着,面上笑着,兀自哀怨着,嘴上扯出些不乐意的体面话来。 她们不能不顾忌着阮宁的身份,阮宁也乐意被她们顾忌着,她但愿少些真心,也不想看见某些尖牙利爪上蹿下跳。 好在阮府女孩儿家教甚严,性情也出挑,她便同姊妹们说话。 “二姐姐的肚子几个月了?可要我帮着绣个小肚兜?” “可别,你现在可是王妃了,我可使唤不得你!”她说着,咯咯笑起来,脸上染了红晕,肚子微微凸起,显然过得很好,性子也比以前开阔些。 大姐阮安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也妥帖些,只盯着她嘱咐,“怀着孩子心情要平和些,稍有个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时代医疗技术落后,人口存活率低,阮宁点点头,深以为然。 关乎到肚里的孩子,阮宜倒也听得下去,又嘴角勾着笑,同阮宁扯些闲话。 “你那两个妹妹哪儿去了?”阮宁淡淡开口,心下诧异,纵是她们再多恩怨,这种场合总不至于空场,何况一个秦氏在那儿立着,不能让她们失了体统去。 阮安一时静下来,阮宜闻言,面色忿忿,嘴皮子便向上翻去了,“宛姐儿自不必说了,先前生了那等心思,母亲不敢将她放出来,怕她作什么幺蛾子。至于宋姐儿……” 她目光闪了闪,瞅瞅左右,身子前倾,声音低了些,“三日前你刚出门儿,家里办了喜宴,邀了许多人前来还有范老先生,同他孙子……” 阮宁听了,心中闪过不好预感,果然就听她说:“宋姐儿竟不知什么时候的心思,去寻了姓范的小子,恰恰被父亲撞见……她同范家公子不知说了什么,还哭起来,叫父亲捉了回去,关到现在也没放出来。” 阮安竖指噤声,两人便不再言语这件事。阮宁帕子在袖子里绞了绞,总觉得这些事儿成了一团乱麻,可晃回神儿明白过来,任它如何也碍不着自己啊! 姊妹几个笑着聊着,旁人目光自然也未散去,当头一个要数张母。 她是有些跋扈粗鲁的人物,但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原先因着跟阮府是直连着亲的,仗着自己是阮绅的丈母娘,便有些无法无天托大拿乔。可阮宁嫁的是皇室宗亲,颇受皇帝宠信。 在平民小官儿的印象里,但凡皇上跟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大多是因为要掉脑袋,她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看阮宁一派天真姑娘的模样,瞧着也是言笑晏晏眉眼弯弯的,没多大架子,又想起家里爷们儿闲谈时聊起那位平王殿下,她便蠢蠢欲动,舔笑着往姊妹几人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稳住 第75章 张母亲热地凑过去,干瘪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 “阿宁可是嫁了个好人家, 瞅瞅这日子过的, 这衣服料子,这簪子珠花, 哎呦呦, 老婆子便是在我家姑爷那儿也不曾见过这些好东西呢!” 阮宁看惯了她不拿眼看人的模样,此刻她将眼珠子奉到自己面前, 反倒是不习惯了。 你家姑爷都把好东西拿去了典当铺, 你自然见不着! 这般腹诽着, 她仍扯出淡淡疏离的笑,“承蒙皇上厚待, 夫君有出息, 我才过的这般日子, 不敢出来献丑。只是皇家规矩威严, 便是这称呼上, 也不能差了一星半点去,张老夫人还是掂量掂量,没的被御史台的大人们听了去, 日后捏作把柄。” 张母听着, 面上一僵,十分想发作起来,可听她说起皇上,说起御史台, 心里便如枯草般蔫了下去,只从善如流改了口,奉承地作样拍了自己腮帮子一下,哎呦一声,“瞅瞅我这张嘴!果真是年纪大了,瞧见王妃只惦记着往常的亲近,便把这宗道理也给忘了,您大人有大量,万万不要往心上去。” 旁边有人低低笑出来,声音只过一瞬便又消了,她们都怕这老婆子发起狂来,平白惹得不痛快。 不过看着这样一个惯常拿腔作势的人低声下气起来,果然是极有趣的。 阮宁微微点头,算是应了,便只顾端起茶盏轻轻抿着,再不言语。 张母却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好时间,当即又热络地开了口,“平王殿下如今可是咱们大赵最能耐的青年才俊啊,又得皇上宠信,又带兵打仗,我瞅着,便是比内阁里几个老大人都得用!到底是先帝爷骑马打下的江山,还是得靠练武的守着不是?” 她说得忘形,眉眼都跳起舞来,阮宁重重将茶盖子落下,发出砰一声脆响,语气微凝,“张老夫人,有些话可别乱说。” 张母不知自己如何又惹了她,只道她嫁了高门,心气儿也更高了些,不将她当亲戚看,于是心中忿忿,暗骂她眼睛长在脑门儿上,得势便猖狂。 她也没想过,自己本就是个讨人嫌的,原先阮宁就不大理会她。只原来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她也没将她放在心上过罢了。 眼下却不得不堆了满脸的笑,再次俯下身来赔罪道歉,“嗳,是极了,怎么说的?我这脑子又不大灵光了,嘴也没个把门的。”她捂嘴笑着,阮宁却没因她的尊崇态度高兴几分,无数先人总结出来的道理,事出反常,其必有妖,现下张母尤甚反常,总不能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儿干。 果然就见她嘴皮子又翻合起来,薄而暗的唇像一只活泼的蚌,“王爷家大业大,本事也大,不像我那个孙子,整日干闲着没个营生,哎……”她叹气一声,似有无数愁绪,配着白发皱纹倒也有些意思,只身上头上挂了满满晃眼的艳俗的珠宝,便让人将同情的心思打消了。 “说起来王爷这般有本事,帮衬上我们这些小百姓一把,想必也是不痛不痒的小事儿。”她眼睛蓦地亮起来,希冀地望着阮宁,“王妃,您说呢?” 阮宁不大意外,华夏文明的传统,若是亲戚里有个出挑的,大都会让旁的人借上几分力,她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帮的稍微提点一把也未尝不可。 “可有什么打算?说来我听听。” 张母笑得真诚起来,露出一颗泛着黑黄的牙,“我想着,王爷既是在军营里,为着方便,将他安置在军营里也好。不是我夸,那孩子向来是个肯吃苦头的,胆子也大,去了想必也合适。” 阮宁是不敢应承的,军营里有些名头的官儿都是自己拿军功拼出来的,便是一个小小的百总也需让人信服,战场男儿多血性,若是空降个莫名其妙的小官儿来,必定军心不稳。 便闲闲道:“此事不大好办,六部里寻个闲差还可以,你看呢?” 张母便有些不乐意,她儿子就是个文官,这么多年也没见个进展,只盼着孙子出息些,“王妃再体谅些,咱们不往高了看,寻常做个参将也是可以的。” 阮宁闻言,眼神诡异地望着张母,参将?这可是只比提督和正副总兵低的军职,她果真清楚军营里的官职?! 便随意摆摆手,“我已经说了,夫君的事我插不上手,您若是不愿意,那便这么着了吧。” 索性该打招呼的都聊过许多,便起身进了内室,寻祖母去了。 隐隐听见些外面不忿的言语,“她这般受宠,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如何就帮不得了?活该我们是穷亲戚,遭人瞧不起!” 阮宁瞥下眼,她是可以说话,可也得看有些人值不值得嘛,这般没本事又没眼力见的,难成想还让人家供着她? 张母也是懂说话技巧的,量阮宁身份高,便不敢说些露骨的话,只将亲戚关系掰扯了又掰扯,把自己放在令人同情的弱者地位上,滚刀油般将阮宁滚了个遍,也让人摸不着把柄,拿捏她不得。 渐渐外面嘈杂的声音大了些,将她的声音掩下去,阮宁便也听不着了。 阮母知她脾气冲动,拉过她的手,“嘴脸蠢笨可恶的迟早要被老天收了去,你切勿着急,如今刚嫁去王府,若是传出些不好的名声,只怕在太后那儿过不去,她最是个古板守教的人。” 阮宁叹了口气,翻着白眼仰躺在炕上,“这是怎么话说的?都道我身份尊贵了,如今却还不如做姑娘时过得恣意,若是放在往常,管她有理没理,我是定然要撕烂她的嘴的!” 阮母乐得看她这副天真无遮拦的模样,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不就是这个理儿?至少她那般泼皮人物,到了你面前也不敢造次。还是有舍有得,总归有些不顺心的。” 阮宁不甘心地翻了个身,幽幽叹了口气,只得一脸老成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 按照习俗,回门的女儿天黑前是必定要离开娘家的。 同众人辞拜了,两人才回平王府去。 不过三天,回到府里时,竟觉得有了些归属感。 屋子里的装饰物件儿都是她从自己嫁妆里拿出来添饰的,这般摆放着,让她有种布置新家的感觉。 她在屋里跑动跑西,嘴里叨叨着,沉思着,时不时将一个花瓶换了七八个位置也不满意,陆泽就在一边笑着看,偶尔在她纠结时上来指点一下,她便觉得心里妥帖得很。 若是他从头到脚一直掺和,她反倒要觉得他破坏了自己的乐趣,高兴不起来。 这么悠闲地过着,又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李树,她现在反而喜欢上那些果树,对那些花啊草啊的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果树都是长好了的,待到明年便可以吃上果子。 她这么乐滋滋地想着,便同陆泽说了,要在王府里办个果子宴,将要好的姊妹邀请过来玩耍。 第49节 他失笑,轻轻刮了她的鼻子,合着这丫头嫁过来便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了,只惦记着别人。不过嘴里接过她塞过来的一颗葡萄时,便觉得心里眼里满满都是甜的,什么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阮宁过得很满足,很幸福,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干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老天爷才如此眷顾她。 不太顺心的也就是要定期去宫里拜访,阴沉沉的,暗压压的,让她心里上不来气儿,好在也只待一天,还有陆明玉作陪。 上天证明,只要她这么想的时候必定会给她来些不痛快的事儿,比如现在,传来急报,陆鸿率领大军突破陕西防线,与京师之间只隔了一个山西。 “情势紧急,皇兄命我去明德府早做准备,此事关乎大赵江山,百姓安乐,我不能推辞,这也是我的意愿,阿宁……” 阮宁斜挑着眼瞟着他,红润小巧的嘴唇嘟起来,娇俏的小模样让陆泽瞅着,心已软了大半去,再说不来下面的话,眼里暗火涌起来。 