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宠记》 第1节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强宠记 作者:忆沐 文案: 兰芷觉得,有个卧榻之上都不忘盯紧自己的夫君,想要偷偷办些事,真是不容易。 段凌表示,有个新婚之夜还妄图勾结反贼的娘子,想要平安度日,真是操碎了心。 这就是个楠竹劳心劳力各种苦逼追求女主疼爱女主的故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主角:兰芷,段凌 ┃ 配角:萧简初,任元白,杜怜雪 ┃ 其它:晋jj江忆沐 ================== ☆、第1章 孽城(一) 兰芷站在高高的城墙下,仰头看向城门上的“浩天”二字。 她已经在这城外等候了三个多时辰。想要进城的流民太多,可入城的份额又太少,守城的士兵盘查之时,少不得要借机勒索刁难,速度自然被拖慢。 不远处的城墙角下,一个士兵压着个女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干那档事。这是个有着几分姿色的年轻女子,只要她满足了士兵,她的一家人便都能进关。女人的低泣声断续传来,可队伍中的人们只是定定望着城门,面上丝毫不见同情,只余羡慕,抑或木然。 城门口却一阵骚动,原来,一男子被拦在了城门之外。士兵的骂声遥遥传来:“我前天才见过你!说了你不能进城!竟然又来!还不滚回你的中原国!” 男子却不肯走,伏地磕头不止。士兵没有留心,被他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立时大怒:“不听话的中原狗!”竟是拔剑出鞘,挥手一劈!男人的脑袋便和身子分了家! 自有人上前,熟练收拾男子的尸体。等候排查的队伍一片静默,却没有人选择离开:他们的中原国已经亡了,就亡在这些宇元国士兵的手上。如果可以,他们也不愿在仇人的地界生活,可宇元人统治下的中原国已成地狱,而繁荣安定的浩天城,是他们最后的幻想。 兰芷便在这静默中,收回了目光,不再听,不再看。神思放空间,不知不觉,队伍渐短。却听一个男声哈哈笑道:“女人!你以为你戴着兜帽,我便不知道你是美人了吗?” 伴着这句话,一只手朝兰芷伸来。兰芷本能身形一扭,错身避过,抬头便见到了一名宇元士兵。 士兵皱起了两道粗眉,似乎不敢相信兰芷竟能避开他的手。却见兰芷自己将兜帽取了下来,然后她抬眼,同样浅棕色的眸子对上了他的目光。 士兵便是一愣。他上下打量兰芷,见她约莫十八、九岁,个高肤白,姿容的确出众。却是眉目幽深,发色与眼眸也不似中原人那般漆黑,而是如他一般的浅浅棕色,便是一声骂:“呸!怎么是个宇元人!真晦气!” 兰芷不语,从怀中摸出一两银子,交到了士兵手上。 士兵碍于她同为宇元人,倒不敢太放肆,只是一副嫌弃的表情收了银子:“这才一两,你得给我五两!” 兰芷直直望他:“城门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中原人进城,收税银五两,我是宇元人,只需交银一两。” 士兵见她不识趣,便有些恼了。又见她身后背着把剑,便是一声冷哼:“进城不得携带兵器,你这剑得留下!” 兰芷继续一板一眼反驳:“不得携带兵器的是中原人。宇元人尚武,只要不是出入宫廷,到哪都能携带兵器。” 士兵再次索要财物不成,索性斥骂道:“你这人好不懂规矩!我们兄弟这么大冷天守城,你却也不给些酒水钱!”他恼道:“既如此,那你便别进城了!” 兰芷看他片刻,忽而认真道:“我必须进城。” 士兵一脸嘲讽:“凭什么?!这可是皇都!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城吗?!” 这话刚刚说完,他便看见眼前寒光一闪!兰芷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锋堪堪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切断了几缕他的头发! 士兵的瞳孔猛然紧缩!这一瞬间,他毫不怀疑兰芷是想杀了他。却见那女子又撤剑退后几步,竟是有模有样耍起剑招来。 城门口本就堵了好些人,加上个舞剑的兰芷,便显得有些逼仄了。许是意识到了这点,兰芷很快收势站定,转头看向士兵:“就凭……我是要进城参军啊。”她迎向士兵呆滞的目光,态度有礼,仿佛之前那一剑只是一场愚蠢的表演:“圣上有令,前来参军的宇元人,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 冰寒的剑意依旧残留,士兵咽了口唾沫,心底的那个“不”字,却是怎么也不敢出口了。正在僵持之际,排在兰芷身后的中年男人却行上前来。他朝着士兵躬身施了一大礼,讨好笑道:“大人,大人。这姑娘是我请的镖师,一路随我行到这的。她的钱,我给。” 中年男人果然从怀中摸出银锭,塞去士兵手中。士兵得了台阶下,又掂了掂那银子分量,再不管兰芷,却是朝着中年男人身后的马车问道:“车子里是什么人?” 中年男人连忙跑去马车边,掀起车帘让士兵看:“是我的拙荆和小儿。” 兰芷朝车厢里看去,便见到了一中年妇女和一十三四岁的男孩。那妇女斜躺在车厢里,病怏怏的模样。男孩则低头朝着士兵躬身一礼,末了又朝兰芷暼了一眼。兰芷的目光无意落在那男孩脸上,心中便是一颤。 可不待她细看,中年男人却放下了车帘,躬身连连道:“大人,拙荆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小儿在车内照顾,不能下车拜见大人,还请大人恕罪。”又指着马车后的一众人道:“这些人也是我请的镖师。世道不好,多个人总是多分安全……” 说着,又摸出了几锭更大的银子,塞去了士兵手上。 士兵难得见到出手如此大方的人家,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便放他们进了关。 进关后并非就是浩天城,防关与浩天城间还隔着大片田地山脉,种满了粮食。兰芷有些心神不宁,竟是一直跟在那马车边,时不时朝车窗帘看。 马车沿着驿道行了一段路,在一家面馆落了脚。男孩下车,阳光照亮了那张脸,兰芷定定看着,目光不能稍离。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一个女人,这么目不转睛盯着一个男孩看,总是不甚礼貌,特别是在这男孩长得……甚是貌美的情况下。 没有缘由的,另一张相似的脸在兰芷脑中闪过。十岁的弟弟朝她做了个鬼脸,眸色黑亮笑了开来:“姐姐,今日我去宫中陪太子殿下读书,听见侍卫们说,你是娘亲买给我的童养媳!无怪姐姐一向能吃,想来是曾经太穷了吃不饱,所以才卖身来我家混饭吃吧?” 兰芷缓缓仰头,在阳光下闭上了眼。当时她是如何回答?似乎是狠敲了下弟弟的脑袋,恼怒斥道:“听那些混账东西胡说!你爹爹娘亲都将我当亲女儿看待,处处不曾亏待我,如何就变成童养媳了!” 她的弟弟继承了养母的美貌,也如那男孩一般,男生女相。只是,都说男生女相主富贵,可在她弟弟那,似乎并不然…… 兰芷正在回忆之中,却听身旁一个男声低低唤道:“姑娘?姑娘?” 她睁眼,便见到了入城时帮她付银子的中年男人。男人态度万分恭敬,朝着她行了一礼:“姑娘,我看你似乎没有去处,不如与我们一道同行?”他急急补充道:“你放心,钱粮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兰芷知道男人为何会主动提出这个建议。宇元国等级制度森严,宇元人为上等,其余人均下品。这男人纵然有家财有能力,却到底是中原人。他若能拉上个宇元人同行,实在大有益利。 兰芷躬身回了一礼:“今日,还要多谢你帮我解困。”她直起身,却是拒绝道:“只是我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与你同行。” 中年男人听言很是失落,却也只是礼貌与她告辞。兰芷最后看了那男孩一眼,转身离开面馆,可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那中年男人唤道:“姑娘且留步!” 兰芷停步转身,便见到那男孩站在中年男人身旁,手中捧着两张大饼。他将大饼送到兰芷面前,也不说话。兰芷一愣。中年男人在旁笑着解释道:“他看你一直盯着他吃面,想着你也该饿了,于是送这两张饼给你。” 兰芷从心底,缓缓笑了出来。她自中原国一路行到这里,见多了流民的憎恶排斥、刻意讨好,已经很久不曾接收如此单纯的善意。她接了那大饼,轻声道:“谢谢你。” 大饼就塞在她的胸口处,热热的温度,行路之时,烫得她心中都暖洋洋。可便是她再不舍,东西终究会凉。兰芷爬上一座小山坡时,终是停了步,将胸前的饼拿了出来。 ——再不吃就真凉了。 她盘腿抱着剑,靠着树坐下,嗅了嗅那大饼,这才大口吃了起来。 不远处却传来了兵刃交接之声。兰芷吃完了最后一口大饼,抱着剑站起,纵身跃上了树梢顶,朝着山下张望。 树林遮目,她看不清山下情况。兰芷便也不再上心,又坐去了树枝上,打算休息一会便上路。 可有人朝着山上跑了过来。兰芷本来斜斜倚靠着树干,见到那人,却是坐直了身子。 来者竟然是刚刚给她大饼的男孩。男孩一身是血,正在拼命奔跑,身后追着数名士兵。兰芷一眼看去,便明白了所以:那中年男人因着家财雄厚,方能在流寇中讨得活路,平安行到浩天城。可却也因为他家财雄厚,激起了宇元士兵的贪欲,被暗中追杀。 不过一会,男孩便跑到了兰芷的近旁。可宇元的士兵也追了上来,个个手握宝剑,剑锋寒光闪闪。 几个月的路途,兰芷不知见了多少厮杀,但只要事不关己,她向来不管。世道大乱,她没有能力拯救这天下,便也不愿轻易沾惹麻烦。 可胸口依旧残留着热度,好似那大饼还在身上一般。兰芷垂眸犹豫片刻,终是自树上跳下。 男孩咋见到天降一人,惊得脸色大变,可见到是兰芷,那双黑眸却骤然一亮,仿佛看见了希望。他几步跑到兰芷身后,呼哧喘着气,瘫在了地上。 兰芷静静站立,就等着士兵追到近前。然后没有预兆的,她突然抽剑出鞘! 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可一旁的几颗大树……竟是被齐齐砍断! 高大树木的轰然倒地声中,兰芷收剑回鞘,一把拉了男孩的手,朝着士兵们道:“我喜欢这种小男孩。这笔买卖,你们要钱,我要人。” 士兵们被她这一手功夫震慑,互相使着眼色,最后终是离去。兰芷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看向那男孩,见他趴在地上,头发已经散乱,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在恐惧还是在悲伤。 兰芷叹口气:“除了你,还有人活着吗?” 男孩仰头看她,摇头哽咽道:“都……都被他们杀了!” 兰芷微微蹙眉。男孩的声音虽然哽咽,可听着却过分细腻了些。兰芷在男孩身旁蹲下,忽然伸手,扯开了他的衣领! 细长的脖颈平滑,不见喉结,兰芷对上男孩惊慌的眼神,忽然抬手去按他的胸,竟是隐约摸到了柔软。 兰芷站起,偏头侧身,对着被砍倒的树木而立:她终于知道初时给她送大饼时,这孩子为何不说话了。“他”根本不是个男孩,而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女孩初经丧亲之痛,却并不全心全意悲伤。她见兰芷沉默,跪爬到她身前,连声哀求道:“姐姐!姐姐!我虽然不是你喜欢的男孩,但是却听话懂事,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求求你,带我进城吧!” 兰芷任她跪在那,只是垂头盯着地上。女孩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便见那小路一旁,生出了一丛蓝色小花。 女孩看看那花,又看看兰芷,跌跌撞撞跑到小花旁,挤出了一个笑容:“姐姐!这花开得真娇艳!姐姐若喜欢,我帮你采了它!” 她伸手想要去摘采花朵,面前却寒光一闪!女孩的手还停在空中,那花朵却再不存在,只余细碎的花枝花瓣,在空中缓缓飘散。 刀锋的凌冽之意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女孩一点点扭头,惶恐朝兰芷看去。兰芷剑已回鞘,面色柔和对她道:“不必了。你看它美好,它却无力自保,不如我现下碎了它,还免得它待在这条路上,被人畜践踏。” 她躬身,指尖轻柔抚过女孩的发:“我会救你,是以为你是个男孩。可你看你一个女儿家,生得如此美貌,却又孤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你可有想过,便是我带你进了浩天城,等待你的,会是怎样的境遇?” 女孩呆呆看她,完全不能答话。兰芷的眸中有种温柔的悲悯,可开口却是认真道:“好孩子,与其将来受人欺辱日子难过,还不如,我现下便杀了你啊。” ☆、第2章 孽城(二) 女孩反应过来,缩着身子往后挪,摇头不止,口中喃喃道:“不,不,不……” 兰芷静静看她,声音愈发轻缓:“你在害怕吗?你也看见了,我的剑很快,不会让你死得痛苦。”她偏头朝山下方向看:“你的爹爹娘亲刚走不久,跟他们一起离开,不好吗?” 女孩终于停了挪动,坐在原地,可她垂头半响,却是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吼:“不好!”她抬头死死盯着兰芷,声音因为压抑而古怪:“你不知道……我娘亲的半个脑袋都掉在了地上,可她还抱住那杀了她士兵的脚,死都不肯放手!就为了……帮我拖住那士兵一时半刻……” 说到这里,她的嘴唇颤抖,喘气断续:“我爹爹娘亲想要我活!我若是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她的泪珠颗颗落下,似在驳斥兰芷,又似在质问自己:“……那他们又算什么?!!” 兰芷默然。女孩胡乱去擦脸上的泪珠,可眼泪却停不住:“便是受再多欺辱,便是日子再难过……我也要活下去!我要好好活着,成全他们的遗愿……然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为他们报仇!” 女孩涕泪交流,一身血污,身体克制不住发抖,看着狼狈不堪,可那双眸子却异常黑亮。有什么在其中熊熊燃烧,那种恨意与执念,几乎要将兰芷也点燃。 兰芷只觉心被狠狠一撞。这个女孩或许比她柔弱,却比她勇敢,比她坚强,自然也比她更有资格活下去。兰芷站起身,行到女孩身旁,躬身朝她伸出手:“别哭了……起来吧,我带你进城。” 第2节 兰芷就这么带着女孩,踏上了前往浩天城的最后一段路。月上中天时,两人寻了一户人家借宿。女孩累坏了,进了柴房便睡了过去,连热水也没顾喝上一口。 借宿于人家,是为了让女孩好好休息。至于兰芷自己,并未期待能有好眠。可这一夜,她竟是也睡着了。夜半时分,低泣声入耳,她才缓缓睁开了眼。女孩蜷在她身旁,睡得迷蒙,一脸泪痕。 兰芷低头看了女孩片刻,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心中暗叹:这么哭着,是做噩梦了么? 兰芷也经常做噩梦。自2年前中原国覆灭之后,她便再没有好好睡过。2年时间里,她的梦中都是震天的杀声,遍地的尸首,无尽的哀鸿。身着铁甲的将军一声令下,养父养母的头颅便被挂去在城门之上,家中百余口齐齐被屠!华美的皇宫也被付之一炬,随着皇宫一并被火光吞噬的,还有她聪明调皮的弟弟…… 北行这四个多月,噩梦更是一路相随,兰芷几乎夜夜不曾安眠。而今夜,她却难得没做噩梦。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快到浩天城了? 恍惚之间,一个男人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芷,你心中有魔障,我无法开解。去宇元国皇都吧……或许在那里,你会明白你想要做什么。” 兰芷站起身,缓步走到柴房门口,心中默默想:那人向来是对的。一路的行走平淡,却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还没有到浩天城,她便已经清楚,她想杀了那屠她满门的将军,她要复仇。 如何讽刺,她是宇元人。那些毁了她家园的暴徒,其实是她的同族。而这片她为着复仇而踏上的土地,其实是她真正的故乡。 次日中午,兰芷带着女孩到了浩天城。沿着街道缓步而行,兰芷终于能明白,流民们为何会将这座城称为“乐土”。浩天城的街道四通八达,房屋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行人熙熙攘攘。若是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座城,那只能是“繁华”。 可陌生而嘈杂的环境让女孩不安,她握住兰芷的手愈紧。兰芷将她的恐惧看得清晰,却不能再相陪。城中有中原人聚居的中原街,兰芷将女孩送到附近,给了她五两银子,对她说了一句甚少对人说的话:“好好活下去。” 便就此别过。 兰芷不放心女孩,可人各有志。女孩已经选择了要走的路,而她也有必须做的事。加之她要杀的人曾经是将军,现下只可能更位高权重。她不可能再与这孩子在一起,就怕她若失手败露,还要连累这个孩子。她在街上散漫行了一段路,这才收拾了心情,打算找家便宜的客栈住下,再行探听消息。 却听见街上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哎!注意了!前面的人让一让!” 兰芷扭头看去,便见到一辆马车拖着几棵树干行了过来。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兰芷也站去街边,腾出空地让那马车经过。 可待到马车行到她近前,兰芷却看清了那树干的切口处,竟是隐隐泛着淡蓝色的寒光。心中便是一惊:这……分明是她的剑留下的切口! 兰芷7岁时,养父给了她一把宝剑。宝剑看似朴素,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更神奇的是,这宝剑寒气森森,出鞘时剑意凛然,若是砍上了东西,物事切口处还会留下淡蓝色的寒光。 ——那这几棵树……难道是她昨日为威慑宇元国士兵砍下的? 兰芷数了数那树木,不多不少,正好五棵,果然是她昨日砍倒的数目。看来她的猜测不错。 ——可她昨日砍倒的树,为何今日就被送入了浩天城中? 兰芷作势闪躲不及被树枝勾住衣角,一边努力扯开树枝,一边与那车夫搭话:“大叔!这几棵树这么大,你干吗送它进城呢?” 车夫放缓了车速:“你不知道么?这树质地坚实,又自带幽香,能防虫蛀,圣上前些年才命人种植了一批。今日守备去山上查看,发现竟是被人砍倒了五棵!圣上要的东西,那便是被砍了,也不能随便扔啊!自然是得送进城里。” 兰芷心中叫苦:她怎么正好就砍了宇元皇帝的东西!这万一皇帝不高兴了,下令追查下去,她还不知道会惹上多少麻烦! 虽然心中担忧,兰芷却也不再多问,只是远远尾随马车。虽然这树是皇帝的东西,但皇帝百事繁忙,定是没空管这几棵树的事情。她想看看这几棵树会被送给什么人,那人又会作何处理。 马车行了一段,在一衙门口停了下来。兰芷远远看去,便见到了虎威卫几个大字,原来是皇城守备军的府衙。临街有个茶棚,兰芷进去坐下,要了壶茶。却见那车夫通报后,便候在大门处。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男子行了出来。 那男子约莫二十八、九岁,身穿赭色劲装,身材颀长,长相俊朗,一双眸子仿若秋夜的江水,泛着清冷的流光。他不急不缓问了车夫几句话,略一思索道:“皇宫偏殿正在修整,这几棵树正巧可以用上。你把它们送去宫门口,自会有人接应。” 这便是不追究了。兰芷听到这番话,暗自舒一口气。车夫应是离开,却不料马儿才跑了几步,男子又忽然皱了眉,喝道:“且等等!” 车夫停车:“段副使,还有什么事?” 段副使不答话,只是缓步行到树木旁,俯身朝切口处看。这个角度,兰芷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揣测不止。片刻,却见那段副使直起身,扭头朝守门侍卫道了句:“把你的剑给我。” 侍卫将剑送上。段副使反手抽剑出鞘,复又干脆利落一剑劈下! 男人面色平静,动作亦行云流水丝毫不显阻滞,可那五颗树木竟是齐齐被他削掉了一截!兰芷远远见了,不解之余,微微震撼:这男人的武功远远在她之上! 在木桩断续落地的闷响中,段副使将剑还给侍卫,朝那车夫道:“底下沾了些泥污,就这么送进宫,你会被责骂。” 车夫顿悟,连声道谢。兰芷一颗心也再次落地。一碗茶水很快见了底,兰芷摸了个铜板递给小二,起身准备离开,却意外见到段副使并没有回虎威卫,而是负手立于衙门边,正朝街上看。兰芷的目光不意与他对个正着,段副使神色不变,兰芷便也一脸自若挪开了目光。 兰芷离开了,段副使却还站了一会,让人将木桩抬走烧掉,这才回了虎威卫。他则带上几名心腹,策马去了树木被砍的山坡,再次仔细查看五棵树桩的断处。又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昨日的暗杀,追查到了守城的士兵。 士兵们以为惹上了大麻烦,跪地恐惧连声哀求。可段副使竟丝毫不责备。男人只是和缓道:“那砍树之人是宇元人?还是个女的?”他远眺山下,微微眯眼:“如果你们再见到她,可能认出她?” ☆、第3章 孽城(三) 段副使的举动,兰芷并不知晓。她离开虎威卫没行多远,便有个挑扁担卖香囊的男子追上了她:“这位……可是兰芷姑娘?” 兰芷停步看他。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原男子,面目寻常,兰芷在记忆中一番搜索,却没有关于这人的印象,遂犹疑道:“是我,这位大哥是?” 中原男子连声道“不敢”,又解释道:“我同乡上月从秦安山脉贩玉石过来,有人托他帮忙转交一封信件。恰巧我一直在邮驿对面卖香囊,他便将信件交给了我。”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交给兰芷:“那写信之人说你这几个月定会来邮驿,我还不大信。幸好时时留意着,这才没错过。” 秦安山脉?那不是那人的地盘么。兰芷心中微动,接过信笺,却是垂眸敛色道:“你不曾见过我,又为何知道是我?” 中原男子一笑,指着那信封道:“姑娘你自己一看,便明白了。” 兰芷低头看那信封,见信封正面写着“兰芷亲启”几个大字,背面……却是一副她的肖像图。小像画功甚高,将她的相貌勾勒得很逼真,无怪那男子能认出她。 兰芷这才消了疑心,将信收入怀中,朝着中原男子躬身一礼:“多谢大哥。” 她又行了段路,到浩天城偏僻处寻了一便宜客栈住下,始一进屋,便拆开了信封。却见里面只有一张宣纸,抬头处写着“阿芷”,内容就两个字:“甚念”,落款题字“简初”。 这果然是萧简初的信。可他如此大费周章给她送这封信,却只是为了对她说这句“甚念”? 兰芷盯着宣纸看,心中暗想:萧简初到底也算中原割据一方的大寇,在秦安山脉盘踞时,手下人就时常和宇元士兵起冲突。他既是兜了个弯子找商人帮忙送信,而不肯走宇元国的邮驿,想来是在信中提到了些什么,顾忌着不愿被宇元人看到。那他弄出这一封看似简单的信件,再在里面藏些玄机等她发现,也是很有可能。 她将宣纸拿去窗边,对着光处照了照,没甚古怪。兰芷又拿起信封。信封背面的女子面色平静,眼神幽幽,那种淡淡漠然的神态,竟是和兰芷差不离。 这样的画像,除了萧简初本人,怕是再高明的画师也没法画出。兰芷的目光落在女子的耳边,却发现女子竟是戴了一对水滴型的耳环。 兰芷从不戴耳环,因为她没有耳洞。萧简初知道这个。中原国的女子都穿耳洞,偏偏兰芷的养父自小不愿约束她,任她拜师习武,任她身穿男装游历四方,自然也不会介意她穿不穿耳洞。屋中的茶几上放着一盆清水,兰芷伸手沾了水,将水珠滴在画像那耳坠处,便见到墨迹化开,蜿蜒四散,待到再定型时,竟是组成了一个字。 原来玄机在这。兰芷将信封拆开摊平,放进水盆里。女子的面目逐渐模糊,熟悉的字迹逐一显现了出来。 没有多余的废话,这封信的第一句便是:“向劲修,年42,虎威卫正使……” 向劲修便是屠了兰芷满门的宇元国将军。萧简初告诉兰芷,宇元国无战事时,向劲修便在虎威卫做了正使,守卫皇城。此人生性荒淫,家中豢养了各国女子近百名,又武功高超,年初举行武将比试,数百人中,竟是向劲修拔得了头筹。 兰芷看完这段话,情绪忽然一阵翻涌。她知道向劲修生性荒淫。中原皇城被攻下那时,向劲修抓了许多官员妻妾,找了个祠堂关起,一个接一个奸了起来。她的养母是皇城里有名的美人,自是也在其列。时至今日,养母凄楚的声音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耳中:“阿芷快走!快走!” 兰芷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向下读。第二段话,萧简初告诉她,浩天城常年征兵。宇元国天子信奉强者至上,因此只要是宇元人,无论男女老少出身贵贱,都可以参军。每月逢九、十九、二十九,便是浩天城的征兵日。 萧简初只告诉了兰芷这个信息,其余话并没未明说。兰芷却清楚,他的建议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接近一个将军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自己变成他的士兵。只是,虎威卫负责守卫皇城安全,每个士兵都是百里挑一,兰芷成为宇元国士兵后,要如何入编虎威卫,如何诛杀向劲修,却是将来她要细细谋算的事情。 萧简初甚至为她编造了一个假身份。按照他的编排,兰芷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一并居住在宇元国与中原国交界处的山林。因为边境时常有中原人来往,所以她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也知晓许多中原的事情。又因为父女俩以狩猎为生,所以她练出了一身好武艺。前几个月父亲亡故,她一人居住无趣,这才来了浩天城。 兰芷看到这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原来……萧简初早就知道她想干吗。他知道她的魔障源自无法放下的憎恨,他知道她会想杀了向劲修,为一家人报仇,却什么都不说。他只是放手让她前来浩天城,等待她自己看清,然后尽他所能,给她最大的帮助。 ——他向来了解她甚过她自己。 信的最后是一句话:“勿急勿躁,谋定后动,万自珍重。”便是萧简初对她的叮嘱。兰芷盯着那一行字,脑中想到的却是初时看到的信:阿芷,甚念。 阿芷,甚念。阿芷,甚念。兰芷心中念着这句话,手指在“万自珍重”几个字上缓缓抚过。纸张未干,指尖上便沾了水迹,兰芷拈了拈微湿的手指,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这不是一个能放纵伤感的地方。屋中有个小炉烧着炭,兰芷将信纸信封投入了炉中,暗自做了决定:待她杀了向劲修,便即刻回萧简初身旁。 眼见小炉里的纸张被一点一点烧成了灰,兰芷这才出了客栈。她买了纸张,借了笔墨,给萧简初写了回信。又去邮驿找到那买香囊中原男子,给了他仅剩的三两银子,请他帮忙为自己回信。 中原男子爽快应允,兰芷这才安心返回客栈。今日便是十八了,她打算今夜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便去城中军营报名参军。 可她刚行到客栈门口,却见到店内有两个男人,正背对着她与掌柜说话:“……个子约莫这么高,皮肤很白,长得很漂亮。背着把剑,穿着件带兜帽的外衣,还带着个漂亮的中原小男孩……” 这形容……怎么有些像她?兰芷脚步渐缓,仔细朝那说话之人看去,心中便是一惊:那人竟是昨日追杀女孩的士兵之一! 士兵一旁还站着一人,身穿赭色劲装,腰悬佩剑。兰芷莫名觉得这副打扮有些熟悉,片刻才想起,她曾见过段副使穿这身衣。 ——这人是虎威卫的校尉! 兰芷直觉不妙,脚步顿住,就打算找地方躲避。却不料偏是此时,掌柜的目光恰好越过两男人,正正对上了她的眼。 ☆、第4章 参军(一) 兰芷心思急转,面上却只是平静回望。而掌柜看了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然后他皱眉思索片刻,竟是摇了摇头答话道:“没见过。” 兰芷松一口气。很显然,她没有穿带兜帽的外衣,身边又没有中原小男孩,仅凭几句含混的长相描述,掌柜无法将她和士兵要找的人联系在一起。 街道边有个小胡同,兰芷悄然退后几步,避去了胡同里。客栈内,守城士兵得了掌柜的回答,苦着脸转身,朝虎威卫的校尉道:“这位大哥……你看,咱们都跑了大半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如找个画师,把那女人的画像画出来,逐一拿给人看,定是能将她翻出来!” 校尉却拒绝道:“不必了。段大人吩咐过,此事机密,不得张扬。就这么找着便是,我们去下一家。” 士兵无奈,只得应是。 兰芷躲在胡同,见到两人走远了,方才行出,思量片刻,竟还是回了客栈。 她并不认为她碰上了大.麻烦。否则,现下总该全城搜捕她,又怎会只由这两人一家一家客栈问询?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这守城士兵见她带走了女孩,放心不下,这才去寻了他虎威卫的兄弟,四下找她,想要斩草除根。既如此,她小心些避让着便是,难道还要因为这两人,浪费她三钱银子的住宿费? 一个晚上平安过去,那两人果然没有再掉头寻回。兰芷心中愈定,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军营。 军营外有一块空场地,几名小兵坐在桌子后,负责登记众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前来报名参军的人足有两三百,但多是男子,女子只有十几人。兰芷与众人等候了一阵,便有老兵出来,给每人发了一个行囊。 行囊甚重,兰芷掂了掂,估摸应该有近百斤。又有一将领打扮的人拿来了一沙漏,开始简单说明军队挑选士兵的规则:众人必须通过三轮筛选,这第一轮筛选,便是背着行囊,在半个时辰内绕军营跑上三圈。 兰芷只花了两刻钟便跑完了全程。一轮筛选过后,所余不过百人。众人喝了水稍事歇息,便跟着将领进了军营,来到了一练武场。 练武场的正中立着几排木桩,木桩一旁是一个木架,上面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兰芷远远望去,见那人脸色灰青,显然是已经死了。却是神色狰狞,死不瞑目,那双眼睛是浅棕色,竟是个宇元人。 将领行到木架旁,高声开口道:“圣上登基八年,励精图治,一心壮大宇元国国威,只望有生之年,能带领宇元臣民一统九州!如今征战五年,便已灭了东离国、中原国、白韩国,四海臣服指日可待!却不料,竟有乱臣贼子,暗中勾结他族,背叛我宇元国!” 将领说到此处,一指身旁木架上的宇元人:“这个人明明是我宇元国的子民,却做了细作,偷偷为白韩国传送军情!所幸虎威卫及时发现,才不至于酿成大祸!”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圣上如此壮志,怎容这些奸人破坏!你们说,这人该不该杀?!” 兰芷闷头不吭声。可出乎她意料的,身旁众人却是响亮回答:“该杀!该杀!!” 她扭头看去,便见众人神情亦是愤愤,看向那宇元人尸体的目光满是唾弃与厌恶,心中一时震撼。 将领却对这反应甚满意,示意身旁小兵送上剑数把:“现下,便是你们表决心的时候!拿起剑来,刺穿这人的身体!第二轮测试便算通过。” 此话一出,却是有片刻的静默。来此参加征兵的宇元人多是农民和小工,虽然已经被宇元国的征战教育洗了脑,却到底没有见过真实厮杀。让他们亲手刺穿一个人的胸膛,即便这个人已经死了,对他们来说,依旧是个难题。 将领似乎对他们的胆怯心知肚明,又补充道:“或者,你们可以将一旁的木桩削断,也算通过。” 第一个行出的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彪型大汉。这人倒是个狠角色,从小兵那拿了剑,又朝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站在那木架前活动了下身体,猛地一声大吼!长剑便直直穿透了木架上人的胸膛! 络腮胡将剑拔出时,尸体的血肉都溅了开来。一些胆小的人见了面色煞白,那大汉却是很得意,趾高气昂站去一旁。 有人带了头,之后的数人也领了剑,一个接一个朝那宇元人胸膛上扎。兰芷眼见那尸体被戳成了筛子,心中厌恶,只觉恶心。 中原国破时,兰芷曾经参加过皇城守卫战,因此并不畏惧厮杀。可见这么多活人一起践踏一具尸体,还都摆出一副胜利者的神情,她却不愿参与。轮到她时,她接过小兵手中的剑,朝将领道:“大人,我不敢刺人,我砍木桩。” 那将领面色平常点头应允。兰芷便行到一旁的木桩边,削掉了一截木桩。 这轮筛选后,所余只得七八十人。第三场测试是乘骑。兰芷会骑马,虽然技术不算娴熟,却也勉强通过。三轮测试下来,最后被留下的只有五十八人。将领又一番训话,告诫众人军中的规矩,这才让老兵带他们去营帐休息。 兰芷就这么如愿成为了宇元国士兵。她与另外五十七名新兵一起,被编为了一伍。那络腮胡因表现出众,被临时指成了伍长,暂管新兵一伍的事情。 第3节 是夜,一众男人围着络腮胡,谈笑奉承他今日表现如何英勇,气氛甚是热烈。兰芷抱着剑坐在营帐角落,显得很是孤僻。她心中其实知道,她既是要在这军中呆上一段时间,便应该设法融入其中。可现实却容不得她抱此幻想:这个营帐中除了她,其余五十七名新兵都是男人。 男人们谈天似乎热烈,却时不时有目光朝兰芷飘来。一些遮遮掩掩似是无意,一些却明目张胆不怀好心。几十人的视线中,兰芷搂了搂怀中的剑,缓缓闭上了眼:若只是看,那便任他们看。她才刚入军营,不能生事端。只要他们不来招惹她,便是两方相安。 这种微妙的平和持续到了半夜。络腮胡已经不再吹嘘他的勇猛,改为向众人讲述他哥哥的英雄事迹:哥哥出战中原国,一路追随向劲修将军打到中原皇城;哥哥强壮,皇城破后的三天狂欢,就睡了十八个女人;哥哥生猛,屠城那日杀了百来号人…… 征战、热血、女人,这个故事迎合了在场所有男人的兴趣。气氛愈发热烈。有人问道:“伍长,那你大哥现下在哪个军里?莫不是……在虎威卫?!” 一片羡慕声中,络腮胡咳嗽几声:“那个,他……他受了伤,已经退伍了。那时他在中原国皇宫里,一伙人正在分宫女呢,结果碰到个中了邪的小士兵,口中说着要找弟弟,发了狂地杀人……” 众人惊讶问话:“宇元国的小士兵?那怎么还杀宇元人?” 络腮胡愤愤然:“所以说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那疯子个头不高,身手却好,杀了好些人,我哥哥已经算好了,只是被他砍断了手。” 众人啧啧感叹一番,又问:“然后呢?” 络腮胡一声哼:“然后,一群士兵围攻那疯子,他便受伤了。向劲修将军又听到风声赶了过来,和那疯子过了几招,一剑将他刺死了!也算是为我哥哥报了仇。” 兰芷听到这里,眼睫微微一颤:络腮胡口中的那个疯子……似乎是她呢。世界还真是小,这么隔着千山万水、两年时光,居然让她碰上了故人之弟。 却听那络腮胡又道:“我哥虽然手断了,可现下日子照样过得好!圣上优待士兵,分了良田给他,加之他从中原回国时,还带回了8个中原女人。他留了两个漂亮听话的自己用,另外六个都租给了妓院。若是有生意,他和妓院六.四分成,这么一天也能赚上了半两八钱银子。” 众人口气愈发艳羡。又有人笑道:“说到这个,中原女人又小又弱,经常干到一半就晕死过去,真想要玩得痛快,还是得找咱们宇元女人!” 符合声一片。然后莫名的,众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男人们压低声音聊了些什么,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络腮胡便在这哄笑声中站起了身,朝着兰芷行去。他站在兰芷身边,高高在上俯视她:“喂!女人!也半夜了,过来陪爷睡觉!” 兰芷没有睁眼,心中却暗叹了一口气。她如此安分,他们却还是来招惹她了。当忍让?当反抗? 思及今夜这事她若不好好料理,往后的日子怕是都没个清静,兰芷心中有了决定。只是,今日将领训导众人规矩时,其中有一条便是军中严禁斗殴,若有人主动挑事,定当重罚。她便是要出手,也决不能担上这“主动挑事”的罪名。这络腮胡爱吹嘘,想来是个爱面子之人,倒不如她设法激怒他,逼他先出手…… 兰芷睁眼,站起身,行到营帐中央,朝络腮胡道:“你若抓得住我,我便陪你睡觉。” 络腮胡一愣。他仔细打量兰芷,见她一脸认真,那模样全然不似调笑,却莫名更让人心痒难耐,哈哈笑出声来:“你这女人,有意思!” 其余新兵也围了上来,在旁打趣起哄。络腮胡便抖了抖肩膀,摆出了姿势喝道:“爷便陪你玩玩!” 他的确冲着兰芷过来了,可兰芷身形一晃避开了,站去了他身后。络腮胡又是一愣,却是咬牙笑道:“小娘们有点功夫!”神色认真起来,又冲着兰芷扑了过去! 兰芷几番闪躲,络腮胡连她的衣角都没碰着,脸上便有些恼怒焦急之色。他再次蓄力猛扑,兰芷却矮身一躲,还勾脚一绊!将他绊了个狗吃.屎! 络腮胡灰头土脸栽在地上,只觉颜面无存。他环视四周,见其余新兵都盯着他,目光中再无之前的崇敬,心中愈发恼火。他一个翻身跳起,一把抽剑出鞘! 兰芷等得便是此刻。她缓缓发问:“你干吗?” 络腮胡朝着地上吐口唾沫:“呸!不过是个连死人都不敢砍的娘们!还敢戏弄爷爷!爷爷现下便要教训你!” 他抡着剑冲上前来,正正遂了兰芷的意。兰芷便跟着拔剑,腾身一跃! 众人眼见兰芷身形轻巧在络腮胡身后落地,剑锋上已经沾了血。再朝那络腮胡看去,便见到他噗通跪在了地上,双手手腕……竟是已经被齐齐削断! 血急急洒了一地,男人的惨叫声也跟着响起。兰芷在那血色的画面中,微微昂头舒心眯眼,心中有种残忍的欢喜。 她不嗜杀,可这种人,杀一个少一个!少一个是一个!废了他双手才好!让他再无法当兵!这样下座城破时,就会少十八个女子受罪,就会少百来人丧命! 胸口有莫名的情绪在激荡,兰芷低头垂眸,假意在袖口擦拭剑上血迹。待到再抬头时,面色已然平静。她收剑回鞘,步步分开呆滞的人群,又抱剑坐回了角落里。 络腮胡很快便被军医抬走,一夜再无人敢生事。可责罚却来得很快。第二日一早,新兵们在营帐外集中等候训练,而兰芷则被人传唤,带去了军中的主营帐里。 她行进营帐,便见桌后坐着一个男人,赭色劲装,眉目深邃,眸中流光清冷,竟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段副使。 ☆、第5章 参军(二) 段副使坐在书桌后,微微垂着眼睫,正在翻看桌上的一沓资料,兰芷进来他也没有抬头。营帐中再无他人,兰芷犹豫片刻,跪下开口道:“大人,你找我。” 段副使终是看她一眼:“兰芷?” 兰芷低头:“正是。” 段副使又垂了眸。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缓缓翻过一页纸张:“你这人倒是奇怪。测试时,连个死人都不敢砍,怎么却敢对一个大活人下手?” 兰芷自是想过应对,此时便一板一眼答话:“大人,伍长想要非礼我,我逼不得已,这才出手。” 段副使指尖一顿,轻挑了眉:“非礼?”他一勾嘴角:“什么时候,一个猎户的女儿说话,竟也这般文绉绉了?” 兰芷心中便是一惊!她自小在中原国皇都生长,有些措辞习惯已经扎根骨髓,无法轻易改变,却不料一句话的功夫,竟是被这段副使揪住了漏洞。看来,这段副使若不是已经对她生了疑心,便定是向来警惕。 兰芷假意一愣:“我之前在永山居住时,与中原人多有交往,见他们都是这般说话,便学了下来,倒也不清楚这就是文绉绉。” 段副使回想片刻:“永山……的确是宇元国和中原国的交界。”他缓缓点头:“中原国,好地方。那可是礼仪之邦。” 这也不算问话,兰芷便任他自说自的,不接茬。却见段副使朝她看来,笑了一笑:“我听说永山那很多豺狼,你做猎户的,日子应该还好过吧?” 这似乎是在关切询问家常,可兰芷朝段副使看去,见男人脸上虽挂着笑,眸色却依旧一片清冷,笑意不及眼底。 兰芷莫名心中一凛。萧简初在信中,曾为她细细介绍永山的情况,当初兰芷还觉得他是多此一举,现下看来,是她考虑得不如萧简初周详。 兰芷不动声色道:“大人许是记错了。永山那没豺狼,却盛产虎豹。爹爹在世时,我和他一起狩猎,日子倒也勉强能过。可爹爹过世后,我一人狩猎虎豹却是辛苦,维持生计不容易。” 段副使再次颔首,这才不再试探她,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是虎威卫副使段凌,今日前来军营,便是负责新兵一伍的训练事宜。你斗殴伤人这事,既是不巧被我遇上,我便得处理。” 他神色亲和对她解释,兰芷自是更要安分懂规矩,低头垂眉:“悉听段大人责罚。” 段凌沉吟片刻:“你一姑娘家,我也不以军法责打你。便削去你的军籍,着即日遣出军营。” 兰芷猛然抬头:这人……竟是要将她从军中赶出去! 她不怕军法责打,却在意是否能留在军营,遂急急开口道:“段大人,主动挑事的人是伍长,我不过是被迫反击,罪不至遣出军营!” 段凌一派安然安抚道:“我知道。伍长也被开除了军籍,这一阵,估计已经送回了他家里。” 兰芷暗道:那络腮胡手断了,便是重新接上养好了伤,往后也没法动武,又怎么可能再呆在军营!将他送回家,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怎能与她被赶出军营相比! 兰芷据理力争:“段大人,昨夜的事情,你应当已有听闻。那种情况,难道我要坐以待毙,任他欺辱?” 段凌本来时不时低头看桌上文书,听到这话,终是放下文书看兰芷,平静发问:“你既然来参军,难道就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事情?” 兰芷一时哑然。军营中不能带家眷,男人们憋得慌了,自是不安分。她的确猜到了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却以为会有办法处理,并不曾放在心上。现下被段凌提起,倒像是她不知轻重了。 话说到这份上,段凌似乎也不愿再做表面功夫,声音悠悠开口了:“军营里的确有些女人,可她们能留下,是因为她们找到了各自的生存方式,与男人相安。你珍重自己的身体,这没有错,可你生得这般好看,又不愿委屈变通,将来在军营里待着,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他一语定夺道:“为了军中安宁,我不能留你。你现下便回去收拾罢。” 兰芷不料他竟是提及军中安定这一层面,丝毫不能辩驳。她沉默片刻,低头恳切道:“段大人看得深远,是我没想周全。只是,来参军是我已故爹爹的遗愿,也是我毕生的梦想。我愿意领军法,只求段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我必定会找到与男人相安的方式。” 段凌却只是朝她笑了笑。男人语调柔和,说出的话却不留余地:“性格观念要改变,谈何容易,你又何必为难自己?早些离开,还能早些去别的地方,谋个好生计。”他唤道:“来人!” 便有士兵进营帐,朝着段凌施礼。段凌吩咐道:“带兰芷姑娘回营帐,辰时前送她离开军营。” 说完这话,他便不再管兰芷。兰芷看着等候在旁的士兵,只能起身,跟着士兵离去。 兰芷缓步行在路上,脚步沉沉,心思也沉沉。 她不可能就此离开。若没有了士兵身份,接近向劲修更是毫无指望。她必须要留在军营。 可如何留?现下新兵一伍归段凌训练,他已经发了话,令她辰时前离开,她又要如何改变他的主意? 段凌说过的话在兰芷脑中一一回放,兰芷脸色愈发凝重。这人看似讲理,实则自有一套道理,看似通情,实则冷情无情。对付这种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根本没用,要想达到目的,她只能……诱之以利。 可她这么一个刚入伍的小兵,能给虎威卫的段副使带来什么利益? ………… 兰芷沉沉思量间,没有注意到军营外行来了两人。其中一人是追杀女孩的守城士兵,另外一人则是虎威卫的校尉。 昨日,段凌令校尉与士兵每两人一组,兵分十二路,去搜寻兰芷的下落。可一晚上过去,却是一无所获。众人无法,只得前来回报。 校尉行到军营门口,嘱咐士兵:“你且在这等候,我去请示段大人,下一步要怎么做。” 士兵却直了眼,盯着远处,片刻方指着兰芷的背影道:“那、那人!那人!” 校尉皱眉:“怎么了?” 士兵终于把话说顺了:“那个女人!段大人要找的人就是她!!” 营帐内。段凌听到校尉汇报,微微皱起了眉:“……竟然是她。” 他沉思片刻,唤道:“来人!” 有士兵行入营帐。段凌吩咐道:“刚刚从这出去那姑娘,应该还没有离开军营。你现下便赶去,让她再来见我。” 士兵领命,正要告退,却听营帐外一阵喧哗。片刻,一个女声清朗响起:“段大人!兰芷还有几句话要说,求您赐见!” 段凌微怔,旋即一声轻笑:“还说让人去找她,她倒是自个来了。”他摆摆手:“罢了,你们都下去,也别多说,让她进来便是。” 兰芷就这么被放进了营帐。再次见到段凌,男人依旧坐在书桌后,可兰芷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他不似上回见面时手中拿着文书不放,而是坐直了身体看她,眸中流光浅浅。这让兰芷莫名觉得,对于她的折返,这位段大人其实是有期待的。这样很好,只要他有期待,她便有希望。 兰芷也不再下跪,就这么直挺挺站着道:“大人,你的担忧有道理,却并非没有解决之法。” 段凌不动声色将兰芷看了个仔细,这才顺着她的话问道:“如何解决?” 兰芷沉声道:“宇元国历来以强者为上,女人要在军营中生存下去,而不引起众人争端,方法不外乎依靠强者。兰芷昨夜不肯顺从那男人,也并非不知变通。只是什么东西都有价码,而我的价码,那个男人值不起。”她停顿片刻,抬头对上段凌的眼:“可兰芷对段大人,却是一万个臣服。所以,兰芷恳请段大人,帮我一个忙。” 段凌这般剔透之人,自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偏偏要望着她不做反应,就看她如何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果然,兰芷见他不答,只得避过他的目光,微偏头道:“若大人能对外声称……我是你的女人,那军中男人必定心服,自此相处相安。” 女子别过目光时,隐约可见眸中的赧然。段凌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我不缺女人,又为何要帮你这个忙。” 兰芷很快掩饰了情绪:“大人或许不缺一般女人,却一定缺我这种……生得好,武艺高,又没有依靠的女人。”她抬起右手,置于胸口处,行了一个宇元人的效忠礼:“大人若现下帮了我,将来,我定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番话,并非是兰芷的真心,却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得万分诚挚。段凌身为虎威卫副使,向他投靠表示效忠,对兰芷而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而且她现下的首要目标是留在军营,将来段凌若是给她出难题,她可以等事情发生了再思转圜。 段凌挑眉。这举动却是出乎他的意料。若兰芷是寻常人,他定会顺水推舟,将她纳入麾下。依她的资本能力,将来的确会是一得力手下。可这人却可能是他找了许久的女孩…… 段凌起身,行到营帐中央:“你说你武艺高?”男人抽出腰间佩剑,眸光一时锐利:“拔剑,证明给我看。” 有希望!兰芷精神一振,立时拔剑出鞘,肃穆凝神。她见过段凌的功夫,不敢小觑,宝剑感受到主人的战意,嗡嗡鸣响。 段凌眯眼看兰芷手中的剑,和缓赞道:“好剑。”又看向兰芷道:“别毁了这帐里的东西。” 回答他的,是兰芷急速冲刺的一劈! 段凌说不能毁坏东西,兰芷便也不敢用上剑气,只能以基础招式与他对拼。也所幸如此,否则依段凌的功力……兰芷怕是已经输了几次。 饶是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兰芷也觉得吃力。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留在军营,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支撑。这么又打了约莫两柱香时间,近身攻防间,段凌抓住兰芷的一个疏漏,错身闪到了兰芷身后。 兰芷想要转身,却觉脑后一阵劲风,只得急急朝前闪去!却仍是躲避不及!她听见了金属撕裂的刺耳声音,随即背后便是一凉! 她并没有受伤,可她穿的盔甲却被斩断,自后侧一分为二,掉在了地上!不只是铁甲,就连她贴身穿的里衣……也被剑锋齐齐撕开! 衣裳立时散落。兰芷脚步顿住,大口喘气,不敢相信段凌对剑气的驾驭竟已如此精准。她还在震惊间,一只手却落在了她光裸的脊背上。男人的手指,微凉长着薄茧。段凌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她身后。他的指尖自她背上轻抚而过,低声道:“兰芷背上这花……却是生得漂亮。” ☆、第6章 参军(三) 第4节 段凌口中的花,其实是兰芷自小便有的胎记。养父会给她取名兰芷,便是因为她背上胎记的像极了香兰。一般人的胎记生得小而模糊,兰芷这胎记却生得大而清晰。那香兰就如画师用朱砂勾勒,细细爬满了她的整个背脊。 段凌的指尖顺着香兰的脉络,缓缓向下。男人的呼吸浅微,打在兰芷光裸的肩颈上,激起了肌肤的颤栗。兰芷身体僵直想要闪躲,段凌却沉沉道了句:“别动。” 兰芷心中挣扎片刻,选择了听从。她没有回头,却可以感觉到,至少此时此刻,段凌对她并没有男女之欲。他只是……沉溺于她背上的那朵花。 养父曾告诉兰芷,他是在山间捡到兰芷的,也不知道兰芷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后来兰芷长大了些,对身世愈发好奇,也曾经将背上古怪的花给弟弟看,询问读书奇杂的弟弟是否知晓一二,却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那么,段凌这般迷恋的态度,难道……是知晓这香兰的来历? 她心生疑虑,却再无法细想下去,因为段凌的手已经一路下移,落在了她的尾椎处。兰芷不能再忍,突然将剑扔去地上!金属落地的撞击声中,她下跪垂头,声音清朗道:“段大人剑法高超,兰芷自愧不如。” 一室旖旎被这朗朗声音冲散。段凌沉默了片刻,行到她身前。他双手牵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你年纪还小,能有这般剑术造诣,已是不凡。” 兰芷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又抬头朝段凌看去,便见男人脸上带了笑。只是,这笑却不似之前那般虚伪假意,那双浅棕色的眸中……竟是隐约可见暖意。 兰芷一愣。她心中思量:段凌既是说她不凡,想来便是愿意收她做手下。或许这人将她当成了自己人,言语间便也少了些冷漠,做出了些真实情意。 兰芷抽出手,退后两步,及时躬身表达感动感激:“多谢段大人赏识!兰芷往后定当尽心竭力,回报大人知遇之恩!” 这话说得倒是应景,可她躬身时,那撕破的衣裳却跟着滑下,一直落到了胸前。兰芷连忙用手去扯,勉强遮住春光,只觉尴尬又窘迫。 段凌笑了。他抬手解开腰带,竟是将赭色外衫脱了下来,只着一身便装。然后他行到兰芷身前,动作温柔为她披上了外衫。 这举动却是太过厚爱属下了。兰芷闪身躲过,惶恐状跪下:“大人!兰芷不敢!” 段凌低头看着外衫底下的女子,眸中暖意愈深,平和道:“站起来。” 兰芷只得站起。段凌再次用外衫将她罩住,一颗一颗帮她扣起扣子,慢条斯理道:“既是我的女人,穿件我的衣裳,又有何不敢。” 兰芷想了想,倒是觉得这话有理。何需段凌昭告天下她已经有主?她只需穿上这件衣裳,在军营里晃上一圈,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遂低低应了句是。 段凌却又道:“既是我的女人,往后没外人时,便不要下跪了,倒像是我折腾你一般。” 兰芷自是由着他喜好,继续应是。段凌帮她扣好了扣子,又俯身捡起了她的剑:“这剑……” 剑锋寒光悠悠,段凌看兰芷一眼,忽而一勾嘴角:“这剑甚好,我喜欢。不如送给我吧。” 兰芷迅速抬头,抿唇盯段凌:这人竟然开口要她的剑!这么示好给她披了件衣服,却得她拿剑来还! 可这剑是养父给她的东西,已经陪了她整整十二年。兰芷垂头恳求道:“大人……这剑是家父的遗物,还请大人给兰芷留个念想。” 段凌笑意愈大:“竟是这样。”他顺手将那剑挥了几挥:“既如此,那我往后便记得将这剑带在身旁,你若是想你爹爹了,只管过来看剑便是。” 兰芷:“……” 兰芷只觉面前的男人没由来变了个模样!她心中不悦,却又不能和他翻脸,只得暗自盘算:或许往后,她好好帮他做几件事,他一时舒心了,便会将剑还给她。若是实在不还……那待她离开浩天城时,便是用偷的骗的,也要把剑夺回来! 主意已定,兰芷便也不再多说,索性解下腰间剑鞘,送至段凌面前:“那,便请段大人好生爱护它。” 段凌见兰芷看向宝剑的眼光十分不舍,料想她心中定是不快,可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淡淡,让人看不出分毫情绪。这让他不禁想起幼年时的她。那时,他欺负了她,她也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他,不哭不闹。段凌莫名觉得有些窝心,开口却仍是悠悠道:“怎么,兰芷舍不得?” 兰芷垂眸摇头:“不是,我只是……时常带着剑,现下忽然没了剑在身旁,不习惯。” 段凌也不戳穿:“那一会我让人带你回虎威卫,你去领一把剑。” 兰芷一怔,反应过来:“虎威卫?”她知道段凌有权力从各个军营中挑人,编入虎威卫,也是因此,才会选择投靠他。却不料段凌行事会如此迅速:两人才第一日相见,他刚刚还想将她踢出军营,转瞬便要带她入虎威卫! 不管这人存着什么打算,能带她进虎威卫,对她来说便是好事。兰芷开始觉得,宝剑借段凌用上一阵,也不算亏了,连忙一脸惊喜道谢。段凌便笑道:“既是我的女人,那总该放在我身旁教着,我才心安。” 这是段凌第三次提起“我的女人”。初时兰芷自己说这话时,便有些自荐枕席的尴尬,偏偏段凌还故意揪住这话不放。却又没法反驳,只得躬身行了一大礼,正经又古板道:“兰芷往后,必定努力学习。” 段凌伸手去扶她。可这一次,兰芷自己直起了身,巧妙避开了他的手。段凌笑了笑,并不勉强,却是不容拒绝道:“今晚来我家一趟,我给你看些东西。” 他已经等不及和她相认了。她现下还不知道他是谁,处处防备于他,段凌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打算今晚便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想来,她若知道他还活着,一定也会高兴吧? 段凌随后去训练新兵,派了一名校尉送兰芷去虎威卫。校尉带着兰芷领了佩剑,带她去女兵营。两人行到半途,却听见身后有马蹄声传来。校尉转身看去,示意兰芷站去路旁:“且等等,给向正使让个路。” 兰芷脚步顿住,缓缓回头,便见一壮硕男子正策马而来。 两年的时光飞速倒退,一瞬间,兰芷仿佛回到了中原国皇宫。养父被杀,养母被奸,两人留给她最后的话都是“去救弟弟”。兰芷换了套宇元士兵的军服,一路奔皇宫而去,却在皇宫外受到了阻拦。她好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来到太子殿,却只见到漫天的火光! 殿门紧闭,兰芷屏住呼吸上前,一剑劈开了厚实木门!殿内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宫女太监,多数已经被熏死,少数还有口气,仍在垂死挣扎。火光之中,兰芷看见了弟弟熟悉的身影,正捂住口鼻朝殿外爬行。 兰芷就想冲进火场救人!却感觉身后一阵劲风,连忙扭身!便见到向劲修骑于马上,正举剑朝她劈来! 彼时,兰芷被宇元国士兵围攻,已经受了好些伤。向劲修武艺又远在她之上。她勉力周旋了几个回合,便被他一剑刺中了胸膛! 向劲修狠狠拔剑!兰芷胸口的血立时湿了衣裳。重重倒在尘土中那刻,她朝着宫殿看去,正见到木梁承受不住火势掉下,砸在了弟弟的身上。而向劲修高高骑在马上,将剑上的血一甩,阴冷俯视看她。 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时隔两年,向劲修再次策马而来。兰芷双手握拳,身体克制不住微微颤抖。蚀骨的恨意烧得她头晕。可滔天的恨意中,却还有一种兰芷不愿承认的情绪……名唤惧怕。 萧简初将濒死的兰芷救了回来。她的伤养了半年便痊愈了,可剑锋刺进胸口的痛却始终挥之不去。濒死的记忆一直残留在兰芷心底最深处,她害怕死亡的痛,害怕那无尽的黑暗,也害怕那个轻易将她诛杀的男人。 她无数次安慰自己:当年她已经尽力了。现下弟弟已经死了,而向劲修又是一国将军,她再没法做什么。于是她假装遗忘,假装不在意,在萧简初身边一躲便是两年。 可逃避让她心中难安。那些日日夜夜纠缠她的噩梦,便是对她怯弱的惩罚。 若不是萧简初推她一把,她怕是现下还躲在中原吧?前来浩天城的路上,她也曾经心生惧怕想要折返。可是越往前行,她的心思却愈发坚定。而现下,她既然站在了这里,便不会再容惧怕主宰她。 向劲修策马,很快经过兰芷面前。校尉倾身施礼,兰芷便也跟着缓缓弯下了腰。却不料,那马蹄自兰芷面前踏尘而去,却又生生停了下来,折回了她的面前。马上的人没有说话,却是用手中的马鞭柄挑住兰芷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兰芷顺着向劲修的力道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面前的中年男人脸宽眉粗,轮廓极深,正皱眉眯眼打量她。 兰芷垂眸,声音平和开口道:“见过向大人。” 向劲修不松手,片刻,不辨感情的声音传来:“女人,我记得你。” 兰芷心中便是一惊:什么意思?!难道时隔两年,向劲修还记得她?! ☆、第7章 抉择(一) 兰芷眼睫一颤,脑中急速思考起来。向劲修征战数年,杀人如麻,不可能记得他剑下的每个亡魂。加之当年她与向劲修见面时,已是一身血污,根本看不清面容,向劲修不可能认出她。遂含混道:“我今日刚来虎威卫,还未曾拜见向正使。”算是委婉否认了向劲修的话。 向劲修“哦”了一声,又道:“那我定是在其他地方见过你。” 兰芷犹豫片刻,重新抬眼。初时她难控情绪不敢细看,现下却发现向劲修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明显的兴味,就好似打量猎物一般。 联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生性荒淫”的传闻,兰芷觉得,她明白了所以。向劲修的“我记得你”并非是在试探,而是在搭讪。他对她有兴趣,又以为她是虎威卫的女兵,这才用上了那句开场白。 兰芷有些意外,却立时笑道:“向大人好记性,我的确在城中见过你几面。大人英武,见之难忘,却不料,大人竟也记得我。” 这话中的迎合之意非常明显,向劲修便收回了马鞭,哈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芷恭顺答话:“兰芷。” 向劲修朝她伸出了手:“你可是要去女兵营?我载你一程!” 兰芷心跳快了几拍:还说不知道要如何接近向劲修,现下机会竟是送上了门! 可不待她应好,一旁的校尉突然不识趣地插了进来,朝着向劲修躬身一礼:“向大人。” 向劲修的兴致被打断,不悦看向他:“原来是任千户。” 任千户没有抬头,恭敬道:“正是属下。今日段副使去军营训练新兵,觉得兰芷姑娘是可造之材,便将她调入虎威卫。属下奉段副使之令送她前来。向大人既是顺路带她去女兵营,那属下便先告辞了。” 向劲修听言,皱起了眉头:“段凌……”他又仔细打量兰芷一番,目光定在她衣裳前襟的虎头刺绣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身上这衣服是段凌的?” 兰芷暗怪那任千户多事,却只能答话道:“是。段副使考量我的剑术,不小心弄破了我的衣裳,这才将他的衣服借给我。” 她尽量说得单纯,可向劲修显然不这么想。他一声冷笑,收回了手,朝那校尉道:“你主子的女人,我自是不会动。”竟是调转马头,自个走了。 兰芷看着向劲修离去的方向,心中将任千户骂了几遍。转头却见任千户也正盯着她,目光中有不加掩饰的鄙夷,便是一愣。 任千户见她看来,皮笑肉不笑道:“兰芷姑娘何必这么着急?段大人令我送你前来,你若是存了什么心思,也该等我离开再做打算。否则出了什么差池,让我如何向段大人交差?” 被当成见风使舵的小人了。兰芷面上讪讪,低垂了头,心中却不以为然:任千户便是认为她想另攀高枝又如何?她不作出这等阿谀献媚之举,何时才能接近向劲修!只可惜被这么一闹,今日之后,怕是她再怎么努力,向劲修也不会看她一眼了。 出了这码事,一路行去,任千户待兰芷很是冷淡。女兵营其实是一个大院,院两侧有许多单间房屋,路上四散站着许多女兵。见到任千户和兰芷,许多人投来目光,一些人还会与任千户招呼,任千户一一应答,却不曾停步,径直行去了大院最尽头。 最里间的屋门口有块大青石,上面依偎坐着两个女人。其中之一身形高挑,姿容美艳,气势盛人;另外一个女人体态娇小,眉目清丽,也是个难得的美人。 任千户行上前,朝那高挑女子道:“司扬,段副使在新兵里挑了个人,让我给你送来。”又对兰芷道:“兰芷,还不快见过司千户。” 兰芷躬身见礼。可她还未直起身呢,任千户便懒懒朝司扬道:“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再不愿搭理兰芷,自顾自离去。 兰芷直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那司扬松开与娇小女子相握的手,行到兰芷身前,上下打量她一番,又四下环顾一圈,指着近旁的屋子道:“那屋子是空的,你便住那吧。” 兰芷点头应好。却不料那娇小女子突然跑上前,抱住司扬的胳膊不说话,只是瞪圆了眼看她。 司扬拍拍女子的手,又对兰芷道:“女兵营分了三队,你往后跟我一队,有行动我自会通知你。” 兰芷想要应是,可那娇小女子却甩开司扬的手,背着身子立在一旁,脸上神情愤愤。 兰芷:“……” 司扬有些尴尬,抬手示意兰芷稍等,行到那女子身后,低声道:“巧巧,你这又是吃哪门子醋?” 那巧巧总算开口说话了,声音空灵,倒是很好听:“你队伍可是要出任务抓人的!我求过你多少次,你都不肯带我一起,现下她刚来,你也不试试她身手,便让她跟你一个队!” 司扬很有些无奈:“段副使挑的人,还需要试身手?” 巧巧噎了一噎,又恼道:“那你让她住你屋子边!” 司扬愈发无奈:“你还住我屋子里呢。” 巧巧跺了跺脚:“是你求我住你屋里的!”她看兰芷一眼:“她长得漂亮!我不喜欢!你最好把她弄远点,否则……我定会找机会给她下毒,弄死她!” 司扬一声叹,揉了揉眉心:“不许胡来!”又抱住巧巧让她转身:“你看看她穿的衣裳,是她自己的么?” 巧巧被司扬抱在怀中,总算不闹了。她抬眼打量兰芷,片刻奇怪“咦”了一声:“绣得是白虎头呢……” 司扬点头:“她穿着段副使的衣服,定然是段副使的女人。现下你可是放心了?” 巧巧撇撇嘴,将头埋在司扬胸口,不吭声了。 兰芷立在一旁,看着两人的亲昵举动,着实被震了一震:司扬和巧巧……显然是相好呢。 兰芷不是没有听过女女相好的传闻。她还在中原时,就听说皇宫中有宫女难耐寂寞,会结伴度日。只是众人提起这种人时,总是口气轻佻将她们唤为磨镜。却从来不曾见过司扬和巧巧这般光明正大的恋情。 可她也并不唾弃两人的关系。世道大乱至此,能寻得一心人相守相依,实属不易。只要她们不妨碍他人,又为何要被谴责? 兰芷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看。司扬花了些时间安抚好巧巧,这才回来向兰芷稍事训导,又让人带她去安置。 虎威卫统一配置了日用品。让兰芷有些意外的是,她不仅领到了军服,还领到了几套夜行衣。她将屋子一番收拾,便到了正午,虎威卫开饭了。 这的伙食较新兵军营好许多,兰芷终于又能吃上饱饭。她回到房间休息,床铺褥子都是新的,睡着十分舒适,可兰芷躺在床上,心中却无法放松。 她惦记着段凌今夜的邀约。初时段凌给她披衣裳时,她就觉得有些不妥。可想到段凌那句“我不缺女人”,她又觉得,许是这男人生性风流,习惯性便对她做出了暧昧之事。 第5节 但向劲修和司扬看见她穿段凌的衣裳,却自动将她归为了“段凌的女人”,向劲修还因此对她消了念头。这只能说明,她对段凌的揣测是错误的,段凌并不常与女子做出亲密举动。 回忆起男人看她的温暖眼神,兰芷愈发疑虑:段凌此番对她温和示好,到底是因为什么?若说他一眼便看上了她,可初时相会,他却对她那般冷漠。之后如此大的转变,难道……真是因为她背上的花? 段凌或许知晓她的身世,这个念头让兰芷辗转。她暗自决定,与其瞎猜测,还不如今夜赴宴时,她直接向段凌问个清楚。 一下午很快过去,眼见天色渐黑,兰芷穿戴齐整出了门。却意外见到司扬立在院中。女人吹了个响亮的呼哨,然后朗朗道:“女兵营一队的,来我屋里集中!” 竟是就有任务了!兰芷有一瞬间的犹豫,可是很快,她转身回屋,去拿她的剑:段凌的邀约可以推,任务却不能等。她拎了剑正要出门,却见司扬从她门口经过,暼她一眼丢下句:“换夜行衣。” 待她换好夜行衣来到司扬屋中时,其余人已经到齐了。巧巧缩在床上,对众人视而不见,自顾自捣鼓药杵。 兰芷粗粗一眼扫过,发现一队竟是只有二十余人。司扬关了屋门,简单道:“这段日子咱们想要抓的那中原细作,今日终于现身了,现下就在十八街。”她细细安排布置一番,这才开了屋门出外,纵身一跃跳上了屋顶! 兰芷正觉奇怪,却见女兵们一个个跟着跳上屋顶,竟是就这么在屋顶上轻巧飞奔起来! 兰芷连忙握了剑跟上。她总算知道一队的人为何少了:这些女人武功应该都不差,才会被司扬选上。 一刻钟后,众人赶到了十八街。夜色中的浩天城依旧繁华,十八街灯火辉煌,一派热闹景象。没有人发现她们。司扬领着众人来到一酒楼,一个手势,女兵们便四个一组散开,分别潜伏去了酒楼的四方。兰芷因为初来,被司扬留在身边,和另外两女兵一并,负责守住酒楼的侧窗。 侧窗靠着一小胡同,不见多少人来往,冷清的境况衬着胡同外的喧闹,更显得寂静非常。没有人说话,众人都凝神隐藏自己。如此严肃时刻,兰芷却有些心不在焉。 参军那天,她便知道了宇元人憎恨细作,却无法认同他们的情感。现下虽然乖乖来参加了任务,却也不会像其余人一般上心。只是司扬特意将她带在身旁,多少有些监视之意,她还是要做好表面功夫。这么静默等待了半个时辰,司扬忽然一抬手,将什么东西甩了出去!天空登时亮起了一束烟花。 伴着这信号,酒楼里也骚乱起来。兰芷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去,便见到几组女兵冲进了酒楼,想要抓人。 可那中原细作不简单,不知利用什么制造了混乱,酒楼中的客人们尖叫奔走,将女兵们阻拦。兰芷听见司扬一声骂,不过片刻,面前窗户嘭地一声响!竟是生生被人撞落! 一个人影自窗户跃了出来。司扬和其余两人拔剑出鞘,迎着那人影冲了上去!可那人功夫甚好,在空中一个旋身,堪堪避开了攻击!然后他一抬手,袖中有什么东西摔落,重重撞在了地上! 胡同里立时升起了浓浓烟雾,兰芷迅速屏气眯眼。那人趁机自她身边窜过,末了还不忘顺手给她一剑,这才奔着街外冲去! 兰芷闪身避过,却又看见了一道人影!司扬冲出烟雾,一声断喝:“追!” 兰芷扭头去看另外两个女兵,见她们捂住口鼻身形摇晃,也不知是不小心吸进了烟雾,还是被那细作刺伤。 看来这两女兵是没法追人了。兰芷想了想,觉得以自己的身手,跟着两人在这装死有些不大像话,只得拎着剑追了上去。却也只是跟在司扬身后小步跑,坚决不冲上前。 司扬却是追上了那细作。两人在小胡同中对打起来,兰芷不愿上前帮忙,跑得愈发慢了。 细作功夫不错,又是拼了命想要逃脱,只攻不防招招狠厉,几个回合下来,司扬被他一脚踹中胸口,重重摔在了兰芷面前。 司扬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然后她仰头,目光对上了兰芷的眼。 兰芷被瞅个正着,也没法不上前了。她跑了几步,一声大喊,腾身朝着那细作踢去! 她以为她出声示了警,又没用上十成的功夫,依这细作的身手,定是能躲闪开。却不料,细作与司扬对打时已经受了伤,闪躲不及,被兰芷正正踢中后背,脚步几个踉跄,一头栽在了地上! 司扬的声音此时急切响起:“兰芷,制住他!” 兰芷暗叹一口气。她上前将细作两条胳膊拧脱臼,这才将他一个翻身,躬身抬脚,踩在了他的胸口。 细作平躺在地呼哧喘气,街道上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兰芷一看之下,身体便是一僵。 这被虎威卫追踪许久的中原细作,竟是帮她和萧简初传信的中原男子! ——这人……原来并不只是个卖香囊的小贩?! 兰芷心中震惊,却是迅速偏头朝身后看去。便见司扬已经缓过了气,正朝她这奔来。她再看向街口,见到街外也冲来了数名女兵。 被包围了。她便是假意失手放跑这男人,他也无法逃脱。 那中原男子却说话了。他急急低低道了四个字:“永乐酒楼。” 兰芷缓缓扭头,没有表情俯视看他。男子的目光与她对上,黑色的眸中带上了几分哀求:“杀了我!” ☆、第8章 抉择(二) 杀了他? 兰芷依稀能猜出他为何求死,可此情此境,她又能找到什么名目杀他? 便是这么思量的一瞬,女兵们已经来到兰芷身旁。兰芷再没有选择的权利,男子也放弃闭上了眼。她松开了压制男子的脚,退去一旁,自有人上前,将他捆成了粽子。 众女兵行走之间,数重人影与街外的灯火光交错,晃得兰芷有些迷茫。却感觉身旁站了个人。她扭头看去,便见到司扬正仔细看她。 兰芷敛了心神,垂眸低声道:“司千户,你没事吧?” 司扬抹了嘴角的血迹:“没事。”她拍拍兰芷的肩,压低声道:“你今日表现得很好。第一次出任务,心生犹豫是正常的,你也不必自责。” 兰芷缓缓呼出口气。听这话,司扬在拼力追捕的间隙,竟也注意到了她的消极怠工。却以为这是因为她第一次出任务,紧张胆怯所致,倒没有疑心其他。 ——这人武功与她不相上下,又细致至此,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她该庆幸方才她什么也没做。 兰芷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多谢司千户谅解。” 这一夜,兰芷回到女兵营住所已是亥时,远远便见着她的门旁,一个男人长身而立。灯笼的烛火给那张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兰芷对上那人温和的目光,脚步便是一顿。 却有人比她反应更快,见礼道:“段副使。” 段凌微点头回应,却是行到兰芷身旁,上下打量她一番:“没有受伤吧?” 兰芷摇头。她不料段凌竟会跑到她住处寻她。现下月头都快爬上中天了,离他约的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不会……到点就来了,然后一直在门口等吧? 兰芷小心翼翼问:“段大人,你怎生会来这里?” 段凌理所应当道:“你也不知道我府上在哪,我自是要来接你过去。” 所以说……他还真等了两个时辰!兰芷心中不安,躬身道歉:“对不住。我临时有任务,也没法通知你,害你久等,实在罪过。” 段凌浅浅一笑:“无事。只要是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这般情意绵绵的话,男人说起来却是一派寻常表情。兰芷不自在,低低答了句:“段大人抬爱,兰芷不敢。” 段凌便偏头看向兰芷屋外的食盒:“你还没吃晚饭吧,我让人送了些饭菜。” 兰芷自是感动道谢。她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句:“夜深露重,大人在这等了许久……不如进屋喝杯热茶暖暖?” 这话说到一半有了停顿,因为段凌不待她相邀,便主动站去了她屋门口,还帮她拎起了那食盒。听见她的问话,男人应了一声:“也好。” 兰芷:“……” 她不过是客套一句,他却真要进她房!虽说宇元人生性开放,不似中原人那般讲究男女之妨,可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大好。只是,看段凌这架势,她便是不邀请他,他也会留下。兰芷无法,只得行上前,推开屋门:“段大人请。” 屋中甚是简陋,只得一床,一衣柜,一茶几和一小凳。段凌在门口便止了步。兰芷连忙绕过他上前,拖了那小凳道:“段大人坐。” 段凌笑了笑:“我坐这,那你呢?” 我站着就挺好,兰芷心中暗答。却觉得段凌既是这么问她,那定是不愿看她站着,遂决定如他心意。她想了一想,将那茶几抱起,端去了床边:“我坐床上。” 段凌便不再推脱,自个拎了小凳,坐去了茶几边。茶几上有个茶壶,兰芷摸了摸温度,早就凉透了,哪里还有热茶?她一声轻咳:“大人,只有冷茶。” 段凌也不介意:“冷便冷吧。”一边将食盒放去了茶几上。 兰芷便给他倒了杯冷茶。段凌则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放去兰芷面前:“快吃,再不吃就凉透了。” 兰芷顺从端了碗筷,吃了起来。可段凌只是老神在在笑着看她。兰芷瞄了眼桌上的茶,见男人没有丝毫想要饮用的迹象,心中暗道:他怎么还不走?难道还打算看她吃完饭? 她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提醒这尊大神离开,遂将手中碗筷放下,委婉措辞道:“段大人,今日爽约,实在是兰芷不对,兰芷改日定当上门赔罪。” 段凌却看看她放下的碗筷,又看看兰芷,嘴角一挑。 兰芷心中便是一毛:她又露破绽了。食不言寝不语,是养父自小教导她的礼仪。国破家亡后的两年虽然过得落魄,可这说话便得放下碗筷的习惯,她却是保留了下来。 只是,她的身份是猎户之女,怎么可能如此注重礼仪?兰芷掩饰去端桌上茶壶,倒了杯水饮下,假装自己放下碗筷是为了喝茶。 茶几对面的段凌保持笑容看她做完这些,这才悠悠道:“不必,我约你来我府上,主要是有话想对你说。今日既然到了你这,就在你这说也是一样。” 兰芷回忆片刻:“可是,段大人不是说,府上有东西让我看?” 段凌换了个坐姿,将手肘搁在了茶几上:“你先吃完,我再给你看。” 他竟一并将东西带来了。兰芷重新拿起碗筷,心中暗想:段凌来女兵营寻她时,并不知道她会出任务,却也带上了这样东西。这只能说明,这件东西是段凌时常带在身上的。 ——这么急切想给她看的东西,会是什么? 兰芷的目光扫过段凌腰间,只见一条腰带束住劲瘦的腰肢,并没有玉佩之类的东西。她的目光再往上,落在男人交叠的修长手指上,也没有看见扳指。越过宽厚的胸膛,便到了脖颈处,交领严谨裹至喉结,却也不见什么挂饰。 难道那东西藏在衣裳里?兰芷忍不住偷偷暼了段凌一眼,便见男人正似笑非笑看着她,显然将她刚刚的举动看了个真切。 被抓包了。兰芷立时垂了眼,脸却是免不了有些烧,再不敢多看。 这顿饭吃得,真真是食不知味。段凌正襟坐在兰芷的对面,好好的一餐便饭,被他镇得万般郑重。兰芷自小养成的礼仪被这正式场面勾了出来,却又时刻谨记自己“猎户之女”的身份,坚决不能有礼有节,是以,刻意大口扒饭,张嘴嚼咽,吃得吧唧作响。 兰芷这些行为落在段凌眼中,却是让他好生心疼。食盒的东西不过是些普通饭菜,段凌叮嘱虎威卫的厨师留了一份,给兰芷温着,料着她快回来了,这才着人送来。可这么普通的食物,她却吃得有滋有味,可见之前的日子不好过。想来,这本该是个娇生贵养、自小千万宠爱集一身的女人,却沦落到山野间打猎为生…… 段凌轻叹口气,沉声道:“你这屋子太简陋了,我明日着人送些家具物件给你,你勉强用着。” 兰芷咽下最后一口饭,拒绝道:“段大人,不必。”她是来暗杀向劲修的,行事自是越低调越好,段凌若是这般厚爱她,免不了惹人注意。为了让段凌打消念头,她又补充道:“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我以前住得地方是个小木屋,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睡得是稻草,盖得是棉衣……段大人若是给我太好的东西,我还用不习惯。” 段凌听了这话,垂眸沉默了,半响方道:“之前那些年委屈你了。往后有我在,定不会让你再吃苦。” 他又说这种话了。兰芷放下碗筷,终于问出了盘绕心中许久的问题:“段大人,你待我这般好,可是因为我背上的那朵兰花?你是否知晓它的来历?” 段凌缓缓抬眼,看向兰芷,见兰芷认真回望,便微微皱起了眉。 ——她将背上的花唤作兰花?而且还向他询问那花的来历?怎么会这样? 段凌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不是说一直与父亲同住?怎么,他没有告诉你这花的来历?” 兰芷哪里见过亲生父亲!却不能向段凌透了底细,只得扯了个谎:“我问过几次,他只说他也不知道,我生下来那胎记就长那样。” 段凌只觉心中一沉:她父亲果然什么都没告诉她。 那人为何要这样做?这个疑问在段凌脑中冒出,却很快得到了解答。15年前的那场剧变,对段凌来说,也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兰芷的父亲既然逃离了浩天城,又再不愿返回,便定是不愿女儿知道过往,徒添伤心。 兰芷依旧一瞬不瞬看他,只是那时常平静如水的眸中,渐渐多出了几分紧张。段凌偏开目光,心中挣扎:他要告诉她吗,那些她父亲隐瞒了她15年的真相?没有真相,就没有仇恨,没有痛苦,没有负担…… 答案就在嘴边,段凌却张不了口。他不料兰芷竟是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他依旧想与她相认,可要相认,便得告诉她过往。段凌没法自作主张搅乱她的生活。 桌上的茶放置了许久,到了此时,段凌方才端起它,一饮而下。只是他忘记了这是冷茶。寒意滚下肚,段凌被浇得心中透凉。他放下茶杯,终是开口道:“我只是看那花生得漂亮,这才多看了几眼,至于它的来历,我也不清楚。” 兰芷显然有些失望怀疑,却只是点点头,不再多问。段凌知道她定是不信,毕竟他对她的态度转变太过明显,她已经生了疑心。初时他并不介意,以为今夜她便会明白原因,可现下,他又该如何对她解释? 段凌忽然再不愿多留,起身道:“夜深了,我先告辞。” 他起身想要离开,兰芷却不死心追问道:“段大人,你不是有东西给我看么?” 段凌脚步顿住,心中便是一阵烦躁。 又是“段大人”!他们明明有更紧密的联系,可他却得将一切憋在肚里,听她生疏唤他“段大人”! 第6节 男人转身,烦闷扯了扯衣领,正想随便敷衍一番,却见兰芷盯着他的手,神情有些僵。 段凌动作顿住,歪了头:她干吗这么紧张? 他又扯了扯衣领,便见兰芷忍耐抿了抿唇。段凌忽然便勾起了嘴角:她是以为,他要在这脱衣服吗? 没有缘由的,那股烦躁忽然便淡去了。段凌叹息一般轻笑一声:他已经找到她了,便也别太贪心,想要一步登天了。未来还长,他可以悠着来。能这么时不时逗弄她,也很有意思啊。 段凌放下手,微微一笑道:“那东西,还是等到咱们更亲近些,我再给你看。” 这一夜,兰芷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中却仍旧怀疑,并且不甘。她暗自构思了许多方法,就想再从段凌口中打探些什么,可接下来几天,段凌却再没有出现。这日下午,她正在练武场中练剑,却见到一校尉行了过来,遥遥唤她:“兰芷,向正使找你!” 兰芷只觉奇怪:向劲修为何会找她?她收了剑,跟着那校尉行去,小心问话:“这位大哥,向正使为何找我?” 校尉态度不善:“我怎么知道!”他看兰芷一眼:“他让我带你去天牢,据说是在审讯一个前些天抓到中原细作。” 兰芷心中便是一凛:既是在审讯,向劲修又为何会突然想起她?难道……那中原人将她与萧简初通信的事情招供了?于是,他们怀疑她也是细作? ☆、第9章 抉择(三) 司扬候在天牢外,见兰芷到来,朝那校尉道:“多谢。我带她进去便是。” 兰芷跟着司扬进了天牢。长长的过道光线昏暗,兰芷偷暼司扬一眼,见她面色平静,料想情况并不那般糟糕,心中稍松。遂打探道:“司千户,向大人为何会招我来天牢?” 司扬并不回答,却反问道:“兰芷,参军那日,你为何不刺那宇元人尸体?” 兰芷不料她会问起这个问题,犹豫片刻道:“我……我不敢。” 司扬缓步前行:“我认识那人。他本是虎威卫的百户,平日看着也是个明白人,却不料会做了中原人的细作。他给中原国的反贼传递消息,导致留守军剿匪时失利,数千宇元士兵丧命。” 说完这话,司扬偏头看了兰芷一眼,似乎在等她给个反应。兰芷只得含混道了句:“竟是这样,我初时不知道……” 司扬颔首:“似他那样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对圣上一统九州的雄图实在是个危害。” 兰芷想了想:“就比如,前些天我们抓的那个中原细作?” 司扬赞许再看她一眼:“无错。那细作是中原反贼安插在浩天城的小头目,若是能让他松口,可以连带揪出一批匿藏的贼人,更重要的是……”她停顿片刻:“中原反贼在浩天城的所有活动,都听从一首领的指挥。我们早就想将那首领绳之以法,可那首领行事隐蔽,甚少有人知晓他身份。那细作却与这首领有过接触,知晓那首领到底是谁。” 兰芷第一次听说这些,一时竟有些震撼。她以为中原国已经亡了,宇元的铁骑强兵之下,中原人再无力复国,所有人都只能在欺凌下苟且偷生。却不料,还有许多人如她一般,怀念逝去的旧世界。这些人比她勇敢比她积极,已经在为寻回逝去的平和美好而努力。浩天城中这些组织起来的细作们,便是中原人不曾屈服、不肯放弃的证明。 只是……便是他们如此努力又如何?兰芷暗自一声叹。宇元只花了两年时间,便在中原的皇城插上了自己的锦旗。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便是这些人倾尽全力,还不是飞蛾扑火,白白害了他们的性命。 兰芷心中所想,自是不敢表现出丝毫。她依旧平和道:“兰芷愚钝,不明白这些事情,和向正使找我来这有何关系。” 司扬终是回答了她的疑问:“我们刑讯四天,那细作终于受不住松了口。向正使亲自诱他投降,给了许多优待。可那细作却加了一条,他想娶宇元女人。”她看兰芷一眼:“他要娶你。” 兰芷心中一惊!她不明白那中原男子为何会提出要娶她,反应上却不敢出了差池,脚步顿住,没有犹豫拒绝道:“我不嫁。” 司扬也停步转身:“你是段大人的女人,我们自然不会真让你嫁他。且那细作只是恨你抓了他,这才想要娶你羞辱你,以作发泄。可我宇元的女人,我虎威卫的校尉,怎能让他一下等人糟践?!一会你进去刑室,假意哄骗他一番便是。” 兰芷轻轻一笑:“只要我假意哄骗他,他便会一五一十招供?”她垂了眸:“想来,这人若是这么好对付,向正使也不会派人找我来了。” 司扬面色不变:“他现下受尽刑罚奄奄一息,根本没法对你怎样。你给他点甜头尝尝,与他逢场作戏说些体己话……” 兰芷打断了她的话:“司千户,请恕我不会逢场作戏。” 司扬沉声道:“兰芷,我知道你不愿意。你才刚来虎威卫,就碰到这样的事情,自是无法接受。可你既然是我宇元国的士兵,便该早有觉悟。别说只是名誉、身体,便是性命,只要圣上需要,也要果断舍弃。而且,这是向正使的命令,你又何必为难我?” 兰芷便垂了头,不再言语。与司扬多说也是无益。很显然,这人是向劲修派来的说客,现下哄骗与强迫并举,就想逼她听令。 司扬见她不再辩驳,这才继续前行。她带着兰芷到了牢狱尽头的刑室,推开了门。 刑室光线不佳,血腥气与腐臭味浓重。兰芷走了两步,眼睛方适应了昏暗,能看清事物。四下摆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室正中有张椅子,上面瘫着个男人,正是几日前她亲手抓获的中原细作。向劲修和几名校尉围站在一旁。出乎兰芷意料的,巧巧竟然也在,只是一个人缩在角落。 听见声响,向劲修和校尉们都朝门看了一眼,唯独那男人毫无反应,只顾絮絮叨叨讲述不停:“……到了龙抬头,便是春回了。家家户户都要将碾子抬起来,向龙王祈雨。京城文人多,凑热闹挑着这天举行青龙诗会,成群约着到城外的岭上游玩。大姑娘小媳妇也难得能出门,那个热闹啊……” 兰芷脚步渐行渐缓。她不知道男人为何会讲这些东西。