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诏天音》 1 第一章、若有人兮山之阿 吉娜是个很调皮的孩子。 大熊岭是附近最高的山,山中峭壁森立,草莽丛生,巨木莽莽芊芊,蔽日参天,中间生怪蟒横行,兽迹处处,毒草异花,含腥吐蕊。一进林中,远古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此山从无人类踏足一般。 但吉娜整天呆在岭中,却连油皮都没有破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长得娇艳艳的,看去比同年龄的孩子们大了许多。尤其当她眨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你,你会觉得她实在是十八峒最可爱的小姑娘。然而她也是最会闯祸的小姑娘。大人不让去哪里她偏去,大人不让做什么事情她偏做。做错了事后,又抱着你的胳膊,软语相求,叫你不忍心责怪她,只是她闯祸的时候,一点坏心眼都没有,因为在她的想法中,人就应该这样活着,自由自在的。 有想法的、好奇而又天真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总是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吉娜遇到过的奇怪的事情很多,但没有奇怪过今天的,因为,今天,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 吉娜顺着山藤,向大熊岭顶攀爬着。山崖虽然陡峭,但上面布满了积年的藤蔓,全都粗如手臂,互相勾结缠绕在一起。时值初秋,各种藤叶布成五色斑斓的一张大网,倒不怕掉了下去。吉娜的身子轻盈无比,不多时,就爬到了山崖半截处。再向下看,却是悬崖陡峭,云雾翻涌,就如挂在半天空一般。吉娜也不觉害怕,索性拽着藤萝休息。突然头顶一声怪啼,数团巨大的阴影划破山岚,向她头上直袭而来! 云南山中盛产一种名叫凤头鹫的恶禽,翅膀张开约三尺多长,生性残忍擅斗,喜欢将巢穴筑在悬崖峭壁上。见吉娜侵入了它们的家园,立时就有几只成年的凤头鹫飞了过来,围着吉娜一阵厉吼,眼中碧光粼粼,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博人而噬!吉娜不禁骇然,两手紧握藤蔓,一时也不知如何招架。 突然,就见崖顶上几点白光闪了几闪,那白光极为怪异,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犹自直射人的眼睛。吉娜顿觉来了救星,昂着头仔细望着。青崖上显出几个黑点,迅捷无伦地移动着,其中一个黑点移动的速度尤其快,每移动一次,都射出一道很亮的白光,向另外的黑点刺去。那些黑点就跳丸一般飞开而又聚合拢来。突然之间,黑点全都从崖上直落下来! 黑点越变越大,却是几个人,中间一人一身玄色劲装,突然瞥见山崖上的吉娜,脸上微微一愕,手中陡然暴出一丛耀眼之极的亮光,将另外几人逼开,身形在空中盘旋,向吉娜冲了过来。那人来如飞星,落下之时却轻盈无比,犹如一片微尘,轻轻黏附在藤蔓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另外几个人。 那几人落如狂风,先前的凤头鹫们不及躲闪,悲声嘶啸中,被他们凌空踩在脚下面,驱赶着向那人俯冲而下。这些人都是一身黑衣,身材瘦削矮小,但动作极为便捷灵活,就如灵猿一般。凤头鹫被他们真气鞭打着,凌空划出几道弧线,分别从上下左右向那人袭了过来。 那人左手抬起,将吉娜夹在肋下。吉娜大叫着抗议道:“你做什么!我不喜欢别人夹着我!”那人也不理会她,突然出手,一掌击在山崖上。登时一阵轰隆隆巨响,附近几十条藤蔓被他一掌击得反震而起,迎向众鹫。登时七彩藤条黑影交缠,如散满天花雨,斗在了一起。 那人脚尖在山崖上轻轻点动,却并不滑落,双手催动那些藤蔓,宛如生出了几十条极长的手臂,如彩虹破空,跟那五名黑衣人斗了个旗鼓相当。黑衣人手中光芒闪动,各自掣出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向藤蔓挥斩。那五人配合得极好,两人向着藤蔓冲去,另外三人挥刀披斩。那人怒声长啸,藤蔓闪动犹如毒蛇,击在两只凤头鹫的腹部。两只鹫一阵悲鸣,被藤上附着的大力甩得横飞出去,撞在了山崖上。登时头骨碎折,死于非命。鹫背上的黑衣人变招极快,一齐高高跃起,向悬崖扑了过来。那人手一抬,又是几十条藤蔓飞出,破空之声啸耳欲聋,乱鞭一样击在两个黑衣人的胸前,两人立时一阵扭曲,鲜血飞溅,向崖下跌了去。 剩余的三人发出一阵尖啸,闪电般逼近那人身侧,三柄闪着蓝莹莹光芒的兵器,一齐划至!吉娜虽然没跟别人打过架,但生长苗疆之中,自然识得其上喂了剧毒,忍不住出声道:“小心,他们的兵器上有毒!” 那人哈哈大笑:“什么毒能毒得了我孟天成?”脚尖在山崖上一点,又是一掌击出,身子随着一掌之力跃起,带着吉娜避开了三名黑衣人的袭击。那三人催动凤头鹫,急风一般追了过来。孟天成笑道:“倭国贼寇,就是比较笨一点!”手中藤蔓霍然挺起,顿时刺穿了一名黑衣人的胸膛,紧接着横枪向另外两人扫了过去。那两人悲声长啸,眼睛中闪过一阵狂热之色,突然之间,一人猛地扑向那柄藤蔓拧成的□□,巨震声中,那人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活不成了。另一人大声呼喝着,凌空向孟天成扑了过去!他脸容扭曲,尽是惨烈之情。 孟天成淡淡道:“给你天从云剑!”一蓬光芒随着他手挥出,迅速炸开,迎着那人溅了出去。那人来势极急,光芒密密麻麻地刺入他的身体中,登时将他刺成了个血红的刺猬,身子随着光芒慢慢裂开,碎成了千千万万片,带着血迹挂在斑斓的藤网上,秋叶也被染得血红。吉娜一声尖叫:“你……你杀了他们!” 孟天成手一合,光芒霍然消散,手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冷冷道:“杀了他们又怎样?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 就在这时,山崖中突然探出两柄利刃,闪电般刺入他的体内。孟天成一声大叫,手掌霍然击出,轰隆隆一声大响,就听一声惨嚎,崖间岩石碎裂,两条人影被他击得血肉模糊,带着鲜血跌落。孟天成脸上一片苍白,咬牙道:“你现在可知道了?” 吉娜见他身上创口流血不止,慌了手脚,道:“怎么办?怎么办?” 孟天成闭目不答,缓缓运气,那两柄利刃带着血花慢慢从他体内逼出,终于波波两声响,落在了地上。