阮宁嗔他一眼,“瞧你没出息的,我是舍不得你,可我也不是那些没脑子的,你总有该干的事,便心里时常念着我也够了,只是——你得补偿我。” 她娇媚的眼神直勾勾望着陆泽,眸光百转,霎时间陆泽身上该软的软,该硬的硬,低骂一声自己愈发没了耐力,拥着她便进了宽敞的拔步床。 陆泽走得很快,实在是因为形势紧急,间不容发。 先前因陆泽在府上,阮宁便躲成一只鸵鸟,只顾上过自己的小日子,府中庶务都推给他打理。此番他走了,也不好再懒散着,便准备打起精神来,好好做个能耐的主母,回来给陆泽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黑色星期二(~ o ~)~zz 第76章 平王府里原先只有陆泽一个主子,他虽也不时常着家, 但按照王府的规制, 该有的仆妇丫鬟小厮一个不少, 光是粗使的就有百来人。 不过阮宁作为最高层领导人,自然不需各个体察周到了。 各项细碎的事务有冯总管打理, 她不需要多操心, 那些得用的下人却要点对点对。 王府里主子是唯一的,分工也简单, 除下人之间有个小打小闹, 也没什么要紧挑事儿的。不像原先的阮府, 三房各自划分势力范围,三个主母都各自带了娘家人, 寻常一件小小差事便要挣个头破血流, 安插的眼线更是纵横交错, 活脱脱一出无间道。 阮宁呷了一口茶, 看着下面分工明晰, 阵营了然的丫鬟婆子们颇为满意,这冯总管果真是个得用的,做事有条理, 连这些细微之处都照顾周到。 翻了名册一一点对之后, 又指着旁边一群打扮明艳的女人问:“这些是做什么的?负责舞乐的?” 那一群女人大约有五六个,体态面貌各不相同,要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都长得挺美, 只是这美也各不相同,有柔婉的,有明艳的,有娇俏的,盈盈聚成一团,姹紫嫣红的,让人瞧着就舒畅。 阮宁是不介意的,毕竟她们再美也及不上她。 哦,至少在她心中是这样的,陆泽心中也当如此,旁的眼光她便不在意了。 冯总管小心行了个礼,觑一眼她神色,看不出好坏,斟酌道:“这些姑娘有太后送来的,有皇后送来的……王爷此前老大未成家,太后她们也是着实着急。” 那群女人姿态虽仍是恭敬的,闻言脊背却挺了挺,似乎有了出身证明,在阮宁面前有底气了些。 阮宁笑着点点头,“果真母后是极有眼光的,瞧这一个个的,真真儿是难得人物。” 难得不好打发的人物。 她刚瞧过了账册,这些姑娘吃穿嚼用都用最好的,每人还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便比她身边的丫鬟都要精细尊贵。 虽说王府银钱上不需操心太多,可放这些闲人挥霍着,到底不成样子。 可她们来得又极有名头,不好随意打发了。 阮宁蹙蹙眉,“每人月例削减到一两,衣服一年四季各一套,撤去伺候的丫鬟……” 她手指轻轻扣着,像敲在那群女人的心上,末了,给出总结,“到底王爷不曾碰过的,按姨娘的分例怎么回事?说出去倒叫人误会,又或者这是母后的主意?” 冯主管忙鞠了一躬,声带歉疚,“太后并不曾过问此事,是奴才糊涂了,也因之前府中未有主母,王妃说的是,奴才稍后就去办!” 阮宁轻轻嗯一声,看那些女人里有面色不忿的,又不敢开口,只把手绢紧紧揪着,淡淡开口:“规矩就是规矩,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分例,何况你们也就是歇着。若想过回往常的日子,至少也得伺候过王爷不是?” 阮宁一本正经地说着,苦口婆心的模样,随即手一挥,“这便散了吧,诸位得需记着,做好了本分有的是好日子可过,若有渎职懒散,也有的是人可替换你们,不可懈怠拿大。” 众人喏喏点头,看出这位王妃是个有主意有手腕的,自然不敢胡乱对付,躬身下去了。 那群女人中几个有心眼的,都在阮宁面前说了一通好话,说得她通体舒畅,便甜甜对她们一笑,笑得她们离去了,才换上一副淡漠表情,“冯总管,将她们的院子换了,离主屋越远越好。” 开玩笑,难道她乐意看着陆泽的后宫预备员整日在自己眼前上蹿下跳?忍得了的是孙子! 冯总管恭声应了,见阮宁再没什么吩咐,便也下去。 …… “前儿个爹爹说了,要去问问范景同的意思,最好是两人的姻缘成了,便也用不上费什么心力。” 阮宜说着,伸手去够旁边的茶杯,喝一口无色无味,连茶叶也没有,不由撇撇嘴,嫌云承河管得太宽,可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又觉得安心。 阮宁出了出神,叹了口气,“嗨呀,最好能成。” 阮宜不知道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同自己一样,为阮宋的行为不齿,担心辱没阮家的门楣,便竖了竖眉毛,“说来宋姐儿虽是庶出,可咱们府上门槛高啊,范景同若是娶了她,也算造化,对仕途大有裨益。不过他也是个人才,原本爹爹就喜欢他,也算可以了。” 她这话,似乎已经笃定了亲事能成,阮宁垂了垂眼皮子,没多言语。 …… 阮绍宅邸的大门上,挂着黑底金字阮府的牌匾。 他正一脸阴霾地走了进去,直奔府里东边的小院。 阮宋这两天茶不思饭不想,瘦得纸片儿样,整日恍惚冷着张脸,也就从阮绍许诺她后,才有了些起色。 只是她想起阮宁出嫁的婚宴上,那人不留情寒冬般冰冷的言语,便总是脸色煞白,只觉得嗓子堵了一般,总也回不过气儿。 周姨娘被她这阵势吓住了,白日里便时常来看着她,又心疼她被阮绍动了家法,整日给她做了补养的粥送来,却都成了残羹冷炙。 她正忧心地望着阮宋,虽说阮宋性子淡漠刀子嘴,可到底她肚子里出来的,她哪能不心疼?只是她却没看出来,阮宋一向寡言少语,竟有这般心思…… 正这般想着,阮绍已经从外面大步踏了进来。 周姨娘忙起身问:“如何了?该是准备了吧!” 阮宋也转头望着他,沙漠般干涸无神的眼睛像是突然有了神采,起了白皮的嘴紧紧抿着,透出紧张来。 阮绍重重哼了一声,瞪了阮宋一眼,“我还当如何,原来范小公子压根儿同她不熟识,更没有结亲的意思!她自己做出这等丑事来,如何让我收拾!” 周姨娘轻呼一声,飞快瞥过阮宋一眼收回目光,帕子掩住了嘴,声音轻柔,“怎么能呢?定是那姓范的不认……” “范公子的人品我自然知道,他祖父更是个人品学识兼修的老先生,总不至于犯下这等混事!”阮绍气得鼻子下两撇胡子都抖了抖,“你若不信,自己再问问她!若是被人哄骗了,我自会出这口气!” 周姨娘迟疑着望回阮宋,便见她眼中无声流下两道泪,嘴唇咬得发白,头也不回扎进了内室。 情形已然明了。 阮绍更加暴怒起来,指着内室怒骂:“快上家法来,定要打死这没脸没皮的畜生!” 慌得周姨娘忙扯住他,“二爷,使不得啊!宋姐儿的身子已经受不住了,难道您非得让她丢了命才乐意?何况范家清寒,又何必指望着他们家呢?总得找个更好的啊!” “丢了命如何?总比丢了祖宗的脸来得强!你还瞧不上范家?这事儿若是传出去,看她还选个什么!” 周姨娘又说些什么,泪水只不住往下坠,央他求他,总归让他恼怒一声叹,转身出了院子。 阮宋呆呆坐在床边,阮宛瞧见这幅情景,早已出去,留她一人在这里。 她虽未说什么,刚才阮绍的那些话却都一字不差地进了她的耳朵。 她当真如此差劲,比阮宁差了这么多?这般往上贴着人家都不要! 她捧着自己的脸,浑身轻轻颤抖着,泪水流下来,流在她的指缝里,手掌和脸颊相贴,一片黏腻。她觉得脸上热极了,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脑袋嗡嗡响,此刻想的是谁也不重要了,只留一片怔忪的空白。 一片空白里,那人的身影渐渐浮上来,冰冷的,峻峭的,寡言的……像她的。 是的,她觉得他们两个很像,这般跟他说了,他脸上却只有讥诮,于是她想起来,他的脸上也不止这些情绪。 他的目光会柔和下来,望着阮宁的时候。 她便也多注意阮宁了些,她直爽,她娇俏,她鬼灵精怪,大概是很容易讨人喜欢的,却不是刻意地讨人喜欢,她一向干自己想干的事,身上没有束缚的沉闷,让人跟她待在一块儿,身心便舒爽下来。 她隐隐羡慕着,却更加厌恶她。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自如地洒脱着,为什么可以接受这么多的欢喜? 跟她相比,自己好像就是个自怨自艾的戏子,兀自阴霾着,却挣不脱,挣不脱怨怼,挣不脱枷锁。 范景同拒绝了她,而她失去的,不止一桩婚事,一个喜爱的人,还有尊严,希望,敏感脆弱的神经。 夜已经深了,她呆愣着起身添了烛火,望着自己的影子随着灯花跳跃鬼影一般,渐渐蔓延向床边,伸缩着,跳过去,急迫的翕动。 它要什么呢? 阮宋看着它扑向床幔,锦缎的厚重的床幔,足够力道便可以抛起。 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眼神奇异着,透着痛快,渐渐往床边去了。 第77章 阮宋死了。 红玉匆匆跑进内室,将这个消息告诉阮宁。 彼时她迷蒙着眼, 脚往旁边踢了踢, 想着, 没人,今日陆泽怎么起得这般早? 脑子混沌地转了转, 才想起他已经不在府上了。 将身子往软云般的被子里缩了缩, 听红玉的声音也如在云端,蓦地脑子清醒过来, 才掀了被子猛然坐起来, 声音透着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红玉低垂着脑袋,声音微微颤抖, “夫人, 四姑娘去了, 听来人说……是吊死的。” 阮宁愣了愣, 床褥是大红的暖的, 她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旁的无需再多说,她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她没想到……阮宋也着实决绝了些。 “外人可都知道了?谁将消息传过来的?” 她匆匆起身, 红玉忙捡了旁边挂着的衣服给她穿上, 嘴上仍是不停,“想必是不知道的,二爷这般注重官声的人物,怎能让这消息传出去?听说那些知道的奴役都被收拾起来, 预备发买到南边去。刚才来的是慕秋,云二夫人最信重的,这些也都是她说与我的。” 阮宁紧蹙着眉头,“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外边儿说的是前日,染了风寒,救治不及……这样的缘由也说得过去。” 阮宁坐到梳妆台前,闻言轻轻点头,想到阮宋,神色恍惚着,想着她冷冷的脸,冷冷的言语,虽不讨人喜欢倒有棱有角的,带着刺地存在着,这般就没了。 还有数月后的及笄礼,还没来得及办。 头转向镜子,又困惑起来,她这般着急忙慌地作甚么呢? 阮宜向来听惯了她的主意,碰上什么拿不定的事儿就喜欢同她言语。可这次到底是二叔不愿传出去的,倘或被他知晓她已经知道了,固然也不能将她如何,心里到底不会痛快。 第50节 何况已经分了家,自己同他们没什么牵绊,这般赶去,只显生硬尴尬。 便歇了唤白薇过来收拾头发的心思,静坐下来,只等那边传出消息再做打算。 …… 按照规矩,女孩不入娘家坟地,是以阮宋的丧事延缓了数天,灵柩暂寄在城外广胜寺,由高僧作法。 不过这么停着到底不成样子,阮绍得寻个合适的人家,给阮宋配成阴亲,才能让她葬在人家的祖坟,棺棂有个归处。 又寻遍京城,找到两户颇满意些的人家,一个是姓赵的四品大员,在户部当职,他的小儿子两年前去了,因年龄不大,又寻不到合适的人家,便蹉跎到现在。另一个是阮维打听来的,清贫些,很有出息,只不过考中了进士却没福气享受,刚生了一场大病离世了,生前正托媒人说着亲事。 二房几个主子都知这其中缘故,秦氏虽不喜两个庶女,到底女人感性些,见识了阮宋这般惨烈的死状,又是为情而死,便意向后者,“她生前有意于那孩子,若是能寻个相当的,想必在地下也能心里舒坦些。” 阮绍则是一直皱着眉头,“虽说是结阴亲,到底是入了族谱的,两家之间也难免有来往,不妥帖,不妥帖……何况鬼神之论本不可信,这番不过寻个念想。” 于是定了四品大员家的儿子。 尸体不能久放,那户人家也乐颠颠答应了,阮宋的灵柩很快被运到赵家,葬入他们的祖坟,名字被记到了赵家族谱上一个毫不相干人的旁边。 阮宁祭拜过后,很是唏嘘,阮宋若是知道自己这般结局,怕绝不会送了命去,至少不会嫁个不知名姓的人物。 不过是二房的一个小小庶女,没多少人在意,过些日子这消息便淡了。 当然,有些人是高兴的,比如苏蝶,庶女出嫁嫁妆是一大笔支出,按照阮府原来的规制,即便比不上阮宜的二万两,怎么也得一万两银子。 在她看来,如今二房的银子都该是阮正泽的,公账上多划出一分,她便觉得心疼。 只不过,她很小心掩饰着自己的欣喜,在阮宋灵前哭得最痛快,最惊天动地,几乎要背了气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生前有怎样深厚的情谊。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晚了,阮宁从后门下了马车,正待进去,却看见个熟悉的人立在一旁,脸色苍白,望着她,眸子里氤氲出莫名情绪。 这条道偏得很,旁边红玉瞧见他,吃惊地瞪大眼,随即赶紧瞅了瞅周围,见瞥不见一个生人,刚才的马车也已经不见了,才舒了口气,拧着眉头瞪着他。 “阿……王妃。”他上前来,正准备喊出熟悉的称呼,看见阮宁疏离的面庞,蓦地改了口,心头沉甸甸地往下坠。 阮宁摆正了姿态,同对所有陌生的人那样,王爷夫人的姿态,“本王妃刚去祭拜了四妹,范公子等了多长时间……可有何事?” 范景同脸色煞白,唇嚅嗫动了动,无力地垂下头,“是我过分了,同她说了些不好的话……” “谁都没错。”阮宁瞥向一边,“有些事勉强不得,心里过不去,害的是自己。” 这话仿佛意有所指,范景同恍惚着点点头,嘴唇苍白,“我是来同你辞行的,我要同祖父回老家了。” 关我何事。 这句话几乎到了阮宁心头,看了眼范景同神情寥落枯寂,终究按捺了下去,嘴角带出疏离的笑,“一路走好。” 他摇了摇头,神色嘲弄,“这可真不像你。” 阮宁滞住,合着她该说出心中的那句话。 范景同体会出阮宁话中的疏远,原本有许多话想说,便也忘了。莫名有些惶然,最后再看了她一眼,看着她娇憨的脸染上些成婚的韵致,心头发堵似的,头也不回离开了。 他的靛青布袍消失在远处,阮宁移开目光,转头进了王府,“走罢。” …… “你的肚子可有迹象了?”太后轻轻抿了口茶,望着阮宁。 阮宁顿了顿,抬头疑惑地问,“王爷不在府上,能有什么迹象?” 这话说得孟浪了,太后面上些微不豫,“平王先前黑天暗地地歇在你房里,少说也有些把个月,初初儿显不出来,他走了也将有一个月了,总该才能看出来。” 末了,又探头问一句,“真的没有?” 阮宁点点头,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眼神中透着不好意思。 太后不由得收回了脑袋,拨着茶叶微微摇头,看着那茶叶被拨了过去又飘过来,愈发不满,“虽说你现在年纪轻轻的不着急,平王到底这般年龄了,膝下没个一儿半女的,着实让人看不过去。” 她想劝阮宁先让陆泽收个房,又想起外面不比皇宫,正室没孩子便不能让妾室怀上,此番于理不合,更遑说阮宁才入门儿几个月,便按了按脑门儿,大感不快。 又低垂着头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不想看见她的模样。 阮宁福了福,恭敬着出去了。 其实她同陆泽那般行事,早该有了肚子,只是她同陆泽合计过,至少也得等到她十七。 避免她生育的药方,还是陆泽寻来的。 想到此处,她扑哧一声轻笑出来,若是太后知道了此间详情,必定要气得从凤座上弹跳起来。 外面陆明玉正等着她,穿了一身利落的骑装,她探着脑袋看过来,瞧见阮宁出来,忙迎过来,“怎么样,母后都同你说了什么?我这般打扮不敢去她眼前,也不能看着你了。” 阮宁听她说得有趣,不由笑出来,“我又不是个几岁的娃娃,做什么都让你顾忌着?不过是寻常的老几句话,不必放在心上。” 又见她拿了一把造型精致的新弓,接过手上来,“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起这些华丽的东西了,竟不似你的做派……” 正说着,太后从里面出来,瞥见她拿着弓箭,娴熟的样子,又瞥了一眼装束男子般的陆明玉,吸了一口气,又摇着头按按脑门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被宫人搀着走了。 阮宁瞧她走远了,斜眼看向陆明玉,“这下好了吧,我在母后这儿又多了一项可数落的罪行,这婆媳关系的维护啊,真真儿任重道远……” “说罢,你怎么弄来把这样的弓箭?” 陆明玉被她没头没脑的转换弄得一头懵,闻言脸上不自在起来,“别人送的,我总不能干放着,拿出来使使也是好的。” 阮宁拨了拨弓弦,揶揄笑道:“谁送的呀,莫不是那伍开诚吧,可我听说他不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吗?从哪儿弄来的这等好东西?” “你从哪儿听来的,怎么说他也是个参将,总归不能落魄成这样……”声音戛然而止,陆明玉绷住嘴,瞪了瞪阮宁。 “算了,不逗你了。”阮宁停住笑,同她正经起来,“前几日陆泽来了信,说是战事告一段落,咱们大赵军队节节得胜,二王爷领兵在城外驻扎,似有投降或叛逃之意,你可知道?” 陆明玉皱眉摇了摇头,“怎会如此?按说他的军队历经战事洗练,便是输,也不该输得这般彻底。何况叛国乃滔天大罪,他要如何投降?逃,难道逃到北燕去?他们合作不过因了一层利益,若是他给不了北燕城池土地,北燕作何冒着被大赵猛攻的危险护着他?” 阮宁点点头,眸子里透出赞同,“陆泽也是这般说的,他说陆鸿必定有诈,如今不敢掉以轻心。” 陆明玉又狐疑看了她一眼,“陆泽那小子怎么连这些军事密报都跟你说?” “想必是把信写得满满的,战况分析得长长的,他便觉得延迟归期在我面前也能说得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打击得吐血三升 0皿0 第78章 “兄弟们来喝啊!哈哈哈哈!” 明德府驻扎的城池内,正燃起一堆堆篝火, 跳跃着的红色火焰仿佛将士们雀跃的情绪, 一点点高涨起来, 映得一张张面庞红通通亮生生。 吼得最欢实的一个虬髯大汉一手拎个酒壶,一手拿着酒杯, 行至陆泽身边, 许是喝得多了有些醉意,伸胳膊搂上他的肩膀, “总兵!咱们这次大获全胜可多亏了您呐!来来来, 我敬您一杯!” 说着, 抽回拿着酒杯的胳膊,斟了满满一杯酒, 递到陆泽身前。 陆泽瞥了一眼, 漫不经心接过喝了, 才缓缓开口:“不过是新一批粮草到了, 犒劳一下大家。好端端的, 怎么竟被你整成了庆功宴?” 大汉不在意地挥挥手,笑道:“自然需要庆祝,咱们把陆鸿打得屁滚尿流, 眼看着班师不远, 庆祝庆祝也在理!您呐,就是心思太多!” 陆泽摇摇头,抿唇不语,片刻才开口:“一炷香时间内, 将这些东西收拾了,各自将士回去歇下,不得有误。” 大汉瞠目,张了张嘴,瞥见他不容置疑的目光,便止住了想说的话,挠了挠胡乱束起的头发,懊恼叹气,似乎在感叹陆泽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的陆泽并未理会这些。 因将士众多,明德府沿城墙一带有宽敞空地,又不想扰民,他便将这一处划作暂时驻扎的营地,靠近城墙,也便于观察敌情。 他独自一人上了城楼,暗色的披风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他双臂撑在垛堞上,向着城外遥望,城外的一处小山坡上,正零零星星亮着红点,均匀,静谧。 他眉头紧紧拧起来。 不对劲。 陆鸿的目的是攻进京城,就必要先拿下这座城池。可近日来,有些眼力的便能看出来,他们是消极怠战了。有些将领已经展露出乐观心态,认为陆鸿在大赵雄兵之前漏了怯,心里正火燎似的犹豫,犹豫是投降还是往外逃。 诚然,他们守在这里的第一要务是守城,顺带消耗陆鸿的兵力,只要不被陆鸿攻破城池,怎样都说得过去,现在的形势,无疑是最好。可他心里,总觉隐隐不安。 远处的红点陆续暗淡,这几天来都是如此,极有规律,整齐的,同一个时间,没有延缓一分一毫。 精确,完美,似乎没有一点破绽。 又或者,周密到极致,是为了掩藏什么破绽? 他忽然大步跨下城墙,一层层台阶变得漫长,他心中焦虑。 城墙下一堆堆篝火正被熄灭,即便如此,也不能做到整齐划一,虬髯大汉正站在一边督促着,“快点快点,一会儿总兵大人就过来视察了!” “孟参将!”陆泽已经下来,高声唤他。 孟参将身子一僵,朝陆泽讪笑道:“总兵,这便快好了,有些火燃的旺……” 陆泽略略点头,显然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上次派去的探子是如何说的?” “一切如常……”孟参将懵了懵,搞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人呢?” “……只送了信回来,人还在敌营呆着。” “交接密报的时候没见过人?” “先时他说过,最近查的严,只将后来的信藏在城门外的柳树下,待人去取。” “为什么不禀报与我?”陆泽脸色有些变化,这在孟参将看来不大寻常,面色也肃然起来,“我听着没什么问题……总兵,是出了什么事?” 陆泽拿捏不定,脸上神色莫名,蓦地,朝孟参将道:“有些问题……营中数你的功夫不错,你今夜随我去陆鸿的营地里,探看一番。” 孟参将被他这话吓了一跳,但知道他向来有主意,也不置哆,只犹疑着问:“要不再带上一队精兵营的?两个人去,总不妥帖。” “是去查探,不是攻营。”陆泽摇摇头,“先去备两套敌军的衣裳,即刻出发!” …… 自阮宋去后,周姨娘愈发看紧了余下这一个女儿,但凡碰不上什么要紧都不让她出去,扔了一堆针线活计与她,整日将她关在院子里。 “我不想做针线啊!”