这里只有尚武、野蛮、残暴的宇元士兵,他们不懂平凡生活的美好诗意,心中只有他们野心无限膨胀的皇帝。和他们说中原国的青龙节,根本是对牛弹琴。 可随着中原男子的低语,深藏于心底且熟悉的画卷却渐渐展现在兰芷眼前。她仿佛又看见了初春寒意中坚持摇扇的风流文人,看见了那些粉面怀春难掩娇羞的少女,听见了村民们耕作时唱响的热情民谣…… 向劲修却打断了她的回忆。他朝那细作大声道:“喂,中原人!你不是要娶宇元媳妇么!我给你把人找来了!” 那男子终于停了话,一点一点扭头,朝兰芷看去。 兰芷便见男人的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溃烂了,血肉混成一片,看着甚是可怖。可以想象这四天时间里,他受到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男人的黑眸在她脸上定住,却木木呆呆不带丝毫感情,片刻之后……他竟是将目光收回,继续喃喃道:“……我和我媳妇就是龙抬头那天认识的。她一开始还看不上我,喜欢霍家读书的那小子。我虽然没那小子会吟诗写字,可功夫却好,天天去她家帮忙挑水劈柴……半年后,她就嫁给了我,嘿嘿……” 兰芷顿住脚步,默默聆听。这件事情,应当是这个男人一生当中,最为甜蜜的回忆吧?以至于此种环境再提起,他依旧能真心笑出来。 向劲修却很有些不耐,唤道:“兰芷!事情司扬已经和你讲明,你过去,好好和他说。” 他摆摆手,校尉们给兰芷让出一条路。兰芷行到中原男子面前,低头看他道:“听说你要娶我,向正使便将我找来了,足见他的诚意。所以,你也别拖了,该招供的就招供了吧。” 说完这番轻飘飘的话,她便定定站在那,面无表情。众人等了半天,却不见了下文,只觉无语。向劲修更是恶狠狠瞪了司扬一眼:“就这样?!你就是这么教她的?” 司扬连忙躬身请罪,却是道:“向大人,有些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学会的。” 向劲修嫌恶看兰芷一眼,只觉她不争气:“问他首领是谁!” 兰芷慢吞吞“哦”了一声,传话道:“首领是谁?” 那男人终于抬眼,对上了兰芷的目光。他傻傻笑了两声:“首领……就是你弟弟啊……” ☆、第10章 抉择(四) 兰芷一瞬间,心跳都停了一拍!她缓缓扭头,朝着候在一旁的众人看去,却分辨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记忆中那张俊秀几近艳丽的脸在她脑海晃过,兰芷勉强定神,声音平静道:“我没有弟弟。” 出乎她意料的,向劲修竟是丝毫不追究。他鼻孔里出气:“又是这句话!他还会不会说点别的!”他朝身后看一眼:“袁巧巧,你就不能给他喂点药,让他清醒些么!” 兰芷缓缓呼出一口气。原来……这男人神智已经不清了。不论谁问他“首领是谁”,他都会回答“是你弟弟”。倒是害她着实紧张了一阵。刚刚一瞬间,她还真抱了希望,她的弟弟是不是还没死呢…… 袁巧巧行上前,声音柔柔答话了:“向大人,我刚刚已经给他喂了提神的药,否则,他是没力气说话的。” 向劲修“啧”了一声:“还不如没力气说话,都好过现下,只会说废话!” 袁巧巧有些为难:“这些天为了折磨他,我给他下了太多药,已经伤了他的神经,他才会神志不清。大人若要想要我治好他,可得费些时间……” 向劲修愈发烦躁:“也真不知道是你们折磨他,还是他折磨你们!”他想了想:“罢了罢了,这人太顽劣,若是真治好了他,他缓过了气,怕是又不肯招供了。”他看向兰芷:“你,继续去套他的话。” 司扬此时行到兰芷身旁,低声朝她道:“你和他聊聊他媳妇,不准他开心了,会清醒一些。” 兰芷暗叹一声,果然朝那男子道:“你媳妇可生得漂亮?” 提到媳妇,男子的眼中总算有了神采:“漂亮,可漂亮……她是她们村里最漂亮的。我女儿也漂亮……” 兰芷以为他又要自顾自絮叨许久,却不料这回,男人很快停了话。他的眼中缓缓滑落一行泪:“她们都死了。城破那天,她们都死了……我女儿才12岁,却被……被你们……” 他顿住话,许久没有出声,然后没有预兆的,他忽然抓住兰芷的手,面目狰狞朝她吼道:“我恨你们!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她!她才12岁……” 兰芷被他惊了一惊。男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张嘴就想咬兰芷,兰芷连忙抽手!男人被她一带,身体便失了平衡,掉去了地上。一旁的校尉急急上前,将他提起。 男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校尉们将他放回椅子上,他便瘫成了一团,再无力动作,眼中却流泪不停:“你们杀了我吧……我真不想活了!阿若茹茹死后,我还会活下去,就是想给首领帮帮忙……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可我希望其他中原人能过回从前的生活……我不可能供出首领,不可能……” 兰芷定定看他。又一次,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求死了。他说的是“你们杀了我吧”,可这里除了她,还有谁会将他的哀求放在心上? 司扬此时低声提醒道:“兰芷,他清醒了!快点问话!” 袁巧巧也提了她的小药箱,站去了男子身旁,朝兰芷使个眼色:“你问话,我逼逼他。”她朝男人打开药箱:“这些东西,你可还要试一遍?把你弄疯了,我们照样能从你嘴里得到答案!” 男人不敢看那药箱,身体却瑟瑟发抖。兰芷莫名能感觉到他的绝望。原来……他害怕刑罚,却更害怕他疯了后,真的会将那些秘密说出去。她垂了眸,不带感情道:“你说要娶我,我已经来了。现下你总能告诉我们,首领到底是谁了吧?” 她没有抬头,不知道那男人此时的反应,却能听见他的喉咙发出了怪异声响:“你们……害了我全家不够……还要逼我背弃我的念想……” 兰芷静静站立,脸上没有表情。是啊……念想。若不是为了念想,他何苦千里奔波来到浩天城?若不是为了念想,他何苦每天对着他憎恶之人笑脸逢迎?若不是为了念想……他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如此空虚飘渺的东西,却支撑这个男人渡过了四天的炼狱。只可惜,他再撑不住了。 兰芷忽然后悔了。当初胡同中他求死时,她便该成全他。这种人值得干脆一死,而不该受尽折磨后,把他的坚持都丢了。 袁巧巧见那男人不答话,从药箱中摸出了一把银针。那男人见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腾身跃起,狠狠一撞!将袁巧巧撞倒在地! 药箱砸在了地上。叮叮当当的药瓶落地声中,兰芷抬起了眼。那么多人在场,那男人却偏偏冲着她扑了过来,目光中有种决然:“你杀了我的茹茹……我和你拼了!” 兰芷不知道他又神智不清了,还是在装疯卖傻。可这一回,她没有闪躲。男人将她扑到在地,狠狠张口,一下咬在了她的肩头!那牙齿穿透衣物,撕开了她的皮肉。 刺痛之中,兰芷没有犹豫抬手,作势要推开他,却暗中一掌,击碎了男人的喉结! 疯狂的神情瞬间在男人脸上凝固。兰芷一脸厌恶,顺着掌击的力道将他甩去地上,却见到男人眸子有一瞬间的聚焦,然后……他看着她,微不可见扯了扯嘴角。 一切发生得太快,校尉们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将那男人抬起。男人瘫软任他们动作,却再没有睁开眼。兰芷听见有人喊:“他晕过去了!巧巧,快来给他扎针!”心中却漠然而安定:她知道任谁也没法救活男人。她击碎了他的气管,他必死无疑。 想起男人最后留给她的表情,兰芷缓缓捂住肩膀的伤口,坐起了身。 ——那应当是个笑吧?他假意松口让向劲修找她来,便是知道他撑不下去了。他不愿说出秘密背弃他的信仰,于是他求助于她,希望她能给他一个了断。 兰芷并不知道,这个男人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却为何会对她寄予希望,可她终是如他所愿。她杀了他,也给了他最大的慈悲。只是,她到底不是寺庙中的勘破万事的佛陀。她渡了他的劫,可她的心中压抑而冰寒,丝毫不见欢喜。 她甚至没时间体味她的情绪。袁巧巧仔细查看一番,收回手轻声道:“他……他死了。” 刑室中一时无声。下一秒,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兰芷身上。兰芷脸上的厌恶还未褪去,不敢置信连连摇头:“不可能……我只是推了他一下……” 司扬却在袁巧巧身旁蹲下,没有多余动作,指尖直接抚上了男人的脖颈。然后她看兰芷一眼,起身朝向劲修道:“喉结碎了。应该是气管受损,窒息而死。” 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兰芷神色惶恐,也朝着向劲修道:“我不知道会这样……他血肉模糊扑上来,我只觉得恶心想躲开,这才推了他一下……却不料下手重了……” 向劲修一脸冰封之意,大步朝着兰芷走来,二话不说,抽了她一个耳光! 兰芷顺着向劲修的动作摔倒在地,脸迅速红肿起来。若不是她巧妙卸去了一部分力道,怕是现下牙齿都该掉了。 向劲修俯视看她,冷冷道:“恶心?恶心你也该忍着,怎敢把他弄死?”他微微侧身,抽出一旁校尉身上的佩剑:“虎威卫谋划了多久才抓到这个人!好容易找到的线索,竟然就这么断在了你手上……” 向劲修真怒了。他不似刚刚那般暴躁,可周身都是凛然杀意。兰芷曾与他对战过,自是清楚感受到了。 ——他想杀了她泄愤! 刀锋缓缓上移,锐利的剑意几乎要将兰芷剖开。兰芷猛然伏地,哽咽道:“向大人!我没法忍!我的身体……必须干干净净留给段大人!” 一语落地,兰芷身体紧绷,等待向劲修的反应。这番话,实在是无奈之选。与向劲修第一次相见时,他明明对她有兴趣,却因为段凌打消了念头。这只能说明他忌惮段凌。她便是要提醒向劲修,她是段凌的人。她知道自己的手段不够光明,可现下,段凌是她唯一能仰仗的势力。 那刀锋堪堪停在兰芷头顶,距她不过一尺。随后,向劲修猛然抬手,一剑劈下!将兰芷身旁的椅子劈成了两半! 地上立时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剑痕。向劲修扔了剑,恶狠狠道:“将她和那中原人绑在一起,丢去天牢!”他停顿片刻:“再让人去通知段凌。如果今夜子时前,他不亲自来这里救人,那便将屋里的刑罚,全部给她上一遍!” ☆、第11章 破绽(一) 第7节 司扬回到屋中,在桌边坐下,也不说话。袁巧巧奇怪问:“你怎么了?从天牢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可是累了?” 司扬摇摇头:“我在想兰芷。” 袁巧巧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 司扬看她一眼,无奈一笑,朝她招招手。袁巧巧抿唇,却还是靠去了司扬身边。司扬默然片刻,伸手揽了她的腰:“我怀疑……兰芷有问题。” 袁巧巧蹙起了两道柳叶眉:“有问题?你是说……她今日杀了那细作?” 司扬沉吟道:“当时情况混乱,你被撞倒后,大家的目光都在你身上,没有人注意兰芷。我却正巧在她身旁,看得更清。”她的面色凝重:“她说她是不小心击碎了细作的喉结,可我见到她当时那手法……却是像有心为之。” 袁巧巧想了想:“她便是有心为之,也不奇怪。她才刚来虎威卫,没甚觉悟,又不知轻重,以为杀个细作没有关系。而且向正使又逼她和那细作*。”她一声轻哼:“若是他逼我,我也会找到机会将人杀了,气不死他!” 司扬失笑,却是道:“你和兰芷不一样。这人看着温吞沉默,实则果断冷漠,是个脑子灵光的聪明人。她在军营砍了伍长的手,行为看似莽撞,却震慑住了一伍的新兵。抓捕那日她和我在一起,见我与那细作交手,拖延不肯上前。初时我以为她是第一次出任务,难免心怯,可看她今日下手干脆,又不是个胆小之人。” 袁巧巧并不觉得哪有不妥:“许是她看重身体,被男人侵犯了,自然会做出反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司扬笑了笑:“或许吧。我也知道我可能想多了,可直觉就是认为她不对劲。” 袁巧巧胡乱揉了揉她的发:“虎威卫每每招收新人,不都会派人去查底细么。你若真不放心,姑且等等,过一阵便会水落石出。” 司扬的发被弄乱,发丝掉下来遮住了眼,连忙抓住袁巧巧的手:“可你想想,虎威卫里负责查人底细的是谁?是段副使。这人从来不近女色,却对兰芷处处照顾,可见偏爱之情。若他有心帮兰芷遮拦,我哪能探知分毫。” 袁巧巧也没了主意:“那你想怎么办?” 司扬拍拍她的手:“我没法离开虎威卫,可你炼制药材时常需要出外采药,我希望你去永山一趟,问问那里的人,帮我好好探探兰芷的底细。若真有问题,我直接报给向正使,定是大功一件。” 袁巧巧苦了脸:“有必要么?去永山一趟,来回定是要月余,我不想离开你那么久。” 司扬一声叹:“罢了,你若不愿,那便算了。也怪我心急,总是拼了命想要争口气,让家族中人不敢再看轻……” 袁巧巧一时沉默,片刻终是低低道:“你若想我去,我明日启程便是。” 司扬和袁巧巧的谈话,兰芷并不知晓。向劲修想要恶心她,让人将她和中原男子捆在一起,单独扔在天牢中。兰芷于囚室中静静闭目侧躺,积蓄体力。 她并不敢完全将希望寄托于段凌。男人的示好的确明显,却也来得太突然诡异,兰芷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意。生死攸关之际,她宁愿相信段凌待她好只是一时兴起。 她的手中握着一锋锐的薄刀片,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武器,才是她真正的底气。刀片是袁巧巧药箱中掉出的,初时混乱,兰芷趁人不备偷拿了来,插在厚厚的靴底里。后来被投入天牢,司扬给她搜了身,却也没有发现这东西。 兰芷已经试过刀片的利度。袁巧巧竟是有些好东西,兰芷无需太用力,就能用刀片划开青石板砖。段凌今夜若是不来,她便得靠这刀片逃生。以她的身手,加上出其不意的攻击,只要不碰上向劲修和段凌这般的高手,她还是有把握逃出天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兰芷在昏暗的烛光里,小睡了几回。她不知道确切时辰,可第四次醒来时,她的身体告诉她,已过子时。 段凌还真没来救她。或许是因为不曾抱期望,兰芷也并不失望。她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好容易能进入虎威卫接近向劲修,却没法再待下去。她逃出天牢容易,可逃出天牢后,如何再找到方法杀向劲修,却是难题。 兰芷稍稍活动了下手腕,割断了将她和中原人绑在一起的绳索,坐直了身体。她扭头看中原男人,见他的脸上的血肉已经开始腐烂,幽幽烛光下,更显得可怖,便是一声暗叹。 这个男人和他的同伴值得敬佩,只是……她不该蹚这浑水。过往已逝,宇元国滚滚铁骑之下,她不认为他们真能找回美好光明。既然他们的梦想本身便是个幻境,她又何苦为他们费心力? 可她终是意气而为。或许是因为没有她的参与,这个男人便不会被抓,不会受尽折磨。对于他,兰芷到底有些负疚之意。于是她杀了这个男人,保全了他的首领,也让他飘渺的梦得以暂时延续。 ——这样,他们俩便算两不相欠了吧? 没有缘由的,兰芷忽然想起了抓捕那日。胡同暗色中,男子低低急急朝她道:“永乐酒楼!” 永乐酒楼。这家酒楼到底藏着什么,让这男人牵肠挂记? 兰芷沉默再看男人片刻,终是再叹一声,决定逃出天牢后,去永乐酒楼走一遭。 却便是此时,兰芷听见了脚步声。她连忙将绳索伪装还原,又摆出被捆绑的姿态,侧躺回了男人尸体边。 不过片刻,牢门果然打开了。兰芷缓缓抬眼看去,便是一愣。 来者竟是段凌。他站在牢门边,歪头看了兰芷一阵,方才挥挥手朝狱卒道:“你们先下去吧。” 狱卒应是告退,临走还不忘体贴关上牢门。段凌缓步行到兰芷身旁,高高在上俯视她。烛光在男人脸上拉出忽明忽暗的光影,这让他看上去似乎有些阴郁。兰芷以为他生气了,可是很快,她发现这只是她的错觉。段凌毫无形象在她身旁蹲下,面色如常勾唇浅笑着,指尖用力戳了下她红肿的脸。 兰芷被弄疼了,缩着脖子往后躲了躲,心中却暗道:这人还是来了。只是,怎么来晚了? 段凌并没有来晚。这些天圣上密派任务,将他困在宫里,可接到向劲修的消息后,他还是及时赶了过来。可在牢门外见到了狱卒,问清了情况,得知兰芷只是挨了一巴掌,并无大碍后,他又似突然来了兴致,竟是召集狱卒们玩起了马吊。 这一玩便是两个多时辰,直到丑时中(2点),段凌方才叫停,让狱卒带他去见兰芷。 段凌被兰芷惊吓了。在来天牢的路上,他便听属下说过今日事情的始末,只觉一阵后怕。兰芷的行为实在莽撞!也所幸向劲修对他有所顾忌,这才在盛怒下留了她一条命,若是碰上旁人……哪还会有这好运气? ——他才刚找到她,她是打算就这么死了,然后让他抱憾怀恨终生么! 到了天牢,确定兰芷的确无事后,段凌便打算晚些露面,正好借这机会,给兰芷一个教训。想来她一人在囚室等他相救,心中定是担忧,时间一长,担忧便会变成懊悔与反省。他晾她一阵,也免得她往后行事不长记性。 见到兰芷吃痛闪躲,段凌愈发笑得像个孩子,又转而去戳兰芷肩膀的伤口。男人慢悠悠开口道:“不是说,你的身体要干干净净留给我么?怎么却被别的男人先啃了一口?” ☆、第12章 破绽(二) 段凌这回戳得也痛,可兰芷却没好意思再躲。她的脸有些烧:当初她说了那话,便知道定是逃不过段凌一顿调笑,果不其然。 兰芷一声干咳,死板答话:“向正使当时想杀我,我实在没办法,这才拖上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段凌本来还想逗弄她几句,可眼光却不意落在了她手腕的绳索上,立时发现了不对劲。他抬手将绳索一挑,便见那东西四下散开,掉落在地。 段凌指尖勾着半截绳索,眯眼看兰芷:“哟,原来兰芷还有后招。” 兰芷不吭声了。她哪里知道过了点数段凌还会来,自然要先割断绳索,方便寻找时机逃出去。这下倒好,被抓个正着。 段凌上下扫视兰芷,见她右手攥拳,也不多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拽到了自己面前。兰芷顺着他的力道坐起,心知没法瞒他,犹豫片刻,乖乖松开了手掌。 段凌便见到兰芷手中藏着一枚锋锐的刀片。他默然片刻,也不问兰芷这东西她是从何得来,又是如何将它藏起躲过搜身,他只是轻声道了句:“有出息。” 男人的声音不辩喜怒,兰芷也摸不清,他到底是真在夸她,还是在说反语。她低头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段凌没有答话。兰芷多想了,这话的确是夸奖,只是……段凌并不因为她“有出息”而高兴。 段凌回忆起属下的讲述:细作撞向袁巧巧,而后扑到兰芷,兰芷嫌恶,击碎了他的喉结。这些事情是接连不断发生的,前后相距不过几秒。如果说,兰芷击碎细作喉结的行为真是本能,又怎可能在杀人后的瞬间,寻到地上散落的刀片,好好藏起? ——这说明什么? ——兰芷会杀了那细作,并非莽撞之举,而是思考之后的决定。只有伺机而动,她才能做出这一系列快速的反应。 ——那她为何要蓄意杀死那中原细作? 段凌忽然忆起了两人初见那日。彼时,兰芷向他求情,说参军是她的梦想,也是爹爹的遗愿,希望他再给她一次机会,不要将她踢出军营。可参军若真对她如此重要,那她明知杀了细作会惹上麻烦,又为何还要冒此风险? 难道,那个“梦想”“遗愿”的说法,是她在骗他?亦或是她并没有说谎,只是……杀死那细作,对她来说更为重要? 这丫头看着规规矩矩,却竟是瞒了他许多。这个念头冒出,段凌心中隐隐浮起不安:15年后,她再次出现在浩天城,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 兰芷一直低着头,诚恳表达歉意,没有看见段凌沉沉的表情。她听见男人平和道:“你既也知道你拖累了我,那便答我个问题。你为何要杀那中原细作?”他的声音一向温润,现下还格外轻缓,因此愈发显得柔和:“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且说实话。不管原因为何,我都会为你隐瞒,绝不责罚你。” 他说得真心诚意,只是兰芷没法看见他的心。她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简单承诺,便将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又知道段凌既会这么问,便定是不相信她“不小心”的解释,于是暗自找了其他理由。 兰芷抬头,愤愤开口道:“向劲修逼我嫁给那细作,我不高兴,索性弄死那细作,让他也跟着不舒心!” 她的表情语气刚刚好,就似在赌气。段凌垂眸片刻,拍拍她的脑袋站起身:“往后,别再这么任性。” 段凌带着兰芷出了天牢,又送她回女兵营,一路上神情自若,反应丝毫无异。兰芷因此心中安定,以为他相信了自己的话,却不知道,段凌对她那“任性”的解释,依旧不相信。 段凌说不清他为何不信。或许兰芷给他的感觉便不是一个任性之人,又或许他不相信她会为逞一时之快,杀害一条性命。他心中的不安不但没得到开解,反而还因为兰芷的不信任不坦诚,多了一份郁闷之情。天色将明,他也没有回府,却去了任千户的府邸。 任千户才刚起身,见到段凌,万分惊讶:“段大人,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段凌沉吟道:“查探兰芷底细的事情,你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任千户便报了几个名字,最后道:“我打算让他们几人去。” 倒都是可靠之人。段凌点头应允,却又道:“你一会便过去找他们,让他们今日启程,火速前往,仔细查探,尽快回报。” 任千户跟随他许久,难得见到他这般用词,知道他定是上心,肃容应是。却听段凌又道:“上元节宫中的比武,你去帮我报个名。” 任千户一愣:“段大人,你不是向来低调,不参加宫中比武么?现下难道是打算……” 段凌垂眼,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郁。男人活动了下手腕关节,懒洋洋道:“没啥打算,就是忽然看一个人不顺眼,想当着同僚的面,往死里揍他一顿……而已。” 段凌安排妥当,这才晃悠悠离开,安心回了虎威卫。可吃罢早餐,他却又不放心了。 他的人去永山一趟,来回最快也要一个月。这期间兰芷难道便会安安分分?若是捅出了什么娄子,可怎么办?她能一直待在虎威卫还好,出了事他能替她挡上一二,可她若跑去城中胡来呢?他也不过只是虎威卫副使,这浩天城中,能压在他头上的少说也有几十人,他哪能处处照应过来? 段凌觉得,他活了二十八年,还不曾这般瞻前顾后犯愁过。 ——果然是有弱点了么?啧……糟心。 可他思来想去,终是暗叹一声,做出了决定:这一个月时间,他得盯着兰芷。他要去做一件他许久没有亲自做的事情——跟踪。 却说,兰芷决定了要去永乐酒楼,却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她不知道她在囚室中的行为是否被人注意,遂决定小心为上。过了几日,一切如常,兰芷稍稍放松。这天恰逢她休沐,许多女兵都会趁这日进城游玩,兰芷便也换上了寻常衣衫,借机外出。 可她刚离开虎威卫不久,便觉察到有人跟踪。兰芷不急不缓逛过几条街,这才钻进了一条小巷,纵身跳去屋顶上躲起。不过片刻,便有两名女兵出现,自兰芷身下匆匆行过,又朝着巷外奔去。 兰芷见两人的身影消失,自屋顶跳下,往另一方向离去。她的神色无异,心中却暗自警醒:司扬怀疑她了。那日在囚室中,司扬没有多余动作,俯身直接去摸细作的喉结,兰芷便隐约知道这人有所发现,现下看来果然不错。这两女兵定是听从司扬吩咐,前来跟踪她的。 ——这人能力了得,又与她比邻而居,还是她的千户,看来往后她真得多加小心。 甩掉了两个尾巴,兰芷这才前永乐酒楼。 永乐酒楼位于浩天城十九街。这条街道不比其余街道繁华,却也自有特色。宇元国的士兵们出外征战,可以带俘虏回国。他们将掳来的女人租卖给青楼,这些女人价格低廉,因此很受欢迎。十九街的青楼专门供应这种女人,到了夜晚,许多人前来寻欢作乐,也是热闹非常。 如此兴旺的生意又养活了一批东离、中原、白韩国的短工。兰芷来到永乐酒楼时,正是中午,还未进门,便见到几桌宇元人在大堂正中喝酒划拳,短工们则缩在角落吃饭,场面倒也泾渭分明。只是那酒气与汗臭味混在一起,着实不大好闻。 兰芷在门口停了步:这里人来人往,是个龙蛇混杂之地。她没有丝毫线索,又要怎么找到那中原细作留下的东西? ☆、第13章 破绽(三) 兰芷的确是虎威卫校尉,却不可能亮明了身份,去抓掌柜小二来问,否则被人知晓,便是坐实了她与那中原细作有关系。她还在思量间,小二却眼尖见到了她,脸上堆笑上前:“客官请好!可要进来坐坐,吃些东西?” 兰芷的目光迅速扫过大堂,却未发现什么特别,只得试探道:“你这有包厢么?” 小二连连点头:“有的!有的!客官请随我上二楼。” 二楼的环境较一楼更清静。酒气与汗臭味淡了,兰芷抽了抽鼻子,似乎闻到了一丝清甜的香气。她四下扫过,便见到每间包厢门口都挂着个香囊。 香囊的样式有些眼熟,兰芷心中一动,似是无意道:“这香囊气味倒是好闻。” 小二听言笑道:“客官鼻子真灵!这东西是中原人的手艺,香气清淡却持久,开封后能用上好几个月。食肆之地难免有些污浊,可宇元老爷不爱熏香,咱们只能用这香囊代替。现下许多酒楼都用它!咱们也用了好几年了。”说到这里,他一声轻叹:“可惜往后,怕是得换别的了。” 兰芷假意好奇:“用得好好的,为何要换?” 那小二也自知多嘴,嘿嘿一笑道:“那卖香囊的中原小贩被抓了。” 果然是那中原细作的东西。兰芷便不再多问,进了包厢点了几个小菜,正儿八经吃了起来。 她基本能猜出那中原细作的安排了。他得到了消息,一边与同伙联系,一边暗中将消息藏在香囊,放在某间酒楼里。这样,即便他出了事,消息却还有可能传出去。 第8节 包厢一角也放着几个香囊。兰芷的目光落在那香囊上,心中暗道:这酒楼中香囊何其多,她总不可能一间一间包厢翻过去。到底哪个香囊里有她要的东西? 思绪到此,似乎便进入了僵局。兰芷的筷子顿住,换了个方向思考:如果她是中原细作,会将藏着秘密的香囊放在哪里?这个地方必须不惹人注意,而且安全,否则难保不会有客人闲来无事翻弄香囊,把里面藏的东西找出来,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机…… 这样的地方,到底会是哪里? ……………… 兰芷心中有想法渐渐成型。她也不着急,慢慢将盘中的菜吃了个干净,又招来小二结账,末了才问道:“小二,你这可有茅厕?” 小二恭敬指路:“客官下楼,从小门进后院,右拐有间单独屋子便是。” 兰芷依言前去。茅厕不分男女,只是分隔出了几间茅坑。兰芷一眼便看见茅厕角落放着数个香囊。那香囊成色甚新,可沾了污水浊物,看着很是恶心。 四下无人,兰芷抿唇盯着那香囊片刻,终是无奈将它们捡起,躲进了一间茅坑。又在茅坑中打开香囊一一翻找,果然在其中之一的香囊中,找到了个更小的香囊。 她没有猜错,那细作果然将东西藏在这里。试想,茅厕之地污脏,且人们来去匆匆,又怎会有心思去翻茅厕地上的东西? 小香囊没有被浊物污染,看着干干净净,兰芷将其打开,便见到了一卷起的纸条。纸条上书三个字:无相寺。 便再无其他。 茅厕异味浓重,兰芷难受抽了抽鼻子,用手捂住了口鼻。无相寺她知道,是浩天城中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那细作告诉她这个地点,定是想再让她去那里。 只是,这纸张只给了个地址,那中原细作想让她传递的消息,又在哪里? 兰芷将那皱巴巴的纸张展平了些,终于发现了端倪:这纸张的质地,和萧简初给她传信时所用的信封纸质地很像。估计只要将这纸张放入水中,墨迹便会改变,重新组成真正的消息。 这么看来,消息也找到了。可无相寺那么大,她又该将东西交给谁? 兰芷再看向装纸条的小香囊,却是想起了些听闻:她在女兵营时就曾听说,无相寺有颗百年菩提树,时常得人香火供奉,极其灵验,因此近年来,有许多人会去寺里对树祈愿。他们将藏着愿望的香囊扔去树上,以寄心情。 ——所以……她只需要将香囊扔去树上,便自会有人来接收消息? 这法子倒是安全,丝毫不会惹人注意。兰芷心中有了底,这才将小香囊收入怀中,又捧了其余香囊出了茅坑,丢回茅厕角落。然后她在后院井边打水洗手,却并不用水浸湿那纸张,便直接出了永乐酒楼。 她对纸张中的消息并不感兴趣。她会来这走一遭,不过是出于对那细作的敬意。她只需将东西送到,往后,便再也不掺合他们的事情。 时是下午,兰芷到了无相寺。前来上香祈愿的人很多,兰芷先去大殿里给那中原细作上了一炷香,这才到菩提树下假意祈愿,将香囊扔去了树上。 菩提大树枝叶繁茂,树上大大小小的各式香囊有数百个,兰芷的香囊挂去树枝上,便泯于众矣。若不是有心人尽力去找,怕是没法发现。兰芷却再不多看再不多留,转身利落离去。 她已经涉入太深。这香囊能否传到那细作的同伴手中,真不是她该管的。一切便到此为止吧。 兰芷离开得干脆,没有发现寺庙角落中,行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段凌缓步走到大殿门边,眸中沉沉,面色阴郁。 今日所幸他亲自来了一趟。那两女兵都是虎威卫专司跟踪的高手,却被兰芷甩掉了。这人的反跟踪能力意外之强,怕是宇元国里,除他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跟踪她的人。 段凌盯着那菩提树默立半响,终是行到寺庙门边,找了个乞丐,给了他半两碎银,让他去城中帮忙通知人。 他等了一刻钟有余,几名心腹便赶到了无相寺。段凌也不解释,直接下令道:“今晚你们在此埋伏,若见到有人从树上取香囊……”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薄唇轻掀,道出了四个字:“当场诛杀。” 心腹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可是……段大人,无相寺向来香火鼎盛,又是佛家清静之地,我们在这杀人,怕是会有人问责大人,对大人不利。” 段凌摆摆手:“无妨。你们只道是抓捕细作,其他事情我自会处理。” 心腹们这才安心应是。却又有人道:“段大人,若是抓捕细作,为何不留下活口,带回天牢好好审理?” 段凌冷着脸看那人,那人心中一惊,自知多事,连忙垂下了头。段凌这才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道:“杀了他,我不需要审讯。” 段凌下山后便回了府邸。他没有等太久。夜色降临,浩天城下起了大雪,当雪白铺满院落时,心腹来回禀了:“段大人,无相寺关山门后,有一中原长工便出来打扫寺庙。他趁无人注意,去菩提树上取下了这个香囊。” 心腹将香囊呈上。段凌接过,置于掌心细看,又漫不经心问了句:“没惹出什么乱子吧?” 心腹答话:“他一解下香囊,我们便杀了他,没闹出大动静。与寺庙那边也交涉过,没有问题。” 段凌这才点头道:“好,你下去吧。” 心腹告退。屋中只剩段凌一人。他打开香囊,从中取出纸条,便见上书三个大字:无相寺。 内容似乎并无古怪,可段凌指尖搓了搓那纸张,却觉察出了问题。中原国不仅是礼仪之邦,,历史源远流长,而且手工艺精湛发达,工匠们时常能做出些有意思的玩意。段凌曾经见过这种纸张,也知晓这种纸张的秘密,遂让下人打了一盆水,将纸张放入了水里。 墨迹先是模糊,而后重新组合,一行小字显现出来。段凌细看去,原来是宇元*队近期在中原国剿匪的计划。 前些日,虎威卫中出了叛徒,一个百户将这消息传了出去。向劲修抓住了那百户,可用尽刑罚,却也没有撬开他的口,因此也不知道这消息传去了何人手里。现下,竟是无意被段凌找了回来。 段凌沉沉默立许久,缓步行到地炉边,将那纸揉成团,扔了进去。待到火舌吞没了纸团,青烟徐徐散了一室,他方才开口唤道:“来人。” 下人推门而入。段凌吩咐道:“着人去虎威卫一趟,叫女兵营的兰芷过来见我。”他看看书桌上的沙漏,竟是已近子时(23点),思量片刻,又补充了句:“让管家直接带她去我卧房,顺便告诉她……”男人停顿片刻,幽幽道:“我想她了。” 说完这话,想象着女子受惊僵硬的神情,段凌总算觉得心中舒坦了些。这让他终于能长长一声叹息,摆摆手道:“快去吧。” ☆、第14章 身世(一) 却说,兰芷回到女兵营,不出意料见到了司扬。女人神色如常与她问好,又问她此次出外,去了哪里见了谁,态度倒是和善。 兰芷却清楚,司扬定是已经得到消息。她知道她的人手跟丢了兰芷,也知道兰芷发现了她的人跟踪,却只是装傻。她这般正面交涉,兰芷便也不戳破,避重就轻答了些话,敷衍了过去。司扬没有真凭实据,又打探不出什么,也只得作罢。 这么到了傍晚,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入夜之后,女兵营的院中都是白茫茫一片。兰芷自小生长在南方,甚少见到这么大的雪,忍不住出外观看。她在雪地中行走,看着自己的脚印一个一个印在平整的雪地上,正觉心情平静,却见远远行来了一人。 来者竟是任千户。他在兰芷面前停步:“兰芷,段大人让你去他府上。” 兰芷一愣:“现下?” 任千户显然依旧不待见她,此时冷傲偏头:“对。段府家丁在虎威卫门口等你,你快些过去。”也不多留,转身离去。 连接她的人都派来了。兰芷无奈,只得前去。虎威卫门口果然停着辆马车,兰芷上了马车,行了约莫两刻钟,便到了段府。管家在门口迎接她,又带着她七转八绕,进了一间院落。 兰芷始一进房,便觉察屋中有温暖的潮气。她四下扫视一圈,见这屋子布置的大气简洁,却不像个接客的大堂,反倒……更像卧房。她心中疑惑渐升,却见那管家朝她躬身一礼:“姑娘且先等等,段大人在后面沐浴,稍后便到。” 兰芷脸立时僵了:沐……沐浴? 原来,她在屋中感受到的潮气,是段凌沐浴时产生的水汽? 所以说,这屋子,真是段凌的卧房? 她还以为他这么急急找她,是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大半夜的,他把她召到他的卧房里,自己还跑去沐浴…… ——他……他到底想干吗?! 答案呼之欲出,兰芷却犹不死心,问道:“段大人平日都习惯这个时间沐浴吗?” 管家摇头:“不是。段大人说,他想你了。” 这似乎是答非所问,可答案却昭然若揭。有了这句话,再配合这番场景,段凌的目的……傻子也能猜出! 管家说了这话,便也不再管兰芷,躬身一礼退下,临走还不忘关上房门。屋中忽然没了声响,只剩隐约而又细弱的水声,提醒兰芷她的处境。 兰芷身体僵直片刻,很快做出了决定:她不能留在这里。与其等段凌出来后两人正面冲突,还不如趁现下速速逃离。那管家就守在院外,她可以声称记起了有急事,必须立刻去处理,告之一声,溜之大吉。待到明日,她再挑个合适的时机,装傻向段凌赔罪。只要处理得当,相信段凌不会大发雷霆。 思路已定,兰芷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屋门行去。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一旁茶几上的东西,脚步瞬间顿住。 ——段凌卧房的茶几上,竟是有个眼熟的小香囊!! 兰芷扭头朝屋后看,见段凌还没出来,几步行去了茶几旁。她拿起那小香囊细看:外形果然和那中原细作的小香囊一模一样。兰芷将其打开,见里面空空,什么都没有。再拿起置于鼻尖一嗅,便闻到了寺庙中特有的檀香。 兰芷只觉心中一沉:相同模样的香囊出现在此处,里面空空,还沾上了寺庙的檀香——这不可能只是巧合。这小香囊,十之*就是今日她扔去菩提树上的。 可她扔去菩提树上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段凌这里?!里面的纸条呢?又去了哪里? 兰芷抿唇,脑中急速飞转。耳后却突然响起了男人的声音,沉沉暗暗:“怎么?兰芷喜欢这个香囊?” 兰芷惊得呼吸都有瞬间停滞!她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可段凌何时竟已来到她身后?! ——她在萧简初身边时,曾经学习过反追踪之术,善于发现暗藏之人气息。但今日跟踪她的人若是段凌,她定是无法察觉! 此念头一出,兰芷脑中的杂乱思想终于清晰:天牢那日,段凌还是对她起了疑心。于是他跟踪了她。今日她的行迹,怕是一滴不拉落入了这个男人眼中…… ——可他便是再厉害,她躲在茅厕时,他也没可能看清这个香囊,又怎能从树上将它找出?难道……是无相寺那边的人出了岔?那他看到了纸条吗?又发现了纸条的秘密吗?他将她当成了细作同党吗?今夜他叫她来他府上,到底是想怎样?…… 段凌靠她靠得极近。男人沐浴后,周身潮热的水蕴未散,那呼吸也似水汽温热,轻缓打在她的脖颈。兰芷不自主紧绷了身体。她被禁锢在桌子和段凌的胸膛之间,微微侧头便能碰到男人□□的肩。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无形的压力逼得兰芷不敢轻易动弹。 无数个问题在兰芷脑中闪过,却终是定格成一个更为清晰的想法: ——这下……她想逃都没法逃了! 段凌低头,看着面前女子僵硬的脖颈,终是觉得沉重了一晚上的心情轻快了些。很显然,兰芷清楚了利害,并且因此紧张。他承认他故意吓唬她了,可他不觉得他过分,毕竟今日,她的所为实在危险。 自天牢回来后,段凌便对兰芷不能言说的隐情有过猜想,可她会和中原细作扯上关系,却是段凌能想到的最坏可能。 宇元国对待细作手段有多残忍,段凌身为虎威卫副使,再清楚不过。今日之事被他压下了,实在是侥幸。他令心腹当场杀了那接应者,而不允将人带回天牢刑讯,就是怕兰芷会被牵连。 可他也只救得了她一次。往后兰芷继续这么冒险行事,若是被识破了细作身份,他也保不住她! 段凌不知道兰芷为何会与中原人搅在一起,可他决不允许今日的事再次发生。他打算开诚布公和兰芷谈一谈,至少要弄清兰芷的想法,方能对症下药。只是,这丫头防备心重,并不信任他。他却不敢再等。为尽快取得她的信任,他还是决定告诉兰芷她的身世,告诉她他们俩的关系。这便是今日他找她来的原因。 最初的惊慌紧张过后,兰芷镇定下来。段凌没有将她扔进天牢,而是将她召来府中,就说明他暂时不打算对付她。她直直站立,就这么一动不动,只待段凌摆出筹码。却感觉男人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无形的威压立时消失了。兰芷不明所以,缓缓偏头转身,便见段凌只着一条长裤,赤着精瘦的上身,立在她的面前。 男人身材很好,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暗色的绸布包裹住修长的腿,隐约有些干练的味道。兰芷只看了一眼,便低头垂眸,恭敬肃立。 段凌一声轻笑,却是不容置疑道了三个字:“抬起头。” 抬起头?他到底想干吗?兰芷心中没底,却是无法,只得再次抬头。 段凌脸上不见半点不悦,朝着她温润一笑,转身。他背对着她,将湿发盘去头顶,轻声道:“兰芷,你看。” 没有了遮挡视线的长发,兰芷终是见到,段凌的后肩上,竟是有一朵和她一模一样的兰花。那兰花个头更小,只占据了段凌半个肩膀。颜色也不似她那般朱红,而是浅淡的黑灰色。且不是与生俱来的胎记,而是被人烙上的,有些年头旧伤痕。 一时间,兰芷心中的盘算与戒备通通消散。她愣了一愣,行到段凌身后,竟是不自觉抬手,去触那朵花。当温热的指尖碰到微凉的肌肤,兰芷方才反应过来,迅速缩手,却见面前的男人转身朝向她,缓缓笑了开来。 那笑容出乎意料的温暖宠溺。兰芷被那笑容搅得无措,退后两步站立,片刻方垂头道:“段大人……你身上,为何也会有那朵兰花?” 段凌行去一旁,拿了小榻上的干净衣服穿上:“这不是兰花,而是尹罗花,传说生长在极北之地,十年方能开花,是神赐的灵药。” 兰芷听着,终于抬眼看他。可段凌穿好了外套,却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朝兰芷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见见……我们的渊源。” ☆、第15章 身世(二) 车厢之外,车夫勒马停下。段凌起身:“便是这了。” 兰芷跟着段凌下了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巨大木门,门上封着厚重的铁锁链。这似乎是个大宅院,占地面积甚广,可木门的朱红色已经基本剥落,门外的石梯石墩也古旧残破,两侧的围墙竟是隐隐泛着黑灰色,仿佛曾经遭过大火。 兰芷再扭头四望。放眼看去,围墙尽头是街道,只是已过子时,行人稀少。按照马车的行驶时间估算,他们现下应该在浩天城三十街之外,接近城郊了。 耳边却传来了铁链的落地声,叮叮当当,在安静的子夜,清晰地格外惊人。兰芷朝声响处看去,便见到木门已经打开,而段凌立在黑漆漆的门洞边,静静等待她上前。 车夫不知何时已驾车离开,兰芷犹豫片刻,行到段凌身边。雪依旧在下,男人伸手,抖了抖兰芷斗篷上的雪花,又帮她将兜帽盖去头上,这才抬脚,率先跨入了大门。 第9节 斗篷是段凌出门前,硬给兰芷披上的。兰芷穿着太长,下摆都拖去了地上。她跟着段凌进门,轻声问:“段大人,这是什么地方?” 段凌在门后一番摸索,竟是寻出了一个灯笼。男人的声音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幽远:“数百年前,□□开国之时,曾经封过一位纳兰氏为异姓王。这个地方,便是纳兰家族的祠堂。” 兰芷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么大的院落,怎么也会是个大家族的宅邸,却不料,竟然只是间祠堂。 黑暗之中,有火光闪过,而后,灯笼亮起。借着光亮,兰芷依稀能看清塌毁的房屋,破碎的青石路。整个祠堂显得破败而死寂,唯独四散的琉璃瓦碎片,隐约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兰芷正在打量间,段凌忽然牵住了她的手。他用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力度抓着她,温声道:“这边走。雪天路滑,小心别摔着。” 我有功夫,不会摔着,兰芷心中闷闷回答。可许是对身世的好奇压过了其他,她并没有反对。子夜寂静,只能听见斗篷扫过雪地的簌簌声,伴随着脚踏积雪声,吱呀,吱呀…… 段凌牵着兰芷,一前一后沉默行过一段路,来到了一座大堂。大堂四周墙壁都破损了,风夹着雪花吹入,更显阴寒。堂正中竖着一方巨大石碑,段凌行到石碑前停步,默立片刻,沉沉开口道:“15年前,先皇忌惮纳兰王势力,寻了名目大兴刑狱,将纳兰本家近千人、旁家四千余人,皆数屠杀。之后三年,又将效忠依附于纳兰王的家族共计上万人,陆续诛杀。” 死了近两万人的刑狱么……兰芷微微动容。灯笼微光下,她隐约见到石碑下方空空,上方却刻着许多名字,都是纳兰姓氏。兰芷仰头看段凌:“我也是纳兰家的人?” 段凌将灯笼抬高了些,指着石碑中最后一个名字道:“你是已故纳兰王的女儿。” 兰芷定定看那个名字,心中竟是一片空茫。身世问题,已经困扰了她许久,可待清楚真相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再前行一步,贴近石碑,手指轻缓抚过那个名字,半响才看清那几个字是“纳兰纤”。 纳兰纤。兰芷默念这个名字,低低开口道:“怎么好像是个女人名。” 段凌在她身后道:“纳兰王从来都是女人。”他的声音幽幽:“传说纳兰一族被神灵眷顾,有数千年的悠长历史,可这种眷顾,从来只维系于女子身上。每一代的纳兰王都会生下一个女儿,背上长着尹罗花胎记,这个女儿,便会成为下一代的纳兰王。” 兰芷于石碑前垂首,心中情绪复杂,而那万般心思中,竟还对这传说生出了旁观者一般的质疑。她默立许久,终是放下手,偏头看向段凌:“那你呢?你又是谁?” 她问完这话,却又去看那石碑。段凌便是一声低笑:“别找了。我和我家人的名字,还没有资格出现在那石碑上。” 他停顿片刻:“这石碑上的人,都是纳兰一族的本家。而我和我的家人,是纳兰的旁家。”他环视大堂:“旁家人的地位不比本家。需得是受重视的旁家人,才能在每年的上元节踏入这个地方,一并祭祀先祖。” 他的语气和缓,仿佛并不因此不平,兰芷忍不住转身问:“既如此,旁家又为何还要守着本家?” 段凌看她一眼,轻轻一笑:“自宇元立国后,纳兰家族一直风光无限,即便是做纳兰旁家的人,也能得许多便利,何乐不为?更何况……旁家的男子,还有机会迎娶纳兰王啊。”男人一扯嘴角:“若是能成为纳兰王的夫君,地位、权势、财富皆唾手可得,有什么不好?” 兰芷却是一愣:“旁家的人……不是也姓纳兰么?又怎能同族同姓通婚?” 段凌失笑:“同姓不婚?这是中原人的规矩,兰芷倒也清楚。可宇元人何曾有这许多讲究。加之纳兰家向来自称神族后裔,看重血统纯正,自是要在旁家中挑选最优秀的男子,延续这份尊贵。” 兰芷又被他抓住漏洞,有些尴尬,却不再戒备。她盯着地面,心中有种隐隐的期盼,却也有些莫名的别扭:“所以……我们俩,是血亲么……” 她没有抬头,看不见段凌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缓缓道:“我们是纳兰一族仅存的血脉,而你……是我的王。” ——…… 兰芷片刻方消化了这句话,抬头怔怔看段凌:他是认真的么? 灯笼烛火给段凌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兰芷仔细打量他,却无法从他的神色中,辨清他话语的真假。大堂中一时无声,只能听见风夹着雪花,在堂外吹荡。沉默持续,灯笼中的烛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啪”地一声轻响,晃动了几下。 段凌便在这细微的声响中,缓缓笑了开来。他伸手一敲兰芷的脑门:“或者,虽然血缘关系已不可考,但我虚长你9岁,总是能做你哥哥吧。” 兰芷呼出一口气:这人果然又在逗弄她!她捂住脑袋,别扭退后一步,段凌却再次牵了她的手:“来,我带去你外面看看。” 或许是得知了两人的关系,兰芷不再排斥段凌的这个举动。这段路走得不似之前那般难熬,段凌也不再沉默,而是在风雪之中,轻声说话:“我12岁那年,第一次获得准许,踏入这间祠堂。彼时,我和另外九十九名同龄的旁家男女,在刚刚的大堂里,对你宣誓效忠。你的血被滴入铁水中,然后烙印在我们的身上。” 似乎是忆起了当年的场景,他轻笑起来:“那场面其实盛大庄重,可那时你才3岁,看着还憨憨傻傻,我跪在人群中,只觉这仪式是个笑话。且我在自家里也算出众,心高气傲,偏偏长辈每每耳提面命,总是反反复复教导,不好好奋发,不成为家族中最强的男人,便没资格迎娶纳兰王。被烙上烙印的那刻,我心里暴躁想,这一切……真是蠢透了。” 说到此处,段凌看向兰芷。女子被他牵着,却没了往日戒备与疏离的模样,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他。段凌不自觉弯起了嘴角,停步道:“于是,仪式结束后,我领着另外十多名孩子,趁着大人们不备,将你抓了起来,带到了这个地方。” 兰芷跟着停步,缓缓四望,便见到了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墩一人高的石柱,似乎是做练武之用。 她还在扭头看,却感觉腰肢被人搂住,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兰芷本能就想一脚踢去,却生生克制住,任由段凌将她抱起,放去了那石柱上。 石柱直径约半米,兰芷悬着腿坐在上面,索性蜷起了身子,抱膝静静看段凌。段凌环视四周:“这是练武场。纳兰家族每年祭祀后,都会在这里举行比武。那时我心里不舒畅,迁怒于你,却又不敢真对你怎样,于是便把你带到这里,扔去这高高的石柱上,想要吓唬你。” 他终于回头看兰芷,却对上了女子安静的目光。段凌忽然便笑了:“十多年了,你倒是没变呢。当时你也是这样,抱着膝盖坐着,静静看我们张牙舞爪,倒是让我好生挫败。” 男人不着痕迹握住兰芷的手:“当时我便想……”他对上兰芷的眸,眯着眼笑了出来:“将来寻着机会,我定是要……把你欺负哭啊。” ☆、第16章 身世(三) 还真是……远大的志向。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竟也曾有过幼稚的时候,兰芷忍不住浅浅勾起了嘴角。可见段凌看她,她又敛了笑意,轻咳一声道:“唔……只可惜后来我离开了,你也再没机会实现愿望。” 段凌的手指轻缓摩挲她的掌心:“兰芷可是觉得我幼稚?” 兰芷不答,只是对着膝盖上的雪花呼出了一团白气。 段凌眨了眨眼,神情就似讨要表扬的孩子一般,歪头看她:“但为纳兰一族报仇的人,却是我啊。” 兰芷一直蜷身而坐,听到这话,却是下意识直起了腰:“你不是说……下令诛杀纳兰一族的人,是先皇么?” “无错,就是他。”段凌似是愁苦皱了皱眉,可声音却是悠悠:“便是因着他的权势地位,我这复仇之路,走得可不容易。” 他的目光越过兰芷,投向远方:“当今圣上与我年纪相仿,早年又曾得机缘相识。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也不得先皇喜欢。16岁那年,我以段凌的身份入虎威卫,与他重逢。他知晓我的底细,而我也清楚他的野心。” “现下想来,那个时候,也不知是他有意招募了我,还是我主动投靠了他。”说到此处,段凌停顿片刻,声音愈发低沉:“之后五年,我为他算计谋事,为他铲除异己,费尽心机活了下来,好容易等到了那一天……” 他看着脸色渐渐凝重的兰芷,却是缓缓绽开了一个笑。男人凑得更近,仰头贴去她面前,轻声细语:“兰芷,我有几个秘密,现下告诉你。” “都说当今圣上是奉旨继位,其实不然,他是逼宫。” “都说先皇是暴病猝死,其实不然,是我……亲手砍下了他的头。” 兰芷一瞬间,忽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灯笼烛光斜斜投照在段凌脸上,那张素日里俊逸的容颜,此时却意外有些妖冶。男人浅棕色的眸子锁住她,薄唇再次开合:“那男人尊贵无比的头颅,我就埋在大堂石碑底下……” 兰芷瞳孔微缩,猛然抽手,捂住了段凌的嘴。她深深吸气,片刻方道:“别说了。” 段凌依旧贴近,就这么任她捂着自己,定定看她。兰芷也不放手:“这些秘密,你应该至死都埋在心里。” ——这些都是当今圣上忌讳之事,段凌却一清二楚。无怪他曾是圣上的心腹,现下却只能在虎威卫做个副使。都说狡兔死走狗烹,圣上即位后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杀死,已经是个奇迹。他便应该安分沉默保命,又怎能将这些事告诉第三人? 他还说先皇的头颅埋在纳兰祠堂……当今圣上便是再残暴不仁,为着天家颜面,也不可能不留他父皇全尸。那先皇的头颅,还不知是段凌通过什么途径弄来的。这种足以让他死千百次的秘密,他竟然也告诉她…… 兰芷收回手,缓缓道:“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 段凌却一把握住她逃离的手:“别啊!”男人浅笑盈盈:“我将这条命都交到了你手里,你却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明明是笑着,可兰芷却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了些逼人之意。两人对视片刻,兰芷败下阵来,偏过了头:“你……你不必如此。”她呐呐道:“自……爹爹死后,我便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现下得知有你这位兄长,我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她向来不习惯这般直白表露情绪,说到“兄长”二字时,不自觉便微红了脸:“今日你对我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相信,你实在不必将那些秘密也说与我听。” 段凌似乎很满意,长长“哦”了一声,却是道:“那叫句哥哥来听?” 哥哥?兰芷暼段凌一眼,别扭感又浮上心头。她努力许久,终是没好意思开口,索性将头埋进了膝盖。 段凌唉唉直叹气:“我找了你十多年,好容易相认了,你却连声哥哥都不肯叫,真是伤心。” 兰芷脑袋动了动,露出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这么多年我音讯全无,许是死在了哪里也不一定。” 段凌摇头:“不可能。”他笑得眉眼弯弯:“纳兰王有神灵庇佑,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神灵庇佑……兰芷暗自腹诽这个回答,段凌却缓缓敛了笑:“阿芷,我的秘密已经告诉了你,那你的秘密呢?是否也该告诉我?” 她的秘密?兰芷一点点抬头,便撞上了段凌认真的目光。男人声音轻柔,问出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你来到浩天城参军,是否别有目的?” 兰芷一时默然。原来……今日段凌将她带来这里,又对她说了许多,便是想要问这个问题。 他是在担心她吧?这个男人思虑周详,看到那细作的香囊,还不知道想了多少。可是……她应该把她的过去告诉他吗?将他牵扯进她的恩怨里? 段凌见兰芷不答话,忽然退后一步,单膝跪下!他右手抬起置于胸前,低头躬身,朝着兰芷行了一个宇元人最为郑重的效忠礼。然后他直起腰:“纳兰列祖为证,纳兰凌在此起誓,会以性命守护纳兰芷,不让她受到伤害……” 兰芷大惊!她连忙从石柱上跳下,俯身去拖段凌:“……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竟是……朝她下跪! 便是此刻,兰芷心中忽然明了:段凌心中,其实并不真将她当做妹妹。他说她是他的王,或许……是有几分认真的。 虽然他口中责骂纳兰家族愚蠢,可孩童时期,长辈的反复教导和他的耳濡目染,已经在他心中留下印记。所以他纵然孤身一人,也要执着为纳兰一族复仇;所以他数十年如一日寻找她,不曾放弃。所以他说她有神灵庇佑,所以他能朝她下跪…… 怕是连段凌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古老的纳兰家族已经覆灭,可他身为仅剩的幸存者,却依旧在坚守虚妄的传说。 ——段凌的誓言绝无虚假。这样的段凌,真的能为她舍命。 兰芷忽觉一阵恐惧。她不要他舍命。她已经失去过家人,那种痛,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现下好容易碰上段凌这个血亲,让她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份牵系,不是曾经失去过的人,不会懂得她有多珍惜。往后的路,她宁愿一人磕磕绊绊去摸索,能走多远是多远,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最后算没法杀了向劲修,也决不拖累段凌。 段凌顺着兰芷的力道站起,便见女子低头垂了眸:“哥哥这么问,可是因为我帮中原细作传递了消息?” 她没有否认她今日所为,这让段凌松了口气。他反握住兰芷的手臂:“阿芷,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中原人的细作?” “不是。”兰芷答得果断:“我会帮那中原细作传递消息,只是因为他曾经帮我送过信。” “送信?”段凌皱眉:“送给谁?” 兰芷犹豫片刻,措辞道:“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段凌眯眼打量她,忽然问出了句:“是你喜欢的男人?” 兰芷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偏开了目光,却没有否认。段凌得了这默认,冷笑出声:“我猜猜。那男人知晓你武艺高强,对你嘘寒问暖,与你暧昧不断。他许诺你未来,却又哄骗你来浩天城参军,便是想要你‘顺便’帮他点小忙。” 男人语速渐快:“你的反追踪能力很强,是他特意教导过你?他还教了你什么?遇事要沉稳冷静,果敢大胆,随机应变?对了,你这猎户的身份,不会也是他帮你伪造的吧?”他用力抓住兰芷肩膀:“阿芷,你想一想!那中原细作能与他传信,那他又会是什么人?你被利用了!” ☆、第17章 军宴(一) 自相识以来,兰芷从来没见过段凌这般动气。男人的薄唇紧抿,面色沉沉,眸中酝酿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可她的面色却丝毫无波。她只是平静摇了摇头:“哥哥,你多虑了。” 段凌眯眼盯她。她不为他的话所动,这说明什么?他刚刚所说的一切,她都早有过设想。她对那人有过怀疑,却选择了相信。原因……不外乎她认为那人对她有真感情。 果然,兰芷又平和开口道:“我有我的意志,不为他所操控。他若真能让我顺从他的心思,那也是他高明。”她停顿片刻,无波无澜道了两个字:“我认。” ——这丫头……简直没救了!素日里看她冷淡漠然,却不料心底里,却是个重情的主! 段凌暗骂兰芷偏执,面上却一声叹息:“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自是相信你的眼光。可你总该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吧?” 兰芷不上当。她不答,却是仰头认真道:“总之,我不是中原人的细作。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也并无兴趣。近日的事情是个意外,往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就只是这样?段凌心中无奈。她不仅没有回答他那人的名字,而且没有告诉他,她来浩天城的真实目的。可他又不敢再逼,就怕逼不出答案,反倒引得兰芷更小心戒备,往后他想暗中查探,也探不出端倪。遂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不是中原人的细作。只要她不是细作,往后就算惹出了什么乱子,也多少有转圜余地。 至于那个敢将兰芷当棋子的男人……段凌微垂了眸,遮住了眼底的杀意。 兰芷见段凌垂眸沉默,有些紧张。今夜段凌对她可谓是掏心挖肺,她却依旧选择了对他隐瞒。这般不对等的态度,她怕段凌会不高兴。却听男人没头没尾道了句:“你鞋子湿了。” 兰芷一愣,低头看去,果然见到鞋面上一圈水渍。段凌召唤紧急,她离开得匆忙,衣服没换,穿得还是屋中的便鞋。这么厚的雪走来走去,湿了也是正常。她并不在意,却见段凌转身背对她,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男人的肩背宽厚,看着很是安全可靠。兰芷觉得,她应该拒绝,可她只是怔怔站立,心头隐隐浮起了期盼。 她不曾被人背过,却背过很多人。养父严肃古板,教导她尽心,待她却有礼,自小到大别说是背她抱她,就连她的手都不曾牵过。养母端庄贤淑,行走起来,裙摆都丝毫不动,更是不曾背她。那年中原皇城破后,他们被斩首,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却是兰芷拖着重伤的身体,将他们残缺的尸体,一一背去山上葬了。 弟弟小兰芷两岁,古怪又调皮。他死那年方才14岁,个头还没她高,又不曾习武,自是背不动她。偶尔她去山中打猎,弟弟倒是会缠着跟来,可熬不住多久,却又睡死过去。兰芷便背着他,将他送回屋。 至于萧简初……那个男人一向体弱,偶尔生起病来,还要用轮椅代步。她从来就不曾指望他能背她。倒是一日,他在她屋中突然发了病,周围又没有近卫相随,便是她背着他急急飞奔,将他送回了寨中医治。 第10节 ………… 段凌意外耐心,只是拿着灯笼,安静蹲在那里。烛光自他身前投射而来,将他的轮廓勾勒,雪夜中,那宽厚的肩膀也莫名变得诱惑起来。兰芷一瞬间生了错觉,仿佛她只要趴上去,曾经受过的苦楚委屈,便都会烟消云散。她觉得心中并没有做出决定,可脚却是缓缓动了,一步步行了过去。然后她在段凌身后无措站立片刻,终是俯身,将手圈住了他的肩颈。 段凌站起。可等了片刻,兰芷的脚依旧悬空,直直垂在他身后。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吊着?”他将灯笼递给兰芷,微抬了手:“脚伸过来。” 兰芷反应过来,觉得丢脸,闷闷将头埋在了他的衣裳。却是乖乖接了灯笼,抬起了脚。段凌拖住她的双腿膝窝,这才缓步朝前行。 兰芷悄悄羞愧了一阵,渐渐开始新奇:她明明见段凌的背上落了雪花,可那衣裳却不湿,她趴在上面,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暖。她一向觉得自己个头高,可和他一比,却是有了几分小鸟依人之意。他的双手有力,步伐也稳当,被他背着比坐轿还舒服,而且……她觉得他可以背她很久很久,都不会累。 原来……这就是被人背着的感觉么?原来,这就是兄长么……他比她年长,比她成熟,比她强大,她是不是可以偶尔收起坚强冷硬,在他的背上歇息?兰芷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弟弟在她背上的感觉——安心得可以睡过去。 思绪纷杂,有什么在唇齿间酝酿,兰芷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段凌行了一段路,只能听见兰芷轻缓的呼吸,一度怀疑她是不是睡了过去。却不料女子细细唤了声:“哥……” 那声音幽幽软软,有些怯怯,又有些隐隐的欢喜。尾音伴着雪花,在风中悠悠打了个转,钻进段凌耳中。段凌一时不敢相信,这竟是兰芷的声音。他微偏头:“你叫我?” 兰芷却又沉默了。半响,方才嘟囔道:“……你抢了我的剑。” 没有缘由的,段凌忽觉心中一软。他浅浅微笑:“谁说我是抢了?我不过是替你保管。”他顿了顿,解释道:“那剑你不能用。那是你父亲的剑,当初他领着纳兰家近卫杀出浩天城时,使得便是这剑,除我之外,还有人也认得。”他停顿片刻,叮嘱道:“……我不想让他知道你的身份。往后,你若洗澡换衣也注意着些,别被人看到你背上的胎记。” 他以为兰芷会问为什么,还在思考该如何搪塞过去,却不料女子“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她如此听话,倒是让段凌安了心。这么又行了一段路,兰芷忽然又细细唤了句:“哥……” 段凌一个哆嗦。原来刚刚不是他的错觉,兰芷竟真会这般说话!这是……在撒娇吧?!他深深吸了口气:“又怎么了?” 兰芷却不吭声了。这回,她也没再找出什么话题,索性保持沉默。可段凌走了好一阵,她却又闷闷唤了声:“哥……” 段凌嘴角便是一抽。初时他让她唤他哥哥,不过是觉得她害羞的模样好玩,想要逗弄她,却不料,这人却当了真,还唤得上了瘾。 有些莫名的情绪在体内蠢蠢欲动,段凌忽然觉得有些燥,果断道:“没事不许再喊我。” 这话说完,他清晰感觉到背上的人身体一僵。 段凌:“……” ——真是……明明是她没事瞎唤人,还唤得这般挠心,怎么现下,倒像是他欺负了她一般! 兰芷许久没再开口,似乎真受了打击。段凌终是无奈:“算了算了,你爱唤便唤吧。”他仰头望天,轻声一笑:“……谁让你是王呢。” 半响,背上的女子放松了身体。她没有再唤他,却是动了动,又将头埋回了他的肩窝…… 这夜之后,兰芷开始重新思考应当如何杀了向劲修。曾经她只想达成目标,也不介意之后引发官兵追捕。可现下她却开始考虑暗杀。段凌的存在让她感觉,纷杂乱世里,她终于不再是一叶浮萍,又能找到一个着落点。她不想因为报仇被官府通缉,之后再也无法踏足浩天城,再也无法见到段凌。 可想要暗杀向劲修,谈何容易。自天牢一事后,向劲修愈发不待见她。偶尔他会来女兵营教授拳脚,与女兵们调笑甚欢,可见到兰芷,却立时冷了脸,根本不与她说话。兰芷暗自研究了他的武术,愈发清晰认识到,她与向劲修之间有着不能否认的实力差距,且又再无接近他的途径,无法之下,只得耐心等待时机。 而段凌自挑明身份后,对她好意愈发明显殷勤。他不顾兰芷的劝阻,给她送了新家具,一番整修下来,兰芷的居室在女兵营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又时常带她外出,陪她在浩天城游玩,人前人后都不避讳他的宠溺。 他不让兰芷公开身份,因此所有人认为,兰芷与他是相好。本来这种误会无伤实质,但兰芷正在策划一场暗杀。她担心段凌与她接触太深,将来她的暗杀若是败露,他会被牵连。 兰芷试着在不说明原因的情况下与段凌沟通,要求在外人面前与他保持距离。可段凌只是一笑置之,并不理会她的用心。 如何与段凌撇清关系,成了摆在兰芷面前的又一大难题。她正为这个问题费心,一个风雪交加的夜,袁巧巧从永山回到了女兵营。 ☆、第18章 军宴〔二) 袁巧巧一路策马,终于在除夕前天回到了虎威卫。天寒地冻,她的脸被风吹得生疼,却也不在意,只是急急赶回女兵宿舍,就想着快快与司扬见面。到了屋前才发现房门紧闭,司扬正巧不在。 袁巧巧满心失落。却见兰芷出外归来,正准备回屋。袁巧巧唤道:“喂!站住!司扬去哪里了?” 她态度不礼貌,可兰芷与她做了许久邻居,清楚她这性格,倒也不与她计较,只是答话道:“我不知道。” 袁巧巧便木着脸转头,自顾自开了门。房中冷冰冰,地炉也没有生,袁巧巧连日奔波,现下已疲惫至极,也懒得再动弹,瘫去床上,将棉被一裹,便睡了过去。这么睡到黎明时分,终于听见门响,她迷瞪瞪中坐起,果然见到司扬推门进来。 袁巧巧立时清醒了,高兴起床:“司扬!我回来了!” 司扬见到她也是一愣:“这么快!我收到了你的信,还以为你要明日才到。” 袁巧巧点了灯,转身扑进司扬怀中:“我想你了嘛!这才日夜兼程赶了回来。”她仰头欢喜道:“正好能陪你过除夕。” 司扬笑着摸摸她的头,却是将她推开些许,警觉朝门看了一眼,压低声问:“永山那边,你查出些什么了?” 袁巧巧听问有些不高兴:“我们分开许久,这才刚见面,你也不问问我安好,就只惦记着问兰芷的事情!” 她并没有大声嚷嚷,可司扬还是紧张朝她竖起食指:“嘘!小声些,别被人听了去。” 念及两人已经月余没有见面,袁巧巧难得忍住了脾气:“兰芷母亲早死,自小便和她父亲住在永山。听人说她家世代打猎为生,因此不管男女,都有些武艺。他们父女每月会下山一两趟贩卖猎物毛皮,顺便购买油米。总之都是平凡地道的宇元人,没什么嫌疑。” 司扬皱了眉:“你确定?”她想了想:“你有没有多问些当地人?” 袁巧巧愈发不悦:“你还不相信我么!你让我办的事,我自是上心,他们父女和镇里的人接触不多,我几乎是问遍了镇里人,才找到了几个和他们打过交道的镇民!” 便是此时,隔壁房门一声响,随后是脚步声远去。兰芷似乎出了门。司扬连忙将袁巧巧推开,轻巧行到门旁凝神聆听,半响方回到袁巧巧身旁坐下:“不是……你不知道,我让人跟踪过兰芷,却被她甩掉了。若她只是普通猎户,不该这么警惕。本来我以为她一定有嫌疑……巧巧,你真确定她没问题?” 她又询问看向袁巧巧。袁巧巧强压下怒气:“确定!” 司扬见她瞪圆了眼,识相闭了嘴。袁巧巧这才缓和了脸色,去桌边拿起她带回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了一串木珠:“永山的木雕很出名,我特意去找了当地有名的木雕师,让他为你雕了这串佛珠手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她将手串递给司扬。司扬接过,戴去手上:“挺好看的,我喜欢。” 袁巧巧脸上便有了笑容:“是吧!这式样是我选的,就连木头都是我精心挑的!回来的路上又把它送去寺庙里找高僧开了光,定能保你平安,你往后要时时带着它,知道不?” 她柔情看着司扬,司扬却只是“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了句:“你说兰芷父女会下山卖猎物买粮油,都是向谁打听的?” 袁巧巧的笑容僵住,片刻狠狠将桌上的包砸去地上!骂道:“兰芷兰芷!你就知道兰芷!为了赶回来陪你过年,我没日没夜赶路,脸都被风吹裂了,你有没有问过一句!说什么怀疑她,我看你是喜欢她吧?!这么惦记她,你干脆去她屋里住啊!” 袁巧巧因为司扬的格外在意而大吃飞醋,司扬只得按下疑惑,好言相哄,再不多问。可两人都不知道,半个月前,段凌听到手下如是汇报时,也询问了相同的问题。而手下的回答是:“杂货店的掌柜,米店的小二,走街串巷的卖油郎,酒楼门口帮人写字的老先生,还有……” 段凌细心听罢,这才唤人传来任千户,吩咐道:“你再派些可靠之人去永山,为我监视这些人……” 任千户听完这乱七八糟的一串名单后,只觉一头雾水:“大人为何要监视这些人?” 段凌只是挥挥手道:“你只管去做便是。”复又冷冷一勾嘴角:“我倒要看看,他们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司扬与袁巧巧最终和好如初。一日无事过去,大雪终于停息,浩天城在一个难得的晴日,迎来了除夕。 段凌有心陪兰芷一起过年,可圣上在宫中设夜宴,邀重要官员一并庆祝,他也在其列。段凌无法推拒,只得打消了念头,改约兰芷年初一相聚。 虎威卫因职责所在,许多人不能离开军营,除夕夜因此有例行的狂欢。段凌不在城中,兰芷也没有特别的地方可去,遂留在军营,与众校尉一起过年。 傍晚时分,虎威卫军营中央的空地上便燃起了篝火。一年到了头,厨房特意准备了好酒好菜,供校尉们随意享用。宇元文化与中原文化多有不同,歌舞形式也各异,更有校尉们毫不拘束,偶尔聊得开了,会上演即兴的摔跤比武。兰芷找了个角落吃喝,顺便欣赏戏班子表演。待到她终于打算回宿舍休息,竟是已近子时。 场中人已走了大半,兰芷也微醺起身,朝女兵营行去。她途径虎威卫大门,却发现那里停了好些马车。有人陆续从马车上下来。兰芷看去,见到了许多穿红戴绿的姑娘。 这些姑娘多是十四五岁的女孩,有宇元人,也有中原人、东离人、白韩人。大冷的天气,她们也不穿棉袄,只着轻薄的纱衣,在寒夜中露出漂亮的肩颈。有冷风吹过,兰芷轻轻抽了抽鼻子,闻到了脂粉的香气。 几名校尉在门口接应这些人。其中一名校尉和一女孩说了几句话,大声笑了起来,顺手在那女孩屁股上掐了一把。那女孩也不恼,掩口轻笑,低语回应。 兰芷便明白了她们的身份。宇元的圣上果真是厚待士兵。这些姑娘应该都是青楼女子,被官府统一招来送往各个军营,就用于除夕之时,好好犒劳辛苦了一年的士兵。 兰芷转头便要离开,余光却暼见近处的马车上,走下了一身姿曼妙的红衣女子,身影看着有些熟悉,脚步瞬间顿住,不可置信回头。 女子黑发顺垂,肌肤胜雪,杨柳细腰,眉目精致,真真是绝色倾城。只是那副面容……分明是她进城时救下的女孩! 短暂的呆愣过后,兰芷心中便是一声叹:不是说要好好活下去,为父母报仇么?这孩子……怎么还是沦落到了青楼! 女孩微垂着头,纤细的脖颈弯出一个柔弱的弧度,整个人在寒风之中,瑟瑟地微颤。校尉们清点人数完毕,招呼姑娘们朝营地中央行。女孩混在一众莺燕中,沉默着步步跟随,背影显得分外瘦削。 兰芷面无表情站立片刻,漠然收回目光,继续朝女兵营行。可没走上几步,却又顿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终是转头,跟了上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她与女孩已经分别了四个月余,心中理智地知晓,这么长的时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这个孩子很可能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现下即便在此重逢,她也再做不了什么。可忆起初见那日,女孩涕泪交流却双目黑亮的样子,兰芷只是无法离去。 就去看看她适应得如何吧……兰芷默默对自己说。怀揣念想而活固然很好,可若是命运无法抗拒,她竟是希望那女孩能少些廉耻,少些坚持,少些骨气。 见到姑娘们出现,场地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男人们的哄笑声响彻了军营,性急的甚至直接起身,去寻中意的姑娘。兰芷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女兵们竟是差不多走光了,显然是知晓这一例行节目。她一眼扫去,只见到司扬还在与几名千户应酬,袁巧巧抱着她的药箱无聊候在一旁。而剩余几名没有离开的女兵,都无一例外瘫在男人怀中,烂醉如泥。 此情此景,兰芷也不便露面,遂站在不远处的营帐旁,遥遥朝女孩看。 女孩显然被军营的气氛吓坏了,怯怯四望,仿佛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可她的姿容太过出众,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不过片刻,便有好些人盯上了她,围了上去。兰芷见他们大笑着互相拍肩搭背,一时有些不解,片刻才反应过来,脸色立时变了。 ——这些男人显然都看上了女孩,却不争不抢,反而一团和气,明显是不介意分享,想做那多人之事! ——这……这都快有十来人了! 兰芷也顾不得隐藏自己了,又朝女孩行了一段路,果然听见几名校尉哥俩好地抱成一团,商量着如何分配使用权的问题。女孩被另几人抓住乱摸,衣裳已经凌乱,恐惧地流下泪来,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更加激发男人情绪。 兰芷终于在无人的饭桌边站定,心中挣扎:怎么办?她要插手吗? 女孩是官府统一招来的,本来就是大年夜给士兵们的消遣,她名不正言不顺,要如何插手?这里有近十名校尉想要女孩,这些人多少都有些本事,不是过去那些能轻易被震慑的普通士兵,她便是真插了手,单凭她一己之力,又能否将女孩救下?况且,女孩已经入了青楼,她即便这次相救成功,可往后呢,她还能时时盯着不成? 男人们的动作愈发放肆,其中几人拖着女孩,就朝营帐走去。女孩衣不蔽体,终是忍不住低泣出声,哀哀央求,却换来了男人们更大的笑声。 兰芷咬牙。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司扬和袁巧巧身上,心中主意已定,忽然抓起桌上的烈酒,整瓶灌了下去! 酒水急急下肚,兰芷眼都憋红了,脸上直冒热气。她扯乱衣服,又将发冠扔了,这才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冲着女孩跑去。 ☆、第19章 军宴(三) 男人们眼见就要将女孩拖入营帐,旁边却突然串出个人,竟是生生将女孩身旁的校尉撞飞,将女孩扑到在地! 其余人见状竟也不恼,只是哈哈笑道:“这又是哪位兄弟喝醉了,可要和我们一起?” 却见那人在地上挣动了几下,好容易撑起了身。男人们借着营帐边的火光看去,神色便是一僵:这……这分明是个女人! ——而且……而且还是段大人那新交的相好! 一个女人,跑来搅什么局!众人互望,不知该作何表情。却见兰芷眼神散乱四下看了看,目光终是在女孩面上聚焦,眼眶立时泛了红,吼道:“我都帮你打点好了,可你为何还要来这!”她沉痛无比:“你便是和我置气,也犯不着这样糟践自己!” 女孩愣住,微张嘴:“我……” 兰芷不待她“我”出个所以然,突然又顿悟状道:“我知道了!可是那老鸨又作怪了?!”她愤怒站起身,却因醉酒身形一晃,差点跌倒:“是她逼你来的对不对!” 待她好容易稳住身形,立时便去摸腰间的佩剑,发狠道:“她不知道你是我相好么!竟还敢将你送来这里,根本就是不给我脸面!” 她声音放得很大,因此周围早有许多人看了过来。此话一出,更是人人皆惊:兰芷和这青楼女子……是相好? ——兰芷喜欢女人?那段副使呢?岂不是他一厢情愿? ——可若不是兰芷酒醉吐真言,都没人知道她喜欢女人,想来是她刻意隐瞒。难道……她根本就是在欺骗段副使的感情,想要获取名利?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想要女孩的校尉们也犯了难:一方面,这事涉及到段凌,他们不愿掺合进去。可另一方面,这女孩却是他们最为中意的,一时也不愿放弃。 他们还在纠结,却见剑光一闪!兰芷竟是抽剑出鞘!她一手握着剑胡乱挥了几挥,一手抓住那女孩的手,将她拖起,一脸杀气道:“走!她敢欺负你!我便要杀了她,替你出气!” 说到“杀”字时,兰芷一声大吼,剑锋朝旁劈下!竟是将插火把的木桩劈成了两半。火把掉落在地,兰芷却不看一眼,呼哧喘着粗气,只顾拉着女孩朝外行。校尉们犹豫片刻,一个两个让开了道路:开玩笑,这人武艺甚高,而且醉成了这样,现下正拎着剑要找人拼命。他们还犯不着为了个青楼女子,上前自找晦气。 司扬和袁巧巧碰巧坐在不远处,自是将这场闹剧看了个仔细。袁巧巧听到兰芷喜欢女人时,脸色立时沉了下来,瞪向司扬。司扬却一直眯眼盯着兰芷,根本没有注意到袁巧巧的目光。 第11节 直到兰芷行远了,司扬才朝袁巧巧看去,却是低声道:“巧巧,一会你自己回女兵营。” 袁巧巧立时沉了脸:“大过年的,你要去哪里?” 司扬打算去跟踪兰芷。袁巧巧去永山时,司扬并没有干等着,而是多方打探,得知了兰芷是从中原国方向进的城。刚刚兰芷的表演虽然逼真,可司扬已经注意到那女孩也是个中原人,遂生了疑心,决意去一探究竟。 她虽然这么想,可周围都是人,却不便多说,只含混答了句:“有些事情,去去就回。” 听到这个回答,袁巧巧便是一声冷笑:“怎么?看到她找了相好,你就不淡定了?这么跟去,是想挽回心上人呢?” 司扬便是一惊,连忙朝四周看去,见没有人注意她们,这才稍松口气。她怕袁巧巧脾气上来,闹将开去,让人知道了她怀疑兰芷,段凌那边不好交代,遂皱眉斥道:“别闹!快回去。” 袁巧巧见司扬竟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脸色白了又青。她腾得站起,咬牙恨声道:“你去吧!去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愤然离去。 却说,兰芷扯着女孩冲出了虎威卫,来到了大街上。见四下无人,女孩用力甩开兰芷的手,脸上怯怯的神色消散无踪,冷漠而高傲道:“这里没人,你也不必再……” “不必再装”几个字还没出口,兰芷却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女孩一声惊呼,怒道:“你干吗?!” 兰芷压低声,与她耳语道:“有人跟踪。指路。” 女孩越过兰芷的肩,朝她身后空荡的大街瞄了一眼,终是不情不愿道:“前面路口左转。” 兰芷抱着女孩一路飞奔,将她送回了青楼。新凤院坐落在十九街,是浩天城有名的烟花之地,只是恰逢除夕夜,又已过子时,大堂里冷冷清清。老鸨也不知去了何去,倒是省去了兰芷再演一场戏。 女孩挣扎着落地,也不理兰芷,自顾自穿过大堂,朝楼上行去。兰芷沉默跟上。两人进了顶楼的一间大屋,兰芷始一关上门,女孩便猛地转身,愤愤道:“你干吗插手我的事!” 兰芷微微皱眉。女孩了然,冷冷一勾嘴角:“你放心,这屋子隔音效果很好,你便是在里面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兰芷仔细倾听,果然听不见外间半点声音,这才放下心。女孩态度如此不友善,兰芷盯着她:“那可是八个男人。” 女孩挑眉,神情讽刺:“八个又如何!你以为我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成为新凤院的头牌,会没有一点拿捏男人的本领?” 兰芷“哦”了一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那你哭什么?” 女孩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真害怕么?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你这般野蛮粗鲁,不懂得利用男人心理,投其所好!” 兰芷脸上没有表情:所以说,这女孩还觉得自己坏了她的好事了? 房中一时安静。兰芷半响方道了句:“何必。” 不过短短两个字,却让女孩爆发了!女孩涨红了脸,压着声音吼了出来:“何必?你知道我为了得到今夜去虎威卫的机会,花了多少心思?!一切都很顺利,那八个男人里甚至有两个是千户!可是你却自以为是跑出来,毁了我的算计!” 兰芷终是停了整理衣裳的手,缓缓眯起眼看去:“你想干什么?” 女孩吼了这一通,稍稍平静了些,此时冷傲偏头:“你没必要知道。” 可她不回答,兰芷也能猜到七八。对女孩来说,为家人复仇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她这么费尽心机想要接近虎威卫的校尉,定是希望利用校尉完成一些事情。 ——这丫头……还真是高看自己! 兰芷冷了脸:“那你便真该谢谢我今夜将你带了回来,否则,怕是不过多久,你便也该去陪你的双亲了。” 女孩怒目而视:“你——!”可张口半响,却找不到辩驳的话语。两人互看片刻,女孩突然变脸一般换了副面孔,竟是娇笑了起来:“得了,知道姐姐心疼我,是我不识好心。姐姐既是来送我一趟,我也总该表示一二,不好让你白白回去。” 她几步行到兰芷身旁,拖了兰芷的手,身形轻快进了卧房。又丢开兰芷,自己扑去床上翻找,片刻拿着个东西跳下了床,欢喜道:“姐姐你看!” 兰芷朝她手上看去,便见到了一节墨绿玉柱,根部还系了一根带子,隐约知道是作何用途。果然,女孩嘻嘻笑了起来:“当初老鸨将这东西给我时,我还觉得它定是无用,却不料真能派上用场。”她将那带子系在腰间,笑容天真又妩媚:“难为姐姐如此照应,今夜我定是会让姐姐尽兴。” 兰芷将目光从那玉柱上收回,面无表情回望。女孩假意顿悟,一拍脑门:“哎呀!莫不是姐姐想要主动?给你给你。”她解开带子,将玉柱递给兰芷:“我怎样都好,随姐姐的喜好。” 兰芷不接,只是在女孩笑盈盈的注视下,没甚波澜道了句:“衣服脏了,我要去洗个澡。浴室在哪里?” 女孩自称新凤院的头牌,倒也不是胡言,看这居室便可见一斑。她的卧房后有个几丈见方的浴池,汩汩温水从四周注入,满室都是暖暖的水汽。兰芷在虎威卫时洗浴不便,忍不住在浴池中泡了许久,回到卧房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卧房灭了灯,兰芷以为女孩歇息了,悄声行去桌边坐下,偏头却见女孩头枕着床沿,半瘫在地上。 兰芷的眼片刻才适应了黑暗。女孩只穿了一件毛裘,遮住了大半个身子,黑发散乱,瓷白的四肢暴露在夜色之中,显得分外伶仃。她手中捧着一个香炉,此时一明一灭闪着微光。女孩将鼻子凑在香炉边,似乎很是沉溺于香炉的香气。 兰芷轻抽鼻子,便闻到了有些熟悉的异香,脸色立时难看! ☆、第20章 下毒(一) 兰芷点亮房中烛火,寻到屋中装水的面盆端起,几步行去女孩身前,就将盆中的水朝她泼去! 水浇灭了香炉,浇湿了裘衣,也让女孩一个激灵。她本来闭着眼,此时迷茫睁眼看向兰芷,半响方低低一笑:“是你啊。”她低头去看*的香炉,也不气恼,只是喃喃道:“你不喜欢这个味么?不好意思啊,我也没先问问你……” 她挣扎着想坐起,却明显力不从心,努力许久,终是放弃。然后她索性彻底瘫在了地上,目光无神盯着虚空。 兰芷俯身,将女孩手中香炉夺走,又行去浴室,将香料倒去水槽。见到香料被水冲走,她方才回到卧房,在女孩身旁蹲下,俯视她问:“你可还有这东西?” 女孩凤眼半阖,反应迟缓道:“哦,你问玉丹髓么……有啊,我买了很多……呵,我有的是钱。” 说话间,她就想闭眼,兰芷却伸手去晃她:“你都放在哪?” 女孩再次被扰,便拧起了眉:“别吵……”可那不悦的表情很快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飘渺笑容:“娘亲正在教我绣衣裳呢……” 兰芷叹口气。很显然,玉丹髓的药性已经发作,女孩沉浸在美好幻觉里,无法自拔。她将女孩从裘衣中拖起,拎去了浴室,直接甩进了浴池里! 伴着噗通的水声,女孩入水沉了底,一时没了动静。可不过片刻,她便挣扎起来,四肢乱动浮出了水面,而后扑在池子边缘,呕吐起来。 兰芷在旁静静看着。女孩吐出了好几口水,拼命喘气,总算恢复了神智。她赤身缩去浴池一角,疲惫问:“你怎么还没走?还真想让我伺候你么?” 兰芷不理她的胡言,直接道:“你知不知道玉丹髓是慢性□□,而且用多了会上瘾。” 女孩不答话,显然是对此早有知晓。兰芷的语气几近命令:“戒掉它。” 女孩双手插在湿发中,许久没有说话。许是水汽氤氲,让这个本该自在活在父母庇护下的孩子,看着竟有了些成熟的颓废。她的声音死板无波:“怎么戒掉呢?我会做噩梦。