孟天成下指如风,点了创口附近的穴道,将血流止住。重创之下,真力一时不能为继,身子一阵摇晃,几乎跌了下去。吉娜急忙将他扶住,道:“你怎么样?” 孟天成淡淡道:“没什么,死不了!你且等一会,待我缓过这口气来,我再带你上去。”吉娜道:“你伤这么重,怎么还能上去?不如让我来吧!” 她扯了两根藤蔓,将自己跟孟天成牢牢地绑在一起,向崖顶爬了上去。饶是她惯于攀爬山岩,也不禁气喘吁吁。终于两人顺着藤蔓勉强爬到了平地,吉娜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道:“你怎么这么重,简直就是一头死猪!”她口无遮拦,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孟天成登时大为尴尬,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吉娜歇了一会,道:“你坐着,我给你采些草药去。” 孟天成摇头道:“不用了。你知道龙舌潭么?” 吉娜点了点头,孟天成道:“你帮我一下忙,将我扶到那里去。” 龙舌潭位于大熊岭的岭顶,潭很小,呈椭圆形,很像龙的舌头,是以得名。龙舌潭全都被茂密的茭叶草覆盖住,几乎看不到潭面。再往外就是密密挤挤的龙血树。秋天的时候,树干流下道道树脂,赤红如血,薄薄地盖在大地上,仿如一层嫣红的微霜。潭水碧色极浓,视力所及,不过水面下一寸,再深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和四周的红色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娇红翠碧,妖艳之极。 传说此潭乃是天上龙神的沐浴之处,苗人笃信鬼神之言,从不敢踏足此潭周围的龙血树林。是以龙舌潭虽然妇孺皆知,但究竟潭是个什么样子,潭水有多深,却是没有人知道。吉娜来过几次,她可不管什么禁忌,径自进林捕兽,还在潭边睡过一觉。只是那潭水实在太凉,以吉娜的胆大,却也没试探过潭水多深。 她奋力搀扶着孟天成,来到了龙血林边。龙舌潭幽幽的碧光在太阳的照射下,诡异地闪动着,仿佛山鬼阴郁的眼睛,林中一片阴森。吉娜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笑道:“进去么?” 孟天成点了点头。吉娜倒很想看看他究竟到这里来干吗,就顾不得劳累,扶着他走到了潭边。孟天成虽然靠点穴闭住了血脉运流,但一路颠簸,仍旧极为疼痛,脸色苍白如纸。被龙舌潭水的碧光映照着,如同死人一般。他一手扶在吉娜肩上,一手缓缓从腰中抽出一柄两尺长的铜剑,插入了潭水中。 那剑极为古旧,样式朴实,看不出任何奇特来。只是在太阳恰巧照到剑锋时,才会闪出一点极细的厉芒。孟天成一点点将剑插入,直没剑柄。突然缓声道:“出来吧,我带着天从云剑来了。” 潭水突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一连串巨大的泡沫从潭心升起,一浮到水面,立即破开。慢慢地,一丛墨黑的水草从水中浮了起来。那团水草纠结凌乱,其中竟然闪动着几点冰霜一般的寒光!吉娜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水草,而是人的头发,而这寒光,就是那人的眼睛! 这情形至为不可思议,吉娜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那人越浮越高,渐渐露出了半个身子。只见她周身瘦骨嶙峋,仿佛只是几条骨骼支撑起来的布偶——却是做坏了的布偶,几乎已毫无人形,只能维持着半趴的姿势。而她的一头长发,却长得异常茂盛,纠结披拂,宛如无数条寄生的毒蛇,扎入湖心深处,不断替寄主吸取养分。这个场面本已诡异之极,然而更为可怕的是,那团长发之下,竟然并生着两个头颅! 这两个头颅孪生双成,容貌毫无分别,一左一右生长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形体虽然猥琐畸形、恐怖诡异,但若只看这两张脸,却宛如林中精灵一般,清丽绝尘。苗女本多秀美之姿,吉娜更是其中翘楚,但当她看到这两张脸时,也不禁呆住了。水溶溶的皮肤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上面轻柔地点着婴儿一般细小而精致的五官,宛如自然而生的秋江芙蓉,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娇艳地盛开着——盛开在枯萎的枝干上。她的眼睛,就像四颗最坚硬的魔石,将一切光都吸收净尽,然后一点一点透出。这目光散布在吉娜和孟天成的脸上,忽然收缩,盯住那柄古剑,左侧的脸诡然一笑,伸手向长剑抓去。 她的手臂极短,仿佛两只柔软得诡异的触角,臂上的皮肤似乎在湖中浸泡得太久,也染上了诡秘之极的绿色。她眼睛盯在了那柄剑上,目中射出一股贪婪的光芒,两个头颅同时道:“果然是镆铘剑。” 她一个声音极其生涩,宛如刮骨磨牙,让人不寒而栗;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柔和恬美,说不出的好听。配着她那宛如山魈水怪的形貌,实在骇人之极。 吉娜忍不住指正道:“那不是镆铘剑,是天从云剑。” 那人轻轻抚摸着剑身,两张脸上神色,一个欢喜,一个感伤,左侧头颅道:“天从云剑就是镆铘剑。”右侧却森然笑道:“没有苍天令,天从云剑又有什么用?”左侧脸上泛起一阵萧索,似乎极为失望,右侧的头颅却露出贪婪而恶毒的目光,狠狠盯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不禁一惊,道:“苍天令?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四道冷冷的目光注视在吉娜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吉娜也不害怕,对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左侧头颅慢慢地笑了:“东方苍天令、南方炎天令、西方昊天令、北方钧天令,是武林中流传的四件秘宝,各自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了一枚,然而恰好不是我想要的那枚,所以毫无用处。”她猝然合眼,秀眉紧蹙,似乎深为这个事实而痛苦。 吉娜好奇地道:“你想要的就是苍天令?”