阮宛怪叫一声,气得瘫倒在身后的炕上。 周姨娘就在外间坐着,闻言开口:“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吩咐了厨房做来。” “整日吃,胖得赛猪了!” “院子里的花新开了两株,你去瞧瞧……可别出了院门儿。” 阮宛双手往下扯了扯衣服领子,似乎快被气得背过气去,“你这般拦着我作何?我又不是傻的,看见个寒酸的书生便要死要活,拿我作甚么伐?疯了也似!” 第51节 外间一霎寂静下来,阮宛不觉,被困的躁动虫子一般密密麻麻爬上心头,让她难耐地发狂,“何况你不过是我姨娘,做什么这么管着我?太太也没说什么呢!父亲可允了你?” 外间儿还是没动静。 她发起怒来,一把甩了手里的针线坐起来,直冲冲地跑出去,“凭什么她一个死了就要拉我倒霉?活着就不给人好脸色,临了还要让我过不去,什么道理?!” “……那是你姐姐,你说的什么话?” 阮宛发起脾气来,“我不要这样的姐姐!就算活着也不过嫁个穷书生,迟早要生分了!听你说的倒是死了多大荣耀一般,说也说不得了!那我也死了去,叫你们一个个都来恭维着我!” 说罢,上前要去拿桌上的剪子,吓得周姨娘魂飞魄散,伸手将剪子夺下来,往院子外面掷了出去。 阮宛嚷嚷着还要去夺,脚步却慢得似乌龟,周姨娘忙拉扯过她,喊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婆子来,“你们先看着姑娘,别让她磕着碰着,我去去就来!” 阮宛见她出去了,倒也静下来不再折腾,又没人看,发了火也没用,折腾什么呢? 周姨娘匆匆地去寻阮绍。 她心中焦虑起来,阮宋一去,她这心就揪起来,不敢看见剩下这个哪怕出丁点意外,虽说宛姐儿脑子简单,可到底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年纪,谁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何况之前经过阮绍夫妻俩多番敲打,她早已歇了对陆泽的心思,倘或再遇上个没娶亲的,不定怎么闹腾呢! 还是赶紧订了亲的好。 她心里算计着,阮宛现在十四,倒也正是年龄。现今阮绍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年幼的,总不会亏待了她,说来阮绍先前也曾同她说过几户人家,但从陆泽那事儿一出,他就只顾拿冷脸对着她了,哪还会跟她说什么女儿的亲事? 这般想着,已经到了阮绍的院子,他正同秦氏一处。秦氏原本是跟阮绍笑谈正欢,她过来后便面色淡淡,只在一边抿着茶。 周姨娘笑得有些僵硬,跟两人行了礼,便坐在赐下来的小杌子上。 她心里惦记着,便迫不及待将来意说清了。 阮绍听阮宛发起狂来,面上不豫,但想到刚没了个女儿,便也不准备大动干戈,瞧了眼秦氏,便道:“你说得有理,这事我同太太早有计较,再商议商议便有眉目了,你先下去吧。” 周姨娘心里发涩,强笑着告了辞出去。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女孩儿,连个亲事都过问不得,真是,哎…… 阮绍怕夜长梦多,早早拿下了主意,耐不住周姨娘日日询问,便同她知会了。 看的是熟识的人家,大理寺卿孙老的儿子,只是还没定下。 孙老执法严明,素有威望,家中虽没什么背景,比不得阮家这样的仕宦贵族,儿子却很上进,仍在走科举一途,阮绍很满意。 阮家对女儿是极好的,庶女都记在主母名下,是以婚嫁上,嫡庶差别并不比一般人家。 阮宛知道后,听说对方家里也有个三品的官儿,着实消停了一阵子,周姨娘的看管便也松了下来。 谁知一不留神儿,竟让她给溜了出去。 周姨娘慌里慌张瞒着人找了大半晌,没找着人,许久之后,才见她失魂落魄从外面回来,一见她就扯了嗓子大叫:“那姓孙的是什么人家?!我瞧着孙家夫妇上香去了,穿的衣裳倒不知是几年的了,孙夫人罢,连个像样的首饰都不戴,孙老爷罢,脸拉得老长,果然是大理寺的!难不成我嫁过去非但过不上好日子,还得当个犯人似的被人整日瞪着?什么道理?!” “你怎么做下这等事了?!哪有家里人还没开口,自己去看婚事的姑娘?!叫你父亲知道了,又是一顿家法!”周姨娘被她的大胆吓住了,忙一顿训斥。 阮宛鼻子里哼出气来,“我若是不自己看看,哪知道父亲给我寻的这般不靠谱亲事?!早该我进了火坑!” “什么火坑?”周姨娘面色不悦,“何况连孙公子的人你都没见着,谈什么不愿意?听你父亲说,那是个极好的人才……” “好有什么用,家里穷酸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好容易进了京城,富贵日子没过上几天,倒又要吃苦去了,凭什么?!” “……那也是无法的,你父亲的脾气最是执拗,你也知道。” 周姨娘辩不过她,只能拿阮绍堵她。 这一招也很有用,阮宛不言语了半晌,似是想不出来什么应对的法子。 周姨娘安下心来,正想劝上她几句,却见她头一抬,眼睛亮起来,“我拗不过父亲,可以找压得住他的人啊!” “老太太?她清心寡欲的,早不想干涉咱们二房的事,你还是……” 阮宛打断她,“阿宁啊!她可是平王妃,总能劝过父亲,况且她到底皇亲国戚,若是给我安排婚事,怎么也得比孙家好罢!” 第79章 “母后的寿辰便是几日后了,我可准备个什么样的寿礼好?”阮宁轻啜一口茶, 捡起一旁桌上的库房册子。 东珠, 珊瑚, 名贵锦缎…… 真真儿的宝贝,可这些宝贝, 哪个是太后没见过的? 她正犹豫着, 琢磨着该选个极适合寿礼,便瞧见外面守门小厮跑来, “王妃, 门房来传禀, 说是阮二爷家的人前来拜访,正门前候着呐!” “二叔家的?”阮宁暗忖, 近日倒没再听过他们那一房出过什么事。 不过自她嫁入平王府, 寻常有些交情的来拜访也是常有的事。 又念及等在正门前总归不妥, 便吩咐下去, “领着人过来罢。” 阮宁手支起脑袋来, 册子也放到一边,只往门外望着。待瞧见那人身影,眉间便不自觉蹙起来, 红润的嘴唇抿起来。 阮宛笑意盈盈地上前来, 行了个礼,“拜见三姐姐!” 阮宁只抿唇不言语,红玉在一旁看着,眼里闪过讥诮, 上前一步道:“五姑娘,家里时如何称呼都使得的,然咱们夫人进了平王府,便是不一样的身份,皇家规矩大,不可这般言语轻薄了。” 阮宛似乎恍悟过来,转脸又笑着行了个礼,“拜见王妃!” 阮宁歪了歪脑袋,懒懒地支在胳膊上,“夫君不在府上,你来作何?” 这话一出,便是明明白白指的先时那事儿。阮宛没想到她说话这般不顾忌,也不做面上功夫,一时间干笑起来,“王爷不在如何?今日我便是来看望王妃的。” 阮宁不可置否地侧了侧脑袋,慢吞吞道:“这可瞧见了吧,瞧够了?” 阮宛脸色僵了僵,她不过刚进来,不让她坐下便罢了,竟还明晃晃地想赶她出去!真是…… 阮宁看出她心中所想,翻了个白眼,她最近正在修炼养气功夫,此番对阮宛好好说话已是进步,若搁往常,只怕要拿了扫帚轰她出门去。 这人呐,就是不知足,她想必是忘了上次被自己一盏茶泼出去的场面了。 阮宁微微叹息。 “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有些事情想求王妃帮忙……”阮宛到底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努力将阮宁的面目在自己心中化作可亲模样,亲昵道。 “说来看看。” “……父亲想与我做下一门亲事,然而我着实不喜欢。您也是知道的,父亲那个倔脾气,若我跟他挑明了,想必还会被他骂回去,便只能来求求您了。”阮宛殷切望着阮宁,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阮宁缓缓点头,似是听了进去,又听外面传报,“王妃,李公子来拜访。” 阮宁摆摆手,“请他进来。” 不多时,那李公子已经过来,到堂前便掬起双手,“拜见王妃。” 见阮宁点头,他笑道:“我跟随祖父在江南打点生意,很是得了些好玩意儿,此番回至京城,得了父亲母亲嘱咐,专程送来王府,只望王妃看得上。” 说罢,双手呈上册子,红玉接过,递到阮宁处。 阮宁翻看一番,瞥见一个物件儿时目光顿了顿,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还有只哈巴狗?” 李天元瞧见她娇艳一笑,稳了稳心神,恭维笑道:“这是与夷人交易所得,驯化过的,最是听话乖巧。想着王妃能养着讨个喜欢,便给您带来了。” 阮宁放下册子点点头,轻笑,“果真是个有心的,这狗也是稀奇,既然是温驯的,我倒想起几日后母后四十八岁寿诞,正愁要送什么东西过去,这便巧了,想必这小东西母后也能喜欢。” 李天元闻言,心内一阵激动,只暂且按下,“既是送与王妃的,但凭您处置,能送到太后她老人家那儿,也是它的造化!” 两人说话时,阮宛便在一旁坐着,她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放在李天元身上,听过两人对话,便知这是何人。又见他容貌端方,衣饰华丽,便暗暗垂下眼皮子,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李天元同阮宁说完话,也注意到一旁的阮宛,迟疑道:“这位是……” 阮宁瞧了一眼用帕子半遮住面庞的阮宛,心中发笑,声音也带了些轻快,“这是我五妹妹,未出阁的姑娘,脸皮儿薄。” 李天元恍然点头,“是在下唐突了。”只目光却在她身上转了两个来回。 阮宛见他如此,便以为对她有意,脸上红了红。 其实李天元生性风流,然见个未出阁的大家姑娘并不容易,寻常见着,都要瞄上几眼才罢休。 虽说府中阮宁主事,可他到底不好待太久,说完这些便告退下去了。 阮宁又看向阮宛,“好了罢,想我如何帮你?” 阮宛目光朝外探了探,匆匆道:“姐姐帮我劝劝爹爹,我便感激不尽了……天色不早了,这便告辞了!” 话毕,胡乱行了个礼便跑出去。 红玉嘘了一声,“这是您不看重规矩什么的,若是搁旁人那儿,有她的苦头可受!” “她哪儿还顾得上我呢?”阮宁意有所指一句,便起身来,“没人了,咱们走吧,去瞧瞧那只哈巴狗儿。” …… 最近京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有粮草商人,有来投靠亲戚的,不过没人在意。 京城里每日来的乡巴佬太多了,大多寻着见识见识的心思,生面孔生口音多的是,近日只是多了些,并不如何引人注意。 阮宁整日呆在王府里,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变化的。 这些日子来,唯一重要的,大约就是太后的四十八岁寿辰了。 她坐上王府的马车,怀里早抱好了预备献上去的小哈巴狗。 它从眼珠子往下直到下巴都是黑的,一双圆眼珠子黑得出奇,水盈盈的,配上一张下垂的倒三角嘴,模样可怜得不行。其余的皮毛全是浅棕色,只一双弯下的耳朵也是黑的。 