便是醒了,发现自己在这种地方,也觉得活不下去。” 兰芷无言以对。女孩微垂首,面上一片死气,缓缓道:“或许那一天,我便该让你杀了我。” 房中一时只能听见汩汩流水声。许久,兰芷打破了静默。她开口了,却依旧只说了三个字:“戒掉它。” 这句话意外坚定,女孩不再出声。兰芷忽然行到女孩身旁,在靠近她的浴池岸边盘腿坐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用过玉丹髓。” 女孩终是抬头,微微诧异看向兰芷。兰芷盯着浴池中晃动的水波,低声道:“失去家人后,我遇见了一位萧公子。他是中原人,待我很好,可他的许多朋友却容不得我。有位一直跟随他的老大夫,家人都被宇元人杀了,更是万般憎恨宇元人。那大夫假意和善待我,只道要为我治失眠噩梦,骗我用了玉丹髓。” 说到这,兰芷似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愈发低沉:“大夫说这东西是稀罕药物,萧公子也时常服用。而我的确也见过萧公子服用,因此深信不疑。我依照大夫的方子每晚熏香,足足有月余。期间果然夜夜好梦,只是身体却渐渐差了,萧公子这才发现了不对。” “他素来待我温和,那次却不容商量逼我戒掉,派人搜走了我所有的玉丹髓,将我关在屋里。我心中其实也知晓他是为我好,可瘾症上来却控制不住,发狠骂他,威胁要杀他,又问为何偏偏他可以服用。而他任我打骂,还斥退了一众前来相护的手下,丢下了他的所有事务,就与我两人单独待在房中。” “我真的差点杀了他……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对我那般有信心,可是那一刀若是割得再深些,便可以当场要了他的命。他身患奇疾,每晚骨缝都会疼痛难忍,玉丹髓可以抑制他的痛楚,可便因我失去理智时愤然不平的一句话,他便再也没用过玉丹髓。” “他陪我度过了最难熬的半个月时光。瘾症上来时,我缩在被子里,难受得发抖,他便环住被子抱住我,为我低低唱歌。”说到此,兰芷停顿了许久,轻轻唱了起来:“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她低哑的歌声回荡在空空的浴室里,显得有些沧桑,却分外温暖。一曲终了,兰芷抬手,摸了摸女孩湿透的黑发,就如当初询问是否要杀了她一般,柔声道:“我不能夜夜抱着你,为你唱歌,但是今夜,却是可以的。” 女孩怔怔看她,眸中有情绪闪过。她似乎想摆出个嫌弃或是嘲讽的表情,可努力许久,却终是将头埋在兰芷腿上,痛哭失声。 这日清晨,兰芷是卯时中(6点)离开新凤院的。她与段凌相约半个时辰后在虎威卫相见,可她的衣服脏了,是以想先赶回宿舍换身新衣。怎料她回到女兵营,却见到段凌候在她门前。 几次见到此番场景,兰芷倒不再惊讶,只是无奈行上前。见四下无人注意,她低声道:“哥,这么大清早的,你怎么又特意跑一趟。” 段凌微微一笑:“你和杜怜雪都要双宿双飞了,我能不巴巴追来么?” 杜怜雪便是昨日的女孩。兰芷微窘,知道昨晚她的举动定是传入了段凌耳中。连女孩的姓名都查了出来,定是花了心思。她也不知段凌信不信她喜欢女人,遂试探问道:“哥哥好像不吃惊?” 段凌一勾嘴角:“我吃惊啊。”他停顿片刻,见到兰芷疑惑的眼神,这才接着道:“我吃惊你为与我撇清关系,竟会当众演戏,假借醉酒,说自己喜欢女人。”他暼兰芷一眼,意味深长道:“这么舍本算计着,阿芷莫不是想干什么捅破天的坏事情?” 被看穿了。兰芷一声轻咳:“哥哥多想了。”朝屋门行去。段凌也不纠缠,翩翩跟上,却是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布老虎,递给兰芷:“新年礼物。” 小老虎随着段凌手腕的轻摇,在兰芷面前憨头憨脑晃了晃。兰芷眨眨眼,好奇接过,翻来覆去细看。出乎她意料,这老虎与寻常人家小孩的玩具没甚不同,甚至布料还是旧的,看着很有些年头。她嘴角微翘,将老虎收入袖中,口中道:“谢谢哥哥费心。我都没有为你准备礼物。”心中却暗想:送这种孩子的小物事给我,哥哥是还将我当成小孩么? 虽然这般想,但兰芷依旧觉得心情大好。她掏出钥匙开门,却听段凌道:“无事,这也不是我特意准备的。16年前那场宣誓后,我不是找人一起欺负过你么?说来我那时无法无天惯了,可那次回了家,心中却怎么也放不下,这才去街上买了些小玩意,打算找机会送给你。家人见了问我,我还理直气壮回答,自小讨好了纳兰王,将来长大了定是事半功倍。” 兰芷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段凌。段凌就站在她身旁,见她看来,笑了笑:“可惜,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现下才送给你,怕是也晚了。” 没有缘由的,兰芷忽然觉得这样的段凌很温柔。她自是不好意思将心中莫名的感受说出口,却是微微红了脸。她低头推开门,神情却是一变。 段凌立时觉察了不对。两人行入屋中,段凌方才开口问:“怎么了?” 兰芷不语,在门后蹲下,朝着门缝细看,片刻后站起,朝段凌道:“昨夜……有人进了我的屋。” 段凌便见到她手中多了两跟发丝,心中了然。很显然,兰芷警惕性甚高,每每出门,都会在门上系一根头发。现下头发丝断了,便说明有人趁她不在,偷偷进来过。 段凌皱起了眉:“虽然是大年,但虎威卫防守不松,应该是军营中人。” 兰芷点点头:“或许……便是昨晚跟踪我的人。” 段凌神色微变:“你昨晚还被人跟踪了?” 兰芷连忙道:“无事,她从军营跟出来我便发现了,她也没从我这听到什么秘密。” 段凌却沉了脸:“你都被身边人盯上了,这还叫‘无事’?” 对着这样的段凌,兰芷觉得有些心虚。她心知是自己之前感情用事,杀了那中原细作,方才惹来了麻烦,却也不能说什么,只得走开几步,在房中四下查探。 她在茶几边停了步,拿起了上面的茶壶。壶盖和壶身的花纹繁杂,兰芷却记得她出门时,茶壶盖与壶身并不是这般对应的,有人动过它。她拔下银质发簪,插去茶壶水中,片刻后拿出,便见到银簪泛了黑。 段凌一直在旁看着,此时已是一脸阴郁。他想起上回他跟踪兰芷时,曾经见到两位女兵,想是司扬派来的。而司扬的相好袁巧巧又善用毒…… 段凌开口道:“你得罪了袁巧巧?还是得罪了司扬?” 兰芷自是知晓司扬对她的怀疑。只是袁巧巧……她摇摇头:“我不记得得罪过袁巧巧,司扬……这人性格沉稳谨慎,没来由的,应该不会给我下毒。” 段凌一声冷哼:“是不是这两人害你,一试便知。”他一掀衣摆,在桌边坐下,强压下眸中的寒意,朝兰芷道:“你去隔壁一趟,传她二人过来见我。” ☆、第21章 下毒(二) 却说,司扬昨夜跟踪兰芷去了新凤院,眼见兰芷和女孩进了屋,可她伏在屋顶细听,却听不见丝毫声响。天空又开始飘雪,司扬冻得够呛,可既然已经来了一趟,她便想再耐心等等,不准兰芷一会出来了,她还能顺藤摸瓜查探一番。 可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直到大雪在屋顶积了厚厚一层,兰芷却依旧呆在屋中。司扬无奈,只得回了虎威卫。 到宿舍时已是寅时末(5点)。袁巧巧候了一夜,早就怒气冲天,司扬哄了许久,好容易浇熄了她的醋意,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打开门,便见到兰芷站在门外。 袁巧巧又开始瞪司扬了。司扬一声轻咳:“兰芷,这么早。”她看虎视眈眈的袁巧巧一眼,还是顶住压力道了句:“新年好。” 兰芷也礼貌回应,复又道:“段大人请两位过去我房间坐坐。” 司扬便是一愣。她不料段凌这个时间会在兰芷宿舍,更不知道他找自己和袁巧巧为何。她看袁巧巧一眼,见袁巧巧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心中立时有了不好预感。 可副使召见,她也无法推脱,只得与袁巧巧一并去了隔壁。 踏入兰芷的宿舍,入目便是一片水红。说来,这宿舍刚刚分给兰芷时,司扬还来过几次,可前些日子段凌帮兰芷整修了一番,现下再看,她却几乎要不认识了。 木板小床换成了雕花大床,床上挂着水红色的床帘,垫着水红色的被褥,铺着水红色的床单。这风格显然不是兰芷的喜好,可她还是顺从段凌默默使用。屋内添了方桌小榻交椅。方桌上是明亮的铜镜,以及各式各样的妆奁,装满了胭脂水粉首饰。司扬不曾见兰芷用过这些东西,可段凌依旧三天两头为她置办。这让司扬感觉有些古怪,就好像……段凌办事也不问过兰芷意见一般。 段凌此时坐在交椅中,佩剑置于一旁的茶几上。男人身着赭色劲装,衣摆下露出了水红色坐垫的一角,沉稳的暗红配着明媚的亮红,倒是分外喜庆。司扬不敢怠慢,躬身问礼。段凌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嘴角一勾开口道:“兰芷,给客人看茶。” 兰芷便从茶几上捧了茶壶,为司扬和袁巧巧满上茶。段凌笑着盯住司扬:“请用。” 第12节 明明是待客之礼,可段凌的口气却不容置疑,倒像是在下命令一般。司扬暼袁巧巧一眼,见她脸色愈发难看,心知不妙。却见袁巧巧回望,片刻低头,指尖微颤,将茶端至嘴旁,一饮而尽。 司扬只觉心沉了下去! 段凌和兰芷或许看不真切,可她却清楚知道,袁巧巧的指甲缝中藏着解□□粉,不论碰上什么□□,只要服下这药粉,便能保半天无虞。而刚刚她将药粉撒入了茶中。 ——袁巧巧不会无故服用解□□粉,她定是知道这杯茶中有毒,这才想先设法自救。 ——可段凌召见虽突然,却到底循着常礼,她又怎会知道茶中有毒? ——难道……这毒是她自己下的? 此想法一出,司扬心中既惊且慌!她看向段凌。男人脸上那标准化的虚假笑容还未淡去,目光却已然萧杀。很显然,她没有猜错,而且更糟糕的是,段凌发现了袁巧巧的小动作。想来他将两人一并叫来,便是怀疑袁巧巧给兰芷下了毒,而袁巧巧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 司扬心中一声长叹。袁巧巧行事任性又狠毒,她早就知道。两人相好的数十年里,袁巧巧因为莫名其妙的醋意,已经毒杀了数名女子。可只因袁巧巧是虎威卫中制药养蛊的好手,而那些死去的女子又无甚后台,事情才被司扬费心遮了过去。 但现下袁巧巧动的人是兰芷。兰芷本人无足轻重,可兰芷背后的段凌却不是两人惹得起的。关于这点,她早就提醒过袁巧巧。只是……想是昨夜她追兰芷而去让袁巧巧大恼,这人竟是昏头做出了下毒之事。现下证据确凿,段凌身为虎威卫副使,想要处理她俩,还不是轻而易举! 司扬并不饮下茶水,却将茶杯砸去地上!在瓷器的碎裂声中,她猛地站起,狠狠扇了袁巧巧一个耳光!骂道:“蠢货!还不跪下!” 袁巧巧不料司扬会扇自己耳光,一时懵了。她被司扬宠了这许多年,脾气甚大,反应过来,就想骂回去,却对上了司扬意外严厉的目光。她素来任性,却不是不知轻重之人,昨夜敢对兰芷下毒,是看见兰芷当众表明喜欢女人,猜想段凌得知消息后,定会觉得羞辱,自此再不待见兰芷,却不料,段凌竟丝毫不以为意,现下更是发现了她的下毒,要为兰芷出头。 袁巧巧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抿唇朝着段凌跪下。司扬便也跟着一并跪下:“大人,袁巧巧一时头热犯下大错,我定会依军法责罚她,还请大人将她交予我发落!” 段凌已然敛了笑,冷冷看袁巧巧,却是问司扬道:“怎么责罚?” 司扬暗自咬牙:“杖责八十军棍。” 段凌“呵”的一声轻笑,说出的字句却仿若凝着寒冰:“她妄图毒杀虎威卫校尉,却只需领八十军棍。司千户倒是说说,这是哪家的军法?” 司扬无从辩驳,只得咬牙道:“那依段大人的意思,该如何责罚?” 她的话刚说完,段凌竟是没有预兆抬手,就去抽茶几上的佩剑!伴着清亮的剑器出鞘声,一道寒光直奔袁巧巧头顶而去!男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不必责罚了!” 司扬瞳孔瞬间收缩!扭身抽剑,挡在了袁巧巧身前! 段凌这一剑力度极大,司扬抵抗不住,手中佩剑被重重压下,剑锋直直没入肩膀,血立时湿了衣襟。段凌见了,脸上又带起了笑:“司千户这是要陪她一起死么?倒是重情重义。”却又是一剑反手刺来! 他看似不费气力攻击,司扬抵挡起来却是万分吃力。她一脚踢开袁巧巧,自己也狼狈躲闪,口中急急道:“段大人息怒!只求大人放过巧巧这一回,司扬往后愿意效忠大人!” 她躲得远了,段凌方才站起了身:“你有多少能耐?敢和我提效忠!就凭你那半死不活的司家?!还是这女兵营?” 说话间,段凌攻势不停。司扬又被他一剑刺中右臂,朝后撞倒了方桌,瘫在地上。袁巧巧一声哀嚎,也不管司扬一直将她护在身后,扑在了司扬身边。 段凌持剑立在二人面前,看也不看袁巧巧一眼,慢条斯理朝司扬道:“杀了你,我还正好扶兰芷上位,接手女兵营。” 男人浅棕色的眸子不带丝毫感情,杀意如有实质一般溢出,将司扬和袁巧巧笼罩。可他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微偏头,放柔了声音:“阿芷,借你这地杀个人,一会帮你清理干净。你若不喜欢看,现下便出去等我。” 兰芷一直立在段凌身后,沉默隐形。今日之事,若不是她谨慎,现下怕是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事关生死,便是依着她自己的个性,也断无可能放过袁巧巧。只是她不料段凌会这般速度,竟是当即要诛杀袁巧巧,甚至连庇护袁巧巧的司扬也不放过。 她莫名不愿见到段凌杀人的样子,犹豫片刻,还是抬脚朝外行,却听袁巧巧颤声开口道:“段大人,你不需要司扬,那我呢?我擅长制药养蛊,手上一直藏着好些□□蛊虫,不曾上交虎威卫。若你能放过我和司扬,我愿意将这些东西全部交给你……” 段凌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话。他见兰芷还没有行出房,便想等兰芷出门后,再动手杀了两人。可袁巧巧却以为看到了希望,话语也有些了急切:“我研制了一种药,名唤阴灵丹,可以操纵死尸运作一个昼夜有余。我还养了一只蛊虫,名唤龙凤蛊,将这虫种入女子体内,可以杀死第一个与她交欢的男人。我……” 袁巧巧还在急急述说,兰芷的脚步却是微滞。向劲修的信息在她脑中划过:此人生性荒淫,家中豢养了各国女子近百名…… 龙凤蛊……倒是好东西。 袁巧巧说了许多,段凌却丝毫不给反应。袁巧巧终是停了话,恐慌朝司扬看去。 司扬便是一声叹,将袁巧巧搂在了怀中:“傻姑娘,别说了。他不争权不图利,又怎会在意你这些东西。”她拍拍袁巧巧的肩膀,就如平日一般柔声哄道:“不怕,便是要死,终归有我陪着你。” 段凌却只是看着缓步而行的兰芷,倒是很有耐心。兰芷心中主意已定,停步转身,行回段凌身旁,低声道:“段大人,袁巧巧给我下毒,想来也是一时昏了头。司扬更是没有害我之意。今日是新年,这般大好的日子,不宜见血。你便饶了她们这一回吧。” ☆、第22章 下毒(三) 此话一出,司扬和袁巧巧都不可置信看兰芷。而兰芷背对着两人,只是央求看段凌。 段凌皱眉回望。兰芷料想自己突然插手,定是让段凌为难,还想着要不要请段凌出外,找个理由好好劝说一番,却见段凌行回茶几边,将手中佩剑插回剑鞘,沉沉冷冷道了一个字:“滚。” 司扬大喜!连忙拉上袁巧巧,速速逃离。 房中只剩下段凌与兰芷两人。段凌这才缓和了语气,看向兰芷:“好了,现下你便告诉我,为何突然想救她俩。” 兰芷思量着道:“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现下不是没事么。今日你已经震慑了她们,往后她们定不敢再对我不利。况且司家现下虽然势微,却到底是一方大族,你又何必拒绝司扬的效忠?” 段凌深深吸了口气:“就因为这个?你觉得我会需要司扬的效命?”他看入兰芷的眼:“无错,司扬的确有些能力,可是阿芷,莫要这般看轻自己。别说是司扬,任是谁想伤害你……”他停顿片刻,字字缓缓道:“我都要他的命。” 他拿起佩剑,别回腰间,眼中杀意再起。兰芷看得真切,连忙道:“不单是因为这个,更是因为……”她想了想,却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只得道:“更因为,我和司扬是朋友。我来到女兵营后,她对我多有照顾。你放过她和袁巧巧,也算是我还了她的人情。” 段凌没有表情看她,片刻抬手,在她脑门上一敲:“若不是司扬从不和女人做朋友,我还真要信了你这鬼话。”他停顿片刻,忽然歪了头:“阿芷不会真喜欢女人吧?你喜欢司扬?” 兰芷哪里知道一句“朋友”,竟会让段凌想到这方面去,一时噎住。却见段凌眯了眯眼,半真半假道:“话说在前面,我不会允许。杜怜雪和司扬,谁都不可以。纳兰王族的血脉,不能断在你这里。” 兰芷听到后半句,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呐呐否认。段凌这才笑道:“不过你说得对,今日是个好日子,咱们也别管她俩了。不是说好了要去无相寺上香么?已经晚了,我们快出发吧。” 兰芷却急急几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哥!你还没有答应我放过她们。” 她如此坚持,倒是让段凌失笑:“阿芷这是要强留我?”男人状似愁苦皱了皱脸:“若我不答应呢?你可是要将我囚在你屋里?” 兰芷又被调笑了,微红了脸,却只当没听见:“其实……我只是看她们两人生死相依,不忍心罢了。” 段凌听言连连摇头:“阿芷也心太软了吧。你可知你眼中这对苦命鸯鸯,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袁巧巧给你下毒时,又可曾心生不忍?司扬派人跟踪你时,难道还是好心?” 兰芷说不过他,声音便低了下来:“可是……这乱世里,能似她们这般找到个真心相守的人不容易……” 她自觉这话更没有说服力,无计可施之下,苦恼低了头。段凌却沉默了,半响方道:“阿芷羡慕她们。” 兰芷摇了摇头否认,没有说话。看在段凌眼中,却成了不愿承认。段凌想起了那个利用兰芷的男人。这些日,他的人在永山盯梢,发现了一些线索,条条都指向中原匪贼。段凌不知兰芷为何这般相信那个男人,可他始终认为,那个男人最终只会害兰芷伤心。 想来那夜她和自己说得坚定,心中却也并不自信吧?段凌暗想。她只是顾念旧情,因此即便产生了疑虑,也抱着宁可人负我、我却不负人的心里。 啧……这副模样,真是让人火大呢。段凌看着垂首的兰芷,眸中阴郁,心中一时只有一个想法:待揪出那男人,定要细细将他剐了,方才解气。 兰芷还苦苦思考,却听见段凌一声轻叹。男人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好,我不杀她俩便是。大过年的,你也莫要不开心。” 兰芷得了这保证,终是宽了心。时是辰时末(9点),两人启程朝无相寺行去。路过城郊时,春祭刚巧结束,浩天城城守正令人将纸扎的春牛抬出。一老汉手持皮鞭,在春牛上凌空抽了两鞭,第三鞭正正打在春牛之上,将春牛打破。 人群中一阵欢呼。牛肚中的干果掉落在地,孩子们一哄而上抢食。兰芷在中原国不曾见过这习俗,便多看了两眼,却听段凌在身旁讲解道:“这是鞭春,意在鼓励农耕。宇元国气候不佳,人们认为鞭春能驱走灾害,获得丰收。纸牛腹中放的是花生胡桃干橘蜜枣。”他看向兰芷,询问道:“阿芷家乡的春牛里放得是什么干果?” 兰芷本来还轻松听着,此时却立刻机警,答道:“我和父亲一直住在山中,即便过年也不会外出,不知道永山的风俗如何。” 段凌便浅笑移开了目光。兰芷却依旧盯着他,心中有些怨恼。 初时她不知段凌身份时,心中戒备森严,虽然偶尔表现不妥,却不曾露出马脚。后来得知两人关系后,面对段凌时不自觉放松了警惕,不料这人却逮住机会,挖出了她好些破绽。 兰芷有时觉得,段凌很可能已经确定她的身份是编造的。偏偏这人不捅破窗纸,不与她摊牌逼问她来浩天城的目的,而是假装一无所知与她亲密相处,却趁她不备,时不时刺探她一二。 ——真狡猾。 ——大过年也不让人轻松片刻,真过分。 兰芷低了头,闷闷朝前行。段凌顿住脚步,侧身而立:“怎么,生气了?” 兰芷摇头。段凌却忽然拽住她的手。兰芷顺着他的力道停步,便见着一群孩子从自己面前嬉闹跑过。段凌温厚的手掌将她的手包裹,语气无奈又宠溺:“还说没生气,都不看路了。” 街上人多,兰芷不好意思,挣了一挣,想要抽出手。段凌却握住她的手不放:“好了好了,”他倒也清楚兰芷的心理,轻声哄道:“今日特殊,我保证只带你吃喝游玩,其余事绝不多问,可好?” 好才怪。兰芷暗自腹诽,嘟囔了句:“我不相信你。” ——若真信了他,怕是今日,她的老底就会被他扒光。 段凌看她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松开了她的手:“看到你这么警惕,我莫名有些心安呢。” 无相寺位于城郊山腰。两人出了城,沿着山路而行,兰芷终是提出了记挂已久的问题:“哥,我听说想进虎威卫天牢,必须有你或者向正使的手令?” 段凌“嗯”了一声:“怎么?阿芷想去天牢?” 兰芷点头:“你可不可以给我份手令,让我进天牢查几个人。” 段凌有了兴趣:“什么人?” 兰芷既然开了口,便没打算瞒他:“是十来个守城的士兵。他们杀了杜怜雪的家人,杜怜雪说他们被关进了虎威卫的天牢,我想帮她打听一二。” 打探牢中仇人的消息,便是杜怜雪昨夜来到虎威卫的目的。一夜过去,她告诉了兰芷许多事情,却并没有要求兰芷帮忙。可兰芷因着两人遭遇相近,莫名与她亲近,又觉得自己既然身在虎威卫,还有段凌这个副使哥哥,帮她查一查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才在今日问了段凌。 段凌却微挑了眉:“你说那十二个人啊。”他暼兰芷一眼:“你也不必查了,他们都死了。” “全都死了?”兰芷有些不可置信,却很快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哥哥如何这般清楚?难道……人是你杀的?” 段凌歪了歪头:“你说呢?” 那便是了。惊讶过后,兰芷压低了声音:“哥哥为何要杀他们?” 段凌倒是语调平和:“当初你为了救杜怜雪,不是曾经砍断五颗树么?我碰巧见到了树桩上的淡蓝色寒光,心知砍树之人定是与你有关,这才带人前去查看,揪出了那十二个士兵。” “他们知道我暗中找寻你,若是留他们下来,难保不会泄露你的消息。”说到此处,男人转头看兰芷,浅棕色的眸子泛起笑意:“所以,我便为民除害了。” 他口中说着为民除害,可兰芷却清楚,段凌这么做,是怕那些士兵走漏口风,将她的存在说出去。兰芷忆起那夜雪地里段凌叮嘱她的话:“那是你父亲的剑,除我之外,还有人也认得。我不想让他知道你的身份……” 当时她被段凌背着,一心只顾品味自个情绪,没有多想,现下却被段凌的话勾起了好奇:段凌怕她身份泄露,到底是担心什么?难道纳兰家族还有什么秘密?能让段凌这么小心提防的人,定是比他更位高权重,而且十之*还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兰芷几番推理,却猜不出所以,终是开口问:“哥哥在提防谁?” ☆、第23章 端倪(一) 段凌看兰芷一眼,但笑不语。兰芷见他不愿回答,便也不勉强。这么又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无相寺。 无相寺人声喧嚣,兰芷站在枝繁叶茂的菩提树下,看着满树的香囊,忽然忆起她曾帮中原细作偷传消息。那香囊后来出现在了段凌屋中,兰芷猜测是无相寺的接应出了问题,却一直没有向段凌求证。现下既然想起,她便趁无人注意,朝段凌道:“哥,你是怎么找到我扔去树上的香囊?” 段凌这回倒是爽快答话了:“我派人在此盯梢,发现有一中原长工借打扫之便,去树上取下了一个香囊。” 虽然兰芷对此早有预期,可亲耳听到,却依旧不是滋味:她出于好意的插手,竟是又导致了一个人身陷囹圄、受尽折磨。她低声问:“那中原长工被抓起来了?” 她的声音沉闷,段凌以为她在担心:“现下知道后怕了?”他悠悠道:“放心,牵扯不到你。他一取下香囊,我便让人杀了他。” 兰芷停下脚步,心中一时震惊:不过是取下香囊,段凌却不加审问将人诛杀,他就不怕杀错人么? 段凌抬头看菩提树,又扫视周围人群:“哎,怎么又说到打打杀杀的事情上来了。”他朝兰芷一笑:“这可不是好兆头。今年我若是走了背运,你得负责。” 四周笑颜围绕,可段凌看着人群时,眸色一片清冷,唯独看着兰芷时,眸中才有暖意浮现。没来由的,兰芷忽然想起她砍断络腮胡手后,段凌浅笑着要将她赶出军营的模样,却又忆起雪夜里,昏黄烛光勾勒出的男人宽厚的肩背,一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仿佛段凌身体里,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一般。 只是,即便他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副模样,又如何呢?兰芷一声暗叹:他们俩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幸存者,单凭这分关系,便是旁人不能比,更何况,段凌还毫无保留地待她好。 想来纳兰家族被屠,独段凌一人忍辱负重活了下来,后又帮着宇元皇上弑父篡位,行事手段定然不会温和。现下他宁愿背负错杀的罪孽,也不过是因为想要保护自己。兰芷想,人总该知道好歹,便是段凌是个恶人,她也不介怀了。 兰芷没有对中原长工之死置一词,她只是捐了些钱,在无相寺偏殿里添了两盏油灯,便当做那中原细作和中原长工的牌位。添油之时,她不让段凌跟随,毕竟段凌是凶手,任他出现在死者牌位前,实在不敬。她点燃香烛躬身拜下,身旁却行来了一人,跪去了蒲垫上叩拜。 兰芷弯腰时,余光扫了那人一眼。是名中原男子,个头不高,身穿玄色锦袍,黑发如墨披散,气质是难得一见的清逸。他的脸上带着傩舞用的面具,看着像是前殿表演傩舞的戏子。 兰芷将香烛插去香炉中,男子也正巧叩首毕。他站起身,行去油灯边添香油,经过兰芷身旁时站定,朝她躬身一礼:“大人。”他直起身,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亦如墨染,声音低沉悦耳:“您来给家人祈福么?” 第13节 兰芷倒不意外他与自己搭话,只因中原人大多友好,陌生人在外遇到,也会相互寒暄几句。她回了一礼,答道:“不是家人,只是两位……”她犹豫片刻,措辞道:“有缘人。” 那男子便点点头,狭长的凤眼弯起,似乎是笑了:“能做大人的有缘人,定然是有福之人。” 兰芷心知这只是普通的恭维之语,可许是今日段凌带给她的意外接二连三,让她忽然有了些倾诉*,她竟是一声轻叹:“不……是我亏欠他俩。” 男子似乎也不料兰芷会接他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将香油添入灯盏中,转了话头:“这两盏灯是我为父母点的。中原人与大人你们的习俗不同,燃灯不是为健在的亲友祈福,而是为故去的亲友指路。中原人认为魂魄可以附于灯芯之上,若是为死去的人燃上一盏油灯,他们便能时不时回来探望。” 兰芷自是知晓这习俗,安静点头以示回应。却见那男子又往第三盏油灯中添入香油:“这盏灯是为我自己点的。从中原来到这里,变化天翻地覆,有时难免迷茫,我便为自己点了这盏灯,时不时来此看看,提醒自己,莫忘初心。” 兰芷忍不住再看男子一眼:倒是个有趣的人。她微微一笑,欠身告辞,跨出门槛时,见到段凌站在小路边,正朝自己看。 兰芷行去他身旁:“我们回吧。”段凌却只是看着她身后。兰芷扭头回望,便见到中原男子也出了偏殿。那人经过兰芷与段凌身边时,谦卑朝两人行礼。段凌没有表情看他,并不回应,待他行了几步后,却开口道:“站住。” 男子停步。段凌冷声道:“转过来,把你的面具摘下。” 兰芷颇有些意外。段凌盯着男子的背影:“傩舞表演已经结束,这里又不是戏台,你为何还要戴面具?还有,你的戏班已经下山离开,你却为何还留在这里?” 兰芷扭头去看男子。却见男子朝着两人侧过身,果真将脸上的面具取下。入目是一张被火毁坏的脸,狰狞可怖。男子似乎是笑了笑,面部的伤疤翻滚蠕动:“大人,我并非表演傩舞的戏子,却一直带着面具外出,便是因为面目丑陋,不愿惊吓了他人。” 段凌仔细盯着他的脸,确认那伤疤不是作伪,这才一声轻哼,朝兰芷道:“行了,走吧。”越过男子离去。 兰芷待行了一段路,方才问段凌:“哥哥,刚刚那个中原男子……有问题吗?” 段凌答得没有迟疑:“没问题。” 兰芷一愣:“那你为何逼他拿下面具?” 段凌歪头,朝她眨眨眼:“因为你和他说了两句话,我见了不顺心,自然也要让他不顺心。” 兰芷:“……” 这日直至傍晚时分,段凌要进宫当值,两人方才分别。时间略有富余,段凌绕道回了府,传唤一心腹前来。此人名唤童高,是隐退的江湖剑客,为人甚寡言,办事却意外牢靠。多年前被段凌收入麾下,养在府中,专为他做那见不得人的暗杀。 童高见到段凌,面部表情没有波动,只是点头以示礼貌。段凌简单吩咐道:“虎威卫女兵营,袁巧巧。” 虽然应允了兰芷,但段凌根本没有放弃杀袁巧巧。司扬便罢,这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功利,将仕途看得更重过性命,他相信她为着自己的前程,也不会冒险触怒自己。既如此,那看在兰芷的份上放她一码,也不是不可以。可袁巧巧却是个行事冲动不循常理的人,他没法控制风险,便不能留她在兰芷身边。 童高听言,一脸木然:“时间?” 段凌一时犹豫。他今日方答应兰芷不杀司扬和袁巧巧,若是动手太早,定要惹来兰芷怀疑。但任袁巧巧活在兰芷身边,哪怕只是一日,他都无法安心。遂叹道:“尽快吧。” 童高应是离去。段凌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暗道:他出尔反尔,兰芷若是知道了,会生气吧? ——可再生气人也得杀啊,他绝对不容许她受到伤害。 段凌抬手,揉了揉眉心:啧……这破事,糟心。 却说,兰芷与段凌分别后,也没有回虎威卫,而是去了新凤院。杜怜雪已经应允兰芷戒掉玉丹髓,恰巧兰芷这几日夜晚都没有任务,便想陪陪她。 杜怜雪果然是新凤院头牌,今日初一,她竟也没得休息,兰芷到时,她正在陪恩客。恩客是名中原人,兰芷不比他有钱,却胜在有虎威卫校尉这身份撑腰,遂从大堂一路闹去杜怜雪房中,踹破门闯进屋,将那恩客赶了出来。老鸨早就听说了昨夜的事,也不记得是否得罪过兰芷,掂量再三,还是睁一眼闭一眼没管,转头去安抚客人。 杜怜雪的瘾症并不太重。按她的话说,自入了新凤院后,夜夜都要被男人弄个半死,难得有空闲悲秋伤春。也是因此,她戒玉丹髓不似兰芷曾经那般难熬。时是戌时中(20点),她洗了个澡,缩去床上吃干果,竟是很有精神。 兰芷思前想后,还是告诉了她仇人已死的事实。杜怜雪听了,脸上的神情绝对谈不上开心。兰芷早知会如此:杜怜雪为了复仇,已然豁出一切,甚至自愿堕入风尘。可现下她的仇人却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角落,死得与她没有半分关系。那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个女孩抱着杀死他们的执念,悲苦而倔强地活着。 兰芷找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默默陪她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杜怜雪终是重新捡起干果包,一颗一颗朝嘴里塞果脯。兰芷这才开了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杜怜雪动作一顿。仇人死了,再留在新凤院似乎没了意义,杜怜雪静默片刻,忽然将手中蜜枣递给兰芷。她看入兰芷的眼:“姐,进城那日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有和你说谢谢。” 兰芷不料她会提起过去的事,也不料她会突然分一颗蜜枣给自己,就好似要用这颗蜜枣报答她的恩情。她将杜怜雪的手推回:“不用谢。你吃吧。” 杜怜雪笑了笑,果然将那枣子送回了自己口中。她慢慢咀嚼,许久方才将枣子咽下肚:“左右我也无事可做,便去帮你杀向劲修吧,也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饶是兰芷向来淡定,此时心中也是大惊!她眯起眼,声音也冷硬起来:“谁告诉你我要杀向劲修?” ☆、第24章 端倪(二) 杜怜雪又往嘴里塞了颗干橘,鼓起了腮帮子:“我不告诉你。” 兰芷盯着她。便是杜怜雪不说,兰芷也能猜到。这个世上,知道她要杀向劲修的人只有萧简初。身为宇元圣上一心想要剿灭的中原大寇,萧简初在浩天城定是有些势力。想来那日她带杜怜雪进城时,萧简初的眼线就发现了她们的行踪。她与杜怜雪分别后,萧简初的人又设法与杜怜雪联系,从杜怜雪嘴里得知了两人相识的始末。他们告诉杜怜雪她要杀向劲修,也是存了有机会让杜怜雪帮忙的心思。 只是,若杜怜雪不得萧简初信任,萧简初定不会将自己来浩天城的目的告诉她。而要获得萧简初的信任并不简单,至少……杜怜雪要表示效忠。 兰芷心知杜怜雪会跟随萧简初,十之*是想借助萧简初的力量,为家人报仇。两人之间无所谓谁利用谁,只有互惠互助。可没来由的,她还是觉得萧简初不该如此:杜怜雪才十五岁,她到底只是个孩子,命运待她已经太残酷,任谁也不该让她背负再多。 可是,这却是杜怜雪自己做出的选择,兰芷又根本没法责备萧简初。兰芷心中忽然有些闷:她与萧简初之间,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他劝她来浩天城,是不是在暗中期待,她的复仇能助他一臂之力?那个男人到底是对她有情有义,还是深谙用人之道的真谛? 而身为青楼头牌,杜怜雪一定能获得很多消息吧,甚至,她能做还更多。兰芷缓缓发问:“萧简初让你做什么?” 杜怜雪嘴里不停:“萧简初?他谁啊?” 兰芷便不再多问。杜怜雪说出这话,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和她接触的人没有告诉她萧简初的存在,二是她不愿承认她是萧简初的手下。兰芷想了想,措辞道:“或许你觉得你为他做的事无关痛痒,可在宇元人眼中,你便是细作。我身在虎威卫,清楚宇元人对待细作有多残忍,我不想见到你惨死。”她犹豫片刻,还是道了句:“既然你的仇人已死,现下便抽身吧。萧简初那边……我去和他说。” 杜怜雪却自顾自一拍手掌:“啊!我知道了!萧简初便是你故事里那位萧公子吧?”她摇头叹气:“姐姐啊姐姐,他都不肯娶你,你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就算我真是他的手下,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和他说?” 兰芷被噎住。她想说,萧简初有他的难处,他的兄弟们不肯接受他娶宇元人,他总要顾忌众人情绪。况且两人只是互有好感,可谁也没说破,哪里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又觉得和杜怜雪说这些毫无意义,遂只道:“我是虎威卫校尉,我能为他做的比你多。他要你做什么,我替你完成便是。他达成目的了,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杜怜雪便哼哼几声:“行了,你也别再操心我,现下是我说要帮你报仇。” 兰芷拒绝道:“不必,我已经找到了杀向劲修的法子。” 杜怜雪根本不信:“他是虎威卫正使,功夫还远胜于你,你要怎么杀他?” 兰芷反问:“你根本没有武功,又要怎么帮我?” 杜怜雪竟是没被她问倒,而是轻声一笑:“就凭他生性淫.乱,我能陪他上床。你能么?” 兰芷微皱眉。她想说你一自小尊礼守节的姑娘家,便是无奈暂时入了青楼,也该时刻想要脱身而出,似现下这般总将“男人”“上床”挂在嘴上,实在不好。却不习惯教训人,终是作罢。她解释道:“我真有法子。有人研制了一种蛊虫,种在女子体内,可以杀死和她交欢的第一个男人。我便打算用这蛊虫对付向劲修。” 杜怜雪很是惊异:“竟然还有这种东西!那你送几条给我罢。届时我想杀谁,还不是轻而易举!” 兰芷只觉无语:“那人都不舍得将蛊虫上交虎威卫,想是东西稀罕,我都还没拿到手,你却让我送你几条?” 杜怜雪便撇撇嘴:“不给就不给,小气!”她将吃空的果脯包扔去地上:“这蛊虫我用挺合适,找个时间给我种上,我去和向劲修上床。” 兰芷那番教育的话又被逼至嘴边,可转了几转,还是咽了回去。面前女孩的身影又与她爱胡闹的弟弟重叠了,兰芷只觉无奈:“向劲修虽然淫.乱,却小心谨慎,若是要找女人,都是直接将人掳去府中,从来不碰青楼中人,你要怎么改变他的习惯?” 她顿了顿,又道:“再说蛊虫虽然能杀人,可杀死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被杀之人死状如何?若是向劲修不立刻咽气,拼着最后一口气杀了你,你可甘心?便是你侥幸不死,万一向劲修死状诡异,被仵作顺藤摸瓜查出端倪,你又要如何抽身?” 杜怜雪不说话了。兰芷这才一语定音:“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向劲修有百余侍妾,我可以轻易接近她们,给她们种蛊,不需要你去冒险。” 第二日清晨,兰芷早早起身,离开了新凤院。她今日还要去找袁巧巧,设法从她那拿到蛊虫,并且弄清蛊虫的效用习性。如果可能的话,在成功暗杀向劲修之前,这件事她还得瞒住段凌,免得那人知道了原委,还要插手进来,白费了她保护他的苦心。 她一心思考,因此没有分神注意杜怜雪,也不知道在她离开后,躺在床上的杜怜雪便睁开了眼睛。 杜怜雪简单梳洗一番,来到了偏房。她的手掌在墙壁某处一抚,衣柜便缓缓滑开,露出了一扇暗门。她穿过暗门,来到了新凤院的另一间屋中。有个丫鬟正在打扫,见她到来,行礼道:“杜姑娘。” 杜怜雪回礼,又看看卧房的门,低声问:“公子可醒了?” 丫鬟一声轻叹:“一夜来了几拨人,公子一宿没睡,现下还在书房里。你直接过去便是。” 杜怜雪点头,推门进入。书房已经灭了灯,几张小几上都摆着茶杯,有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显然客人刚走不久。一男子坐在房正中的书桌后,手肘撑着木桌,手指支着额头,姿态很是疲惫。晨曦自半开的窗户中照入,投射在男子脸上,光影交错间,那张傩舞面具显得有些狰狞。 杜怜雪在离男子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轻声唤道:“首领。” 男子身体微微一动,抬起了头:“阿雪,你来了。”他似乎是笑了,声音愈发柔软:“不必唤我首领。我说过,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随时可以离开。唤我元白便是。” 说话间,丫鬟捧着水壶进来,想要给杜怜雪上茶水。元白指尖捏了捏太阳穴,问杜怜雪:“渴不渴?” 杜怜雪一愣,摇头:“不渴,来时刚喝过茶。” 元白便朝丫鬟挥挥手:“别上茶了。喝了一晚上的茶,嘴都苦了。”他想了想,又朝杜怜雪道:“饿了,我们吃小笼包好不好?” 杜怜雪看着面具下男子的眼,微红了脸:“好。” 丫鬟便退了下去,出外买小笼包。元白这才起身:“走吧,我们去厅堂聊。” 杜怜雪跟在男人身后,听见他问:“她走了?” 杜怜雪应道:“走了,寅时一过便走了。她一走,我便过来了。” 男人点点头:“你说要帮她杀向劲修,她是什么反应?” 杜怜雪一边回想一边道:“很吃惊,但没有否认,还问我是从哪得来的消息。”她偷偷看元白一眼:“她以为是一个叫萧简初的人告诉我的。” 她心中猜测着元白和萧简初的关系,可元白显然不愿谈这个问题,他只是偏头朝杜怜雪一笑,面具下狭长的眼微弯:“然后呢?” 杜怜雪有些失望,却还是道:“她还说不要我帮忙,她自己已经有了法子。她说她打算将一种蛊虫种去向劲修侍妾体内,靠那蛊虫杀死向劲修。” 元白一时沉默。两人走到厅堂坐下,元白方才又开了口:“阿雪,你觉得兰芷这人,可不可靠?” 杜怜雪试探问:“首领怕她会出卖我们?”她想了想:“那日她出手救了我,我心中便对她有偏袒,你若问我,我自是信她的。首领不是说她的家人都被宇元人杀了么,却为何不相信她?” 元白沉吟道:“几个月前,刘叔传送消息出了岔子,引来虎威卫抓捕,当时抓住他的人便是兰芷。可刘叔入狱前又留下暗号,说消息在兰芷手中。”他停顿片刻:“后来兰芷去了一趟无相寺,将刘叔留下的香囊扔去了树上,我听到消息,本以为她还是心系中原。却不料当天晚上,段凌的人又在无相寺设伏,杀了取消息的小罗。”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缓缓道:“小罗当场便死了,是以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我不知道小罗的死是不是与兰芷有关,也不确定是不是兰芷向段凌告了密。” 杜怜雪皱着眉头想了想,也不敢断言兰芷无辜。可她想到兰芷对她的关心和那句“我替你完成便是”,莫名不希望兰芷牵扯进他们的事情中,便道了句:“首领若是不信她,别见她便是。” 元白看她一眼,那眼神仿佛看透了她,杜怜雪不自禁低下了头。却听元白一声长叹:“如果可以……我是不想见她的。” 便是此时,敲门声响,丫鬟推门送小笼包进来。杜怜雪托着碟,拿了筷子夹小笼包,却见元白将面具抬起至鼻梁,直接用手捏起一个包子,送进嘴里。他的动作虽然随便,可吃相却优雅,面具下的那张脸一半伤痕狰狞,一半光洁如玉。 他进食时倒不说话,杜怜雪也一样,两人默默吃完了小笼包,元白这才将面具盖回,喃喃道:“可是虎威卫里进一个人,着实不容易……更别说,她还和段凌关系亲密。” 他行去屋中角落,动作缓慢在盆里洗手。待他取来汗巾擦干手,终于下了决心。男人又是一声长叹:“阿雪……下次她来你这,你便带她来见我吧。” ☆、第25章 端倪(三) 兰芷回到女兵营,便寻了个机会去找袁巧巧,假传段凌命令,只道段大人需要蛊虫。袁巧巧见到是兰芷,倒并不怀疑,只是小心翼翼告诉兰芷,她的蛊虫还在培养中,至少要等上一个月方能最终成熟。 兰芷有些失望。她以为不过几日便能杀了向劲修,没想到还得先等蛊虫成熟。一个月时间可以生出很多变数,万一袁巧巧向段凌求证,又不知会生出多少麻烦。却也无法,只得先向袁巧巧询问了蛊虫的效用特性,又叮嘱她蛊虫成熟后,速速交予自己。 这日夜晚,兰芷照旧去了新凤院。杜怜雪今夜倒是没陪恩客,而是一个人静默坐在桌边。兰芷在她对面坐下,便听她轻声道:“姐姐,首领想见你。” 兰芷迅速扭头看她。“首领”这一称呼似乎寻常,可兰芷却立刻明白了她在说谁。犹记虎威卫天牢里,司扬曾经说过:“中原反贼在浩天城的所有活动,都听从一首领的指挥。我们早就想将那首领绳之以法,可那首领行事隐蔽,甚少有人知晓他身份……” 没想到,与杜怜雪联系的竟是浩天城里中原细作的首领。没想到,萧简初竟然真与这首领有关系…… 兰芷缓缓道:“你怎么会和那些人搅在一起?” 她语气中的不赞同十分明显,杜怜雪听了很不高兴:“什么叫‘那些人’?!我也是中原人,我不想看到中原国被宇元国糟蹋,我和他们志同道合,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兰芷定定看她,半响方低低叹道:“志同道合……” 这又是个怀揣念想的傻人,兰芷心中暗叹。想起天牢里中原细作惨死的样子,再看看面前女孩如花的容颜,兰芷没法不为她担心。 可兰芷又无力改变什么。杜怜雪的固执倔强,她早就见识过了。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多管,开口转了话题:“我不见你首领。” 第14节 杜怜雪一愣,显然不料她拒绝地如此坚定。她张了张嘴:“你……你为何不见他?” 兰芷淡然道:“我不知道他为何想见我,但我不会给自己添麻烦。”复又道:“你转告他,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他也莫要再提。否则,休怪我向虎威卫告密。” 杜怜雪皱起眉头:“你不会的。” 兰芷轻轻一笑:“不要太高估我的善心。” 杜怜雪沉了脸,一言不发盯着她。兰芷任她打量,从桌上拿了茶杯,一派从容自斟自饮。半响,杜怜雪猛地起身,重重踢了桌子一脚,愤愤进了偏房。 元白正在屋中等候,却见暗门打开,杜怜雪一人行了进来。女孩喘气微急,看着有些伤心,却又有些愤怒。见到元白,她的脚步顿住,片刻方呐呐道:“首领……”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她不愿见你。” 元白竟然不是很吃惊,反而笑了起来。杜怜雪看到他笑,愈发觉得心中委屈:“她还说她要去向虎威卫告密!” 元白笑容依旧,摇摇头道:“别生气了,她不会的。”他想了想,转身朝卧房行去:“你随我来。” 杜怜雪不解跟上,却是急急劝道:“首领还是别见她了。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虽然几次插手救我,却也不知是否有特殊原因。万一她对你没这个耐心,将你告发出去,大伙可怎么办!当初刘叔留下暗号说消息在兰芷手中,不准就是她将消息抢了去,然后故意在无相寺设伏,想要一网打尽……” 元白哈哈大笑。杜怜雪声音顿住,便见到男子微偏头,含笑问道:“阿雪真是这么想的?” 杜怜雪回望,片刻再次低下了头,不再多说。 杜怜雪心知元白要见兰芷,便是想要拉拢兰芷,她虽然担忧兰芷可能因此陷入险境,却也很有些开心:这个女人淡漠寡言、不善表达情绪,却在她绝望之时救了她的性命。不仅如此,兰芷还是父母死后,第一个给她温暖依靠的人。她真的很愿意将来与兰芷同路而行。却不料兰芷不但拒绝了首领,还将站去了首领的敌对面。杜怜雪莫名有种被背叛的痛心。 可既然兰芷不愿意,杜怜雪也不想勉强。她不知道兰芷告发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但她不想冒险以事实检验,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不给兰芷这个机会。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却见到面前多了一只手。元白指尖勾着一块玉佩,递到杜怜雪面前:“把这个交给她,她便会来见我。” 杜怜雪接过玉佩,却依旧挣扎:“可是,首领……” 元白便抬手,拍了拍她的头:“去吧。”他看入杜怜雪的眼,柔声道:“相信我,她不会告发我。” 傩舞面具下,那双眼睛意外有说服力。杜怜雪盯着玉佩片刻,终是依言离去。她回到自己屋中,便见兰芷斜斜靠在窗边,双手环抱着她的剑,下巴埋入衣领,正在闭目养神。杜怜雪顿住脚步,片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几步冲到兰芷面前,将玉佩戳去她鼻子底下:“给你!” 兰芷睁眼,便见到了杜怜雪手中的玉佩,脸色瞬间大变!她几乎是立刻直起了身,一把抓过玉佩,翻来覆去细看,又猛然抬头问杜怜雪:“谁给你这东西的?!” 那口气几乎能称得上严厉。杜怜雪从来没见过兰芷如此反应,愣了一愣,片刻方答道:“是首领……” 兰芷死死握住玉佩,深深吸了口气:“……我去见他。” 兰芷跟着杜怜雪,穿过暗门来到了另一间屋。元白背对她们,听见声响,偏过头去。 入目是那张傩舞面具。兰芷微微蹙眉:“是你。” ——原来段凌会拦下他问话,并不真是因为看他不顺眼。段凌是真觉得这人有问题。 元白朝兰芷点点头,却是朝杜怜雪道:“阿雪,辛苦了。你先回吧。” 杜怜雪再看兰芷一眼,终是依言退下,为两人关上了门。屋中一时安静,兰芷仔细打量男子,许是心理作用,她竟是开始觉得这人有些熟悉。这让她不自觉握紧了剑:“这玉佩你从哪得来的?” 元白声音悠悠:“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兰芷得了这回答,只觉身体有些发抖。她压着颤音,几近命令道:“把面具取下来!” 元白果然听话伸手去取面具。兰芷看着那修长指节拿着面具一点点向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却见元白偏头侧对她,露出了傩舞面具下的……另一张金箔面具! 兰芷顿觉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想是她的表情十分好看,元白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格外朗朗,开心就如孩子恶作剧成功了一般。兰芷听见这熟悉的笑,终是几步冲上前! 另一张面具竟是只得半边,元白另外半张脸就这么无遮无挡呈现在兰芷面前。这半张脸上没有火焰肆虐的痕迹,肌肤无瑕如玉。金箔面具在烛火映照下闪着光,可那光芒却掩不住男子艳丽的容颜。兰芷后退两步,嘴唇几番蠕动,最后却只是道出了句:“任元白……” 她的声音嘶哑不似平日,仿佛那话是从肺里挤出来一般,再多一个字都是无力。任元白却是脆生生应了一声:“哎!”跟着又唤了句:“姐!” 兰芷没有应他。向来不离手的宝剑终是落地,兰芷盯着任元白,觉得喘不上气:“……你没死……” 姐弟死别两年再重逢,本来不该说出这种话。可兰芷脑中空空,竟是想不到其他。这句话出口,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扯出了一个笑,可眼眶却是一热,竟是就这么流下泪来。 温热淌至唇边,兰芷低头,抬手拦住了眼,泪水湿了手掌。她感觉到任元白立在她身旁,似乎也有些无措。他不敢笑了,呐呐道:“姐,你哭啥呢?我不是好好的么。” 他的话顿住,因为兰芷忽然抬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她的眼角还泛着红,脸上还带着泪,可神情语调却是意外狠:“你存的什么心思!竟然瞒了我两年!” 这一掌是真用了力,任元白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如玉的脸上立时浮现了五个红指印。可他丝毫不生气,反而好言哄道:“姐……我这不是身在敌国不方便么。你别生气啦。” 兰芷打了他一耳光,似乎是平静了些,却偏开头看地,不肯看他。任元白便躬身凑到她身前,讨好撒娇道:“好姐姐,我知道错了,你便原谅我吧。”他想了想,将手掌摊开:“我再给你打手心好不好?” 兰芷脑子很乱,几乎没法思考。她几番偏头,想要不理任元白,可任元白却执着将脑袋凑去她面前,缠着她不放。兰芷几乎是本能开口道:“这么大的人了……” 这句话出口,仿佛开启了过往的开关。那些杂乱的想法瞬间散去,兰芷忆起了儿时,任元白每每犯了错,害怕爹爹责罚,都会跑来找她。而她不善说教,只能反反复复念叨这一句:“这么大的人了……” ——这么想想,任元白似乎从六七岁起,便被她念叨成个大人了。 兰芷的目光一点点落在任元白身上,终是脸上挂着泪,笑了出来。 ☆、第26章 危机(一) 两人在书房坐下。兰芷情绪平静了些,终是问出了心中疑惑的问题:“萧简初说他赶到时,太子殿已经一片火海,没有人生还。” 任元白叹道:“除我之外,是无人生还。”他看向兰芷:“是太子殿下派人救了我。后来殿下被向劲修带回浩天城做质子,我便也跟了过来。” 兰芷听言,脸色不好看:“太子向劲修被带走,是城破之后的半个月。那时我一直不死心在找你,还潜进宫中问过殿下,他却说没你的消息。是你让他骗我?你故意躲我?” 任元白摸摸鼻子,一脸心虚,算是默认了。见兰芷盯着他不放,终是一声叹:“那时我便决意要帮殿下复国。这条路上风险重重,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是让你空欢喜一场。这才想着索性先瞒着你,将来若是有命回国,再去见你。” 他提到这个,兰芷更是板起了脸:“你真是虎威卫追查的细作首领?” 任元白嘻嘻笑道:“是啊,我厉害吧。” 兰芷冷冷道:“你嫌自己命长吧。” 任元白只是笑。兰芷便又道:“既然当初不想见我,现下又为何与我相认?” 任元白依旧笑眯眯:“不是碰巧在无相寺一见,发觉自己太想念姐姐了么。” 兰芷没有表情看他:“你每每这般甜言蜜语时,便是想要我帮忙。” 任元白不笑了。他一声轻咳:“姐,我还真有事想让你帮忙。” 想让她帮忙的事……怕是不是谋反,就是暴.乱吧,兰芷心道,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说吧,也让我听听你在谋划什么大事。” 任元白还真言简意赅答话道:“萧简初谋划两年,已将中原四散的力量盘整七八,只差一名正言顺之人登高一呼,便可以重新建立朝廷,自此帮扶百姓,对抗宇元。恰好太子殿下来浩天城已近两年,一直韬光养晦,宇元戒备渐松。我近日便在与殿下商议,要设法将他送回中原以谋大业,想请姐姐帮忙。” 他说完,兰芷静默片刻,重复道:“你想让我帮你送太子回中原。” 她用得是称述语气,任元白却依旧答道:“是。” 兰芷继续语调无波道:“关在质子府里的那个中原太子。” 任元白再应是:“虎威卫负责质子府守备,是以我才想找你帮忙。” 他看着兰芷,等待她的答案。兰芷回望,许久方缓缓道:“你不怕姐姐被人发现,当做细作关进天牢折磨致死吗?为了你们的大业,你就忍心让姐姐置身险境?” 任元白神色一僵。他设想过兰芷的反应,猜测她会担心会反对会劝说,却不料她开口便是谴责。 ——他的姐姐还是这样,平日看着温吞,甚少与人计较,可真计较起来,说话做事却是丝毫不温和。 任元白不大自在一笑:“姐姐若是不愿意,那便当我什么都没说。难得我们姐弟重逢,明晚你便早些来新凤院,我们一起吃餐饭,这总可以吧。” 兰芷摇头:“不吃。” 任元白:“为何?” 兰芷淡淡道:“生气了。” 任元白:“……” 兰芷又道:“你说都说了,要我如何当你没说?你的性格我清楚,说了要做,便是要做。你若真不愿我置身险境,便不会将事情告诉我。现下既然告诉了我,便是拿准了我担心你,不可能袖手旁观。你在拿你的安危逼我。” 任元白被噎住。他张嘴半响,却终是摇头失笑:“好吧好吧,什么都被你说破了。”他起身,行到兰芷身旁席地而坐,仰头笑望:“我便是这般无赖了,姐姐又待如何?” 兰芷面无表情道:“自然是要去弄死太子。他死了,你便也不用涉险了。” 任元白:“……” 兰芷半响方补充道:“可他救了你,人不能恩将仇报。所以,这个法子不可取。” 任元白松一口气。兰芷却又慢吞吞道:“但我可以寻个眉目将你关去牢里,待将来得了机会再将你送回中原,也能保证你安全。” 任元白嘴角一抽。若是不熟悉的人听了这话,只怕要当真,他却知道兰芷不过是故意一说,以泄心中不满。他连忙道:“姐姐别再和我说笑了。爹爹身为太子少傅,一生精忠报国,最后更是以身作则,殉国而死。中原国养育我长大,现下百姓水深火热朝不保夕,我为国家谋划一二,也在道义之中。况且,太子若是回了中原,我自然也会跟回去,往后不在宇元人的地界生活,无需再担惊受怕,不是两全其美?” 兰芷表情终是和缓,却依旧道:“你不要拿出爹爹来压我。爹爹有教你怀疑姐姐吗?” 任元白一愣:“什么?” 兰芷微昂头,留给任元白一个下巴:“无相寺里你趁我添油灯时和我说话,是在试探我吧?你怀疑我入了虎威卫,便会不认过往,便会不认你这个弟弟。” 任元白听了,一时竟有些想笑,却又不敢笑:原来姐姐还介怀这个。他扯了兰芷的袖子晃晃:“好姐姐,莫生气了,我也是有苦衷的。谁让无相寺的小罗被段凌杀了呢?” 兰芷心知此事是段凌理亏,便也莫名觉得自己理亏,只得不再追究,解释道:“段凌那天跟踪了我。” 任元白微讶:“段凌为何会跟踪你?他不是喜欢你么?” 兰芷不料他连这个都有听闻,却又不能将段凌的身份说给他听,想了想道:“对,他喜欢我,所以才会跟踪我,哪知会撞到我去送香囊。” 任元白竟是相信了,连连摇头:“这人太变态了,姐姐你还是不要与他相好。” 兰芷含混应了。却听任元白又道:“我便知道刘叔不会信错人。” 兰芷猜想刘叔定是那中原细作。她默然片刻:“刘叔知道我的事?” 任元白一声叹:“知道。他原是太子暗卫,太子来浩天城时便也跟来了,与我关系很好。” 兰芷这才明白为何那人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却选择相信她。她将天牢中的事情一番讲述,重点描绘了宇元对待细作的残忍与血腥,可任元白装傻充愣,只是笑眯眯配合听着。兰芷说完,只觉再无话可劝,默然半响,终是一声叹:“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一日清晨,兰芷离开新凤院时,前所未有的心思沉沉。任元白会出面见她果然有原因。他想让她从段凌那偷一样东西:质子府出入令牌。兰芷知道自己最终答应帮忙,或许并不只是因为担心任元白安危。虽然她不曾承认,但养父的言传身教已经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即便她不是中原人,却对中原怀有极深的感情。 可兰芷与段凌接触愈深,就愈觉得此人厉害,对自己能否成功抱有很大怀疑。另一方面,段凌待她这般好,她却要以背叛回报,心中实在难安。 这么回到女兵营,兰芷发觉气氛不对。袁巧巧的药房外围着许多人,兰芷经过时,听见有人低声议论:“……什么时候死的?” 另外一人回话:“想是昨夜吧。清晨巡查的校尉发现他们时,地上的血迹都干了。” 有人死了?兰芷皱眉,朝着人群走近了些,便见到了地上熟悉的身影。袁巧巧躺在地上,脸上蒙着块白布,腹上一个窟窿,身下一片血色,显然是已经断气。药房门口还摆着另外一具男尸,却是面色发黑,也没了气。 兰芷顿住脚步,心中一时震惊:袁巧巧竟然死了! 便是此时,不远处有女兵轻嗤:“这人素日眼高于顶,仗着司扬的宠爱为非作歹,女兵营的姐妹谁没有受过她的闲气?阿诺当初不过多和司扬说了几句话,便被毒杀了,现下她弟弟为她报仇,也是天理报应。”说话间,那女兵望向地上死去的男子,叹道:“只是可惜了阿诺弟弟,还这般年轻……” 兰芷也朝地上的男尸望去,大致明白了所以:这个男人为他的姐姐阿诺报仇,杀了袁巧巧。但想是袁巧巧反抗,他也中毒而死。 ——所以,这是场仇杀? ——可事情怎会如此凑巧! 兰芷脑中闪过段凌的脸,努力压下心中怀疑:不会的,段凌已经承诺了她,这件事定和他没有关系。 ——但这么一来,她却拿不到龙凤蛊了。杀向劲修之事又该怎么办? 第15节 却说,司扬昨日回司家参加夜宴,一宿未归。待她得到消息赶回时已是上午,药房门外的人已经散去。众人知晓她和袁巧巧的关系,便也没有动袁巧巧的尸身,只等她回来处理。 司扬在袁巧巧身旁跪下,颤抖着手掀开了尸体脸上的白布,心中悲痛难以言喻。她觉得是她的错。昨夜家宴后她本可以赶回,可见到有几位贵客留宿,便动了攀交的心思,这才耽搁了。如果她赶回来,袁巧巧定是不会待在药房,便也不会碰到刺客,便也不会死…… 她将袁巧巧已经冷透的身体抱在怀中,形容呆滞坐在原地。许久许久,她的目光终是聚焦,却无意发现了地上有些细小的粉末。司扬伸手,拈起一点粉末,置于指尖细细观看。 袁巧巧善制药,身上时常带着许多药粉,因此地上有药粉并不稀奇。可司扬却认出了这药粉是袁巧巧新近研制的东西。它无毒,可气味却经久不散,任谁只要沾上了一点,便是洗掉一层皮,也别想洗掉这药粉的痕迹。袁巧巧养了一只飞虫,配合这药粉,专门用来追踪。 司扬放下袁巧巧,行进药房里,翻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一只泛着银光的飞虫轻轻扇了两下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 司扬啪得关上盖子,将小盒揣入怀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找出这东西。袁巧巧之死似乎只是仇杀,凶手甚至还死在了这里,她回来之前,已经有分管刑事的千户来看过,并没有发现不对劲。 可司扬依旧怀疑。她想,袁巧巧活着的时候,她便时常忽略她,现下人都死了,她绝不能再忽略她的死因。 司扬回到屋中,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到了晚上。夜深,女兵营也渐渐安静,司扬在窗户放飞了小虫,穿着夜行衣追了上去。 小虫在药房上空盘旋几番,这才扇着翅膀,悠悠然然朝大街上飞去。司扬跟着它穿过大街小巷,兜兜转转,最后来到了一座府邸前。 府邸门口灯笼高照,映得牌匾上的“段府”二字分外气派。司扬隐在府外小巷里,静静盯着那大门,看了许久。 小虫再也没有飞出来。阴影之中,司扬的脸色看不真切,可那双眼亮得惊人,仿佛有什么在里面烧了起来。她转身离去,却是声音古怪道了两个字:“段凌……” ☆、第27章 危机(二) 司扬回到宿舍后,一宿未眠。待到日头初升,她将袁巧巧的尸身简单安置,离开了虎威卫。三天之后,她方再次出现,去找了无相寺高僧,为袁巧巧办了足足七天法事,这才将人下葬。然后她带着一个小坛,前去拜会段凌。 段凌收到她的拜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将拜帖放置在书桌一角,淡淡道:“让她进来。” 这些日,段凌寻了个差事将兰芷外派出了城,就怕司扬心中生疑,去找兰芷麻烦。可司扬一直在外奔波,待人行事并无异状。这般应对,按说应该没有问题,可段凌却依旧不放心。他正想找个法子试探司扬一二,不料这人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他没等多久,便见到司扬行了进来。女人面色如常,就如平日一般朝他问礼。段凌也带起了公式化的笑意:“司千户莫要多礼,请坐。” 司扬道谢坐下:“这些日我都在操办巧巧丧礼,实在忙碌,直至今日方才来见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责怪。” 段凌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开口却仍是一番安抚,最后还道了句:“人死不能复生,司千户节哀顺变。” 司扬便很是应景叹了口气,却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坛子:“大人,这是你要的龙凤蛊。前些日兰芷姑娘来取时,巧巧还没有培育完成,本想着待蛊虫成熟了再送与大人。现下巧巧死了,我也不会养这蛊虫,只能将这半成品给你。大人若还需要,便收下吧。” 段凌的笑容微僵:他要的龙凤蛊? 他细细回想,终于想起了袁巧巧曾经说过的话:“……我还养了一只蛊虫,名唤龙凤蛊,将这虫种入女子体内,可以杀死第一个与她交欢的男人……” ——无怪,无怪。那日兰芷突然插手不让他杀人,竟是为了这只蛊虫。 段凌指尖轻轻敲了敲书桌,惊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生气。他只是想:阿芷还真是两头瞒呢。这边骗他不让他杀袁巧巧,那边又假传他命令,骗自己想要的东西。 ——啧啧,真是让人不省心。 只是,这蛊虫如此效用,兰芷费心思弄来……难道还打算自己用不成? ——这是想对付哪个男人呢! 段凌忽然便觉心中愤愤了,嗓子眼里也堵着一口气。却是朝司扬一笑道:“难为你有心了。” 便有家仆前去将司扬手中的坛子接过。司扬见他收了蛊虫,表情似乎轻松了些,又与段凌闲话几句,这才告辞。 她一离开,段凌便唤来了府中老大夫。大夫将坛子从里到外仔细研究,最终道:“大人,这坛子本身并没有下毒。坛子里面是一种蛊虫,老朽见识浅薄,却不知道这虫子是作何用途。” 段凌这才接过那坛子,置于手中把玩,又唤来了亲信,问道:“司扬这些天都干了什么?” 亲信答道:“杀害袁巧巧的人名唤邓文,他有一老母亲,住在浩天城外郊杏花村,另有一相好,住在浩天城二十九街。司扬十天前去了趟杏花村,杀了邓文的母亲,八天前又去了二十九街,杀了邓文相好。今日给袁巧巧下葬时,她将邓文和那两具尸体用麻布包裹,一并葬在袁巧巧的棺木下。” 段凌听罢,竟是一声轻笑。司扬这些行为似乎是在为袁巧巧复仇,可段凌却不认为司扬真的相信邓文是凶手。他觉得司扬定是怀疑自己了,现下做出此番举动,不过是因为袁巧巧死者已矣,而她还要努力活下去,便也不想较真揪出他这个真凶。这么拿两个没权没势的闲散人撒气,是在向他表明态度,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她不会再追究下去。 这么一来,今日她送蛊虫来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她在向他示好。 倒是符合这女人个性。段凌思量片刻,消了对付司扬的心思,毕竟司家虽然落败,却到底是一方大族,若无必要,他也不愿招惹麻烦。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黑色小坛上,自语道:“一早才一起吃过早餐,却不料,又要见面了呢,阿芷……” 兰芷也不料刚刚分别,段凌竟又约她相见。任千户摆着一副冷傲脸,将她送到了段府,管家则将她迎至府中小亭。段凌斜靠在亭中小榻上,手中拎着一小酒坛,正仰头对着坛口自饮。 见到她到来,段凌微坐直身,将手边的另一小坛扔给她:“上好的女儿红,快来陪我喝一坛。” 兰芷抬手接住,却觉得手中小坛太轻了些。她的手腕轻抖,并没有听见坛中水声,奇怪看向段凌。段凌笑眯眯回望,神情并无不妥,可兰芷莫名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她拔开坛塞,便见到了坛底的一只小虫。 兰芷:“……” 段凌笑意愈大,很没诚心道:“哎呀,不小心拿错了。” 兰芷知道坛中小虫是什么。她去找袁巧巧时,便见过这蛊虫,一心还惦记着它啥时能长成。后来袁巧巧被杀,她也不是没有动过将它偷走的心思,可她不能确定这种幼虫成效如何,就怕杀向劲修不成,反而引起他的警惕,这才作罢。却不料,现下竟是会在段凌这里看到它。 她找袁巧巧要蛊虫的事,只有司扬知道。想来这虫是司扬送给段凌的。段凌发现了她的欺瞒,这是来找她算账了。 思及计划已然无法执行,兰芷便也不想抵赖。她觉得她应当给段凌道个歉,可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呆立了半响,还是低垂了头。 段凌便站起身,行至兰芷身旁,举着酒坛在她面前晃了晃。男人敛了笑,声音幽幽:“阿芷,我可是要给你备女儿红了?” 兰芷一愣,抬起了头:“为何要给我备女儿红?” 段凌拿走她手中小坛:“你若不是打算委身于人,又为何会向袁巧巧要这蛊虫?” 兰芷这才明白过来:段凌竟是以为她要自己种这蛊,而且还以为……她要用这蛊杀她情郎! 她有些尴尬道:“不是的……”却又不能将她为何要蛊虫告诉段凌,思前想后,终是无奈道:“这蛊虫……是给杜怜雪。” 这倒是个难辨真假的说法。段凌歪头道:“真的?” 兰芷点头。段凌研究她片刻,忽而笑道:“那好吧。”他唤来下人,吩咐道:“将这小坛送去给新凤院杜怜雪,告诉她是虎威卫兰芷给她的。” 下人领命告退。段凌在情在理道:“虽然不是成虫,但难为你费了一番心思,总该送去给她看看,让她知晓。” 兰芷看着手下的背影,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反对:左右杜怜雪机灵,知晓她的秘密,也知道袁巧巧已死,蛊虫没有长成,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段凌见她如此反应,似乎是相信了,浅浅笑了开来:“所幸阿芷不是打算嫁人呢,否则若是因为我的拖延害你白白忙活一场,岂不是我的罪过?” 兰芷微微蹙眉:“哥哥这话何解?” 段凌仰头再喝一口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盯着手中酒坛,轻勾嘴角:“你这辈子只能嫁我呢。” 这般强横的一句话,男人偏偏说得云淡风轻,不似告白,倒像是称述一件既定之事。兰芷一时呆住,心中莫名有些慌乱,竟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段凌偏头看她,见她脸色微红,便笑了出声:“看看,便知道你会被吓着。”他摇头叹道:“所以我才一直没告诉你呢。” 兰芷避开他的视线,呐呐问:“为何我只能嫁你?” 段凌理所应当道:“为了确保纳兰王族血统纯正,纳兰王必须与本族男子通婚。现下纳兰一族只剩你我二人,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兰芷静默片刻,忽然觉得,那突如其来的心乱消散了。她也笑了起来:“便是因为这个?” 段凌看她一眼。他其实也不清楚是不是只因为此,可是这个理由,是最能让他不假思索说出口的,而其他细碎复杂的想法,段凌觉得自己还没法拎清。遂点头道:“我知你觉得突兀,这话便先听着吧,嫁娶之事,往后再议。” 兰芷的话便脱口而出:“别再议了,我不嫁你。”她想起段凌曾经半真半假说过的话,又加了句:“纳兰王的血脉,便断在我这吧,哥哥也别操心了。” 话一出口,兰芷便觉得自己冲动了。纳兰家族的传说虽然虚妄,却一直为段凌所相信。他对她说出那话并没有恶意,她便是要拒绝,也该拒绝得委婉些,又何必这么伤他的心。 可她又没法吞回自己说出口的话。兰芷懊恼了片刻,偷偷去看段凌,却撞上了男人意外宠溺的目光。她微怔,便听段凌柔声道:“好好,都听你的。”他的脸上依旧是盈盈笑意:“谁让你是王呢。” 兰芷收回目光,抿了抿唇。 ——她的哥哥又在骗人了。说得这般好听,心里想得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兰芷有些闷闷:意见不一,那就再行商讨。说一出做一出,是把她当孩子哄呢? 可这么一来,她却想起了袁巧巧之死。兰芷犹豫片刻,终是开口问道:“哥哥,袁巧巧是你杀的吗?” ☆、第28章 危机(三) 段凌眨眨眼:“不是我杀的。” 兰芷暗自松一口气。却见段凌再喝一口酒,慢悠悠补充了句:“是我派人去杀的。” 兰芷:“……” 兰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人都已经死了,加之当初也是她欺瞒在先,便自觉没有资格责怪段凌,遂只是低低道了句:“哥哥不守承诺。” 段凌淡然平视前方:“你的意愿和你的性命,我只是在二者间做了个选择,仅此而已。” 这话似乎没有反驳余地。可兰芷想了想,却发觉了漏洞:“你不杀袁巧巧,我也能保护自己。” 段凌便笑了。他摇头道:“阿芷,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变数,知道最安全的自保的方式,便是将所有危险扼杀在萌芽。” 他提到过去,兰芷不好再与他争。她近日都在思考任元白托付的事,本来还考虑过向段凌直言相求,现下看来,绝对不行。依照段凌这个性,他定会像对待袁巧巧和中原长工一般,毫不犹豫将任元白这个危险也扼杀在萌芽。 所以说,她还是得从他手中偷东西么……可她甚至不清楚段凌将令牌放在哪里。若她只呆在女兵营,便没法获得确切信息,偷东西的事根本无从谈起。 ——她必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接近段凌。 兰芷心中愧疚,却也再无他法,终是开口道:“司扬那日还特意谢过了我,说往后定要报答。”她叹了口气:“我不想见她了。偏偏我还住在她隔壁……” 段凌其实也想将兰芷调离司扬身边,听言正要应允,却见兰芷看向他:“哥哥,我不呆在女兵营了可好?”她垂了眉眼,低声问:“你身边可有什么合适的职位,能把我调去?” 段凌到了嘴边的话便是一顿,心中一阵欢喜。在他看来,兰芷即便不愿面对司扬想离开女兵营,也不一定要到自己身边。现下这般明着要求,显然是想要与自己多亲近。 看来,他的求婚并不突兀呢,段凌暗想。他有心想调笑兰芷几句,可见她眉眼低垂,似乎是有些害羞,便也不敢再多嘴把人吓跑,遂只是含笑道:“虽然没有先例,但既是你的要求,我便将你调到我的右军卫吧。”他想了想:“唔,我身边正好缺一个整理文书的小旗,不如便由你担任。这可是多少人抢破脑袋的好差事,你可得好好表现。” 却说,杜怜雪收到段凌手下送来的龙凤蛊后,一人默默坐在屋中许久,起身穿过暗门,去找任元白。 任元白将坛中的小虫挑出,翻来覆去细看,许久方抬头道:“这的确是龙凤蛊。”他将小虫放回坛中:“我还以为这东西只是古书中奇谈,却不料还真有人能培育出来。可惜了,还没长成。” 杜怜雪听到此,垂眸问:“首领可知道,没长成的蛊虫若种入人体中,会如何?” 任元白想了想:“这虫喜食男性阳气,成虫种入女子体内便沉睡蛰伏,若感受到男子时便自行吸附,顺着男性经脉逆行而上,最终攻破心脉,将人杀死。若是幼虫……怕是没这个令人致死的能力。” “那就是对女子无害了。”杜怜雪默然片刻:“首领可知道如何种蛊?” 任元白一愣,片刻皱眉:“阿雪想将这蛊种去自己身上?”他摇摇头,不赞同道:“还是不要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如何,古书中并无记载。她不会让你冒险。” 杜怜雪低低笑了一声:“她自是不让。”她一声叹:“可是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也实在可惜,不如让我试上一试。她救我一命,这恩我没法还,不为她做些什么,我心中不安。” 任元白依旧反对:“报她恩情的事,你可以往后再找机会。” 杜怜雪直直看他:“往后就有机会吗?首领你不也说,不知哪天便会丢了性命。知恩不报,爹娘九泉下知道了,也要责备我。” 任元白回望,半响终是一声叹:“你可想好了?” 杜怜雪的决定,兰芷并不知晓。段凌次日便将她升她为小旗,调入右军卫。身为小旗,她有了十名校尉属下。段凌将她引至十人面前,笑盈盈朝她道:“阿芷,这十人刚入虎威卫,若是不懂规矩,你尽管教他们。” 兰芷默默想:你挑选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不懂规矩?却见十人散漫站着,有的笑容满面向她问礼,有的手足无措紧张看她,有的面无表情朝她颔首,而段凌对这杂乱应对竟不置一词。心中只觉奇怪。 段凌稍后便离开了。兰芷的目光在十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离她最远的一个中年男人身上。 第16节 男人面目寻常,身材矮小,腰间吊着一副飞爪,看着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可兰芷却莫名觉得精神紧张。她抬手一指,开口道:“那个人,你过来。” 中年男人看她一眼,果然行到她面前。兰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一脸木然答话:“童高。” 兰芷又问:“入虎威卫之前是哪个军营的?” 这回童高想了想:“京营军右哨。” 兰芷:“职务?” 童高:“没有。” 兰芷:“段大人缘何将你调入虎威卫?” 童高:“不知道。” 兰芷便“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却转向众人道:“我没什么教大家的。”她看童高一眼:“小旗什么,不过是个名头,我也是在段大人帐下跑腿的,大家一切随军便是,往后没事,最好别再来见我了。”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在场十人竟也应了。兰芷这才去了段凌营帐。刚走到营帐门口,一旁便伸来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去路。任千户依旧冷着一张脸:“兰芷,段大人让我带你去别处。” 兰芷默然片刻,开口道:“我不是负责帮大人整理文书么?” 任千户皮笑肉不笑一扯嘴角:“对。既是整理文书,自然要去清静些的地方。” 任千户带着兰芷朝军营外围行去。数间大帐将军营围绕,大帐之中,有一崭新的小帐篷立于角落,似乎刚搭建不久,看着与军营格格不入。任千户将兰芷引至小帐篷外,便停了步:“往后这便是你办公的地方。桌上有文书,你看完后总结归类,列出条目交段大人过目。” 兰芷掀开帐帘。帐内布置简单,独一书桌,一交椅,一书柜。桌上放着一塌文书,兰芷在桌边坐下,翻开第一本,入目便是:“户部主事刘维勇与街坊王姓女子私通,致其成孕,又因惧内迟迟不敢娶。年初十,刘维勇借其妻回乡省亲之际,将王姓女子抬入府中,却被其妻得知。妻半路折返,大闹婚宴,掌掴刘维勇,又将王氏赶出府,而在场众人莫不敢言……” 兰芷将这份文书看完,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她知道虎威卫除守卫皇城外,还兼刺探情报一职,因此看到这等八卦之事倒也不觉吃惊,遂又翻开第二份文书,却见上书:“宦官刘忠利,爱狗之名人尽皆知。自其得宠于圣上,每逢节庆,献狗者不胜数。独京指挥使司知事杜卫华,称刘忠利之爱狗为兄长,处处关怀,极尽逢迎之事……” 兰芷:“……” 兰芷又继续看了几本文书,内容竟然都是朝廷官员的家长里短。什么都督送老丈人金佛,什么知府儿子调戏少妇,倒是众生百相。 兰芷默默拿起桌上纸笔,开始登记,心中暗道:这是费心挑选过的吧……整个浩天城的八卦都在这里了,哥哥为何不索性为她准备些话本小说呢? 这么看了大半个时辰,她难得发现了一份关于兵力部署的文书,内容是今年四月,宇元要调集二十万兵力,对中原匪贼用兵。兰芷拿着这份文书默然半响,也不将它登记在册,只随手扔在一旁。 巳时中(10点),她终于将所有文书归类整理完毕。剩余时间无事,她行到书柜边,一眼扫去,入眼赫然是《玉蝴蝶》《多情刘小仙》…… ——原来段凌还真给她准备了话本。 兰芷行出营帐,朝着军营外的小山坡行去。到一空旷处,她停了步,朗声唤道:“童高。” 片刻之后,童高自不远处的树后行出。兰芷其实只知有人跟踪,却并不确定跟踪之人是谁,唤这声“童高”也只是试探,却不料真被她撞对了。她拔剑出鞘,剑尖斜斜下垂,眼睫也斜斜下垂,声音平板无波:“没事做了,打一架吧。” 童高默立片刻,转身。兰芷以为他不愿和自己动手,却见他行到一旁树下,捡起了一根树枝,权当武器握在手中。 兰芷摇摇头:“用飞爪,我甚少碰到这种武器。” 童高又默立片刻,将树枝丢了,捡了两块石头。他将飞爪的铁爪取下,塞入怀中,又将石头系在绳索两端,这才拎着两块石头摆了个起手式,看向兰芷。 兰芷:“……” 段凌来到时,兰芷第三次将童高的石头击飞。段凌在旁站定,拍马奉承道:“阿芷好剑法。” 兰芷停了攻击:“他若肯用铁爪,我不是他的对手。” 段凌不置评价,只是笑问:“你要继续打,还是去吃饭?” 兰芷收剑回鞘:“吃饭。” 童高便朝着段凌点点头,先行离开。段凌背着手,与兰芷一道慢慢朝军营行,一边问道:“上午过得可还习惯?” 兰芷答话:“挺好的。文书都很有趣,那十人也很懂事。” 段凌笑意愈大。兰芷看他一眼,却又道:“就是太麻烦哥哥了。单独为我建了顶帐篷不说,还调不相干的人进虎威卫、假造文书,不怕被有心人抓住么?” 段凌神情不变,却是停步含笑回望:“哦,阿芷此话怎讲?” ☆、第29章 暗杀(一) 兰芷便也跟着站定:“虎威卫能从各军营中挑选人才,可今早那十人却根本不是军营中人。散漫无章不说,有几人还脚步虚浮,手无缚鸡之力。童高倒是一身好功夫,还费心编了个京营军右哨骗我,可职务为何,又缘何被你挑选,他却说不清。其实似他那般身手,怎么可能在军中没有一官半职?” 顿了顿,兰芷接着道:“那文书就更假了。宇元这半年都在养精蓄力,准备四月发起对千夏国的攻击。这种紧要关头,又怎么可能分散二十万兵力,去中原剿匪?那份剿匪的文书,是哥哥伪造的吧?” 段凌便抚掌笑了:“阿芷聪明。”他坦然承认:“文书的确是我伪造的,但不必担心,你看过后,我便让人销毁了,不会留下把柄。那十人也只是我临时调入军营,并没有让他们入虎威卫军籍。” 兰芷虽然已推断出始末,但见他承认,心中却难免有些不痛快。可她又觉得自己不该不痛快:段凌此番设计,不过是因为不信任她,而她接近段凌动机不纯,的确不值得他信任。从这点上来说,段凌根本没有做错。 可她依旧低低抱怨道:“哥哥既然不信任我,又为何要将我调到身边。” 段凌敛了笑,垂眸道:“阿芷言重了。若你所图谋只在于我,那便是我这条命,你也尽可拿去。可你感兴趣的显然是超乎我控制的东西。”他抬眼,正色道:“阿芷,我知你聪明,可圣上年纪轻轻有如今的功绩,自然也不是蠢人,他手下的聪明人更是不计其数。我防备你,只是不想给你机会陷入险境。除非你告诉我你来浩天城的目的,否则今日这些防备,便会一直持续。” 兰芷无言以对。段凌此番话让她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计较下去。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对段凌说实话,而是岔开了话题:“童高是什么人?” 段凌一声暗叹,却是和缓了神色:“他是刺客,袁巧巧便是死于他之手。” 兰芷这才明白她的紧张缘何而来,又问:“那其他九个人呢?” 段凌转身继续朝军营行:“有四人是府上侍卫,轻功都不错,虽然没法跟踪你不被发现,却可以保证不被你甩掉。另外五人……”他笑了笑:“有两个是厨子,做菜很好吃。还有一个是工匠,最善做有趣的小玩意。剩下两个,一个是说书先生,一个是戏子。” 兰芷怎么也想不到,那几个看着脚步虚浮的人竟然会是戏子工匠厨师。她奇怪问:“哥哥身边怎么会养了这些人?” 段凌失笑:“我身边为何不能养这些人?难道阿芷觉得,我便该养些刺客杀手之流?” 兰芷张张嘴,发觉自己真是这样想的,一时便接不上话了。段凌歪头:“不止此,我还养了玉雕师、花匠、画手、琴师、马戏班子……” 兰芷:“……” 段凌便一声轻笑:“圣上登基后,我便有了闲暇。这八年来,我一边找你,一边收罗这些人才。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想着多准备些,待真见到你了,才不至手忙脚乱。”他上下打量兰芷,却是摇了摇头:“可惜了,枉我这般努力想要讨好你,结果竟是都派不上用场呢。阿芷此番回到浩天城,心心念念的也不知是什么秘辛……” 兰芷怔怔看段凌,半响方道:“费这许多功夫……哥哥难道就不怕,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么?”她忆起了段凌不近女色的传闻,忽然明白了什么,呐呐道:“若是找不到我,哥哥还打算一辈子都不娶么?” 段凌眨眨眼,装模作样一声叹息:“我倒是想娶啊。可我若先娶了妻,待找到了你,还能委屈你做小不成?” 见兰芷一瞬不瞬看他,段凌终是弯了嘴角,柔声道:“不会找不到的。”他偏头,看向山坡下军营:“你看,我也只找了你……十五年而已。” 军营中炊烟袅袅缕缕,男人的语气也如那炊烟一般,渺渺悠悠。没有来由的,兰芷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惶恐,仿佛段凌的百般宠溺并非对她,而是在还他自己一个执念多年的愿境。她喃喃道:“哥哥……见到我,见到是我,你失望吗?” 段凌扭头回望。阳光之下,男人眸色中的清冷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涟涟暖意。他抬手,指尖一点点触上兰芷的面颊,缓缓开口道:“怎会失望,我很满意。” 男人的指尖明明带着凉意,可兰芷却莫名觉得像被烫了一般,好似肌肤相触的地方窜起了火星。段凌的眸中情意层层叠叠,兰芷望进那双眼,蓦然发觉,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无法将这个男人当成哥哥看待。山上明明是清风徐徐,可两人周遭的空气却沉沉滞滞,仿若发酵着情绪。 段凌的手掌终是整个覆在了兰芷脸上,断断续续、忽轻忽重摩挲,带着强势的、炙热的、冲动的情绪。男人的喉结微动,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倾身,一点一点朝兰芷靠近…… 兰芷没有思考地选择了逃避。她猛地偏头,躲开了段凌的手。任元白的嘱托梗在她心头,就如一个疙瘩,再热烈的情感也无法将之化去。 心跳很快,头脑混乱,兰芷觉得自己定是脸红了,可她还是强做镇定,宛若无事一般,看向山下军营。 段凌默立片刻,收回了手。然后男人安抚一般拍拍兰芷的头,轻笑着重复:“怎会失望……阿芷,你好得超乎我的预期。” 却说,向劲修自虎威卫巡查完毕,策马回府。途径十七街时,从天而降一物,朝着他砸来。 向劲修眼中精光一闪,猛然勒马,侧身躲过。却见那物事掉在了地上,竟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根不起眼的木栓。 有女子好听的嗓音在他上方响起:“哎呀……这位大人不好意思,正开窗户呢,却不料一个不小心没拿稳……” 向劲修抬头,朝着街旁的小屋看去。二楼的窗户微开,一个女子衣衫半敞,懒洋洋斜靠在窗棂上,正朝他笑。 这是个明媚妖娆的中原女孩,粉腮红润,秀眸惺忪。向劲修始觉眼前一亮,那女子却直起了身,自窗口消失了。 