左侧头颅笑而不答,右侧头颅突然转向吉娜,诡秘地一笑道,“你,你能够拿到苍天令。” 吉娜眨了眨眼睛,道:“我能拿到苍天令?为什么?” 左侧头颅淡淡道:“因为你有这样的命运。只是你肯不肯将苍天令交给我看一眼?只要一眼就可以了。”她生怕吉娜不相信,道:“你看,我跟孟天成约好,这镆铘剑借我使用两天,现在我还用不到,所以我就将剑还给他,等有了苍天令,我再借不迟。” 吉娜道:“可是苍天令有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要找它?” 还不待左侧头颅回答,右侧头颅突然嘿嘿一笑道:“苍天令唯一的好处,就是铸在一起后,能让这把剑变得极为厉害,一剑就可以把山劈开。你若是找到了,肯借给我一会子,我就将这大熊岭一剑劈成两半,你说好玩不好玩?” 吉娜的眼睛瞪了起来。每当她瞪眼睛的时候,就表示她的兴致来了。现在她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她的兴致也又大又圆。 双头怪人乱发纷披,笑了起来。 2 第二章、被薜荔兮带女萝 吉娜又顺着那片山崖爬了下去。她一面爬,一面仔细地搜寻着,看是不是真的像那人所说的,有一块突起的大石头。找了半天,石头很多,却不知是哪个。她突然想起那人说过的两棵几十丈高的古树,急忙抬头看时,就见那崖顶的另一端,果然生了两棵极为长大的树木,参天而立,将碧森森的绿影投在了满崖纠结的藤蔓上。顺着那古树看下去,十米远的距离处,果然有块大石突出,就如个小小的石台,与别的石头颇为不同。吉娜心中大喜,顺着那些藤蔓荡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台上,试了试,那石台极为结实。吉娜踮着脚,从石台的边上向下看了一眼。那石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上面满布了青黝黝的苔草,似乎从亘古以来,就从没人动过一般。吉娜一时又起了顽皮之心,屈起两只手指敲了敲石壁,笑问道:“有人在家么?我来看你了!” 猛然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一声尖叫,慌忙转过身来,就见石台外面凌空站着一个人影,虚荡荡地浮在空中,一袭阔大的黑衣将那人全身笼罩住,连面貌都盖住了。狂风吹起他墨云般的长发,满空飞舞,诡异之极。吉娜胆子虽大,但也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不答,仍问道:“你为什么来看我?” 吉娜听她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有一丝清润,似乎是位女子,又见夕阳将她的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山崖上,似乎确实是人非鬼,恐惧之心渐去,笑道:“我不能来看你么?嗯,我就要来看你。” 这种语调已近乎耍赖。那人默然片刻,淡淡道:“进来吧!”也不见她举步,就这么“飘”到了石台上,伸手在崖壁上按了几按,就听咯咯一阵轻响,崖壁上忽然显出一个尺半多宽的小洞来。黑衣晕波,那人缓缓向小洞走去。她身上的骨骼噼啪轻响,走到洞口时,身形已然缩得极小,就这么跨了进去。吉娜不可置信地看着,就听那人的声音轰轰然从洞中传了出来:“进来吧!” 吉娜拿手试了试洞壁,但觉入手阴冷,坚硬之极。她小心地将两只肩膀钻了进去,然后再将整个身子塞入。饶是她身材如此苗条,也钻得吃力非常,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走”入的。 难道那黑衣人竟然是大熊岭的山神,龙舌潭里的怪物,却是此中的龙神?自己就是龙神的使者,要向山神借东西么?那可实在有趣得很。只是这便不能告诉山神了,因为在苗族的传说中,使者是不能泄露神明的身份的。 突然前方透过来一重极为柔和的光芒。吉娜不禁大大张开了嘴。那洞外面虽小,里面却无比巨大。洞底到穹顶高十几丈,显得极为雄伟。里面陈设极为简单,只是布满了从未见过的石块,光怪陆离,映得洞内全都是琳琅的光芒,宛如仙境一般。吉娜顾不得洞口狭窄,一阵奋力挣脱,跳了出来,跑上去看那些石头。她看了这个,又看那个,个个都爱不释手,喜欢得不得了。那人道:“你若是喜欢,不妨就拿些走。” 吉娜摇头道:“不好。还是让它们呆在这里,这里有它的兄弟姐妹,是它的家,它肯定不愿意跟它们分开的。”黑衣人哼了一声,道:“亲兄弟亲姐妹自相残杀的,还少了么?它们为什么一定就愿意在一起?” 吉娜嘻嘻笑了声,不再回答。看着她如此天真的面容,黑衣人心中竟然泛起一丝久违了的暖意。她的声音禁不住变得温和起来:“你想要什么,我拿给你。” 吉娜眉头一震,脱口就想让那人传授给她浮空而立的法门。但突然想到,龙神是托自己来拿什么苍天令的,她急忙四处搜寻,就见墙边的木案上,放了一块好大的石头。同那些晶莹闪亮的石头比较起来,这块石头实在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但吉娜认得,这正是龙神向她描述过的苍天令。她一声欢呼,扑上去抱着那石头,道:“我就要它!” 黑衣人身子一震,目中闪烁出一丝极为森冷的光芒来,道:“你要它也可以,但你要做我的徒弟,学习我的武功。” 吉娜道:“徒弟?武功?那是什么东西?” 那人不再说话,突然出指,一指点在吉娜的眉心。一道炽热的气流随着她的手指直通下去,吉娜“啊”的一声叫,跳了起来。热气瞬息传到她双脚的脚心,登时生出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着吉娜缓缓升了起来。吉娜大喜,忍不住叫道:“好玩!太好玩了!”她一开口说话,那股力道登时消散,化作两道清亮的气息,降入小腹,顺着气血脉络散诸全身,暖融融地消为无形。一时顿觉神清气爽,胸脯之间活泼泼的,说不出的舒适,举手投足之间,似乎连体重都感觉不到了。 那人看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淡淡道:“这是我的观大自在功,你学了之后,也可以像我一样凌空浮立,想多么自在,就多么自在。” 吉娜道:“自在倒是自在,只是会不会摔死啊?” 黑衣人淡淡道:“只要你好好学,便是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摔死的。我已经在你体内放了一段‘气息’,你好生运用体会,早晚可以在我指点下,学会这门观大自在功法。” 吉娜乖乖地“嗯”了一声,沿着那人指点,引导着自己体内暖暖的那股气,在周身运行起来。