它脸上皱成一团,额头上,双眼间,鼻子上,到处是深陷的纹路,这也是哈巴狗的一大特征,看着一副少年老成忧思过重的模样。 这倒是极像了太后的,阮宁百无聊赖地想,这俩指不定还能合得来。 不过个把时辰,马车便到了皇宫外,阮宁抱着哈巴狗下了马车,轻车熟路地向着慈宁宫而去。 因不是整数的寿辰,便也没大张声势地办,只在慈宁宫中置下几桌酒席,请了几位家中得势的大臣夫人,并后宫中一众女眷,小小庆祝一场。 阮宁过去时,宫中女眷因为离得近,早在此处。 她捋了捋哈巴狗身上系好的大红蝴蝶结,笑眯眯地将它递给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然后躬身作礼,“恭祝母后万福金安!” 太后细长的眼睛向那哈巴狗瞥了瞥,回到她身上,“起来罢。” 阮宁便去坐到预备好的位置上,同一旁女人说些闲话,等着寿宴开始。 …… 时间回到陆泽下了城墙那天晚上。 陆泽同孟参将换了陆鸿军中服饰,将脸上涂黑了些,便御马而行,到将近陆鸿军中营地时才停下,偷偷潜了进去。 第52节 他们做的准备万全,也只是装作一般小兵,此时已是后半夜,陆泽打晕了靠近营地边缘巡逻的两个小兵,搜出他们身上的牌号,便揣到自己身上,藏好那两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一般来说,主帅的帐篷都在营地中央。 陆泽同孟参将远远分开,却保证能看见对方身影,渐渐朝着营地中央聚过去。 中间有人过来查看,陆泽远处望着,暗中蓄了劲道,准备应对突发状况。孟参将手心浸了汗,将牌子拿出来给他看了,那人便懒洋洋一步三晃离去,想必连看都没仔细看。 孟参将松了口气,朝远处陆泽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这里没事儿,便继续按着既定道路前行。 陆鸿的帐篷很显眼,陆泽像模像样在营地里转了几周,便站定在主帅帐篷边,孟参将也同他站在一处,两人如同守门士兵,看不出半点破绽。 陆泽打了个手势,示意孟参将在门前守着,自己进去查看。 孟参将瞪大了眼,但不知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只得咬牙应了,默默祈祷自己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上级不出意外。 陆泽再次望了眼周围营地,黎明前几个时辰,确实没人再出来了,便躬弯身子垂下头,伸手撩开营帐,语气里带了些慌乱,“王爷,大事不好了!” 孟参将再度将眼瞪大,不是应该小心行动吗?如此大张声势,竟也不怕出现意外! 陆泽疾步进了营帐,只将那几句话重复着,停在了内室帐帘外面,因他声音急切,里面也马上传出声音,是故意压低了的,“何事如此慌张?” 陆泽心定,他喊的是王爷,这人应了,便表明自己没进错营帐。而这声音……他同陆鸿相处日久,却能听出有些不同。 心底猜测隐隐证实,他再次开口,从怀里取出一节食指大小的圆木筒,“京里连夜传来了密报。” “快呈上来!”里面的声音急促起来,连刚才的浅浅睡意都不复了。 陆泽稳着步子,探身进了内室,将木筒递给床上之人。 “送信的人还在外面,没来得及安置,小人先出去一趟。” 床上的人注意力集中在木筒上,并未太过在意,陆泽兀自退出去,头朝营地偏僻处一探,孟参将便知其意,平复下紧张的心情,便跟在陆泽身后飞奔过去。 而那账里,猛然爆发出怒喝,“他完蛋了,逃便逃了,留我们在这儿……人呢?送信的人来!” 他骂了半天,不见人影,掀开帐子一看,空无一人,才知是中了圈套,不由破口大骂:“格老子的!被骗了!” 陆泽御马回了明德府,一颗心紧缩起来,果然没错,陆鸿帐子里的是副总兵,他在北疆见过的。副总兵住在陆鸿的营帐,有意瞒过明德府的人,那陆鸿去哪儿了? 这般掩饰,毫无疑问,他的目的,京城。 那营地中兵力并未减少太多,想必他只带了部分精英,即便如此,也不能掀动皇城。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京中早有准备。 不知他的准备是什么,做到何种程度,然对他而言,一毫差错都不能出现,一旦出了问题,不仅关系到皇位更迭,京中万千百姓的性命,作为此次战役总兵的他的家眷,更难逃一死。 他在意的东西很少,但为这一丝,他便要倾尽全力。 “情况有变,陆鸿已向京城方向去了,李副总兵留守在此处,预备意外状况,拨五万兵力调转京师,精兵营五百人随我先行一步!” 第80章 “教坊司的怎么还没来?”太后端庄坐着,目光偏了偏, 声音威严沉静。 大太监忙弯了腰, 鼻尖几乎要抵到鞋子上去, “太后莫急,奴才这就派人去催!” 又捏着尖细的嗓子指派身后的小太监, “听见没, 还不快去!” 小太监面色惶恐地出去了。 阮宁百无聊赖抿了口寡淡无味的酒,不大想在这里待下去。可回去呢?陆泽也不在, 回去也是寡淡无味。 就这样用舌头舔着, 一滴一滴地消耗, 过了许久,杯子都下去大半, 那小太监还是没回来。 大太监看着太后唇角撇起的弧度, 面上开始慌了, “这小英子怎么还没回来, 奴才也去催催?” 太后不耐烦地点点头, 他便迈着小步子均匀急促地往外去了,刚拐过门口,尖细阴柔的嗓音便想起来, “黄统领, 你来此处作何,可有什么要事……你带了这么多人做什么,还拿着兵器……你想干什么?!” 随即一声尖叫,刺得阮宁耳膜发疼, 铁铮铮拔刀的声音响起后,门口喷溅过来几滴鲜血。 金吾卫黄统领带刀进来,袍子上还沾着一道喷溅开来的长长血迹,蜈蚣一般攀爬在他身上。 屋中女眷都惊恐地张大了眼,但由于他的进入,都只张着嘴巴,紧张地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眼珠子随着他的走动而转动。 “大胆,黄德凯,你要如何?!”太后仍神容端庄,厉声喝斥着,而扶着椅侧的手指,已紧紧按了上去。 黄统领躬身抱了个拳,“二皇子刚回了京,正处理一些事务,不日后为证明当年四皇子篡改先皇旨意,还需您出面。这段日子,您便先在慈宁宫安养着,到了日子,该是您的还是您的。” “还有在座的各位夫人,这些日子也请诸位陪着太后。”说着朝身后的侍卫一个手势,“为了诸位贵人的安全,将慈宁宫严加守护。” “是!”后面齐齐一声应,黄统领便掉头出去,余下的侍卫分散开来,守在慈宁宫周围。 为首两个站在不远处,不着痕迹盯视着屋里的状况。 太后的脸色一片惨白,屋中其余女眷也反应过来,知道这是被囚禁了,霎时都慌张起来。 皇后站起身,嘴里嗫嚅着,唇上打着颤,半晌声音发抖问:“皇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是姚皇后被废后新立的,进宫并不久,也没经过多大风浪,此时碰上这种事,便六神无主起来。 太后皱了皱眉头,定下心神,“诸位先不要着急,此种情状,咱们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插不上什么手,既出不去,慈宁宫里还有些屋子,先各自住下。” 这些女眷们一辈子呆在后宅,自然没什么异议,呆滞着应了,心头带些惶恐。都想着大赵这是要变天了?那她们的父亲,相公呢? 阮宁将屋内众人打量了,瞥见金吾卫的人不时看过来,忙将目光收起来。 陆明玉还没来。 皇位纷争,等安定下来,形势若是变了,这屋里的人,还不知要死上多少。 陆明玉会些武艺,若是不撞上枪口去,不定还能留下一条命来。 出了小小内间,太后命身边的宫女领着诸位夫人去住处。 阮宁刚跟着出去,就看见一群丫鬟被看守起来,挤在大殿角落,有个金吾卫言语轻佻,正用刀尖挑拨着其中一个女孩儿的衣服。 旁边的男人立马吹着口哨起哄开来,那两个头子往太后的方向看了一眼,呵斥了一声,“别生事,等二王爷那边传过消息来,随你们戏耍!” 拿刀的金吾卫嘿嘿一笑,便收了刀站在一边,不时往那一群丫鬟里打量着,目光猥琐。 权利的催化下,一切隐晦肮脏的念头都会被勾出来。 阮宁的脑中一时空白上来,涌起一阵热血,深吸了口气,随即目光在其中急切地睃巡,看见红玉的衣裳隐隐熟悉,只是涂抹了灰,看起来黯淡不少,头上的簪饰也都摘了下来,染了满头满脸的灰,低低垂下头去,举止畏缩。 若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宫里倒夜壶的小宫女。 阮宁暂时松了口气,好丫头,总归是个聪明的。 她们这一群人走着,周围的目光如火般烧过来,好在局势未定,她们也暂时没有危险。 阮宁被安置进一间小屋子,便见门口站定两个侍卫,严密守着,她去将窗子打开,外面也站着一个金吾卫。 她的一颗心沉下来,这下,便是逃也不好逃了。 …… 此时的京城,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皇室亲兵金吾卫叛乱,大开皇宫宫门迎进二王爷陆鸿,守城的禁卫军得知后慌成一片,不知何时被他遁入京内。禁卫军统领自知失察,慌乱之中集结禁卫军向皇城而去,预备与宫中御林军相互夹击,到了之后却发现御林军已经溃败一片,皆因事出突然,且发起突变的是平日里同自己喝酒吃肉的兄弟。 而禁卫军主职守卫城门,只拨了一半兵力过来,自然不敌。 陆鸿带着金吾卫将乾清宫前清理干净后,望着浑厚壮观的台阶,心中难免涌上一阵自得,“哈,以前这乾清宫本该是我的,可恨老四,撺掇父皇将我打发到那寒苦之地……今日,该是我的总是我的!” 说罢挥手施令,一队队护卫朝着乾清宫内而去,他也缓步进去,贪婪的目光黏胶般粘在宫内的每个角落,似是要熟悉自己今后的住处。 “回二王爷,未发现踪迹!”搜查完毕后,黄统领来报,声音隐约不安。 “没有?”陆鸿依依不舍将目光收回来,闻言脸皮收紧,“怎么会没有?” 他忽地想起来,自他来到乾清宫前,他那四弟就没现身,难不成从那时候……呵,果然是个最狡猾的! “传国玉玺呢?” “……也不见了。” 空气中一时寂静下来,黄统领屏住呼吸,半晌,听见陆鸿和煦的声音,“此事不急,派人去寻便可。黄统领与我幼时相交,如今更是鼎力相助,匡扶大道,本王必会给你个交代!” 黄统领一时松下心来,总归,自己没做错了选择。 陆鸿信步往后面走去。 乾清宫后面是暖阁,一共九间,每间有两层,每层又有三个床位,若是藏上人,找起来颇为费事。 他细细看了一圈,其中确实无人,便是藏得再隐蔽,经过这么细致的搜索也定然能揪出来。 如今找不到,那就是真的逃了。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秘密,或许是密道。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住在宫中,戏耍之时还曾偶然发现一个通往两宫之间的密道。 思及此处,他再次下令,“再仔细搜,一处缝隙也不能漏过!” …… 陆泽小心行在京中,二王爷叛乱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许是时间赶不上,兵力不足,陆鸿带的人只滞留在皇宫里,连守城门的半支禁卫军都无暇顾及。 