一切似乎只是个意外:女孩晨起开窗,却失手摔落了木栓。可向劲修勒马原地踏了几步,却不想离开。刚刚那女子装扮放肆,眉目间也带着抹不去的艳色,笑容更是媚意入骨。向劲修被勾起了兴致,想会会这女孩。 他正想下马,却见一旁的屋门打开了。女孩从门中行出,面上带着娇柔的笑。看清向劲修的面容,她脚步一顿:“哎呀……原来是向大人。” 竟然认识他。向劲修愈发有了兴味,开口道:“姑娘,你认识我?” 那女孩朝他躬身问礼,直起身后,吃吃笑道:“自然认识。向大人威名,浩天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向劲修便也笑了,翻身下马:“一路行来,正巧口渴了。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讨杯水喝?” 女孩掩口笑应,俯身拾起木栓:“好啊,向大人跟我来。” 向劲修便跟着女孩行入屋中。屋中陈设简单,却整理得很干净,阳光自窗中投入,莫名便给屋中添上了几分温馨。女孩果真去倒了茶,送去向劲修身旁的桌上:“向大人别站着,快坐啊。” 这姑娘眼角泛着红晕,想是昨夜的妆容残留,笑起来时眼角上挑,配着那抹淡红,实在撩人。向劲修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如凝脂的肌肤上,只觉小腹一紧,也不接那茶,只长臂一勾,搂住女孩的纤腰,将她拖入怀中! 女孩一声低呼!向劲修呵呵一笑:“小丫头,你这是勾引我呢?” 短暂的惊讶过后,女孩竟也不慌乱。她只是疑惑眨眨眼:“向大人何出此言?” 向劲修的手向下,便摸到了女孩圆润的臀,十分满意。他顺手捏了捏:“中原人保守,哪有良家姑娘似你这副装扮出来见人?中原女人更是爱惜名誉,又怎么可能将陌生男人引入家中?”他的腰肢微动,毫不客气蹭了蹭女孩的身体:“连我是谁都打听好了,想来没少费功夫吧?” 女孩不料他动作如此直白,笑容有些勉强:“向大人误会了……”她微微挣动了下:“向大人好眼力,我的确不是良家女子。我是新凤院的,来此处只为与人相会,现下正准备离开呢。” 向劲修动作一顿。为确保安全,他一向不碰青楼女子,遂只得打消了念头,也不去碰那桌上的茶,转身就准备离开。可出门之时,他的目光却落在了门旁的一双厚底靴上,脚步微滞。 那双靴子侧边用金丝线绣着一个虎头,竟是虎威卫的专用官靴。靴子看着并不大,昭显着它的主人是个女人。有什么信息在向劲修脑中一闪而过,他停了脚步,回头问女孩:“这双靴子是谁的?” ☆、第30章 暗杀(二) 女孩一愣,答话道:“是我相好的。” ? 向劲修一扯嘴角:“你相好是虎威卫的?所以你才认识我?” ? 女孩嘻嘻一笑,算是默认了。向劲修心中有了底:“你相好是兰芷吧?” ? 女孩惊讶“咦”了一声:“向大人怎会知道!” ? 向劲修也笑了。他自然知道。兰芷大年夜耍酒疯抢走一个妓.女之事,他早有听闻,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场,否则定要设法阻拦,绝不让她得逞。 ? 他看兰芷不顺眼很久了,只是碍于段凌,不敢做得太过。却不料今日,竟在这里碰到了她的相好…… ? ——若他将这女孩带回去犒劳属下,兰芷知道了,定是会憋闷吧? 第17节 ? 向劲修行回女孩身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是新凤院的人也好,正好我今日设宴,你便随我入府陪客吧!” ? 女孩连忙推脱:“向大人且慢!怜雪现下是清倌,不能入府陪客!还请大人见谅!” ? 向劲修眉头一挑,并不松手:“大年夜你还去了军营,现下怎么就成清倌了?” ? 女孩见他不松手,急急道:“我真是清倌!大年夜后,兰芷便帮我打点好了。现下我在新凤院做清倌,戌时(21点)一过,便可回来这里。兰芷本想为我赎身,可惜妈妈要价太高,而她又不愿强抢惹事,生出麻烦,这才作罢。”她又试图挣脱:“我答应过她,不会再陪别人,还请向大人成全。毕竟……你和兰芷是同僚。” ? 向劲修听到最后一句话,立时一脸阴鸷:“不过区区一小旗,也配称我同僚?!” ? 女孩似乎有些被吓着了,张了张嘴,半响方道出一句:“兰芷她……她是段大人身旁的人。” ? 向劲修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 ——段凌段凌!又是段凌! ? ——天牢之时,兰芷抬出段凌,逼得他消了杀意,那便罢了!现下一个青楼妓.女,一个低贱的中原人,竟然也敢抬出段凌压他! ? ——还真当他怕了段凌不成! ? 他还在那强压脾气,女孩却怯怯道了句:“段大人是圣上多年心腹,只是近年行事低调,这才一直未得升迁。向大人又何必为了我,与他交恶。” ?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向劲修心知女孩所言属实:每每征伐,圣上都首先考虑让段凌出征,只是那人多番推脱,才让他捡了便宜,做了征讨中原国的将领。去年征伐白韩国,圣上甚至用了段凌举荐的毛头小子为大将,而他却只能作为副将跟随。 ? 向劲修怒极反笑:“呵,小姑娘知道得还不少!这都是你那相好兰芷告诉你的吧?她还说了什么?说我虽然做了虎威卫正使,却甚忌惮段凌?说只要段凌愿意,便能取我而代之?” ? 女孩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 向劲修盯着女孩,忽然觉得仅仅是看着别人羞辱她,或者仅仅是让兰芷憋闷,已经不够解气了。他敛了怒容:“你这么紧张作甚,难道还怕我与你一小姑娘计较?”又缓和了语气:“你说这房子是兰芷为你置办的?她待你很好吧?” ? 提到兰芷,女孩便放松下来,嘴角带起了掩不住的笑:“她待我自是极好。我们说好了,等她攒够银子,就为我赎身,带我离开浩天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并生活。” ? 向劲修听言,脸上也有了笑意:“计划得这般好,兰芷待你果真是有心了。 ? ——这般有心,若是看到心爱之人受辱,定是要气急吧? ? ——气急之下,若是对他做出什么以下犯上的事……他借机杀了她,段凌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吧? ? ——便是杀不了她,能让她不舒心,他也算出了口气! ? 向劲修暗中谋划,一边问:“她每晚都会来这找你?” ? 女孩似乎不知他心中龌蹉,点头道:“她夜夜都会来这,天明才回虎威卫。” ? 向劲修满意点头:“好,好。难得你们情真意切,我自是要成全。”他朝门口行去,出门之时,回头对女孩古怪一笑,强调道:“……看在段凌的份上。” ? 却说,兰芷这天傍晚,意外接到了杜怜雪的传信。杜怜雪在信中说,有重要事情与她相商,并告诉了她一个地址。兰芷虽不解她为何不呆在新凤院,却还是依言前往。 ? 待来到杜怜雪所在的小屋时,已是戌时初(19点)。杜怜雪一人坐在二楼卧房中,见到她来,缓缓开口道:“姐姐,当初我说,已将龙凤蛊交予他人研究,是骗你的。” ? 兰芷皱眉看她。杜怜雪笑了笑:“其实……我把它种自己身上了。” ? 兰芷只觉不妙:“你想干什么?” ? 杜怜雪面上笑意淡去,一字一句道:“我说过,要帮你杀向劲修,便一定会做到。” ? 兰芷定定看她,半响方一声叹息:“我也说过,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 ? “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问题,首领已经考虑到了。”杜怜雪打断她的话:“这次的行动,我并非孤身一人,首领已经做出了周详计划。 ? 兰芷的眉头拧得愈紧:“任元白也知道这事?他竟是同意你种蛊?”她很是不悦:“真是胡来!” ? 杜怜雪便不高兴了:“这次行动并非只为你。向劲修是宇元大将,又是灭中原国之人,我们早就想杀他。这次既然有机会,自是要动手。”她将今日之事一番讲述,末了冷冷道:“首领计划周详,我在明,激向劲修抓我入府泄愤,其余杀手在暗,待到蛊虫发作时,一举击杀他。首领就连事后如何为我开脱罪名都考虑到了,如何便是胡来了?” ? 兰芷眯眼:“可这幼虫若是反噬宿主,或是毫无作用,又或是向劲修蛊发时先杀了你,你怎么办?” ? 杜怜雪尖锐反驳:“成大事者,怎能没有风险!你也别多说了!我叫你过来,便是让你选择,若是向劲修入套,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行动。向劲修不准设了陷阱等你,若你与我们一同前去,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我知道仇人不能死在眼前的遗憾,这才通知你一声。” ? 兰芷与杜怜雪对望。思及她若前去,任元白这边终归多一份助力,杜怜雪也能多一线生机,加之杀向劲修本就是她想做的事情,兰芷终是暗叹口气:“我跟你去。” ? 是夜,兰芷与杜怜雪并肩躺在床上,共枕共被,默默无言。亥时末(23点),街角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兰芷直直坐起,开始脱衣。杜怜雪听力不比兰芷,可见她脱衣,也毫不犹豫坐起,跟着脱得只剩了肚兜。 ? 兰芷扭头一看,见杜怜雪半裸着身子打了个哆嗦,眼角便是一跳。楼下破门声此刻响起,兰芷一肚子的教训没法出口,只能低低道了句:“让人知道你睡下了便是,脱那么多作甚?快穿件中衣。” ? 脚步阵阵,古旧的楼梯吱嘎作响。杜怜雪半躺下,暼兰芷一眼,终是拿了件中衣,却只是披在肩上:“冻不死,管好你自己。” ? 这话说完,卧房门便被人一脚踢开!兰芷无法再顾及其他,挥手点亮了烛台,跳下床作势要去抓墙边的剑。 ? 可有人动作比她更快。两个男人前后夹击堵住了她的路,显然是有所准备。门口又涌进了五名男子。领头之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他看看兰芷,又看看杜怜雪,装模作样问:“谁是杜怜雪?” ? 杜怜雪很是配合,立时一脸惊慌抱住了床上被子。兰芷也紧张道:“我是虎威卫小旗兰芷,诸位此时强闯我家,所为何意?” ? 刀疤男一声嗤笑:“我管你是谁,我家大人还是虎威卫正使呢!”他皮笑肉不笑朝杜怜雪道:“向大人今日与你一别,甚是记挂,派我等前来请姑娘入府一聚。” ? 杜怜雪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向大人答应放过我的……” ? 刀疤男一瞪眼:“姑娘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放过’!向大人垂青,难道不是你的福分?”他朝其余几人一挥手:“傻站着干吗?还不带杜姑娘回府!” ? 兰芷连忙伸手阻拦:“几位,这事许是有所误会,不如先让我去拜见向大人,说清原委……” ? 刀疤男一个眼色,便有两人前来挡住兰芷。他一扯嘴角:“这可不行,向大人点名要杜怜雪,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得罪了。” ? 其余人便架起杜怜雪,要将她拖出屋。杜怜雪的眼泪哗哗流,看向兰芷,口中凄凄声声呼唤“姐姐”,演技真真一流。 ? 兰芷见她的中衣在拉扯间都快要掉下了,只恨她不听自己的话。却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角色,双手握拳,暗暗咬牙,看向自己的剑,面上一时激愤,又看向男人们,终是默默隐忍退下。 ? 刀疤脸见状嘲讽一笑,满意带着杜怜雪离开。兰芷跟下楼,一脸挣扎站在门口目送一众人离去,这才回屋,面无表情换上了杜怜雪为她准备的夜行衣。她将黑布蒙在脸上,然后推开窗,自楼上一纵而下。 ? 第18节 兰芷始一出门,便觉察到有人跟踪。她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将人甩掉,这才去了约定的地点。向劲修的府邸位于第九街,兰芷在第九街的一胡同里悄然行走,果然见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放着一白瓷小象,白象边燃着三柱香。 ? 兰芷在院门上轻敲三下,院门无声打开。院中已经站了数十人,个个如她一般,黑衣蒙面。其中一人朝她点头示意,也不多问,只沉声道:“我们打算兵分四路,先后进入向府。前三路人马引开向府守备,最后一路趁府中防守空虚,一举击杀向劲修。”他问:“你要加入哪一路?” ? 兰芷没有犹豫答话:“我去杀向劲修。” ? 那人便点头应允:“好。”他在黑夜里看着兰芷的眼:“我不知道你是谁,可首领信任你,我便信任你。不要拖后腿,出发!” ☆、第31章 暗杀(三) 却说,刀疤男带着杜怜雪回了向府,又对向劲修一番汇报。向劲修听罢,便有些兴趣缺缺,朝一旁瑟瑟发抖的杜怜雪道:“没料到你那相好竟是个没胆气的主。” 杜怜雪的中衣早在路上丢了,此时冻得哆哆嗦嗦,却是含泪开口道:“兰芷不会不管我的!” 向劲修眯眼看她。女孩肌肤瓷白,对衬着桃红的肚兜、墨黑的发,看着倒挺让人有*。但他始终记得这女孩是青楼中人。若是兰芷忍气吞声不来找他麻烦,他还真不大愿意碰她。 正在犹豫间,却见一黑衣人急急奔入。向劲修皱眉问:“怎样?” 那人跪地答话:“大人!你令人将杜姑娘带走后,那兰芷便换了身夜行衣出门!属下跟了她几条街,却不料一个不小心……跟丢了。” 向劲修一愣,竟也不责骂那人办事不利,反而道了一声:“好!”他哈哈一笑:“兰芷啊兰芷……无怪你毫不反抗,原来竟是想偷偷入府救人么!真是不自量力!” 再看向杜怜雪时,向劲修眼中已然是兴趣满满。他将人扛去肩上,大步行入房中:“传令府中所有侍卫,到我卧房外埋伏!如有潜入者……抓活的!” 向劲修想象着兰芷看到杜怜雪被辱时的愤恨面容,以及段凌看到兰芷尸体时的悲痛模样,只觉心情大好。他将杜怜雪扔去床上,俯身压了上去,扯着嘴角邪笑道:“美人,作甚要和女人相好?爷今夜便让你知道男人的好!” 却说,兰芷跟着任元白的人,一并藏身在向劲修府外。兰芷心中默算,竟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而众人却仍按兵不动。她担忧杜怜雪的安危,终是忍不住向那头领模样的男人发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男人低低答话:“总要给向劲修些时间,方能确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停顿片刻道:“我们和杜姑娘约好了,一个半时辰后杀进向府。在此之前,她会想办法自保。” 兰芷心中不是滋味。可现下杀向劲修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为免旁生枝节,她只能听从安排,遂按捺下焦急,继续等待。却不知,向劲修此时也有些焦急。 初时,向劲修还记着花样百出折腾杜怜雪,一面心情愉悦等着侍卫将兰芷捆来,好好羞辱一番,再将人斩成几段送给段凌。可直到他结束,屋外都没有动静。向劲修终是从杜怜雪身上离开,不悦唤道:“来人!” 门口侍卫进入。向劲修问:“什么时辰了?” 侍卫答话:“回大人,已经是子时末(1点)了。” 向劲修厌烦暼了眼床头哭泣的女孩:“怎么这么慢!” 话还没说完,却听见了屋外传来了厮杀声。向劲修精神一振,几步行至屋外,便见府上侍卫已经和人交起手来。向劲修接过手下送来的裘衣披上,悠闲端了杯茶,坐在交椅中观看,却很快发现了不对劲:闯入者显然不只一个人。 向劲修握茶杯的手一紧,激动站起,将茶杯重重拍在桌上!这一回,他竟是连着道了三声“好”!复又哈哈大笑道:“段凌……不料你竟会糊涂至此!” 在向劲修看来,兰芷来到浩天城才几个月,根本没有自己的势力。那这些闯入者很明显,只可能是段凌的手下——或许段凌因为兰芷哀求一时脑热,又或许兰芷背着段凌动用了他的力量——但不管原因为何,只要这些闯入者是段凌的属下,段凌就没法逃脱干系!届时,他借题发挥一番,给段凌安些罪名,还不是轻而易举! 向劲修朝着身旁侍卫道:“传令下去,不必留活口了!他们胆敢擅闯将军府……那便杀无赦!”他呵呵笑道:“留着尸体做证据便够了!”想了想又道:“如此好戏,怎能独我一人欣赏!快去通知城中守备,就说向府来了刺客,让他速速带人前来!” 侍卫领命而去。向劲修大则步行回卧房,一把抓起桌上的宝剑。杜怜雪瑟缩蜷在床角,向劲修行至她面前,一勾嘴角:“真没想到,你的用途竟然这么大……”他抽剑出鞘,剑尖缓缓抬起:“本来只想用你激怒兰芷,却不料连段凌都上钩了……现下再留你也是无用,看在你伺候我一场的份上,便给你个痛快吧!” 向劲修毫不怜惜抬手,就想一剑了断杜怜雪的性命,却忽觉得心口一痛!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暗红的液体溅了杜怜雪一身,杜怜雪脸上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消散。她猛然跳起,几步窜去屋中角落,戒备盯视向劲修。 向劲修只觉身体内气血翻涌,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他扭头去看杜怜雪,强撑着开口道:“你……你给我下药了……” 杜怜雪咬牙不答话,只是紧张朝门口看。向劲修喘了口气,大声唤道:“来人!” 杜怜雪身子便是一抖。她深深吸气,却是很快找了个大花瓶抱起,躲去房门旁。片刻之后,有个小厮弓着身子进入。向劲修眼见他低头垂眉踏碎步,咳嗽着提醒:“咳……小、小心!” 话没说完,杜怜雪便搬起大花瓶,砸去了小厮头上! 小厮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向劲修见了,一时只想破口大骂,却偏偏有气无力,根本骂不出。也怪他平日对下人太凶狠,导致这些人见到他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胆战心惊之际,才会被一个女人打晕。 杜怜雪逃过一劫,手都在发抖。可她还没得及松一口气,门口却又进来了两个小厮。他们见到地上躺倒的男人,都是一愣,片刻抬头,对上了杜怜雪的眼。 杜怜雪:“……” 向劲修一声骂:“愣着干吗?!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两人醒神,齐齐上前。他们已有防备,杜怜雪反抗不得,被他们抓住手脚,只能拼命挣动。 向劲修一声冷哼:“拖下去杀了!尸体送去新凤院,让他们挂上三天!” 下人应是告退。向劲修这才盘腿坐下。他觉察到身体还是能动,只是内息被什么压制了,功力发挥不出。这种情况,他本该招来侍卫保护他,可他生性多疑,担心侍卫里混入了细作,掺合了今夜的设计。他怕让这些人知道他中了毒,会趁他虚弱害他性命,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声张,决定先试着调息逼毒。 便是这个决定,断送了他最后一线生机。门口传来声响,向劲修不耐转头:“快点拖出去!然后关门!不得我传令,谁也不许进来!” 片刻之后,门果然关上了。向劲修舒一口气,却忽觉头顶罩上了一片阴影。他心中一紧,抬眼看去,便见一黑衣人站在他面前,身体遮住了烛台的灯光。 向劲修大骇!也顾不得怀疑府中属下了,张口就要呼救!但那黑衣人动作更快。她手中本没有武器,可下一瞬间,向劲修跌落在地的宝剑便已然对上了他自己的脸。 向劲修呆呆看着面前寒光闪闪的宝剑。剑锋之上,鲜血正滴滴滑落。他不可置信抬手去摸自己的喉咙,只摸到一手温热。 那黑衣人一甩剑上的血珠,这才抬手,扯下了面上的黑布。 熟悉的眉眼入目。向劲修盯着她,喉咙中发出不成声的古怪音调,神情狰狞。 兰芷缓缓开口道:“无错,就是我。” 她的语调平和:“不要误会。我杀你,不是因为你动了杜怜雪,而是因为你杀了任家九十八口人。” 向劲修直直倒地,眼睛圆睁,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兰芷俯视看他,半响一声叹息:“你杀了太多人,已经不记得任家了。” 血染湿了地,向劲修的挣扎声渐渐微弱。厮杀声自屋外传来,更衬得屋中分外安静。兰芷抬起头:“我的养父,是中原国任少傅。”她默然片刻,再次低头看向劲修:“不过算了。你的屠城令下,死的又何止是任太傅一家。” 向劲修盯着兰芷,目光却开始涣散。周遭事物模糊不清,兰芷的身影也与黑夜融为一体,独独那双眼睛愈发明亮。向劲修确定在其中看到了憎恨、怀念与悲伤,可那种种纷杂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最终不余任何情感。女子幽幽道:“有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她双手握剑,高高举起,复又狠狠一剑斩下!竟是生生将向劲修的身体劈成了两半! 仿若为向劲修的死敲响了丧钟,尖锐的哨声此时响起。这是兰芷一伙人约定的撤退信号。兰芷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肉,将剑尖重重直直插.进地砖。剑锋入地两寸,伫立在横死的尸身旁,暗色的血迹顺着剑身蜿蜒流下,沉默宛若墓碑。兰芷在宝剑做的墓碑前默立片刻,一字一句低低道:“祭奠……中原的亡灵。” 这才推开门,纵身跃上屋顶,跟着已经四散逃走的同伴,迅速逃离。 却说,段凌自宫中巡查完毕回府,路上遇见了京城守备军。一名参将正在指挥士兵:“你,带一队人马搜索胡同!你,去那边看看!” 段凌停步,微微蹙眉:出动了一个营的兵力,什么事情动静这般大?他见那参将安排完毕,便唤道:“刘参将,出了什么事?” 刘参将看见段凌,急急跑来问礼:“段副使。向府进了刺客,向正使被人杀了!我和郑参将正带人全城搜捕。” 段凌心中一惊。向劲修的功夫虽不如他,却到底是一流的好手,也不知是什么刺客,竟然有本事杀向劲修! 段凌知道此事厉害,遂点头道:“那你快去忙罢。” 却听见不远处一阵骚动。有人大喊:“……是个女人!” 原来几名士兵发现了一名刺客,正在与之交手。刘参将精神一振,朝着身旁的一队士兵大喝:“快去帮忙!” 士兵立时听令而去。段凌眯眼朝正在交战的几人看去,片刻道:“赶不及了。这女刺客功夫倒好,马上便能脱身了。” 话没说完,刘参将果然看见那刺客逼退了几名士兵,就要逃跑,急得头上直冒汗。可他虽位及参将,功夫却不行,也没法上前帮忙。正干着急之际,却听身旁的段凌问:“刘参将带着弓箭么?” 刘参将一愣,片刻欣喜万分将弓箭送上:段凌的箭术他见识过,真真叫百步穿杨,有他出手,这刺客定是逃不了! 段凌接过弓箭,也不多说,只弯弓搭弦,将箭头对准了刺客。却见那刺客腾身跃起,几步跳上了屋顶。月色将她的身影勾勒,段凌手便是一抖,离弦的箭生生偏了些许。只见一道银光堪堪擦着那刺客的衣角滑过,箭矢竟是射了个空。 刘参将的奉承话却没来得及刹住车,一声喝彩:“好箭法!” ☆、第32章 旧识 旧识(一) 刘参将眼见那箭擦着刺客的身体飞过,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那刺客身形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他才摸了摸鼻子,尴尬又失落看向段凌。 段凌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却是垂了眼,心情似乎也不好。可是很快,男人却将弓箭奉还,扭头平静朝他道:“不料那刺客功夫竟这般了得,没有帮上忙,真是对不住。” 刘参将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段副使的功夫我是一万个佩服……” 段凌笑着打断道:“她还没跑远,你快些领人去追吧。” 刘参将自是应是。段凌目送他领着一众士兵离去,这才沉了脸,也纵身跃上屋顶,追着那刺客逃跑的方向而去。 却说,兰芷始一出向府,就撞上了京城守备军。所幸,发现她的几名士兵身手一般,被她几个周旋逼退。她跃上屋顶,却听闻身侧有破空之声,心中便是一紧,急急扭身!堪堪避过了那支利箭。她朝着箭矢射出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 可此情此景,却容不得她犹豫。眼见围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兰芷无法,只得不管不顾逃离。 她的脚步不停,心中却七上八下:段凌看见她了吗? ——应该没看见吧,否则他不会射她一箭。 ——但以他的功夫,若是真将她当成了刺客,又怎么可能射不中她? ——会不会有可能……碰巧是他失手了呢? ——这个可能性也太小了吧…… 兰芷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本来她已经想好了,杀了向劲修后,她要立刻去见段凌。带走杜怜雪的两个小厮已经被人杀了,可杜怜雪却还留在向府。兰芷不清楚任元白的设计,但若能请段凌带她去向府露上一面,营救杜怜雪定是更容易。可是现下,她却忽然胆怯了,不敢去段府了。 可除了段府,她还能去哪?新凤院是不能去的,否则难保不会害任元白置身险境。女兵营更是不能回,司扬一直在旁虎视眈眈。右军卫本是个好去处,可段凌偏偏在那给她安了五个盯梢,她若此时回去,还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 正在纠结中,却听见身后屋顶有瓦片碎裂声。兰芷回头看去,脚步便是一个踉跄:原来不知何时,段凌竟是追了上来! 兰芷愈发心乱了。她心知以段凌的轻功,不可能还会踩碎瓦片,那他此时的举动,只有可能是在暗示她:他知道刺客是她。 于是……段凌的意思,是让她别再逃了么?可兰芷莫名不愿被段凌追上。她知道段凌不会害她,可她依旧心里慌,仿佛只要被段凌逮住……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便是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她竟是又朝前逃了两条街。 只是很不幸,今夜她的运气不大好。本来她已经逃离了刘参将的搜查范围,却意外又撞进了另一个搜查圈。兰芷见到街上陆续出现的士兵,方才觉得不对劲,便听见不远处一个男声吼道:“什么人?!” ——被发现了! 仿佛一声号令,四散的士兵纷纷集中。不过片刻,兰芷周围的胡同都传来了人声。兰芷手心出了冷汗。她没法两头兼顾,思量片刻,只得不再避段凌,藏身去了一家茶楼后院。 她始一落地,身边便也落下了一道人影。段凌在她面前站定,目光清冷看她,不言不语。兰芷喘了口气,将蒙面的黑巾扯下,张了张嘴,艰难唤了声:“哥……” 段凌面上依旧没有表情。他默默盯着兰芷,直至不远处的街角传来了脚步声。兰芷自是焦急,可面对这样一言不发的段凌,她也不敢胡乱开口,只是避过他的目光,低垂了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过了一个时辰那般漫长,段凌终是不辨喜怒道了句:“这边。” 男人一跃而起,从窗户跳进了茶楼的空包间。兰芷连忙跟上。段凌站在窗边,见她进来,利落关上了窗。然后他行到桌边,点亮了烛台。 茶楼外,初时那个大吼的男声命令道:“就在这附近!给我一家家搜!” 包间并没有茶水,只有空空的茶壶茶杯。段凌与兰芷对望,都明白这样的场面无法瞒过搜查的士兵。可再去唤小二添茶水显然来不及。楼下已经传来了嘈杂声,密集的脚步渐渐分散,奔着各个包间而去。 第19节 兰芷身上还穿着带血的夜行衣,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火速开始脱衣:这身衣服是实打实的证据,必须首先处理。 段凌也忽然动了。他将佩剑重重放去桌上,又一挥手!桌上的茶壶茶杯便被扫落砸碎在地!男人夺了兰芷带血的黑衣扔去地上,又脱下自己的外衫,罩了上去。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段凌不再等待,一把扣住兰芷的手腕,将她甩去了桌上!然后他扯掉自己的腰带丢去门口,就这么半敞着衣裳,压在了兰芷身上。 兰芷只觉身上一沉,段凌的脸便迅速放大,贴在了她的面前。心跳立时乱了,兰芷屏住呼吸,僵直身体,一动不敢动。 段凌却显然没有这许多顾虑。男人的手扒住兰芷的衣领,大力扯了开去!这个动作有些野蛮,兰芷因此觉得,段凌一定是生气了。可下一瞬间,包间门被人踢开,段凌的眼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烛光之下,男人的眸子意外冷静。他的嘴唇微动,朝着兰芷做了个口型,竟是无声安抚道:“别怕。” 兰芷不怕。她只是心慌。段凌的手肘撑在她裸.露的肩膀旁,腰腹紧紧贴着她的腰腹,双腿强势挤入她的双腿。这个姿势,她被包围得很彻底,却也被保护得很周密。男人的气息打在她的鼻尖,那张俊逸的脸离她不过寸许,兰芷……避无可避。 ——满屋的士兵算什么?她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段凌。 所幸,士兵们很快将两人围了起来。刀剑刷刷出鞘,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京营军搜查刺客!站起来!” 兰芷连忙惊吓状去推段凌,又将自己衣裳扯回,松松遮住了肩颈。段凌则垂眼片刻,抬起头,目光森森对上了那士兵。不过转瞬的功夫,男人身上的气场就变了。他字字极缓字字压迫道:“那便去搜查。这么一群人杵在这妨碍我,是何道理?” 那士兵看清他的脸,便是一愣:“……见过段副使。” 段凌深深吸气,很是克制道:“带着你的人,速速出去。” 那士兵犹豫片刻,没有听从,反而朝旁使了个眼色,便有另一士兵悄声离开,去搬救兵。段凌看得真切,心知正主没出来,再催也是无用,便任那士兵在旁告罪拖延。果然不过片刻,便有一五十多岁的参将打扮的人行了进来。 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段副使!”他分开士兵行到桌边,看兰芷一眼:“段副使好兴致,竟是跑来茶楼里与人私会?”听嗓音熟悉,原来便是初时发现兰芷之人。 段凌终是微微直起身,却是冷着张脸道:“郑参将,你管得也太多了吧。我在什么地方与人亲密,还得知会你?” 郑参将丝毫不生气,又是三声大笑:“哈哈哈,抱歉抱歉,老夫老了,竟是忘了年轻时的热情。”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夫公务在身,需得查找刺客,还请段副使退后些许,容老夫问这姑娘几句话。” 段凌面无表情道:“退不了。” 郑参将笑容略僵:“为何?” 段凌惜字如金:“不方便。” 郑参将一愣,随后目光朝着段凌小腹处扫去。可段凌的衣裳半敞,偏偏遮住了关键部位,这两人是不是真不方便,他也看不清。他还正在犹豫,段凌却猛然扭头,眯眼看他:“郑忠怀,我敬你年老,你却莫要欺人太甚!” 这话说得不留情面,郑忠怀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他心中暗道,段凌既是说不方便,他若再杵在一旁问话,也定是不被容许。可就这么离开,他却不甘心。他飞速扫视屋中一圈,目光落在了地上的一堆衣服上。 郑忠怀眼睛一亮,上前一步,再度开了口:“段副使见谅,是老夫糊涂了。那刺客穿着夜行衣,这位姑娘却没穿夜行衣。且容老夫搜查这屋中一番……”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旁的人去翻看那堆衣衫。果然有士兵上前,躬身就想一探究竟,却听段凌重重呼出了口气。没人看清他的动作,可下一瞬,那士兵便一声痛呼,抱着双腿跪倒在地! 郑忠怀看着地上的士兵,皱起了眉。他方想再说两句周旋一番,却不料段凌的手腕一抖,宝剑一声鸣响出鞘,剑锋就比上了他的脖颈! 郑忠怀缓缓扭头,对上段凌的眼,竟是从中读出了杀意。段凌眸中都是欲求不满的暴躁,几近咬牙道:“这衣衫下,是她的衣物。郑忠怀,你领着一群人来搅我的事,围观我的女人,这便罢了。现下连她的贴身衣物都不放过……你这是存心与我过不去?” 郑忠怀盯着男人稳稳握剑的手:“段凌,你想杀我?” 段凌垂眸,竟是一笑道:“不敢。你是参将,是圣上亲封的臣子,我怎么可能杀你。” 郑忠怀心中暗松。却听段凌又轻柔道:“但废你一条胳膊这种事,我却许是做得出呢。”他将剑锋转了个方向,语调愈发和缓:“现下,你出不出去?” 郑忠怀盯着段凌,半响方抬手,推开了脖颈上的剑。他一声冷哼:“今夜的事,我自会禀告圣上。段凌……且看你能嚣张到几时!”转身大步离去。 士兵们也跟着陆续离开。包间里很快只剩下段凌与兰芷两人。段凌终是低头,对上了兰芷的眼,许久不发一言。 初时剑拔弩张,兰芷还不觉紧张,可被段凌这般默默盯着,她却觉得甚有压力。她想开口说些什么,赶走这一室的古怪气氛,可脑子却是空空,绞尽了脑汁,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段凌却是脑中满满。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兰芷。他想问她,是不是她杀了向劲修,她为何要去杀向劲修,又是如何达成目的。他想问她是不是有同伙,同伙都是些什么人,她又为何会与他们搅在一起。他想问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还有事情瞒着他,又为何要瞒他…… 可许是想要知道的太多,段凌竟是不愿开口了。那些疑问在他脑中过了一遍,便被他扔到一边,最后只余一句…… ——她的唇真好看。 没有缘由的,段凌忽然想起了兰芷初到右军卫那日。彼时山坡上,她那般看着他,美好得让人心乱。他承认他是想吻她了。可她避开了。于是他如她所愿,压制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紧逼。 可是现下呢?段凌低头,用几近细致的目光,研究两人贴合的姿势。女子躺在他的身下,前所未有的安分乖巧。段凌喉结微动,暗叹口气:不怪他,实在是这个姿势太方便了…… ——不亲下去,简直对不起自己今夜操劳的心情。 旧识(二) 兰芷还在前思后想到底该说些什么,却见段凌面色和缓带起了一个笑,然后他没有犹豫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兰芷的身体瞬间紧绷。世界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与她相贴的唇,以及那唇上的触感,微凉,微软。可是很快,五感又回来了。她开始看清男人的容颜,他俊逸的眉眼,他挺直的鼻梁。她开始闻到男人的气息,他的衣物上有阳光残留的气味,也有宫廷特有的熏香。他的胳膊强势禁锢她,可他的动作他的身体,却意外温柔温暖。兰芷觉得……有些缺氧。 段凌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得偿所愿让他的心情迅速平和,但唇齿之间的柔软却让他的身体渐渐躁动。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混在一起,段凌的手无意识扣紧了兰芷的后脑,感觉自己有些失控。 可理智与冲动斗争了片刻,段凌还是决定不操之过急。他贪恋地含着那唇瓣最后摩挲,然后双手坚定用力,将自己从兰芷身上推离。 空气忽然流动了。兰芷大力喘了几口气,紧张看段凌。她似乎是被段凌占了便宜,可她却丝毫没有追究之意。她脑中只是在想:他亲她了,这是不责怪今夜她的所为吗?接下来,他会不会要求她与他相好?可她还对他有所欺瞒,若是此时与他相好,岂不是在利用他的感情? ………… 四目相对间,段凌终是动了。他的手掌轻缓抚上兰芷的头顶:“杀向劲修?”男人的声音还带着些意犹未尽的沙哑,却是低声道:“阿芷可真有胆气。” 听到这话,兰芷方才放松了身体。段凌并没有提及相好一事,这让她暗松口气。她开口坦白道:“哥,对不住,我骗了你。我不是永山的猎户,也不曾见过我的生身父亲。我自小在中原国长大,我的养父,是中原国的太子少傅……” 她将自己的身世与来浩天城的始末一番讲述。过往的诸多悲欢离合,都变成了此刻不假思索的平铺直叙。唯独提到任元白时,兰芷有了片刻犹豫:若她告诉段凌任元白还活着,并且就在这浩天城里,段凌定是会生出兴趣。届时他若查探一二,发现了任元白的秘密……那她岂不是害了她的弟弟? 亲情在上,兰芷终是选择了隐瞒,只道弟弟也死在了屠城中。段凌安静听毕,拾了她的手握住,轻声细语道:“那今夜与你合谋的刺客,都是什么人?” 他握住兰芷的手有些用力,可眼睑却是微垂,那目光轻飘飘不着力,虚虚定在她的手指尖上。这个姿态这个语调,兰芷从中读出了怀疑与忧心。她想了想,心知京城守备军出动一场,不可能查探不出一点端倪,而段凌也迟早会听到消息,索性主动告知道:“那些人是中原国的细作,我来浩天城后,因缘际会与他们相识,达成了合作协议。”她知晓段凌的担忧,遂又补充了句:“但我并不是他们的同伙,我只是想杀向劲修而已。” 段凌的手终是微松。男人抬眸,直直望入她的眼:“现下向劲修已经死了,你们的合作是不是会到此为止?” 兰芷心跳快了两拍。她的嗓子眼压着一句话:不,我还有一件掉脑足以袋的事要去参与。可中原国生活的点滴与自小受的教育梗在她心口,兰芷终是缓缓道:“哥……我会来浩天城,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手刃向劲修,为家人报仇。” 她的态度认真,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段凌的问题。本来以段凌的警惕,定是会发觉不妥追问下去,可许是之前兰芷讲述的过往太过真实,解释了许多他耿耿于怀的疑点,又许是因为今夜他到底做了非礼不君子的事情,段凌盯着兰芷半响,竟是选择了相信。他站直身,退后一步,撤去了对兰芷的禁锢。 兰芷也跟着站起。蒙混过关,正事说完,她又开始觉得不自在。被段凌亲过的地方好似突然烧了起来,兰芷低头,装模作样整理自己的衣裳,努力将胸口被扯开的盘扣扣上。 段凌看着女子辛苦与盘扣做斗争的手,又将目光移到她嫣红的唇上,忽然便觉心情大好。他觉得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实在有些欺负人了,可他还是以一种大发慈悲的姿态道:“罢,这次的事情我便不计较了,可若是往后有什么事,你必须与我商议。” 段凌果真不再计较。他没有派人去搜查其余刺客,因为在他的认知里,那些刺客其实握着兰芷的把柄。对方人数众多,行踪又隐秘,他难以一网打尽,便也不愿轻易招惹,生出麻烦。兰芷的盯梢第二日便不见了踪影,她的专用营帐也被拆了,办公地点挪到了段凌的营帐。十名校尉属下也换了人,变成了真正刚入虎威卫右军卫的士兵。 兰芷的出入变得自由,也很快弄清了段凌将质子府令牌放在何处。她不可能去提醒段凌警惕自己,却也没法占着他的信任,偷他的东西,挣扎之下,只能一天天拖延下去。 而杜怜雪,那夜她说任元白想好了救她的方法,果然所言不虚。兰芷为逃脱追捕自顾不暇,杜怜雪反倒先她一步安全回了新凤院。仇人已死,恩情已报,杜怜雪曾经想过要离开新凤院,可为了方便任元白与兰芷见面,她终是选择了留下。只是她再不接客,就如她对向劲修所言一般,做了一个低调的清倌。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浩天城迎来了盛春。一日,杜怜雪派人来相约,请兰芷到新凤院一聚。傍晚时分,兰芷来到杜怜雪房中,便见到任元白带着半边面具,一人坐在桌边饮茶。 任元白见到她来,放下茶杯笑道:“姐,萧简初过几日便到浩天城了。” 兰芷脚步一滞。再次听到萧简初这个名字,她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其实早在任元白第一次提起萧简初时,她便明白事情不是自己坚信的那般美好。萧简初知晓任元白的存在,一直与任元白有通信,两人共同为太子谋划大业。在任元白即将营救太子回国的前几个月,萧简初将她送来浩天城,并且暗示她去参军。而现下谋事在际,萧简初又亲自前来坐镇大局…… 这一切联系起来看,实在不容她再抱幻想。回忆过往——萧简初救下她并照顾她两年,或许只是因为任元白的嘱托;他教导她各种知识,或许并不是因为担心她无聊;他让她前往浩天城,或许也并不如他所言,希望她解开心中的魔障…… 没来由的,兰芷忽然想起了她曾对段凌说过的话:“我有我的意志,不为他所操控。他若真能让我顺从他的心思,那也是他高明。我认。” ——这么看来……那个男人,还真是高明。 可是,她认? 兰芷忽然发现,事到临头,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豁达。 兰芷想了这许多,开口却只是淡然问:“然后呢?” 任元白笑眯眯道:“你们怎么说也是朋友,不如去见见他?” 兰芷行到任元白对面坐下,面无表情道:“怎么个见法?” 任元白倾身,为她倒了一杯茶,讨好送到她手边:“你现下不是负责巡城么?不如就顺便去城关那接他?” 兰芷看任元白一眼,不接他的茶:“他还怕进不了关?”她想了想:“疏通的钱他定是不缺……是想带什么违禁的东西进城吗?” 任元白无辜眨眨眼:“啊?” 兰芷盯着他:“否则你怎会想让我过去,帮他一把。” 任元白装傻充愣:“那啥……是他自己想见你!其余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兰芷便垂了眸。过往的片段在脑中闪过,她仿佛看见了她将剑架在萧简初脖子上时,男人平和的眼神,又仿佛感受到了寒夜骨髓痛痒难耐时,他紧抱她的温暖。她默然片刻,终是抬手,自任元白手中接过茶,缓缓道:“好,我去便是。” 她知道任元白在说瞎话。可她觉得,她是该去见见萧简初。她的命是他救的,她欠他,她可以为他办事,以作报答。但前提是,他应该明说,而不该兜着圈子利用她。 他给了她诸多体贴诸多温暖,多到让她以为,他是喜欢她的。初到浩天城时,她甚至想过杀向劲修后,就立刻回中原找他。 她知道生逢乱世,人命都卑贱,她的感情更是不值钱。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让人糟践它。 如果那些误导也是他高明的御人之道,那他的为人之道,也着实下作了些。 而她终究做不到忍气吞声。这次见面,她便要当面质问他。 旧识(三) 萧简初来到浩天城,已是七天后的下午。这日申时初(15点),兰芷遣走手下校尉,一个人准时来到城关,果然见到萧简初的车队正在接受盘查。 兰芷知道这车队是萧简初的,倒不是因为她一眼看到了他。她只是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车队的车夫多是萧简初的侍卫,功夫都不错,看来萧简初此番来浩天城,带的人倒是精挑细选过。 城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的小胖子正在与守城士兵交涉,便是萧简初的谋士公孙良。守城士兵定要开箱查验车上货物,公孙良一脸谄笑作揖连连,又送上银锭请求通融,只道车上装的都是上好瓷器,折腾起来若是碎了,商队损失不起。 士兵们利索收了银子,却不肯通融。其中一士兵不耐烦,二话不说一剑劈下,便将箱上的锁砍了下来。然后他一声冷哼打开箱盖,动作却微微一顿。 一旁的公孙良探头一看,大呼小叫道:“碎了!碎了!哎哟哟……这、这可如何是好!” 兰芷行到近前,就见箱子里都是瓷器碎片。那士兵毁了人家货物,又见公孙良一脸肉疼之色,也有些尴尬,却仍是一摆手,无赖道:“嚎什么嚎!你若肯乖乖配合,我何至于要砍锁!” 公孙良早见到兰芷站在一旁,此时一边絮絮叨叨辩解,一边抽空看她一眼,暗示她上前帮忙。兰芷却并不理会。她将车队中人看了个仔细,竟是没见到萧简初。 眼见守城士兵们朝其余车辆走去,公孙良紧张得笑容微僵,兰芷这才慢吞吞道了句:“都住手。” 她发了话,城门处一将领模样的男人便急急迎上前来。他先是朝其余人喊:“住手住手!都过来!”又脸上带笑朝兰芷道:“兰芷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兰芷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将领嘿嘿直笑:“末将去虎威卫时,见过姑娘几次。” 兰芷便点点头,端起姿态道:“你既知道我是虎威卫的人,那便好办了。今日我当值巡城路过此处,”她一指公孙良:“那人是怎么回事?为何在此哭泣?” 公孙良此时配合一声哀嚎:“大人……小人的瓷器碎了!碎了啊!” 将领不敢隐瞒,将事情始末简单讲述。兰芷听毕,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她板着脸转向那惹祸的士兵:“你虽然是尽职查验,却不该弄碎人家的货物。现下既然弄碎了,便该赔偿。” 士兵傻了眼。他在这城关查验多年,也没少干过欺压人的坏事,却不曾承担后果。他有心耍赖不赔偿,可兰芷是虎威卫的人,又负责巡城事宜,有资格汇报城中情况。他怕他不听兰芷的话,回头兰芷会告他一状,两难之下,脸都憋青了。 公孙良却很是上道抹了眼泪,拒绝道:“这哪里成。这位军爷也不是故意的,不用赔偿,不用赔偿。 士兵松一口气。兰芷也微讶赞许状朝公孙良道:“好吧,难得你这般通情达理,那便不用赔吧。”她看车队一眼:“为了弥补你们车队的损失,我亲自帮你们查验货物,保证不会弄碎你们的瓷器,可好?” 公孙良自是一脸欢喜应是。守城将领见兰芷不追究,也不敢多事,便任公孙良将车队带去城门旁。 进关人群又开始缓缓流动。兰芷行到偏僻处,却依旧负手而立,一扬下巴淡淡道:“开箱吧。” 公孙良嘿嘿一笑:“这个……也没人盯着,就不必了吧。” 第20节 兰芷面无表情看他,不答话。公孙良见了,心中七上八下。本来,前来接应的若是其他人,要开箱便开了,他也不会阻拦。可现下来接应的人是兰芷,他却有些不放心。 公孙良看车队中人一眼,见其余人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心中只觉无奈:这兰芷在秦安山两年,因着自身宇元人的身份,没少被排挤。这车队中人根本没谁与她关系好,有些甚至还明里暗里找过她不痛快,指望这些人来帮他和兰芷套近乎,根本没可能。 公孙良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也没想出个转圜办法,只得摸出钥匙,将第二车上的箱子打开。兰芷望去,又见到了一箱碎瓷片。很显然,这箱和初时那箱碎瓷片是一早准备好的。 兰芷暼公孙良一眼。公孙良合上箱盖,干笑两声:“嘿嘿,嘿嘿。” 打开第三车的箱锁时,箱子里倒是放着完好瓷器。兰芷从中取出一个瓷瓶,置于手中把玩,立时发现这瓷瓶太重了。她手指轻弹瓷瓶,从瓶口弹到瓶底,然后垂眸片刻,拇指与食指张开,两指指尖贴着瓷瓶,比划出了一段距离。 公孙良的冷汗立时下来了。兰芷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她发现了这瓷瓶的秘密:瓷瓶瓶底足有一寸厚,里面封了东西。兰芷刚刚比划的位置,就是他们经过处理的瓶底。 他还在那心惊胆颤,却见兰芷将瓷瓶放回了箱中,也不追究,只是行到第四车,示意他再开箱。 公孙良一愣,片刻连忙合上箱盖,抹了冷汗,一颠一颠跑了过去。他以为兰芷这是宽宏大量不计曾经恩仇,还想着要好好拍拍兰芷马屁,却听兰芷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们想偷偷运进城的东西,会是兵器。” 公孙良开箱锁的手便是一抖。兰芷的声音愈低,几近耳语道:“没想到东西这么小,竟是装在瓷瓶里。”她扭头看公孙良,发问的神情就如好学的弟子一般:“公孙先生,秦安山什么时候研制出黑.火药了?” 公孙良笑不出来了。他一点点偏头看兰芷,却见兰芷正看着车队末尾的马车。女子眸中情绪复杂,缓缓道:“萧简初呢?叫他出来见我。” 公孙良低低回话:“大人身体不适,又兼长途跋涉辛劳,现正在车中歇息,实在没法出来见你。” 兰芷平静“哦”了一声:“那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就走,公孙良连忙几步追上:“哎,芷姑娘,你走了,那我们……” 兰芷脚步不停:“我来这里接应你们,是看在萧简初的份上。萧简初不露面,我又怎么知道他在不在这车队中?你们这批货物太危险,萧简初若是不在,我何必平白沾惹了麻烦?” 公孙良张口,竟是无从辩解,正在焦急之时,却听身后一个温润的男声道:“阿芷且留步。” 兰芷脚步顿住。她垂眸,轻轻呼出口气,慢慢转了身:“萧大人什么时候,行事也这般藏头露尾了?” 萧简初果然就站在兰芷不远处。他口中虽然熟络称呼着“阿芷”,身体却微微躬起,态度显得很是恭敬。这种姿态,任谁看到也只会以为他在问礼。兰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是呆住了。 若不是那熟悉的声音,兰芷几乎不能相信面前的男人是萧简初。她与萧简初相识两年,记得他喜着素色长衫,气质一向儒雅,可面前的男人却穿金丝云团织锦衣,头戴着紫金束发冠,胸前挂着玛瑙珠串,腰间系着白玉环佩,左右两手拇指还各带着一个扳指,整个人看上去……富贵至极。 穿着上的迥异还不算什么,男人的五官也被精心修改过。他的眉毛本来生得细致,现下那眉梢处却凭白变粗了些许。丹凤眼也不再斜斜上翘,眼角处生生被拉下,淡化了整个人的灵秀之气。因为常年忍受病痛折磨,他的脸色原本是不正常的白皙,可现下那肤色竟是小麦色,好似他常年奔波,遭受风吹雨淋。 除了这些小细节,最大的变化当是他的发色与眼睛。萧简初的墨黑长发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浅棕色。男人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望着兰芷的那双眼睛也并非漆黑如墨,而是如檀木佛珠一般,泛着暗沉沉的褐色。 兰芷一时间,心中满是惊疑:怎么回事?!五官可以修饰,头发可以染色,但眼睛的颜色怎么可能改变?!萧简初这副模样已经完全不似中原人,看着倒像是个宇元人了! 这念头一出,兰芷便觉心中一沉。来此之前,她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可临到开口,她却终是问了句:“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萧简初眼睫微垂,轻描淡写道:“往后我要在这浩天城呆些时日,便换了双眼睛充作宇元人,也免得身份受限,行走不便。” 兰芷定定看他。初时她还不察觉,听了这话才发现,萧简初看她的目光泛空,好似找不到着落点。她行近两步,仰头仔细打量男人那双眼,却只从中看到了死气。 兰芷低头,盯着萧简初胸口的玛瑙珠串,半响终是道:“……你把自己弄瞎了。” ☆、第33章 求娶(一) 萧简初笑了,轻声慢语:“嗯,不过不碍事,左右我也无需做什么费眼的事情……算起来,总归是利大于弊。” 那语气熟悉,好似两人仍在秦安山,她终日噩梦,他便是这般安抚她。这一瞬间,兰芷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了。 萧简初说要在浩天城呆一段时日,兰芷能够猜到为何。中原分散的势力已经被他整合七八,只待太子殿下回国登高一呼。而现下任元白便要护送太子回中原了。太子一旦回国,萧简初的作用便有限,而浩天城没了任元白,也总要找个人统领大局。 萧简初是来接替任元白的,毕竟宇元皇都,天子脚下,可以获得很多有用信息。他挖了自己的眼睛,便是想获得宇元人的身份,换取行事便利。 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都如此狠绝的男人,让兰芷问什么说什么呢?他存心利用她又如何?并非利用她又如何?都不重要了。她计较的是儿女情长,而这个男人心怀的是家国天下。他舍弃了他的姓名他的身份甚至是他的皮囊,就为了心中那个念想。 这个男人或许对不起她,可他对得起生他养他的中原国,对得起千千万万挣扎在苦难中的中原百姓。 许多想法在兰芷脑中转来转去,最后却只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兰芷缓缓退开一步,让出了进关的道路:“你们走吧。”她默立片刻,终是慢慢转身,行了几步,声音方再次传来:“……万事小心。” 萧简初面朝她离去的方向,含笑答应。 兰芷走远了,公孙良这才一声轻哼,行到萧简初身旁:“人都走了,你还笑个屁?咱们也要快些赶路了!回你车上去,别在这碍事。” 他口中说得不好听,却是动作轻柔扶住了萧简初的手臂。萧简初却并不走。男人暗褐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前方,好似还能看见兰芷一般。那笑容仿佛定在他的脸上。然后他轻声问:“公孙……她瘦了没?” 公孙良翻了个白眼:“瘦个屁!胖得很!胖得简直看不下去!” 听了这回答,萧简初是真的笑了出来:“是么?那好,那好啊……” 公孙良见到他真开心,撇撇嘴:“对对,胖得那叫一个丑啊,定是嫁不出去。你也不用难过当初没能娶她了,此番若是有命活着回中原,许还能找她凑合凑合。” 萧简初失笑摇头,却是顺着他的力道转了身:“胡说什么呢。”男人朝着马车行去,褐色的双眸如凝滞的死水,不见丝毫光亮:“我只是私心希望……见过她最美的样子罢了。” 兰芷回到浩天城已是酉时初(17点)。她并没有即刻回右军卫,而是在街上四下游荡,磨蹭到酉时中(18点),方才回了营地。 右军卫大门处,一名校尉正巧离营,见到兰芷,礼貌与她招呼。兰芷点头回应,犹豫片刻,停下脚步,一声轻咳问:“段大人可还在营地?” 校尉摇头答:“段大人已经入宫当值了。” 兰芷松一口气,这才放心朝住所行。虽然很没出息,可她近日都在躲段凌。那夜的吻来得突然,兰芷无措又心虚,不敢直面自己的情绪。事后段凌接连相约,她也只会找借口拼命推拒。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与怯意,段凌倒也不再紧逼,就这么放任她以巡城之名,逃避了半月有余。 她是这般认为的,可实际上,段凌丝毫不曾有放任她逃避的心理。 段凌这些日,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他觉得,在追求兰芷这件事上,他变得有些不像自己。当初纳兰一族覆灭,他改名换姓活下来,并且最终成功报仇,靠得便是忍辱负重、谋定后动。这些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冲动,可对上兰芷,他却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办事不牢的毛头小子…… 看,他没有悉心分析兰芷的性格,没有制定一击必胜的计策,没有推演如何破解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营造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 只是脑子一热,他就凭感觉行事了。这般轻率,失败还不是情理之中! 段凌突然很有些鄙视自己:啧……果然是色令智昏么。 既然已经认识到了错误,自然要亡羊补牢。段凌一番思量,认为他会失败并不是因为兰芷对他没有感情。兰芷显然是对他有意的,否则那夜他吻她,她不可能不反抗。她应当只是因为害羞而不知所从了。那么他要做的,便是推她一把。恰好半个月后是他的生辰,段凌决定,择此吉日再出击。这才是近日他放任兰芷的原因。 生辰前一日,段凌清早起身收拾妥当,去醉仙楼买了两坛上好酒水,策马出了城。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山水环绕间有一精致宅邸,高悬的牌匾上书二字:段府。 段凌在府门前下马,守门的老仆便笑脸迎上前:“二少爷回来了。” 段凌点头回应,将马缰绳交给老仆:“老爷子醒了吗?” 老仆答话:“刚刚见着人送茶过去,想是已经醒了。” 段凌便拎了两坛酒朝府里行。才走了几步,一旁树上却跳下一人,朝着他扑了上去!与此同时,清亮的童声响起:“呔!混账段凌!吃我一棍!” 段凌轻车熟路一个闪身,那人便打了个空,哎哟一声,一头栽去了地上。 段凌脸上隐不住有了笑意。那人抬起头,原来是一□□岁的男孩,虎头虎脑圆嘟脸,长得就如年画中的童子一般讨喜,却偏偏瞪大了双眼,气鼓鼓看段凌。 段凌故意不搭理男孩,绕过他继续朝前行。男孩见状愈发气恼,从地上爬起,拖着手中木棍几步追上前:“喂!你站住!” 段凌脚步不停,口中悠悠道:“叫二叔。” 男孩愤愤再跑几步,冲到段凌身前,木棍一挥拦住了路:“呸!你出卖我!还好意思做我二叔?!” 段凌笑眯眯站定:“我何时出卖你了?” 男孩张嘴,复又闭上,小心四下张望。想是没见到可疑人物,他这才放心一跺脚:“前天!你向我娘亲告密!说我不好好温书,在学堂里惹是生非!” 段凌手指勾住酒坛,轻巧甩去肩上:“我有说错吗?” 男孩一时语塞。段凌啧啧摇头:“不是二叔说你,你想要在学堂里为非作歹,总得先摆平夫子和同窗啊。现下把夫子气得来找我告状,你不羞愧反省便罢,竟然还敢来找我兴师问罪?” 男孩听言,又怒了,手中的木棍胡乱挥舞:“大丈夫在世,应当横刀立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谁有耐心学那劳什子的经史诗书!” 段凌忍不住失笑:“哟,成语倒学得不错!”他拍拍男孩的脑袋:“知道你想做大将军,可要做将军,可不是单单是学好功夫便成。” 男孩不意被他拍了脑袋,只觉又被段凌占了一筹,炸毛跳开几步:“谁许你摸我头了!” 段凌却是看着他身后道:“大嫂。” 男孩立时僵住,瞬间换了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扭头唤道:“……娘。” 可身后竟然空无一人!男孩明白自己又被耍了,气得转身就将木棍朝段凌扔去!却不料段凌已是几步绕过他,跑去了他前头,木棍自然砸了个空。男孩抓狂哇哇喝道:“段凌你不要嚣张!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段凌却已经运起轻功远去,徒留笑声朗朗传来:“小承宣,乖乖听话,别再让你娘操心了。” 段凌行到后堂方才停住脚步。一老人端坐于堂中喝茶,面部线条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刚毅,却已然满头白发,正是段凌的养父段广荣。 段凌入内,躬身行礼:“爹爹。” 段广荣放下手中茶杯:“你来了,坐。” 段凌在他身侧坐下,将酒坛放去了一旁小几:“爹爹身体可还好?” 段广荣暼那酒坛一眼:“还好。都是些陈年旧伤,小心养着,总归无事。”他见段凌不将酒坛交给他,终是绷不住脸,馋道:“那酒是给我的吗?” 段凌好笑点头,立于一旁的老仆便上前接过了酒坛。段凌叮嘱道:“这个月的份额便是这些了,一天两杯,可不许多喝。” 段广荣鼻孔里出气,却没有反驳,只是一声轻哼道:“就知道管我老头子,你自己的事呢?这么老大不小的年纪,却还不娶妻。大嫂给你介绍的那些个姑娘,哪个不是与你门当户对?她一番好心,你却是连见也不见一下。你爹爹在你这个年纪时,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我向来都不管你,可这事却少不得说你几句……” 段凌只是微笑聆听。待老人家终于喘了口气,他方才道:“说到这事,明日我生辰,便想带个姑娘回府,与你们聚聚。” 段广荣本来还时不时看向酒坛,听言目光却定在了段凌脸上:“姑娘?谁家的姑娘?” 却说,兰芷回屋后洗漱睡下,暗自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天。她心中其实清楚,这么躲下去不是办法,可在完成任元白嘱托之前,她实在无法坦荡面对段凌,便也无法思考解决之道。她在挣扎与烦恼中好容易入眠,却不料午夜时分,意外听见了敲门声。 兰芷睁眼,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静默片刻,终是开口问:“谁?” 果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阿芷,是我,段凌。” ☆、第34章 求娶 求娶(二) 兰芷眼皮便是一跳。她并没有起床,被窝里的手却不自觉抓住了被子,半响方道:“哥,我睡下了。” 段凌立于门外,无声一笑:“哦,是么。是我来得晚了,实在抱歉,只是……今日是我生辰呢。” 男人语调幽幽说着抱歉,神情却完全不是如此。他微转身,靠去了兰芷门上,唇边笑意愈大:“忽然想起了过去很多事,有些心闷,是以一出宫便来找你了,想着能与你聊聊……倒是忘记你应该睡下了。” 兰芷握着被子的手紧了一紧。虽已入春,可夜晚依旧寒冷,段凌大半夜不回府,巴巴赶来找她,这让她觉得实在不应该拒绝他。 可她又不敢起身开门。想起段凌那个果断的吻,兰芷毫不怀疑她若真开了门……那么今夜,她怕是定要给段凌一个交代了。 纠结之下,兰芷只能睁大眼盯着床梁,抓被子的手心都闷出了汗。门外的段凌却只是沉默。这沉默久上一分,兰芷的愧疚与不安便加深一分。 所幸,不知过了多久,段凌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天寒地冻,阿芷也不必起来了。我明日一早再来找你,一并去我家中,为我庆生吧。” 本来,段凌若是直接提出这要求,兰芷许还会设法推拒。可现下她已经拒绝了段凌一次,心底的那个“不”,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加之她已经绞尽脑汁躲了半月,但凡说得过去的借口,早被用了干净,遂只得应允道:“……好。” 段凌得了这回答,这才满意离去。兰芷却再无睡意,索性起身穿衣,趁夜离了军营,朝集市而去。 段凌一夜好眠,次日神清气爽来找兰芷,便见女子穿戴整齐,端坐于房中等他。她一手握拳置于桌上,一手下意识按住剑柄,垂眸盯着地上,那姿态那气场,竟是颇有些严阵以待的感觉。 第21节 段凌不自觉便弯了嘴角。他抬手敲了敲敞开的房门,兰芷立时站起,朝他看去。 可亏她反应这般迅速,站起身后,她却只是望着段凌,半响也没说出一句话。段凌本来因为心中期待而觉得小有压力,一路过来,还想着定不要被兰芷看出了端倪。可现下见她这副模样,反倒是松了神经。他浅浅笑道:“阿芷准备好了,那便出发吧。” 兰芷仍旧杵了片刻,方才行去段凌身旁。她将握拳的手伸至段凌面前摊开:“哥……生辰礼物。” 段凌微讶看去,便见到兰芷手中躺着一枚羊脂玉佩。玉佩通体润泽,肌理细腻,打磨得十分光滑,段凌拿起置于眼前细看,却听兰芷低低道:“连夜赶出来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若是你嫌它素净,我可以雕过一块送你。” 段凌连忙道:“不必,我很喜欢。”又讶异道:“阿芷竟然会玉雕?” 兰芷含混应是。秦安山脉出产玉石,她在萧简初身边时,便跟着当地的大师学过玉雕,技术虽不能说登峰造极,却也算炉火纯青。秦安山运出的玉石饰物,其中便有不少她的作品。 段凌又仔细去看那玉佩上的图案,见着两只鸟儿凑堆啄食,愈发弯了嘴角:“这对鸳鸯雕得不错。”他心中甚美,忍不住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难为阿芷有心了。” 出乎他意料的,面对他的调笑,兰芷并不似平日一般偏开目光或者微红脸,她只是看他一眼:“……那是鹌鹑,寓意平平安安。” 段凌一时被噎住。他不曾关注过中原的玉石文化,见到两只鸟,自然便以为是鸳鸯,还暗自欢喜。却不料弄巧成拙,倒像是否定了兰芷的技艺一般。却也没法补救,只得赶紧跳过这个话题,将玉佩系去腰间:“多谢阿芷,我们现下便出发吧。” 军营外停着一辆马车。兰芷跟着段凌,眼睁睁看着他行到车旁,脚步愈来愈缓。段凌扭头回看,见到她一脸挣扎,心中正觉好笑,却听女子道:“哥,你府上也不远,天气正好,不如我们行路过去吧。” 段凌眨眨眼:“可是今日要去的不是我城中的宅子,而是我郊外的府邸。你若不坐马车,怕是要走上一两个时辰。” 兰芷一愣,却是很快改口道:“那,不如我们骑马吧。” 段凌自然清楚她不愿与自己同乘马车,却偏要故作不知问道:“骑马自然是可以,但是这里有马车,又何必再麻烦人去备马?” 兰芷脸上的纠结神情更甚了。段凌很不厚道在旁欣赏她绞尽脑汁的模样,只觉被冷落半个月的不满终于烟消云散,却见兰芷看向他,认真道:“哥,近日我公务繁忙,练功都落下了,你坐马车便是,我正好借此机会练练轻功。” 段凌:“……” 段凌简直不知该做何表情:“你是希望我坐在马车里,看着你跟马车跑吗?” 他这么一说,兰芷显然也觉得不妥,一时答不上话。两人互望,段凌终是无奈笑了出来,转身一掀车帘,喊道:“承宣!出来!” 片刻,就听车厢内一个童音嘟哝道:“到哪了?”随后车帘一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钻了出来。 男孩之前显然在车厢睡觉,看向段凌时,脸上还有残留的睡意。可他的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兰芷身上,却是精神一振。 兰芷便见男孩欢快跳下马车,朝着她扑了上来,口中还朝段凌道:“爹!你带我来见莺莺姐姐,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兰芷:“……” 她一个闪身,男孩便扑了个空,倒是愣了一愣。段凌嘴角便是一抽:“你喊谁爹呢?!还有,哪里来什么莺莺姐姐!” 男孩听言仔细看了看兰芷,一拍脑门道:“哎呀对不住,娟娟姐姐原来是你啊,爹爹的女人太多了,我时常记错,你别忘心里去啊。” 男孩说话时,不忘附带一个甜甜的笑,圆嘟嘟的脸更显可爱。段凌却是头皮一跳,一眯眼道:“段承宣,休要再胡言乱语!” 见段凌这般严厉,段承宣害怕缩了缩肩膀,扭头可怜巴巴朝兰芷道:“这位姐姐,我真不记得你是谁了……还有,其实不是我爹的儿子,我是我爹大哥的儿子,我爹其实是我二叔!他虽然有我这个儿子,但是真的没有成过亲,你不要计较啊,否则他会打我的!” 段凌:“……” ——他就知道这小子昨晚缠着自己跟来城里,没安什么好心思! 眼见兰芷盯着段承宣不吭声,段凌只觉头疼。却听兰芷慢吞吞道:“你唤他爹爹,就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打你板子吗?” 段凌忍不住失笑出声。段承宣愣了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明白兰芷看穿了他的小伎俩。小男孩颇有些技不如人的尴尬,重重一声哼,再不搭理兰芷,转头又跳回了车厢。 段凌便朝兰芷介绍道:“我大哥的儿子段承宣,自小就调皮捣蛋,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有些意外:“你怎么发现这小子是骗人的?” 兰芷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她会立时发现不对,是因为任元白也干过这事。彼时,一名官员与养父政见相左,曾在节宴上大骂养父,被年仅7岁的任元白记恨。正巧这官员老大年纪却未婚,任元白便挑着他相亲时前去搅局,生生给他坐实了负心薄幸的名声。后来事情闹大了,传到养父耳中,任元白被罚跪了两天的祠堂。 她将这段过往一番讲述,最后道:“那孩子哭诉你会打他时,眼底尽是狡黠之色,却不见多少难过,我这才认定他是在骗我。” 段凌点点头,却是道:“你那弟弟倒是有趣。” ——只可惜,年纪轻轻便死了。 段凌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来,可他偷偷观察兰芷神色,见她并未露出怀念或是伤感的神情,只觉奇怪。却也不敢多问,遂将话题带回:“现下你总该愿意上车了吧?” 有段承宣在场,兰芷倒是不再排斥与段凌同乘马车。一行人到了郊外段府,兰芷一下马车,便见到府门口站着一清秀女子,正在探头张望。 段承宣一改顽劣的模样,乖巧唤了句:“娘。”段凌也点头示礼:“大嫂。”女子一一回应,却是朝着兰芷迎上前来,仔细打量她一番,夸赞道:“我说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这弟弟动心呢!当真是个美人儿。”她亲昵笑道:“兰芷姑娘,爹爹身体不好不能久吹风,只得让我替他在这接你,礼数不足,还望见谅。” 如果说发现女子是段凌大嫂时,兰芷只是微讶,那现下女子这话,却是让兰芷觉察不对了。可不待她细想,大嫂却又道:“哎,别站在这了。爹爹在大堂等你们,我们快些进去吧。” 她转身朝府内行,段承宣跟上。兰芷的脚步却是顿住了。她转头看向段凌:“……爹爹?” 段凌轻笑点头:“我的养父。”他见四下无人,低声朝兰芷道:“那年先皇下令血洗纳兰一族,负责诛杀我家人的便是养父。世人皆以为他与我爹爹并无交情,却不知两人年少时,曾因缘际会义结金兰。” 他停顿片刻,幽幽一声叹:“圣旨下时,恰巧我离家在外,养父便与爹爹合谋,安排我假死,将我救下。只是当时养父身边也有先皇眼线,我的其他家人却是没能幸免于难……” 兰芷看着陷入回忆的段凌,微微张口,却又终是闭上。 ——这种时候,他难道不该解释下,为什么说好了来庆生,最后却变成了见长辈? 可她心中的不满并没有留存太久,便很快被震惊取代。段凌收回思绪,朝她一笑:“除了养父,我也再无其他长辈。现下既然想要娶你,自然得劳动他出面,向你提亲,方可显尊重诚意。” 求娶(三) 段凌说这话时,仍是一派寻常淡然表情,好似他不曾提及娶亲,而是在商量吃喝游玩。可兰芷听了这话,却是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心。她的理智通通消散,脑中想得竟是:如果她趁段凌不备运起轻功全力逃亡,被抓回来的可能有几成? 可段凌却仿佛察觉了她的心里。他退后一步,巧妙堵住了她的退路,柔声问:“阿芷,你在想什么?” 便是这一瞬间,兰芷觉得,她被逼至了逃无可逃的境地。可段凌只是面带微笑看她。男人的眸在阳光之下,仿佛折射出了熠熠流光。那流光落在兰芷身上,便化作了宠溺、爱恋与期盼。兰芷对上他的眼,半响方艰难开口道:“哥……你……你想要娶我吗?” 段凌的语调愈发柔缓:“我爱恋你,自然是想娶你的。” 兰芷垂了头:“恐怕我……”她张了张嘴,却终是只道出了句:“我……我还没有考虑好。” 段凌微不可查轻呼出一口气。他温柔握了兰芷的手腕,牵着她朝府内行:“无事,我也只是趁生辰带你来见见我的家人,并没有让你立刻做出决定。”仿佛为了安抚兰芷一般,男人轻声与她说起了话:“你不必紧张,养父很好相处。说来他年轻时脾气倒是火爆,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可后来他的独子受他连累,被他的对头害死在了战场,自那之后,他的脾气就慢慢收敛了。” 想起与昨日段广荣的会面,段凌脸上有了笑意:“现下他年纪大了,更是几乎没了脾气,而且还有些唠叨。你若是见到他,都不会相信他曾经是威震边疆的将军。” 段凌看兰芷一眼,见她只是微垂着眸,脸上神情恍惚,心知她有些走神,却并不打扰,只是继续道:“圣上登基后,为纳兰家族正名,更是允我认祖归宗。我本也想找个机会与养父商量此事,却不料大哥竟英年早逝。现下他膝下无子,承宣又没有长成,这事我便没有提。” 兰芷似乎回神。她看段凌一眼,轻声道:“哥哥想要认祖归宗。” 段凌淡淡一笑:“我是纳兰凌,是纳兰家的血脉,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忘。”他停顿片刻:“可养父当初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救了我的性命。后来为成全我的复仇之心,又对外承认我是他的外室子,给了我光明正大行走于世间的身份,自己却当下了不好的名声。于我而言,他的恩情如同再造,我却断不能伤他的心。” 男人幽幽叹口气:“早年他镇守边疆时,便已落下了一身伤,现下年岁大了,身体愈发不行。说句不敬的话……已是没几年光景了。我便想着,总该侍奉他终老,替他教养承宣,方才无愧于心。” 说完这话,他扭头看兰芷,似乎在等待她的表态。兰芷忆起自己的养父养母,心中一时尽是酸楚,默然许久,叹道:“你做得对。纳兰先祖若是有知,一定也会支持你的决定。” 段凌便缓缓笑了出来。他再望向前方,便见段广荣耐不住性子,还是迎了出来,无奈道:“爹爹,外面风大,你怎么还是出来了?” 段广荣却不理他,只是笑眯眯上下打量兰芷,一边点头连连:“好,好。”他很是开心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拿出了一对鸡血玉手镯,就往兰芷手里塞:“阿芷姑娘,我家婆娘去得早,我一老头子,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见面礼,这个鸡血玉手镯是当年我们的订亲信物,现下送给你。” 兰芷最不擅长和长辈打交道,此时涨红了脸,连忙推拒!可段广荣是在军营里待惯的人,哪里会由得她客气!愣是将那玉镯塞给了兰芷,这才又叹两声:“好,好。凌儿告诉我,你从前是打猎为生。我已经和凌儿说了,猎户家的姑娘也好,屠户家的姑娘也罢,只要你们互相喜欢便好,咱们家便也不挑剔门第。” 兰芷脸更红了,方才路上好容易想到的解释话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大嫂却又带着段承宣绕了回来,朝段广荣道:“爹爹,你也是,怎么把客人堵在路上?堂里都泡好茶了,咱们去里面坐着,可不比在外面吹风好?” 段广荣连连点头,招呼兰芷往大堂行。兰芷拿着那对鸡血玉手镯,只觉是拿了一烫手山芋,纠结到不行。可段广荣却丝毫不察觉,指着大嫂介绍道:“这是你大嫂,过些日子你和凌儿办婚事,还少不得要她操心。对了,我听说你现下住军营,将来若是提亲迎娶,却是不方便。正巧你大嫂在城里有间院子,届时你提前住去,一方面方便迎娶,另一方面,也算有个照应……” 兰芷:“……” 兰芷陪着段广荣喝了半个时辰的茶,灌了一肚子水。吃了一餐饭,食之无味。她几次努力想要做出澄清,可面对热情的段家人,却终是败退。这么直到午饭结束,她俨然已经成了段家内定的媳妇,铁板钉钉。 段广荣吃罢午饭回屋小睡,大嫂也带着段承宣离开,兰芷情绪立时便有些低落。段凌显然有所察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在府中闲逛,最终停在了一座假山前。男人朝着兰芷一笑:“阿芷,带你看些东西。” 兰芷勉强提神,便见到假山的草丛灌木后,竟是藏着个隐蔽的山洞。段凌牵着她的手,带她钻入。山洞甚是狭小,两人立于其中,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光线昏暗,只余洞顶透下几束阳光,投射在泥地的青苔上。 这种地方,兰芷实在想不到段凌想给她看什么东西。她还在眯眼四望,却感觉段凌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掌按在了石壁上。 石壁潮湿腻滑,兰芷轻缓抚过,感觉到了手心的凹凸。她低低道:“似乎刻了字。” “嗯。”段凌在她身侧轻声应道:“纳兰杰。是我的生父。” 男人的声音在半封闭的石洞中,显得有些沉闷。他也抬手,将手掌按在兰芷的手掌边:“这个,何青青,是我娘的姓名。” 昏暗之中,段凌似乎叹息了一声,可那声音太小太含糊,兰芷也不能确定。男人的手顺着石壁缓缓抚过:“旁边这个是纳兰平,我的弟弟,小我两岁。纳兰梦,我的妹妹……” 说完这几句话,男人沉默了许久,最后放下手:“这里有四十八个人的名字,都是我已故去的家人。” 兰芷动容,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却听段凌呼出一口气:“我投靠圣上后,时常会见到先皇,每每相见,只觉仇恨蚀骨。却偏偏没法立时手刃仇人,心中煎熬,不可言说。于是每每心烦意乱时,我便带上毛笔来此处,在这石壁上写字。” ……毛笔?兰芷一时不敢相信,手指又在那石壁上摸了一摸:这是要写过多少次,才能用毛笔在这石壁上写出印记? 兰芷忽觉心中柔软的地方,微微一疼。她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段凌,带着深刻入骨的仇恨,怀着无法宣泄的压抑,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遍一遍,反复嚼咽这四十八个名字,提醒自己,步步不能错。 段凌也似乎忆起了那段不愉快的日子,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忽然没头没尾道:“阿芷……其实,我本来不是这种性格。” 他停顿片刻:“我自小因着天赋出众,备受赞誉,13岁之前,过得张扬又骄纵。可虽是如此,却是阳光坦荡,不屑暗地使手段,也从不悉心算计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这样坦荡的。”男人的声音幽幽:“可是我不能。复仇的日子步步惊心,我没法不做出改变……于是,你才会看到现在的我。” 兰芷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起这个,有些不知所措,思量片刻方道:“哥哥现下这样也很好。” 段凌微垂着头,面色在昏暗中,看不清楚。他似乎是笑了一声,摇摇头:“不,不好。我知道这些年,我养出了很多不好的性格……多疑、虚伪、阴暗,狠毒。你说我好,只是因为你没机会见到那样的我。可你没发现吗?今日我带你来这,是早有预谋。” 兰芷一时沉默。她自是清楚,也在心中暗自埋怨了段凌许久,却不料段凌会主动坦白,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听段凌自顾自继续道:“我听你说过身世,知道你看重亲情,看重你的养父养母。我想与你相好,想要娶你,可你并未准备好,我便设计带你来此,就想利用我的家人,逼你答应我。” “你无法拒绝一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于是你选择了沉默。可是你心里不高兴。”说到此处,段凌轻轻叹了口气:“于是不知为何,虽然达成了目的……但我也高兴不起来呢。” 他终是转身面对兰芷:“阿芷,对不住,我不该算计你。对你,我本该坦坦荡荡,无所保留。”他抬手胡乱揉了头兰芷的发:“你也不必再纠结了。苦着张脸,让人看了都愁。今日之事,我自会去和爹爹解释清楚,未来还长……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呢。”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兰芷还是止不住觉得,心中那块大石头落了地。想是她面上神情松快了些,段凌见了,也笑了起来。男人颇有几分无奈道:“哎,我知道你轻松了,可你也别表现得这么明显啊。”他连连摇头:“可怜我筹备谋划这许久,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呢。” 男人说这话时,微微皱起了脸,兰芷没来由觉得,这样的段凌,看着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见段凌自嘲叹道:“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保持曾经那副模样,或许,你会更喜欢吧。” 兰芷心中莫名一软。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是伸手,主动握住了段凌的手。然后她呐呐低声道:“不会的。这样的哥哥……我也喜欢。” 她垂着头,沉浸在自己羞怯的表白中,微微红了脸,没有留意段凌的神情。却听男人声音低哑道:“阿芷……我可不可以将这句话,当做是肯定呢?” 兰芷抬头。可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腰肢便被人搂住,身体向后重重撞在了石壁上!下一秒,段凌炙热的目光便对上她的眼,没有犹豫吻上了她的唇! ☆、第35章 姐姐(一) 这个吻远比茶楼中那次亲吻更加激烈。段凌双手将兰芷禁锢在怀中,那力度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了装进胸口。他的舔.舐与亲咬急躁而毫无章法,牙齿重重磕到了兰芷的唇,让她忍不住轻声痛呼。 可如此生涩的吻,却仍旧让兰芷脸红心动。段凌的唇火热,他的呼吸急促。男人不加掩饰的渴望轻易将她点燃,兰芷觉得脸热得发烫,耳朵尖似乎都要冒出火。但她身体僵直片刻,却是一点点抬起发软的手,轻轻环住了段凌的背。 这动作给了段凌莫大的鼓励。他离开些许,重重喘了口气,沙哑唤了声:“阿芷……”又急切低头,转而去亲她的眼睑,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的耳朵。当他的吻落在兰芷的耳垂上时,兰芷无法克制微微颤抖。段凌动作因此一顿,却是无师自通变本加厉,将那耳垂含入口中,细细吸.吮。 耳垂的湿热激起了身体的颤栗,兰芷的手不自觉用力,重重抓住段凌的背脊。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肌肉紧紧绷着。他在努力克制,可这种克制……似乎毫无作用。 呼吸仿佛都着了火。亲吻渐渐变质,一发不可收拾。段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现了宝库的孩子,贪心想要得到更多。他依旧贪恋那耳垂柔软的口感,眼睛却已然瞄去了兰芷的脖颈处。 女子微微仰着头,毫无防备地暴露着她的致命处。修长的脖颈之下,是严谨的交领与盘扣。段凌喉结微动,目光定在那瓷白腻滑的肌.肤上,忽然觉得血液如野兽挣脱了束缚,汩汩冲撞叫嚣起来。 段凌脑子被烧得有些糊。仅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就该收手,可**却在自欺欺人地不停重复:我就解开一颗扣子,绝对不会更深入。 天人交战间,段凌的目光扫过昏暗的石洞。光线刚刚合适,洞口被杂草遮住,没有外人,没有寒风…… 第22节 理智瞬间败退。段凌短促呼出口气:不怪他贪心……怪只怪,天时地利人和。 兰芷感觉到段凌松开了她,微微敛神,正想站直身体,却不料下一秒,男人双手抓住她的衣领,两相一扯,竟是将她的小袄撕了开来! 兰芷瞬间清醒!天气虽然尚冷,可她身体向来很好,因此小袄之下,只穿着一件肚兜。段凌这么野蛮毁了她的外衫,她的肚兜便无遮无挡露了出来。兰芷红了脸,双手挡在胸前,就想推开段凌,却听石洞外一个童声清脆喊道:“二叔!原来你在这!” 段凌:“……” 兰芷大惊失色!几乎是立刻抬脚,将段凌踢去了一旁!然后她背对洞口,急急整理衣裳。段凌被她踹倒在地,面无表情看了洞口一眼,竟是直直平躺,也不起身。倒是段承宣拨开杂草钻进洞来,笑嘻嘻道:“哎呀!阿芷姐姐也在呢!” 兰芷刚刚整理好衣衫,就听段承宣一派天真发问:“咦,你们俩躲在这干什么呢?”平日的淡漠再也维持不住,只觉羞恼又窘迫。段凌此时方才站起,黑着脸拎起段承宣的衣领,将他拖出了洞。 兰芷躲在石洞中,双手捂住发烫的脸,不想再见人了。却听段凌在外低声和段承宣说了什么,段承宣便气呼呼嚷嚷起来:“你敢!你敢说,我、我就把你们两个的事告诉娘和爷爷!” 段凌又小声答了什么,段承宣便焉了。小孩闷闷道了句:“知道了。”随后便是脚步远去的声音。不过片刻,段凌拨开杂草,又钻进了石洞。 兰芷坐在地上,头埋于膝盖,一动不动。段凌在洞口站了片刻,也行到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沉默。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兰芷好容易稍稍平复了心情,却听段凌缓缓开口道:“阿芷,我骗了你。” 兰芷一愣,终是抬起头,朝段凌看去。却见段凌靠着石壁而坐,目光放空,手中握着两块石子,来回盘着。感受到她的目光,段凌停了他毫无意义的动作:“阿芷,我说未来还长,我有的是时间等你,是骗你的。” 兰芷怔怔看他,以为即将听闻什么噩耗。却不料,段凌言简意赅道了一个字:“屁。”