她悟性颇高,对于这种好玩的事情的兴致更浓,学起来竟然极为迅速。不多时,就能够凌空翻滚,如飞燕翔击了。那人再教她如何将气息运到手掌脚上,甚至布达身外,吉娜一一学得认真无比。 洞中光明如昼,吉娜突然大叫道:“哎呀!我忘了!今天晚上是跳月大会来着!我若是不去,阿爸又要气得胡子翘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黑衣人淡淡道:“怎么办?去不就是了!” 吉娜差点哭了起来:“可是这里离月野坪好远啊,等我赶到时,他们早就散了!” 黑衣人道:“我送你去,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 时正八月十五,乃是苗疆收获的季节。大熊岭的苗族在族长木阗的治理下,人人戮力,今年收成较去年多了三成。是以木阗下令,趁着十五月圆,举行一年一度的跳月大会,全族一起欢庆遮翰神的荫佑。 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苗族少女们都戴起了满头的银饰,长长的筒裙绣满了凤凰山茶,几十人围了熊熊燃起的篝火拉着手跳舞,目光瞟着边上散乱坐着的小伙子们。这些小伙子一面回应着姑娘火热的目光,一面拿大勺子舀了边上的酒痛饮。 这片平野的中央,是用大木搭起来的一座高台,台上虚设了几个座位。中间一座上遮虎皮,自然是苗主木阗的了。突然一阵急骤的鼓声响起,木阗率领着两个儿子新野、雄鹿以及族中长老走上台来。众人一阵欢呼。木阗面露微笑,朗声道:“神明佑护我们取得如此大的丰收,我们就用我们的喜悦答谢神明!今晚大家尽情欢乐,遮翰神保佑你们!”长老送上一碗酒,木阗张手接过,一口喝干,“噗”的一声一道酒浪吐在两丈远的火堆上面。火堆受此一激,火苗窜起了老高。人们一阵疯狂的欢呼,立时小伙子们姑娘们围着大小的火堆疯狂地跳了起来。已经有家室的男子则在四周充当护卫。木阗转过身来,满脸的欢笑立时消失无有,低声道:“你妹子还没回来?” 新野也低声道:“方才我问过伺候妹子的蓝花,妹子这两天都没有回来。不过父亲既然吩咐过她一定要参加这次跳月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她是应该来的。” 突地,就见一条黑影迅捷无伦地在山中跳跃着,向这边奔了过来。那黑影身材瘦削,手中提了好大一团东西,似乎是什么猎物。新野喜道:“看是阿妹回来了!”扬声道:“阿妹!这边来,阿爸在等着你!” 就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来了!”就见那黑影倏然加速,闪电一般蹿到了高台一侧的大树上,手中所提之物轰然掼下,将那高台砸出一个深坑来。木阗心头一沉,火光闪烁中,突地惊道:“嵯峨!”原来那砸在高台之上的,竟然是镇守大熊岭与外界通道的木阗的长子嵯峨。 就见他周身僵硬,躺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木阗心下惊疑,就听那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我们王爷亲来,这小子居然都敢冒犯虎威,在王爷面前将把破刀劈来劈去的,你说该不该杀?” 木阗心下更惊,道:“什么王爷?”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我叫欧阳健。” 木阗吃惊道:“云现五龙欧阳健?吴越王府四大高手之一?” 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不是太笨。” 木阗心下忐忑不安,吴越王权倾天下,深得嘉靖皇帝宠爱,炽焰熏天,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而且事先居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当下试探道:“不知王爷驾临鄙处,有何公务?” 欧阳健咯咯笑道:“这说起来啊,我就要恭喜你了。国师吴清风大人用先天术法推算着鱼篮观音已经降投人世,就是你的女儿吉娜。若是能让皇上跟吉娜合籍双修,借吉娜的仙气和万岁的洪福,不难共等仙界。因此万岁派遣吴越王爷为使节,前来迎接吉娜小姐到京城去。吴越王已至,你们还不准备迎接?” 他的话音刚落,月野坪外忽然冲天起了一声炮响。大熊岭苗人哪里见过如此声势?都不由得住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向外看着。就见清冷的月光下,黄钺两列,引着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而来。 3 第三章、旌蔽日兮敌若云 当先一人蟒袍金冠,满面春风,见了木阗抱拳一揖道:“孤陋之人,鄙处深宫,久闻先生风颜,未缘识荆。今日一见,清健更胜所闻,实可共喜也。” 木阗听他文绉绉的说话,片言不提纳亲之事,与欧阳健所走的正是两个极端,不由心下一沉,知道此事不是随便可了的。当下急忙率着几个儿子跳下台来,躬身施礼道:“王爷驾临鄙地,实在是蓬壁生辉。正赶上我们苗人的跳月大会和小女的出嫁之日,请王爷移驾坪内,小女的婚典,还要请王爷主礼。” 吴越王瞳孔倏然收缩,一双眸子凛然生威,盯着木阗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的女儿要出嫁?”木阗道:“托王爷的福气,小女姿貌虽陋,总算也有人求亲了。” 吴越王淡淡道:“吉时在什么时候?”木阗俯首不敢仰视,道:“便在今晚!” 吴越王沉声不答,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纵声笑道:“那实在不巧的很,本王原本带了诏书来,要册封你女儿为贵妃娘娘的。” 木阗垂头道:“那实在是小女没有福分,配不上这么高的荣耀。吉时将到,还请王爷移驾。化外野人,不胜荣宠之。” 吴越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只有抢亲了!” 木阗一呆,道:“这怎么可以!” 吴越王一笑:“怎么不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说的话,你敢说不可以?” 木阗尚未作答,旁边雄鹿见一向强横的阿爸居然一再示弱,忍不住跳向前来,拔刀怒喝道:“你们这么欺负我们苗人,除非把我们全杀了!否则遮翰神的子孙,由不得你们欺侮。” 