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大无脑,白白废了京中一枚棋子。 又或者,陆鸿压根儿就没将他放在心上,自以为计策完美无缺。 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潜入皇宫打听过,陆鸿扑了个空,只占了一座空皇城。陆泽算计着,此时按兵不动,待到后面五万大军到来之后,便可瓮中捉鳖,将其一网打尽。 王府是不好回的,他纵然心情急迫,也只好按捺下来,转头去了公主府。 公主府面积颇大,有些位置地处偏僻,他寻了一处,便翻身进去。府里静得可怕,他先去了陆明玉住处,不见人影。又去她平日收藏武器的屋子,果然见她在里面摆弄着什么。 “皇姐!” 陆明玉听见这声音,动作顿了顿,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果见是陆泽,她忙开门将他拉了进去,“你不是在明德府?怎么这个时候回来?陆鸿是怎么回事?” 她问题太多,没一个是紧要的,陆泽打断她,眉头轻蹙,“这些日后再说,先去派人将阿宁接过来,你不涉朝政,这里安全些……” “阿宁在宫里,你不知道?”陆明玉的话一出,霎时间见他的脸色惨白,“我正准备收拾几件东西,去将母后和阿宁救出来。” 陆泽呼吸一滞,“你倒是极有想法的。” 陆明玉听出这话的意思,头垂下来,“可我也不能干坐着,火燎火急的,陆鸿在宫里安坐一日,她们就危险一分……” 他何尝不知道? “大约后日,那五万兵力就能到达京城。”他斟酌着,竭力想控制下自己纷乱的情绪,“这两日内,我想办法护她们周全。” 第53节 见陆明玉想说什么,他忙止住,“我自小住在重华宫,便是将她们藏着,也能躲过两天,人多反而生事。” 陆明玉只得按下心思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差不多正文完结了︿( ̄︶ ̄)︿ 准备写几个番外 阿宁怀孕 包子日常 轩哥儿和云姝【傻白甜养成记 新文是现代风水文【神棍虐渣指南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沈韵,那必然是—— 运气爆棚。 唯一一次倒大霉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后,还叼着一块儿阴阳鱼吊坠儿重生了。 --------------- 结婚前夕—— “想要什么样的钻戒?” “千年老僵尸手上那个老玉扳指不错。” “……好。” 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个么么哒 第81章 阮宁蜷着身子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错觉, 宫里比外面要冷。 她的耳朵侧了侧, 听见外面金吾卫换班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行…… 陆泽去明德府的目的是为了拦截陆鸿, 如今他已经进了京,陆泽想必离回京也不远。 两军交战, 陆泽作为主帅, 若她还被软禁在宫里,极有可能被拿出来当靶子。 到时候威胁到的可就不仅仅是她的性命了。 她又翻了翻身, 心情烦躁, 想着如何也要从这里逃出去。 床边地上落下一道光, 她偏着脸,蓦地瞪大双眼, 把头探出床帐, 瞥见屋顶影影绰绰, 几片瓦片已经被掀开, 上面衣角闪动。 她往门口看了看, 床帐和这一片空地正处在死角处,金吾卫若是不进来查看,是不能发现的。 她的一颗心擂鼓般响着, 紧张又期待。 能无声无息进入皇宫, 还在房顶开洞,除了武功好,还要对皇宫及其熟悉,应当没几个人吧…… 那透下的光圈越来越大, 终于定成了型,不再扩展。细碎的灰尘在月光中飘舞着,黑衣人轻飘飘落下来,声音几不可闻。 阮宁只觉得身侧一阵凉风,那人闪进了她头顶床幔后面,正处于窗户和屋门的隐蔽处,即便外面的人走进来一时也发现不了。更重要的是,方便与床上的人交流。 头顶的瓦片被盖上了,想必是有人接应。 床头的帐幔被掀开一角,阮宁嘴角弯起,不知怎地,此刻她竟不觉得紧张了。 那人手指轻轻在她脑门儿上扣了扣,阮宁皱皱鼻子,翻过身去,趴在床上抬着头,正与他目光相对。 陆泽眉眼弯了弯,不敢耽搁,将一个纸条塞给她—— 将窗户打开,睡不着,赏月。 阮宁不知他是何意,只好起身,往门外瞧了一眼,便去窗前支起窗户。 木窗嘎吱一声响了,月光伴着雾倾泻进来,门外金吾卫听见声音,探头进来查看,目光紧紧黏过来。 阮宁皱了皱眉,“头一次在这里睡不惯,怎么,睡不着赏个月也得被你们管着?” 金吾卫摸了摸鼻子,看见窗户外面还有个自家兄弟守着,便将头缩了回去。 阮宁回头看向陆泽,却听窗前一声细细破空,一个纤细身影翻身进来,不与她打招呼便轻巧地进了床帐。 阮宁捏着步子走过去,陆泽又跟她递了个纸条,“换衣服。” 这是给自己找的替身?阮宁惊疑之下看了眼帐中女子,果然同她几分相像,虽能看出些不同,糊弄这些对她不熟悉的金吾卫也够了。 她穿着黑色夜行衣,两人迅速将衣服换了,外面人只当是她准备睡了,也没做在意。 陆泽见收拾妥当,拉过阮宁到了窗前去,自己先翻身出去,又小心翼翼将胳膊伸进窗子,掐着阮宁的腰肢,将她腾空抱了出来,确保不发出丁点声音。 待阮宁出去后,身后窗户被啪的一声关上,阮宁的心跳猛地腾起,眼睛死死盯在窗外金吾卫身上,陆泽捏了捏她的手掌,轻声安慰,“别害怕,自己人。” 阮宁狠狠松了口气,陆泽同那假扮金吾卫的人嘱咐几句,直接将她背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映,左拐右拐不知要往何处去。 中途一阵金吾卫欢呼吆喝的声音,浓郁的酒气扑过来,阮宁暗忖,怪不得今夜宫中防守力量如此薄弱,原来都在这儿,想必这些也是陆泽安排下的。 陆泽的脚步很轻,速度很快,大约两柱香时间便停下来,沉稳的声音响起,“宫门守卫力量森严,这几天是出不去了。皇兄年轻,子嗣并不多,这些皇子住的宫殿便空下来,没人往这儿来,暂时是安全的。” “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重华宫吗?”阮宁左右打量,果然凄清无人,约摸着好几日没清扫了。 “恩……不是。”他的眼中略有些奇异,“这是武德殿。” 见阮宁疑惑,他解释,“陆鸿年幼时的住处,他为人好大喜功,这些日子定然住在乾清宫不愿挪身,这里比别处都安全些。” 阮宁搂紧了他的脖子,笑起来,“你可真是只狐狸!” “那你是狐狸婆?”陆泽笑道,半晌,微微动了动弓着的身子,“阿宁,你是不是该下来了。” 阮宁瘪了瘪嘴,脚轻轻晃着踢了他一下,“你又要走了?” “还有些事情需要部署……”阮宁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又听他声音带了笑意道,“不过今晚是不急的。” “呼……”阮宁松了口气,把脸埋在他背上,感受着一点点热气透过布料染到脸上,“你总是走,总是丢下我……今晚你若是不来,我真不知该如何了,或许偷着跑出去被人砍死也未可知……” “你说啊,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嫁了人跟守活寡一样……” 她的语气故作轻松,心里却沉闷得紧,陆泽沉默一瞬,声音温柔,“再过两天便好了,阿宁,再过两天,以后我都在身边陪着你。” 阮宁又开始自说自话,“不过我也不是太命苦,谁的相公有我的好呢?想必就因为如此,才让我受尽磨难……” 陆泽低声笑起来,“你若是再不下来,你的好相公腰就坏了,想必你日后就不喜欢他了。” 阮宁捂在他脖子里嗤嗤发笑,才脚尖往下点着跳了下来,浑圆黑润的眸子熠熠生辉,“那你现在腰还好吗?” “夫人大量,还好还好。” 他穿着夜行衣,浑身上下看起来紧实挺拔,阮宁眨了眨眼,“不小心死了怎么办,我们来场冷宫play吧。” “什么?” 阮宁伸手揽上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上去,“在这里……” …… 陆鸿坐在乾清宫的书房里,不时伸手取过一册奏章,瞟过一眼就扔在一旁,金黄色龙首座椅两旁,已经扔了小山般的两堆。 他漫不经心看着,扔着,向一旁侍卫吩咐,“左边这堆,杀了。右边这堆,先留着。” 侍卫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是。” “援军可到了?”他忽然止住翻动奏章的手,抬头询问。 “禀报二王爷!”外面响起一阵通传声。 “进!”陆鸿将奏章扔在桌上,身子向后倚在座位上,双手交叠在小腹。 那人进来,面上一派惶恐,“二,二王爷,城门外来了兵队!数量很多!” 难道副总兵已经解决了陆泽,这么快?这么想着,他问:“多少?” “大约有四五万之数。” “只来了一半,难道我那六皇弟还没被解决?那他们这么多人,是如何绕过明德府……”他低头沉吟,没发现来通传的人神色惶恐焦急。 “二王爷!” 陆鸿思路被打断,面上不悦,“如何?” “来的人穿的是明德府卫兵的衣服!” 空气忽然一片死寂,陆鸿面色扭曲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奏章跳起来,掉到地上,“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来的这么快?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 没人能回答他。 如今京中金吾卫统共不过万数,如果正面冲突,实在以卵击石。他的牙齿磨得咯吱响,忽而想到什么,急急站起身来,“之前太后的寿宴上,不是说平王妃也在此处?人呢?” …… 陆鸿被人带着,疾步往慈宁宫赶,黄统领也得了消息,随行左右,面上阴晴不定,暗忖陆鸿明明已经说过没有问题,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如今怎么又生了此等祸事? 又听他要找平王妃,边行边问,“为何不将太后也捉去?定能让他……” “蠢货!”陆鸿此刻脑中混沌烦躁,逮着人便骂,“本王日后若是登基,可是还指着那太后呢!若是证明不了我正统的身份,要天下百姓文武百官如何信服我?!” 命都没了,要正统有何用? 黄统领喏喏应是,心底却不顺,愈发怀疑自己是不是下错了决定,如今来看,这二王爷带兵打仗是把好手,可……算了,箭在弦上,此刻后悔,也是无用,只能尽力了。 两人赶到慈宁宫,金吾卫纷纷跪地拜见,陆鸿顾不得不说上半句,让黄统领带着自己直奔平王妃处。 