男人自我批判道:“我心里,急死了。” 他扭头看向兰芷:“我恨不能明天就与你成亲。”然后在兰芷呆滞转窘迫的目光中,无比认真道:“恨不得此时此处,便与你洞房呢。” 兰芷:“……” 段凌口中说着要洞房,却并未再对兰芷做什么。他暗自责备自己再次色令智昏,一时不查,竟然被段承宣那小子撞破了亲密时刻。现下兰芷羞窘,他也不敢再招惹,索性与段广荣辞别,回了浩天城。两人集市中闲逛许久,兰芷的情绪总算基本恢复,段凌这才带她去了纳兰祠堂。 段凌在祠堂给生身父母修建了衣冠冢,此番带兰芷前去上香,只当自己是带小媳妇见爹娘,顿觉今日生辰也算圆满。日头西沉,天色渐暗,两人自祠堂出来,迎面撞见了一辆马车。 兰芷见到那马车,多看了一眼,随后移开了目光。段凌却是一声轻笑:“哟……那不是你小情人么。怎么,阿芷不去打个招呼?” 兰芷自是认出了杜怜雪的马车,却不料段凌竟也认得,讶异之余,摇头道:“不去了。她许是在陪客人呢。” 马车自两人身旁经过。段凌看着那微动的车帘,似是随意问了句:“陪客人?她不是已经不接客了么?” 兰芷心中便是一紧。杜怜雪现下的确不接客了,可为了帮任元白做掩护,方便他与旁人会面,杜怜雪还是会时不时外出。兰芷不去和杜怜雪打招呼,也是担心任元白在车内。未免节外生枝,她不愿段凌见到任元白。却不料段凌如此关注杜怜雪,竟是连她再不接客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兰芷只得含混道:“许是曾经相熟的恩客,结伴出外游玩吧。” 段凌便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可任元白在马车厢中,却是听见了兰芷的声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皱了眉,朝一旁的杜怜雪道:“阿雪,你看看,外面的人可是兰芷?” 杜怜雪便挑起些许车窗帘,凑去看了一眼:“的确是兰芷。和段凌在一起。” 任元白脸色不好看了:“这可是三十三街?” 杜怜雪一愣,掀起车窗帘又看了看,方才答话道:“的确是三十三街,首领方位感真强。” 任元白面色愈发难看,缓缓闭了眼,半响都没有再出声。 杜怜雪不知所以,在旁奇怪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任元白手上,惊讶发现他双手握拳,竟是克制不住有些颤抖。杜怜雪犹豫片刻,开口打破了沉默:“首领,你……你还好吗?” 这话仿佛触发了某个机关,任元白猛然睁眼,眸中竟是难得一见有了怒意!他不理杜怜雪,却是冷冷开口朝车夫道:“停车。掉头,回萧府!” 杜怜雪被吓了一跳。她与任元白认识这许久,从不曾见过他动气,猜测事态定是严重,再不敢说话。马车掉头原路返回,行了约莫两刻钟,来到了一座寻常宅邸。 守门小厮在府门旁与人攀谈,任元白也不管他,二话不说直接往府里冲。小厮见了,急急追上:“哎哎,这位公子,你找谁呢?”见到是任元白,他愣了一愣:“任公子,你不是刚走么?” 任元白不答话,沉着脸只顾前行:“萧简初呢?” 小厮瞧着他神色不对,急急小跑几步,拦住他的路:“我家老爷身体不适,你离开后便睡下了,任公子可是有什么事?不如先由我代为通传!” 任元白被挡住去路,便是一声冷笑:“少拿他身体不好来搪塞我!”他一个转身绕过小厮,脚步不停朝府里冲。 小厮也不敢对他动手,只得追在他身后喊:“任公子!任公子!我没有搪塞你,我家老爷的确身体不适……” 任元白脚步越快。这么行过一道回廊,便见到萧简初一人坐在院中小亭,手里握着一块玉石,正在出神缓缓摩挲。 任元白在萧简初面前停步,深深吸气道:“进屋,我有话说。”转头自个进了屋。 萧简初也不料他会去而复返,却只是扶着石桌站起,朝呼哧喘气的小厮道:“你去忙你的。” 他缓步朝屋中行去,一路上,避开了所有灌木与石雕,仿佛他根本没瞎,只是喜欢这般慢悠悠的闲庭信步。任元白立于屋中看他,脸色晦暗难辨。却见萧简初关上房门,语调和缓问:“元白,出什么事了?” 任元白咬牙,几步行到萧简初面前,二话不说,朝着他面上就是一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哥你不是说只‘解开’一颗扣子么? 段凌(面无表情脸):手抖。 作者:哥承宣小盆友还真的报了仇哦。 段凌(烦躁脸):啧,什么叫阴沟里翻船…… ☆、第36章 姐姐(二) 萧简初被任元白一拳打倒在地,撞翻了一旁的茶几。乒乓的杂乱声响中,男人撑着身子坐起,又抬手一摸嘴唇,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黏稠:他的身体果然更差了,不过挨这半大小子一拳,竟然就吐了血。 任元白却犹不解恨。他压低声吼道:“萧简初!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务必保密!可你竟还是告诉了姐姐她的身世!你安得什么心!” 萧简初揉了揉生痛的面颊:“我没有告诉你姐姐她的身世。” 任元白一声冷笑:“没有?今日我路过纳兰祠堂,看见姐姐从里面出来,分明是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她来浩天城还不到半年!若不是你言语之间给她透了底,她又怎么可能这么快查到那里!” 萧简初听到兰芷出现在纳兰祠堂时,也愣了一愣,可他想了想,却是问:“她一个人吗?还是和谁在一起?” 任元白没好气回答:“段凌也在。” 萧简初听到这个名,忽觉心底泛起一阵酸楚。他一直暗中让人汇报兰芷的近况,对段凌此人自是有所听闻。听说兰芷已经与段凌相好,而段凌也极为疼爱兰芷,两人出双入对,不定哪日便要成亲…… 任元白怒意依旧:“我任家九十八口人——死了的活着的——谁不是为中原国殚精竭虑!可她不是中原人!你就不能放过她吗?何必将她牵扯进那么多年前的恩怨里?!” 萧简初的思绪被打断。因着兰芷的缘故,他向来包容任元白,现下却忽然有些烦躁。男人缓了缓劲,站起身:“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告诉你姐姐她的身世。” 任元白却听不进去。他恨声道:“不必骗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早就清楚,少在我面前装无辜!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把姐姐送来浩天城还不够,现下还想拿她纳兰王的身份做文章!萧简初!你能不能有点良心?” 萧简初仿佛被戳到了痛处,一声断喝:“够了!”他攥拳,指甲掐入掌心:“你以为,我想送她来浩天城?如果可以,我希望她一直呆在秦安山。可她以为你死了,自觉对不起你爹爹娘亲,终日负疚,夜夜噩梦!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为她开解,她却只是放不下……有些事,不亲手做个了结,她这一辈子都心中难安。” 任元白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说得好听,你敢说你都是在为她着想?殿下回国在际,你却正巧劝她来浩天城……你敢说你没存利用她的心?” 萧简初紧紧抿唇,没有答话。他敢说他是为兰芷着想,敢说他不曾想过要利用她,可是谁信呢?别说是任元白,就连当事人兰芷,不也怀疑他了么?进城那日,她分明是想质问他的,只是后来见到他瞎了,方才选择了沉默。 这个念头让萧简初素日的温和再也维持不住,他竟是反击道:“你有资格说我吗?她已经杀了向劲修,本来完全可以自此脱身而出。是谁出面相求让她帮忙,害她又要置身险境?” 任元白就如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愤怒吼道:“那不一样!”他急急辩驳道:“我只是让她偷段凌的东西。段凌喜欢她,她即便失手,也不会有危险。” 萧简初是真笑出声来:“你就对段凌这么有信心。” 任元白张嘴,却再答不上话。萧简初与他对立沉默,忽然觉得像被抽空了力气。他也不再管任元白,径自行去了里屋,关上了房门。 这日,任元白离开萧府回到新凤院,已是戌时末(21点)。他脚步沉沉回到自己屋中,竟是意外见到了兰芷。屋里没点灯,女子摸黑坐在桌边,手支着额头,似乎在沉思。 任元白一愣:“姐……你怎么来了?” 兰芷放下手,拍拍一旁的椅子:“坐。” 任元白却并不坐去那。他行到兰芷身旁蹲下,坐在她的脚边,仰头看她。 兰芷低头,对上任元白的眼,便是一皱眉:“……你哭了?” 任元白摇摇头:“没,外面风大,沙迷了眼。” 兰芷盯他片刻:“不愿说便算了,也不必总是拿这话敷衍我,从小到大,都不变一变。” 任元白便笑了。他微微侧身,背靠上兰芷的小腿:“姐……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长得可秀气,有一天,被学堂的几个男孩抓住,逼我穿上女装。回家后我躲在屋里哭,被你发现。你便趁那几个男孩上学,抓了他们剥了外衫,也换上女装,依样丢去学堂……”似乎是想起了那一幕,他嘻嘻笑起来:“你不知道,他们提起你时的眼神……那个怕啊!” 兰芷也微微勾起了嘴角:“记得。后来这事传到爹爹耳中,爹爹没有责罚我,却是将你骂了一顿,说你身为任家男丁,碰上问题居然要姐姐帮忙解决……”她轻叹一口气:“于是后来,我便再没有明着插手你的事了。” 任元白将头埋在膝盖,吃吃笑了一阵:“爹爹骂得对。我真是任家最最没用的男人。” 兰芷低头看他,抬手揉了揉他的发,想要说什么,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倒是任元白停了笑:“姐姐,今日我在三十三街见到了你。”他抬头回望:“你为何会在那?” 兰芷只当这是寻常询问,又不愿将自己离奇的身世告诉他,遂含糊道:“碰巧路过而已。” 任元白并不相信兰芷只是碰巧路过,可她不言明,他又不敢再问下去,只得一声暗叹:“那姐姐特意跑来找我,又是为何?” 兰芷便正色道:“元白,我不能帮你偷段凌的令牌。” 任元白一愣。自他请求兰芷帮忙偷令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不是不着急,但到底更顾忌兰芷安危,便没有催促。他以为拖了这许久,兰芷定是在细心谋划,却不料,她竟是一直没有动手,现下更是临时生了退意。 任元白沉默片刻:“为什么?” 兰芷简单道:“我若偷了令牌,段凌定是会被责罚。他待我不薄,我不能对不起他。” 任元白叹口气:“姐姐啊姐姐,不是说了那人变态,你不要与他相好么?你这是真打算和他相亲相爱呢?” 被弟弟这般谈及自己的感情,兰芷很有些别扭,却并没有否认。她只是道:“你让我偷段凌的令牌,也不过是想将太子殿下带出质子府。我会另寻他法帮你达成目的。” 窗外有月光投射而入,任元白便借着这依稀的光线,仔细打量兰芷。半响,他轻轻笑了出来:“不必了。其他办法太危险,我自会让其他人去做,姐姐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他将头搁在兰芷的膝上:“姐,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声音幽幽:“我是真想对你好呢。” 任元白让兰芷不要再插手,兰芷却并不打算听从。事关任元白,她到底无法置身事外,遂暗中打探了质子府的守备,不出意料发现段凌的安排滴水不漏。可兰芷的心情却并不因此低落,反而很有些轻松:至少现下她无需利用段凌,便是为了这点,她都宁可多费几倍精力。 或许是因为没了心里压力,又或许是自山洞之事后,两人关系愈发亲密,兰芷倒不再避着段凌。相处的时光变得愈发甜蜜,唯一让兰芷难以接受的,便是每每约会,段凌都要占她便宜,多则搂搂抱抱,少则摸摸亲亲。 虽然国破后的两年,兰芷见多了世间百态,不比从前那般古板,可在她心底,却始终记得养父的教导,记得成亲之前,男女不得私相授受,不得有肌肤之亲。于是每每夜深人静时,她都会觉得心虚莫名,这让她渐渐开始考虑……是不是真该快些挑个日子,与段凌成亲。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兰芷竟是隐隐期盼起来: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他们情投意合,成亲有何不可以? 当然……前提是她得把任元白和太子送回中原国,这样她便不用再担心成婚后,会有什么事情连累段凌。 段凌自是不清楚兰芷的心思,近些天,他觉得日子过得不能更舒心。他清晰感觉到了兰芷对他态度的转变。虽然现下她还不愿嫁他,可她已经不排斥与他亲密,这实在是一大进步,段凌看见了希望,便也不再心急。 想是人在愉悦时,面上的神情都会更加亲和。段凌这夜去参加同僚寿宴,前来攀交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宴会将至散场,段凌终于失了耐心,打算提前离去,却不料一旁又窜来了个不长眼力劲的中年男人。 男人捧着杯酒,脸上堆笑朝段凌自我介绍:“段副使,属下是浩天城城守包德全,久仰段副使大名……” 段凌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脸上依然带笑,心中却微微不悦。他走了会神,觉得今夜自己如此辛苦,一会怎么也该去找兰芷,好好犒劳犒劳自己。正心猿意马之际,却听那男子絮叨奉承道:“……属下曾在防关见过兰芷姑娘一面,兰芷姑娘果真是侠肝义胆,一心为国为民……” ——嗯?怎么突然扯到兰芷了? 段凌终是偏头朝那包德全看去,脸上再次挂上了标准化的笑容:“哦?包大人认识我家阿芷?” 包德全说了一阵,见段凌毫无反应,正觉尴尬呢,却不料段凌忽然又搭理他了,连忙道:“对对,前些日我在防关当值,有一商人自中原国贩卖瓷器而来,守城的士兵查验时,不小心弄碎了他的一箱瓷器。恰逢兰芷姑娘巡城,见此状况,主动上前安抚,后又亲自帮那人查验货物,此番用心,实在令我折服……” ——主动上前?亲自查验? 段凌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垂眸片刻,站起身,朝包德全道:“你跟我来。且把那日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与我听。” 作者有话要说:  #段凌如果有微博# x月a日 段凌:啧,发现阿芷有事瞒我。 第23节 x月b日 段凌:总算弄明白了,呼…… x月c日 段凌:阿芷居然又有事瞒我【伤心】 x月d日 段凌:阿芷还有事瞒我【怒】 x月e日 段凌:阿芷到底有多少事瞒我?【心好累】 x月f日 段凌:呵呵……真当我不会黑化么? ☆、第37章 姐姐(三) 却说,公孙良这日清晨一开店门,便迎来了一位大主顾。男人穿着华贵绸衫,长相俊朗眸色清冷,态度却很是和善。他说自家翻修府邸,一出手便买下了七十多件瓷器,又说住在郊外,旅途颠簸,让公孙良好好包装。 公孙良便让伙计去仓库中取了五个木箱,将瓷器一一装好,放去了马车上。男人一直在旁看着,很是满意的模样。装车完毕,公孙良在柜台后登记入账,笑道:“多谢惠顾,一共是白银320两。” 男人果然行到柜台边,伸手入怀。可他并没有摸出银票或是金锭,而是将一个铜制小牌搁在了木台上。 公孙良看去,便见到小牌上刻着“虎威卫”三个纂体字,心中立时一惊。却不敢表现出来。他将那小牌拿起,看了一看,又还给男人,面上笑容愈发恭敬殷勤:“这位大人,你瞧……咱们也是小本生意,不如……那20两的零头便不要了,算你300两整,如何?”只当对方亮出身份是为了讨些便宜。 男人笑了笑,却是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关门。我要查账。” 公孙良笑容微僵,却终是选择听从。他让伙计将店门关起,复又将账本奉上。 男人便坐在店内的八仙椅中,一页一页细细查看账册,倒是一派悠悠然的模样。公孙良在旁紧张思索,心中渐渐有了应对。 入浩天城后,萧简初便将车队中人分散,分别安排在十余处不同的地方。这瓷器店是他们明面上的营生,因此这里除了他,还有六名伙计是秦安山跟来的侍卫,武功都不弱。今日这男人若是看不出账册里的门道,那便一切好说,若是真看出了门道…… 公孙良看着男人的侧脸,发狠暗想:若是真看出了门道,便也别怪他心狠手辣! 主意已定,公孙良便朝一旁的伙计一个眼色:“还不快去给大人看茶?” 伙计心领神会,应了一声便想离开。却听八仙椅中的男人一声轻笑,而后一声剑鸣!明晃晃的剑便架在了伙计的脖颈上! 公孙良脸色一变。这伙计的功夫他是知道的,已经是秦安山难得的好手,却不料一招的功夫,竟是就被这男人制住了。他的目光不意落在那剑上,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眼中便流露出了一丝惊慌。 如此细小的神情变化,却被那男人看了下来。男人收了剑,脸上带笑慢条斯理道:“哟,公孙先生认识我这剑?”他将剑插回剑鞘:“那你一定和我家阿芷相熟吧?既然大家都是熟人,看茶什么,也就不必麻烦了。” 公孙良手心出了冷汗。他猜出这男人是谁了。萧简初一直让人汇报兰芷的情况,因此段凌这个名字,公孙良也有所听闻,只是不曾见面罢了。他依稀记得兰芷将随身的剑送给了段凌,而现下,那剑出现在了这个男人手上。 公孙良不会傻到认为段凌真是来串门认亲的,这人既是要查账,便定是来者不善。更何况……萧简初曾让人调查过段凌,公孙良也因此知道,段凌身为虎威卫副使,抓捕了许多他们安插在浩天城的兄弟,是个很难对付的硬茬。 段凌说完那话,又漫不经心状去看账本。公孙良压住心中不安,装糊涂笑道:“瞧大人说的,大人这剑必是宝物,我又怎会认得?至于你说的阿芷,小人并没有印象……” 段凌啧啧摇头:“公孙先生这就不对了。当初你们进关,还不多亏阿芷暗中帮忙。现下翻脸不认人,也太忘恩负义了吧。” 公孙良假意顿悟:“哦!哦!大人是说那位姑娘。”他连忙夸赞道:“当初若不是那位姑娘帮忙,我还不知要损失多少货物,花费多少银子,心中一直感激,不敢相忘。只是……小人并不认识她,大人莫不是哪里误会了?” 段凌抬头看他,嘴角一勾,将手中的账本晃了一晃:“公孙先生实在是做账的好手,我看这账册账目明晰,条理清楚,竟是丝毫没有问题。” 公孙良听到这话,心中暗松口气。却不料男人继续道:“可你这账上总共不过700余件瓷器,进关的车辆却有20多辆。一辆车至少能载4个木箱,每箱至少装瓷器14件……”男人敛了笑,缓缓道:“那试问你这700件瓷器,是怎么装出了80多箱?” 公孙良只觉心沉了下去。段凌算得不错,他的确带了千余件瓷器进城,可其中200多个瓷瓶藏了□□,入浩天城后,便统统交给了任元白,没有登记在账。却不料一会的功夫,竟被段凌看出了端倪。无怪这人要买许多瓷器,还让他好好打包装去车上,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段凌脸上依旧带笑,仿佛他没有发现不妥,也不曾提出质疑一般。公孙良沉默而立,心中一时懊悔: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能让兰芷帮忙!就算要多费几倍功夫才能进城,都好过被段凌这瘟神盯上! ——只是,现下他该怎么办?段凌既已生了怀疑,便定会追查到底,依这人的老道,怎么可能查不出问题! 便是此时,公孙良看见偏堂有人影一闪而过,原来一个伙计正巧出外,将段凌的话听了个真切。公孙良的目光与那人对上,便见那人朝他比了个手势,悄悄转回了后院,想是去叫其他人了。 公孙良暗自咬牙: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犹豫。既然左右都躲不过,那不如先发制人,索性便将段凌杀了! 段凌一直盯着公孙良,此时忽然笑出声来:“公孙先生,不怕告诉你,圣上决意一统九州,是以近年来,征伐不断。他雄心壮志难得,我却始终不赞同,只因战火一起,便有许多人要家破人亡。” 公孙良不解他为何会和自己说这些,警惕又疑惑看他。却见段凌继续道:“中原国百姓生活向来安康,被宇元灭国之后,日子却万分艰难。你们想要讨回以前的生活,其实并无大错,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行为值得称赞。”男人忽然将账本卷起,收入怀中:“是以近些年,若非因为职责任务,我并不曾对你们主动发难。” 偏堂又有人影闪过,原来是另外几名伙计都赶来了。公孙良余光瞥见他们消无声息各自站好位,浑身肌肉都因为紧张绷紧了。 可段凌却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不慌不忙自说自话:“可现下,却是你们招惹到我头上。兰芷是我女人,我珍重她爱护她,不敢让她受半点委屈,你们却愚弄她利用她……”男人抬头,笑容彻底淡去,声音轻缓道:“这件事情,说起来都让人火大呢。” 公孙良对上他的眼,心中莫名生起一阵寒意。他急急退后几步,一声低吼:“动手!” 伴着这声令下,六道人影从几个方向飞出,呈包围之势,齐齐扑向段凌!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擒拿万无一失,却不料段凌突然腾身跃起,竟是朝着头顶凌空一剑劈出! 屋顶应声碎裂!巨大的声响中,段凌纵身跃起,手指置于唇边,一个呼哨!便见不远处,一队人马运起轻功,急急奔来! 为首的任千户率先冲到段凌身旁,关切发问:“大人,你没事吧?” 段凌立于飞扬的尘土中,冷冷答话:“无事。”他看公孙良一眼,目光就如打量死物一般:“留他活口,其余人……都杀了!” 赶来的数十人都是段凌的亲信,功夫甚好,不过一刻钟时间,便尘埃落定。段凌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来到被制住的公孙良面前。 公孙良在屋顶坍塌时躲避不及,被砸到了头,此时血流满面,看着很有些凄惨。段凌挥手示意他人退开,自己在他身旁蹲下:“我只问你一个事。”他低头,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碎瓷片,捏在手中把玩:“你主子是谁?” 公孙良盯着段凌,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我主子……就是兰芷啊。” 段凌猛然抬头,目光瞬间阴鸷!没有预兆的,他出手如电掐住了公孙良的脖子,拎起人狠狠一甩!将百余斤重的男人砸去了一旁! 公孙良撞上半面墙壁,立时口吐鲜血,重重掉落在地,不能动弹。段凌站起,眸中都是暴躁与阴郁,咬牙道:“带去后院,给他上刑!” 公孙良被拖去了后院。段凌则坐在塌毁的店内,盯着兰芷的剑,一言不发。他的手中还握着之前捡起的碎瓷片,此时便无意识地来回盘玩。 半个时辰后,任千户出外汇报,见到段凌,便是一惊。他盯着段凌的手:“大人,你受伤了?” 段凌这才发现,他的手竟是被那碎瓷片割破了。他将瓷片扔了,问道:“他招没招?” 任千户摇摇头:“嘴很硬,还没说。” 段凌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 段凌来到后院小屋时,公孙良再次昏了过去。他立在公孙良面前,想起方才这个男人故意刺激他的话,只觉好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烦躁起来。他退后一步,朝行刑人道:“弄醒他。” 便有人勺了一盆冷水,泼去公孙良头上。公孙良身体一颤,缓缓睁眼。想是被折磨得不轻,男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可见到段凌,却是气若游丝开了口:“大人……我的主子……就是……” 段凌面无表情看他。公孙良扯出一丝笑容:“就是兰芷啊……她虽是宇元人,却心系中原……她会到你身边与你相好,也是别有目的……” 段凌面部肌肉几不可见轻微一抽。但他并没有似之前那般动怒,而是垂眸敛色道:“公孙先生擅察人心,是个聪明人。” 公孙良没有见到预期的反应,很有些失望。却听段凌又道:“倒是我……方才实在冲动,让公孙先生见笑了。” 公孙良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与嘲讽。段凌态度却是愈发温和:“想来先生既然能做这店铺掌柜,便定是有勇有谋,心智不凡,又怎么可能将背后主使供出?这么看来,用刑什么,倒显得是我糟践先生了。” 公孙良支撑不住垂了头,喘气断续,不再说话。段凌没有表情转身,淡淡吩咐道:“帮公孙先生收拾干净……送他一程。” 他行出屋,立于院中。不过片刻,任千户出外道:“大人,已经收拾好了。” 段凌点头,声音低沉道:“去给我查——这半个月,浩天城有谁购进了百余件瓷器。” 作者有话要说:  段凌低头,随手在地上捡了块碎瓷片,捏在手中把玩:“你主子是谁?” 公孙良大义凌然正气脸:“我们没有奴才主子,我们只有平等的同志!自由与和平终将获得胜利!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 段凌:“……” 这篇文文真的好冷啊…………呜呜呜作者只能崩坏一下自娱自乐了/(ㄒoㄒ)/~~ ☆、第38章 订亲(一) 却说,这日傍晚,兰芷巡城完毕回军营,途径集市时,意外见到了一个熟人。此人是萧简初的近卫,此番萧简初来浩天城,他也一并跟来了。兰芷看那男子一眼,却不料男子也正在看着她,那眼神暗含深意,仿佛有话要对她说一般。 兰芷犹豫片刻,在一个杂耍摊前停了步,假意挤在人群中观看。那男子果然跟了上来,站在她身旁,趁着人群喧嚣轻声开口道:“今日上午,段凌查封了瓷器店,杀了公孙先生和其余六名伙计。” 兰芷面无异色,心中却一时惊疑!她一直在为段凌整理文书,却不曾看见什么抓捕计划,那这场行动定然是段凌临时起意。 ——只是,段凌怎会偏偏挑上了萧简初的瓷器店?这是巧合,还是…… 那男子声音愈发低:“萧大人让我来通知你一声,段凌很可能已经察觉不对。为你的安全着想,萧大人建议你立刻出城,我等会从旁协助你。” 兰芷心中隐隐的不安因这男子的话愈发放大。她嘴唇微不可见开合:“不必,我不会有危险,你且转告萧简初,无需担心。” 男子也不勉强,应了一声:“那你自己小心。我还要去通知任元白,先行一步。” 兰芷迅速眯眼,不自觉微微偏了头:“等等!”她强迫自己看向别处:“为何要通知任元白?” 男子含混答话:“进城之后,我们的东西放在他那里。” 兰芷心中便是一沉。她自是知晓“他们的东西”是什么。进关之时,她已经见过那些藏着黑.火药的瓷器,却不料萧简初进城后,竟是将它们放去了任元白那里。 兰芷暗怪萧简初,却也无法补救。她心中思量:段凌既是发觉了瓷器店有问题,便定是有了线索,依他的能力,追查到任元白,还不是早晚的问题! 这么一想,兰芷只觉按捺不住,扔下句:“我去通知任元白。”也不再搭理男子,掉头便朝新凤院行去。 兰芷抄小巷钻胡同,遇到无人时便用轻功。可她紧赶慢赶,来到十九街时,却还是见到新凤院外站满了虎威卫的官兵。 兰芷急急停步,就混在围观人群里,想先看看情况。可亏她想要隐藏自己,那官兵之中,却有人在等着她。不过是一眼扫过,她的目光便与任千户对了个正着。 任千户见了兰芷,撇下众人朝她行去。兰芷心知躲不过,索性沉默立在原地。任千户行到她面前,不冷不热道:“兰芷,来找段大人呢?” 任千户向来看不惯她,兰芷早就清楚,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今日男人脸上的厌恶似乎尤甚。兰芷目光掠过新凤院顶楼的一间小窗,反问道:“段大人在新凤院?” 任千户点头:“自然。”他也朝新凤院看去:“段大人在杜怜雪房里……”他停顿片刻,扭头看向兰芷,一扯嘴角:“……等你呢。走吧,我领你上去。” 兰芷跟着任千户,通过虎威卫士兵的严密封锁,来到了新凤院大堂。大堂一地狼藉,不见一个人影,二楼的厢房里却传来男女凄惨的叫声,映衬着昏黄摇曳的烛光,分外惊心。 任千户进了新凤院便再不说话。兰芷被那惨叫声吵得愈发焦虑,忍不住问道:“任大人,那……是在刑讯吗?” 任千户也不看她,冷淡道:“段大人的安排,我怎么清楚。” 兰芷便不再多问。任千户既是在这主持大局,便不可能不知道段凌的安排。那他不回答自己,十之八.九是有段凌的授意。 ——段凌在生她的气。 这么看来,段凌定是已经发现她与中原反贼还有联系。可他到底查探出了多少?他搜查出新凤院里藏着黑.火药吗?他知道新凤院是中原反贼据点吗?他找到了杜怜雪房中的密道吗?他揪出了任元白吗?他查到了任元白是细作首领吗?………… 可不论段凌查到多少,都不可能猜到她与任元白的关系。虎威卫对待反贼向来不手软,那么…… ……任元白还安好吗? 天牢里中原细作被折磨的惨状在兰芷脑海闪过,兰芷呼吸微乱。却便是此时,任千户停步,打断了她的思绪:“到了,你进去吧。” 第24节 兰芷立于杜怜雪房门前,心中矛盾不已。她担心任元白安危,因此不敢再拖延,但想到即将见到段凌,却又生了慌张与怯意。可她终是抬手,缓缓推开屋门……便见到段凌坐在厅堂桌边,杜怜雪立在一旁伺候。 段凌听见动静,没有表情抬头,直直看兰芷。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端起桌上酒杯,将酒水饮尽。杜怜雪则白着一张脸上前,为段凌续酒。 屋中气氛意外凝重。兰芷见杜怜雪倒酒时手都微微颤抖,似乎是被惊吓了,便行到段凌身旁,接过杜怜雪手中的酒壶,轻声道:“你出去吧。” 杜怜雪畏惧看段凌一眼,见男人没有出声,便也不敢离开。兰芷只得朝段凌道:“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段凌垂眸,终是轻轻摆手。杜怜雪如蒙大赦,躬身退下。房中只剩兰芷与段凌二人。兰芷几番张口,可想说的话在脑中换了几遍,最终却是问了句:“哥哥为何会带人来这?” 段凌盯着杯中酒水,缓缓道:“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个。” 兰芷想说的其实很多,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却又没时间解释,只得道:“哥哥可不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 段凌眸色便有些阴郁了,却是嘴角一挑道:“这事说来也有趣。上午我得到消息,前去清剿一个反贼窝点,发现他们开了一间瓷器店。那店主你也见过,当初他运送货物进关受阻,还是你亲自为他们查验,放他们入了关。” 兰芷总算明了:她还道段凌如何会查到瓷器店!原来是防关那里出了岔子! 段凌却不理她的心思,继续道:“那反贼进城后,将百余件有问题的瓷器藏了起来。我追查那些瓷器下落,从短工口中得知,前些日,他们碰巧见到新凤院搬进了好几箱瓷器。” 男人望向兰芷,笑容愈大:“阿芷,你说巧不巧……你那小情人也在新凤院呢。” 兰芷默然片刻,低低道:“杜怜雪什么都不知道,哥哥不要为难她。” 烛光之中,段凌的脸色愈发难看,可声音却依旧温柔:“瞧阿芷说的,我不过等候时无聊,便来她房中寻个消遣,也就是让她倒个酒,怎么便成为难她了?况且……”男人盯住兰芷:“你说她什么都不知道,难道阿芷知道?” 兰芷垂头,不给回答。段凌暗暗捏紧了手中酒杯,眸中有怒色一闪而过。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轻声道:“是了……阿芷说过的,你与中原反贼只是合作一场,往后再不会有关系,想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这话出口,段凌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他忍耐吸气,起身漠然道:“无事,左右新凤院也就这些人,我查得仔细,上至老鸨掌柜,下至小厮龟公,一个都没放跑。现下任千户正领着人分别刑讯,虎威卫的手段不一般,相信不过多久,便会有人招供。” 说罢,他越过兰芷,作势就要离开。兰芷终于有了反应,急急道:“哥哥且慢!” 段凌仍旧行了两步,方才站定。兰芷自知她要说的话没有道理,却还是艰难开口道:“哥哥可不可以……放过他们?” 出乎她意料的,段凌竟然没有拒绝。仿佛面对她时,男人的耐心意外好。他转身,深深看入她的眼:“可以。只是,阿芷总要给我个理由,我才能判断,放过他们,到底值不值。” 兰芷微张口。她与段凌对望,发现那双熟悉的眸中清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叙说的复杂情绪。她觉得段凌如此姿态,待她已是极其宽容,她实在应当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曾经这个男人温言哄骗她不杀袁巧巧的一幕在脑中闪过,兰芷垂眸,心中挣扎,依旧无法做出决定。 段凌安静等待。可桌上红烛缓缓燃烧,流下了几行泪,兰芷却还在沉默。男人的耐心终于耗尽。他再次转身:“说到底,阿芷还是不信我。”他一字一句道:“罢了。那些你欺瞒我的秘密,我自会自己弄清。” 他的声音轻缓,语调平和,可怒意却是无法克制溢出,一时间,一室压抑。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段凌会不会就此黑化?买定离手啦! 嘤~谢谢大家的鼓励!作者菌好感动唯有以身相许(喂! ☆、第39章 订亲(二) 初时兰芷不愿见段凌,便是害怕出现这个局面。她害怕面对段凌的指责。可真到了这一刻,她却自那怒意之中,感觉到了男人不愿宣之于口的伤痛。段凌背对着她的脊背挺直,仿佛他不会被什么击垮,可兰芷却发现,她的哥哥虽然强大,她却越过了他严密的防线,伤了他的心。 没来由的,雪夜那晚的记忆忽然复苏。男人此时的身影与彼时的温暖重合,便是这一瞬,兰芷终于做出了决定。她行到段凌身后,轻缓抬手,自背后搂住了段凌的腰。今夜之前,她不曾想过她会主动至此,可情之所至,真正做出这个动作,她竟觉得万分自然。她将头贴上段凌的背,轻声道:“不是的,哥哥……我并非不信任你。” 段凌的身体瞬间僵住。他听见女子的声音传来,低柔而轻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欺瞒你,你别生气。” 段凌缓缓放松了身体。今日跌宕的心情此刻悄然平复——发现兰芷依旧在与中原反贼联系时的担忧,被公孙良激怒时生出的怀疑,面对一堆烂摊子时的糟心——通通都消散在这句“你别生气”里。 贴着他的身体意外柔软,柔软得能让人忘记女子素日的冷清。段凌将手覆在兰芷的手上,暗暗鄙视自己:这样就不与她计较,他是不是太好对付了? 可他以为依兰芷的性格,定是要和他闹上一场,却不料,她竟然这么快就服了软…… ——啧,真是……这丫头什么时候,也无师自通学会了哄男人开心? 段凌觉得,他其实很想立时转身,将身后的人抱个满怀,然后好好亲上一亲。可他努力克制了自己,故作冷淡开口道:“那现下你愿意告诉我原因吗?” 兰芷沉默片刻,闷闷开口道:“你抓得那些人里……很可能有我的弟弟。” 段凌皱眉,终是拉开兰芷的手,转身面对她:“你说你弟弟已经死了。” 兰芷既是开了口,便不打算再遮遮掩掩,否则段凌心疑再去查探,若是闹出什么动静,反而会给任元白添麻烦。遂低垂了头道:“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而且来了这浩天城……做了中原细作的首领。” 她不知道段凌听到此话的表情,却感觉到男人握住她的手一紧。这让她心中一慌,连忙抬头,急急道:“哥哥你要答应我,不能伤害他!” 她望着段凌,眼中尽是恳求之意。段凌却不答话,面上也看不出表情。兰芷愈发紧张:“哥!他对我的重要性,就像段广荣段承宣之于你。我没法报答养父养母的恩情,只愿好好护他一世,完成养父养母的遗愿!” 这话倒是让段凌脸色和缓。男人默然半响,问道:“你弟弟的姓名是?” 兰芷微张口,犹豫片刻答话:“任元白。” 段凌便朝她一笑:“好,我不伤害他。现下我便去找任千户,让他放人。” 他松开兰芷的手,揉了揉她的发,转身就要离开。兰芷却几步挡去他身前,几近惶急道:“哥哥莫要再骗我!”她知道自己并没有说服段凌,心思电转间,又道:“哥哥且试想,如果我杀了你的大哥,你会如何待我?” 这以己度人的策略很好,可段凌想了想,却是歪头道:“唔……”他笑道:“可能会将你困在床上几个月,日日夜夜索要……直到消气吧。” 饶是此情此景,兰芷也禁不住涨红了脸:“哥!我和你说认真的!” 段凌敛了笑:“我也认真想过啊。我定是会怨恨你,或许会冷淡你,甚至有可能伤害你以作报复,可是最终,我定会选择原谅。”他双手捧住兰芷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轻声叹道:“因为我放不下。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重要过你。” 只盼你心中亦是如此。段凌压下未尽之言,离开些许,仔细观察兰芷神情,便见女子微垂了眼,脸上的惶急之色尽数退去。他微微讶异,却听兰芷低低道:“那请哥哥务必看在我的份上,放过任元白。毕竟照应他这事,你也有责任……” 段凌挑眉。他的手轻缓掠起兰芷额前的发,柔声问:“为何我也有责任?” 兰芷微偏头,避开他的目光。她的语调极轻,却不曾犹疑:“因为,你是他姐夫。” 段凌的手瞬间顿住。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话的潜在含义,只觉心跳不受控制加速:“阿芷这是……愿意嫁给我了?” 兰芷不吭声,头却垂得更低。见她这反应,无需她开口,段凌也清楚答案。他呆了片刻,猛然用力箍住兰芷的腰,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可满腔的欢喜还不及喷薄而出,段凌却忽然想到了现下的境况:兰芷不早不晚,偏偏今时今日答应与他成亲,难道……是为了她那所谓的弟弟? 段凌顿觉泄气。他松开兰芷:“阿芷怎么会突然愿意嫁我?” 兰芷莫名觉得段凌这话说得有些哀怨,暼他一眼:“不是突然……我考虑很久了。” 段凌一愣。兰芷虽然有秘密欺瞒于他,却极重感情,因此之前面对他的追求,她宁可拖延宁可逃避,也不愿胡乱承诺予以回应。现下既是说出了口,便定是真实想法。 所以说……她一直在考虑他的求亲。她愿意嫁他,根本不是因为她弟弟。 所有的负面情绪瞬间一扫而空!段凌一时间觉得,不论现下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彰显他此刻的欢喜。他抱紧兰芷,复又松开含笑看她,片刻又重新搂紧,脸颊爱恋摩挲她的发:“阿芷……阿芷……你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兰芷却是努力推开他,微红了脸:“哥!你还是先去让任千户放人罢!” 段凌撇撇嘴,心中暗道:这时候说这些,阿芷也真是扫兴。可巨大的愉悦依旧占领身心,段凌努力平复心情,半响方端出姿态道:“你得先答应我几件事,我才能放过你弟弟。” 他没有似之前一般简简单单答应,倒是让兰芷安了心。兰芷思量片刻道:“任元白虽是我弟弟,可自小就有自己的想法,我管不住他。” 段凌浅微一笑:“我并不打算让你管他,我只要求你置身事外。你得向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参与他们的任何谋划,这是其一。” 兰芷犹豫片刻。她心中清楚,这个要求是段凌的底线。段凌不能接受她的身旁有危险存在,一旦发现,便要扼杀在萌芽。现下只要求她置身事外,想是已经看在“姐夫”二字的份上了,她若还不答应,他断无可能放过任元白。遂只得道:“好。” 段凌便点点头,继续道:“其二,我可以假装我不曾发现新凤院的秘密,也不知晓任元白是细作首领,但是,我只放过他这一次。往后若他遇到麻烦,我不会帮忙,若是他不幸与我狭路相逢,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兰芷微微抿唇。段凌想得倒是周全。他怕他放过了任元白这一次,往后任元白再碰到麻烦,还要他出手相救,那真是没得安宁。所以现下他便申明立场,这“姐夫”的职责,他只尽此一次,往后断无再为敌人操心的道理。 思及任元白不久便会送太子离开浩天城,且她也不愿让段凌陷入困境,兰芷再次点头应允。段凌神情愈发轻松,又道:“其三,你得陪我一起洗个澡。我刚刚看过了,这屋子后有个大浴池,不如咱们现下便去那里鸳鸯浴。” 兰芷:“……” 她恼道:“哥!你再逗我,任元白就要被打残了!” 段凌哈哈笑出声。他前行一步,一把抱住兰芷,安抚道:“好了好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让人刑讯。” 兰芷不信:“可是我听见了男女的惨叫声,就在二楼的包间里。” 段凌笑眯眯:“前些年我出外执行任务,见到了一戏班子里有人善口技,便将他带回了京城,养在府里。刚刚你听见的就是他的口技。”段凌微微动了动,只觉怀里的身体又温又软,便有些心猿意马了,心不在焉道:“阿芷若是不信,我可以让人传他过来,表演给你听。” 他敢这么说,兰芷倒是相信。她愣了一愣:“哥哥没抓人?” 段凌将头埋在兰芷的脖颈,唇齿也跟着蠢蠢欲动:“人自然是抓了,但是哪敢用刑?万一谁受不住,把你供了出来……”他扯开兰芷衣领,在那肩颈上啃下,仿佛在发泄心中怨气:“……我还得费劲保你。” 兰芷被咬得缩了缩脖子,却是终于放松了神经。她想起新凤院门外严阵以待的虎威卫官兵,呐呐道:“那哥哥此次动用虎威卫官兵,却没有查出什么,岂不是不好收场?” 段凌的唇转移去了兰芷脖颈,吮吻轻啄,缓缓上移:“谁说我是来查探的了?”男人的声音愈低:“心上人青楼私会小花魁,段副使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事即便传出去,旁人也只会笑我太痴情。” 亲昵愈深,青楼特有的燃香仿佛突然变得浓腻,兰芷渐渐觉得有些缺氧,清醒再维持不住。泛昏的头脑中,却是有念头一闪而过:无怪段凌在杜怜雪的屋内等她……原来是早想好了退路。却见段凌停了动作,目光炙热看她,竟是继续编排道:“次日两人一并离开新凤院,段副使已然是春风得意。知情人难免思量一二,那兰芷究竟是用了如何的手段,才让段副使消了满腹怒气?” 许是烛光暧昧,兰芷莫名觉得,段凌一向清冷的眸中,竟是有了些魅惑之意。男人搂于兰芷腰间的手缓缓下移,音色沙哑道:“阿芷……你也说说,到底是何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任元白:姐……你忘记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我了吗? 兰芷:额…… 段凌重重一顶(咦哪里不对):看来是我不够努力,你还能分心?(喂错得更离谱了! ☆、第40章 订亲(三) 兰芷的脸愈发烫了。她虽不曾经历过男女之事,但国破之后的两年,见闻实在不少。段凌这问题的暗示意味如此明显,她想装不懂都不行。 但她不可能如实说出心中所想,甚至不敢表示指责。且不提那些话她要如何出口,便是她硬着头皮说了,依段凌这性子,谁能保证他不会顺杆子要求更进一步? 段凌的眼微垂,定定锁住她的眼,那目光直白,伴着呼吸火热,步步紧逼。兰芷头脑有些昏。她清楚认识到段凌主导了场面,并且气氛已然失控,却偏偏势不如人,没法扭转乾坤。 此情此景,沉默无法解决问题,反驳却又太过僵硬,仿佛一切都只能顺着段凌的意愿发展下去。可近日的思考在脑中划过,兰芷竟是意外找到了救星:“因为——他们两个一起翻黄历,选了个好日子……成亲。” 段凌向下滑行的手顿住。他没有表情盯着兰芷,忽而道:“原来翻黄历也可以翻一夜。” 兰芷张口,再答不上话。段凌却是“啧”了一声,竟然松开了她,几步行回桌边。男人端起桌上的冷茶,对着壶嘴大灌了几口,这才呼出一口气,扭头看向兰芷:“好吧,我得承认,阿芷你这建议……听着也很让人动心。” 次日清晨,段凌准备离开新凤院时,的确是春风满面。只因他不仅定下了两个月后迎娶兰芷,而且还抱着兰芷小憩了半宿,占尽了美人便宜。或许便是因此,兰芷提出要见见任元白时,他也爽快应允。 任元白虽然没被刑讯,却被单独关押了一夜,脸色很不好看。他不清楚境况,因此见到段凌牵着兰芷进屋,神情立时紧张。兰芷知他担心,安抚道:“无事,段大人他……” 话没说完,段凌便在旁笑眯眯打断道:“什么段大人,叫姐夫。” 兰芷:“……” 任元白微微皱眉。他不理段凌,只是朝兰芷道:“姐,我可以单独和你说几句吗?” 兰芷询问看向段凌。段凌亲昵捏了捏她的手,倒是很大度:“我去外面等你。” 他果然干脆转身出屋,带上了房门。任元白这才行到兰芷身边:“姐,你都告诉他了?” 兰芷看房门一眼,轻声答话:“你的身份,你和我的关系,都告诉他了。殿下的事……没说。” 任元白听言并不轻松,眉头皱得愈紧:“那他打算怎样?” 兰芷低声道:“放过你。”她看向任元白,强调道:“但只此一次。” 任元白一时沉默。他在屋中踱了几圈,又问:“除了我,他还查到了谁?” 第25节 兰芷摇摇头:“我没问,想来便是问了,他也不会如实说。”她抓住任元白的手腕,迫使他停步:“元白,姐姐和你商量件事。” 任元白收敛思绪:“姐姐你说。” 兰芷便道:“段凌虽然应允我会放过你,却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再留在浩天城实在危险,不如趁此机会离开。” 任元白盯着她:“我若离开,殿下怎么办?” 兰芷劝说道:“段凌怕牵连我,没敢详查。他以为公孙良幕后之人是你,并未发现萧简初的存在。有萧简初留在浩天城谋划,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任元白便想起了那日他与萧简初的争执,心头微微不快:“萧简初才刚来浩天城,诸多事物都不熟悉,没我从旁协助,哪能做成事情?!” 兰芷不清楚原委,只当他这是争强好胜孩子气,无奈还想再劝,任元白却制止道:“姐,你别说了。殿下一日不回国,我便一日不会离开浩天城。”他拍拍兰芷的手:“那段凌便是再厉害,手下人也总有疏忽之时,我且先安分一段时日,再择机金蝉脱壳。届时我换个身份藏在这浩天城,他难道还能发现?” 兰芷一时无法说服任元白,又顾忌段凌等候在外,不敢多留,只得先行离开。段凌见她心思重重,却并不说破,只是将她送回军营。待兰芷出外巡城,他却又孤身一人回了新凤院。 新凤院外的官兵已经撤离,小厮们正在大堂里收拾残局。任元白坐在屋中沉思,不意听见窗户一声轻响,扭头看去,便见到段凌立在窗边。男人好整以暇拍了拍入窗时衣角沾上的尘土:“任元白,你这青楼掌柜当得也太抠门了吧。瞧瞧这屋顶多脏,几年没打扫过了?” 任元白不料他能避开新凤院守卫偷摸到此,心中震惊又警惕,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早知道段大人会走这梁上君子的路,元白一定让人清扫以待。” 段凌不紧不慢道:“叫姐夫。” 任元白仔细看段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任元白觉得段凌两次说这话时,竟是有些炫耀的意味。他并不听从,只是行到桌边,为段凌倒了杯茶:“段大人请坐。” 段凌也不勉强,果然行到桌边坐下。任元白便也跟着坐下,低头给自己斟茶:“不知段大人此番折返,有何指教?” 段凌端起那茶,却并不饮下,只是歪头道:“没啥指教,就是想来告诉你,你姐姐为了救你,做出了多大牺牲。” 任元白斟茶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抬眼:“段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凌便意犹未尽咂咂嘴:“昨天晚上……”男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副“你既然是青楼掌柜便一定会懂”的神情,满足叹了口气:“若不是为了你,她又怎会答应。”他暼任元白一眼:“再过两个月,她便要嫁给我了。你说下一次你若再撞在我手上,她还能拿什么来与我交换?” 任元白不自觉握紧了手中茶壶柄。他盯着段凌,咬牙道:“你强迫姐姐了?” 段凌哈哈一笑:“啧,你这问题问的……也不算强迫吧,我只是对她晓之以理,做决定的,可是她自己。” 任元白只觉一股恶气直冲胸口!面前的男人面目突然可憎起来,任元白忍耐不住,骂道:“你果然是个变态!” 段凌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却是继续道:“怎么,你也知道我变态?唔……看来往后在外面真得收敛些,玩得太过火,名声传了出去,总归不大好。”他一摊手:“所以我才要娶你姐姐啊。其实,我也就是有些小癖好而已,这些年来,还从来不曾弄死人。而且你大可放心,你姐姐是我的妻,只要她顺从我心意,我总不会做得太难看。” 任元白腾地站起,操起手中茶壶砸向段凌!段凌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是轻轻一挥衣袖!便将那茶壶甩去了一旁地上。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中,段凌敛了笑。不过转瞬,男人身上轻佻的气质便消散一空。他抖了抖衣袖沾上的水珠:“任元白……我还以为,你对阿芷并无感情,只是存了利用之心。”他思量片刻,垂了眸:“罢,便冲你为了兰芷敢向我发火……我留你一条命。” 任元白不领情,呼哧喘气,恶狠狠盯他。段凌迎上他的目光:“可你既然在意你姐姐,又为何要让她帮你,害她置身险境?” 任元白极力克制,不肯答话。段凌便接着道:“阿芷已经承诺我,再不参与你们的事情,可我依旧不放心。思来想去,也只有过来一趟,请你离开浩天城了。” 任元白深深吸气,片刻开口:“若我不答应呢?” 段凌一声轻笑:“这些日子,杜怜雪见过些什么人?让我想想……松竹书屋的肖掌柜,陶怡居的吴账房,一味坊的刘大厨,鸿兴镖局的周镖师……” 任元白脸色变了。段凌与他对望:“我答应了阿芷不动你,却不曾答应她不动你的人。限你三天内带着那些人离开浩天城,否则……”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我不保证他们的安全。” 他看了看天色,站起身:“好了,就这样吧,我也该入宫当值了。不必相送。”可行到窗边,男人却又扭头笑道:“哦对了,记得好好和你姐姐辞行,”他意有所指道:“小心措辞,千万别惹她生气。” 段凌随后离开了。任元白一人在屋中静坐了半个时辰。眼见中午将至,他找来了杜怜雪:“阿雪,明日我便要离开浩天城了。你可要跟我一并离开?” 杜怜雪一愣:“首领为何突然要离开?” 任元白便将段凌的话简单转述,最后道:“为了确保其余人的安全,我必须先离开一段时日,待骗过段凌的耳目后,再行折返,设法潜回。”他顿了顿:“你在中原国可还有什么亲人?不如此次便跟我出城,我派人护送你回国,也免得你一人呆在这新凤院里寂寞,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 杜怜雪想了想:“段凌也要我离开吗?” 任元白缓缓摇头:“那倒不曾。你平日虽然偶尔帮我做遮掩,却到底没有涉入太深,他不会为难你。” 杜怜雪便松了口气:“那我不走。首领既然会回来,我便在这里等你。”她微红了脸,轻垂了头:“何况,我在这并不寂寞,首领不是时常陪我说话么。” 任元白看她一眼,一声轻叹:“阿雪……那日我允你呆在新凤院,本是想着左右你都做了决定,便不如待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却不料,竟是害你越陷越深。”他停顿片刻,却是摇摇头道:“趁现下还能抽身,你还是回中原吧。你在中原国若是没有亲人,我可以联络些朋友,他们也有能力照拂你。” 杜怜雪张了张嘴,片刻低声道:“不,我不想抽身……我想陪着你。” 任元白一时默然。半响,他缓缓抬手,轻轻揉了揉杜怜雪的发:“好吧。明日我会邀兰芷来新凤院,你可要与她辞别?” 杜怜雪疑惑问:“兰芷也要一起离开?” 提到这个,任元白脸色便不大好看:“我要带她离开,不会让她嫁给段凌那个变态。” 杜怜雪大致猜出了所以,犹豫片刻道:“那,段凌那边怎么办?” 任元白咬牙:“左右他都与我撕破脸了,不怕再添上这笔账。” 杜怜雪忧心忡忡:“你和兰芷说过吗?她同意跟你离开?” 任元白摇头:“依她的性格,怕是不会同意。”他默然片刻,却是定夺道:“可这是她的终身,事关重大,我不能看她往火坑跳。她若不同意走,我便给她下药,届时便是弄晕她,也要将她送回中原国!” ☆、第41章 陷阱(一) 兰芷一直在思考如何说服任元白,却意外接到了任元白的邀约。她傍晚准时前往新凤院,便见到杜怜雪和任元白两人围桌而坐,脸上神情都有些郁郁。 见到她来,任元白吩咐丫鬟:“可以上菜了。” 兰芷在二人对面坐下,将剑放在手边。不过片刻,就有人进入,将碗碟摆了满满一桌,菜色竟是非常丰盛。 兰芷目光在两人面上扫过:“怎么如此郑重?” 任元白起身,为她倒酒:“姐姐……你昨日说的话,后来我考虑过了。”他垂眸敛色:“我打算明日便离开浩天城。” 兰芷盯着他,忽然问:“段凌找你麻烦了?” 任元白眼睫微动,却是平和否认:“没有。” 兰芷不信:“那你为何突然想离开?” 任元白又帮一旁的杜怜雪倒了杯酒:“不然如何呢?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留在这浩天城也是无用,还不如先行离开,兴许还能让宇元放松戒备。” 兰芷仔细打量他。任元白态度改变如此之大,兰芷觉得应当还是段凌插手了。可鉴于此番她与段凌目的一致,兰芷倒也并不生气,只是道:“你这么想最好。” 任元白便笑了笑:“我打算回中原国,姐姐跟我一并回去可好?” 兰芷一愣。她不料任元白会邀她一起离开,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个邀请实在正常:任元白是她弟弟,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现下一并回家乡,不是合情合理? 任元白又接着道:“此番回中原,我们也去给爹娘上个坟。说来这许多年了,我还没回去看过……殿下现下虽然还未回国,但我却已经尽力,也不会无脸见爹爹。” 他倒像是笃定了兰芷会答应一般,就这么安排起来。兰芷微张口,几乎不忍让他失望,可段凌的脸在脑海闪过,她还是低低道:“元白……我便不和你回去了。” 任元白暗叹口气,面上却只作不解:“为何?” 兰芷一声轻咳:“两个月后,我便要嫁给段凌了。” 任元白放下酒壶,看杜怜雪一眼,杜怜雪便接上话题:“怎么这么突然?都不曾听姐姐说过。”她毫不客气道:“不是说那人是个变态么?他是不是强迫你了?他可有拿我们威胁你?” 杜怜雪向来说话直接,兰芷倒也不介意,淡然道:“你想多了,我是自愿的。” 杜怜雪看任元白一眼,任元白再叹口气。他熟悉兰芷的性格,知道她碰到问题习惯一个人承担,此番会这么说,十之**是不愿让自己担心,便勉强一笑道:“既如此,也是喜事。只是你要成亲,总该先和爹娘说一声,不如这次便带段凌一起去给爹娘扫个墓,也算是礼节齐全。” 兰芷听言有些犹豫。可她思量半响,却是拒绝道:“罢了,他这身份,若真去了中原,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她看向任元白,目光竟是有了些央求之意,仿佛在寻求他的肯定:“乱世艰难,礼节便也从简吧。元白回国后,替我告知爹娘一声,可好?” 任元白还真存着将段凌骗出宇元,再集中精锐将其击杀的心。可兰芷不同意,他也并不失望,只因他不信段凌真会傻傻跟着兰芷,孤身一人深入敌境。现下见兰芷果然不同意,他也再无办法,只得违心说了些恭贺话,这才道:“今夜一别,我们姐弟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他端起酒杯:“便敬姐姐一杯,愿姐姐且万自珍重。” 兰芷听了这话,心中伤感,端起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她言不由衷道:“别这么说,不定过了几年,战事停息,届时我们还能互相往来……” 话还没说完,她便觉头脑一阵晕眩,竟是连酒杯都举不起,一头栽在桌上,失了知觉。 任元白凝重放下酒杯,起身道:“段凌怕是明日便会发觉,我现下就要出城。阿雪,你也万事小心。” 任元白出城后不过两刻钟,段凌便接到了消息。盯梢的人回话:“任元白戌时初(19点)乘车离开新凤院,现下已经出了城,驶上驿道了。” 段凌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一直担心任元白不肯听话,届时冲突起来,他若出手太狠,不定还会惹兰芷生气。又问道:“兰芷送他出城时,脸上是何神情?” 盯梢回禀:“属下并未见到兰芷姑娘相送。” 段凌微微皱眉。他有些不解,但更多却是心虚:按理说,兰芷没可能不送任元白一程,现下不露面,难道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暗中威胁任元白,心中不快,所以才留在新凤院喝闷酒? 这么一想,段凌只觉头痛。他挥手让盯梢退下,唤来了府中管家:“我吩咐你采买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管家躬身答话:“都准备好了。共有礼服十八件,头冠三十顶,绣鞋二十八双,金簪四十对……” 一长串名单报完,竟也花了一炷香时间(5分钟)。段凌却是耐心听毕,最后满意点头道:“很好。都放去偏堂,明日便会用上。” 管家应是,却是道:“大人,恕老奴多嘴,兰芷姑娘看着不是挑剔之人,又不爱装扮,你准备了这许多东西让她挑选,怕是会白费心血……” 段凌心情好,竟是难得与他解释道:“谁说的,这些可有大用途。”他笑眯眯道:“待明日她一出现,我便让她挑选婚礼用品,她看得眼花头晕,哪还会有时间生我的气?” 段凌自觉安排十分妥当,这才安心入宫当值。巡查完毕已是亥时中(22点)。他走在宫中偏僻小路上,正觉御花园夜晚无人时,景色也算怡人,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轻微的呼吸声。 段凌偏头望去,便是一皱眉,随后没有犹豫扭头,竟是运起轻功朝前奔去!可那人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段凌跑了一小短路,到底不敢在宫中失礼,又知那人今夜不会放弃,只得无奈停步。 他方才站定,那人便冲着他飞扑上来!段凌扭身闪避,那人便扑了个空,堪堪只摸着了他的衣角。那人哀怨一声唤:“小凌凌,让我抱抱又如何?干吗总是躲开我!”竟然是个男人。 段凌冷着脸退后一步:“秋玉成,你还没玩腻?” 秋玉成直起身。这人的年龄身形均与段凌差不离,却穿着女子都难得穿的鲜艳彩衣。偏偏他又长着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配那一身花花绿绿,竟是也衬得起。他嘻嘻笑道:“别这么说嘛!我只是听说你要成亲了,这才来找你聊上一聊。咱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见了面抱一抱表示激动,不是合情合理?” 他提到成亲,倒是让段凌脸色和缓了些。秋玉成见了,又想靠上前去:“呜呜呜我好伤心!还以为小凌凌这么执着,定是一辈子都不会娶了,没想到才几年呢,小凌凌就不愿独守空房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就想去搂段凌的胳膊:“小凌凌,你不找你的纳兰王了吗?” 段凌心中警惕,面上却仍是冷冷。他退后几步躲开秋玉成的手:“我找不找纳兰王,干你何事。” 秋玉成做了个夸张的心痛表情:“可是你不找纳兰王,我就没法验证那个传说的真实性!” 他的话说完,便觉喉咙被人掐住!段凌手上用了真劲,眯眼看他,眸中都是寒意:“秋玉成,不要打我女人的主意。” 这么被人掐住了要害,秋玉成却丝毫不在意。他委委屈屈瞪段凌:“小凌凌你说什么话!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圣上那么多女人,我也只睡过两个而已!” 段凌被这话噎了一噎,却是松开了手,一扯嘴角道:“你倒是放心,也不怕被人听去。” 秋玉成撇撇嘴:“怕什么。”他忽而一笑:“若是被不相干的人听见了,杀了便是。圣上待我这般好,我难道还会给他添堵?” 段凌也不意外,只是不耐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秋玉成便笑眯眯从怀中摸出一封请帖:“半月后是我家小桃红生辰,我要举办宴会,小凌凌务必赏脸来参加哦。” 段凌回忆片刻,方才忆起小桃红是秋玉成的一个小妾。他不能理解以秋玉成的性格,为何会突发奇想给小妾办宴会,却是简单拒绝:“不去。” 秋玉成又用那请帖捅了捅段凌:“去吧去吧……”他神秘兮兮凑近:“你如果去,当晚我和小桃红……带你一起。” 段凌一脸嫌恶:“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恶心?不去!” 秋玉成愤愤指责道:“小凌凌你两个月后婚礼,我都会去参加,你怎么可以不参加我的宴会!” 段凌冷淡道:“问题是我根本没打算请你。” 秋玉成一脸被抛弃的震惊,就这么看着段凌转身,片刻才反应过来:“哎等等!”他终是收起了他的请帖,却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明黄色的卷轴:“圣上有旨,令宗人府今年整修各大宫殿。为方便行事,你先把你明德殿和质子府的出入令牌给我。” 第26节 段凌接过那明黄卷轴展开,果然看见了圣上旨意。他垂眸片刻,将圣旨递还,又从怀中摸出两个令牌,抛给秋玉成,懒洋洋摆摆手:“给你。下次有事说事,别再浪费我时间。” 秋玉成目送段凌远去,脸上再无一丝表情。他离宫回府,便有心腹前来汇报:“大人,那个人来了。” 侍女送上温热的水,秋玉成在盆中净手,一边面无表情道:“让他进来。” 心腹退下,不过片刻,便领着一个中原男人进屋来。秋玉成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淡淡问:“又有什么事?” 那中原男人很是紧张:“大人,首领他今夜……离开浩天城了!” 秋玉成抿茶的动作顿住,目光如电朝那男人剐去:“你说什么?”他字字缓慢道:“我谋划这许久,现下都开始行动了,你却和我说首领离开了……” 中原男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脸色煞白磕头道:“大人!大人你别急!首领他虽然离开了,但是还会回来!他的计划也还是要执行的!只是会推迟些时日!” 秋玉成冷冷看他片刻,放下茶杯,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中原男人身体便是一哆嗦,却是不敢不从,只得恐惧爬到秋玉成身前。秋玉成捏了捏他的胳膊,忽然五指成爪重重抓下!竟是连着衣服撕下一块肉来! 男人抱着胳膊倒在地上,惨叫如杀猪。秋玉成将那血肉甩去地上,又在男人衣裳上擦拭手指,慢条斯理道:“写信给你首领,告诉他令牌在我这,半个月后我会给小妾办宴席。若是他不赶回来……你也别想再见你妻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boss粗来啦!撒花! 亲爱滴读者们,过年事情多,作者没时间码字,更新可能不固定,但是……三天一章应该还是能保障的qaq ☆、第42章 陷阱(二) 段凌出宫后,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他便让管家备好早餐,一边练剑一边等兰芷上门。可他等到晨光初升,兰芷却还没出现。 段凌等不住了。这个点数,兰芷都该去巡城了,她竟是没有先来质问自己,这让段凌觉得,兰芷此番的火气还真不小。他头痛揉了揉太阳穴,唤来属下:“去问问,兰芷现下在哪条街巡查。” 属下领命退下,一刻钟后转回:“大人,兰芷姑娘今日并未去巡城,她还在新凤院。” 段凌终是觉察不对。兰芷向来公私分明,就算生他的气,也不可能拉下公务,又怎么可能一直逗留在新凤院。 有猜测在脑海一闪而过,段凌脸色立时难看。他抓起佩剑就朝府外行:“备马!去新凤院!” 段凌来到新凤院时已经是辰时中(8点)。大堂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龟公正在打扫,厢房里倒是隐约可闻呼噜声。段凌一路不停,直接杀去了杜怜雪的房间,重重推开门!便见到杜怜雪正在梳妆。 杜怜雪见到段凌,吓得手一抖,簪子都掉在了桌上。她急急站起,朝段凌躬身:“见过段大人。” 段凌一脸寒霜,越过她朝里间行:“兰芷呢?” 杜怜雪愣愣答话:“姐姐?她不在这啊。” 段凌将房间都看了个遍,果然没有见到兰芷,不好的猜测成真,只觉心沉了下去。他行到杜怜雪面前,周身都是萧杀之意:“兰芷去哪了?” 杜怜雪脸白了,哆哆嗦嗦退后:“我、我不知道!昨日约见姐姐的是任掌柜,我并没去。陪完客人我便回屋睡下了……” 她的话没说完,段凌便狠狠一挥手!将一旁的梳妆台打翻在地! 乒乒乓乓的刺耳响声中,杜怜雪恐惧捂住脑袋蹲在地上,低声啜泣。段凌俯视面前缩成一团的女孩,阴鸷道:“你也不必装可怜。若我能追回兰芷,那便一切好说。若是我不幸慢了一步……你难道还指望我怜香惜玉?” 却说,兰芷昏昏转醒,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阳光透过车窗射入,竟然已是第二日天明。她扭头,便看见任元白坐在她对面,斜靠着车壁,正在闭眼小憩。 兰芷缓缓坐起身,立时发现手脚无力。任元白听见动静,坐去她身旁掺住她:“姐,你醒了。我们已经出了浩天城,再走两个时辰,便能进入平定山。” 兰芷用力挣脱任元白的手:“我说了我不走,你为何偏要带我离开?” 马车一个颠簸,兰芷重心不稳,差点撞上车厢壁。任元白连忙再次扶住她:“姐,我知道你不愿连累我,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嫁给段凌那个变态!你且安心,这一路过来,我们已经换了几次马车,平定山又地势复杂,我们小心避让,任是那段凌也没法找到我们。” 兰芷不料任元白一直对“变态”这个问题耿耿于怀:“段凌不是变态,我也是真心愿意嫁给他。”她看任元白一眼,气恼之余,又担心段凌会迁怒他:“罢,解药给我,我要快些赶回去。” 任元白不肯。他面上一派乖巧,却是强拖着兰芷让她坐好:“姐,你睡了这许久腿该麻了,我帮你捶捶。” 兰芷默然片刻,果然顺着他的力道坐好,却趁他不备,手腕灵活卡住他的喉咙,一个前扑!借力将他压去了车厢地上! 任元白不料她没了功力还能制住自己,大惊!却见兰芷毫不扭捏去扯他的衣裳,将他胸口藏着的小袋翻了出来! 任元白连忙伸手去抢!兰芷却滚去一旁,两下打开那小袋,从中挑出了一个小瓷瓶。她拔了瓶塞置于鼻尖一嗅,也不问上一句,直接倒出一颗药丸,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任元白张口看她,半响终是道出了句:“姐,那不是解药,你怎么乱吃!” 兰芷面不改色将小瓷瓶丢回给他,盘膝坐下调息:“秦安山的逍遥散——当初我帮忙制药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这东西。” 任元白便不吭声了。他爬起身,坐去兰芷一旁。车厢内一时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兰芷长呼出一口气。身体的疲软感已经退去,她动了动手腕,看向任元白:“元白……我与段凌的事,一时也没法说清。可我们真是两情相悦。他待我很好,和他在一起,我也觉得很开心。所以,让姐姐回去,可不可以?” 任元白定定看她,仿佛在辨别她这番话的真假。兰芷安静回望。许久,任元白放弃一般一声叹息:“好吧,便当是我多想了。姐姐,只愿你今日所言,句句出于真心。” 兰芷知他仍存有疑虑,却不敢再拖,站起身就想下车,却感觉马车狠狠一震!于此同时,随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公子!我们被包围了!” 兰芷心道不好,急急掀开车帘跳下车!果然见到两侧的山坡上站着许多全副武装的骑兵。段凌骑马立于前方,居高临下俯视车队。阳光自他头顶投射而下,那张脸隐在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他的声音带着冷意传来:“任元白,放了兰芷。” 兰芷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咯噔一下。任元白此时正好下车,兰芷一把拖过他,将他护于身后:“段大人,他没有绑架我,我只是来送他一程。” 任元白已经清楚兰芷要回去,此时倒也明智没有插话。段凌没有表情盯视他,却是放缓了声音道:“阿芷,你过来。” 兰芷扭头看任元白,用口型无声道了句“珍重”,转身朝着段凌行去。 山坡上的士兵都是段凌的近骑,百余人立于阳光微风之中,却沉默有如石像,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兰芷被这场面镇得倍感压力,索性用上了轻功,几步跑到段凌了身前。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段凌却没有预兆抓起马上的弓箭,竟是弯弓搭弦,一箭朝着任元白射去!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凝滞了。心跳声忽然重如擂鼓,那箭矢就如慢动作一般自兰芷眼前飞过,直直奔着任元白而去! 许是守护弟弟的执念让兰芷没有浪费时间呆愣,又或许在她心里,其实一直在防备这种事情。她竟是以平日无法想象的速度跳起,宝剑跟着脱手,重重朝着箭矢掷去! 可段凌的有备而发的一箭,又岂会被她阻拦?她的剑打着旋飞了一段,就斜斜插入了泥土。而那箭矢却后劲十足毫不停歇……擦着任元白的脸而过,重重扎入了车厢壁! 任元白的脸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血痕。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眼中甚至没来得及出现惊色,只是一动不动站立。兰芷却是重重喘了口气,竟是手脚发软再站不住,跌坐在地。 她定定盯着眼前的地面。早春的泥土湿润,上面长着嫩黄的小草,迎风摇曳。可是很快,便有马蹄踏在了那小草之上。段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字一句都暗藏杀机:“任元白,若有下次……不会饶你。” 随后,她的身体便腾空而起。段凌搂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身前,调转马头,策马离去。 段凌没有让人跟随。他令骑兵们回浩天城,自己却随意选了条路,绕进了平定山里。发现兰芷被带走时的惶恐依旧残留,段凌只想与兰芷两人独处。他搂紧了怀中的女子,以那温热的存在来平复慌乱的心情。 他在山中没有目的兜了近两刻钟,总算渐渐放松了神经。可这么一来,他很快发觉了不对劲:兰芷坐在他的身前,不说话也不动,乖巧得让人不适应。 段凌试图探头去看兰芷的神情,可女子微垂眼,情绪都藏在长长的睫毛下,他看不清。段凌无法,只得没话找话道:“阿芷,你饿不饿?要不要找户人家吃些东西?” 兰芷不答他。段凌暗叹一声,在她耳侧轻轻一吻:“生气了?” 兰芷依旧不出声。段凌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脸贴上她的发。他想告诉她他的焦急灼心,想告诉她他并不打算杀任元白,也想告诉她,她因为任元白生他的气,让他觉得很委屈…… 可诸多想法在段凌脑中划过,最终却化作了一声温柔的叹息:“阿芷……别这样。” 兰芷终是给了反应。她抓住马缰绳勒马,一个扭身,跳去了地上。然后她几步行到山坡空旷处,拔剑出鞘,垂眸道:“你过来,我们打一架。” 段凌犹豫片刻,也跟着下马。他觉得兰芷是想揍他一顿出气,对此他并不介意。只是,用剑……会不会太危险了些? 段凌行到兰芷身前,可怜皱了皱脸:“阿芷,我们不用剑,可好?” 兰芷偏头盯着剑尖,并不看他。段凌无奈,只得拔剑迎战。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想着既要让兰芷出气,又不能放水得太故意,却不料方才几个周旋,兰芷竟然不躲不避,直直撞上了他的剑尖! 段凌惊得心跳都停了一拍!急急收势!却是不及。他的剑锋擦着兰芷的胸口而过,正正刺中了她的肩膀! 血立时涌出。兰芷捂住伤口退后两步,血湿了手掌。段凌的手有些抖,好似他的心也被人刺了一剑,尖锐地痛。他扔了剑,脸色铁青上前,粗鲁抓住兰芷的手腕扯开她的手,又动作小心撕开她的衣裳,查看剑伤。 伤口不算太深,并没有伤及筋骨,段凌心中微松,却又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兰芷任他动作,却是开口道:“哥,我想……” 段凌打断道:“你什么意思?”他强迫自己抬头,不让兰芷看见他的神情,可声音却完全没法控制,阴郁而冷硬:“任元白对你这么重要?我伤了他,你便要自残以作报复?”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哥新年好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段凌:大吉大利?大年初二,我和兰芷第一次争执……呵呵。 作者:/(ㄒoㄒ)/~~ 读者亲亲们新年好!猴年愿大家都猴住(hold)健康幸福快乐! 过年啦,下次更新前留言的读者亲亲都送红包~(≧▽≦)/~ ☆、第43章 陷阱(三) 兰芷与段凌相识近半年,也曾发生不合,却始终不曾与段凌争执过。可此次面对段凌的质问,她却丝毫不退缩:“我并非想要报复。”她一瞬不瞬望入段凌的眼:“我只是想告诉你,刀剑无眼,便是你武功高超,也难保不会失手。” 段凌终是低头看她。兰芷的神情依旧淡然如往日,语气也意外柔和,可眸中的坚定段凌却不曾见过。他听见她道:“无错,任元白对我很重要。我可以为你改变,甚至可以为你放弃我的原则,却独独不能容许你伤害他。”他看见她用仍沾血的手握住他的手,认真问:“哥,你明白吗?” 那血液黏腻,那暗红刺目。段凌与她对视,字字缓缓道:“你这是威胁我?” 兰芷迎上他的目光:“不。我只是发现有些事,之前我与你说得还不够清楚。” 一时间,段凌只觉心中怒意翻涌。他的话便脱口而出:“若今日我真杀了任元白呢?”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姿态一定很难看,却是克制不住逼问道:“你又待如何?” 兰芷张口,复又闭上,一时沉默。她垂眸思量许久,终是开口道:“我……” 段凌却忽然后悔了。他忽然不愿听到兰芷的答案。眼见兰芷开口,他却猛然转身,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了。”他行到马旁,冷着脸扯下行囊:“你受伤了,我先帮你包扎。” 兰芷默立,果然不再说。段凌一言不发为她简单处理了伤口,又扶她上马,自己坐在她身后。两人同乘一骑返回浩天城。路途颠簸,段凌始终环着兰芷的腰肢,而兰芷也一直靠在段凌的胸口。这个姿势是如此亲密,近到他们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可回城的两个时辰,他们却是默默无言,再也没有交谈过。 段凌将兰芷送回右军卫,找了军医前来医治,自己却孤身一人回了府。时是傍晚,管家见到他回来,笑着上前询问:“大人,喜娘都在偏堂候了一天了,兰芷姑娘何时才来?” 段凌脚步一顿,心头的怒火再次燃起。他几乎是咬着牙道:“让她们回去!”又恨恨补充一句:“那些东西也不要了!全给我扔了!” 管家被他不加掩饰的怒意惊了一惊,连忙应是告退。段凌脸色阴沉行回卧房,见到墙上挂的宝剑,忽然抽剑出鞘,几步杀去院中舞起剑来! 可一套剑法还没走完,段凌却忽然收势站定。男人喘气微急,却是毫不耽搁唤道:“来人!去找管家!告诉他……”他停顿片刻,忽然抬手重重一甩!将剑掷飞,直直□□了假山之中!“告诉他,东西别扔!” 这一晚,段凌心思烦躁,一宿难眠。他觉得他还不曾这般生气过,也定是要气上许久。可第二日清晨,他起床穿衣,一眼瞥见书桌上摆着兰芷的剑,忽然便想起了雪夜那晚,兰芷趴在他的背上嘟哝:“你抢了我的剑……” 没来由的,昨日的怒火忽然变得不真实起来。段凌回忆着彼时女子细细柔柔的声音,只觉心像被羽毛挠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地蠢蠢欲动。他心不在焉行去偏堂,便见到了满满一堂红色。段凌在一套套喜服前停步,看着衣裳裁剪得当的腰身,心中暗想:不管是哪件,我的阿芷穿都会很漂亮呢。 男人的指尖在喜服上缓缓划过,动作轻柔就如他不是在触碰一套衣服,而是在抚摸他爱的女人。丝绸触感柔滑,段凌收手,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她了。 便是此刻,段凌忽然发觉,昨日看来无法化解的矛盾,现下再想起,竟然都不算问题了。昨日他无法容忍兰芷伤害自己,无法容忍兰芷为了一个外人与他针锋相对,可今日他却忍不住想,便是兰芷不理会他的苦心又如何?便是她发脾气的方式过激又如何?便是任元白暂时比他更重要又如何? ——她都要嫁给他了! 他可以防备她不让她自伤,可以哄劝她不让她生气。加之任元白都已经离开浩天城了。没有任元白,他便再不会触及兰芷的底线,再不会面临昨日的困境,既如此,他又何必与兰芷较真? 段凌环视偏堂,有些庆幸暗想:所幸昨日他没舍得将这些东西扔了。否则再准备一次,还不知要浪费多少时间! 却说,兰芷回到宿舍后,也是彻夜辗转。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段凌很生气,于是她心中也止不住难过起来。她暗自猜测事态会如何发展,她与段凌还能不能如期成婚,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色渐明。 出乎她意料的,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射入房中时,段凌竟然来找她了。男人神色如常将一小沙煲放去桌上,又关切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发问:“阿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伤口疼没睡好?” 兰芷呆了片刻,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脸色差是因为一宿未眠,可这千回百转的女儿家心思,却不好告诉段凌,遂只是含混答道:“军医用了好药,已经不太疼了。” 第27节 段凌便去将小沙煲打开,原来是一锅乌鱼汤。他为兰芷摆放好碗筷,又去扶兰芷起身:“来吃早餐。乌鱼生肌补血,我特意让府上厨子炖的,还温着呢。” 预想的再次争吵没有出现,兰芷盯着桌上的小沙煲,有些不知所措。她心中挣扎半响,终是贪恋男人的温柔与体贴,顺着他的力道坐起,行去了桌边。 一场不愉快就这么气势汹汹来到,却又无声无息离开。两人都默契再不提昨日之事。偏堂的物品终于派上了用途,婚事也有条不紊继续筹办。这么过了半个月,一日清晨,段凌对兰芷道:“阿芷,明晚陪我去参加个宴席可好?” 兰芷正在院中拿着剑比划招式,听言一愣:“什么宴席?” 段凌懒洋洋靠去一旁树上:“一个对头给他的小妾办寿宴,邀我去参加。” 兰芷不解:“既然是对头,为何还要去参加?” 段凌便撇撇嘴:“我本不想去参加,可圣上前几天提了句,让我与他好好相处。”他顿了顿,却是有些小得意微抬了下巴:“那人宴请了许多同僚,有好些人与我关系不错。他们知道我要成亲了,一直说想要见你。我便想着,我家阿芷长得这般漂亮,的确是该带去给他们见见,好让他们羡慕。” 说话时,男人上下打量兰芷,一副“真是越看越满意”的神情。兰芷微红了脸,却是应了下来:“我没参加过宇元的宴会,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段凌失笑:“你还怕礼节不周全么?宇元人的规矩不比中原人多,宴会也不过是说说场面话,吃吃喝喝罢了。届时你跟在我身边便是……”说到此处,他却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皱了皱眉:“倒是那主人家,你得留意些,别和他独处。” 兰芷只觉段凌这话说得古怪:“为何?” 段凌想了想,措辞道:“办宴会的人名唤秋玉成,是当今圣上的远亲,现在宗人府任宗令。”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将秋玉成的另一个身份告知,只是继续道:“这人喜怒无常,手段毒辣,行事偏激。更有个变态的嗜好,便是喜欢睡别人的女人。不怕告诉你,他连圣上的妃子都曾有染指,只是圣上惜才,又不重情爱,这才睁一眼闭一眼放过了他。” 他双手搭上兰芷的肩,认真道:“他比我更早跟随圣上,因此也清楚我的底细,对纳兰王非常感兴趣。若让他知道你是纳兰王,一定会对你行不轨之事,所以明日,你要时刻待在我身边,切莫与他独处,以免他发现你的身份。” 兰芷点点头,却是随意问了句:“他为何会对纳兰王感兴趣?” 段凌眸中有情绪一闪而过。他没有说实话,只是敷衍道:“谁知道呢?许是觉得你背上那朵花稀奇吧。” 因着段凌的叮嘱,兰芷次日下午来到秋府时,心中万分警惕。时是傍晚,宴席还未开始,一众宾客在府中的戏台前听戏。她与段凌始一坐下,便陆续有人前来打招呼,与段凌交好的同僚还会打趣他俩几句。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眼见日头西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恭敬上前:“段大人,我家主人有请。” 段凌厌烦“啧”了一声,可思量片刻,却还是放下茶水起身道:“阿芷,你和我一同去。” 两人跟着小厮进了内院。兰芷放眼看去,微微惊讶,只因这内院树木成荫环境清幽,假山流水相映成趣,竟是很有些中原人的风雅之气。正在感叹之际,却见段凌忽然停了步,与此同时,一个男人飞扑到他们面前,朝着段凌亲密唤道:“小凌凌!你终于来了!” 段凌扣住兰芷手腕,一把将她拖到自己身后:“秋玉成,你单独叫我过来,有什么事?” 兰芷越过段凌的肩,打量秋玉成。便见他穿玄色锦衣,身材颀长面若冠玉,竟是个男生女相的美男子。她打量秋玉成的同时,那人也一脸新奇之色打量她,可是很快,他却移开了目光,朝段凌嘻嘻笑道:“我想先见见你嘛!也顺便见见嫂嫂。”他露出了一副失望的神情,压低声朝段凌道:“小凌凌,你的眼光也不怎样嘛,亏我这么期待……” 那声音虽低,可兰芷就在一旁,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她不吭声,段凌却一声冷笑:“我的眼光还轮不到你来评价。”他将兰芷遮得更严实了些,不耐道:“现下人你也见过了,我便回去看戏了。” 秋玉成却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在段凌眼前一晃,复又收入怀中。他动作太快,饶是兰芷也没能看清那东西,却见他笑眯眯朝自己道:“嫂嫂,我想借你夫君一用,可不可以?” 兰芷继续不吭声。她以为段凌不会搭理这人,却不料段凌转向她,脸上神情有些凝重:“阿芷,我和他去一趟,你先回席。” 兰芷微讶,却仍是应允。她回到戏台,戏子刚好唱完一出戏。兰芷在座位坐下,随意一眼扫去,端茶杯的手便顿在了那里:台上那个弹奏古筝的女孩……怎么是杜怜雪?! 一时间,她的心中满是惊疑:任元白离开浩天城后,杜怜雪便离开了新凤院,深居简出几近隐匿,现下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jacque的手榴弹和地雷mua! (*╯3╰) ☆、第44章 陷阱(四) 眼见兰芷行远,段凌朝秋玉成道:“圣上的玉佩给我。” 秋玉成瞪大了眼:“小凌凌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拿个假玉佩骗你不成?” 段凌一声轻嗤:“偷鸡摸狗的事情你都没少干,偷天换日也不是没可能。” 