吴越王倏然神情一肃,继而冷笑道:“遮翰神、遮翰神,本王倒要看看遮翰神能不能救得了你们!”说着,手一屈一送,一道掌力隔了丈余远直送而来! 雄鹿哪知道他此掌的厉害,大呼小叫地挥刀直向前冲去。吴越王掌力潜涌,雄鹿还未冲近他身前三尺,就觉一股大力迎面扑来,登时气为之窒,一声闷哼,向后跌了出去。木阗、嵯峨、钜野见势不好,慌忙抢上去接,就觉雄鹿的身躯沉重无比,宛如山般直向后压了过来。三人胸口一口气直沉下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后跌。吴越王掌势更不停留,如奔龙般追袭而来,将四人一齐冲天卷起,向那高台上跌去。就听咔嚓嚓一声响,那高台竟被他一掌冲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吴越王缓缓收掌,傲然仰头而立,似乎很满意这一掌所造的效果和声势。 眼看木阗等人狼狈趴起,却又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吴越王点了点头,一摆手:“全绑了。”回头对木阗笑道:“现在你们应该比较听话了。”再对欧阳健道:“带人,搜索整个苗乡。小小地方,也不用多了,去三千人,料想足够找出这尊水月观音的。 跳月大会就设在苗人村寨边上,苗疆近几年了无战事,居积甚丰,其民又好金银首饰,那些士兵趁了这个机会,扑上去抢夺,一时鞭打拉扯之声鼎沸而起。木阗手下虽然颇训练了些壮丁,但在欧阳健等人的监视下,哪还有还手的余地?幸好这些士兵总算还顾及到吴越王的脸面,不肯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但长刀霍霍,下手却一点都不容情。眼看苗民哭啼叫嚷之声渐起,木阗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吴越王一声冷笑,挥了挥手,兵丁闹得更凶了。一名校尉抓起鞭子来将身边的苗民打得满地惨叫,欧阳建更是从母亲怀中抢过一个一两岁的婴儿,面露狞笑,就要向墙上掼去。这时就听一声清脆的娇叱道:“快快放开我的族人!” 吴越王抬头望时,就见一女子衣袂飘飘,卓然立于左边的山崖上。 吴越王手一抬,刹那间寂静如同水波一样自他为中心传播开去,所有的士兵全都归刀入鞘,昂然挺立。方才夺来的财物散落一地,却没人再去看一眼。吴越王满意地扫视了四周一眼,笑道:“你就是吉娜?” 那女子脆生生地道:“就是我!你赶快将我的族人放了,你要我去做什么,我去就是了。” 吴越王微笑道:“不是做什么,而是去做天上地下,荣宠无上的贵妃娘娘。明明是别人盼都盼不到的福气,本王就不懂你父兄为什么这么极力反对。” 吉娜哼了一声道:“你们汉人还有什么好心肠对我们?说的好听而已。”吴越王笑道:“你先下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行装,就知道是好心肠还是坏心肠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看你这个人就不象好人,还讲什么心肠的好坏。”倏地将身一耸,直向山崖下投来,吴越王惊叫一声:“小心!”就见吉娜如小鹿般在崖上跳了几跳,已来到了场中,身手甚是敏捷。 吴越王道:“你看,你说放人,本王便放人,还不算好人么?来人,将贵妃娘娘坐的七宝香楝抬过来。” 就见几十个兵丁牵着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出来。那车用合抱粗的檀香木雕就,上面刻满了彩凤名芳,瑞趾祥鳞。璎珞重障,轻纱曼遮,浓渥的香气沁出,中人欲醉。华丽富贵之气,就是吉娜这生长族酋之室的贵族,也不觉瞠目。吴越王见状微微一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到了皇宫中,比这个还好还有趣的东西多着呢。” 吉娜随口问道:“什么是皇宫啊。” 吴越王道:“就是皇帝和你住的地方了。里面好多好多的房子,若没有人领着,任谁都会迷路的。” 吉娜道:“那我不去了。那么大的地方,走到迷路,我想出去玩都不可以,还有什么意思?”转身拉起木阗跟嵯峨他们,就要向外走。 吴越王脚微一顿,一道凌厉的罡气以自身为原点飚出,席卷整个广场。刹那间仿佛起了一阵狂风,吹得众人立足不定。吴越王冷冷一笑,道:“本王没说离开,谁敢离开?”吉娜道:“那人家说了不去,你还要怎样?” 吴越王慢慢道:“我知道你马上就会求着我带你走的。”手一扬,三千甲兵齐声呼喝,摆开谨严的战阵,长刀霍霍,向前冲去。 突然,静谧的苗疆中,涌流充溢满逼人的杀气!顷刻之间,一物夹着尖啸从天而降,轰地击在战阵之前。 只见吉娜冲下的山崖处猛然站起了一个黑衣人,她手上托着一个巨大的石球,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那石球以极为迅捷的速度旋转着,倏然化作万千碎片,暴雨一般倾泻而下,夺夺夺夺一阵厉啸,全都恰巧击在甲兵与苗人之间。吴越王的脸色变了——这是何等样的武功? 他仰起头来,盯着黑衣人。就见那人手中碎石散尽之后,露出一小块黑黝黝的铁片,那人冷冷道:“接令吧!”厉啸声破空裂云而起,那令牌从黑衣人手中弹起,撕拉出一道漆黑的尾光,向吴越王射了过去。物还未至,奔涌激起的风声已然先声夺人。吴越王手一张,待要接住,猛觉气息微微一沉,当下双掌齐出,“轰”然一声大响,那物向外飞去。令牌所带的劲力沉雄老辣,吴越王心高气傲,不肯后退,内息催起,奋力抵抗,一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翻转了过来。崖上黑衣人飘飘而下,伸手将令牌接在手中。 吴越王深吸了口气,目中神光乍显,将内息纷乱一齐压住,沉声道:“苍天令主?”黑衣人也不答话,手一翻,将那面令牌完整地亮了出来。隐隐月华之下,就见那漆黑的牌面上仿佛有淡淡的青光流转的,如云如水,澹荡不定。吴越王脸色连变,那人并不看他,举令一挥,劲气凌空,哧的一声在吴越王的面前画了一道横线,沉声不语。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怒意,突然哈哈笑道:“既然苍天令主亲至,本王不妨让你一步。但你护了一时,护得了一辈子么?”言罢手一抬,三千甲兵阵型不变,肃齐划一地向峒外行去。 4 第四章、解环佩以结言 月华清冷,吴越王大军退后,木阗长吁了一口气,坐倒在地。四周遍地血迹,被殴打掠夺的苗民们正扶老挈幼,收拾残败的家园,一片狼藉。眼看吴越王如此声势,三千甲兵虽退而威势不减,来日正是大难,哪里有丝毫喜悦之情?木阗念及后事,不禁心下黯然。