那屋里一个华衣锦服女子正坐在床侧,见这一堆人过来,面色惶恐,偏着头捂嘴轻呼:“你,你们要干什么?” 想必这就是平王妃,陆鸿冷哼一声,朝身后侍卫道:“抓起来!” 平王妃尖叫起来,柔弱挣扎了两下,便无力垂下胳膊,一副凄楚模样。 “还是咱们大赵的女子好一些。”陆鸿上下打量了她,竟还有心思说这些。 黄统领闷哼一声,瞥见女子双手时忽地顿住,随即喊道:“稍等!” 陆鸿将目光扫过去,询问示意,黄统领上前一步,眼睛眯起问道:“请问,王妃的手上怎么如此,瞧着像是练过武的?” 陆鸿狐疑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带些茧,与美貌娇俏的脸格格不入,女子呼吸一滞,想起什么,便道:“先前本王妃学过箭术,你们要将我如何?快放过我!” 第54节 陆鸿恍然,便叫侍卫将人带了出去,伴着一阵娇呼。 黄统领虽觉心中不对劲,可找不出什么破绽,便也罢了,紧紧跟上去。 将要出慈宁宫时,忽见大殿之中一群丫鬟宫女挤在一团,他心中一动,喊住众人,眼看陆鸿不耐,忙过去随意拉过来一个,“你来看看,这可是平王妃?” 他对平王妃不熟悉,可这些女子多随从侍候,定然见过。 那女子畏缩着,伸头细细打量一番,看出什么,瞪大了眼,又瞟一眼在场几人,想到自己的处境,鼓起勇气才道:“她,她不是!” 平王妃她见过,印象颇深,这女子虽也美貌,可那气质度量是真真儿不同的! “什么?!”陆鸿正惊愕间,丫鬟中又跑出来一个人,“她就是平王妃,我能做证!” 红玉目光殷切地看着众人,“她真的是,我保证!” 陆鸿阴霾的目光扫向先前的女子,那女子吓得蹲坐在地上,结巴指着红玉,“她,她是平王妃的人!我没说谎!不信,不信您问其他人!” 陆鸿挥手,又拉过几个人询问了,果然如此。 红玉的脸色惨白起来,陆鸿气得胸膛起伏,忽然拔出手中利剑,刺向红玉胸腹,红色血液喷溅出来,他怒吼出声,“给我搜!” …… 陆泽的兵队已经围向了皇宫,宫门一时不好攻破,然而在五万大军的围击之下,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金吾卫被拨出一部分在宫中寻找平王妃,陆鸿认为,宫中守卫森严,平王妃必定不可能出宫。 以慈宁宫为中心,派出的金吾卫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其中重华宫成为重灾区。 一小支金吾卫被派到了武德殿,不过十几人,显得意兴阑珊,“这可是二王爷以前的寝殿,那平王妃再怎么跑,也不能撞到这儿来啊!” “就是,不过到底还是看看的好。二王爷这人……咳,走,走,兄弟们!好好干活!” 众人轰声散开去寻了。 阮宁在屋里听见动静,身边的女侍卫早已起身,到门前看了眼便回来,到后面掀开窗户,“王妃,你先出去!” 声音峻急,阮宁闻言,忙探身出去,左右看了看,只一处假山还可隐藏,便小跑过去。 女侍卫见她躲好后,已有几个人绕了过去,情急之下,飞身便出去,狂奔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群金吾卫瞧见她身影,忙喊叫起来,“有人!逃了!快去追!” 又有人疑惑:“这王妃怎么跑得这么快呢?” 不过众人半天遇不上一个人,短短时间内也来不及思考,只能紧追上去。 中间忽然有个人顿了顿,朝着前面大叫起来,“你们先去,我放个水!” 没人顾得上他,连骂也顾不上了。 他忍耐不住,可到底不好光天化日解决,看见一处假山便走过去。 正是阮宁藏身的地方。 阮宁听见有动静过来,一颗心紧紧揪起来,偷偷拔下了头上的一枚簪子。 那金吾卫站定,正准备解裤子,忽见假山中一女子正仰头望着他,面上惊惶凄楚,身子紧紧缩起来,乌黑的眸子中冒出几点泪花,不胜可怜。 他一呆,阮宁先抢着开口,声音颤抖,“公子不要叫人,我只是个宫女,先时宫中生变,怕出什么意外才躲到此处,没什么其他的心思!” 宫女?他眸光盛起来,宫中竟还有如此美貌的宫女? 见他似乎信了,阮宁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只拿一双盈盈美目央求般望着他。 “恩……”他吞吞吐吐答了,依旧解了裤子小解,只是远了一点。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阮宁身子一僵,偏头闭上眼。 那金吾卫瞧见她白嫩脖颈,意上心头,喃喃走过来,面上带着莫名的笑,“好,我替你藏着,那你……” 一双手抱过来,阮宁忍住心中恶心,伸手按下他,垂着脸小声道:“公子若是护下我,我无以为报……便让我伺候您……吧。” 说着,一双芊芊玉手伸向金吾卫腰带,小巧的手掩在宽大衣袍下,晶莹秀致,他一时望着,竟出了神,见那小手往腰带下面挪去,更是心猿意马。 “啊!”假山中,忽然传出一道凄厉的尖叫,幸而此时周围无人,便也没人发现。 先时满脸猥琐的金吾卫已经倒在地上,双手捂着下面,再也站不起来,阮宁的右手露出来,一支泛着血光的簪子正颤抖着,她面色苍白。 那金吾卫还在抽搐着,虚弱的目光飘过来,带着不可置信和恶毒。阮宁惨白着嘴唇,鼻尖发酸,她一步步走过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踩在他身上,蹲下身子,朝着他的咽喉,狠狠刺过去…… …… 将近傍晚时,皇宫里飘散的全部都是血腥味儿,喷溅的血迹四处可见,与天边墨红云彩接连成一片,让人如在画中,脑中混沌,分不清人间虚幻。 陆泽命人将陆鸿看押好,自己耐不住焦急的心情朝着武德殿而去。 宫苑里脚步凌乱,显然是有人进来过的,他心里一紧,朝着屋里过去,却见屋门窗户大开,一时慌乱起来,开口大叫:“阿宁!” 隐约听见人声,像是喊他的名字,鼻尖隐约血腥气息,他屏着呼吸跳过窗户过去,慢慢走到假山后面,拳头紧握成拳,浸出了汗。 他一步步沉重地过去,心情紧张到极点,听见唤声越来越小,伴着嘶哑。 阮宁觉得眼前一暗,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假山口,她缩起来,抱着双膝仰头,看见来人,发红的眼眶又颤动起来,冒出一泡泪水,“陆泽……” 她喃喃着,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我好怕……我杀人了……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陆泽鼻尖一酸,蹲下身去,将她拥在怀里,下巴紧紧抵在她头顶,“乖阿宁,乖阿宁……你做得对……” “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我可陪你,安稳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剩下番外慢慢写 阿宁怀孕 包子日常 傻白甜养成记 没撒了吧 ︿( ̄︶ ̄)︿lt( ̄v ̄)/ 第82章 【番外】 自两年前二王爷叛变落网,当今圣上从皇宫逃离后重回龙座, 平王陆泽就赋了闲。 原本因他此次力挽狂澜, 拯救大赵江山于水火, 皇上想破大赵先例,将一部分兵权赐予他。 可平王陆泽断然拒绝。 彼时, 他穿着一品武官的狮子补服, 身姿郎朗,于金銮殿前笑言:“多谢圣上抬爱, 可微臣奔波日久, 内人不堪担忧, 微臣实在不忍任她如此。” 言下之意,我要回家陪老婆了。 皇上再三, 央不住他拒绝, 只好收回旨意, 赐给他良田千顷, 金银无数, 挂了个闲散武官的荣誉名号。 可皇上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谁知道呢? 陆泽大约是知道的,可他不介意, 因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功业立下了,日子闲散了,他再无所求,只愿守着娇妻安稳度日。 待日后有了子嗣, 爵位一代代传下去,只会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远,若是不生什么心思,便可以万世无忧。 不生什么心思……他便觉得该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恩……虽然现在还没有孩子,但也快有了。 阮宁在一旁睡着,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软软,小巧的嘴巴微微嘟起,睫毛扇子一般,皮肤嫩的像上好羊脂玉。这般睡着了,竟有些稚气,还像个孩子一般,恍如许多年前那个小丫头…… 那个小丫头,如今有了他的孩子。 这么想着,他的心中泛起一丝柔软,轻轻把脸放在她的头发里,舒心地将鼻子抵上去,手掌轻轻贴在她圆敦敦鼓起的肚皮上,能感到细微起伏。 嗨,这小家伙真是调皮,娘亲都睡了还这么不安分。 他轻轻拍了拍,一厢情愿地认为肚子里的动静小了些,是自己身为父亲的威仪有了震慑,便嘴角噙着笑睡去了。 …… 阮宁有喜后,陆泽的书房里多了许多书,也经常见些白胡子的老大夫。 这些阮宁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陆泽时常带着自己出外闲逛,总是什么静谧的山水之地;时常弄来些什么吃食,有的她吃了就止不下来,有的她见了就犯恶心;有些她不吃便不吃了,有些陆泽非要逼着她吃,为了逼她,还无所不用其极…… 阮宁圆润的小脸红了红,瞥见陆泽唇上晶莹,只把他狠狠瞪了一眼,头偏过去,轻轻舔了舔唇。 陆泽便凑过来,端起旁边的一碗粥,食髓知味一般,“夫人,还饿不饿,再用点?” 说着,舀起一勺粥送进自己嘴里,直勾勾盯着阮宁。 阮宁正准备说些什么,蓦地往窗口瞧了一眼,便贼兮兮收回目光,瞧好戏地看着陆泽。 陆泽顺着看过去,钱妈妈正站在窗口,只露出上半身,双目圆瞪,嘴唇微抿,一脸不豫地望着他。 陆泽绝望地闭上眼,默默将嘴里的粥咽了下去。 这边钱妈妈已经转过窗户进来了,嘴皮子弹簧一般翻动起来,“王爷,不是老奴说您,前些日子已经让您和王妃分房睡,您不愿意。如今又这般胡闹,若是出了意外,可是好玩的?” “咱们王妃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可不一样,别怪老婆子说话直,多少日子都忍过去了,还怕这一时?” 阮宁乖乖地坐在垫了棉花的躺椅上,看着陆泽端直了身子被训斥,不觉痴痴笑起来,哪知这一笑,钱妈妈又将炮火对准了她,“王妃,您也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这肚子看着比寻常大些,有些事更做不得……” 我做什么了? 阮宁差点没忍住问出来,由此可见,钱妈妈的思想并不纯洁。 眼见着钱妈妈的唾沫星子越喷越多,阮宁忙探起身子询问:“红玉的身子如何了?