秋玉成一脸委屈,又扑上去想抱段凌,被段凌一个闪身避开。秋玉成直起身,却是得意晃了晃手中的东西:“什么偷鸡摸狗?我这是妙手空空。” 段凌一眼看去,便见到了自己的玉佩,脸色一沉:“还给我!” 秋玉成不还。他拿着段凌的玉佩翻来覆去细看,连连赞道:“好玉!好雕工!小凌凌,你什么时候也懂得欣赏玉器了?” 段凌脸色稍缓:“我女人雕给我的,自然是好东西。” 秋玉成听了这话,竟是哈哈大笑起来:“嫂嫂说这是她雕的?”他又将那玉佩看了几看,朝着段凌挤挤眼:“哎哟哎哟,我突然开始对她感兴趣了呢!” 不待段凌发怒,秋玉成便将玉佩扔回:“开玩笑开玩笑,你别当真!”他终于从怀中摸出圣上的玉佩,递给段凌。段凌板着脸仔细看过,确认是真物,这才将东西交还,问道:“圣上有什么安排?” 秋玉成难得正色道:“我向你讨要质子府令牌,并非为了整修宫殿,而是为了设计抓捕中原细作首领。” 段凌不料他会提起任元白,心中便是一惊。却听秋玉成继续道:“几个月前,我策反了一个中原细作,本想顺藤摸瓜抓住他们首领,可惜那人级别不够,不曾与首领接触。但他向我透露,首领想偷质子府令牌,营救中原太子回国。”他撇撇嘴:“我本想着,他们若敢偷你的东西,定是会被你抓个正着,便也没插手,只安静等候消息。可许是你防备严密,他们竟然迟迟没动手,无法之下,我便与圣上商议,以整修宫殿为名,让你将令牌交予我。” 他戳了戳段凌的胳膊:“想你段凌是谁啊!堂堂虎威卫副使,威名在外。”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呢?不过一宗人府吃闲饭的小官员,庸庸碌碌。” 段凌依稀猜出了他的安排,心中不好预感渐升,口中却是淡淡道:“你是圣上钦定的暗卫头目,专司刺探缉捕,又武功高超,怎么会是庸庸碌碌的小官员。” 秋玉成假意害羞捧脸,却是道:“可这种事没几个人知道啊!”他一拍手:“你看,我这没本事的官员正巧给小妾办寿宴,邀许多人前来参加,还请了戏班子入府唱戏!届时人来人往管理松懈,那首领此时不来偷令牌,更待何时?” 段凌总算明白为何他不参加秋玉成的宴席,圣上都会出面干预了。他面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暗自庆幸:所幸他已经将任元白赶出了浩天城!否则此次秋玉成计策周详,任元白十之□□会上当。届时那人被抓,兰芷说不定就会被连累。他不屑状道:“你就这么笃定他会前来?” 秋玉成嘻嘻一笑:“你别说,还真差点让他跑掉。前些日子,那首领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风声,竟然偷偷离开了浩天城。我让那细作写信给他,告诉他令牌在我这,他也十分稳妥,只是留在城外静观其变。”他顿了顿:“不过,还好我有小桃红。” 段凌微微皱眉:“小桃红?” 秋玉成盯着他看片刻,忽然一脸愤愤道:“你!你是不是根本不记得她了?!她那么漂亮!”他夸张比划起来:“她有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就如同夜空一般剔透。她的皮肤细腻光泽就如上好的羊脂玉,她的腰肢……” 段凌沉默听完了他的一大串肉麻话,终是道:“黑发黑眼……她是中原人。”他只觉心沉了下去:“她是中原人的细作。” 秋玉成抚掌赞叹:“小凌凌果然聪明!”他兴致勃勃:“我估计前些日子那首领按兵不动,便是在等小桃红打探消息。现下得知消息属实,小桃红又能在府中接应,他们怎会再浪费机会?” 段凌不自觉抓紧了手中的剑。他继续与秋玉成闲聊,想要多从秋玉成口中套出些信息:“你的爱妾背叛了你,你怎么看着一点也不伤心?” 秋玉成哈哈大笑:“为什么要伤心?实在太有趣了!你不知道,她近日借采办之名外出与人接头,给他们传递消息,晚上却与我恩爱甜蜜,我若不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真要被她勾了魂去。”他连连摇头:“所以啊,女人不能信!” 段凌一时心乱。小桃红既然会外出与人接头,便说明任元白已经上钩。那兰芷呢?她知不知道任元白回了浩天城?又知不知道任元白想来秋府偷东西? 有猜测在段凌脑中闪过,段凌脸色立时难看:又或者……即便他不邀请兰芷来参加宴会,她也会设法跟来,因为……她知道任元白的计划,并且也要参与。 秋玉成却停了话,在旁新奇打量段凌:“小凌凌,你干吗这么严肃?”他想了想,吃吃笑了出来:“哎哟哎哟,你是在想嫂嫂么?”他扒在段凌肩头,凑近压低声道:“对,女人不能信。不定嫂嫂便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这一瞬间,段凌几乎要以为秋玉成看透了他的心里。所幸理智仍在,他很快反应过来,秋玉成不可能知道兰芷的秘密。他推开秋玉成,就如往日一般厌烦道:“你这计划很好,祝你一举成功,我静候你的好消息。” 秋玉成“哎哎”直叫唤:“你当我没事干和你说故事么?你也得帮忙!” 段凌暗叹口气:“你的暗卫都是武功高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哪里需要我出手?” 秋玉成得意嘿嘿笑了几声,忽然一瞪眼:“暗卫才三十几人,就算能以一敌十,也□□乏术啊!何况他们另有任务。” 他笑眯眯朝段凌道:“那首领偷了令牌,定会趁我们还未察觉,即刻去质子府带走中原太子,集中精锐将人送回国。届时你便领了你的近卫去抓捕他们。”他又去抱段凌的胳膊:“小凌凌,你看我待你好吧?这么大的功劳,我都让给你!” 段凌甩开他:“那你的暗卫呢?” 秋玉成愈发兴奋:“等小桃红偷出令牌后,我便让他们盯着那些接应之人。此次我不仅要抓住那首领,还要将浩天城里的细作一网打尽!” 日头西沉,夜色渐浓。这厢,杜怜雪弹奏完毕,下了戏台。兰芷在座位上犹豫半响,终是起身,趁着无人注意,行去了戏台后。 杜怜雪一人坐在暗处,见到兰芷,便是一愣:“姐姐,你怎么来了?” 兰芷四下望去,见众人都在各自忙碌,这才低低开口道:“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会来这?” 杜怜雪站起身,勉强一笑:“戏班子班主请我过来凑个场,我便过来了。” 兰芷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她,见她脸色微白,额头上还有细细的汗珠,蹙眉道:“你干吗紧张?” 杜怜雪惊了一惊,摇头连连:“没有没有,我哪有紧张。” 兰芷再上前一步,靠得更近了些:“说罢,你到底来干吗?”她低声道:“你人都在这了,想干什么我也不可能再干涉你,你不如和我说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处主意。” 杜怜雪微垂头,挣扎半响,终是坦白道:“圣上令宗人府整修宫殿,段凌前些天已经将质子府令牌交给秋玉成。秋玉成的小妾小桃红是我们的人,今夜会为我们偷令牌。”她抬头道:“首领疑心其中有诈,却又不愿放过这机会,是以作了妥当安排。稍后便会有人在府中放火,另一批人同时自外杀入府内。他们制造骚乱,吸引众人注意,小桃红则借机送出令牌。” 兰芷只觉心一紧:“任元白?他不是离开浩天城了么?” 杜怜雪别开目光:“那天段凌带你离开后,首领便接到了手下传讯,而后偷偷回了城。此次谋划,他怕情况有变,这才让我随戏班子入府,及时通风报信。” 一时间,兰芷既气恼又无奈又担忧,却也终是明白,任元白那句“殿下一日不回国,我便一日不会离开浩天城”的话,绝非虚言。事已至此,她的确没法再做干涉,只得对杜怜雪道:“我不能久留,这便出去了。你们万事小心。”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见一个女子跌跌撞撞朝两人跑来。杜怜雪一见到那女子,神情愈发紧张,一把抓住她的手:“小桃红!你怎么来这了?!外面已经开始放火了吗?” 小桃红惊慌朝兰芷看去,杜怜雪连忙道:“不怕,她不是外人。东西拿到了吗?” 小桃红反抓住杜怜雪的手,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不行,不行,我做不到!那人太可怕了!”她的情绪激动:“你不知道那人多可怕!我曾经见过他扯掉下人的舌头!用手!”她突然将手朝杜怜雪嘴巴伸去,杜怜雪被她捅个正着,痛得皱起了脸。 小桃红比划道:“他就这么捏住那人的脸,手伸进去一扭!再一拔!一条舌头就出来了!不行,不行!我不能偷他的东西!不能背叛他!他会杀了我的呜呜呜呜……” 说到最后,她崩溃低泣,再站立不住,瘫去了地上。杜怜雪脸也是白的,却强做镇定蹲下安抚她:“我们有那么多人接应你,你只需要依照计划行事,便不会被他发现。事已至此,你不能临阵退缩,否则近些日我们的努力便要付之东流。你不是想回中原国么?想想中原的父老乡亲……” 兰芷在旁看着,忽然开口道:“她现下这个状态,若是真去偷令牌,怕是会被发现。” 杜怜雪的话顿住。她看了看根本没听她们说话的小桃红,站起身:“好吧,我去通知首领,就说计划有变……” 可话没说完,却听见外面喧嚣四起。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兰芷几步行到幕帘边,探头朝外看去,便见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杜怜雪也走到她身旁,见到此番场景,难掩焦急:“怎么办?!已经放火了!来不及通知首领了!”她扭头看小桃红,恼道:“她怎么到了这种时候才说不行!” 兰芷没接话。她倾耳细听:“有兵刃交接声。刺客也冲进来了。” 杜怜雪咬牙,忽然冲到小桃红身前:“令牌放在哪?你告诉我,我去偷。” 兰芷皱眉:“胡闹!你什么身份?哪能在这府中随意走动。” 杜怜雪情绪也有些激动:“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大伙的心血白费?此番出动,还不知会死伤多少兄弟!再说经此一事,宇元定然警惕,下一次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兰芷垂眸,思量许久,终是一声叹:“罢了。”她行回两人身旁蹲下,握住小桃红的肩膀,强迫她看向自己:“小桃红,你听我说。” 小桃红被她捏得生痛,飘忽的目光终是落在兰芷身上。兰芷沉声道“今夜事大,官府一定会彻查,届时诸多线索,你不可能置身事外。就算你没偷令牌,与中原反贼勾结,秋玉成也会认为你背叛了他。” 这话让小桃红眼中一片死灰。兰芷却又道:“我知你害怕,可此番首领已经做了周密安排。他令我前来,暗中保护你。我是虎威卫小旗,有功夫在身,若是你不幸失手,我可以带你离开,至少能确保你的安全。” 小桃红就如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真的?” 兰芷将腰间佩剑拿给她看,肯定道:“自是真的。” 明明是分秒必争的时刻,可兰芷的言语动作却缓和而坚定。小桃红看着,情绪没来由的平和了些。却听兰芷又道:“你想回中原国,可是因为家中还有亲人?” 小桃红抹了眼泪:“我娘亲还活着。前些日子,首领还给我送来了她的信。” 兰芷松开她的肩膀,改而握住她的手:“那真是太好了。中原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可是能和家人在一起,再辛苦也值得。等你此番偷得令牌,我便让人送你回中原,可好?” 小桃红眸中有了光芒:“真的?”她紧紧握住兰芷的手:“你说话也能算数?” 兰芷一笑:“这点小事,自然算数。” 小桃红抿唇,终是站起:“好,我这就去偷令牌。”她转身行到幕帘边,却又回头看兰芷:“你……你真会跟着我?” 兰芷没有答话,却是行到她身旁:“没时间了,我们快些走吧。”率先出了戏台。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亲亲们抱歉才更新 前几天公公婆婆有事回了老家,作者菌身为新手妈妈,带娃带得手忙脚乱,根本没时间码字qaq 于是想和大家说一声,之后一段时间更新会比较缓慢。但可以保证的是,文文一定会好好写完。我会努力适应新生活努力码字的,下篇文也会存够稿再发,希望大家不要抛弃我/(ㄒoㄒ)/~~ 第28节 ☆、第45章 反目(一) 兰芷一出外,便见到秋府乱成了一团。戏台被中原人趁乱弄塌了大半,桌椅翻倒砖瓦四散,更别提还有刺客与侍卫宾客交手,女眷哭喊奔逃。 可这人人自顾不暇的混乱场景却让小桃红镇定了些。她朝着兰芷点点头,而后一脸决绝朝内院行去。兰芷倒也不骗她,果然遥遥跟在她身后。她知道她的行为危险,可小桃红是最熟悉秋府的人,也是最有可能偷出令牌的人,有她在旁跟着,小桃红或许能多一分胜算。为了任元白,或许也是为了中原国,兰芷决意最后冒险一回。 一路上意外顺利。偶尔有家丁或侍卫遇到小桃红,都是简单行礼,便匆匆离开。兰芷远远跟着小桃红到了内院尽头,眼见她进了一间小院,不过半柱香时间,又面露喜色出来,心知她已经拿到令牌,只觉松了口气。 四下并无旁人,兰芷想了想,还是决定送佛送到西,索性自己接手令牌,给任元白送去。她几个跃起跳进小院,可始一落地,却觉察了不对劲: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一时间,兰芷心中震惊:这院中有人!而且不止一个!这几人呼吸绵长,还都是武功高手! 小桃红却毫无所觉,欢喜朝她跑来:“我拿到了!首领当初说让我去外院与另一人接头,现下还需要吗?要不要直接交给你?” 兰芷不答,只是缓缓道:“令牌呢?先给我看看。” 小桃红将怀中令牌掏出,递给兰芷。兰芷接过,翻来覆去查看,仿佛在辨认真假。她的面容无波,却是心思电转:有人埋伏在小院,却任由小桃红偷走令牌,这说明什么? ——他们故意放小桃红带着令牌离开,就想利用这令牌引蛇出洞,抓住小桃红背后的人! ——任元白的担忧果然无错,这次的宴席果真有诈! 兰芷的手心冒了汗:大事不妙!任元白已经入了陷阱,而她也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小桃红见兰芷不说话,有些紧张发问:“怎么了?这令牌不会是假的吧?” 不过转瞬,兰芷心思已定。她将令牌递还小桃红:“令牌是真的,只是我另有任务,你还是依照首领安排,去外院与人接头。” 成功偷得令牌让小桃红信心大增,她也不犹疑推脱,只将令牌藏好道:“那我去了,你也小心。” 兰芷目送她离开,这才行到院门口,作势也要出外,却猛地一甩手,将衣袖中藏着的小瓶掷在了地上! 小瓶是任元白的东西,那日兰芷搜解药时顺手拿了过来,却不料今日派上了用场。它落在青石板砖上,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却是即时碎裂,腾腾浓烟瞬间升起!浓烟之中,兰芷飞身一跃,宝剑无声出鞘,就朝着屋顶牌匾后藏身的黑衣人刺去! 事发太突然,又有浓烟遮蔽,黑衣人反应不及,被她一剑捅穿胸口!跌落在地!兰芷一击得手,毫不犹豫转身,又朝着藏在树上的第二个黑衣人冲去! 秋府的火光愈大,映红了兰芷的眸。那双素日里清冷的眼,此时满是坚定的杀意:她绝不能暴露身份!否则定会连累段凌!必须杀了这三个埋伏者!然后去给任元白通风报信! 可第二次出击并不顺利。对方已然清楚她的打算,有了提防,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见那黑衣人身形舒展,一把匕首便斜斜刺来,挡住了她的攻击!与此同时,第三个黑衣人也从屋顶跳下,直奔兰芷的后背而去! 兰芷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却无暇顾及。她必须在两人的包抄之势形成前,先行解决眼前的对手。对方的功夫比她好,却只想活捉她,存了拖延之心。这给了兰芷可乘之机。她只攻不防招招狠厉,任对方的匕首刺中自己肋下,却借机逼近,手肘重重横扫!击碎了对方的喉咙! 可她的手还来不及收回,第三个黑衣人便已经来到她身后。兰芷听闻头顶有破空之声,却没法闪避,只得堪堪一扭身,错开头颈,就想以肩头迎接一击!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兰芷狼狈闪到几米外,这才扭头看去:便见那黑衣人大瞪着眼,眸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头却歪成个离奇的角度,竟是已被人生生扭断了脖子! 黑衣人的身体缓缓倒下,砸在青石砖上,兰芷便见到了站在他身后的……脸色阴沉的段凌。 一时间,被匕首伤到的地方忽然疼痛起来。兰芷捂住肋下,喘气唤了声:“哥……” 段凌没有表情上前,一把将兰芷抱起,道了句:“这里不安全。”便纵身跃出了小院。 段凌运起轻功在内院飞奔,兰芷蜷在他怀中,借着时明时暗的光线打量他,莫名觉察男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厉。她觉得自己又给段凌添麻烦了,呐呐想要表示歉意:“哥,我……” 段凌却打断了她的话。男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场面基本控制住了。一会到了外院给你找大夫,然后你乖乖休息。” 兰芷张嘴片刻,终是道:“伤不碍事……我有急事,得先出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段凌听了这话,脚步似乎有了片刻凝滞。他沉默而行,直到外院的打杀声渐近,方才开口道:“已经迟了。虎威卫已经出动,你现下赶去给任元白报信,也是来不及。” 兰芷身体僵住。她一点点抬头,望向段凌:“……你早就知道?” 外院就在不远处,段凌终是停步,低头看兰芷。他觉得很奇怪,光线明明昏暗,可他却清楚在兰芷眼中,看出了质问之意。这让他忽然烦躁气闷起来。他想,他都没有追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内院,为何会与暗卫交手,跟来宴会是不是别有目的,她却先怀疑他知情不报? 可眼下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段凌简单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又是沉默。两人互望片刻,兰芷不明含义“哦”了一声,却是扶着段凌的肩一扭身,站去了地下。她别开目光朝外院看去:“我没事。虎威卫既然出动了,那哥哥还是去露个脸吧,否则怕是会惹人怀疑。” 段凌并不离开。他注视着女子的侧脸:“那你呢?” 兰芷偏开头,含混道:“我?我自己去外面找人看伤就行。” 她口中这般说,心中却是万分焦急。她觉得段凌不会相信她的话,却又担心任元白安危,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段凌一声轻叹,而后便是一阵风声! 兰芷心中一惊,急急扭头想要闪躲!却是不及!她只觉后颈一痛,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段凌抱住兰芷软倒的身体,又是一声叹息。夜色与火光之下,他轻柔抚开女子散落的发,喃喃道:“你背着我做了那许多事,我都不曾怪过你……”他缓缓垂头,在兰芷额上印下一吻:“所以这一次,换你原谅我……可好?” 一吻终了,段凌抬头,面色已然冷硬。他再次抱起兰芷,几个起跃,直接出了秋府。小巷内,任千户等在马车边,见到他出现,一脸喜色上前:“大人,那首领拿到令牌后,果然去质子府带走了太子。也不知他们从哪弄来了黑.火药,现下城内四下爆炸起火,到处人心惶惶,秋玉成手忙脚乱无暇他顾,正是虎威卫大显身手的时机!” 如果兰芷此时清醒,听言必会松一口气:她的弟弟虽然中计,却到底还有后招。只要虎威卫不干预,他完全可以趁混乱带太子逃离。 可段凌听言却丝毫没有反应。其实早在看见兰芷与暗卫交手时,他的心中便有了决定:他是可以放任元白一条生路,但他不可能放中原太子随任元白一并逃离,否则做得太过,怕是会惹来秋玉成怀疑。可太子不离开浩天城,任元白又怎会死心?往后任元白若是再做出些什么事,将兰芷牵连其中…… 段凌抱住兰芷的手微紧,心中的念头愈发坚定:与其今后担惊受怕,还不如借秋玉成这设计之名,绝了任元白这后患! 段凌掀开车帘,将兰芷小心放去了车内软垫上。然后他下车,对任千户道:“送她回我府上,你亲自看着她。我不回来,不要让她出外。” 任千户愣了愣:“大人,这……” 段凌却不再管任千户。他牵过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马,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喝了声“驾!”就这么策马远去! 他的身后,秋府的火终于熄灭。侍卫与家丁们忙着整理现场、安顿伤员,谁也没有注意到,秋府最高的大堂顶上,藏着一个人。 司扬立于大堂之上,将手中的小长筒收入怀中,静默片刻,忽然便呵呵低笑起来。 ——她看见了!她全都看见了! 不枉她花大价钱,从西洋商人手中买了这稀奇东西,竟能看见几里外的事情。袁巧巧死后几个月,她都在暗中关注段凌,却一直没有抓到这人的把柄。今夜起火后,她见到段凌找来任千户私语,便生了疑心。她知道以自己的功力,没可能跟踪段凌,这才藏身在这大堂顶上,用千里眼偷窥,果然见到段凌偷偷潜入秋府内院,和不知哪冒出的兰芷一并,联手杀了三名家丁! 可很快,司扬又兴奋不起来了。她的确看到了一切,可没有真凭实据,她说的话有几人会相信? 司扬思量片刻,也趁人不备摸进了内院。小楼前的三具尸体还没清理,想是府中人手都去了外院,没人注意到这里。她轻轻推开小楼门,闪身进入,就想看看这楼中有什么东西,或许便能发现线索,找到证据。 可她在楼中四下翻找,却只见到了些寻常器具,无奈之下,只得失望转出。不甘与憎恨啃噬着她的心,司扬立于院中,忍耐不住重重一拳!捶在一旁的树干上! 树枝狠狠一晃,落叶纷纷而下。司扬的目光无意识跟着树叶落在地上,却意外发现树边的尸体……竟然睁着眼! 司扬一惊!定睛看去:便见到那人看着她,嘴巴微微动了动,眸中竟然有了求救之意! ——这人没死! 狂喜涌上心头!司扬扑去那人身旁,连声呼喊:“坚持住!坚持住!我这就为你找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咳,作者菌回来了………… 停更一个月我错了,躺平任抽打qaq(如果还有人在的话…… 今天起恢复更新。但是因为公婆过段时间才会来帮忙,所以暂时一周只能更一到两章,大家不嫌弃的话就随便看看吧/(ㄒoㄒ)/~~ ☆、第46章 反目(二) 任元白坐在车厢中,听完手下汇报,一脸凝重放下车帘,缓缓闭上了眼。 坐在他对面的太子苏明瑜一路静默不语,此时见状,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微微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不及开口,却见任元白睁眼站起,二话不说抬手!竟是将他发上的玉簪扯了下来! 乌发立时散落。任元白一边朝苏明瑜道:“殿下,得罪了。”一边胡乱抓住他的发盘起,又躬身,却解苏明瑜的腰带。 苏明瑜有片刻呆愣,可反应过来,却没有挣扎,甚至配合抬手,方便任元白行动。 任元白暼了眼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叹息一笑:“殿下就这么任微臣折辱?” 苏明瑜神色坦然:“你我一同长大,既为君臣,亦为知己。于你,我身家性命皆可倾付,又何来折辱之说?” 任元白笑不出来了。他将苏明瑜的外衫脱了,这才蹲下,自车凳下翻出一个包袱打开,拿出了一套粗布短衣。然后他平静道:“元白无能,愧对殿下信任。眼下追兵渐近,全身而退已是无望,只能兵行险招,最后一搏。” 他将衣衫递给苏明瑜:“殿下且换上这套衣服,乔装成山中农夫,立时下车逃离。我会派高手与你随行。” 苏明瑜依言起身穿上短衣,却是问:“那你呢?” 任元白又从包袱里扯出了一双草鞋:“前面便是平定山脉,我会兵分三路进山,吸引追兵,为你争取生机。此番若是苍天庇佑,殿下有幸躲过,萧简初自会与你联系。” 说话之间,苏明瑜已经换好衣裳。任元白蹲下为他换上草鞋,再站起时,朝着车厢外道:“停车!” 马车停下。任元白扶苏明瑜下车,又唤来五名手下,一番嘱咐。他自幼顽劣,从小到大都不曾主动朝苏明瑜行君臣之礼,可分别在即,他却忽然生了叩拜之心。他想告诉苏明瑜他对中原的一片拳拳之心,想恳求苏明瑜看在中原万千百姓的份上,不论未来多艰难,都要活着回去。可最终,他却只是伏地叩首,沉声道:“臣便送到这里,殿下往后……请万事小心。” 苏明瑜扶他起身,眸中情绪复杂,却只是道了句:“中原得你任家,百姓之幸。” 苏明瑜离开后,任元白弃了马车,果然兵分三路进了山。十几天前,他也曾在这山中躲藏,被相同的人追赶,只是彼时他清楚他不会有危险,而此番若是被抓住……他的身份已然暴露,却是断无可能生还。 山路颠簸,风在耳边呼啸。夺命狂奔时,没缘由的,任元白忽然想起了兰芷。 他的姐姐自小就待他好。爹爹古板,娘亲拘泥,一家人里,他最喜欢的人就是姐姐。犹记幼时,他还曾傻傻想过,他们姐弟俩要找对兄妹成亲,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直住一起,姐姐就可以一辈子照顾他。后来长大了懂事了,这个目标就变成了给姐姐在京城里找个夫君,这样往后他在京中为官,还可以就近照顾姐姐。 那时的他们谁也想不到,任家的天不会屹立不倒,皇城的高墙也并非固若金汤。他们终是因为国破家亡天各一方,一个沉浸于往事夜夜苦痛,一个为复国日日谋算。 此番重逢,他真没脸见姐姐。他算计了自己唯一的仅剩的亲人,他亲口相求,让他想照顾一世的人为他涉险赴难。 马蹄踏响声中,任元白皱起了眉。他忽然有些迷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是首领,一切设计都出于他之手,没人逼他大公无私不徇私情。他完全可以不将兰芷牵扯进来,又何必央求她出手,害自己难受难安? ………… 他的思考没有得到答案,便被身后袭来的冷箭打断。不过一个时辰,追兵竟已在不远处。身旁的护卫陆续中箭倒下,任元白终于赶跑脑中纷乱的思绪,握紧缰绳,催马狂奔。 可山路一转,有人却挡在了他的前方。段凌领着几名骑兵堵在路中,一身萧杀之气,目光冷厉看他。 任元白吁马停下,扭头朝后望去。追兵竟是不多,只有十余人,可他近百名护卫却都已身亡。逃无可逃之际,任元白反而轻松了:这批人功夫高强,定然是段凌的精锐,他们来追自己了,那太子逃脱的希望就更大。 段凌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理。男人冷冷开口道:“任元白,太子已然被俘,你还有何脸面苟活?” 任元白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失败的沉痛让他没有注意到段凌这话的古怪逻辑,他只是努力保持平和,一言不发,只待追兵将他捆起。 无错,任元白知道他会被诛杀,但也清楚他不会死在这里。身为浩天城的细作首领,他手中掌握了太多信息,宇元人自是要将他活捉带回城刑讯。他还知道酷刑之下,他会生不如死,可这炼狱他决意一赴,只因他若活着,或许便能以自己做筹码,为苏明瑜多换一线生机。 段凌却只是眯眼看他,并不发令。任元白不明所以。他觉得段凌在等待他做些什么,可此情此景,他还能做什么,他却又弄不清。双方就这么僵持半响,段凌忽然微微偏头,而后脸色一变!男人神色挣扎看他,竟是没有预兆弯弓搭弦,咬牙道了句:“任元白,我说过……再有下次,不会饶你!” 这转折太出乎意料,任元白还没反应过来,那箭便携着疾风呼啸而来,正正扎穿了他的胸膛! 任元白被箭矢的力道带得朝后连退几步,这才不可置信低头看去。便见到血染红了衣裳。呼吸突然被夺,力气瞬间流失,任元白只觉再无法站立,失去支撑,重重倒在了地上! 当身体砸在尘土里的那一刻,任元白忽然产生了幻觉:他仿佛听见了兰芷尖利的叫喊声,很远很远,却又似乎很近很近…… 意识开始飘忽。他以为此时此刻,他应该什么也想不了,可偏偏,他的脑中却闪过了许多事情:比如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比如他担心苏明瑜会被怎么处理,比如他觉得无脸下去见他爹娘,比如……比如方才,段凌原来是在等待他自尽…… 却感觉有人冲到他身旁。兰芷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崩溃与绝望,任元白定定看她,又仰面望天,微不可见眨了眨眼睛。 便是此刻,任元白忽然明白了,段凌为何希望他自尽。那个男人担心他活着回去会连累他的姐姐,所以索性一了百了,让他死在这里。 一时间,他竟是有力气扯了扯嘴角。原来……姐姐所言果然无错,段凌待她很好,好到愿意承担风险,杀死他这个必须活捉的细作首领。如果……此番带苏明瑜逃离的人是姐姐,段凌定是会放过他们,或许他们就能成功也不一定…… 第29节 任元白的目光慢慢飘回兰芷脸上,目光却再无法聚焦。他用尽力气想要抬手,却只能动了动指尖。兰芷却抓住了他的手。任元白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上,心中忽然无比难过,可他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动了动嘴唇:“姐姐……太子……” 这句话出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掐住了兰芷的手,就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用力。兰芷反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搂住他的肩,将他抱入怀里。她的身体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然后她哽咽道了一个字:“……好。” 那声音就如被埋在了土中一般,又闷又沉,让人光是听着都觉得喘不过气。任元白心中愈发难过了。一路上思索的问题此时又跳了出来,他满心悲哀地想,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为何要将苏明瑜托付给兰芷?他为何要让姐姐接手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明明希望她快乐安康过一辈子啊…… 那无力的悲伤仿佛自心中溢了出来。任元白眼角缓缓滑落一行泪,喃喃道:“姐姐,对不起……” 兰芷看见了他嘴唇的蠕动,努力将耳朵贴近。然后她听见任元白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是……真想对你好的……” 然后他头一偏,便再没了声息。 兰芷将头埋在他的肩,终是嘶声痛哭:“啊——” 这一夜,兰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当她再恢复神智时,天色已然渐明。她抱着任元白坐在原地,而杀人凶手段凌和他的骑兵……却早已没了踪影。 任元白的尸身已经冷透,兰芷胡乱一抹脸,擦去半干的涕泪,这才抱起她的弟弟,跌跌撞撞站起。 她找了个向阳的小山坡,寻了片芳草萋萋的绿草地,用剑挖了个坑,将任元白埋在了那里。下葬之时,有什么从任元白衣袖中掉了出来,兰芷捡起,便见到了一个香囊。 香囊的花色眼熟,原来是她陪杜怜雪一并买的。她将香囊收入怀中,发觉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能去的、且又愿去的地方。 天已大亮,兰芷回到浩天城,敲响了杜怜雪的院门。门很快打开,杜怜雪一脸紧张看她。女孩显然一宿未眠,见到兰芷便是一愣,却是急急让她进屋,问道:“他们逃脱了没?” 兰芷缓缓伸手入怀,摸出了那个香囊。杜怜雪颤抖着手接过:“元白……怎么了?” 一时间,兰芷忽觉喉头干涩。这让她说得字字艰辛:“他死了。” 杜怜雪攥紧香囊,眼泪立时出来了。她先是呜咽,而后跪坐在地,放声大哭。兰芷静静立在一旁,却觉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的灵魂仿佛出窍一般,已自这苦痛中剥离,以至于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杜怜雪,她心中的悲伤几近平静。她甚至有些同情失去了任元白的杜怜雪。 可随即,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她没资格同情别人。因为昨夜……她不仅失去了任元白,还失去了,她愿全心交付、可信任依靠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呼……是时候把第一版文案牵出来溜一圈了—— “兰芷怎么也想不到,她和段凌会走到这一步。 她与他日日相对,夜夜同眠,却恨他入骨。” 不虐不虐,咱们只相爱相杀23333 ☆、第47章 反目(三) 兰芷呆坐了一宿,段凌却是忙得一夜脚不沾地。当初他说太子已然被俘,是骗任元白的。他的确分派了人手抓捕苏明瑜,却并不知道进展如何。看到兰芷伤心欲绝,他既不安又难过,却无法相陪。他已经杀了任元白,若是再抓不到苏明瑜,圣上那边却是没法交代。 所幸,他的手下总算靠谱,已经将苏明瑜抓住。段凌看着一身污泥被五花大绑的苏明瑜,眼中杀意再次闪过。 段凌听见了任元白临终时的那句“太子”,也听见了兰芷那句“好”。这个承诺意味着什么,段凌心中再清楚不过。可中原虽已亡国,宇元却并没有彻底将之掌控,苏明瑜对牵制中原有很大作用,段凌又实在不敢杀他。 无法之下,段凌只得带着苏明瑜回城。他本该一并带回任元白的尸体,可考虑到兰芷的心情,他还是留了具全尸给她。这么做意味着他要承担极大的风险,还得编排一个没有漏洞的故事,并且安排人手制造假象。 面圣时,又是一番心惊胆颤。秋玉成比他早到,已经在内殿挨了半个时辰的骂。可许是相比秋玉成的失策,“细作首领走投无路跳崖自尽”这失误还算可以容忍,又或许是圣上已经在秋玉成那发泄了怒气,段凌竟是没被责罚。他汇报完出殿,始觉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身旁的人重重一声哼。 段凌扭头看去,便见秋玉成臭着一张脸,拧着眉毛道:“小凌凌太狡猾了!我还迟来了些见圣上,你却故意拖时间,来得比我还晚!好了,让圣上把我一顿臭骂!” 段凌照旧冷淡道:“谁说我故意拖时间了?我出城一番,本该回得晚。” 秋玉成又是一声哼:“你不必唬弄我。”他比出三根手指:“三刻钟,你少说拖延了三刻钟。” 段凌心知他算得不差,又怕说多错多,遂只是踱步前行,并不答话。秋玉成却当他这是默认了:“罢了。此番我没料到那首领有□□,被他胜了一筹,本也该我被骂。”他一脸愤愤:“而且,那些暗卫根本就是一群废物!此番出动,有人因为城内骚乱被绊住脚,有人跟踪时被发现,有人在打斗中受伤……更别提看守令牌那三人,竟是两死一伤!” 段凌心猛地一跳,不自觉朝秋玉成看去。秋玉成并无觉察,继续道:“三个人一并埋伏互相照应,本该万无一失,他们怎么还能失手?!若不是府上家丁听到动静前去查看,那三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段凌别开目光,心中一时惊慌:还有个黑衣人没死!可那人看见了阿芷!怎么办?! 可是很快,段凌又冷静下来。秋玉成现下只是抱怨手下无能,却并没有提及兰芷,这说明秋玉成还不知道兰芷是刺客。他一番回忆,觉得昨日他与兰芷下手狠绝,那三人即便有谁侥幸存活,也一定身受重伤——比如那幸存者现下还昏迷不醒,来不及向秋玉成透露消息。 果然,秋玉成撇撇嘴:“如此废物,活下来又有何用?偏偏他不咽气只是昏迷。若不是怕寒了人心,我根本不会令人救他。”男人轻描淡写道:“最好他直接死了,否则若是转醒,还要来我眼前添堵呢。” 秋玉成的期盼,其实也是段凌的心思。出宫后,段凌立时赶回府上,找来了童高,让他尽快将人灭口。童高领命离去,段凌这才得了空闲,急急去找兰芷。 段凌一番思量,觉得依兰芷的性格,遭此大变,定是不会轻易露面,遂派手下去军营打探消息,自己则直接去了杜怜雪家中。杜怜雪府上院门紧闭,段凌犹豫片刻,翻墙闯入,可他进屋一番查探,却没有见到人影。 段凌又去了新凤院。任元白身份已然暴露,守备军将新凤院翻了个底朝天,段凌假借巡查之名四处查看,也没有看到兰芷的身影。手下此时却正巧前来,回报兰芷也不曾回过军营。 段凌一时踌躇。便是此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划过:任元白一死,兰芷会不会对他心灰意冷,不告而别回中原了? 此想法一出,段凌只觉心被揪紧。他再按捺不住,嘱咐心腹在城里暗中查找,自己则策马出了城,朝平定山脉而去。 段凌自是不可能糊里糊涂就追去中原,且偌大的山脉,找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来到任元白死处,运起轻功四下奔走,终是在一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座新坟。 坟头用石板立了块墓碑,上面刻了几个字:元白之墓。段凌在坟前停步,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兰芷若是回中原,必定会带走任元白的尸体,现下她将任元白葬在了这里,显然是不打算离开。 日头已然西沉,段凌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没合眼,精神又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此时一放松,便觉疲惫上涌,遂就在那新坟边坐下,休息了一刻钟。可一刻钟后,他却还是叹气站起,背着夕阳,策马回了浩天城。 到浩天城时已是戌时末(21点)。手下也没有兰芷的消息,段凌只得先行回府。卧房没有点灯,他斥退下人,方才推开门,脚步便是一滞:房中竟然有人。 可那熟悉的气息却让他瞬间放松了身体。段凌只做未察觉,进屋关门,还未转身,便感觉脖子一凉,一把剑架在了他的颈上。 性命受胁,段凌觉得自己总该有些紧张,可没来由的,那些疲惫却如潮水忽然退散。他微微偏头,柔声道:“阿芷,我找了你一天。” 脖子上的剑纹丝不动,兰芷的声音也如那剑一般,意外平稳:“是么?好巧,段大人,我也在这等了你一天。” 那生疏的称呼让段凌一声轻叹。可他还是缓缓转身,依旧温和道:“阿芷,你这是要杀我么?” 黑暗中,他看不清兰芷的表情,只能听见她不便喜怒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段凌抬手握住剑尖,将之稍稍挪开:“不可以呢。不管是杀我,还是伤我,都不可以。” 兰芷任他动作,却回以一声轻嗤。段凌仿若未闻,和缓解释道:“此番暴动,朝廷必然警惕,我若受伤,定会引来注意,届时我怕你没法脱身。所以,暂时不可以。” 那剑尖一偏,段凌松手。兰芷收剑回鞘:“多谢段大人提醒。我本也没打算杀你。” 窗门紧闭,没有光线,女子的身影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段凌试探着上前一小步,尽可能声音低柔道:“阿芷,我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没意义,只求你原谅我,我……实在不得已。” 他的万般小心,却换来了兰芷的一声轻笑:“不敢。段大人一心为国,光明磊落铁面无私,实乃圣上的忠臣良将,我哪有立场责怪你。” 段凌停住脚步,心中暗叹:“阿芷,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兰芷却打断了他的话:“今日我来,便是想问一句,我们的婚事是否继续?” 饶是段凌诸多推测,也不料兰芷竟会问出这个问题。他谨慎措辞道:“你若是暂时没心情,婚事推迟……也不是不可以。” 回答他的,又是兰芷古怪的轻笑:“我怎会没心情?段大人此番立了大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你若是还愿娶我,我又怎会不嫁?” 段凌默然片刻,也不与她争辩,只是道:“如此,甚好。” 兰芷却又笑道:“更别说,我已经答应了元白,要帮他救太子回国。若是能嫁给你,将来顶着段夫人的头衔,还不知能获得多少便利。” 说完这话,兰芷微微仰头,似乎在等待段凌的反应。段凌觉得她在期待自己反对,抑或是在期待自己焦躁,可他并未如她所愿,只是沉默站立。 这意外的静默却让兰芷不满意。她又补充道:“段大人若是怕受我连累,现下悔婚还来得及。毕竟我也知道,我干得是掉脑袋的事情。” 段凌眼睫微动。他承认兰芷这话戳中关键了,他无法忍受兰芷置身险境。可他依旧克制了自己,沉声道:“不论如何……你若愿嫁,我便愿娶。” 兰芷一时静默。可很快,她退后一步,冷淡道:“好,那我们便成亲。”她顿了顿:“这也是我的婚事,所以布置上,我也要参与。你可同意?” 段凌微微眯眼,犹豫片刻,终是应允。兰芷得了这许诺,再不多呆:“那便这样吧。”绕开段凌朝外行去。可推门时,她却又顿住脚步,偏头公事公办道:“这些日我会住去杜怜雪那,婚礼方面,你若有事相商,可以去那找我。” 段凌跟着出外,目送她离开,这才缓缓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之前他转身时虽然小心,剑锋却还是划伤了皮肤,现下那伤处微微刺痛,提醒着段凌他的困境。 预料之中的争吵或者打斗没有出现,段凌开始认识到事态比他想象得更严重。他确定兰芷心中是怀着恨意的,可她冷静得可怕,不过一天时间,昨夜那种崩溃就不见了踪影。段凌害怕她这般压抑自己,会诱发更大的问题。 男人立于院中半响,着人唤来了府中管家。管家以为他家大人又要过问婚事安排,笑呵呵带着两人一并去见段凌。 段凌见管家带着人来,几不可察皱了皱眉。管家立时发觉不对,连忙斥退二人,这才独自上前。段凌却问了句:“那两人是谁?” 管家只得介绍道:“是陈掌柜和祝掌柜。他们的戏班子是浩天城里最出名的,我便想着问问你,成亲那天,要请哪家来唱戏?” 段凌垂眸默然片刻:“阿芷说要亲自布置婚事,这些事情,你往后问她便是。” 管家愣了一愣:“这……兰芷姑娘之前只说随意,小人这才逾越,代为安排了许多。现下成亲在即,若是全部要改,怕是来不及。” 段凌淡然道:“不怕,她不会太为难你。届时她说怎样,你便怎样,只是府中的守备,吩咐他们多留个心。”他停顿片刻,补充道:“她的安排,你要事无巨细向我汇报。成婚时若有任何事情涉及到她,也要即刻报我知晓。” 管家莫名觉得,这几个要求连在一起有些古怪,却是明白了事态严重,肃然应是。段凌这才回到屋中,点亮了灯。 烛光摇曳中,段凌疲惫按了按眉心,暗自思量:阿芷此时提出要参与布置婚事,定是别有用心。可却不知,她到底想折腾什么事情? 杀任元白的那一刻,段凌便清楚兰芷一定会伤害他以作报复,那与其被动等待,还不如顺水推舟,为她创造时机。今夜他嘱咐管家,便是为她的行事铺好了路。虽然这么做会给他增加麻烦甚至是危险,但却可以确保兰芷尽快发泄情绪。 段凌决意要疏散兰芷的怨恨,然后慢慢修复他们的感情。他相信兰芷是爱他的,那么时光终会带走一切不愉快,他们终会厮守在一起。 而他要做的,便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耐心等待,为她的所作所为善后,并且,尽可能保护好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扯袖子:阿芷阿芷~~~ 兰芷扭头看:? 作者嘿嘿笑:你要和哥结婚……那洞房怎么办呢? 兰芷变脸拂袖:多管闲事! ☆、第48章 新婚(一) 段凌次日清晨就得到了幸存暗卫重伤不治,昨夜已然身亡的消息。可童高却迟迟没有回府。段凌等到日落,终是吩咐心腹前去打探,只因童高不仅暗杀靠谱,而且是个好手下,未免段凌处于被动境地,每每任务结束后,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汇报。现下他没有出现,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心腹很快传回消息。秋玉成口中说着不想救治暗卫,其实也是气话,毕竟暗卫看见了刺客,若是转醒,不定就能提供什么有用信息。所以秋玉成派了四名侍卫前去看护,但这四名侍卫昨夜并没有发觉不寻常,都以为暗卫是正常死亡。 段凌听罢,微微皱眉:很显然,童高的暗杀是成功的,那他迟迟不归,应当是任务之外出了状况。段凌一番思量,决定等上几日再做定夺,毕竟以童高的谨慎,再加上他的好武功,一般不会有大碍。可没来由的,这事却莫名让他心中不安。 他还没时间细细思索,管家却又遣人来报,只道兰芷姑娘带了一批乞丐入府,现下正在偏院吃饭。 段凌只得敛了心思,前去查看。偏院四下站着十余男女,个个满面尘土穿着破烂,都捧着个大碗在狼吞虎咽。段凌一眼扫去,竟是没见到一个宇元人,都是中原、白韩、东离国人。管家正在偏院一角和兰芷说话,一脸为难:“阿芷姑娘,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没法做主,你还是等大人来了与他说说……哎,大人来了!” 段凌行上前。兰芷抱着剑斜斜靠在院墙上,垂着眉眼不看他,衣裳上也有些尘土。段凌朝着管家一个眼色,管家便机灵招呼众人离开:“大家跟我去厨房,那边还有热汤。” 十余人齐齐偏头看兰芷。兰芷没有抬眼,却是微微点了点头,众人这才鱼贯离开。院中再无旁人,段凌这才开了口:“阿芷,这都是些什么人?” 兰芷简单答话:“我选的仆人。” 联想起手下的汇报,兰芷今日去了防关外,段凌大致猜出了所以:这些人并非乞丐,而是想要入浩天城的流民。兰芷定是利用职权之便挑了些流民带入城,或许是为了方便在其中安插细作,或许是想培养些自己人,又或许是……单纯想给他添堵。 此等小事,段凌倒不会因此不悦,相反,他觉得管家到底机灵,明明得了授意却拖延着不应允,也就给了他机会与兰芷相处。他一边暗自决定要让手下去查探那些流民的底细,一边寻了个话头:“为何要自己带仆人?府上的仆人不喜欢么?” 兰芷终是抬眼看他,嘲讽一笑:“我若说是,你可会遣他们出府?” 段凌一派淡然:“他们既为下人,本就生若浮萍,若是碰上随性的主子,不讨喜时丢了性命也是有的,何况只是遣出府。” 第30节 他以退为进,兰芷倒也无法挑剔,加之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愿牵扯旁人,遂收回目光,转了话题:“你管家忠心,事事都要请示于你,索性我现下便将我的打算说与你听。你若同意,事先与他招呼好,也免得我们时不时还得见面。” 段凌笑容微僵。他心中暗道:就算管家不事事请示,过十几日我们便要成婚了,届时你我同住,你还能日日避着不与我见面?可开口却仍是应允道:“你说吧。” 兰芷便站直身道:“婚宴宾客名单要修改。段大人大婚,军中官员怎能缺席?朝廷文武,还有这浩天城里有头有脸的商人,也得给他们个机会前来庆贺。” 段凌本来都与兰芷商量过,不打算大肆操办婚礼,现下见她改了主意,沉吟片刻,还是问了句:“为何?” 兰芷勾唇轻笑:“我若不多请些宾客,尽快让大家知晓我段夫人的身份,不是白白嫁给了你?” 饶是段凌有所预期,听了这话,心中难免闷堵。可他还是忍耐道:“请帖还没发出去,你若想多请些人,拟个名单给管家,他自会为你打理。” 兰芷点头,又开口道:“第二件事,便是成婚当日,我也要外出迎客。” 这回,段凌有些犹豫:“阿芷,宇元虽然民风开放,也曾有新娘出外迎客的先例,却终归不合大流,难免招人非议。”未免再从兰芷口中听到什么伤人话语,段凌补充道:“你若是想与人攀交,也不一定就要在婚礼当天迎客,完全可以等婚后再从长计议。” 兰芷一声嗤笑:“非议?非议我什么?行为不检?别有用心?”她将怀中的剑换了个姿势抱住:“他们没说错啊,我本也不是什么贤良女子。当初在军营时我便说过,什么东西都有价码,只看你给不给得起。此番成婚也不过是一桩交易,你我各取所需。” 段凌克制抿唇,深深吸气:“阿芷,你想做什么,我大可以让管家配合你。但是你能不能别再说这些气话?” 兰芷笑容愈大:“怎么,我实话实说,段大人还不愿听?” 段凌垂眸片刻。然后没有预兆的,他突然上前两步,将兰芷重重按在了院墙上! 许是他的举动太过意外,这一瞬间,段凌似乎在兰芷眼中看到了什么情绪,可是很快,那浅棕色的眸便再无波澜,毫不退缩冷冷与他对望。 段凌倾身贴近,微微低头,鼻尖几乎要靠上兰芷的鼻尖。男人便用这暧昧的姿势,低声呢喃道:“实话实说?各取所需?你想要的是段夫人的身份,那我想要的呢?” 回答他的,是宝剑出鞘声!段凌狼狈闪开!多年的习武让他没有受伤,可他的衣裳下摆却被剑锋齐齐割断!兰芷站直身,剑尖稳稳指向段凌:“段大人,麻烦你弄清楚,现下我还不是你的妻。” 段凌盯着她,丝毫不被这一剑威慑:“好,你不说,那我说。我做了错事,你记恨我,我无话可说。可心怀怨恨太沉重,我希望你终能放下过往,选择原谅。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嫁给我,将来不论碰到什么困难,都能恩爱和美互相扶持。我希望过些日子带你离开浩天城,忘记这里发生的所有不愉快,找个你喜欢的地方,简简单单生活。我希望和你生儿育女,厮守一世……” 那些心意沉甸甸堆在胸口,段凌眸中情感渐渐满溢。兰芷却只是没有表情回望。不待段凌说完,她忽然收剑回鞘,转身朝院外行去:“段大人想要的太多,”她的声音不辨喜怒传来:“怕是得拿命来换呢。” 段凌看着她的背影,长长一声叹息。 这日之后,段凌还见到了兰芷几次,只是每每都不欢而散。由中原细作暴.乱引发的风波渐渐平息,没有人发现他暗中所为,段凌总算能放下一桩心事。童高却再没出现,段凌一直派人暗中搜寻他的下落,也没有得到消息。 成亲那日,一早便下了一场雨。初夏的清晨微凉,兰芷不等段凌吉时相迎,便自己策马到了段府。看门的侍卫还在研究门上的红花是不是被风吹歪了,却见到兰芷自个牵马进府,惊得手都抖了一抖,急急跑去找段凌。 段凌便知道会出状况。他跟着侍卫来到偏堂,便见到兰芷已然换好了喜服,正孤身一人背对大门,默默而立。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可她的周身竟无半件饰物,一头黑发简单盘起,中间只插着一只碧绿玉簪。她终于没有再随身携带宝剑,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段凌莫名觉得眼前那个身影……有些孤单。 没来由的,段凌忽然有些难过。他斥退侍卫行上前,做了一个近些日来最冲动的举动:张开双臂,自后虚虚抱住了兰芷。 兰芷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竟然没有反抗。段凌的脸蹭到了她的发丝,缓缓垂眸道:“阿芷……别这样。你应该让喜娘把你妆扮得漂漂亮亮,戴凤冠,披霞帔,满身珠翠。你应该顶着盖头娇羞期盼,等我前去迎接你……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随意挑身自己喜服穿上,然后一个人静静躲在这,等婚礼开场。” 段凌的手不自觉用力:“我想娶你,可我不想这样娶你。我不想你连八抬大轿都没坐过就嫁给我,我不想将来你回想时觉得遗憾。阿芷……就今日,只今日,不要与我置气,回去家里等我,我们一切按照安排来,好不好?” 兰芷定定站立,久久没有回答。风卷着鸟鸣声送入堂内,依稀还可闻鞭炮作响。段凌感受着怀中女子的温度,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她会同意,却感觉她将手搭在了自己手上。 兰芷用不容拒绝而坚定的力道推开了他。然后她上前一步,与段凌拉开了距离,背对着他淡淡道:“宾客巳时中(10点)会来,届时我与你一同到外堂迎客,这之前我便呆在偏堂。”她的声音丝毫无波补充:“已经吃过早餐,不用劳烦。” ☆、第49章 新婚(二) 兰芷终是一个人在偏堂呆到了宾客前来。迎客时,段凌处处顾及兰芷,有时甚至会怠慢宾客,反倒是兰芷一改往日的淡漠,与众人交谈甚欢。礼毕后是午宴,段凌被人缠住灌酒,兰芷终不愿再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喝了一阵闷酒,便悄然离席。 段凌没有猜错,兰芷参与布置婚宴是别有目的。但她并没有策划什么大行动,她只是利用婚宴,将萧简初引入了宇元贵族的阶层。 任元白死后,萧简初便接手了中原细作在浩天城的一切事务。太子被下牢狱,兰芷为营救太子几次与他见面,却并未商讨出一致意见:兰芷主张出其不意,萧简初却主张稳妥,兰芷想亲自出手,萧简初却只让她藏身幕后搜集信息。他甚至反对兰芷嫁给段凌。 对于他的小心谨慎,兰芷并不赞同,可没有萧简初的助力,她却没法一人行动,遂也只得听从安排。她没有目的在后院行走,入目处处是喜庆的红色,可她的心中却沉沉闷闷。 前些日与萧简初会面的场景在兰芷脑中回放。男人告诉她,因为太子出逃,中原要向宇元赔粮万石。怨愤却无力反抗的中原百姓将这横祸归咎到任元白头上。他们没法对任元白做什么,便将任元白爹娘的尸体挖出鞭骨,还毁坏了任家的祖宗祠堂。 兰芷听到这个消息时,愤怒至极。那一瞬间,她也生出了再不管太子死活的想法,可待她平静下来,却还是决定继续计划。只因营救太子是任元白的遗愿,她现下的种种努力,只是想让她的弟弟在九泉下得以安息,与那些是非不分的中原人无关。 可是……因此而嫁给段凌呢?也只是为了获得段夫人的身份吗?若她嫁给段凌真只是为了行事方便,那即便不去费心讨好他,也总该维持表面的平和,为何现下却处处与他过不去? 兰芷停下脚步,觉得心口更闷了。她想……她是恨段凌的。她恨他杀了自己最后的仅剩的亲人,她恨他明明清楚任元白的重要,却还是不肯放过他。可如果只是恨,她又何至于这般痛苦?记忆中,男人给她温暖残留不去,于是每每忆起那些过往,她都觉得灼心…… 喜庆的铜锣声自前厅传来,兰芷深深吸气,不允许自己再去想这个问题。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兰芷冷冷盯着路边的树丛看了片刻,挪开了目光。 段凌竟是派了人跟踪了她。兰芷有心想做些什么让他不痛快,却终是没有找麻烦的心情。她忽略那几个尾巴继续散漫游走,却意外在花园一角碰到了一个男人。 秋玉成穿着一身红衣,盛妆程度竟是和段凌不相上下。见到兰芷,他眼睛一亮迎上前,笑眯眯道:“嫂嫂!恭喜!” 兰芷朝他身后望去,并没有见到段凌。她不料这人竟会出现在内院,却也不愿多问,侧身一礼便想离开。秋玉成却一步窜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哎!嫂嫂!你急着去哪里?” 兰芷偏头看他。段凌曾向她介绍过秋玉成,只说这人是宗人府宗令,当时她并没有多想,可任元白死后,她却觉察出了问题。令牌放在秋玉成府上,那夜的宴会又是个陷阱,秋玉成本人不可能不知情。而段凌既会称之为“对头”,想来这人定是不简单,不准他宗人府宗令背后,还有其他身份也不一定。 兰芷觉得这人一定知晓很多机密,可让段凌忌惮的人,她却又不敢轻易招惹。她思量片刻,还是礼貌而疏离道:“刚刚不胜酒力,这才出来走走,现下离席已久,自然要快些回前厅。” 秋玉成笑容愈大:“不急不急,既然已久,那也不怕再久些。”他竟是再上前一步,压低声道:“何况,我有些话要和嫂嫂说,嫂嫂定是爱听。” 兰芷微微蹙眉。男人站得离她太近了些,近得有些不合礼数。联想起段凌所言“秋玉成喜欢睡别人的女人”,兰芷觉得立时觉有些恶心。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是个机会:这可不是她去招惹秋玉成,这是秋玉成来招惹她。她且小心应对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兰芷退后一步,就如寻常女子被调戏了一般不悦道:“秋大人想说什么,但说便是。” 秋玉成便从怀中摸出了一件物事,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嫂嫂你看,这是什么?” 兰芷一眼看去,微微惊讶:秋玉成手上拿得竟然是她雕的玉佩! 兰芷在秦安山时雕刻了许多玉器,其中不少卖来了浩天城,因此秋玉成手中有她雕的玉佩,本来不足为奇。可这人特意拿出来给她看,却有些出乎意料…… 秋玉成爱惜抚摸手中玉佩:“我听说,嫂嫂亲自雕了件玉佩送给段大人?”他将手中的玉佩转了两转,展示给兰芷看:“怎么,是不是觉得你那玉佩的雕工,和这玉佩很像?” 都是我雕的,自然很像,兰芷心中暗道。她摸不透秋玉成的心思,遂并不答话,只是静静看他。却见秋玉成将玉佩收起:“我这玉佩啊,是中原一个女玉雕师雕的。不瞒嫂嫂,我喜爱艺术,特别喜欢这位大师的作品,只要见到这人的玉雕,便都会买来收藏。” 兰芷便忆起了她在秋府内院见到的风雅园林。秋玉成能从雕工上猜出她是女人,并且从众多玉器中找出她的作品,想来“喜爱艺术”这话,倒是所言不虚。那他定是发现了段凌的玉佩也出自“那位大师”之手。可段凌却告诉他,那玉佩是自己雕的…… 兰芷心猛地一跳:难道……秋玉成知道了她就是秦安山的玉雕师? 秋玉成发现了兰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掩口吃吃笑了起来:“嫂嫂,段大人乃真性情之人,厌恶背叛与欺骗。本来你不会玉雕,随意买个玉佩送他,他也会珍惜,可你偏偏要说那玉佩是你亲手所制……”男人看着兰芷,眼中带着种心满意足的恶意:“你说,若他发现了你的欺瞒,会做何想?” 兰芷垂眸,总算明白了秋玉成所想。秋玉成并未将她和那中原女玉雕师联想到一起,他只以为她买了个玉佩送给段凌,却骗段凌说是自己亲手雕制。此番他来内院或许根本就是为了见她,他想试试能不能用这事拿捏她,若是可以,他便可以借机做些什么,让段凌糟心。 兰芷便如他所愿,顺水推舟紧张道:“我并非故意欺瞒,是阿凌自己误会了……”她张了张嘴,终是放弃了狡辩一般一声叹息,恳求道:“秋大人,这件事情,还请你不要告诉阿凌。” 秋玉成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得万分开心:“自然自然,你们已然成婚,我又怎会这般不通人情?”他口中说得通达,手却忽然去抓兰芷的手腕:“只是,嫂嫂既是爱玉之人,那不如改天来我府上,你我共赏玉器?” 兰芷将他的动作看得真切,想要躲开,却是不及,心中便惊了一惊:这人的功夫竟是与段凌不相上下!她不愿让这人探出自己的武功根底,是以没有使出全力挣扎,只是低低道:“秋大人,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秋玉成不松手。男人还怕别人看不清似的侧开身,特意显露出两人交握的手:“嫂嫂这是不愿去么?” 兰芷知道不远处就藏着几名侍卫,她若是呼救,他们定会前来帮忙。可她只是恼怒而惊慌道:“我答应你便是,快快松手,让人看见可怎么办!” 秋玉成得了这应允,这才松开她。他朝侍卫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嘻嘻笑道:“那便这么定了。”他亲昵在兰芷肩上一拍,扫去不知何时沾在她衣上的落叶,告辞道:“我期待与嫂嫂再会的那天。”这才运起轻功远去。 兰芷忍住厌恶不去擦被秋玉成碰过的手腕,只做无事一般,面色平和朝着侍卫处行去。小路转过一道弯,果然有人立在树丛旁。可看清那人面容时,兰芷却是呆住了:“……爹爹,你怎么在这?” 段广荣一脸怒容盯着兰芷,似乎想要训斥她。可老人几番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便转身拂袖离去。 兰芷看着他的背影,犹豫许久,还是没有追上去。 却说,段凌被灌了不少酒,再不敢喝,寻了个机会脱身,躲去偏堂喝茶醒神。他其实清楚他与兰芷之间的问题尚未解决,可抵不住婚宴喜庆的氛围,被人恭贺多了,自己也忍不住有些开心。 正在胡思乱想觉得美好之际,却听见有人敲门。一名心腹入内,脸色凝重道:“段大人,我们找到童高尸体了。” 段凌眼皮一跳,酒意醒了大半:“在哪?” 心腹答话:“城东的粮仓。他藏在房梁上,若不是守备正巧修缮屋顶,怕是还不会发现。” 段凌抬手按了按眉。酒劲发作,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疼:“尸体带回了?我去看看。” 心腹便带着他朝后院行。却远远见到一名侍卫急急奔来:“大人!大人!老太爷执意要回府,现下已经在路上!” 段凌皱眉:“怎么回事?” 侍卫低头呐呐道:“老太爷在花园散步,正巧见到兰芷姑娘在与秋大人谈话……” 段凌听完侍卫的讲述,脸色已然阴沉。他咬牙道了三个字:“秋玉成……” 心腹察言观色道:“大人若是有事,童高那边,不如我先行查探?” 段凌点头,朝侍卫道:“阿芷现下在哪里?” 兰芷目送段广荣离开,心情也不好。她知道有人在近旁,却以为是跟踪她的侍卫,怎么也不料竟是段广荣。她不介意被侍卫看见她与秋玉成的亲密举动,也不介意段凌因此误会,却不愿将段广荣牵扯进来。可既然被发现,她却又不愿多做解释,毕竟在她心中,始终认为嫁给段凌只是一场交易,那她自然不该对他的家人太过上心。 神思恍惚间,兰芷发现自己竟是来到了段凌卧房外。她的洞房花烛夜便该在这个地方,可屋内却毫无装饰,简单的摆设与府内喜庆的装扮格格不入。 这也是兰芷的安排,管家竟是照办了。兰芷在房门外默立片刻,终是抬脚跨过门槛。她没有目的在房中走了一圈,目光不意瞥见衣柜角边散落着两颗花生。成婚时,洞房内要撒花生桂圆,寓意早生贵子,这两颗花生想是不知情的喜娘布置的,下人收拾时却遗漏了下来。 兰芷在衣柜边蹲下,拾起两颗花生。早上段凌抱住她央求她的一幕在脑海划过,兰芷忽然觉得胸口闷堵,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她努力想要平复心情,却意外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兰芷连忙扔了花生转身站起,便看见段凌推门而入。 ☆、第50章 新婚(三) 段凌脸色不大好。男人直直看着兰芷,片刻开口道:“爹爹离开了。” 兰芷一怔。按照宇元习俗,下午新郎新妇应当拜见长辈,段广荣却提前离开了,看来生气不小。 她只是默立并不说话,看在段凌眼中,却像是无动于衷。段凌深深吸气,努力保持冷静:“阿芷,我知道你记恨我,可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段广荣是我养父,他没几年光景了,你又何必让他不开心?” 那句“是我养父”刺得兰芷心中一痛。她本来决意不与段凌谈论任元白之死,不给他狡辩的机会,也不给自己原谅他的可能,此时话却不受控制脱口而出:“你杀任元白时,可曾想过他是我弟弟?” 段凌其实清楚,现下不是好好谈话的时机,可兰芷的逼视却让他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有别的选择吗?圣上让我率虎威卫千骑去捉拿他,他便是只苍蝇也没可能逃出去,我不杀他,难道还将他带回牢中刑讯?” “你有选择!”兰芷胸口急剧起伏:“你明明有选择!如果……如果当日被追捕的那个人是我,你敢说你没办法救我一命?” 若是放在平日,段凌一定不会与兰芷讨论这种伪命题,可尚未彻底退去的酒意再次涌上头,他竟是直白答话道:“对,如果是你,那便是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会救你。可那是任元白。他利用你,多次害你置身险境,我为何要为那种人冒险?” 兰芷几乎是嘶吼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句话出口,胸口闷堵的情绪仿佛也决了堤。任元白死后,兰芷第一次毫不遮掩,带着恨意盯住段凌。段凌觉得那目光就如有实质般一刀刀在他心头剐,饮茶时的幻想犹在目,此时看来却是个笑话。心中仿佛有什么破笼而出,段凌忽然转身行到书桌前,抓起上面摆放的宝剑,重重扔去兰芷面前! 金属落地的声音中,段凌步步朝兰芷逼近。男人眸中如有火焰燃烧,可语调却沉沉仿若坠着寒冰:“那是你父亲的剑。他曾是纳兰家族最强的男人。” 场面开始失控。段凌曾想过要无条件容忍,兰芷原以为她能一直假装漠然。可今日,他们谁都没能做到。矛盾如火药,他们的感情却如火星,若在不经意间稍稍显露,便会将两人点燃。 段凌紧贴兰芷而立,抬手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是你血脉相融的亲人。现下我们成亲了,我还是你的夫君。我才是要与你共度一生的人。” 回答他的,是兰芷扭身反手的一个耳光!兰芷挣脱他退后一步,冷笑道:“你也配?不过是纳兰旁家的走狗,还敢说和我血脉相融?” 这一耳光扇得用力,段凌的发冠都被打得掉在了地上。他保持微微偏头的姿势,任头发遮住脸,半响没有开口。房中一时只能听见兰芷急促的喘气声。 可下一秒,男人却突然动了!他出手如电去抓兰芷的肩,似乎想要制住她,可兰芷却早有防备闪开,俯身就去抄地上的剑!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段凌却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剑踩在了地上!兰芷单手撑地双腿腾空,改而去踢他的胸!段凌灵活扭身错开要害,任肩膀被她踢中,却是借机反手缠住她的小腿,将她掀翻在地! 第31节 兰芷摔在地上还想起身,段凌却迅速压住了她的四肢。彻底被制时,兰芷放弃了反抗,恶狠狠吼道:“滚!”她被男人压在身下,却反而昂着头,高高仰起下巴:“纳兰凌!你的宣誓呢?你的效忠呢?我以纳兰王的身份命令你!滚开!” 这句话让段凌眸中的火焰瞬间熄灭。他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眸中有一瞬间的错愕与迷茫,手上也松了劲。兰芷一把将他推开,再不看他一眼,就如一个真正的王者一般,面色冷傲起身整理衣裳。 她以为这就是这次争吵的结束,越过依旧坐在地上的段凌,便准备离开。却感觉身后一阵劲风!然后天旋地转! 段凌将兰芷拦腰抱起,几步扔去了床上!男人再次重重压上,双手掐住她的手腕,双腿禁锢住她的双腿。他的眸子亮得惊人,声音低哑似在唤她,又似在自语道:“王……” 这个姿势实在太贴近,近到稍稍一动,便好似缠绵厮磨。兰芷却烧红了眼丝毫不顾忌,扭动着斥道:“放肆!” 段凌咬牙,一言不发任她扭打,待她动作稍停,方才抽手,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裳! 男人□□肩头的尹罗花烙印映入眼帘,兰芷停了挣扎,呼哧喘气。段凌对上她的眼:“这烙印在,我的誓言便在。我会守护你效忠你,直到我生命的终结。可是……”他语调压抑,带着种隐忍的疯狂:“我不想做你的狗。我想做你的男人。” 兰芷没有停顿接了话:“做梦!” 段凌定定看她,忽然伸手,竟是从一旁的枕头下抽出了一把匕首。他将匕首塞入兰芷手中,又将衣裳扯得更开,喃喃低语:“我知道,要我拿命来换是吗?”他握住兰芷的双手,将那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好,我们换。” 刀尖毫不含糊入肉,血立时流了下来。男人的声线愈低,语调柔和仿若呢喃情话,说出的话却逼人:“你若恨我,现下便杀了我。否则,给我想要的。” 说罢这话,段凌松手。他其实可以暗中防备,但他没有。他的胸中堵着一口气,以至于他必须以性命为筹码,去确认兰芷的情意。而这一次,兰芷没再骂他。她保持握刀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答话。段凌直直看她静静等待,她却始终没给反应。 段凌的心中,暴躁与沉郁便随着这时间流逝,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涌上的期盼紧张。静默持续,他的理智渐渐回笼神情渐渐和缓,甚至开始酝酿如何措辞,却见到兰芷动了。她的匕首没有扎进他的心窝,却是朝他肩头挥去! 痛感尖锐传来,段凌一声闷哼!兰芷借机狠狠一推!将他掀翻在地!然后她站起身,冷冷道:“杀了你?那岂不是白费了我嫁给你的心机?” 段凌偏头看去,便见到肩头血肉模糊,陪伴他多年的那个烙印不见了踪影。兰芷手中的匕首滴着血,更衬得她的神情异常冷漠:“你想要痛快?我偏不成全你。”她将匕首扔去地上,转身大步离去:“不让你身败名裂受尽折磨而死,难解我心头恨意!” 却说,新凤院被查封后,杜怜雪请求萧简初帮忙,设法将之盘了下来。她曾经是新凤院的花魁,现下做了新凤院的掌柜,倒也处处熟悉。兰芷成婚在即,她觉得一人住着寂寞,便搬回了新凤院,就住在原来的屋里。 这日,她午睡到日头偏西方醒,还未洗漱,便听见有人推门。杜怜雪起身出外,意外见到兰芷在厅堂的方桌边坐着。杜怜雪一愣:“姐……你今日不是成亲么?怎么会来我这?” 兰芷一手搭在桌上,一手靠着扶椅,微微垂着头,并不答话。她明明穿着大红喜服,周身却死气沉沉,丝毫不见喜庆之意。这个角度,杜怜雪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莫名能感觉到她浓重的伤痛,以及……即将崩溃的情绪。 杜怜雪嘴唇微张。她想起任元白死后,她时常在夜里痛哭,可兰芷却只是沉默着日夜忙碌,从不曾流露出半点软弱哀伤。她因此觉得兰芷坚强,可这一刻,她却突然发觉,原来兰芷与她一样,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而已。 杜怜雪行到兰芷身前,手小心抚上了兰芷的肩。她努力思考,轻声发问:“怎么了?段凌不娶你吗?” 兰芷保持着垂头的姿势,还是不答话。她似乎在努力克制什么,就连杜怜雪都能发觉,她的呼吸混乱,时强时弱,时断时续。 杜怜雪问了这一句话,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她搭着兰芷的肩不敢胡乱动作,却听兰芷道:“你这屋,借我一晚。” 那话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全然不似兰芷平日的声音。杜怜雪又是一怔。她想了想,以为兰芷心情不好没有地方可去,连忙点头:“好,好,你住这,想住多就就多久,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丫鬟说。” 兰芷静默片刻,一摆手:“你出去……我想静一静。” 杜怜雪呆立片刻。她有心想再为兰芷做些什么,可该做什么,却又实在想不明,只得依言转身。余光却瞥见方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药瓶。杜怜雪脚步顿住,扭头盯着那药瓶看了半响,忽然伸手取过,将药瓶打开置于鼻尖一嗅,脸色立时变了。她紧紧握着小药瓶,声音提高了几度:“姐,这里面可是玉丹髓?” 兰芷依旧没给回答,杜怜雪却是确定。她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姐!你想干什么?!当初是谁让我戒掉玉丹髓?这东西有多害人你比我清楚!现下你却想重新碰它?” 兰芷终于开口了。她低低道了几个字:“还我。你出去。” 杜怜雪连退几步。她怕兰芷来抢,将药瓶握在胸口,抿唇瞪着眼,几乎要哭出来。兰芷缓缓抬头看她,便见她一扭身跑进了卧房,将房门重重关上!兰芷在厅堂等了一刻钟,只听见她在房中悉悉索索,却不见人出来。 兰芷终是站起身。她行到卧房门外,敲门疲惫道:“杜怜雪,出来。” 她以为杜怜雪不会开门,还准备破门而入,却见门呼啦一下大开!杜怜雪身着男子长衫,盘男子发式,脸上带着傩舞面具,静静立在门前。 兰芷一瞬间,恍惚以为她看到了任元白。她呆呆看杜怜雪,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却听杜怜雪的声音从傩舞面具后传来:“姐。”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乍一听上去,还真有些像个少年。没来由的,兰芷眼眶一热。她连忙扭头转身,不再看杜怜雪,杜怜雪却几步跑到她的身前,连声唤道:“姐!姐!姐!” 连日的疲劳与压抑便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兰芷头脑发热,竟是有些晕眩。她推开杜怜雪:“别这么唤我。”杜怜雪却一把抱住了她的手,带着哭腔道:“姐!元白不在了,我可以做你弟弟!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她的语速渐快:“你要是难过,可以抱着我哭一场!何苦这么憋着,这么为难自己! 她让兰芷哭一场,可话没说完,却是自己先哭了起来。温热的眼泪打湿了兰芷的手臂,兰芷直直站立,忽然觉得一直闷堵在胸口的情绪散去了,仿佛那些眼泪流进了她的心里。 杜怜雪不是第一次在兰芷面前哭。为了惨死的爹娘,为了任元白,她不知多少次以泪洗面。可这一次,兰芷莫名清楚,她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仿佛要替兰芷哭掉所有哀伤,女孩哭得肝肠寸断。痛哭声中,兰芷缓缓仰头,抬手捂住了眼。湿热自指缝溢出,然后滴滴落在丑陋的傩舞面具上。这个一直被她照顾让她操心的女孩,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报答了她的恩情。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的光线在房中越拉越长,又终归消失,兰芷方才推开杜怜雪,将她的傩舞面具拿下,轻叹道:“好了,别哭了。” 杜怜雪红着眼看她,摇头抽泣道:“那你要答应我,不许用玉丹髓。” 兰芷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她的声音就如平日一般让人安心:“你放心,我有分寸。那点分量,不足以让我上瘾。”她沉默片刻,低低道:“我只是……只此一晚……我想和他在一起。” 却说,段凌找人处理完伤口,便收到了兰芷已经离府的消息。婚礼还在进行,新人还未祭拜祖宗,新娘就私自逃离——段凌觉得这事若传出去,一定能成为众人的笑柄。 他的心情实在不好,遂只是摆摆手道:“找人跟着便是,让她散散心。”自己则推说身体不适,索性也不再出外陪宾客,就在卧房蒙头睡了起来。 近些日事情太多,段凌实在疲惫,难得自暴自弃休息一回,竟是一觉睡到了日落西山。再转醒时精神很好,肩上的伤似乎也不那么痛了,段凌简单吃了些东西填肚子,这才能心平静气找来下人,询问兰芷的去向。 这么来到新凤院时已是酉时末(19点)中。华灯初上,正是青楼门口人流涌动之时,男女的调笑声入耳,段凌微不可见皱了皱眉。他才抬脚跨入门槛,杜怜雪便早有准备迎了上来,躬身低头唤道:“段大人。” 段凌偏头看她。他觉得这女孩很碍事。之前很多事情她虽不是主谋,却都参与其中,偏偏兰芷又看重她,让他不敢轻易对她出手。 没得到他的答话,杜怜雪便一直保持行礼姿势,态度恭敬无可挑剔。段凌终是收回目光:“阿芷呢?” 杜怜雪稍稍直起身:“段大人请随我来。” 段凌跟着她来到了顶楼的房间。杜怜雪随后退下,段凌在门口默立片刻,这才推开门。 房中光线不佳,隐约还可闻古怪的熏香气味。兰芷依旧穿着喜服,静静坐在桌边。段凌关门行到她身前,她却依旧垂眸,丝毫没给反应。 想起下午的争执,段凌暗叹了口气:“阿芷,你去哪不好,怎么又来这种地方?” 兰芷缓缓抬头看他,慢吞吞道:“我就该来这啊。她们为了钱陪男人,我为了便利陪你,我和她们没啥区别。” 段凌经过这些日,早就能忽视那些不痛不痒的话,此时便朝她伸手,好言道:“大嫂她们还在府中,咱们回家罢。” 他没抱希望兰芷会轻易同意,可出乎意料的,兰芷竟是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 段凌一时不敢相信。可手中的柔软却是实实在在,段凌的手微不可查一颤,而后连忙紧紧反握回去。 可更让他不敢相信的事情还在后面。兰芷站起身,拉着他的手,竟是将他带到了隔壁浴室。然后她扭头看他,唤道:“哥……” 段凌心都是一颤。他还没时间回味这久违的称呼,却见兰芷指着浴池道:“鸳鸯浴。” 段凌:“……” 这回,段凌便是再期盼再惊喜,也觉察出了不对劲。他借着依稀的烛光仔细打量兰芷,终是发现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飘忽,仿佛找不到着落点一般。 段凌心头一阵失落。他将兰芷搂入怀中:“你喝酒了?” 怀中的身体温软,段凌的脸贴着兰芷的发,贪恋摩挲。即便知道兰芷不甚清醒,他也不愿放过这与她亲近的机会。兰芷却用力摇起头来。她努力从段凌怀中探出脑袋:“你不是要和我鸳鸯浴么?你说的,如果我陪你鸳鸯浴,你就放过元白。” 段凌的动作便是一顿,倒是想起了曾经的调笑。幸福没有维持两秒,这句话出口,兰芷好似想起了什么,猛然推开段凌,泫然欲泣看他。她就像个孩子一般指责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和你鸳鸯浴,你才要杀元白?” 段凌一声轻叹。男人上前一步,再次抱住兰芷,哄道:“没有这回事。” 兰芷却不依不饶。她再次推开段凌,几步行到浴池边,竟是衣服也不脱,便纵身一跃,一头栽进了浴池里! 饶是段凌心情沉闷,见到此景,也忍不住嘴角一抽。他无奈去拿浴巾准备帮兰芷擦干,却发现兰芷沉入水中后,竟是半天都没有浮上来。段凌隐约见到她的长发在水中四下散开,心中便是一紧,连忙扔了浴巾,也跟着跳入水中! 衣裳立时湿透。段凌急急行到兰芷身旁,兰芷却依旧静静趴在水底。段凌也管不得自己有伤在身了,闷头下水,一把将兰芷抱了起来。 他的头才冒出水面,便感觉手中的人动了。兰芷自己站起,重重撞入他的怀中!她的双手紧抱住他的腰,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喃喃唤道:“哥……” 那声音有些软,丝毫不似兰芷平日的模样。段凌被她唤得骨头都酥了,一边毫不犹豫回搂,一边柔声问话:“没呛水吧?” 兰芷脸蹭着他的胸,头摇了几摇,半天没了动静。浴池的水温热,一直没到段凌的腰,许是被泡得太舒服,段凌觉察到身体蠢蠢欲动。他抱着怀中的人,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索性做些什么,便听见兰芷的声音闷闷传出:“哥……喜欢你……” 段凌心重重一跳。满足与欢喜上涌,段凌贪心想要听到更多。他将兰芷抱得愈紧:“有多喜欢?” 兰芷仰起头看他,微微蹙起了眉。她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她微微一笑:“最喜欢了。” 段凌也忍不住,缓缓笑了开来。近日的阴云一扫而空,段凌心中满满。他抚开粘在兰芷脸上的乱发,深深吻了下去。许是因为醉意,兰芷丝毫没有反抗或者害羞,她仰着头承受他给的一切,手一直抱着段凌,始终不曾松开。 一吻终了,段凌声音低哑道:“那,便来做些喜欢的事情……好不好?” 那个含恨看他冷漠相对的女子再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因他情动的姑娘。段凌很想摈弃自控,可看着以手遮眼隐忍的兰芷,他又觉得,她若能时时这么乖巧,放下仇恨与他好好过日子,那便是让他什么都不做,他也愿意啊。 满腔的情意最终还是化作了亲密的纠缠。明明是欢喜时刻,兰芷却好似忽然崩溃一般重重锤打他的背,在他耳边尖叫:“哥……我恨你!我恨你!” 段凌完全不能思考,只能喃喃答话:“我知道,我知道……” 一宿贪欢。云收雨散时已过凌晨,段凌见兰芷昏昏欲睡,索性便在新凤院里过了夜。他抱着兰芷入眠,只觉身心俱满足。他以为自己并没有深睡,可再次转醒时已是天明。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人,兰芷竟不知去向。 段凌看着身旁空空的床铺,长长叹了口气。昨夜的亲密犹在目,对衬之下,今晨的孤独更让他无法忍受。段凌觉得自己其实早有预期,可止不住,心中还是万般不舍…… 只是大嫂还在府中,童高的死因也必须尽快查明,他不能浪费时间在这低落。段凌强打精神回了段府,才刚刚进院门,便见侍卫跌跌撞撞奔来:“大人!不好了!” 段凌还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 侍卫指着后院惊慌道:“诈、诈尸了!昨天那尸体……活过来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写了4000多字,这里只能放2000字,宝宝表示很不开森o( ̄ヘ ̄o#) 不能放作者有话说,否则删得干干净净还不给通过,所以只能放正文了。 后面那章其实有个细节别有他意,但是删成这样……算了,不用管他了_(:3」∠)_ ☆、第51章 祸端(一) 后院俨然已经成了修罗场。四下都是散落的残肢碎肉,草木都被血染红了。管家低声向段凌汇报:“……你离府后,仵作便来了。肖大人带他进屋,说要查看童叔的死因。不料才过半刻钟,侍卫们便听到一声惨叫!大伙觉得奇怪想去一看究竟,便见到屋门被砰地撞飞!然后……”管家看段凌一眼:“然后童叔便拿着剑杀了出来。” 段凌脸色阴沉。管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继续道:“众人见童叔死而复生,都惊呆了,不备之际,便有四人命丧他剑下。所幸府中为了婚事守备严密,看见警报后前来帮忙,这才将他斩杀。” 院子的一角铺着许多张草席,段凌行到近旁,便有人将草席掀开给他看。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被砍成了七八块的男人身上。这就是管家口中的肖大人,也是昨日将童高尸体带回府的他的心腹。这人武功其实与童高不相上下,可尸体突然发难,任谁也不会有防备。想来昨日若非兰芷把爹爹气走,他也不会临时改变主意,让这心腹代他先行查探。否则……怕是现下,躺在这的人便是他了。 段凌终是开口道:“童高呢?” 管家走到院子尽头的一张草席边,将之掀开:“在这。只是……” 段凌看去,只见到一堆残肢。管家一向镇定,此时也禁不住有些后怕:“只是,童叔似乎有些……”他犹豫着措辞道:“有些不同寻常。侍卫将他脑袋都砍了下来,他却还能继续打杀。我实在无法,这才下令让人将他剁成了渣。” 段凌收回目光,转身朝院门行去:“他自然不同常人,因为他根本不是活人,他的确已经死了。” 管家小步跟上:“那他的尸体……” 段凌缓缓道:“被人操控了。” 管家压低声道:“这么说……这件事,怕又是一场暗杀。”他的声音愈低:“杀了童叔,却保存着他的尸体,然后特意选大人新婚这天,将他送回府上……好生阴毒!” 段凌没接他的话,只是吩咐道:“着人将这些尸体一并拖走,找个地方焚烧干净。后院全部撒上生石灰,自今日起彻底封锁,没我的允许,所有人再不得进入。” 管家肃然应是,前去安排。段凌却在院门口停了步,负手而立,虚望远方。 ——好生阴毒的设计……只可惜,功亏一篑呢,司扬。 却说,司扬始一打听到段凌没死的消息,便毫不犹豫收拾行囊,趁夜色逃出了浩天城。她心中非常清楚,对付段凌此等人,不可能有绝对稳妥的办法,遇到机会便该果断出手。以阴灵丹操控童高暗杀段凌是她破釜沉舟的一搏,却被段凌侥幸躲过。段凌很快便会知晓整件事情是她的谋划,她往后也再无机会为袁巧巧报仇。 这一路,她换装易容,避开驿道策马而行,至次日夜晚,已经离浩天城千余里。没有追兵,司扬心中稍松,寻了处废弃土地祠稍事休息。却不料刚入浅眠,便听见马儿嘶鸣! 司扬惊得立时清醒!几步躲去梁柱后,小心朝外看去:便见夜幕之下,森森立着十余骑兵。 第32节 司扬只觉心沉到了谷底。逃亡已然失败,她却反而坦然了,索性自梁柱后站出,冷冷看着那个男人下马,行到她身前。 段凌在司扬身前站定,就如平日一般微微一笑,开口道:“司千户不好好呆在虎威卫,却跑来这千里外的破庙赏夜景,倒是好兴致。” 司扬便是一声嗤:“段凌,你真虚伪。你明明欲杀我而后快,却偏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和我聊这几句,”她鄙夷道:“恶心。” 段凌毫不在意她的辱骂。