吉娜受其感染,也怔怔地不再说话。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木阗摇了摇头,道:“吴越王气焰煊天,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还望先生给火倮峒八千苗人指个出路。” 那人道:“出路就是这枚令牌。”手一翻,亮出那枚轻微泛晕着青色云光的苍天令来。木阗沉吟道:“苍天令虽然借着先生的威势,将吴越王逼退,但想必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先生又不肯久留俗世,只怕……” 黑衣人道:“苍天令在我手中只会让吴越王一时退却,但在别人手中,却能让他不寒而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木阗矍然道:“什么人,居然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目光悠远,遥视着月光下那苍茫的苗山,许久,方才吐声道:“卓王孙!”木阗皱了皱眉头,道:“卓王孙?没听说过啊。” 黑衣人道:“天外之人,自然不是你所能知晓的了。你只知道握有连吴越王都忌惮的力量就可以了。只要到了他那里,吉娜或者你们火倮峒,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木阗犹豫道:“可是……可他又怎会插手此事?” 黑衣人道:“便是因为这苍天令!他一直在寻找这枚令牌,而且传言江湖,如果有人将苍天令送与他,他便答应此人一件事情。只要吉娜携令送交卓王孙之手,并愿意留在他身边,吴越王只有望洋兴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木阗道:“这个卓王孙,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黑衣人收回的目光又投到远天之上,道:“江湖中的圣地,武林里的传说,九百年皇龙争聚的华音阁……” “华音阁!”木阗一震,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卓王孙是……” 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屑回答,自顾说下去:“他如今已是华音阁主,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乃是中原第一等的人物。”又顿了顿道:“华音阁主虽然众多天下第一,但年龄尚轻,也并未娶亲,你倒可以将错就错,把吉娜嫁与他为妻,反正苍天令在你的手上,他为誓言所格,也不会不答应。”木阗脸一红,道:“现在还不至于。” 那人淡淡道:“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你要有所准备,吉娜此去,恐怕是不能回来了。你好自为之,红尘之气于我修为有碍,我去了。”也不等木阗作答,但觉微风飒然,那人行踪已渺。却听叮的一声,青气湛然的苍天令牌落在木阗面前。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此去飞云崖下,自然有人接应。”一语即罢,余声杳然。木阗将苍天令拿在手中,翻来覆去观看,除了沉重出人意料外,再无可惊奇之处,不知这么一件东西,究竟为何有这么大的威力,华音阁主又要来作甚。而这个黑衣神秘人甘愿陪上武林至宝苍天令,将她送往华音阁,这样的好事来得太为离奇,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然而事关一族人的生死,当下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好促装让雄鹿和钜野护送吉娜上路。 飞云崖居大熊岭西北一百余里,乃是著名险峻的地方,附近的居民都不叫它飞云崖,而叫野鬼坡。吉娜一路上倒很是欢快,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游山玩水。赶了一天的路程,吉娜依旧兴高采烈,她那两位兄长却累了个前仰后合。再往后路也逐渐难走起来,地面石头渐多,草木也就少了。过了重安江,再走十几里地,就到飞云崖。 云南八月的天气,较为炎热潮湿,人行之时就有些难以忍受,渴极思水,偏偏重安江年年泛滥,附近居民极少,很难找个歇脚的地方。吉娜又吵着说带的东西吃腻了,要吃些青菜,雄鹿只好命令加快赶路,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这一急赶,赤日炎炎,更觉难以忍受,吉娜先就嚷了出来。转过山脚,忽然路边显出小小的一个茶寮,雄鹿不禁大喜,道:“妹子你看,那边有个茶寮,我们可以去打尖歇一下。” 吉娜答应了一声。雄鹿挥手叫手下的人将车停在门口,和钜野服侍吉娜进了茶寮,只见冷清清的没几个人,老板在柜台后面忙碌着,几个茶客背对着门口斜坐。吉娜赶紧抢占了临窗的位子,拍着桌子一叠声的叫茶。 就见茶老板悠闲地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笑眯眯地抱了抱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吉娜姑娘,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冠带煌然,满脸跋扈之气,不是吴越王却是谁? 雄鹿大吃一惊,刷的将腰刀拔了出来,抢上去护住吉娜。吴越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吉娜微笑道:“姑娘看我整治的这个店面如何?此去京师,还是让本王亲自伺候姑娘,才可以放心。” 吉娜撇了撇嘴道:“我们不去京师,也不要你管。你既然开了茶馆,为什么不给我们上茶?” “姑娘要茶,自然有茶。”吴越王手一招,背门而坐的几个茶客转过身来,赫然就有欧阳健在内。吴越王道:“给吉娜小姐倒杯茶去。” 欧阳健俯身一礼,慢腾腾地拿起柜台上的茶壶,倒了满满一杯的热茶,走到吉娜面前,道:“吉娜姑娘请喝茶。” 吉娜哼了一声,接过杯子要喝,不料什么东西都没倒出来。定睛看时,原来一杯热茶在方才的瞬间已被欧阳健掌力冻成了冰块!吉娜此时见惯不怪,笑道:“我正嫌热呢,你就送了块冰给我,麻烦你将整壶茶也变成冰吧。” 欧阳健哪有闲心陪她嬉皮笑脸,猛地一探掌,抓向吉娜的手腕,吉娜一动不动,任由他抓住,笑道:“你抓我的手做什么?”