前两日我去瞧着,脸色好了不少。” 唾沫星子没了,钱妈妈脸色缓和起来,“亏得王爷王妃惦记着,好东西补养着,这丫头福大命大,身子痊愈地差不离了。” “亏我们什么?也是我对不住她。”阮宁叹气,“红玉也是好动的性子,窝在榻上两年想必也是极不好受的。” “总归如今好了。”陆泽看不得阮宁脸色皱起来,忙转换话题,“等过些日子红玉同段虎成了婚,到扬州去,你便可安下心来。那里风水好,养人的好地方。” 段虎是平王府的侍卫头子,当初就是他先发现了红玉,见伤口未及心脏,将她送回王府,才留下一条命。 谁知因着这一段,两人竟生了情谊。 阮宁点点头,笑起来,“到时候我也能同妈妈去扬州看望红玉。” 那我呢? 陆泽憋下这句话,道:“你若想去,我便陪你住在那里也可以,只是要等孩子生下来,如此才妥帖。” 这句话深得钱妈妈赞同。 第55节 …… 临产的日子渐渐近了,阮宁步子沉起来,陆泽便不大带她出府,只碰上晴好的日子,扶着她在府中逛逛。 无人时候,阮宁时常掀起衣服瞧自己肚子,看着渐渐圆滚起来的肚子,愈发闷闷不乐,脾气也急躁起来。 “陆泽,我要是不漂亮了,你还会不会喜欢我?”阮宁眨巴眨巴眼睛,嘴角撇下来,闷闷不乐。 陆泽奇怪,“怎么这么问?” “你肯定就不喜欢我了,我就知道!”阮宁眼里开始冒水泡,好吧,他怎么不直接说不会不喜欢? 她最近情绪不稳定,大夫说这是正常的。陆泽熟练将她搂在怀里,好生安慰了,才见她情绪阴转晴。 “我听说。”她的眼睛水玻璃一般,委屈眨着,“我听说,有些夫人有了孩子,肚子上就开始长东西,丑极了……陆泽,我不要变丑……” “阿宁肚子上不会长东西的,阿宁最美了。” “你怎么知道?” 陆泽语滞,忽然灵光一现,“先时有个老大夫给了个偏方,你可还记得?是个食补的方子……” 阮宁歪着脑袋想了想,只记得他喂过自己许多汤水,便也相信了。 待陆泽长吁一口气,阮宁便又开口,“等有了孩子,你会不会不喜欢他?”又顿了顿,“你会不会只喜欢孩子,不喜欢我了。” 陆泽:…… 陆泽的精心养护下,阮宁的产期很稳,不多不少十个月。 盛夏时节,八月初八,难得的好日子。 王府里早请了京城最好的稳婆来,早早进了产房,命人准备好了清水铜盆,剪刀白布。 陆泽慌了六神,本想跟进去,被钱妈妈拦了下来,“您又忘了体统,男人进产房算怎么回事?况且产房不能进风,可别误了事儿。” 陆泽便按捺下来。 他站在门外,直愣愣站着,心上漫过一丝奇异感觉,先时阿宁有喜他只是高兴,此刻阿宁临产,他才意识到,将有一个新的小生命要来到他的生活中,由阿宁和他一起养育,到他牙牙学语,到他颠簸学步,到他长大成人,到他娶妻生子…… 不觉间心头热意泛起,涌上眼角。 生孩子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漫长的不止时间,还有等待。 见他反应不似平常,钱妈妈忍不住找些话说:“王妃临产的时间是极好的,正赶上八月份热气逼人,免得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儿,坐月子也是极好的,养身子。” 陆泽点点头,些许安慰,忽听产房中有了动静,产婆安慰哄劝的声音不断传出来,随即里面响起不停换水的声音,脚步匆乱。 阮宁的叫喊声传出来,陆泽呼吸滞住,拳头紧紧握起,听她的声音小了些,隐忍痛苦,似乎咬住了什么东西,他几乎忍不住要冲进去,又想起钱妈妈的话,顾念着阮宁的身子,终于踌躇在外面,脚步也慌乱起来。 过了很久,也许不久,他只觉得脑中漫长,才听见产房内婴儿啼哭,清亮,充满生机。 他脑中忽然一炸,空白一片。 屋里许是给阮宁和孩子收拾好了,门被小心打开,稳婆怀里两个襁褓,面上一片喜意,“王爷……” 话没说完,陆泽已经冲了进去。 他小心走到阮宁床边,看着她脸色惨白,嘴唇破皮,头发皆被汗水浸湿,不由一阵心疼,上前挽住她的手。 阮宁只觉得疼,憋不住哭起来,“好疼……”被喂了参汤缓了缓气,她终于微微抬起了头,目光期待,“孩子呢?” 稳婆已将孩子递过陆泽怀里,教着他怎么抱,他手忙脚乱,阮宁瞧着,扑哧一声笑出来。 “王爷王妃好福气,一举得了龙凤胎,儿女双全,好兆头啊!” 陆泽并未如何听进稳婆的话,看着怀中两个皱巴巴的小人儿,傻笑起来,小心着坐到床边,“阿宁,你看,长的多好看,像极了你。”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阮宁失笑,只他这般孩子气还是头一次看见。 “妹妹有点瘦……”阮宁心疼着伸手接过,“一男一女,先前起的名字倒是刚好用上。” “乐睿,乐颜?”她伸手摸摸怀里的小女娃,眸中温柔一片。 第83章 【番外】 蠢萌睿包子的碎碎念: 我叫陆乐睿,娘亲叫我睿睿, 今年五岁了。 爹爹说, 我是个笨孩子, 连个字都识不全,舅舅在我这么大的时候, 已经熟读四书五经, 还会自己做文章。 我问过先生四书五经都是什么,他说现在的我无法理解, 懂不了的东西非要问就是傻瓜。 后来耐不住我一再追问, 他搬来一摞书, 比我还高,指着它们说:这就是四书五经。 也没提我是傻瓜的事儿。 后来我才知道, 四书五经并没有这么多, 他把所有的原著注解都抱过来, 就是为了吓唬我, 免得我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看来他果真把我当成傻瓜了, 不过现在的我无可奈何。 看过那堆书之后,我确实没再追问他,且对爹爹的话表示了深刻的怀疑, 这么多书都看得懂, 那还是人吗? 这话我跟他说了,并隐晦询问了他在这个年纪的读书进度,立马遭到一顿暴打(夸张手法:拍屁股)。 说来也奇怪,除了娘亲之外, 爹爹比我见过的所有夫人都漂亮,可全然没有她们温婉贤淑的气息,这跟我一贯的认识不大相同。 为了抵抗爹爹的□□,也为了避免被人说我不学无术,我想在练武一途上有些发展。 爹爹问我为什么要学武,我说为了保护娘亲和妹妹,他很欣慰,说我孺子可教。 其实我这话并不全然是为了糊弄他,也是发自内心的。 妹妹跟我一样的年纪,可是瘦瘦小小,比我低半头,身子也不好,动不动发烧生病。 娘亲说这是先天不足,整日将她抱在怀里,宝啊宝地叫。 说到这里,娘亲有个坏习惯,就是爱乱亲人。 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时常被她糊得一脸口水,现在我大了,便知道这是个极其羞耻的行为,至少对男子汉来说是如此,于是再也不让她亲我(我怀疑我的反抗是否有成效,因为有时候早上醒过来脸上会有口水的痕迹)。 不能明目张胆地亲我,她便只亲妹妹。 妹妹长得很好看,又黑又大的眼,又红又小的嘴唇,皮肤白得跟透着光的玉一样,头上揪着两个小包包,比门上的年画娃娃还好看。 她跟着我出去玩时,便乖乖拽住我的手指头,倘若我翻个跟头,她还会拍着小手给我喝彩,笑得甜甜的,惹得阿华阿飞几个很羡慕,他们说,他们的妹妹只会跟他们抢东西。 每逢此时,我便十分感激妹妹,愈发下定了决心要好好练武将来保护她。 哦,先前说到娘亲只亲妹妹,这也不是全然正确的,因为我曾见过娘亲亲爹爹。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应承了妹妹要带她出去放纸鸢,临出门才想起并没有纸鸢,于是我想去找娘亲让账房给我批点银子,好出去买纸鸢。 到了卧房后,我站在窗子外面,看见娘亲倚在爹爹怀里,正凑上去亲着他。 我有些鄙视他,因为男子汉不应该被亲,这是明玉姑姑告诉我的。 娘亲很快给我批了银子,然而这不是结局,回来后爹爹瞒着她又将我暴打了一顿。那天,我的屁股第一次变了颜色,在烛光下微微颤抖。 在我看来,这是恼羞成怒的表现,因为我看见了他羞耻的一面。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要做更羞耻的事。 这事儿若是放到我身上,我也得打人。 …… 中二颜包子的碎碎念: 我叫陆乐颜,娘亲叫我宝宝,今年五岁了。 我有个哥哥,也是五岁,但是他比较笨。 我们一处读的书,他总学不会先生教的东西,比如我一天能学五十个字,他能学十天。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因为哥哥对我很好,会给我买外面的点心,会带我放风筝,出门还背着我,我得顾及他的自尊心。 所以哥哥问我什么是四书五经时,我就装傻,他看起来很欣慰,想是庆幸自己不如爹爹说的笨,但其实他真的很笨。 当然,在我眼里,大多数人都很笨,娘亲和爹爹除外。 我试图掩饰我的智慧,因为娘亲说过,扮猪吃老虎才是智者的最高境界,但是她做不到,因为若是有人惹了她,她会先给那人两个大耳瓜子。 于是我想,我若是成功了,那就做到了娘亲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大多数时间呆在娘亲的抱抱里,不大说话。 因为话越多越容易暴露我精心掩饰的智慧。 哥哥像个小牛犊,我的身体却不太好,多跑两步心口就疼,这使我有些苦恼。不过娘亲整天让我喝药,还每年让一个老头儿拿针扎我,她说坚持几年我就好了。 我是不大介意的,因为有个成语叫天妒英才。对于天生的智者来说,成功的路上必定充满荆棘,虽然我不知道我要成功做什么,但娘亲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娘亲的怀抱香香的,软软的,我时常呆在里面不愿出来,不过有时候事与愿违。 那是一个天色微明的早上,我起了床,便想让娘亲抱我起来,可是她不来抱我,我就让奶娘抱我去找她。 到了娘亲卧房门口,奶娘说现在过去不好,我问她为什么,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于是我想自己过去,可是奶娘不让,我就威胁她,我说将来要让阿花嫁给阿德。 阿花是她闺女,也是我的贴身丫鬟。阿德是厨房大厨媳妇王婶儿的儿子,王婶儿是奶娘的死对头。 于是她就去赏花了。 没了奶娘,我兴冲冲进了卧房,正看见爹爹倚在娘亲怀里,正如我倚在娘亲怀里。 这使我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怪不得娘亲不抱我,因为这个时候她要抱爹爹,爹爹抢了娘亲的抱抱。天知道,我还是很喜欢爹爹的,因为他会让我骑大马。 可是骑大马没有娘亲的抱抱舒服。 这件事让我不高兴了很久,当然,也不算久。 接下来的两年我遍览天下话本,终于明白了娘亲为什么要抱爹爹。 这使我思索,将来也会有这样一个男子,让我愿意抱着他。可是我见过的男子都很笨,这使我沮丧。 我同娘亲说了,娘亲安慰我还有很多时间。 也对,我现在七岁,总能寻到个跟我同等聪明的男子。 第56节 作者有话要说:  看的时候不要带智商 030 本书由 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