男人环视土地祠堂,云淡风轻道:“你都在这了,我也不着急杀你。” 司扬眯眼看他,忽然笑了出来:“怎么,段大人还有事情想不明白?” 段凌的目光回到司扬身上:“能推测出七八,但一些细节不听你说清,总归不安心。” 司扬听他承认,笑得身体都抖了:“好,好。”她满足吁出一口气道:“那你便一直不安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段凌平和道:“我可以将你和袁巧巧合葬。” 司扬身体微不可查一颤。她仔细打量段凌,有心想问他说话是否算话,却又觉得便是问来一个口头承诺,也是毫无意义。她挣扎片刻,思及她已没有别的机会与筹码,还是决定赌一赌段凌仅存的善心。 司扬转身,行到祠堂中的案几旁:“我知道是你杀了袁巧巧。你的暗杀虽然巧妙,可袁巧巧却有些你想不到的东西……” 她将自己如何发现真相,又是如何隐忍谋划一一缓缓讲述,最后转身面朝段凌:“秋府失火那夜,我看见你和兰芷潜进秋府内院,杀了三个侍卫。你们离开后,我也趁乱进了内院,发现其中一个侍卫还有口气。可他伤得太重,我不确定他能不能活过来指认你,便也不敢轻易暴露身份,遂设法引了前院家丁过去。” 段凌微微点头:“连秋玉成都没有发现,你倒是注意隐藏自己。” 司扬对他的赞扬毫不理会,只是继续平铺直叙:“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杀侍卫灭口,便一直守在他家外。童高来时我便发现了。他引开守备潜进屋内,我则借机朝屋中扔了迷香。他暗杀成功撤离,我便远远跟着他。”她看段凌一眼:“这人待你倒是忠心。他发现了我的跟踪,便也不回段府,直接去了城外树林。” 段凌慢条斯理道:“他不是待我忠心,他只是事事尽责而已。” 司扬也不与他争论:“我猜他本是找个清静地方杀了我,可他很快发现自己中了毒,改变主意想要逃离。”说到此处,她下意识抚上右肩的伤:“可袁巧巧的迷香,岂会是寻常东西?我将他堵在山崖,想要活捉他,再从他那套出你的秘密。可他功夫太好,我小心周旋,却被他所伤,无法之下,只得全力将他击杀。” 司扬很遗憾叹了口气:“杀了他我便后悔了。他死了,你便会发觉有问题,自此心生警惕。将来细细追查,挖出我也只是时间问题。无奈之下,我想到了阴灵丹……” “我不知道以童高的功夫,趁你不备发起攻击,是否可以杀死你,但是这是我仅剩的机会。我本想立刻给童高的尸体下蛊,再将他丢在荒郊,让你的人发现,可思量许久,还是决定等一等。依你的性格,这件事拖得越久,你就越会生疑,越有可能亲自查看尸体。” 段凌颔首:“你倒是了解我。” 司扬自嘲一勾嘴角,不置可否:“可你在城中势力鼎盛,我没把握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将尸体运进城中藏起。加之现下天气炎热,尸体的保存也是个难题。我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去处。” 段凌接口道:“粮仓。” 司扬点头:“粮仓都建在城外,又是冬暖夏凉,尸体放在那,不容易腐烂。城西、城北的粮仓新建不久,屯着浩天城过半的粮食,守备森严,不容易混入。城东的粮仓却因年代久远,这些年已有废弃迹象,守备松懈。我便雇了辆马车,将童高的尸体运去了城东粮仓,将他藏在顶梁上。”她停顿片刻:“然后待你婚礼前夜,我设法弄断了粮仓的侧梁,引那守备次日前去查看。” 段凌听到此,摇头一声叹:“司扬,你聪明细致沉稳,袁巧巧却愚钝肤浅任性,你怎么会和她混在一起?” 司扬冷冷一笑:“就凭她一心一意待我,为了让我开心,她可以勉强自己做很多不愿做的事情。”她转身看向段凌:“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袁巧巧可以为我生为我死,你的兰芷能这般待你?” 段凌自入土地祠后,一直心平气和,此时却被这一句话勾得火起,也冷了脸道:“时辰不早了,你是自行了断,还是要我送你一程?” 司扬盯着他,忽然笑了开来:“原来是不能啊。”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将里面的药丸吞下,不出片刻,嘴角便溢出了鲜血。可她却以一个胜利者的神情看着段凌,高傲道:“段凌,我是杀不了你,可我比你幸福。这辈子,有人全心全意爱过我。你呢?” 血自司扬眼中流下,森森月光之下,尤为可怖。段凌脸部肌肉微不可见一动,突然抽剑出鞘,一剑刺穿了司扬的胸膛! 段凌利落拔剑。司扬再站不住,歪倒在案几之上。她开始喘不上气,神智渐渐模糊,却听见宝剑入鞘声,然后是段凌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稳妥起见,司千户见谅。”男人再不停留,转身离去:“那便祝司千户一路走好,我不送了。” 司扬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生生撑起一口气,唤道:“段凌!你答应的……”她死死瞪大眼看段凌,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背影。段凌在祠堂门口停步,微微偏头道:“有童高的先例在前,谁还敢碰你?我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带你回浩天城。” 司扬以为自己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可听了这话,却觉心中憋气难忍。她抬手捂住胸前伤口,恶狠狠道:“段凌,你以为你杀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吗?” 段凌眼睫微动,终是再转身。司扬呵呵笑了两声,咳出了一口血:“我早有安排!我早将你通敌叛国的罪行写成血书,交由可靠之人保管……十天后我若没和他联系,他便会将它送给秋玉成!” 段凌微微皱眉。司扬说完这通话,终是散了最后一股劲,气息渐微:“没想到吧?我知道秋玉成的身份不一般……别人奈何不了你,他却与你旗鼓相当……”她的声音愈低:“我知你这些年伪装得好,他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话……可加上我这条命,却足够他掂量掂量……” 司扬眼神涣散,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飘渺的笑容:“段凌……你会有报应的……我会在下面看着你身败名裂……看你受尽折磨……惨死……” 她终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可那诅咒似的话却依旧在土地祠里回荡。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添加了新内容,大家看了没? 前情回放: 段凌根本没有认真听她说话。他见兰芷还没有行出房,便想等兰芷出门后,再动手杀了两人。可袁巧巧却以为看到了希望,话语也有些了急切:“我研制了一种药,名唤阴灵丹,可以操纵死尸运作一个昼夜有余。我还养了一只蛊虫,名唤龙凤蛊,将这虫种入女子体内,可以杀死第一个与她交欢的男人。我……” ☆、第52章 祸端(二) 段凌看着司扬的尸体,有些心烦。他转身出外,朝等候在外的任千户道:“把她烧了,免得她一身邪物,死了还要害人。” 任千户应是。段凌负手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觉得心中的烦躁淡去了些。 司扬真是给他下了个好局。秋玉成向来与他不对付,又实权在握,极其难缠,若是被那人盯上,那真是没得安心。 可所幸司扬猜错了一点:通敌叛国的人并非他,而是兰芷。她看见段凌杀害秋府侍卫,便以为段凌与中原细作有勾结,可之前秋玉成与段凌合作过许多次,几乎不曾失手,便是因着这点,秋玉成也很难相信段凌有通敌叛国之意。 为今之计,也只能步步警惕。段凌仰望夜空,心中暗道:秋玉成与他共事这些年,没少算计他,却不曾讨得好处去。往后他加倍小心,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兰芷却不知轻重想与这人结交,他此番赶回去,第一件事便是得与她说清。 手下已经将司扬的尸体拖出祠堂,扔去了柴堆之上。段凌思量已定,便不再纠结,为避烟尘行远了些,立在小山坡上,俯望山下夜景。 今日是十六,月色正明,潺潺溪水自他身边流过,蜿蜒注入山下梯田里。没来由的,段凌忽然想起了前夜。新凤院浴池里,兰芷**紧抱他,喃喃对他低语:“哥……喜欢你……” 那欢欣现下仿佛还存留在他的身体。段凌嘴角轻翘,忽觉虫鸣悦耳月色怡人,就连山下普通的小村也莫名变得温馨。 ——什么时候,他也能闲来无事,带兰芷出来看看夜景? 段凌静静而立,神思飘远,任千户却寻了过来:“大人,已经处理干净了。” 段凌点头,转身朝土地祠行。他回到自己马前,看着不远处的一堆灰烬,忽然便想起了新年时,他欲杀司扬和袁巧巧,兰芷朝他道:“这乱世里,能似她们这般找到个真心相守的人不容易……” 段凌拿起马鞭,无意识轻轻一甩,忽然便一声叹:“到底也是个重情之人……”他翻身上马,朝手下吩咐:“将她的残骸收一收,带回城……扔去袁巧巧墓里。” 这命令来得突兀,众人都愣了愣。段凌见到他们神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一时也不能理解自己,可话已出口,他却也不愿收回,遂不言不语,索性策马,先行离去。 自有人拿了木棍去翻那堆灰烬。任千户则跟着上马,追上了段凌。他与段凌并排而行,几番偷偷去看段凌脸色。段凌任他打量,淡淡道:“想说什么?” 任千户微张口,措辞道:“大人方才可是说,司扬是个重情之人?” 段凌并不承认,答非所问道:“不过是几截残骸,便是带回去,也不会有问题。” 任千户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跟随大人许多年,有幸留得命在,看圣上登基。大人曾经和我说,似我们这种人,不能有弱点,否则迟早被人抓住,死无葬身之地。” 段凌脸色未变,语调却有些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任千户直言不讳:“属下只是觉得,放在以前,大人是决计不会说今日这番话,也决计不会下方才那个命令。” 任千户以为段凌会解释,或者会辩驳,可段凌默然半响,最终却只是道了句:“知道了。” 他再不愿与任千户多说一句,喝了声“驾”,甩下任千户径自远去。 段凌知道任千户没有说错。刚与兰芷相识时,他很庆幸他能凭这些年的努力,走到现今的高位,才有能力给兰芷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生活。可当他发现兰芷瞒着自己别有谋划时,他却开始忧虑,担心兰芷在这浩天城会不会遇到危机。知道任元白是细作首领时,段凌终于明白了事态严重,也是第一次生出了隐退之心。 可似他的身份——圣上的心腹,知晓太多不能外传的机密——又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当初他决意选择协助圣上篡位,便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只是他想复仇,他没有别的途径。这条路走到如今,他已经涉入太深,想要活下去,便得为圣上所用,若是失去了作用,那他的下场……怕是与“走狗烹”差不离。 无法之下,段凌只得按捺不安,谨慎谋划,等待合适时机。可事态并没有因此往好的方向发展,任元白临死还要拖兰芷下水,现下兰芷以营救太子为己任,为了防备她,段凌已是步步惊心,偏偏司扬还跑出来掺合一脚,向秋玉成告密。 段凌觉得,自圣上登基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费心。只是,曾经他费心算计时,心中并无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弱点,那么只要安排得当,一切就都会依照他的计划进行。 可现下……他变了。他无法言明这种转变具体为何,却清楚知道它的致命。他一直在努力控制,不让这种转变影响到他的决定。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竟是没能做到,以至于连任千户都看出了不对劲…… 清风依旧微凉,段凌心中却沉闷起来。他默默想:他真的不适合浩天城了。但既然他还无法离开,便一刻不能放松。他不能大意,不能同情,不能软弱,不能有善心。这些疏漏……总有一天能要了他的命。 ——而他有兰芷,他得活下去。 却说,兰芷自新凤院一夜后,在屋中恹恹窝了两日没有外出,这天却意外接到了萧简初的邀请,约她去他店中一见。兰芷终是收拾情绪,简单吃了午饭前去。 萧简初在浩天城开了一家车行,专为宇元贵族提供豪华马车,兰芷还是第一次去那里。到了地点,兰芷才发现萧简初将这车行称为“店”,实在是有些谦虚。四方车行其实是一间小山庄,占地足足半条街。兰芷始到大门,便有穿着讲究的小厮迎上前,笑问道:“这位姑娘,天气炎热,不如先去偏堂小坐歇息?” 兰芷还以为这人是萧简初派来接她的,因此没有二话,便跟着他进了庄里。可顺着花廊行了一段路,那小厮却又问了起来:“姑娘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咱店里?想选什么样的马车?” 兰芷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她摇摇头,将萧简初给她的玉佩拿了出来:“让你家掌柜来见我。” 小厮愣了一愣,却是很快接过玉佩道:“方才正巧来了重要客人,掌柜正在接待。”他四下张望,指着不远处的亭子道:“姑娘且去那等等,我这就过去通知。” 兰芷应好:“不急,他先忙,我就在附近走走。” 小厮告退离去,兰芷果然去了小亭。有溪水围绕小亭而过,亭中还摆了躺椅和茶几茶水小食,微风吹过,倒是个惬意的歇脚地。兰芷在躺椅上坐下,看着落花顺着水流打了个旋,正有些出神,却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咦?这不是嫂嫂么!” 兰芷循声看去,便见秋玉成一身花衣立在亭外。她微微皱眉,不料会在这里见到这人,秋玉成却很是兴奋,脸上带笑行了过来:“嫂嫂!居然能在这见到你!” 忆起起成亲那日,秋玉成故意设计让段广荣看见两人牵手,兰芷心中不悦,忽然就不愿和他周旋。她淡然颔首,别开目光不看他,表现得很疏离,秋玉成却毫不在意嘻嘻笑着进了亭子,一屁股坐去了她身旁。 他靠得很近,衣摆甚至蹭到了兰芷的裙角。兰芷厌恶站起,转身就想出外,秋玉成却出手如电抓住她的后衣领,用力向下一拽! 兰芷就防着他手脚不规矩,却怎么也不料他的目标会是衣领。她感觉身后的衣裳被扯下了些许,连带长发也被拽掉了几根,心中恼怒。思及往后她也不想和这人接触,兰芷不再忍耐。她顺着秋玉成的力道稍稍下蹲,随即一个扭身!闪去了亭子外。 兰芷站定,冷冷朝秋玉成看去。秋玉成显然对她的身手有些吃惊,却很快挂上了笑容:“哟!原来嫂嫂功夫这般好!无怪段大人会相信那玉佩出自嫂嫂之手。” 他还想拿玉佩的事要挟兰芷,兰芷却不愿再演戏。她转身离去:“玉佩的事,你爱说便去说,我不在意。” 她以为话说到这份上,秋玉成不会再纠缠。却不料秋玉成一声轻笑,竟是运起十成功力,身形如鹰朝着她扑去! 兰芷听闻身后一阵疾风,急急错身闪躲,却仍是被秋玉成抓住了后背衣裳!她不言不语拔剑出鞘,反手朝后捅去!秋玉成腾然跃起躲过!手上却狠狠用力! 伴着“撕拉”一声响,兰芷疾步退后,光裸的背靠上了树丛。秋玉成将手中的半截破衣裳扔去地上,笑容愈大:“哎哟,嫂嫂,真不好意思,撕坏了你的衣裳,实在是一时不小心。” 他依旧是一副无赖的调笑模样,兰芷心中却莫名一紧。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初到军营那日,段凌借口与她比试,将她的衣裳割破,如愿看到了她背上的尹罗花。一些细碎的片段在兰芷脑海划过——段凌忌惮一个人,因此不愿让人知晓她的身份,还叮嘱她不要让人看见她背上的花——这个被段凌忌惮的人……难道就是秋玉成? 可她还没想出所以然,秋玉成却再次运起轻功朝她奔来!他也不与兰芷硬碰硬,只是避过她的剑锋,试图绕去她身后。兰芷不便动作,又无从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逼近! ☆、第53章 祸端(三) 兰芷正避无可避之际,却见眼前有人影带着寒光闪过!秋玉成被逼得生生收势后退,站去了几尺之外。 再定睛看时,便有几名侍卫打扮的人站在了她身前。与此同时,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什么?怎么会是秋大人……秋大人,实在对不住,我还以为店里又来了无赖,想要搅局。” 萧简初扶着小厮的手一边道歉,一边缓步行到兰芷身旁。他朝侍卫斥骂道:“真是不长眼,还不快向秋大人赔礼!” 侍卫纷纷躬身道歉。萧简初则解下身上外衫,披去了兰芷身上。他的动作自然而有礼,然后他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倾身道:“段夫人,下人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如此阵势,秋玉成也不好再纠缠。他眯眼看着萧简初,嘲讽道:“哟,萧掌柜眼睛虽然瞎了,可鼻子却是灵光!谁有权谁有势,萧掌柜几里外都能嗅出来。” 他只当萧简初是为了讨好段凌才与他对上,萧简初也不解释,朝他欠了个身:“秋大人说笑了,这事实在是误会,萧某给你赔不是了。” 秋玉成一声冷哼,也不再多做唇舌之争,转身拂袖离去。萧简初这才朝着兰芷道:“段夫人,这边请。” 他将兰芷带到了后院茶房,屏退下人。两人相对而坐,兰芷眼见萧简初动作缓慢端起小火炉上的茶壶,问道:“秋玉成怎么会来你这?” 萧简初拿了茶杯放在案几上:“他是陪魏总兵来的。那日婚宴,我设法与魏总兵结交,请他帮忙在军中推荐我的马车。” 兰芷微微惊讶:“你想把车卖给宇元军队?”她立时明白了秋玉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这样一来,他们必定会派人查探你的底细,你就不怕露馅?” 萧简初淡淡一笑:“让他们查。我初来乍到,难免惹人怀疑,不若给主动让他们查清楚,往后行事反而方便。” 第33节 见他这么说,兰芷倒是放了心:“你有应对就好。” 萧简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用茶水将茶杯一一冲刷干净,又加了新水入茶壶,再次放去火炉之上。男人动作优雅,神情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兰芷存在。兰芷一时有些恍惚,好似两人又回到了秦安山。彼时,她抱着玉反复研磨,他便拿了书信在旁翻看,静静相伴。 茶香渐渐溢了一室,兰芷竟也一直没有开口。倒是萧简初泡好了茶,在水盆里净手,缓缓道:“阿芷近来可好?” 他微微偏头,好似还在看兰芷一般。兰芷对上那双暗褐色无光的眸,总算回神。她不愿多说,有些敷衍回答:“还好。” 萧简初似乎是笑了一声。男人垂眸片刻,却是又问道:“你和段凌……可还好?” 兰芷微微不悦。她以为萧简初会识趣改变话题,却不料他还继续追问了下去,而且这个问题显然有些过界。她想,她已经如他所愿杀了向劲修,还帮忙接应他的黑火.药入城,就算恩情仍未两清,他想让她做什么,明说便是,似这么问她私人问题,是何居心? 兰芷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许是兰芷的错觉,她似乎看见萧简初倒茶的手微微一滞。可是很快,男人放下茶壶道:“这个月月底,中原使团会来浩天城,届时,我们营救殿下。” 兰芷立时正色:“怎么救?” 萧简初将茶杯端去她面前:“中原已经修书宇元皇帝,请求他将殿下放出天牢。有那万石粮做赔礼,宇元皇帝终是应允。”他摸索着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你觉得,他会将殿下关去哪里?” 兰芷思量片刻:“质子府是不会再去了,否则被其他国家质子得知,往后不好管理。”她顿了顿:“看守却不能少。既不能关在牢中,又不能浪费钱财单独为他辟个囚地……” 她停住话语,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萧简初接口道:“宇元皇帝登基后,前朝几名重臣纷纷上书辞官,想要退隐归乡,皇帝却念他们劳苦功高,给他们建了一座宁逸院,供他们和家人居住,地点……就在虎威卫军营附近。” 兰芷捧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清新的香气立时溢满唇舌:“可惜那几名重臣入住不久后就都病死了,安逸院因此空置了一段时间。近些年皇帝实权在握,安逸院俨然成了软禁地,专门关押些身份尴尬的人物。将太子关去那里,实在再合适不过。只是……”她话头一转:“就算太子关押在安逸院,也有虎威卫在旁严密看守,你要怎么营救他?” 萧简初对着眼前茶杯微微垂头:“你可知道西陵萧家?” 兰芷想了想:“你是说两年前,中原那个谋逆未遂的萧家?” 萧简初一声轻叹:“萧家没有谋逆。萧将军常年镇守边疆,手握兵权三十万有余,若是真心谋逆,怎么可能这么快被平定。” 兰芷上下打量他:“他们有没有谋逆,你又怎生得知?”她再回想一番,忆起当年萧家是被诛了三族的,遂问道:“莫不然你是萧家的远亲?” 萧简初摇头否认:“此番来宇元的使者倒是萧将军的侄孙,他来浩天城,还带了一样东西……” 他将计划全盘细细讲述,最后问兰芷:“你觉得如何?” 兰芷将这计划在脑中过了一遍,没有找到丝毫漏洞:“很好。那我过些日我便从你这购入一辆马车……” 她的话没说完,萧简初却打断道:“不需要。这件事我会联系他人。” 兰芷很怀疑:“你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萧简初点头:“你另有任务。段凌知道你要营救殿下,防备严密,这个计划虽好,却很难欺骗他。所以,我希望你在我们行动那日,设法支开段凌。我粗粗估算了下,至少要确保三个时辰(6小时)内,他不能和他的手下取得联系。” 兰芷皱眉。支开段凌三个时辰容易,可虎威卫自有一套通讯方法,让段凌失联三个时辰却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还是点头道:“好。” 筹划暂定,两人一时无话。兰芷见萧简初的手指缓缓摩挲茶杯,心知他还有思量,果然,男人又措辞道:“此番营救太子若是成功,往后你有何打算?”他等了片刻,见兰芷没回答,以为她又不高兴自己多嘴,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上回你说想送元白回中原,这事可要殿下代劳?一则元白与殿下关系亲密,二则让殿下送元白回任家祖宗祠堂,也不算给他丢脸。” 兰芷听言有些犹豫:“殿下会答应吗?” 萧简初淡淡道:“元白为他鞠躬尽瘁,他若这点小事都不愿做,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兰芷不料他敢这么评说太子,一时有些意外,可细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遂应了下来:“既如此,那此番殿下回中原,我便与他一路随行。” 萧简初瞬间抬头,摩挲茶杯的动作顿住。男人面上有情绪一闪而过,却很快化作了一个笑:“好,回中原才好。”他意外有些啰嗦:“你放得下便好,回去重新开始。中原虽然苦了些,可有殿下在,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放得下”三个字伴着段凌的身影在脑中闪过,兰芷忽觉一阵心烦,重重搁下茶杯!伴着“咚”的一声闷响,萧简初停了话。气氛一时尴尬,两人就这么默默相对喝完了一壶茶水。兰芷心情稍稍平复,终是再次开口道:“我离开秦安山时,你说可以用药帮我遮住背上的胎记……那药你带来了吗?” 萧简初抿茶的动作一顿:“当初你不是不愿么……你怕秋玉成再找你麻烦?” 兰芷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进茶房时,萧简初已经吩咐侍女去拿新衣裳,现下侍女应该回来了。她起身朝房门行去:“对,今日秋玉成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想看我背上是否有胎记。这个当口,能少一事是一事,那胎记还是用药遮了好。” 说话间,兰芷打开房门,果然见到侍女端着衣裳候在门外。她朝萧简初道:“我去换身衣裳。”跟着侍女去了偏堂。待她再回茶房时,便见到萧简初站在茶房中,手中拿着个小药瓶。 萧简初听见关门声,偏头道:“将这药水涂在皮肤上,胎记便会消失,除非用特殊解药洗净,否则不会再出现。” 兰芷行去接过药瓶:“这东西不常见吧?” 萧简初谨慎道:“这是秦安山药师新近所制,至今只用在过几个人身上,如此隐秘,应该不会被识破。” 兰芷“嗯”了一声,却并不将药瓶收好。萧简初不知她动作,在旁叮嘱道:“你让段凌帮你涂上吧,或者让他找个信得过的嬷嬷也行。否则若是找他人,依秋玉成的能力,怕是很容易查出端倪。” 兰芷盯着药瓶,缓缓道:“不,这件事……我不打算让段凌知道。” 萧简初一愣,犹豫片刻道:“为何?” 兰芷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后,她将药瓶塞回萧简初手中:“你……你帮我涂吧。” 萧简初身体僵住,半响方艰难开口道:“你若不愿找段凌,那便去新凤院找杜怜雪吧,她总归可靠……” 他想递回药瓶,兰芷却不接:“不行,段凌第一个就会怀疑杜怜雪,若是逼问起来,杜怜雪应付不了。” 萧简初脸上难得显出了几分无措:“可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那胎记不见了,段凌总是会发现,你又何必瞒他。” 虽然场合不对,但兰芷还是控制不住想起了那一晚。男人的唇舌带着种压抑的热情,落在她的背上…… 他与她的缘分,皆因这个胎记而起。他给她的宠爱,皆因这个胎记而来。如果有一天,他发现这个胎记是假的……她其实并不是他的王呢? ………… 兰芷心中有种沉闷的伤痛,却也有一种平静的决然。她想,就这样吧。她爱他,也恨他,她终究没法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没法再待在他身边。既然不能厮守,那不如还他一个梦,给他一个重新寻找继续守候的理由…… 兰芷蓦然转身,几步去书桌上拿了毛笔,粗暴塞去萧简初手中:“用这个,不要啰嗦了!我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1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你问下章会不会有纯(香)洁(艳)的人体彩绘图? ——怎么可能!萧简初谁啊?那可是男配!楠竹女主都被虐啦,区区男配还想有人权?!(翘脚抠鼻) 推荐我家西皮超有爱的现言文文:《为我所欲》 。 文案:为了报复前男友,周小荔以利诱之,把公司里的十八线小艺人收入裙下。 美人儿肤白貌美,稍一调戏就要脸红,周小荔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乃是娱乐圈仅剩的一朵小白莲!万万没想到美人的讨好其实是有所图谋。 对此,周小荔表示: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是你的套路。 一个问题从此就成为了她毕生的研究课题:“怎么才能摆脱他呢?” 已经成为大明星的小艺人轻柔地从背后抱住她:“你是我的金主啊,难道不应该对我负责吗?” 周小荔眼皮一跳:卧槽!甩不掉这个心机boy了∑(っ °Д °;)っ 楠竹已经开始色~诱~女主啦,亲爱滴还不快来一发! 谢谢逐日的地雷mua! (*╯3╰) ☆、第54章 胎记(一) 段凌回到浩天城时已是深夜。兰芷不在府中,段凌很有些失落,只能召来心腹询问近况。得知秋玉成在四方车行所为,段凌脸色立时阴沉。他本来刚换上便装打算稍事歇息,此时却改了主意,又令人拿了套虎威卫官服穿上,转头出了府,朝虎威卫军营而去。 秋玉成早已歇下,正在好梦时,却依稀听见了喧哗声。他不悦披了长衫出外,便见到一名家丁急急奔来,慌慌张张喊道:“老爷!不好了!虎威卫……来抄家了!” 秋玉成一眼望去,便见前院火光大盛,只觉不妙:“怎么回事?” 家丁喘着粗气答:“段大人领了一队校尉冲入府中,只说要捉拿反贼。他们见人就捆,还在府中四下放火……” 家丁话未说完,便有马蹄声密集传来。秋玉成抬手示意家丁噤声。他看着来人在夜色中渐渐显出身影,夸张打了个大哈欠:“啊呀——这不是小凌凌么?”他咧嘴笑道:“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想我了?” 段凌勒马停下,没有表情盯着秋玉成:“将这逆贼拿下,关入虎威卫天牢!” 秋玉成不料段凌二话不说直接抓人,一时惊疑。眼见几名校尉气势汹汹行来,秋玉成连忙退后一步:“等等等等!小凌凌,我对圣上一片忠心,怎么就成逆贼了!” 段凌根本不搭理他!几名校尉没得到授令,自然也不会停下,不过片刻,就将秋玉成捆了个扎扎实实。秋玉成还想保持往日的嬉闹姿态,正摇头晃脑想要开口,却不料一名校尉狠狠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背上! 秋玉成对外身份只是个不善武的总管,此时碍于人多眼杂,也不敢反抗,立时就栽去了地上,摔得灰头土脸。他心头火起,忍不住喝道:“段凌!我是不是逆贼,圣上心中清楚,你心中也清楚,”他扫视周围众人一圈,压低声道:“你休要公报私仇!” 段凌终是给了反应。他翻身下马:“公报私仇?”男人行到秋玉成面前,躬身弯腰,重重一脚踩上了秋玉成的脊背! 秋玉成只觉心口一热,竟是控制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却听段凌在他身后轻声细语:“秋大人倒是说说,你我如何结仇了?” 秋玉成自是知道原因。他动了兰芷,段凌定是不舒坦。可他以为有圣上在,段凌总不敢太过放肆,却不料段凌竟不管不顾对自己出手。他试图平复因受伤而翻涌的气血,难得正经道:“段凌,圣上叮嘱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这话出口,秋玉成立时感觉到,段凌踩在他身上的脚加大了力度。他听见段凌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秋大人指的是,圣上让你别没事找事寻我晦气那话么?” 重压之下,秋玉成仿佛听见肋骨在咯咯作响。他断断续续道:“圣上还说……你我既为同僚,便该好好相处……” 段凌脚上的力道愈大,漠然道:“是么,我忘了。” 如此平淡的声音,却让秋玉成清晰感觉了背后男人的杀意。明明是危急时刻,他却突然笑了开来:“段凌,你最好再用力些……索性踩断我肋骨……然后给圣上物色个趁手的新人……” 身后的人动作似乎停顿。片刻,段凌慢条斯理道:“若是论得圣上心意,谁能出秋大人左右?这趁手的新人,我自是没法找的……” 秋玉成嗤嗤笑漏了声。却感觉段凌凑到他脑后,低声耳语道:“但是,我可以杀了你,然后趁圣上未察离开浩天城……” 那声音如毒蛇一般带着寒意钻进身体,秋玉成终于认识到事态严重。他扭头试图去看段凌:“段凌,你疯了么?就为了这点小事……你不惜亡命天涯?” 段凌忽然出手!狠狠抓住秋玉成的头发,将他的头高高拧起!男人一字一句道:“小事?趁我外出欺辱我女人……” 秋玉成不用看,也能想象段凌此时的阴鸷神情。便是此时,他忽然明了:他对兰芷动手,并非只是让段凌“不舒坦”,而是揭了段凌的逆鳞。他的头被高高扯起,胸口却被死死踩在地上,这让他的背脊弯成了一张绷紧的弓,随时都可能折断。死亡的利剑悬在头顶将落未落,秋玉成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兴奋。他挣扎着笑出声来:“哈哈……哈……有趣……有趣!” 可那疯狂的笑声却戛然而止。段凌直起身,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胸口!秋玉成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却说,兰芷自打与萧简初会面后,便住回了虎威卫军营。这夜她无法安睡,索性外出寻了家酒楼自饮。回到军营已是凌晨时分,却意外见到一队人马回营,带队之人正是段凌。 夜色昏暗,段凌没看见角落里的兰芷,毫不停留策马而过。兰芷远远见他进了天牢,这才自阴影中行出,却意外听见了几名校尉低语:“……想不到秋玉成竟然这么有钱!”“哎,他怎么说也是内务府总管,每日过手银子成百上千。想来圣上也是看不惯他贪污至此,才令大人去抄他家。”“只是,大人干吗要让我们把搜到的钱财都烧了?国库正空虚,充公岂不是更好?”“慎言!大人做事,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兰芷听着,脚步渐缓,最终站定。她思量片刻,也不回屋,转身朝天牢而去。 天牢依旧重兵把守,兰芷身份不过一小旗,自是没法进去。她请侍卫帮忙通传,便安静候在门外。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天牢门再次打开,兰芷便见到了段凌。 段凌不料兰芷会主动找他,听到通传时还有些不敢置信。见到兰芷真在门外等候,他的脑中一时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却只是上前柔声问:“阿芷,这么着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兰芷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段凌缓和关系,可此时却有些不知如何开始。两人对立半响,兰芷方问出了句:“我可以进去吗?” 段凌有一瞬间犹豫,却很快应允道:“你随我来。” 段凌自新凤院一夜后,已经数日不见兰芷,此时一见面,几乎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可他猜不透兰芷此番主动寻来的目的,因此只能逼迫自己更加谨慎小心。长长的走道行过一段路,兰芷终是在无人处停步:“你刚刚带回来的人是秋玉成?” 段凌跟着停步:“是。” 兰芷选择进天牢,本意只是确保她与段凌的谈话更安全。可四周真无旁人时,她却又有些不自在,微微偏头:“我听说你还抄了他的家?” 段凌仔细打量兰芷,依旧无法从这两句问话推断她此行的目的:“无错。” 兰芷看他一眼:“你可有圣上旨意?” 段凌并不瞒她:“没有。” 听到段凌将搜出的钱财烧毁时,兰芷便有所预料,可真听到他的回答,心中仍旧不是滋味:他果然是因为她……她盯着男人胸前衣裳上的白虎头,半响方道:“你不该如此。秋玉成不是善类,你既没可能杀他,又何必因为一些小事激怒他。” 同样是“小事”二字,自兰芷口中说出,却是让段凌心头一热。段凌定定看向兰芷:“阿芷,你这是……担心我吗?” 第34节 段凌很克制,可目光相接间,兰芷还是清楚看见了男人眼中的光芒。在阴森的天牢中,那光芒更显得柔和而明亮。原来根本无需谋略技术,讨段凌的欢心于她而言实在简单,可她心中……却莫名堵得慌。她再次避开段凌的视线:“放了他吧。你这般不识大体,明日一早圣上得到消息,定要责骂你。”她想了想,又如平日一般冷淡补充了句:“你若是失了圣宠,岂不是白费了我嫁给你的心机?” 段凌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被这看似冷漠的话语打散。连日的思念此时爆发,段凌猛然上前,重重将兰芷压在墙上!他紧紧抱她入怀,将头埋在她的发,带着种欢喜的笃定指责道:“口不对心!你在撒谎。” 兰芷的身体瞬间僵直。段凌却似乎毫不觉察,竟是如曾经一般调笑道:“阿芷想让我放人,是不是该有所表示?”他的呼气离她的脸侧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低:“这些天……我很想你……” 那低喃声最终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轻吻,落在她的耳上。男人显然很是激动,身体竟是克制不住有些颤抖,兰芷却被那湿热惊得一个激灵!她猛然偏头用力推开段凌!带着几分恼怒与几分凌厉斥道:“话我已经说明,你爱放不放,与我何干!”转身大步离去! 她走得很快,不过片刻便将段凌甩在了身后。可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不依不饶追了上来:“放,这就放!阿芷你且出外等等,我一会便来寻你!” 事实证明,兰芷当初不知如何开始,只是她多虑。只要她态度稍稍松动,段凌便会自动贴上来死缠。兰芷依旧无法释怀对他的恨,也无法压抑对他的爱,两种极端的感情时时在她体内冲突,这让她变得格外暴躁敏感。与段凌相处时,她常会没缘由地态度大变,前一秒还是和风细雨,下一秒便刀剑相向。 兰芷觉得,作为一个有所图的奸细,她的表现实在不能更糟糕。可段凌似乎毫不在意。他万分包容并且耐心,细致揣摩她的情绪,小心与她拉近距离,无怨承受她的责难。他的体贴让兰芷贪恋,也让兰芷煎熬。她挣扎在他的宠溺里不得解脱,只能数着日子等待中原使团到来。这么没过多久,一日段凌忽然朝她道:“明日宫中有个宴席,圣上希望我能带你参加。” 兰芷彼时正窝在房中自我厌弃,听言恹恹道:“为什么圣上会要我参加?” 段凌见她情绪还算平稳,便坐去了她身旁,动作自然去抚她尚未打理的乱发:“我和秋玉成大闹一场,圣上想借这次宴席的机会,让我们和解……至少是表面上。” 兰芷偏头躲开他的手,不悦蹙眉。段凌适时收手,语调愈发柔和:“圣上知道这次事件是因你而起,这才让我带你一起参加。” 兰芷默然片刻,忽然又没来由烦躁起来。她腾地站起:“他都下了旨意,我还能不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宝宝生病了,好容易快好了,苦逼的作者菌又累病了,折腾来折腾去,半个月就过去了_(:3」∠)_对不住大家又断更了这么久,作者菌都没脸见大家了qaq 谢谢jacque的手榴弹!爱你么么哒! ☆、第55章 胎记(二) 次日傍晚,段凌带兰芷进了宫。御花园的亭台上,兰芷终于见到了宇元皇帝。出乎她意料,这位手段老道的皇帝竟然很显年轻,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还长着张天生带笑的娃娃脸。可忆起段凌对这位皇帝的评价,兰芷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小心翼翼回答了圣上几个问题,太阳便落了山,御花园里亮起了灯,宴席开场。 段凌说圣上办宴席的目的是让他与秋玉成和解,倒也所言不虚,此次列席的除了圣上、段凌和秋玉成,余下的便是女眷。酒过三巡,气氛正好,皇帝终于切入主题,朝着秋玉成道:“秋总管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吗?” 圣上不过随口一问,秋玉成却将手中酒杯一扔,猛然扑在桌上痛哭起来:“圣上!奴才心里难过啊!” 这声音来得太大太突然,秋玉成身旁的侍女被惊得一个哆嗦!秋玉成却不管她,跌跌撞撞站起,几步栽去了圣上座前! 段凌冷眼旁观,此时一声轻嗤,不掩鄙夷。皇帝却修养甚好,也不忌秋玉成在桌上蹭了一身油污,抬手去扶他:“秋总管有何伤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也亏得秋玉成毫不顾忌自己形象,此时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奴才娘亲早逝,留下了一块玉佩给奴才,供奴睹物思人,寄托哀思。可是前些日,那玉佩……没了!” 说完这话,他又再次哭嚎起来。圣上任他哭了一阵,这才慢吞吞道:“哦,怎么会没了?” 秋玉成立时收了哭声,扭头指向段凌:“他偷了我的玉佩!” 段凌被他指着,不得站起道:“秋大人,你指认我偷了你的玉佩,可有证据?” 秋玉成不理段凌,却是朝圣上道:“我的玉佩本来好好放在卧房中,那夜他来抄家后便不见了踪影,自然是他偷的!” 段凌冷冷顶了回去:“抄家那日秋府大乱,秋大人难道就能确定,你府上的家丁不会顺手牵羊?” 秋玉成平日最爱与段凌吵闹,此时却不与他争辩,只是又拖住圣上的袖子抽噎起来。 圣上任他扯着,却是将目光投向段凌。兰芷觉得那目光只是寻常,可段凌却脸色微变,缓了缓语气道:“秋大人,抄家那夜是我冲动,一气之下将你府上搜出的财物烧毁,更是我不对。可我已经向你道歉,还赔了你万两白银。只望秋大人莫要紧追不放,否则,岂不是伤了同僚的和气,白费了圣上的苦心?” 他将圣上的说辞拿出来,倒是很合圣上的心意。皇帝微微点头,又扭头去看秋玉成。秋玉成委委屈屈道:“不是钱财的问题,那块玉佩是娘亲留给奴才的唯一念想……” 圣上忽然一笑:“那依秋总管说,该怎么办?” 秋玉成似乎惊了一惊,连忙松开圣上的衣袖,就这么跪着退后几步:“圣上明鉴!奴才并非不识大体生事,只是……”他看向段凌腰间的玉佩:“奴才早先便见着段大人有块玉佩,甚是喜欢,只是君子不夺人所好,便一直将这喜爱藏在心里。现下既然寻不回娘亲的玉佩,不知段大人可否割爱,将他的玉佩送给奴才以作赔偿?” 这话出口,兰芷立时感觉到,段凌的身体紧绷了。她清楚段凌定是不愿意,毕竟那玉佩是她送给段凌的,意义不凡。可圣上却不知道这许多内情。他偏头看着秋玉成:“就只要玉佩?” 秋玉成肯定点头。段凌见状,急急便想开口,圣上却朝他一扬下巴:“给他罢。” 段凌未出口的话被堵住。他沉默而立,一时没有回答。兰芷心道不妙,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希望他听令行事。却不料段凌几步行到大殿中央,跪下道:“圣上,这玉佩乃是内子亲手所雕,是她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实在无法转赠秋大人,还请圣上体谅,收回成令。” 兰芷心道不妙,朝宇元皇帝看去。这回,饶是她不熟悉宇元皇帝,也清楚在他眼中看到了锋芒。皇帝很不高兴,兰芷觉得这也是必然,毕竟一国之君生杀予夺,现下替人讨块玉佩却被拒,让他的颜面往哪搁? 兰芷急急起身,也跪去段凌身旁。可她还没得及开口,却听秋玉成在旁道:“原来如此,是奴才唐突了。”他善解人意道:“圣上,既然段夫人善玉雕,那我便不要段大人的玉佩了。左右宫中也有工具,不如便让段夫人现场为我雕上一块,也算是为宴席助兴。” 兰芷一愣。她看向段凌,便见段凌询问看她,似乎并不反对这一建议。她再看向宇元皇帝,便见他脸色稍稍和缓,见她偷偷望来,还亲和一笑道:“不料段夫人还有这手绝活,今日倒是能见识一番。”显然是就着秋玉成这阶梯下了。 此情此景,兰芷实在不好拒绝。可她又不能真动手雕刻,否则依秋玉成毒辣的眼光,定是会发现她就是秦安山的玉雕师。这段与“匪贼”为伍的经历若是暴露,她和段凌都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便有宫人出外去取工具。歌舞再起,段凌带着兰芷回到座上。兰芷实在无法,只得在桌下偷偷伸手,抓住了段凌的手。 段凌手轻轻一颤,显然惊了一惊。他反握住兰芷的手朝她看去,便见兰芷将头靠了过来,轻声道:“我不会玉雕。” 说完这话,她离开些许看向段凌。段凌回望,脸色有些凝重。兰芷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亲口向圣上说玉佩是她所雕,可她根本不会玉雕。这事往小了说可以一笑了之,往大了说却是欺君之罪。 兰芷默然片刻,将手自段凌手中抽出,握住另一手的食指,就打算拧折自己的骨头!段凌却快她一步拦住了她。男人握着她的手指摩挲,低声安抚道:“别乱来!我会处理。” 兰芷不知道他还能怎么处理。秋玉成此番有备而来,若只是口头推辞,秋玉成必定会找到方法追究下去,届时,不准还会陷两人于更不利的境地。可即便如此,兰芷却仍旧选择相信。宫人很快捧着工具回来,丝竹声停歇。段凌再次起身:“圣上。” 皇帝懒懒暼他一眼,不应答。段凌只能自顾自接着道:“内子自成婚后,一直万分期盼有子,近日得高僧点播,须得不近刀剑不见戾气,诚心向佛,方能顺利延绵子嗣……” 兰芷只觉心沉了下去。信仰此事无根无据,自然可以拿来做借口,但也因为它可轻可重,以此反驳圣意,定是要惹圣上不高兴。说到底,段凌只是不愿让她受伤而已…… 果然,段凌话没说完,圣上便幽幽道了句:“所以不能雕刻?” 段凌深深吸气。他还未答话,秋玉成却在旁好奇状道:“昨日段夫人还去了军营,怎么今日便不能见刀剑了?” 段凌面不改色:“便是昨晚才决定的事情。” 秋玉成啧啧两声:“那便再晚一日吧,今日难得圣上高兴……” 段凌打断道:“我愿意将我的玉佩送给秋大人,以作补偿。” 秋玉成慌张状连连摆手:“这怎么行!那可是你和段夫人的定情信物,秋某却是万万不敢拿的。” 秋玉成显然还想纠缠到底,可万幸的是,圣上却不愿再陪他玩下去:“朕怎么觉得……”他放下酒杯,语调幽幽:“朕今日费心办这宴席,根本是多此一举。” 大殿霎时安静,无人敢大声喘气。段凌首先跪了下去,秋玉成也再不敢多事,笑着朝段凌道:“那,便多谢段大人的美意。” 出了这桩事,圣上显然有些不悦,待秋玉成收下玉佩后,便推说身体劳累回了寝宫,却留下他的姐姐长公主殿下招待众人。长公主年纪已过三十,却也如皇帝一般长着张娃娃脸,更兼保养极佳,看着很是年轻。她见气氛有些沉重,便提议去荷花池赏夜景。 初夏夜的荷花别有一番意境,可兰芷却没有心情。段凌走在她身旁,她却忽然快步走开,挤进了一堆女眷里。段凌碍于身份不好上前,兰芷终觉心中的烦闷稍去。她立于桥上,看着烛影在水池上投下波光,神思开始飘忽,却听见身后的侍女一声惊呼!而后重重撞上了她的背! 兰芷被撞得直直朝荷花池跌去!电光火石间,她脚尖一旋,生生转了个身,便想用腰力拔地而起。可那侍女却朝水中落去!许是因为慌张,她乱挥的手抓住了兰芷的手,竟是将兰芷也往荷花池里扯去! 兰芷其实已经站稳脚跟,完全可以顺手将她一并带上来,可宇元皇帝的脸在她脑海闪过,兰芷忽然便生了怀疑:一个御下如此成功的皇帝,怎么会在宫中留这般不懂规矩的侍女? 有什么在脑中呼之欲出,兰芷心中有了决定。她不躲不避,任那侍女拉着她掉进了荷花池里! 落水声惊动了在场众人。兰芷刚从水中探出头,便见到不远处一片水花!段凌竟是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急急扑到兰芷身旁:“没事吧?” 兰芷摇头示意无事,站起身。水并不深,才刚刚没过腰,水中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暗藏。侍女此时似乎缓过了神,吓得连连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自然有侍卫将三人拉上岸。长公主将那侍女一通责骂,这才行到兰芷身前:“段大人,段夫人,两位身上都湿了,快去偏殿换身衣服吧。” 如此好意,段凌却没有礼貌拒绝道:“多谢殿下,只是不必麻烦,我们现下便回府。” 长公主愣了一愣,却是失笑道:“段大人这是怪本宫照料不周,生本宫的气?否则为何不肯换身干衣,非要穿着湿衣回府?” 段凌还想再说,兰芷却抢先道:“那就劳烦殿下了。” 长公主微微一笑,招来侍女引路。段凌无奈,只得跟上。几人在御花园的小道蜿蜒而行,段凌终是抓住兰芷的手,声音极低开口道:“阿芷,你不能在这换衣。方才你落水不定就是秋玉成的诡计……” 兰芷偏头,深深看他一眼。男人的发冠散了,乱糟糟贴在脸上,有水珠顺着发丝滚下,没入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脖颈,他的衣领。他本该很狼狈,这种狼狈却丝毫不损他的俊逸。兰芷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心中忽然便难过起来,以至于她竟然抬手,轻柔去抚他额上的乱发。 段凌的身体因为她这动作瞬间定住。兰芷却很快收了手,转身平静道:“我会小心。” 侍女很快将两人引至偏殿。段凌依旧不放心,可兰芷并不理会,他却没有办法,只得低声叮嘱道:“我就守在外面,有事喊我。” 兰芷恍若未闻直接进了屋。屋中摆设简单,只得一方桌,一茶几,一躺椅。侍女奉上干衣后便退了出去,兰芷一时犹疑:这间屋里根本没有藏人的余地。 兰芷一边四下打量,一边缓慢开始脱衣。待到外衣脱下时,她已经发现了玄机。墙壁乃石砖砌成,纹缝并无规律,可左侧的墙壁上却挂着一烛台,烛台之下,是一道长长的细缝,若不是用心看,根本无法发现。 兰芷假做随意行到那墙壁旁,一眼扫去,果然发现烛台阴影下有个小洞。她心中笃定,这才背对着墙壁换下了所有湿衣。然后她穿上肚兜穿上长裙,猛然扭身抬脚一踢!断喝道:“谁?!” 墙壁轰然破碎!一个侍女在墙洞里显出了身影。与此同时,房门轰然大开!段凌几步冲入房内,目光正正对上了兰芷光洁无瑕的背脊。 ☆、第56章 胎记(三) 段凌破门而入,心中杀意满满:不论是谁看见了兰芷的秘密,他都不会给那人机会泄漏出去!却见屋内四散的砖泥中,女子背对他而立,昏黄烛光将她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愈发优美,可那光洁肌肤之上……竟不见半点印记。 段凌怔住,脚步有一瞬间停顿。兰芷却动作不停披上外衫,上前一把抓住那侍女的手腕,将她拖出墙洞! 侍女挣扎着尖叫起来。段凌敛神,几步行到兰芷身旁,出手如电掐住侍女的脖子!就这么将她拎了起来! 尖叫声戛然而止。侍女脚尖悬空拼命挣扎,因为缺氧,脸色渐渐铁青。段凌没有表情看她,杀意却在混乱的思绪中渐渐消散。然后在那侍女窒息而死之前,他忽然松手,将她丢去了一旁! 侍女重重撞在墙上,又跌落在地,哼都没哼一声便晕了过去。可另一个好听的女声却同时响起:“哎呀!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凌缓缓转过身:“长公主殿下来得可真快。” 长公主立在门外,正一脸惊讶望着昏死过去的侍女。听到段凌开口,她行上前,将手中的小瓶拿给段凌:“本宫忽然想起有些安胎养神的熏香,便赶着给段夫人送过来了。”她见段凌不接,动作自然收回手,又体贴朝兰芷道:“段夫人,下人无状,你没有受惊吧?” 眼下的情况显然不是“无状”二字便能搪塞的,兰芷却并不追究,摇头沉声道:“无事”。 长公主殿下便夸张拍拍胸口,似乎舒了口气。又拉下脸朝侍卫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给本宫好好审问!” 说完这话,她似是无意瞄了段凌一眼。可出乎她意料的,段凌竟没有反对。男人扭头看向兰芷,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长公主便吃吃笑了起来:“也是,既然求子心切,那段大人可得加把劲。倒是本宫不识趣,耽搁了二位好些时间。” 段凌不答,牵了兰芷的手转身便走,也不向长公主辞行。长公主却不在意,甚至将手中的小瓶交给身旁侍女:“还不快给段夫人送去?” 段凌领着兰芷在高高的宫墙间穿行,一路没有交谈。出宫时已是亥时中(22点)。马车之上,段凌看着闭目养神的兰芷,终是打破了沉默:“无怪阿芷敢去换衣,原来是早有应对。留着那侍女活口也好,正好让秋玉成死心。” 兰芷闭着眼,就好似没听见他的搭话一般。段凌等了半响,又问:“只是,不知阿芷用了什么方法,才遮住了那印记?” 车厢依旧沉默。许久,段凌轻声道:“阿芷是累了吗?” 兰芷还是不应答。段凌便不再多说,掀开车帘看向车外。 他们走的道路不经夜市,行人稀零,偶有笑闹声断续传来,反倒更衬得车厢安静。段凌放下车帘,再度看向兰芷。女子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好似已经熟睡,可段凌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段凌有些心乱,那些纷杂的思绪挤在脑中,争先恐后想要找个出口,段凌嘴唇微动,可几番犹豫,却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马蹄规律踏响,段凌只觉这漫漫的路就好似漫漫长夜一般,看不到尽头。可马车终是停了下来。车夫在外恭敬道:“大人,到了。” 兰芷终于睁眼。她没有看段凌,只是自顾自站起,掀开车帘就想出去。段凌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语调温和却不容拒绝道:“阿芷,今晚回府陪我。” 兰芷没有回头,却是挣脱了他的手,跳下马车。段凌跟着下车,便见到她正在朝府内行。他眸色复杂盯着女子的背影半响,这才朝候在一旁的侍卫道:“去新凤院找杜怜雪……带她来府上。” 兰芷直接去了两人卧房,段凌进屋时,她正坐在桌边给自己斟茶。段凌立在门口片刻,缓缓关上了门,然后他在屋中踱步,将烛光一一挑亮:“阿芷,胎记的事,你得和我谈谈。” 兰芷放下茶壶,态度冷淡:“我为什么要和你谈。” 段凌对着跳跃的烛火垂眸:“我是你的夫君,你的胎记不见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总该知情。” 第35节 兰芷抿口茶,轻描淡写道:“我寻了种药水抹在背上,遮了那胎记。” 段凌转身,行到她身旁坐下:“什么药水?是谁给你的?又是谁帮你涂的?” 兰芷沉默片刻,偏头看他:“你这是干吗?逼问我么?” 段凌一瞬不瞬盯着她:“事关重大,我只是想要个答案。” 兰芷便冷了脸:“你怀疑我。” 若是放在平常,兰芷这般态度说话,段凌定是不敢再问。可今夜他却心中惶然,以至于他必须将疑问说出:“这浩天城乃至宇元国有什么药水可以遮盖胎记,虎威卫会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能偷偷帮你涂抹药水,瞒得过我和秋玉成?” 兰芷语调愈冷:“所以呢?” 段凌微张口。一些话就在嘴边,他却没办法说出,最后只能艰难措辞道:“所以……这药水是中原细作给你的?也是中原细作帮你涂的?” 他期盼兰芷会承认,打消他心中那些不好的猜想,可兰芷一声嗤笑:“所以,哥哥是在担心我的安危?怕我继续和中原细作勾结会被人发现?”她敛了笑:“又或者,你在意的其实是……我身上到底有没有胎记,我到底是不是纳兰王。” 这句话出口,仿佛最后一层纱纸被捅破,室内气氛瞬间僵硬。段凌与兰芷互望,却只能在她眸中看见冷淡。他万般不愿事态变得更糟糕,却又无法放任自己不追究下去,于是他抓住兰芷搁在桌上的手,尽可能放柔声音:“阿芷,让我再看看你的背。” 兰芷猛然抽手!拒绝道:“不必了!”她深深吸气,直直看向段凌:“你也不必遮掩,大可将心中所想说给我听!为何你苦苦寻找纳兰王多年没有消息,待到中原细作即将营救太子,我便忽然出现在了浩天城?为何我偏偏就砍倒了圣上的树,给了你机会发现我的踪迹?为何你正巧负责训练新兵,我便前去参军,还招惹事非让你不得不处理?” 段凌脸上最后一丝温情也褪去。兰芷却语调愈激继续道:“天牢里,我冒死杀了中原细作,还为他传递军情,真的只是一时善心?我与中原人合作杀了向劲修,真的是在为养父一家报仇?我的弟弟是中原细作首领,他的谋划我真的全然不知情?秋府大乱那夜,我会出现在内院偷令牌,还能是什么原因?” 兰芷说完这番话,仿佛发泄完了情绪,再度恢复了平静。她静默许久,忽而一扯嘴角,自嘲轻声道:“哥哥其实从来不曾真正信任过我吧。” 段凌定定看她。他如此多疑,兰芝所言之事怎么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可只因她背上有尹罗花,他便选择了相信。事到如今,他却止不住开始反省:是不是因为他在寻找纳兰王这件事上太过执着,才被敌人找到了可趁之机? 过往美好的记忆如跑马灯一般在段凌脑中闪过,又逐一幻灭,最终定格成烛光下,兰芷姣好的侧影。惶然再次袭来,一瞬间,段凌忽觉心痛如刀绞:她真是他苦苦寻找的纳兰王吗?她到底是苍天开眼成全他执念的礼物,还是……中原人费尽心机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 段凌猛然起身,一言不发,大步离去。 兰芷看着段凌离开,心中一片空茫。她知道她的目的即将达成。段凌从来不是一个相信“巧合”的人,过往那么多次相信她,不过是因为她背上有胎记。可现下,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她的根基。待他思前想后,待他搜寻无果,她便不再是他的王,而是一个有所图谋的骗子,所作所为全都是恶意。 届时……他会暴怒吗?又会怎样处置她?他会不会索性将她扔入天牢任人刑讯,眼不见为净?如果是这样,她是不是现下便该考虑逃亡?…… 兰芷双腿缩在椅子里,将头埋在膝盖上。她不愿逃,也不能逃,她还答应了萧简初,营救太子当日要负责支开段凌。现下虽然情况有变,但她总得一试…… 兰芷正在神思恍惚间,却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看去,便见一队侍卫快步行到卧房外,竟是将房门守了起来。兰芷眼见他们分成两排左右立好,忽觉心被什么扎了一下,尖锐的痛楚迅速蔓延:很显然,段凌已经有所行动,于是……她被□□了。 她缓缓站起身,行到屋门边。可还没等她抬脚迈出门槛,侍卫们便纷纷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她的胸膛。其中一名侍卫开口道:“夫人,大人有令,你暂时不能离开。” 寒铁在烛光之下幽幽反着光,那森然冷意仿佛钻进了兰芷心里。她没有答话,只是抬手,慢慢关上了卧房门。然后她步步行到床边,和衣躺下……第一次在两人的新房里,闭眼入眠。 这一夜,段凌再没有出现。晨光初升时,有侍女进来为兰芷洗漱,送上早餐。一日无事,兰芷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二人的新房。大婚时的红色装饰已经撤去,婚床上铺着水红色的被褥床单。兰芷不由忆起段凌为她打造的水红色宿舍,不自觉微微翘起了嘴角。可那笑容转瞬即逝。兰芷将手放在鸳鸯被上,默默想:或许过了今夜……他便可以换床单了。 却听见了推门声。兰芷转头看去,便见到一队侍卫行入房中。为首之人朝她道:“夫人,大人有请,得罪了。” 便有几名侍卫行上前,将铁链捆在她手上。兰芷跟着他们出了卧房,在夕阳的余光中,来到了后院偏僻处的一座假山。未成婚前,兰芷曾经来过这几次,可直至此时她才发现,这假山下原来藏着密道,密道的尽头,便是段府的私牢。 段凌早已候在牢里。男人坐在靠墙的椅中,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他沉默看着侍卫将兰芷双脚铐住双手吊起,这才轻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然后他站起身,拿着火把,行到兰芷身后。 火焰跳跃,那热度在阴湿地牢中,更显得万分清晰。兰芷出神盯着自己随着火光跳跃的影子,却感觉段凌的手落在了她的衣领上。 伴着“嗤啦”几声响,她的衣裳被尽数撕开!男人撩起她的长发,指尖落在了她光裸的背脊。火焰的温度更加贴近,段凌的手在她的背上游走,一寸一寸仔细搜寻,仿佛还期望发现什么一般,不肯死心。 兰芷任他动作,不给任何反应。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吊起的手腕开始觉察疼痛,那火焰的温度终于远去。段凌将火把扔在脚边,忽然掐住她的下巴朝后拧,倾身贴近。他的声音有些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好听:“之前那个胎记,你是怎么弄上去的?” 他用力很大,兰芷被掐得生痛。她试着动了动唇,段凌方才稍稍松手,放她开口说话:“不知道……他们帮我画的。” 段凌低低道:“既是画上去的,又为何会突然消失?” 兰芷早想好了应答:“那胎记需画师每隔半个月,用特殊药水加固颜色,前些日子秋府大乱,他被人杀害……我们没有药水。” 段凌再度沉默。兰芷被他拧着,被迫保持一个奇怪的姿势后仰,时间稍久便维持不住,只得稍稍挪动了下身体。许是觉察到她的不适,段凌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可是下一秒,他却抬起双手,将她圈在了怀里! 兰芷瞬间僵住。段凌虽然衣着整齐,可她却几近□□,这么贴身相亲,她不确定段凌是何意。男人的左手手臂压住她的胸,右手手臂压在她的锁骨上,这个姿势太有侵略性,兰芷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她微微张口正想说话,却感觉男人的右手一点点向上……缓缓掐住了她的脖颈! 呼吸瞬间困难!兰芷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段凌竟是想杀她!这是她始料未及。男人的手指渐渐收紧,动作虽缓,却看不出半点犹豫。死神没有预兆突然站在眼前,兰芷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自救,可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觉得,与其被扔入天牢被其他人杀害,还不如就这么死在他怀里,一时间又想起,她答应过任元白要救出太子,她还没完成承诺,还不能就此死去…… 窒息感袭来,兰芷闭上眼,嘴角溢出苦涩的笑:原来……他对她根本没有感情。原来……他想要的,从来只是“纳兰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兰芷就被段凌掐死了。段凌回过神来懊悔万分,也一剑抹了脖子,陪着死了。 全文完。撒花! 大家就说这个结局好!不!好! ☆、第57章 爱恨(一) 窒息感渐强,兰芷本能挣动了下。手镣带动锁链发出声响,兰芷稍稍清醒。她努力张嘴,拼力挤出了一个字:“哥……” 她看不到身后男人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掐住她脖子的手稍松。半响,段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沉沉缓缓不辨感情:“……想活?” 兰芷只能动了动下巴,以作回答。段凌的手却并不离开。男人低声有如自语:“可我不想让你活。终归夫妻一场,我想给你个痛快,不想往后控制不住……折磨你。” 那只手在兰芷的脖颈上缓缓摩挲,仿佛正在犹豫。兰芷终于能够喘气:“你就不想知道真正纳兰王的消息么?” 脖颈上的手停了动作。兰芷静静等待他的问询,可出乎意料,段凌冷淡道:“就算我知道她的消息,又能如何?”男人的声音带着寒意:“拜你所赐,我已经成亲……又怎敢再提娶她。” 兰芷冷静道:“就算你不能娶她,难道就不想知道她是否安好?” 这一次,段凌沉默了。片刻,他松开兰芷,行到她的身前,背对她负手而立:“说罢,她现下在哪?” 兰芷直起腰。前夜事发突然,她决意借机行事,虽然让她的骗局更加可信,但也将自己陷于被动境地。她尚未做好万全策应,现下也只能一边思考一边道:“我不知道她在哪。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了她。他们开了一家茶棚,日子本来还过得去。可她养父养母死后,不久宇元大军便入侵,中原人自此恨上了宇元人,镇上的人也因此驱逐了她。她一路逃亡到秦安山,被豺狼所伤,奄奄一息。军师正巧路过看到她背上的胎记,这才将她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兰芷稍稍停顿。她看着段凌的背影,忍不住想,他是不是正在心疼这个“纳兰王”,一如他曾经心疼自己?却听段凌沉声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兰芷一时愣住。她不料段凌会问起她。这或许是段凌的随意之举,却也有可能是他又一次试探。兰芷思量着道:“之前许多事情我并未骗你。我是个弃儿,自小被任家收养。向劲修的确是我仇人,任元白也真是我弟弟。” 段凌默然片刻,又问:“她被人所救时,你也在场?” 兰芷自是摇头。言多必失,她要尽可能将事情简单化:“我并未见过她,这些都是军师告诉我的。他让我假扮她,又给了她一笔钱,寻船队送她去了西洋。” 段凌转身,直直盯着兰芷:“哪家船队?” 兰芷避开他的目光:“……我不知道。” 段凌缓步上前:“中原船队不过十余家,你便是不说,我也能查出来……”他停步,掐住兰芷的下巴抬起:“如果你再敢骗我……” 兰芷终是与他对望。男人的眸中无光,沉沉不见丝毫情感。兰芷不曾见过这样的段凌,如此冷漠,如此疏离。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松手转身,离开了牢房。 兰芷就这么被吊了一夜,直至第二日,才有侍女进来,解开她的手镣,为她穿上衣裳。可她的手腕已经被吊得红肿,每天也只能吃上一两餐冷饭,这个待遇,她不确定自己若因感染高烧不退,还会不会有人来医治她。所幸伤势没有继续恶化,可段凌也再没出现,兰芷只能日夜呆在黑暗潮湿的地牢,靠侍卫送饭开门时的短暂一瞥,估算着已经过了几天。 这么一日,牢门被推开,数名侍卫涌了进来。阳光自牢门射入,兰芷不适应地眯起了眼。却感觉脚镣也被人打开。两个侍卫拖起她,将她压出了牢房。 兰芷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日头当空,时是正午,兰芷被囚数日,身体有些虚,烈日之下,竟是被晒得有些晕眩。侍卫将她带到了附近的一间小屋,几个老嬷嬷正等在那,她们匆匆忙忙为兰芷清洗干净,然后换上了干净衣裳。 一身脏污被洗净,兰芷觉得人舒服了些。她努力理清思绪:她在牢中只待了七八日,段凌不可能就查探完了中原所有船家,那么此番他提她出来,定不是要追究她的谎言。 那他找她会是什么事?兰芷看着嬷嬷为她戴上头饰,隐约猜测到了一个可能:段凌既没杀她,那她便还是他的妻,还必须在一些场合露面。不准今日便是因为有客前来,他不得不让她出外见人。 眼见嬷嬷带她去了前厅,兰芷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还未进门,便见段凌坐在主位,下方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身旁立着一位清丽的少女。 中年男子正在与段凌说话,笑容满面,身旁的少女微微垂着头,时不时羞怯看段凌一眼。兰芷脚步渐缓,最终停在门前:她似乎明白她为何必须出现了。却见段凌朝她看来,招手道:“过来。” 中年男子与少女齐齐扭头。中年男子起身朝兰芷一礼:“段夫人。”身旁的少女也颔首示礼,却是唤道:“姐姐。” 兰芷微微点头回礼,行到段凌身旁。段凌执了她的手轻轻一捏,笑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怎么还是过来了?” 兰芷看着他,恍惚以为回到了初见。彼时他坐于营帐中,脸上带笑,眸色却一片清冷,笑意不及眼底。兰芷忍不住想:她有多久没见到这样的他了? 她也轻轻笑了开来:“不过是些小毛病,不碍事。大人要结亲,这等喜事,我总该过来看看。” 说话间,她抽出手,行到少女身旁:“这位妹妹,怎么称呼?” 少女眨眨眼:“姐姐唤我小月便是。” 兰芷便取下腕上的鸡血玉手镯,拉起少女的手,放在她的掌心:“小月,这玉镯是大人双亲的订亲信物,是他爹爹初见时送与我的,我现下送给你。” 小月惊讶瞪大了眼,拿起手镯仔细观看。一旁的中年男子见她竟不推脱,在旁咳嗽连连。小月看她爹爹一眼,不情不愿道:“姐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话未说完,便听主座上的男人淡淡道:“无事,”段凌看着兰芷,眸色愈冷:“夫人既然说送你,你收下便是。” 小月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可更让她惊喜的还在后面。段凌起身行到她身前,牵了她的手,亲自为她戴上了手镯,末了还朝她温柔一笑:“小月长大了。早年相见时,你还是个满山乱跑的野孩子……” 小月红了脸:“凌哥哥就知道取笑我……” 段凌含笑捋起她额前的发:“爹爹若是知道你收了手镯,必定开心。” 兰芷默默退开一步,视线越过调笑的两人,看向屋外:段广荣自新婚那日起,便一直不待见她,若是见着段凌纳妾……想来的确会开心吧。 她以为自己只需要露上一面,表个态让女方家长安心,便可以滚回她的天牢。却不料段凌竟留她一并吃了午饭。兰芷看着段凌对小月各种嘘寒问暖,尽量让自己文雅吃完这餐饭。可她毕竟饿了太久,食量着实惊人。起初小月还专心在与段凌调笑,待到兰芷风卷残云吃光所有的饭菜,她已经怔怔看兰芷,磕磕巴巴问:“姐姐一直吃这么多吗?” 兰芷放下筷子,点头。小月疑惑又问:“吃这么多,怎么气色还是不好?” 兰芷看面无表情的段凌一眼,朝小月一笑:“瘿症。” 小月爹爹又是一声轻咳,显然觉得自己女儿问东问西,太不礼貌。桌上一时无话,小月爹爹便起身,朝段凌一礼道:“多谢段大人款待,周某便携小女先行告辞,还请段大人改日到府上一坐……” 段凌幽幽打断道:“你回去吧,小月今晚便住这了。” 小月爹爹愣住:“这……” 段凌看他一眼:“怎么,周大人觉得不好?” 兰芷也看向周大人。中年男人面色挣扎,显然觉得很不好。他的女儿虽然是妾,但迎进门后再行夫妻之礼,方能显尊重之意。段凌这么直接要人……也着实猴急了些。 可他又不敢拒绝。思及女儿早晚都是段凌的人,周大人还是点头应允,简单嘱咐了小月几句,便自行离开。 段凌目送周大人离开,这才起身,冷冷吩咐道:“来人,送夫人回房。” 兰芷终于被送回了牢房。她吃得有些撑,便也没有坐下,就这么拖着脚镣,在地牢的方寸之地来回走动。幽闭的黑暗让人疯狂,兰芷怕自己受不了这寂静崩溃,因此时不时会像现下这样,给自己制造一些声响。 铁链在地砖上拖行,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地牢中回响。兰芷便在这声音中放空了思绪:段凌现下在干吗?是不是已经在和小月……圆房? 兰芷摇摇头。她觉得不会。似段凌那种人,就算是想和女孩相好,也总会给彼此一些时间,不会那么不讲情趣直接上床。至于这时间到底给多长……那便看他的心意几分了。 铁链的声音停顿片刻,兰芷抚着墙壁转了个身。她想:他给她的时间真的很长。面对她时,他总是格外有耐心,就算是偶尔为之的逼迫,也不会让她太过为难。而小月,段凌应该会等她……等到今晚。 是的,兰芷认为段凌并不喜欢小月。。她看过他真正的温柔,真正的体贴,真正的宠溺,她能分辨他的真心假意。可即便他不喜欢又如何?他依旧会要小月。他的忠贞是给纳兰王的,而她只是个骗子,他迟早会寻个合适时机休了她。虽然他觉得自己不配再娶纳兰王,但他还要为家族延续血脉,又怎么可能继续守身如玉?兰芷毫不怀疑小月之后,他还会有更多女人…… 兰芷再次停步,指尖抠进墙壁。一个念头以无法压制之势自混乱的思绪中脱出:不管他还会有多少女人,都与她无关了。是她决意放弃他,于是她再也看不到他的温柔他的体贴。她不会是他的王,不再是他的妻,不再是他的唯一。世间的好女人那么多,他总会找到一个值得去爱的人,慢慢忘记她,重新开始。或许等到那时,他会释怀,会放她自由,她也终可以如愿离开…… 漠然的伪装便在此时轰然崩塌,兰芷将额头贴上墙壁,一点一点蹲下。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兰芷于黑暗中睁大眼,一遍遍告诉自己—— 她并不难过,她并不伤心,她并不后悔……一切都如她所愿。她只是需要发泄情绪,她只是在祭奠一段她付出过真心的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瘿症就是甲亢啦,症状之一多食且消瘦~ 上一章稍有修改,增加了一小段。地牢里段凌问兰芷为啥胎记会突然不见,兰芷回答说画师每隔半月都要用特殊药水加固颜色,但是秋府大乱时画师也死翘翘了,于是没药水了。大概就是这样看过的亲也不用特意回头看_(:3」∠)_ 现写现发就是有这个不好,请原谅作者一孕傻三年的脑子…… 第36节 ☆、第58章 爱恨(二) 兰芷花了很长时间重新恢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又被人推开,几名侍卫给她铐上手镣,将她带出了地牢。 屋外已是繁星满天。侍卫竟是将她带到了段凌卧房。时隔数日,卧房装饰丝毫没变,床上依旧铺着水红色床单。屋中并无他人,兰芷在窗边的躺椅上坐下,可等待许久,段凌始终没有出现。 兰芷看向桌上的铜漏,已是亥时初(21点)。她心中暗自思量:段凌提她出来,却并没有出现,十之**正在忙。至于在忙什么事……她不傻,段凌正值青年,小月又是个美貌的女子,鱼水相欢时厮磨久些,实属正常。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他的索求…… 兰芷微微抿唇,不容许自己再想下去。她垂头片刻,索性在躺椅上侧身躺下,抱着手镣入眠。 许是卧房的环境较地牢好太多,兰芷竟是很快睡着了。再次转醒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她微微睁眼,便见到段凌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见到她醒来,男人缓缓开口道:“知道我刚刚在干吗?” 兰芷坐起,点头。 段凌语调愈慢:“知道……难为你还能睡那么好。” 兰芷垂眼看地面,并不应答。段凌便露出了一个微笑:“你果然拿得起放得下。” 兰芷依旧沉默。段凌的笑容很快淡去,他盯着兰芷,声音仿佛能掉下冰渣:“不……你根本就不曾在意我,又何谈放下。” 兰芷终是抬眼看他。却见段凌死死盯着她,素日俊朗的面容在烛光下,竟是万分阴鸷。她被男人的模样惊了一惊,却仍是开口道:“……你找我干吗?” 如此平常的一句话,却刺激了段凌。他猛然站起,一把抓住兰芷的手腕,将她甩去了地上!手镣与地砖相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段凌便在这声音中欺身压上:“既然你根本不喜欢我,又怎能坦然与我成亲和我上床?”他短促笑了一声:“是了……你本来就是个奸细,接近我就是为了勾引我,自然要和我上床。” 如此近的距离,兰芷闻到了男人身上刺鼻的酒味。段凌酒量向来很好,她还不曾见他喝醉过。她心生警惕:“你喝醉了?” 段凌一把抓住她头发,将她的头扯得往后仰:“我会喝醉?就为你?” 他下手没轻没重,兰芷后脑撞在地砖上,痛得皱起了眉。段凌嘲讽道:“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不知羞耻的奸细,为达目的出卖身体……你和那些□□有什么不同?!” 兰芷心头火起,举起手镣就朝段凌的额头砸去!段凌却反应甚是敏捷,抬手准确抓住锁链:“在我之前,你经历不少吧?” 这话出口,兰芷清晰看到男人的面部扭曲了下。她本能觉察危机,猛然挣扎起来!却依旧无法挣脱。段凌一声不吭站起,抓着兰芷的锁链,就这么拖着她,步步行到床边。 危机愈发逼近,兰芷一个翻身就想逃离,段凌却狠狠一扯手中锁链!兰芷便不受控制重重栽去了地上。她的头撞到了床沿,一时眼都花了。段凌却借机将锁链拴在床脚,这才偏头,朝兰芷看去。 兰芷第一次被段凌用这种目光看着,一瞬间莫名生出了错觉,仿佛她成了冬日里的兔子,而段凌则是那蛰伏等候的狼。她顾不上头脑的晕眩,试图和段凌讲道理:“段凌,你真醉了。你若清醒,根本不会愿意碰我……” 段凌没有听她说话。他狠狠扑上!将兰芷压入怀中,几下撕破了她的衣裳:“在我之前,有多少男人碰过你?” 男人语调森森,动作也万分粗鲁。曾经被珍爱亲吻的地方被肆意搓弄,兰芷感受到强烈的羞辱。她咬紧牙关不开口,段凌却动作不停撕了他的长裙,在她耳后追问:“他们是怎么调.教你的?这样?还是这样?” 异物入侵,兰芷涨红了眼眶。段凌似乎是恨极了,声音颤抖:“我视你若珍宝,你却自甘下贱……” 屋中有片刻的沉默。一时只能听见两人的喘气与悉索声。半响,兰芷终是克制不住一声呜咽:“哥……别这样……” 段凌动作停顿片刻,却是忽然笑了出来。那笑声在屋中回荡,显得格外诡异。然后他愤然抽出手指:“装什么装?你想要什么,我给便是!你只管好好伺候我……” 伴着这句话,男人一个挺身,狠狠冲撞起来。 这一夜,兰芷终是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再次转醒时,已是第二日黄昏。她睡在卧房床上,一身已经被清理干净。段凌并没有一直折磨她,事实上,初次的发泄过后,段凌照料她还算周全。可这愈发让兰芷感觉羞辱:她明明是被强迫,可最后那个被弄得哭叫连连的人却是她。兰芷实在没脸回忆昨夜,更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段凌…… 她有心想一直窝着做鸵鸟,却抵不住又饿又渴,只得起床。始一站起,便觉一身酸软,好似浑身骨头都被人拆过一般。门却被人推开。几名侍女行入房中,很快将她扶了起来,默默给她穿衣洗漱,端茶送饭。很显然,她伺候段凌一夜,作为交换,段凌便提升了她的待遇,这间卧房这些侍女便是证明。 却见一名嬷嬷端着碗药行到她身前:“夫人,喝药。” 兰芷一怔:“什么药?” 嬷嬷面无表情:“夫人不需要知道。” 她没有回答,兰芷却忽然明了,心中便是一痛:这应该是碗避子汤。段凌竟是连这个都想到了…… 兰芷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一时沉默。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抱怨。不过一夜,她便再不用去地牢,可以吃饱穿好,可以呆在这个房间暂时做她的“段夫人”。她可比那些□□值钱多了。 这么一想,刚刚那种深深的羞辱感反而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平静淡然。兰芷一声轻笑,接过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 吃罢晚饭,便有府中的老大夫前来为她看诊。自地牢被吊一夜后,兰芷的手腕一直没大好,昨夜又被段凌锁了大半宿,加之初时她挣扎激烈,现下手腕处已然血肉模糊。老大夫给她上药包扎时,段凌来了。男人令大夫退下,自己坐在她身旁,没甚表情为她包扎手腕。真到面对段凌时,兰芷才发现她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难堪。她甚至能够朝他微笑:“多谢大人恩赐。” 段凌明白她在说她被放出牢房。他将那纱布在她手腕处扎好:“昨夜你表现上佳,自然该赏。” 兰芷笑容便是一僵。她深觉段凌无耻,自己实在比不上,可开口依旧道:“那大人今夜还要继续么?” 段凌抬眼看她,似笑非笑:“你就不用休息几日?” 若是放在往常,兰芷定是要恼羞成怒,可现下她却一摊手道:“没办法,我想要的太多了,没空休息。” 段凌果然沉了脸。他扔了纱布站起,冷冷道:“府上今日又进了新人,我哪有时间夜夜浪费在你身上。”拂袖转身离去。 这日之后,段凌隔几天便会来找她。一来二去,兰芷终是自暴自弃。段凌有时会主动给她便利,兰芷有时也会提出要求。于是她的活动范围从卧房扩大到了整个段府,明面上的看守也都撤下了。兰芷身体渐渐恢复,开始有力气算计其他。离中原使团来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必须尽快与萧简初取得联系,确定行动计划。她思来想去,觉得段府铁板一块,萧简初定是无法渗入,她得自己创造机会。是以一日,段凌前来时,兰芷提出要见杜怜雪一面。 段凌听到她的要求,解衣的手有片刻停顿。兰芷以为他要拒绝了,可他终是什么也没说,便倾身覆了上来。 这一夜,段凌意外凶猛,折腾到天明才放过她。兰芷累极了,一觉睡去,再睁眼时竟已是傍晚。段凌坐在桌边,一边着下人摆上饭菜,一边慢条斯理道:“杜怜雪一早便来了,候了你一天你也没醒,只得先回去了。” 兰芷一愣,心头一阵恼火。她推开侍女强自站起,取了衣服披上:“让她现下来,我去见她。” 段凌挥手让下人退下,缓步行到她身前:“你是不是忘了,”他的手自兰芷宽松的领口滑入,在她的肩颈上摩挲:“……晚上你是我的。” 兰芷自此开始了昼夜颠倒的生活。那些狗屁新人不知被丢去了哪个旮旯,段凌夜夜来找兰芷,一呆便是一宿。兰芷每日清晨方睡下午方醒,还没来得及谋划些啥,夜色便又降临。兰芷毫不怀疑段凌根本就是故意的:若她的要求只涉及自身,段凌会满足她,可一旦她试图和中原细作扯上关系,段凌很乐意让她“没时间”。 兰芷再不敢轻举妄动。这么荒唐的生活又过了几日,中原使团终于进京。 夜晚来临,段凌与兰芷一并吃了晚饭,稍事休息后,便灭了房中的灯。许是这几日兰芷的安分愉悦了他,男人脱下兰芷的衣物时,动作竟是有几分温柔。兰芷却忽然打掉他的手,压低声音吼道:“够了!” 这一个月余,兰芷都不曾反抗。段凌显然有些意外,停了动作,于黑暗中俯视她。兰芷情绪激动,几近狂躁猛然推开他:“段凌!你这样算什么?我有多久没有踏出过这间屋子?又有多久没有出过段府?”她光着身子跳下床,不可自控在屋中胡乱转圈,又神经质般去扯自己的头发:“我受不了!受不了!你若想这么关我一辈子,不如现下便杀了我!!” 她将触手的东西全部打落在地,扶着桌子发抖。屋中一时只能听见她断续的哽咽声。床上的男人沉默良久,终是动了。他行到她身后,用力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然后掰过她的脸,强势吻上了她的唇。 段凌依旧要了她一夜。天明之时,兰芷昏昏睡去,不确定自己的方法能否奏效。她隐忍多日,便是为了昨夜一击。她要让段凌主动带她去参加中原使团的欢迎晚宴。浩天城人流太大,环境又复杂,相较而言,宫中防备终归严密,段凌若真愿放她出府走走,必定会带她去宫中赴宴。而萧简初一直守候,得知她前去赴宴的消息,必定会设法找人与她接头。 黄昏时分,兰芷终于等来了结果。侍女捧着衣饰入内,仔细为她妆扮。兰芷任她们为自己戴上珠翠,缓缓闭上眼:她成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坚决奉行**脖子以上政策!脖子以下一笔带过! 20万字了就这么丁点交流,为情节服务求别锁! 马伯庸还写过“一幅书法”呢是吧(祥瑞御免qaq ☆、第59章 爱恨(三) 兰芷第二次入宫,心情较第一次大有不同。第一次她只需忌惮秋玉成及这宫中之人,可这次她还得防备段凌。 举办晚宴的地方是宫廷前殿。中原使团虽是来赔礼送钱粮的,但到底算是外交,因此参加晚宴的还有数十名朝廷官员。出于对中原使者的尊重,宇元皇帝还将中原太子苏明瑜放出了天牢,让他宴席上一并作陪。 苏明瑜被关押许久,气色很不好,但依旧进退有度不卑不亢。中原使节是个国字脸的中年大叔,时常一脸自责看向苏明瑜,难掩痛心疾首。兰芷不由有些奇怪:萧简初曾说使节是萧老将军的侄孙,可这使节的面相……也着实太显老了些。 她打量中原使团时,段凌一直盯着她。见她收回目光,段凌为她夹了一筷子菜,凑近耳语道:“怎么?这些人里,也有你们安插的人?” 兰芷知道他在暗中提防自己。今夜她不仅要与萧简初的人接头,更要与之交谈获得信息。粗粗估算,至少需要两柱香时间。便是因此,她必须在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情况下离席,让段凌没有线索追寻自己的踪迹。可现下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兰芷只能沉心静气等待时机。她近些日胃口不好,对段凌夹来的菜毫无兴趣,几下将那东西拨到碗边,也轻声细语回话:“大人若是不放心,大可带我去城里。这宫中处处拘束,你以为我愿意?” 段凌握了她的手,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去城里……也不是不可以。” 