忽然将手往他眼前一晃,道:“你瞧,没抓住。”欧阳健一楞之下,吉娜猛一用力,将手抽了出来,咯咯笑道:“那是另一只手啊,笨蛋!” 欧阳健本以她是皇帝要的人,不敢太用力,却不料又为她这小儿伎俩所耍,不由又觉好笑,又觉可气,骈指一划,茶桌从中分成两半,欧阳健运掌成风,一招雪落长空,掌影点点洒下,将吉娜全身笼罩起来。忽然片片掌影归成一个,直向吉娜胸口袭来。吉娜胸一挺,眼一瞪,道:“你敢打我?” 欧阳健一掌就要印到她胸口,猛然想起她毕竟是皇上钦选的妃子,急忙撤掌时,掌力已用的老了,身子不由晃了几晃。就听吉娜大叫道:“我跟你拼了!”无数拳脚直上直下打了过来。欧阳健也找不出她出招的章法,又不敢运起内力来将她震开,一时狼狈不堪。吉娜忽然收手,嘻嘻一笑道:“你说我们两个什么恩仇都没有,为什么要打架呢?” 欧阳健道:“因为我们要捉你回去。” 吉娜道:“那就不客气了!”乒乒乓乓所有的桌子、椅子、凳子、杯子都飞了过来。一时间茶水四溅,碎屑乱飞,欧阳健不由得心头火起,嗤驰四指连弹,吉娜就觉身上一冷,似乎有什么看不到的细丝缚住了四肢,都转动不灵活了。欧阳健冷笑声:“看你还有什么花招!”慢慢向吉娜走来。 吉娜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叫道:“观大自在!”欧阳健怔了一怔,吉娜的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凌空舞起,一道凌厉的劲风直扑下来!这劲风来的好快,如斧如凿,如震雷闪电,如天帝怒发,轰然击在欧阳健胸前。欧阳健猝不及防之下,一口血箭喷出,身子直向后摔出。吴越王皱了皱眉,手一引,将欧阳健的身子带住,欧阳健恨恨地看了吉娜一眼,道:“属下无能,请王爷降罪。” 吴越王摇了摇头,对吉娜笑道:“倒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好。看来你是不肯跟我们走,是一定要本王亲自出手了。” 吉娜满脸都是惊惶,似乎也没想到会将欧阳健伤成这个样子,双手掩面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吴越王叹道:“这又是何必。”口中虽然微叹,仍毫不停留地向吉娜走去! 忽然钲琮几下琴音,吴越王就觉上方几道暗力悄没声地袭来。当下护身劲气一鼓,只听啪啪两响,锦袍左右所挂的两块玉佩被暗劲所击,掉了下来。吴越王身形不动,真气外运,锁住来袭的劲气,猛然一声短啸,真气鼓涌而出! 只见二楼上的五色帷幕如经风催,纷纷扬起,飘摇不定之间,琴音陡敛,一位少女青丝垂肩,倚栏而立,只见她目如秋月,盈盈一弯,皓月一般的脸上似乎藏了无尽的笑意,怀中一张七弦琴乌光流逸,古色古香。她轻抬衣袖拂了拂鬓边散发,纤指如玉,指尖一点丹蔻,真是粉雕玉琢、毫无瑕疵。只听她柔声道:“久闻王爷大名,果然是好功夫。”莺语柔婉,却带了三分吴音。 吴越王淡淡道:“我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小贼,原来是琴言姑娘。姑娘不在华音阁中修身养性,来这边陲之地做什么,莫非也想做皇上的嫔妃?” 5 第五章、乐莫乐兮心相知 琴言衣带微招,就宛如一片紫云落了下来,自是片尘不起。她向吴越王盈盈一礼,道:“王爷取笑了,若是琴言这样的怀心肠做了皇帝的嫔妃啊,只怕第一天就忍不住撺掇着皇帝杀了王爷,第二天就让你的老皇帝死在我的手上哩,那多勿好呢?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着大家都欢欢喜喜的,才不想谁勿开心呢。”她言语之中略带了点吴侬之音,姣姣软软,说不出的妩媚好听。 吴越王道:“既然姑娘没有这个念头,就请让开了,不要误了我们恭迎圣妃。” 琴言轻抬双眸看他一眼,脸上依旧一副动人的媚笑,道:“圣妃?却不知是皇宫的圣妃呢,还是华音阁的圣妃?” 吴越王看了吉娜一眼,道:“你们阁主想要这个小丫头?” 琴言一福礼道:“琴言就知道王爷神机妙算,自然不用我来罗嗦啦。” 吴越王冷哼一声道:“那你是不用想了。” 琴言轻轻抱琴,一手抬袖,俏指掩面,脸上显出无限委屈:“那王爷是想要琴言完不成任务,去受阁主的责罚吗?难道王爷忍心?”此人当真如胭脂捏就的一般,妩媚已入骨中,一行一动之间,尽是怡人荡意的万种风情,却偏生做得自然而然之极,浑然没有斧凿的刻意之感。 吴越王淡淡道:“素闻华音阁主卓王孙什么都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更是推举为神一般的人物,本王早想拜识芝颜,可是仙山路遥,却从来没有这等机会。今日相遇,就来领教一下琴言姑娘的武功,看看强将之下,是否真的就无弱兵。欧阳健,你来会会这位姑娘。若是败了,也就不要回来见本王了。” 欧阳健方才被吉娜一掌击伤,正一口怨气没处发作,见琴言衣带缓召,抱琴而立,真是妩媚入骨的样子。虽然琴言的名字欧阳建也曾听过,但一见之下,不由想这种柔弱的女子,不过侥幸成名,论实际武功还能高到哪里去?顿时起了轻敌之心。走上前来摆了个丁字步,冷冷地看着琴言,似还不屑先动手。 琴言半点也不瞧他,慢拨着弦音震出,她的声音也如这琴音袅袅,充溢了整个茶寮:“若是琴言侥幸赢了这位欧阳大哥,那又怎样呢?”语音软侬,似乎并不是在战场争杀之际,倒象是跟情郎软语相商。 欧阳健方才被吉娜一掌击伤,正是一口怨气没处发作,见琴言衣带缓召,抱琴而立,真是妩媚入骨的样子,顿时起了轻敌之心。走上前来摆了个丁字步,冷冷地看着琴言,似乎还不屑于先动手。 琴言半点也不瞧他,慢拨着弦音震出,她的声音也如这琴音袅袅,充溢了整个茶寮:“若是琴言侥幸赢了这位欧阳大哥,那又怎样呢?” 吴越王傲然道:“你若是能胜得了一招半式,难道本王还有脸皮再做纠缠不行?若是你输了,吉娜姑娘却要交我们带走。” 琴言妩媚一笑道:“若我输了,王爷想要怎样,就怎样。” 吴越王也不去看她,只对欧阳建道:“琴言姑娘司职华音阁新月妃,手中古琴天风环佩,自唐代传世七百年来,名动天下,你要留心了。” 欧阳建向琴言怀中一瞥,冷笑道:“天下名宝,都应该珍藏在王爷的万宝楼中,琴言姑娘可肯割爱?”琴言微微一笑,既不怒也不答话。 吴越王道:“天风环佩琴乃天下名器,乃唐时女剑仙所制,后又寓剑法于琴音之中,创立一套武功,世称天风七叠,名动天下,神妙无双。琴言姑娘幼得嫡传,本王尚且不敢小视,何况你?” 还没待欧阳建答话,琴言盈盈下拜,笑道:“王爷这一夸,琴言何以克当。百年前此琴变宫,正羽两根琴弦已被震断,天风七叠只传下来了五叠,到了琴言手上,自然更是十分神妙不得其一了。” 