兰芷暼他一眼,便见段凌目光虚落在殿中歌舞上,一勾嘴角:“再陪我一个月,我便带你去城里。” 兰芷手中的筷子狠狠一下戳在碗里。或许房事真能让男人放下怨恨,自段凌将她提出地牢那一夜起,他便再没有憎恶待她,近些日来,他甚至还会调笑她几句…… 却见中原使节站起身,朝宇元皇帝躬身一礼。宇元皇帝便微微抬手,示意歌舞停歇。使节开口道:“圣上,此番我等前来,不仅给圣上准备了礼物,还为殿下带了些特产,请圣上应允,容我等聊表心意。” 宇元皇帝显然不以为意,点头应允。苏明瑜一直微垂着头,此时终于抬眼朝使节看去。使节拍了几下巴掌,便有一老使者端着个小箱子进了殿。老使者在苏明瑜桌前停下,跪地行礼:“殿下,公主殿下为你缝制了几件冬衣,丁嬷嬷为你腌制了几块腊肉,特叮嘱老臣送与殿下。” 这话出口,苏明瑜脸色有些沉重。一国太子,非但不能保护国民,还沦落到让自己的胞妹和奶娘操心吃穿,实在心酸。可他很快收敛了神情,站起身简单道:“多谢。” 老者便躬身高举箱子,碎步挪到苏明瑜桌前。苏明瑜没有近侍,只得亲自去接。众人都以为这个小插曲即将结束,却不料陡变突生!老使者眼中精光一闪!忽然掀翻箱子,一掌朝箱底劈去!又从碎木中抽出了一把匕首!直直朝着苏明瑜刺去! 苏明瑜大骇!急退两步!却是闪躲不及,被那匕首扎中肩膀!老使者一击得手,神色凶狠拔出匕首,又朝苏明瑜胸口刺去!这一次,苏明瑜一个打滚险险躲过。可那手脚并用的样子着实狼狈至极。 殿上侍卫谁也不料中原使者竟会刺杀中原太子,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眼见老使者又朝苏明瑜挥出一刀,兰芷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段凌看她一眼,手中筷子便脱手而出! 那筷子带着内力凌空呼啸而过,直直撞上了老使者的匕首!老使者被打得后退两步。中原使节此时方反应过来,不顾礼仪自个冲了上去,挡在苏明瑜身前:“保护殿下!保护殿下!”他口中大喊:“萧康,你疯了么?” 老使者萧康一声大吼:“我没有疯!今日我便要为萧家五百二十七口人报仇!” 宇元圣上一直玩味看着这场刺杀,此时意犹未尽撇撇嘴,轻轻挥了挥手。殿上侍卫这才上前,将萧康抓了个严严实实。苏明瑜半躺在地上,脸色煞白,肩上衣襟尽数被血染湿。萧康还挣扎着想上前,口中大骂:“苏明瑜,你也有今天!当年若不是你给先皇进谗言,萧将军何至于惨死?!萧将军若是不死,中原又何至于大败?!如今你自食其果,正是报应!……” 大局已定,段凌便不再管这些人的是是非非。他扭头朝身旁看去,脸色便是一沉:兰芷已然不见了踪影。 殿上众人都被萧康刺杀吸引了注意,段凌又为保护苏明瑜无瑕分神,兰芷终是抓住机会,悄然离席。她不知自己应该去哪,只能先设法避开侍卫视线。她行到宫殿偏僻处,便感觉到有人跟踪。兰芷停步回头:“谁?” 那人自阴影处行出,原来是个年轻的中原男子。他朝着兰芷一笑,拿出了一块玉佩:“段夫人,萧某候你多时了。请随我来。” 兰芷一眼便认出那是萧简初的玉佩,松了口气跟上。她知道这人既敢与她会面,便定是有所安排,却依旧担心段凌找来,遂也不多废话,直接问道:“现下情势如何?” 如此紧张时刻,男子却一脸笑意。他脚步不停:“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萧将军的侄孙。” 兰芷不知他为何要自报家门,微微皱眉:“萧简初不是安排你做使团使节么?怎么换了人?” 男子依旧笑眯眯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觉得自己隐藏在暗处方能更好行事,这才没有听从叔叔的命令。” 兰芷脚步一顿:“叔叔?” 男子偏头看她:“对,你还不知道吧?萧简初是我的叔叔,也是萧将军最小的儿子。” 兰芷一时震惊。她曾经问过萧简初他是不是萧将军远亲,萧简初否认了。原来他的确不是萧将军远亲,他根本就是萧将军的血脉。 男子继续道:“叔叔被先帝毒酒赐死,后虽为高人所救,却自此缠绵病榻,一生都要受毒性折磨。你见过他发病,也该知道这两年他是如何受苦,”他顿了顿:“可先帝害他至此,他却死心塌地要救太子,甚至不惜自毁双目潜入浩天城……” 说到此处,他停住脚步,推开一扇门:“这里。” 兰芷跟他躲进房间,好容易才消化了这个信息。她心中百味陈杂,却是道:“苏家虽败,气候却不尽,在中原仍有余威,亦有一批追随他们的老臣。萧简初大义,他只是不愿中原再生无谓动荡……” 男子关上门,含笑躬身一礼:“多谢夫人为我叔叔美言。”他直起身:“夫人既然能理解叔叔,便一定能理解我的所为。今日我与夫人的对话,字字句句都与叔叔的嘱托违背,可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中原,为了大义。” 无怪他兜了个圈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兰芷叹道:“你说。” 男子负手,在屋中踱了两步:“段凌自一个月前,一改过去态度,主动出手疯狂追捕,抓了我们许多人。” 兰芷一怔,却很快明白了缘由。一个月前,段凌见到她背上无胎记,以为她是中原细作,万分恼火,那些抓捕估计是在拿她的“同党”撒气。却听男子叹道:“我们损失了近百名兄弟,其中一官员身份非常重要,本该在营救太子那日,正面与虎威卫校尉交锋。” 他看向兰芷:“叔叔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他说你另有要务,营救当日要负责支开段凌。可我们实在没有合适替补人选。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便想着,段夫人会不会碰巧有办法,既能支开段凌,又能帮我们这个忙?” 男子说罢,直直盯着兰芷。兰芷缓缓道:“你想让我支走段凌,而我自己还得留在浩天城。” 男子点头:“我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可段凌对夫人爱护有加,这两个任务,相信也只有夫人才能够暗中完成。” 兰芷一声苦笑:“若是一个月前,我倒还能一试,可现下,他甚至不容许我出府……” 第37节 男子的黑眸立时有些黯淡。兰芷却又道:“只是,段凌会抓捕那官员,这事终归是因我而起……”她沉默许久,再叹一声:“我会尽量弥补,但不确定能否成功。你们也需做好两手准备。” 男子甚喜,连声道:“这是自然。”复又朝她躬身一礼,以示感激。 兰芷便与男子辞别,先行离开。她离开屋子不多久,便遇上了段凌。段凌脸色阴鸷,狠狠将她按在宫墙上,语气森森:“你竟真敢与他们联系……” 兰芷垂眸:“大人说笑了,我只不过觉得闷气,这才出来走走。” 段凌一声冷笑:“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掐着兰芷的脸抬起,逼迫她看向自己:“兰芷,你别逼我……” 却便是此时,一队侍卫远远巡逻过来。段凌只得压下未尽之言,放开兰芷,抓住她的手回了前殿。 殿门口,几名宇元侍卫正拖着萧康出外。偷带兵器在皇宫行刺,虽然刺的不是宇元皇帝,却也是大不敬。中原使节为表歉意,只得将萧康交予宇元皇帝处理。皇帝几乎是没有犹豫判了萧康死刑,令人将他拖出午门砍头,即刻执行。 兰芷随段凌踏入殿内,立时便闻到了血腥味。苏明瑜被太医带去偏殿包扎伤口,可殿上的血迹尚未清理干净。那血腥味混杂在饭菜味和熏香里,万分古怪。兰芷便觉一阵反胃,忍不住干呕了声。 身旁的段凌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行到桌边坐下。倒是宇元皇帝看到这一幕,笑嘻嘻问了句:“咦,段夫人怎么了?” 段凌只得起身答话:“内子身体不适,这才出外走走,现下已无大碍……” 他话还没说完,兰芷便一偏头,控制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反胃的感觉阵阵涌上来,兰芷难受蜷起了身体。段凌的话语一顿,在旁告罪道:“……请圣上恕内子无礼之罪。” 宇元圣上的声音传来,还带着笑意:“无事。段夫人是不是有喜了?” 段凌的声音片刻才响起:“……我也不知。” 宇元圣上便啧啧道:“你看你,还说求子心切,怎么这都不知。”他唤道:“哎张太医,你且过来,先帮段夫人把把脉。” 一个年老的声音应是。片刻,一双黑靴出现在兰芷眼前。兰芷这才勉强压住呕吐之意,抬起头道:“多谢圣上,不过不必……” 段凌却同时道:“有劳张太医了。” 兰芷便闭了嘴。张太医上前把脉片刻,复又退后几步,朝段凌躬身一礼:“恭喜段大人,段夫人怀孕已有月余。” 宇元皇帝便笑了起来:“哎哟,月余?那不就是‘不见兵刃’后不久么?段凌,看来你找得那高僧倒很是灵验嘛……” 皇帝说的话兰芷都没听见。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张太医那句“怀孕已有月余”。她呆呆盯着桌上没吃完的饭菜,思绪混乱:她怎么可能怀孕?段凌不是给她喝了避子汤么?难道……这是段凌联合张太医演的一场戏,想要欺骗她?可宇元皇帝在这,张太医又怎么可能胡言乱语? ………… 所以,她真怀孕了??! 不知所从之际,兰芷终是转头看向段凌。却见男人正眸色复杂看着她,可那种种情绪之中……绝无半点惊讶之意。 ☆、第60章 营救(一) 兰芷与段凌一路沉默回了府。府门外,段凌先下马,而后转身,朝兰芷伸出手。兰芷却对那只手视而不见,照旧一跃下了马车。 段凌微微皱眉:“小心些。” 兰芷一声嗤笑:“大人昨夜所为难道更温柔?” 段凌牵了她的手:“我不是没想到么。圣上求子多年,也不过得了两子一女。”他朝身旁的侍卫道:“去找赵大夫,让他到卧房来。” 兰芷心存侥幸,听言重燃希望:“你不信张太医所言?你怕圣上故意欺骗你?” 段凌很有些无奈:“你都在想什么呢。圣上骗我这个干吗。”他抓起兰芷的手轻柔摩挲,委婉道:“这阵子事情太多,还是找赵大夫来好好看看,方能安心。” 兰芷便冷了脸。 卧房之中,老大夫果然肯定了兰芷有孕,事无巨细一番嘱咐。段凌听得很是认真,兰芷却是愈发心闷,霍然站起:“我出去走走。” 她都行到门口了,老大夫却捋着山羊胡道:“哎,夫人,这都亥时中(22点)了,你该歇息了。” 兰芷忍耐解释:“我不累。” 老大夫连连摇头:“非也非也!有时你不觉得累,可胎儿却觉得累。孕妇便该多多休息。你这一整夜都在外奔波,现下既然有条件,便该躺下睡觉,以免动了胎气……” 兰芷恶狠狠一眼剐去!老大夫被她吓了一跳,话语便是一顿。段凌见了,起身行到她身旁,却是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问道:“她昨夜还大发了脾气,没动胎气吧?” 兰芷:“……” 老大夫总算还有眼力劲,一边起身一边道:“没有,没有,夫人身体很好,现下母子俱安康,老夫这就告辞,”他行到门外,却还是回头叮嘱道:“只是以后要多多注意……” 兰芷啪得重重关上门!段凌这才安抚道:“赵大夫自我13岁改名换姓后,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现下见着我有后,自然欢喜。他年纪大了,多唠叨几句,你也别往心里去。” 兰芷嘲讽一笑:“大人也太看得起我了吧?竟然允我这奸细为你生子。” 段凌垂眸片刻,轻柔搂了她的腰,将她带到床边坐下:“阿芷,我派出去查探中原船家的人,前日已全部回来了。” 兰芷身体便是一僵:她险些忘了这事!当初段凌要杀她,她为保命编造了个“纳兰王乘船出海”的谎言,段凌还派了许多人去中原查探真假……现下段凌肯定已经知道她在骗人。那他此时说起这件事,又是什么意思? 她脑中急速飞转,却感觉男人的手缓缓抚上了她的背:“别紧张。” 那厚实的手掌从上而下,一遍一遍顺过她的脊椎,仿佛是在宽慰小动物一般。段凌一手执起兰芷的手,微微垂头:“阿芷……便这样吧。”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声:“我不找纳兰王了。” 兰芷怔住,不料他会说出这话。她知道“纳兰王”在段凌心中的地位,代表了家族,代表了责任,也代表着他自少年时便一直坚守的梦想。这个代号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它已经成为了男人的执念。她怎么也不相信段凌会放弃寻找纳兰王。 段凌仿佛清楚她的想法一般,开口道:“自家族覆灭后,我便一直追寻纳兰王,至今已有十五年。曾经我确定自己不会另娶他人,可现下……因缘际会,我已经娶了你。”他的声音低沉:“我不是不失落,不是没怨恨,可现下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便是为他,过往种种,我也不想再计较。” 男人抬头,看入兰芷的眼:“我会忘记纳兰王,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只有你。而你……”他双手捧住兰芷的脸:“你也必须和你的前尘往事断绝。” 一瞬间,兰芷清晰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热热地烫,几乎要让她失控轻颤。她曾经以为他不爱她,以为他只爱纳兰王。可她不是纳兰王了。他也不要纳兰王了。他只要她。 便是此刻,有什么在脑中飞速串联起来,兰芷猛然偏头,避开段凌的目光:“你是安排好的吧?”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出口,段凌却并不意外,只是问道:“你指什么?” “我怀孕,你早有准备吧。”兰芷喃喃道:“你让嬷嬷给我喝药,让我误以为那是避子汤。所以在殿上,你听到我怀孕时甚至根本不吃惊……” 段凌不置可否:“你手腕受伤,那药是补血生肌的。” “所以你不许嬷嬷告诉我那是什么药?所以你来找我时我就得喝药,不来找我时我便不用喝?”兰芷找到漏洞,却无法咄咄逼人:“我手腕十多天前就痊愈了,你却还让我喝药补血生肌?” 这一回,段凌彻底忽视了她的质问。他搂兰芷入怀,将话题引回:“阿芷,我不管今夜你见了谁,谋划了什么事,往后都不许再想。”他的手抚上兰芷的小腹,唇吻上了兰芷的唇,呢喃道:“乖乖的……好好和我过日子吧……” 这一夜,兰芷辗转反侧,几乎整夜未眠。清晨时分,当第一缕阳光透入窗棂射入房中,兰芷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情绪低落在府中闷了几日,然后在营救太子前两日,两人于夜色中散步时,她忽然对段凌道:“明日是元白的生辰。” 段凌不料她会说起这个话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却听兰芷一声轻叹:“我要去无相寺给他上香。” 段凌犹豫片刻。他不敢再将她关在府中,就怕她闷闷不乐对胎儿不利,却又不放心放她外出,遂道:“我陪你去吧。” 兰芷看他一眼,微微张口,复又闭上,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段凌知她的顾虑:她觉得他身为杀人凶手,根本不配出现在死者灵位前。念及兰芷自得知有孕后,虽然没有明确表态,行事却很安分,段凌终是应允:“那我派些人与你同行。” 次日清晨,兰芷便在三十余名侍卫的守护下,驱车前往无相寺。段凌目送她离开,心中忐忑。他照旧去虎威卫当值,只是途径宁逸院时,特意进去走了走。中原太子已经离开天牢入住宁逸院,段凌虽不知那些中原人有什么谋划,却清楚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太子。便是因此,他安排了三倍于从前的兵力看守。见到宁逸院守备森严,并无异状,段凌这才心中稍安。 一上午虎威卫无事,段凌眼见日上正午,估摸着兰芷也该回城了,便打算去城门口接她。哪知他才刚离开虎威卫,便见到一名段府侍卫急急策马奔来。 侍卫于段凌几步远处下马:“大人!不好了!夫人……夫人她……” 不好的预感成真,段凌竟是意外冷静。他深深吸气,就打算听听兰芷还能干出什么事,却见那侍卫惊慌道:“夫人她……出家了!” 段凌跟着侍卫朝城郊而去。原来,兰芷并没有去无相寺,反而去了与无相寺齐名的尼姑庵。侍卫们觉得不过是换个地方上香,并无大碍,又不敢太过违背兰芷,只得遂了她的意。哪知兰芷进庙后,与住持师太长谈许久,转头便宣布她要出家。侍卫们苦劝不住,只得遣人回报段凌。 段凌来到两仪庵,便见三十余名侍卫将前殿团团围住。一位老尼手持剃刀立于殿中,下方跪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旁的地砖上……已然落满了长发。女子着素色布袍,闭着眼,神色宁静安详,那张脸依旧年轻貌美,可在青灯古佛的对衬下,却无端让人感到空寂。 若说来的路上,段凌还觉得兰芷有所图谋,此时此刻,他却再无法这么想。段凌只觉心被那发丝缠住,脚步不自觉停下。老尼却放下剃刀,朝段凌双手合十一礼,转身进了后殿。兰芷也站起跟上。段凌惊醒,连忙唤道:“阿芷!” 兰芷脚步微滞,却并没有搭理他,便继续朝里行去。段凌几步追上,拦在她身前!兰芷安静看他,那眉眼依旧熟悉,可那光光的额头……却万分刺眼。 段凌觉得自己应该温言相询,可从未有过的巨大不安自心底生出,段凌无法自控。他狠狠抓住兰芷的手,逼视她咬牙道:“阿芷,你休想抛开我……” 兰芷垂眸,朝那老尼道:“师太,可否借间厢房一用,容我与这位施主说几句话?” 老尼在段凌身后应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去吧。了却尘缘,于你修行也有利。” 段凌听言心中大骂,却没法计较,只能随兰芷一并去了厢房。他方关上房门,便见兰芷转身背对他,竟是解开衣带,将布袍褪了下来。那赤.裸的背上……竟赫然盘着一朵朱红色的尹罗花。 准备了一路的说辞此时全堵在了心中,段凌呆住,恍惚行到兰芷身后。他的指尖再次细细抚过那花朵脉络,却没有察觉到半点不妥。仿佛为了印证他心中的话,兰芷将衣袍穿上,淡淡开口道:“哥,我就是纳兰王。” 段凌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转到兰芷身前,半响方道出一句:“你为何要遮住胎记骗我?”他想起过往,心中大痛:“凭白受了那许多折磨。” 兰芷仰头看他:“不要紧的……我宁愿被你折磨。” 段凌脸色变得难看:“阿芷,你在说气话。” 兰芷并不反驳,只是偏开头,自顾自道:“我本来都决定了,配合中原人救出太子后,便离开你,离开浩天城。可你对纳兰王执念至深,我担心你会因此纠缠,这才遮住了胎记骗你,就是希望能彻底抛开过往,重新生活。” 这话实在诛心,段凌半响方能克制悲苦,勉强一笑道:“你……你就这般恨我吗?” 兰芷却摇了摇头:“不,我不恨你。我只是忘不了任元白的死,我只是再无法一心一意爱你,我只是不知该如何与你相处。每每我贪恋你的温柔宠溺,元白一身血污的样子便会出现在我眼前,他死不瞑目看着我,仿佛在指责我忘了他的血海深仇……” “和你在一起,我不敢快乐,甚至稍稍放松我便觉得愧疚负罪,心中难安无法自处……”说到此,兰芷神情挣扎而痛苦。她终是看向段凌,声音克制不住颤抖:“哥……你设法让我怀孕,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吗?我真的无法面对这一切……你当我是逃避也好,当我是厌倦也罢,我只是不想在你身边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作者菌这几天偷偷撸了发新文,艾玛那个热情啊……写这文时真没法比啊! #我承认我就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qaq# ☆、第61章 营救(二) 这一夜,浩天城下起了大雨,山上温度骤低。段凌立于雨中一夜,可兰芷却再不肯相见。次日清晨,雨停风消,一老尼起身出外扫地,见到段凌还在兰芷厢房外苦候,一声叹息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还是先去换身干衣吧。” 段凌微垂着眼,半响没有出声。老尼以为他不会应答了,却听男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种无法掩饰的倦意:“她为何如此狠心?” 老尼扶着扫把道:“施主不必担心,静慧已经将情况告知住持,住持破例允她生下孩子。施主只需耐心等待……” 段凌缓缓摇头:“我不止要孩子,我更想要她。” 老尼哑然。许是心情太低落,段凌竟是自顾自道:“我曾经问朋友,如何让一个女人放下怨恨、忘记信仰?他们告诉我,给她一个孩子,她会宛若新生。” “结果怎样?”段凌惨淡一笑:“我给了她一个孩子,可这反而成了她离开我的原因。” 老尼默然片刻:“施主可有想过,是你逼得太紧了?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道理,很多时候追逐太过会适得其反,不如顺其自然。就像现下,施主违背两仪庵的规矩强留在此过夜,还派人将后院团团守住,不是更让她难安?” 段凌平日最看不起这些佛家道法的淡泊学说,今日却将这老尼的话听了进去。他喃喃道:“我没法不紧逼。她想要割舍一切,我怕我现下离开,便再也无法挽回……” 老尼又是一声叹,不再多劝,转头去扫地。可她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施主可要帮忙刻佛法?” 段凌微怔:“什么?” 老尼便指着后殿道:“这段时间两仪庵翻修,周边许多人都来帮忙。施主若是愿意,也可以去后殿抄刻佛法,不定便能结下善缘。” 段凌想了想:“阿芷会去吗?” 老尼摇头:“静慧初来乍到,需在房中抄写经书一个月,方才能出外做事。” 第38节 段凌有些失望:“那我也不去了。”他看着那紧闭的厢门,老尼那句“让她难安”又在脑中闪过,段凌忽然改口道:“我去吧。” 他换了干净麻衣,领了锉刀就朝后殿行去。走到一半,他却又折返,来到殿外朝侍卫道:“你们回城吧,我要在这呆两天。去虎威卫说一声,有急事寻任千户处理,便不要来打扰我了。” 后殿已经有数十人在工作,可除了叮当敲击声,并没有人交谈。檀香袅绕,段凌在墙壁上一个一个刻着字,横竖撇捺,弯勾转直,混乱了一晚的心绪渐渐平和。他忍不住想:无怪兰芷要来这里。佛家的从容淡泊,的确是他不曾给兰芷的。或许,是他逼得太紧了…… 段凌在两仪庵刻字,浩天城外,中原使团却已然启行。中原使节求得圣上允许,暂留在宁逸院,与太子苏明瑜述说别情。使节大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虎威卫的四名校尉在旁看守,面无表情。使节大叔好容易止住眼泪,这才将自己带来的冬衣呈上:“殿下,那天微臣将冬衣捡了回来,已经清洗干净,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身体。” 校尉们都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自有人上前检查冬衣,确认无碍后,再转交给苏明瑜。苏明瑜手臂的伤还未大好,只能单手抱住冬衣,道了句:“有心了。” 中原使节却还不离开。他看着苏明瑜手中的冬衣,忽然问:“殿下可知道微臣是谁?” 苏明瑜一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个问题。却见中原使节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的姓名并不重要,殿下只需要知道,我曾是萧将军的属下。萧将军被杀后,我也被关进了天牢。我原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替萧将军报仇,却不料中原国破,牢狱被打开,我趁乱逃了出来。又恰逢朝廷伤亡惨重,我改名换姓,设法求得了一官半职……” 四名校尉变了脸色,急急上前将那中年男人押住。所有人都在提防这个男人突然发难,却不料便是此时,苏明瑜一声痛呼!将手中的冬衣扔去了地上。 他的手指以眼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苏明瑜嘴唇发紫,再坐不住,一点点滑落在地。冬衣掉在地上,里面有东西在挪动,一名校尉上前,一剑削去!便见一只暗红色的小虫子滚了出来。 使节哈哈大笑:“没想到吧?”他看着不可置信瞪大眼的苏明瑜,脸上再无之前的尊敬:“这蛊蝎还是你父皇的得意之作,现下却被用来对付你。” 苏明瑜瘫倒在地,脸色发紫浑身抽搐,不一会便翻了白眼。校尉们不料这小虫毒性如此强劲,面面相觑。使节见状笑道:“不必担心。那夜殿上它已经喝过苏明瑜的血,便只会再咬苏明瑜。我这般费尽心机,又怎么可能让你们搅了我的好事情?” 校尉这才明白,那夜殿上的刺杀只是伏笔,为的是让蛊蝎初饮苏明瑜的血,真正的杀招却在这里。只是苏明瑜虽然是质子,却对宇元圣上有用,校尉们不敢怠慢,其中一人朝着使节胸口就是一拳,拎起他的衣领:“解药呢?速速拿出来!” 使节一声闷哼,却是摇头道:“没解药。这蛊蝎无药可解。”他的嘴角溢出鲜血,却是朝天露出了一个笑容:“萧将军……你总是说大义为先,最后却落得惨死收场。还不如像我,杀了这没用的太子,助三公子一臂之力。这皇帝谁做,哪里有什么天意?……” 他说完这些大逆不道之言,便头一歪,没了气息,已是服毒自尽。校尉们只得扔开他不管,转头去查看苏明瑜的情形。自有人捡起那小虫装进碗里,打算带去给大夫一看究竟。所幸宁逸院还备着辆旧马车,众人便将苏明瑜塞进马车,急急奔着虎威卫而去。 任千户已然收到消息,带着老军医在虎威卫外等候。老军医给苏明瑜把脉半响,从药箱中摸出一把银针,一边施针一边道:“此乃蛊蝎之毒。我用银针先压制他的毒性,可也只能保他两刻钟无虞。若要彻底救治,须得以玉丹髓为引配药,以毒攻毒,再辅以温泉水洗涤经脉。否则……他会全身腐烂而亡。” 众人听言,心中都是一沉:玉丹髓食之上瘾,早被列为禁药,军中自然也没有配备,现下十万火急,却要去哪里寻?任千户皱眉发问:“这附近哪里有玉丹髓和温泉水?” 一名校尉答话道:“十九街的云来客栈倒是有眼温泉,乃是新近开凿。但玉丹髓……” 任千户看脸色黑青的苏明瑜一眼:“没时间了,先将他送去云来客栈,其余人去找玉丹髓!” 老军医便坐上马车,与任千户一并将苏明瑜送去云来客栈,数名校尉随行。谁知祸不单行,他们行到半路,马车却坏了。任千户下车查看,发现车轴竟有刀割的痕迹,这一路行来轱辘松动,现下却再没法用了。很显然,那中原使节思虑周详,还怕校尉们送苏明瑜出外医治,特意破坏了宁逸院的马车。 时间紧迫,任千户看着皮肤都开始溃烂的苏明瑜,指挥校尉们将车厢板拆下一块:“先抬他行一段,看看路上能不能遇到马车。” 他去拖苏明瑜,感觉稍稍按压皮肤,便有黏腻的液体渗出,只觉恶心。却听见有校尉唤他:“任千户!”扭头看去,便见迎面行来了一辆马车。那马车行到他们不远处停下,车帘掀开,一个女子探出头:“他怎么了?”竟然是兰芷。 段凌治下甚严,主人家的事情,侍卫们没有得到允许,绝不会往外传半句,因此任千户并不知道兰芷出家的事情。他有些意外,又觉得兰芷今日戴着帽子很奇怪,却没空多想,只是简单道:“夫人,他被中原使节下了蛊蝎之毒,我要送他去云来客栈医治。” 兰芷跳下马车过来看,见到苏明瑜的惨状,难掩焦急:“怎么会这么严重?” 一旁的老军医奇怪看着兰芷,显然不明白段夫人为何这么担心中原质子。任千户却知晓兰芷与中原的种种纠葛,就怕她表现不当惹来注意,只能用眼神提醒:“夫人,这人身中剧毒,你且站开些。” 兰芷回神。她看了看地上的坏车轱辘,指着自己的马车道:“把他扛到我的马车上去。” 任千户碍于兰芷身份,还在措辞该怎么借马车,却不料兰芷自己主动提出,连忙应允。兰芷又跳上马车,掀开车帘,帮任千户将苏明瑜抬上去,这才转身进了车厢。然后她对任千户道:“坐不下了,你骑马带路。” 她乘坐的马车厚实坚固,可车厢却不大,的确也没有空间再坐人。若是对上旁人,任千户定是要赶他下车,自己坐上车看守,可这马车主人是兰芷,他却不敢开这个口。念及这只是个封闭空间,兰芷也不可能对苏明瑜不利,任千户便与老军医同乘马匹,在旁指路。 一行人行了约莫半柱香时间,便到了云来客栈。苏明瑜的脸已经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校尉将他抬出,放去温泉里。兰芷从始至终都在旁跟着,苏明瑜被剥光时她也不回避。寻找玉丹髓的校尉们还没消息,任千户一个头两个大,只得将兰芷请到一旁:“夫人,人多眼杂,你还是先离开吧。” 兰芷却冷冷道:“不过是玉丹髓而已,为何现下还没人送来?” 任千户不料她还质问起自己来,原本心存的一点警惕也变成了非议。他心中暗骂,却只能好好答话:“玉丹髓本来不许买卖,只能暗中交易,那中原使节谋划周详,许是将周边的玉丹髓都买光了,校尉们得去更远处,这才拖延了时间。” 兰芷压低声道:“不过一个使节而已,宁逸院看守重重,他怎能找到机会给苏明瑜下毒?”她咄咄逼人:“难道杀死苏明瑜,根本是段凌的主意?” 任千户只想朝她翻个白眼!他忍耐道:“大人外出未归,这事与他丝毫没有关系。夫人你担心则乱,若是被有心人看出端倪,会对大人不利。还请尽早离开,回府等候消息。” 兰芷一扭头:“我不走。不看到他得救,我没法安心。” 任千户无奈之下,急中生智:“夫人你便是不为大人考虑,也该为你腹中胎儿考虑。你留在这混乱之地,就不怕对胎儿不利?” 兰芷果然面露犹豫。任千户连忙再劝道:“此处湿气太重,又有个身中剧毒之人,夫人若是有个好歹,要我如何向大人交代?” 兰芷这才一声长叹:“好吧。这些日我和段凌都在两仪庵还愿,此番下山是为师太们采买油米,一会还得回去。你若有消息,便去两仪庵通知我们。” 任千户连连应是。兰芷这才出了客栈,上了马车。马车行至城外偏僻处,兰芷方在座椅下一按。车底木板无声分开,露出躺在下面的苏明瑜。 ☆、第62章 营救(三) 苏明瑜脸上的脓包还未消,兰芷扶他坐起,又给他喂了几颗药:“殿下,你感觉怎样?” 苏明瑜虚弱一笑:“无事,已经好多了。” 兰芷又递给他一壶水:“你且休息片刻,一会到了接应处,还得骑马。” 苏明瑜对着壶嘴喝了些水,听话闭眼休息。他好容易恢复些许,却感觉马车停下,还以为这就到接应处了,却见到一个青年男子进了车厢。 兰芷显然认识这人,站起身道:“交给你了。” 她转头出了车厢,上了一旁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此番计划虽然周详,却也有些无法遮掩的漏洞,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仔细追查,刚刚那暗藏机关的马车便是实打实的证据,自是要首先换下。她赶回两仪庵,段凌还未发现她的离开。兰芷换上素衣布袍,领了一把锉刀,朝后殿行去。 段凌正心无旁骛镌刻佛经,却感觉身边坐下了一个人,扭头看去,手中的锉刀便是一抖,一撇划了好长:“……阿芷?” 兰芷轻轻“嗯”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下,也拿起手中锉刀刻字。段凌老半天才能问出一句:“不是说你要抄写佛经一个月么?” 兰芷摇摇头:“我也是客人,住持师太怎会那般为难我。” 段凌似乎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客人?” 兰芷不出声,游龙走凤在墙壁上刻下一字。段凌追问道:“你不是出家了吗?” 兰芷平静道:“住持师太不肯收我。她说我只是一时疲惫,尘缘却未尽。” 段凌看着她光秃秃的头顶:“那你的头发?” 兰芷偏头:“丑吗?” 段凌只得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芷这才道:“我只说要剃发还愿,住持师太只得应允。” 段凌定定看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原来你不是想抛下我。原来你说不想待在我身边,是骗我的。” 兰芷微微垂眼:“不算骗你。知道自己怀孕前,我的确一直那么想”。 段凌便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抬手搂住她的肩。兰芷也放下锉刀,靠在他的胸前。两人静静相拥,许久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段凌打破了沉默:“你又做了什么?” 兰芷竟也不瞒他:“我把苏明瑜送出城了。” 段凌并不惊讶,只是问:“怎么做到的?” 兰芷便将计划和盘托出:“那夜欢迎宴上萧康刺杀苏明瑜,其实是一石四鸟之计。除了让我得以偷偷出外与人接头,还让蛊蝎初饮苏明瑜的血,又给了机会让使节挺身而出救主,降低了宇元的防备之心。更牵扯出了萧将军的灭门旧事,让今日的刺杀更可信……” 她徐徐讲述,段凌听完,默然片刻:“你全都告诉我,就不怕我现下领人去追?” 兰芷坐直身:“你要去吗?” 段凌苦笑一声:“我若要去,你是不是就真要出家了?” 兰芷摇头。她缓缓伸手,寻到段凌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救出苏明瑜是元白的嘱托,我总要完成他的遗愿,往后才不至于心中不宁。” 段凌一声叹息:“所以,我若不去,你便会原谅我吗?” 这回,兰芷沉默了许久,久到段凌以为她不愿回答。他想起早上老尼说的话:“那扫地老尼是你们的人吧?”他的声音带着种掩饰不住的失落:“她说我逼得太紧了,这也是你的想法吗?” 兰芷很快否认道:“不。”她抬起另一手,抚上段凌的脸:“我不想离开,却又没法安心留下来。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说服自己与你厮守……” 段凌抱紧兰芷,缓缓笑了出来:“好,好。有你这句话……不论往后发生什么,都值了。” 兰芷却从段凌怀中挣出:“那便不等以后。苏明瑜两个月后便会策划继位,我们要在计划败露前,尽快安排好一切离开。” 她还怕段凌会有异议,却不料段凌只是沉吟道:“一会任千户来送消息,我便下山去看看情况。只是,秋玉成定不会善罢甘休,此番离开怕是不会太平,你现下又怀有身孕……” 兰芷心中大石落地:“不必担心,我还没那么娇气。” “真不料……”段凌一声长叹:“我们最终还是要走这一步。”他看入兰芷的眼:“你并非中原人,仅仅为任元白一句嘱托,便冒尽风险,最终亡命天涯,值得吗?” 兰芷幽幽道:“或许……不单单是因为任元白的嘱托吧。我虽不是中原人,可中原却是养育我成长的土地,那里有让我午夜梦回的家。看到大家那么努力,我终是无法置身事外……” 段凌便不再多说。他抚上兰芷的小腹,轻声道:“你知不知道,纳兰王还有一个传说,若非天命选定的纳兰一族最强者,是没法让纳兰王怀孕的。我娶你时,总有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担忧,害怕自己不是那个命定之人。”说到此,他露出一个微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怀孕了。” 兰芷不知该对这个传说作何评价,遂笑道:“所以你就是那个命定之人。” 段凌认真点头,又问:“你说,这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兰芷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段凌毫不犹豫答话:“女孩。最好背上还长着尹罗花。” 兰芷失笑:“我觉得我生不出背上有尹罗花的孩子……” 段凌万分笃定道:“肯定可以,我们慢慢生,总有一个会是纳兰王。”他摸摸兰芷的肚子道:“只可惜,到时爹爹不能给你百名纳兰亲卫,只能尽力给你最好的……” 兰芷微微垂首,额头贴上他的肩:“何需百名?今生有幸,得你一人足矣。” 任元白死后这许久,兰芷终于能放下心结,与段凌互诉衷肠。两人在后殿轻声私语商量可能面临的逃亡,却听见殿外传来了喧嚣声。段凌以为是任千户来送消息了,与兰芷出外查看,却意外见到了三十余名羽林军。 这些羽林军个个身着盔甲,腰悬佩剑,背挂□□,将殿门团团围住,颇有些严阵以待的意味。为首之人朝段凌躬身一礼:“秋大人奉圣上旨意,查探中原质子苏明瑜死亡一案,邀段大人回城相助。” 谁也不料秋玉成竟是这么快得知了消息。段凌神色不变,兰芷却是不自觉抓住了他的手。段凌淡然道:“好,我去换身衣服。” 众羽林军让开路。段凌带着兰芷去了后院,进了厢房。兰芷压低声道:“哥,你不能去。羽林军是圣上直属,怎么会有空管质子之死?定是那秋玉成发觉不对,还拿出了确实证据,圣上对你起了疑心,这才派来了羽林军……” 她朝紧闭的房门看去,声音更低:“你此番进城凶多吉少,不如我们现下便逃!这两仪庵中还有数名中原人,是为了保护我留在这的,我们择机发难,他们定会配合……” 段凌沉默脱下麻衣,去拿自己的外衫。兰芷所言他又怎会不知?此时拼力一搏的确有可能成功逃脱,可他不敢冒险。兰芷有孕在身,若是有个闪失…… 段凌穿好衣裳,将一脸凝重的兰芷搂进怀中:“宁逸院归我看守,苏明瑜逃脱,我的失察之罪却是逃不了。圣上想必是因此生气,这才派来了羽林军。他就是这种个性,倒是害你瞎担心。” 兰芷不信:“我不觉得他是那种没轻没重的人。” 段凌一笑:“你才见过他几次,对他的了解能有我多?”他低头在兰芷发上落下一吻:“别瞎想,我去看看情况,晚些便回来找你。” 段凌跟着羽林军来到云来客栈,便见秋玉成正蹲在地上拨弄一具尸体。见到段凌出现,秋玉成咧嘴一笑:“哟,小凌凌,你来啦?” 段凌行上前。不过几个时辰,“苏明瑜”的尸体便已经烂得见了骨头,段凌心中稍定,毕竟毁坏到这种程度,秋玉成也难下判断。他也蹲下,问道:“有什么收获没?” 秋玉成便吃吃笑了起来:“你看他的手。”秋玉成用手中铁钳轻敲尸体的指骨,发出咚咚的响声:“你觉得声音听起来怎样?”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段凌却了解秋玉成,知道他这么问定是有原因。他从秋玉成手中拿过铁钳,自己敲了几下,立时觉察出了不对。秋玉成在旁看着,笑眯眯道:“很坚硬。” 段凌将铁钳还给他:“对。” 秋玉成又依样敲了敲尸体的腿骨:“那夜殿上,刺杀他的不过是个老头,他居然也逃得狼狈之极。”他看段凌一眼:“若不是小凌凌你及时出手相救,他怕是已经死了都不一定。这般身手,明显是不曾习武,怎么会有这么坚硬的骨头?” 段凌心中暗叹:终究还是瞒不过。他问:“你觉得他被掉包了?” 第39节 秋玉成伸手比了个八,口中却是道:“十成把握,他被掉包了。” 段凌站起身,一声轻嗤:“就凭这骨头?你也太武断了些。” 秋玉成也跟着站起:“怎么?小凌凌不同意我的观点?” 段凌朝温泉行去:“圣上既然将此事交给了你,我便不多言了。” 秋玉成追在他身后:“小凌凌别走啊!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段凌四下打量,寻找是否有遗留下的漏洞,心不在焉道:“我不想听。” 秋玉成偏偏将脸凑到他眼前:“嘻嘻,你真不听么?这事还和你有关呢!” 段凌一脸厌烦推开他:“滚!” 秋玉成被骂了也不恼:“前段时间,我收到了一封血书……” 段凌一凛,心中便是一声长叹:无怪圣上会怀疑他! 段凌杀死司扬回到浩天城后,一直在暗中追查血书的下落,却没有消息。现下看来,那血书早就到了秋玉成手里!这人却现下才将血书拿出来,倒是会挑时机! 秋玉成仔细打量段凌神色:“你猜猜是谁写的?” 段凌不理他。秋玉成没等到答案,只好自己一拍手:“是虎威卫千户司扬写的!她前段时间不是失踪了么,大家还以为她在任务途中被杀害了。却没料到,她竟是给我送来一份血书,还说杀害她的凶手,就是你!” 段凌看秋玉成一眼,一扯嘴角,以示对这个故事的不屑。秋玉成啧啧道:“你觉得她荒谬吧?我也觉得她荒谬啊!谁知道她还告诉了我一件更荒谬的事情,她说你是中原人的细作,那夜中原人大闹秋府,你也有参与!” 段凌在客栈转完一圈,没有再发现其他漏洞,这才直面秋玉成:“你说完了?说完我就走了。” 他扭头就走,秋玉成却没有再急着追上。段凌行到客栈门口,便被一众羽林军拦住了去路。为首之人板着脸道:“段大人去哪里?” 段凌心中一沉:“我去哪里,难道还要请示你?” 那人一板一眼道:“不敢。为方便办案,还请段大人到宁逸院暂住。” 三十余名羽林军虎视眈眈盯着段凌,手都放在刀柄上,显然是提防他突然发难。段凌扫视众人一圈,偏头朝悠悠闲闲行来的秋玉成看去:“秋玉成,你这是要软禁我?就因为司扬说我是细作?” 秋玉成哈哈大笑。段凌也跟着一声轻笑:“你也不想想,我若是中原人细作,以往那些行动你还能成功?” 秋玉成摸着下巴点头:“嗯嗯,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他卖了个关子,见段凌不接话,这才继续道:“可是,我又一想啊,那些成功的合作都是兰芷出现前的事啊,兰芷出现后我们只合作过一次,结果怎样?细作首领死了,城中大乱,败得那叫一个惨哟!” 段凌面无表情:“所以呢?” 秋玉成压低声,凑到段凌身旁:“所以我便想,会不会兰芷才是中原细作,而你太过在意她,只得在旁协助呢?” 段凌不辨情绪道:“你觉得我有这么蠢?” 秋玉成连连摆手:“我当然觉得不会啊。可我家小凌凌哪都好,就是有一点死脑筋。我便想啊,若是小凌凌碰上了纳兰王呢?”他看着段凌,笑容愈大:“那可就说不准了。” 两人互望。片刻,段凌目光萧杀道:“秋玉成,那夜宫中,你已经派人看过她的后背,还想怎样?” 秋玉成丝毫不否认:“是啊,她背上啥都没有,我真是好失望!于是回府后,我便给中原的眼线写了封信,让他查探一二。结果前些日子他回复我,说秦安山新近研制出了一种药水,抹在身上,便能遮掩印记……” 他一摊手:“怎么办呢小凌凌,我还是觉得,她就是纳兰王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文下有爪机读者问微博,在这说一下吧。我的微博是“忆沐沐沐”,欢迎大家来找我玩~ ☆、第63章 完结(一) 段凌看着任千户离开,这才打开手中的小包。包里是一双孩子的虎头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鞋面的虎头绣得活灵活现,竟是兰芷的手艺。 距离段凌被带回宁逸院已经两天。有苏明瑜的前车之鉴,加之秋玉成对段凌的能力知根知底,宁逸院被看守密不透风。段凌觉得若是给他一年半载时间,他还有可能在守备渐渐松懈的情况下逃离,可是现下,他只有两个月时间。苏明瑜两个月后便会策划继位,中原人的营救一旦光之天下,种种疑点加在一起,足够让圣上认定他的罪名。 段凌本该因此忐忑,可他发现,他更迫切希望兰芷能安全逃离。秋玉成并不限制任千户等人出入宁逸院,却不容许兰芷前来相见。段凌已经从任千户处得知,秋玉成只是派人严密监视兰芷,并没有其他放肆举动。 段凌怀疑秋玉成这般做法,根本是在给机会他和兰芷犯错。那人的诸多推测虽然无错,却只流于“推测”而已,想要置段凌于死地,必须找出真凭实据。秋玉成并不知道苏明瑜不久后便会登基,自是要设法寻找其他证据。而分离的困境让人焦虑,秋玉成就在等待他们露出破绽。 段凌将手中的虎头鞋翻来覆去细细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松了口气:这只是双普通的小鞋,兰芷将它送给他,只是为了安抚他的思念之情。 段凌心中莫名有些骄傲:兰芷之前与他周旋这许久,从来都是不骄不躁,一击致命,或许他应该相信她。可随即,他又担忧起来。之前她能一击致命,不过是因为他被感情遮蔽了眼睛。现下她的对手是秋玉成,情势实在不利。 所幸,被段凌担忧的兰芷非常清醒。听到段凌被软禁在宁逸院的消息后,她提出了回府的要求。彼时,秋玉成已经在距离浩天城近百里的山崖底下,发现了一辆被火毁坏的马车。马车被烧的残破,除了车厢较其他马车稍深一些,并无其他怪异。所有人都觉得这辆马车无关紧要,秋玉成却偏偏认定,他找到了苏明瑜被顶包的另一证据。 听到兰芷要求回府的消息时,秋玉成精神一震。他觉得兰芷这是沉不住气打算行动了。虽然回城会给看守增加难度,可秋玉成决意引蛇出洞。他痛快同意了兰芷的要求,甚至允兰芷在城中自由活动,却暗中加强了守备,要求属下处处留心。 属下绷紧了神经。他们暗藏在段府之外,见到兰芷出外,便齐齐出动,明里暗中尾随。可兰芷只是去了宁逸院,要求见段凌。宁逸院的守卫接到过秋玉成的命令,自是不允,兰芷与他们理论无法,神情茫然在宁逸院外站了许久,最后只得折返回府。 这之后,兰芷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开始了四处奔波求人的日子。每天,她会先去集市买些礼品,然后敲响一位官员的家门。这些官员多是朝中要员,有机会面见圣上,却并不清楚段凌为何被软禁。他们依旧忌惮段凌,不敢开罪于兰芷,只能好好接待。兰芷便央求他们在圣上面前替段凌说情。 有些官员会应允,有些官员会敷衍过去。兰芷奔走了一个多月,段凌却还是关在宁逸院里。这让她看上去愈发失魂落魄。而秋玉成的属下们跟着她转上这一个月,更是疲惫至极。 渐渐的,守备的士兵之中,开始有人对秋玉成的话产生怀疑。他们跟踪兰芷这许多日,丝毫没有发觉不妥。这明明只是一名担忧丈夫安危的妻子,为营救丈夫费劲力气。她怀有身孕,本该安心歇息,却只能苦苦支撑,他们甚至见过她在无人的街道崩溃低泣。这样一个无助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细作? 士兵们并不知道段凌为何会被秋玉成软禁,可秋玉成不过一个内务总管,段凌却是虎威卫副使,士兵们心中本就有偏袒。加之流言又起,说段凌曾经去秋玉成府上抄家,与秋玉成结了怨,秋玉成此番抓住机会陷害段凌,根本就是为报一己之仇。 这些流言,自有领队的暗卫斥责压下去,可人心却是管不住。秋玉成曾经叮嘱众人,无论兰芷去见了那家官员,定要将这家官员上上下下查个彻彻底底:询问兰芷说过什么话,密探官员是否与中原人交往过密,排查官员的妻儿奴仆里是否有中原人,还得弄清近几日这家人有没有什么怪异…… 这些命令,起初士兵们还能一一执行,可近些日,他们却渐渐懈怠。问话只是走个场子,跟踪兰芷时也漫不经心。于是这日上午,当他们发现兰芷在一条死胡同里不见了踪影,心情万分震惊。 自有暗卫急急通知秋玉成。很快,全城戒严,京城守备军出动,士兵们以那死胡同为中心扩散,挨家挨户搜捕兰芷。而将浩天城搅得满城风雨的兰芷,此时却已在数条街外,秘密与萧简初碰了面。 萧简初早在苏明瑜出逃时,便改头换面离开了四方车行。秋玉成扑了个空,一时引以为耻。兰芷再见到萧简初,他已是记忆中那副温雅的模样,黑发黑眸,肤色苍白,素色长衫,只是那双眼中依旧无光。 萧简初身旁站着个青年,便是初时宫殿里和兰芷接头的萧将军侄孙。他朝兰芷一笑,却是轻声朝萧简初道:“叔叔,段夫人来了。” 萧简初正盘腿坐在茶几旁饮茶,听见这话,面色并无变化,手却下意识抓紧了茶杯。青年见了,在旁开口道:“叔叔这些日一直在生我的气,觉得我自作主张害了你和段大人。此番你邀他相见,他还觉得自己没脸见你……” 萧简初脸色一僵,冷声喝道:“萧致玉!” 萧致玉低眉顺眼应了一声,却是道:“那二位聊,我滚先。” 萧简初眉毛便是一抽。青年关上门,萧简初一声轻咳,正想说些什么,兰芷却先开了口:“营救殿下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必因此愧疚。只是现下,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萧简初一声叹息:“阿芷……中原使团不在这,我在浩天城的人手,不足以帮你救出段凌。” 兰芷立时道:“我不需要你为我营救段凌。”她呼出一口气:“你只需要传信给苏明瑜,让他推迟两个月继位。我只求多一些时间……其他事情自有人料理。” 说完这话,她一瞬不瞬看着萧简初。萧简初却只是默然以对。兰芷熟悉他,脸上镇定的神情再维持不住:“简初,你便帮我这一次吧!待我和段凌逃脱后,一定会想办法报答你的恩情!” 萧简初缓缓摇头:“不是的……”他低声道:“中原那边早就在筹备继位之事,就等太子回国举行仪式。让他们推迟……怕是很难。” 兰芷倾身,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茶几上:“不难!你只需要说服苏明瑜。任家为他鞍前马后,你还为他自废了眼睛,加之他还需要你在浩天城为他搜集信息……他一定会卖你这个人情!” 萧简初却依旧沉默以对。这无声的拒绝让兰芷心中的弦忽然崩断,连日压抑的担忧便在此时爆发。兰芷一把抓住萧简初的手,低低吼了出来:“段凌已经在宁逸院待了四十五天!秋玉成就是个变态,又与段凌有新仇旧怨,此番抓住机会,还不知会怎么折磨段凌!我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却没法见他一面……” 说到此,声音忽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变了调的喘气声。萧简初的手指抠进茶几的木面,身体微不可见晃了晃。片刻之后,女子压抑的低泣声传来。萧简初只觉那声音如刀,在他心头一下一下地割。他的嘴唇颤抖,最后却只是喃喃道了句:“对不住……” 他站起身,行到兰芷身旁,摸索着想要去扶她的肩。兰芷却忽然转身,扯住他的衣角,跪在他的脚下:“简初!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她抓住萧简初的衣角,蜷缩在他脚下,身体轻颤。萧简初几乎要站立不住。他其实可以欺骗她,告诉她他也无能为力,可他还是说了实话:“中原早与东离、白韩等国有约定,两个月后一起起兵反抗宇元。若是殿下推迟继位,对几国的士气都是极大打击……” 兰芷的哭泣顿住。她沉默许久,忽然低低笑了一声。萧简初心中惶然:“阿芷……” 兰芷却松开了他的衣角。她靠去茶几上,仿佛回忆过往一般自语:“是了……是了,我不该来找你。”她轻声道:“你为了复国,连家仇都可以放下,连眼睛都可以不要……又怎会为我破例。” 萧简初几番张嘴,却觉心被绞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兰芷哭过这一场,却平缓了情绪。她抹去眼泪站起身,终是怨气难平道:“那便祝萧大人大业得成,兰芷不打搅了。” 她就要离开,萧简初听着声音,连忙伸手想去抓她的手,却被她躲开。萧简初急急唤道:“阿芷且等等!” 兰芷顿住脚步:“萧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她漠然道:“哦,差点忘了,不管是什么吩咐,以我现下的境况,怕是都无力为你完成了。” 她这副冷嘲热讽的样子反倒让萧简初心中好过一些。萧简初磕磕绊绊行到她身边,面上神情几近央求:“阿芷,别回去了。在这躲几天,等风头一过,我便送你离开。” 兰芷垂首,淡淡道:“我不走。待到你们大业兴起之日,便是段凌锒铛入狱之时。届时我会寻可靠之人,趁押送之时劫囚。若是救不出他……” 她几不可闻轻笑了一声,推门离开,声音幽幽传来:“……我便陪他一起死。”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篇了嘿嘿嘿…… ☆、第64章 完结(二) 兰芷本想直接回府,可耐不住搜查的士兵太多,她又不愿费劲再躲,索性便寻了一处酒楼坐下,等人来抓。秋玉成赶到时,她点的醋溜鱼刚上。兰芷也不管他,自顾自吃了起来。 秋玉成让士兵们退下,自己坐去了兰芷身旁。他看着兰芷戳了戳鱼腹,又戳了戳鱼尾,最终却只是夹了一小撮葱送入嘴里,挑眉道:“哟,嫂嫂胃口不好啊?”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怎么,那些中原人不帮你,不开心了?” 兰芷看他一眼,和颜悦色回道:“秋大□□妾虽多,却一直未得子嗣,不知道女人怀孕时会胃口不好,也是正常。” 秋玉成嗤道:“我才不想要子嗣,麻烦!”他话头一转:“不过还是要恭喜嫂嫂怀孕,段凌一定很开心吧?” 兰芷笑道:“自是开心。若是秋大人能让我和他见上一面,那就更开心了。” 秋玉成状若遗憾道:“这可不好办啊。不让你见他是圣上的旨意,我也有心无力啊。”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对了几句,若是不听对话内容,单看那和睦气氛,完全无法想象刚刚发生了一场满城追捕。秋玉成甚至点了酒水,陪着兰芷自斟自饮。眼见菜上齐,掌柜和小二也一并退下,大堂中再无旁人,秋玉成这才没甚修养打了个酒嗝:“嫂嫂啊,给我看看你背上的花好不?” 那酒气喷了兰芷一脸。兰芷退开些许:“秋大人,男女有别,提这种非分要求不好吧?” 秋玉成嘻嘻一笑:“这就算非分啦?你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吗?” 兰芷叹道:“秋大人想做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我还是不听了。” 秋玉成啧啧道:“嫂嫂,你原本是个很有趣的人,可是现下,却变得和段凌一样无趣了!”他对着壶嘴抿一口酒:“嫂嫂不听,我偏偏要告诉你。我很早就想睡段凌的女人啦!只可惜他一直不近女色,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兰芷竟也不生气,平静点头:“嗯,段凌和我说过,你喜欢睡别人的女人。” 秋玉成连忙抬手:“哎,嫂嫂你又有些不一样!我想睡你,不单单因为你是段凌的女人,更因为——你是纳兰王啊!” 他似乎兴奋起来,连带着手脚都开始比划:“他们说,只有纳兰一族的强者才能让纳兰王怀孕,我就想试验下是不是真的!”他美滋滋道:“等段凌死了,就没人管你啦!到时我把你弄回府里,还不是轻而易举?我先睡你一年,不给你喝避子汤,看你会不会怀孕。然后再找个老乞丐睡你一年,也不给你喝避子汤,再看看你会不会怀孕。”他开心凑上前:“嫂嫂,你觉得结果会怎样?” 他将壶中最后一口酒灌下肚,笑眯眯盯着兰芷,就打算用她的愤怒恐惧当下酒菜。兰芷却认真想了想道:“我觉得……不用一年,顶多几个月,秋大人就会横死呢。” 这回答让秋玉成哈哈大笑。他摆摆手道:“嫂嫂,我既然要强迫你,怎么可能容你反抗?到时挑断你手筋脚筋绑在床上,你还能奈我何?” 兰芷也笑:“可若挑断了我手脚筋,纳兰王择强者而孕的血脉会不会因此失效?秋大人这般求知若渴,怎会容许试验里存在这种偏差?” 秋玉成听言愈发开心,连连拍掌:“有道理有道理!嫂嫂,我要收回我刚刚的话。你可比段凌有趣多了!怎么办?!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试验一番了!” 他肆无忌惮盯着兰芷上下看,毫不掩饰他的欲意。兰芷迎上他的目光:“秋大人大可来试,我现下不就在你面前么。” 秋玉成却一动不动,只说不干。兰芷早料定他不敢对自己出手,此时便一声轻笑:“秋大人将我夫君无辜扣押一个多月,却拿不出个名目交代,压力想来不小吧?便也别在这和我说些有的没的吓唬人了,有这精力,不如省下来对付那些弹劾你的人?” 秋玉成听言,将空酒壶拿起掂了掂:“嫂嫂能耐是不小。这一个多月兜来转去,还真把手伸到了朝廷……” 兰芷面上终于带出了几分厌恶与冷淡:“秋大人说哪的话。我不过一妇道人家,哪有这通天的本领。公道自在人心,你做事太偏颇,还不容旁人说几句?”她在桌上搁下块银锭,站起身:“便这样吧,我还有事,先回府了。” 她朝门外行去,守卫的士兵却堵在了门口。兰芷停步,扭头朝秋玉成看去:“怎么,秋大人还真想留我一试?” 第40节 秋玉成吃吃笑了起来:“嫂嫂别心急啊!试自然是要试的,只是现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只能先做点别的,就比如……”他行到兰芷身旁,礼貌一躬身:“比如,嫂嫂此番失踪,原来是为歹人所劫,为确保嫂嫂安全,秋某不得已请嫂嫂回寒舍暂住几日——这件事却是可以呢。” 兰芷只觉心沉了下去。 秋玉成以确保兰芷安全之名将兰芷带回秋府的事,很快传到了段凌那里。兰芷没有因为秋玉成的恐吓乱了分寸,可只这消息,就让段凌再无法镇定。朝廷的情况段凌也知道,因此他心中其实清楚,秋玉成不敢碰兰芷,此番将兰芷带回府,一定也倍受压力。理智告诉他,这只是秋玉成山穷水尽的最后伎俩,他必须沉住气。可是止不住,他依旧万分焦虑。 这些焦虑在次日任千户来访时,再压制不住。任千户昨日得到消息,便即刻去了秋府交涉,秋玉成却不肯放人,甚至不让他见兰芷一面。任千户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段凌:“他只交给了我这个,让我转交你。” 段凌接过打开,竟看到了一只女式的素白袜子,脸色便阴了。任千户也不料秋玉成这般无耻,见段凌脸色不好,连忙道:“这东西街上到处都有卖,是个女人都会穿,不一定就是夫人的,大人不要多想。” 段凌其实清楚他说得在理,却偏偏要咬牙道:“若不是阿芷的,他何必送来给我?” 任千户直言道:“自是想以此激怒大人。” 段凌拿着那袜子攥紧,复又松开,最终丢回布包里,深深呼吸:“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任千户松一口气,再不敢为秋玉成转送东西。可他不送,还会有其他人送。宁逸院的守备尽职尽责,偶尔便会来交给段凌一个包裹:先是女人撕破的中衣、惨遭□□皱巴巴的肚兜,然后是浸透了血迹的手绢、沾染了不明液体的床单,后来甚至是一根通体翠绿的玉势…… 段凌对着这些东西,不好的猜想就如野马脱缰,一发不可收拾。焦虑与担忧几乎要将他逼入绝境,白日他犹能强自克制,可夜晚他却再没睡过一分一秒。连日的折磨不曾稍停,这天傍晚,许久未露面的秋玉成又来到了宁逸院。 秋玉成穿着大红衣裳,更衬得人唇红齿白,精气神十足。他笑嘻嘻与段凌招呼:“小凌凌,我来给你送饭啦!” 段凌正在院中凉亭里调息,听见秋玉成的声音,手指在衣袖的遮蔽下微不可见一抽。他垂眸许久,终是缓缓道了句:“劳烦。” 秋玉成将饭盒放在凉亭石桌上:“没事没事,来来,趁热吃。” 段凌抬眼看他,眸中不见波澜,心中却恨怒满满。这恨怒早已攀登至临界点,却一直被强行镇压,不敢爆发。持续的思虑与疲劳让段凌的神经绷成了一条细线,他深知他的怒火一旦爆发,便会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一并焚烧殆尽。届时,他再无法自控,不定便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正中了秋玉成的下怀…… 秋玉成回望,笑得愈发嚣张。两人对视良久,段凌终是坐去石桌旁,不言不语将饭菜摆出,竟是真吃了起来。 秋玉成就顶着那欠揍的笑脸在旁看。待到段凌吃完饭菜,招呼守备收拾碗筷时,他才一声轻叹:“小凌凌,不得不说,我有时还挺佩服你。”他朝着段凌竖起大拇指:“真沉得住气。” 段凌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般,转身朝房中行去。因为极力克制,他的脚步几近沉缓:“秋大人若没别的事,我便回屋歇息了,慢走不送。” 秋玉成啧啧了几句,竟也不拦他:“好吧,我也该早些回府了,毕竟家中还有美人等候……” 段凌脚步一顿,双手握拳,指甲掐入掌心。他克制得万般辛苦,才没让自己转头,问出有关兰芷的话。可秋玉成见他不上当,却是追了上来:“哎不对,小凌凌等等!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段凌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什么东西?” 秋玉成脸皮比城墙厚,夸张做了个吃惊的表情:“我的宝贝大玉棒啊!”他吃吃笑了起来,就如分享秘密一般低语道:“小凌凌知道不?她很喜欢呢!” 这一回,秋玉成清晰看见了段凌的脸扭曲了一瞬。他兴奋崩紧了身体,打算迎接段凌的攻击,可段凌只是猛然闭眼,片刻后再睁开,眸中又是一片冷清。他的声音愈发压抑而缓慢,却是一指院中一角:“都扔那了,你要,自己找。” 秋玉成哈哈大笑。他作势要拍段凌的胸口:“来,来,顺顺气。” 段凌后退一步。秋玉成手拍了个空,却仍是一脸满足,从袖中抽出了一副画卷:“我昨夜的大作,送给你。” 段凌盯着那画卷,视线仿佛要在那薄薄的纸张上落地生根。秋玉成好整以暇等他伸手,可他却吃力拔出目光,拒绝道:“不必了。段某不比秋大人风雅,不通文墨,不敢糟蹋你的大作……”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终消失。因为秋玉成不管他的意见,直接展开了画卷。段凌便见画中有个女子,正赤身趴在床上,一副娇宠之后无力的模样。她散乱发丝间隐约露出了光裸脊背,那瓷白肌肤上……赫然开着一朵朱红色的尹罗花。 段凌心中,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他红了眼,狠狠一拳朝着秋玉成脸上砸去!秋玉成一个闪身躲开!嘻嘻笑着火上浇油:“不亏是纳兰王……”他一边闪躲一边道:“滋味果然不同一般!” 可还没等秋玉成摩拳擦掌热战一番,段凌忽然一声不吭,奔去最近的守备士兵旁!那士兵没反应过来,呆呆站立不知反抗,只以为今日就要毙命于此。却不料,段凌只是虚晃一招抽走了他的佩剑,又转头朝秋玉成攻去! 秋玉成没有武器在手,只能狼狈奔逃,身上立时见了血。守备士兵们终于反应过来,大喊着追了上去。段凌却不管不顾,竟是毫不防守,又是一剑挥下,就想将秋玉成击杀! 秋玉成命悬一线,却是哈哈大笑,高高将手中画卷举起展开,大喊道:“快来看春宫图!” 段凌的剑一滞,去势一转,将那画卷削了个稀烂。秋玉成则借机一个打滚溜到一旁,笑得咳起嗽来。守备士兵们此时一拥而上,将段凌团团围住。 众人神情紧张戒备,可段凌却知机会已逝。他冷冷扫视众人一眼,将手中宝剑一扔,一拂衣袖,转身回了房。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见段凌关上房门,终于有人开口问:“秋大人,这……?” 秋玉成从地上爬起,大度一挥手:“没事,我和段大人闹着玩呢!”他拍拍衣裳上沾染的泥土,拖着伤腿一拐一拐朝院外行:“行啦,别围着了,都散了吧!” 是夜,任千户听闻了宁逸院发生的事,急急赶来。他以为段凌一定心情差极,却意外见到男人坐在卧房桌边,往日的焦躁再没了踪影,一脸沉静。 任千户愣了一愣:“大人……你还好吗?” 段凌不答,偏头示意他坐下。任千户关上房门,小心入座,便听段凌沉声道:“明日巳时中……我们行动。” 任千户浑身一僵。“行动”这二字的意思他清楚,甚至曾经提议过,可现下显然不是行动的好时机。他连忙道:“大人不可!今日之事,显然是秋玉成的陷阱,你若此时出手,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段凌打断他,简单道了四个字:“将计就计。” 任千户眼睛一亮,心中忽然升起希望:他跟随段凌这许多年,没少见到他家大人以少胜多翻转死局,此番不定也有妙计!遂立时闭了嘴,期冀聆听。可待段凌安排好一切,他却犹疑道:“大人,这计划虽好,可京城守备军若是插手呢?虎威卫近骑不过百人,便是能冲出城去,也逃不过守备军的追捕。” 段凌默然片刻,低低道:“我知道。我并无意逃脱……此番举动,也不过是为吸引秋玉成的注意。届时浩天城防守必定松动,你便带着段府亲卫,去秋府营救阿芷……”段凌缓缓闭眼,面容寂然沉默良久,这才睁眼看向任千户,轻声道:“护送她回中原。” 任千户呆呆看段凌,忽然就明白了“将计就计”的含义:这一次,他家大人并没有什么妙招翻转局面,他只是决意顺秋玉成的意步入陷阱……用自己的绝境,去换兰芷的生机。 ☆、第65章 完结(三) 是夜,段凌于书桌边执笔坐下。他知道明日踏出那一步,他便再无活路。他并不畏惧,却有太多遗憾。现下他无法再见兰芷一面,亲口述说心中的种种,只能修书一封,寄托思念。 这封信整整写了七八张纸,待到停笔,已是半个时辰后。段凌将信纸叠整齐放入怀中,打算明日交给任千户。可他坐回床边,却忽然生了悔意:他觉得自己不该写这样一封信给兰芷。逝者已矣,生者却要活下去,他既然没法再相陪,又何必写这样一封信,害兰芷徒添伤感? 段凌定定坐了许久,终是站起身,将怀中的信件拿出,置于烛火之上。火光一点点吞噬了宣纸,也吞噬了他仅剩的一点私心念想。段凌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茫然片刻,方才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鸡血玉手镯。 犹记三个月前,他以为兰芷是中原细作,找来小月与她置气。兰芷却比他更狠,直接将段广荣的手镯送了出去。他被气得够呛,却还是忍耐将那手镯要了回来,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机会还给兰芷。段凌的手指在手镯上摩挲,忍不住想:他为何要与兰芷置气?早知道他们的相处如此短暂,那便是一分一秒,也不该浪费啊…… 手镯被摸得温热,段凌这才翻出了一块干净绢布,将它包起。他回到书桌边,再次执笔。笔毫饱含墨汁,在宣纸上时急时缓行进,最终勾勒出两个名字:纳兰叶,纳兰茂。 ——如果是女孩,便取名纳兰叶,如果是男孩,便取名纳兰茂。 段凌轻叹口气,缓缓闭眼:阿芷……请务必替我走完未尽之路,看我们的孩子开枝散叶,一世长安。 这一夜,段凌枕着那两个名字,竟是意外睡了个好觉。清晨时分,他收拾妥当,就等着任千户前来。却意外听见院外传来了一声喊:“圣上口谕,段凌听旨——” 段凌微皱眉,推门出外,便见到了常在圣上身旁伺候的刘公公。他恭敬跪下,刘公公便拖长声音道:“圣上口谕,段卿于宁逸院休养多日,朕万分挂念,闻听爱卿身体已然康复,着即刻进宫觐见。钦此——” 段凌心中只觉奇怪!他被关入宁逸院后,也曾上书叫冤求见圣上,圣上却不肯相见。段凌以为这副态度,圣上基本已经认定了他的叛变,可现下突然召见……却是什么原因? 刘公公宣旨完毕,立时换上了一副笑脸,见段凌犹疑没有起身,连忙伸手去扶:“段大人快请起。”他招呼身后的人上前:“这是圣上钦赐的锦袍,我帮段大人换上。” 段凌顺着他的动作站起,道了声谢,进屋换衣。刘公公是圣上的身边人,段凌并不打算让他服侍,只是圣上的示好如此明显,他却得一问:“刘公公,圣上此番召见,所为何事?” 刘公公是少数几个知晓段凌为何被软禁的知情人,此时便笑道:“段大人无需担忧。几个月前,中原细作利用黑火药暴动,这事圣上不是交给了大理寺追查么?前些日大理寺接到线报,终于将那运输黑火药的贼人抓获。恰好牢里有几名中原细作已经归降,见到那人,纷纷指认他就是新任细作首领。” 段凌心中咯噔一下:兰芷曾接应黑火药入城,难道大理寺抓住的“贼人首领”是兰芷? 可是很快,段凌又否认了自己的担忧。兰芷是他的妻,若是被抓,他没可能撇清干系。却听刘公公继续道:“好巧不巧,这人竟是云来客栈的掌柜。大理寺卿想起前些日中原太子之死,又想起秋大人的推测,便逼问了番。那首领起初还嘴硬,后来却熬不住刑招供了。”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原来中原太子竟真没死!” 段凌将锦袍穿上,淡淡一笑:“秋大人一直这么说。他还说是我令兰芷暗中接应,将中原太子掉包,藏在马车里送出了城。前些日子,他还找到了证据……” 刘公公“哎哟”一声:“证据?你是说他找到的那辆烧毁马车?”他摇头道:“他如此栽赃你,实在不该!那贼人已经交代,他接手云来客栈后,便暗中挖了几条密道,以备营救之用。那日玉丹髓送到后,军医施针不能被打扰,遂向他要了间房,一人与中原太子独处。其间,那贼人设法将军医引开了会,趁机掉包,将真太子从密道中送了出去。大理寺卿已经派人查看过,那间房的衣柜后果然有个密道,与段夫人的马车有何干系?!” 段凌明了了大概,便叹道:“如此说来,还要多谢大理寺卿了。若非他将那贼人抓获,我还不知要在这宁逸院呆多久!” 刘公公自是附和,两人就这么行出了宁逸院。段凌心中暗自思量:兰芷说过,苏明瑜是在马车中被掉包,还是她亲自送出城的,那想来所谓的“密道”,也只是为营救他而造。只是偷挖密道已是不易,捏造个“细作首领”更是颇有难度。想他段凌一敌国将领,又怎会有中原人为了救他,豁出性命不要? 这问题没想出眉目,便已到了宫中。秋玉成跪在尚书房外,刘公公前去通传,段凌便信步走到秋玉成身边。不过一天时间,秋玉成的神情便委顿了下来,昨日的得意劲没了踪影。见到段凌出现,秋玉成冷冷盯视他,声音低哑开口道:“我以为兰芷才是细作,却不料连你也投了敌……” 段凌没有表情俯视看他。秋玉成面上露出了几分狠色:“那房间我早就查探过!哪有什么密道?!没想到……那些中原人为了救你,竟然连日赶工挖出了一条!我一时不察,却着了你们的道!” 段凌收回目光,平视前方:“这种话,秋大人还是留着去和圣上说吧。”他看着转出的刘公公,一勾嘴角:“如果圣上还愿意听信你的话。” 他转身离开,将秋玉成怨毒的目光留在身后。行到门口,段凌垂首正准备见礼,圣上却先开了口:“别多礼,快进来。”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女声难掩激动唤道:“哥!” 段凌身体一僵,不可置信抬头看去,便见到了兰芷。兰芷脸上蒙着一层面纱,几步奔到他身前:“哥,你还好吧?” 段凌也顾不得圣上在此了,抬手去抚兰芷的面纱:“你的脸……” 面纱掀开,段凌便见到兰芷的右脸上,一道丑陋的伤疤自眼角而下,一直划到下巴。兰芷垂头,带出了些恰到好处的柔弱与委屈:“在秋府……他要强迫我……” 段凌心知她这副姿态是做给圣上看的,手却免不了有些抖,半响方问了句:“还疼吗?” 兰芷摇摇头,却是将段凌扯进屋中,看了眼圣上道:“哥……是圣上将我接出秋府的。” 这话说得识趣,圣上便露出了一个微笑。段凌也忙叩谢天恩,仿佛对近两个月的囚禁生活浑不在意。圣上这才道:“段夫人,见着了人,你总该安心去歇息吧?” 兰芷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安分应是,跟着宫女退下。她的身影消失,圣上面上的笑容也淡去,朝段凌道:“这些日子委屈了你了。” 段凌连声道“不敢”。可未等他客套完,圣上又转了话题:“那首领已经交代,中原太子两日后即将登基,届时,东离、白韩等国也会一并起兵反抗宇元。” 段凌微微讶异。圣上既会这么说,想是经过查证,这个消息不假。段凌不料那些中原人为了救他,竟会将此等机密都说出来。有黑火药事件为引,又有反水细作指认,更有密道做证、机密透露,无怪众人对这“细作首领”深信不疑! 段凌想了想,措辞道:“近年我军连年征战,兵力消耗甚大,士兵多有倦意。反观中原东离等国,却是以逸待劳,牵制了我国大部分兵力。现下他们猝然反扑……” 他面露忧虑之色,却听圣上一声轻笑。段凌不解其意,抬头看去,便见圣上看向跪在殿外的秋玉成,眸中一片冷意:“你一心为国,他却一心陷害你。” 段凌便沉默了。圣上悠悠道:“如今外有忧患,却容不得后院起火……” 段凌眼睫微动。这话的意思他很清楚,秋玉成谋害“忠良”,触及了圣上的底线,圣上容不得他了。若是放在平日,就为着他与秋玉成的深仇大恨,段凌也是要领命。可自任元白死后,他便生了退意,此番被囚,却是难得寻到了一个离开的好时机,遂只做不懂,装傻不语。 圣上半响没等到回答,看向段凌,无奈交了底:“此番交战,必须速战速决,否则时间拖长了,国力难以为继。朕决意御驾亲征激励士气,届时,便要靠你留守浩天城,为朕稳定后方。” 段凌一惊,急急跪地道:“圣上,臣无能,不能担此重任!” 圣上眯眼看他,语气有些严厉:“你有没有能,朕难道看不清?”见段凌不吭声,他又摆低了姿态:“朕知你被囚近两月,心中难免不平,可现下,朕需要你。” 段凌依旧闷头俯首,以沉默表示抗拒。他素来不主张征伐,碰上领兵出战,也是百般推脱不肯参与,因此现下油盐不进,圣上倒没起疑,只是挥挥手道:“罢了,你先回府休息几日吧。段夫人有孕在身,这些天又为你担惊受怕,你且好好陪陪她,安安她的心。” 这话倒是对了段凌的胃口,段凌连忙告退。宫门之外,段府的马车已等候许久。段凌掀开车帘上车,兰芷便重重扑到了他的怀里:“哥……” 段凌紧紧回搂,将头埋在她发间,贪婪吸取她的气息。两人相拥坐下,半响方才稍稍了平复心情。段凌取下兰芷的面纱,再次抚上那伤疤,只觉心痛:“怎么会弄成这样?” 兰芷也摸了摸脸:“没事,很快就会好了。我自己下的手,知道轻重。” 段凌心中挣扎,最后还是艰难开口道:“……是……什么情形,逼你不得以自残?” 兰芷微怔,忽然就明白了段凌的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笑出声来,凑到段凌耳边:“秋玉成将我带回秋府,还什么都没做,我便直接寻了块破瓷片,将脸划伤了。他不料我下手这般干脆,一时被震住了,就怕折腾起来我寻死觅活,他没法交差,因此只是着人将我严加看守,一直都没敢对我怎样。” 段凌呼出一口郁气,终于能将徘徊脑中数十日的不好画面通通抹去。可兰芷靠在他身上,吐气温热钻入他耳里,段凌立时蠢蠢欲动了。却终归有所顾忌,遂抚上她的小腹:“赶紧回府,找赵大夫看看。” 兰芷却是道:“没事!圣上已经让张太医帮我看过了,孩子好着呢!” 她还在犹自欢喜,段凌强行压下去的火却立时复燃。他彻底安了心,一把捞起兰芷,将她搁在自己腿上,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 兰芷没有躲,甚至双手搂紧了他,无意识地加深了这个吻。段凌被这反应烧得心中愈热,熟门熟路摸进她的衣裳,光洁细腻的触感让他满足叹了口气。他的唇齿下移,含混道:“都三个多月了……也不用禁房事了吧……” 兰芷听了这话,连忙挣开些许,恼道:“哥!这是马车里!” 温香暖玉离手,段凌很不乐意。他其实不在乎地点,可兰芷不肯,段凌怕折腾起来伤了胎儿,只得作罢。他满脑子都是些少儿不宜的事,只恨马车没生翅膀,不能立时飞回府里,却听兰芷问:“哥,圣上怎么会突然放你出来?” 一腔的热血瞬间凉了下来,段凌的理智终于回炉:他以为那“细作首领”是兰芷的安排,可兰芷竟然不知情? ——所以,那密道不是兰芷让人挖的。所以,那些反水细作不是事先串通好的。所以……那贼人之所以能取信于众,是因为他真是细作首领。 第41节 ——中原国的细作首领,为何要牺牲自己,去救一个敌国将领? 没来由的,段凌忽然想起了那个雪夜。彼时,他笃定而痛心告诉兰芷她被人利用了,兰芷却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只是平静说他多虑了。 段凌因此知道,在他还不认识兰芷之前,曾经有一个男人,让兰芷暗生情愫。兰芷因为那个男人来到浩天城,为暗杀向劲修经历种种,却始终不愿怀疑。段凌一直认定,那个男人是个高明的人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欺骗了兰芷的感情。可是现下,他却忽然不能确定了…… 段凌心中,满满不是滋味起来。可他很快敛了情绪,轻声笑道:“自然是因为你家夫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低头看向兰芷,就这么顶着她询问的目光,细细编造起来:“其实我一早便在布局。苏明瑜那替身不是死在了云来客栈么?任千户告诉我,老军医曾单独为他医治,期间还为取药材离开过一会。我觉得这事有文章可做,便让任千户去客栈旁挖条密道,只是秋玉成一直盯得紧,这才拖延了。又找来死士假冒中原细作首领……” 一个逼真的故事就这么渐渐展现。兰芷或许有疑问,可路途终归短暂,两人回府后,段凌的热情便让她再没法思考。待到云收雨散,已是入夜,兰芷到底独自支撑了太久,好容易段凌安全了,她再不用算计戒备,只觉疲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不过片刻,便昏昏睡去。段凌却在她熟睡后,一个人悄悄离了府。 是夜。萧简初躺在阴湿的地牢中,疼痛彻骨,难以入眠。他失明已有一年余,渐渐习惯了无边的黑暗与被格外放大的声音。萧简初听着水滴滴答落在砖石之上,不甚清醒地想:阿芷现下是不是已经和段凌重聚? 却听见牢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萧简初敛了思绪,挣扎坐起身,准备迎接另一场刑讯。可片刻之后,牢门却再度关上。那个人立在门边看他,一动不动,也不言语。 这古怪的动静让萧简初微怔,而后心猛地一跳。他仰头朝向那人的方向,忍不住期待起来:难道……是兰芷来看他了? 理智上,萧简初很清楚兰芷不该来见他,否则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白费了他的牺牲。可感情却是没法控制。他下意识伸手去拢破碎的衣裳,却听见了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萧简初。” 萧简初的动作顿住,高高扬起的心忽地落了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安心多些,还是失落多些,却是微微一笑道:“……段凌。” 地牢光线昏暗,萧简初还是个瞎子,可很奇怪,段凌就是看清了刚刚那一瞬,面前男人眼中的光芒。那忽而一亮的神采让段凌心中不舒坦。他行到萧简初身旁,居高临下看他:“你知道是我。” 萧简初向来内敛,甚少袒露情绪于人前,可现下不知为何,却自然说出了心里话:“不,我还以为是阿芷。” 段凌慢条斯理道:“什么阿芷,你应该唤她段夫人。” 萧简初靠去墙壁上,淡淡道:“这些年叫顺口了,一时改不过来,段大人见谅。” 他搬出段凌无法企及的过往,段凌立时转了话题:“阿芷没来。”他在牢中四下走动:“她被你们拖累这许久,早该和你们一刀两断,此番她助你们救了太子,你助她安全脱身,勉强也算两清了,又何必再来沾惹麻烦。” 萧简初一声轻笑:“这不是阿芷的想法,阿芷没这么狼心狗肺。” 这话骂得丝毫不婉转,段凌却也不生气:“对,阿芷重情重义,若是得知你为她自投罗网,定是要难受许久。” 萧简初一愣:“你……你瞒着她?” 段凌没有答话,萧简初却清楚了。他摇头道:“段凌……你瞒得住她一时,难道还能瞒住她一世?届时她清楚了真相,还不知会怎样生气。” 一提到这个糟心问题,段凌心中便火起,却偏偏要无所谓道:“说的是。尽力而为吧。” 萧简初却继续道:“我总算知道,你和兰芷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了。” 段凌站定,声音便有些冷了:“哪一步?她与我成婚,为我生子?” 萧简初仰头朝向他:“含恨嫁给你,便是有了孩子,也难释怀任元白之死。” 这些话句句戳到段凌痛处,段凌不怒反笑:“那依阁下高见,当初我便该抓了任元白回城,眼睁睁看兰芷为救他丢了性命?”他一甩衣袖,负手而立:“对,此番我也瞒她了,那又如何?不然,难道还要让她苦苦挣扎,决定到底救不救你?救,风险自不必提,还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不救,却又一世心中难安。我替她做了这恶人,绝了那些恶果,往后能平安生活,她便是恼我,我也愿意!” 萧简初不吭声了。平心而论,若是易地而处,他不会做出段凌这样的决定,就好像那日兰芷来找他,他其实很想将她迷晕了直接送走,但终究没这样做。他习惯尊重他人的意愿,认为没有谁能替谁做决定,因此他的手段通常止步于“诱导”,不会出现“欺瞒”与“强迫”。可他也没法简单批判段凌的做法。 段凌处事太过强势,只要必要,他可以做出不顾兰芷意愿的决定。萧简初曾经不甘心,觉得若是没有国难负担,他与段凌公平竞争,还不定谁输谁赢。可是现下,他却忽然释然了:生逢乱世,有段凌这样一个不择手段也要护人周全的枕边人,其实比较安心。 没来由的,萧简初便不想和这人置气了。他平和道:“不必救。我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又受了些刑……不怕告诉你,我也没几天光景了。” 段凌已经知道他中毒之事,闻言一时默然。萧简初也沉默了,许久方道:“阿芷说,我为了复国,连家仇都可以放下,连眼睛都可以不要,又怎会为她破例。”他停顿片刻,喃喃道:“她看得透。我的确不能为她破例,但这条命却是可以给她的。这辈子我一心为中原,也不想再撑着这破烂身体操心了,生既然无力任性,那死总该自私一回…… 段凌心中,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再次升起。他垂眸半响:“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萧简初想了想:“照顾好阿芷。” 段凌眉毛一跳:“这个不劳你费心。” 萧简初便笑了。他轻声道:“我想看到宇元士兵退出中原,举国安定,你能做到吗?” 段凌干脆回答:“不能。” 萧简初便给了段凌一个“那就是了”的表情。却听段凌道:“但我可以为你杀了秋玉成。这人是城中暗卫头目,不知残害了多少中原人,没他碍手碍脚,你们行事会方便许多。” 萧简初微讶,片刻应道:“行。” 段凌又道:“此番圣上决定御驾亲征,有意令我留守后方。我本不打算掺合,但你救我一命……我可以应允,然后在战局胶着时抽身离开,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 萧简初动容。他偏头朝向段凌的方向,仿佛想透过那无边黑暗,看清段凌的心:“你这么做……就不怕背上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 段凌一声轻嗤:“不忠不义?老皇帝屠了我一家满门,我却没你这么大的气量。便是那新皇,数十年我陪他一路走来,他却几次三番想将我丢弃。我的忠义,从来只给纳兰王而已。” 萧简初便坐直身,朝段凌施了个礼:“既如此,便多谢了。” 段凌微侧身让开,没有受他这一礼:“不必言谢。我只是不想往后阿芷忆起你,还觉得欠了你的情。”他顿了顿:“就这样吧。天快亮了,我也该回府了,否则被阿芷发现,不好交代。” 萧简初点头,又靠回了墙壁。却感觉段凌行到牢门边,停住脚步:“哦,对了,你不必担心她会一辈子惦记你。”男人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方法……少说三五年,便会让她忘记你。” 他关门离去,囚室重归安静。萧简初的嘴角却不自觉带出了一个笑,对着牢门的方向低低回道:“如此……甚好。” 这日之后不过三天,段凌便接到了萧简初旧疾复发,不治而亡的消息。他一直以“稍事观察”为由,将兰芷圈在府里安胎,此时终于撤了禁令,放她出外散心。 苏明瑜已然登基,会同东离、白韩几国,拉开了反抗宇元的战局。段凌适时进宫,表示愿意为圣上分担些许。秋玉成当夜便被下了天牢,不到天明,便死在了牢里。段凌则在天蒙蒙亮时离开了天牢,回府换衣沐浴,在见兰芷之前洗去一身血腥气。 七日之后,圣上带着大批辎重粮草,御驾亲征,取道东离。段凌坐镇浩天城调度物资,协助太子监国。月余,东离败守,宇元大军势如破竹,直扑中原。中原顽强抵抗,却终是力有不逮。联军上下正一片惨淡之际,宇元圣上却悄然离开,回到了浩天城。 阵前换帅,宇元大军受到不小影响,中原压力顿减。中原人不明所以的同时,暗自庆幸。他们很快收到消息,原来是宇元朝廷内部出了问题。原本统筹战备的段姓官员突然失踪,宇元圣上担心这人还有后手,放心不下,只得匆匆回朝。 托这不忠不义的段姓官员之福,宇元迎来了一场拉锯战。中原终是利用地利优势,慢慢稳住了阵脚。宇元圣上无奈之下,只得退兵和谈,与中原等国订下了十年互不侵犯的协议。其后,待到局势稳定,宇元圣上挖地三尺悬赏这段姓官员的踪迹,却终是因为间隔久远,再没得到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猴开森~(≧▽≦)/~感谢仍旧在追文的小天使,你们一定是真爱mua! (*╯3╰) 还有个段凌和兰芷之后生活的番外,过些天奉上~ 小小声说,这篇文设定情节都是自己喜欢的,但是成绩并不好,可能是作者的萌点长歪了(哭着跑走…… 下篇文准备开古代**《恶高一筹》,又名《鬼畜驯成犬》,讲一个被逼成变态的小受重生归来,和本来就变态的小攻,互相折(调)磨(教)的故事。 放个文案: 陆子意觉得,上一世,他会沦落到被殷衍囚禁凌.辱,便是因为他不够狠、不够坏。 重生归来,陆子意决定:这辈子,他要比殷衍更变态。 一句话简介:当变态爱上变态…… 看文名文案就知道重口味啦( ̄▽ ̄) 大家有兴趣可以先收藏! 这次会存稿十万再开文,坚决不会再断更了! 书香门第【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