欧阳建冷笑道:“华音阁的武功自然是高明的,也不劳你随时再吹,我倒要领教那女剑仙送给你们前代阁主的信物,到底是如何厉害。” 琴言脸色一变,妩媚的眼睛顿时凛若秋霜:“既然欧阳校卫这样讲,琴言若不奉陪,怕是折不起华音阁的面子,琴言失礼了。”一语未完,纤指倏然在琴弦上一划,欧阳健猛觉数道凌厉的劲风袭至。有了吉娜前车之鉴,他倒也不敢大意,当下玄功暗运,一招潜龙腾渊,当胸向琴言击去。这一掌击出,满室寒气陡升,吉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琴言衣袂飘飘,纤手轻抚,一阵丁冬的柔音响起,就仿佛春花乍开,雏鸟共鸣,使人不禁有出游之兴。就听吴越王曼声吟道:“春分惊蜇絮满天,云开日暖响丝弦。这一曲《春晓吟》,可称绝妙。” 琴言向他回眸一笑,琴音忽转清疏宽放,伶俐奔畅,峨峨忽有高山之意,汤汤而又做流水之磬。吴越王笑道:“好,你将我当成了樵夫了。”琴言雪腮之上梨涡浅绽,意似酬答,欧阳健只觉袭来的暗劲更加无声无息,忽强忽弱,缠绵柔软。突然,琴音陡然一盛,莽然有千里平阔,浩淼森然之象,欧阳健便觉掌力如石沉大海,暗呼不妙,还未来得及变招,一道大到不可思议的劲力凌空压下。危急之刻不及细想,身子着地滚开。那股劲力在地上一触,径直向欧阳健追袭而来。 欧阳健一闪、再闪,已到了墙边,避无可避,一声大吼,聚起全身劲力,要硬接这一招。那劲力却在跟他掌接触之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欧阳健正收势不及,又一股悄无声息的力道自墙中涌出,他此时哪里还有变通的余地?一口鲜血标出,向前直跌出去。琴言轻轻一笑,曲子又变的轻松柔和。 就听吴越王叹道:“姑娘武功变化多端,这琴艺也妙到不可思议。由渔樵问答而到沧海龙吟,阳关三叠追杀欧阳都尉,却由宫调变为商调,一阕寄生草就将他打得口吐鲜血,实在不由人不叹服……” 吴越王自顾历数不绝,欧阳健已被杀的无还手之力。突听琴言柔声笑道:“你主子只顾买弄自己的才华,都不管你的死活了,我也就懒得理你,罢手吧!” 欧阳健知道不妙,顾不得再形招架,脚一点地,全速向上跃起。就听万千琴声归为一音,清越如笛,嘹响振耳,倏忽而来,就如一只无形的利箭一般,要将欧阳健钉在空中! 欧阳健只觉避无可避,恐惧之下,一声惊呼还未发出,眼前人影闪动,一只手凌空将这道箭劲夹住,却正是吴越王。就见他袍袖展动,将欧阳健的身形带住,目中神光暴出:“姑娘好功夫,本王来领教一招!”微一侧身,一记劈空掌隔了两丈余远劈至! 琴言就觉一道炽热的劲力从琴上升起,全身如受电击,知道不能抵挡,危急之中,将那柄天风环佩脱手飞起,飘然向后而退。吴越王并不追赶,手一招,天风环佩凌空向他飞至,被他真气激得清响不绝,赞叹道:“果然是好琴。” 琴言飘飘从空中跃下,笑道:“王爷的功夫,就是不显,琴言也知道绝不是对手。可是这一仗,是谁赢了呢?” 吴越王淡淡道:“自然是你赢了。琴还你,吉娜你也可以带走。草莽之地,龙蛇混杂,你不如到本王府中,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本王必不二言。” 琴言接过瑶琴,摇了摇头,道:“王爷的话我自然很相信,但我一个女子,要前程做什么?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阁主的话,将吉娜带回去就可以了。” 吴越王叹道:“本王知道姑娘这样的人,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求得的。卓王孙好福气,有你这样的帮手。这一点本王是甘拜下风了。” 琴言笑了一下,并不作答。吴越王昂天一笑,道:“我们既然输了,就输得光明磊落一点。欧阳健,你输在琴言姑娘手中,不算你的罪过。去收拾一下,我们赶紧走了,免得叫别人说本王食言而肥,不是好汉的手段。” 欧阳健答应一声,吴越王飘然而出,长吟之声不绝,已经渐渐去的远了。琴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你让我到你的府上,给我个满意的前程,你可知我所要的并不是什么劳什子前程呢。”言语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此时,飞云崖顶,四只拼凑在一起的眼眸从泉水中冒出,盯住吴越王的背影,突然之间,这四只眼睛一起露出种很清淡的笑容,这笑容中带着莫名的怨毒:“可恨的吴越王,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逼走了我的苍天令!苍天令是我的,谁都别想夺去,都别想!”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沙哑刺耳之极,但来源之处与刚才那声音极近,竟似同一个人发出的一般:“这是件好事啊,因缘从何而起,就要由何而结。吴越王逼走了苍天令,那就可以从他手中得回来。” 第一个声音似乎被它说服,变得欢喜起来:“我在他心中看到了欲望。” 第二个声音道:“是的,他想做皇帝,他不但有欲望,也有力量,这样的人,正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可以借助他的手,达成我们的目的。” 第一个声音道:“以我们的神秘的力量,他必定会动心的,我们就拿辅佐他登基作为诱饵,必定会让他为我们聚合镆铘剑与苍天令的,那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 第二个声音变得兴奋起来:“回家!我们可以见到我们的姐妹了!” 在绿草枯树的掩映下,两只生满了水藻般长发的头颅,同时笑了起来。 6 第六章、与女游兮河之渚 吴越王已走,茶寮中寂无人语,琴言呆呆立着,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吉娜嘻嘻一笑,道:“琴言姐姐,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坏王爷啊?” 琴言猛地一惊,铮地弦音一响,面色微红道:“我怎么会喜欢他!只是他肯就这么走了,倒真是想不到。” 吉娜撇了撇嘴,道:“说不定又到前面动什么坏心思去了。这家伙不是好人。” 琴言微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懂得人的好坏。好妹子,我是华音阁贵州分舵的舵主,兼领新月妃之职。昨日有个黑衣人投简报书说你会带苍天令来这里,让我接应,并将你的相貌仔细描述了一遍。这苍天令乃是阁主志在必得之物,我大喜之下,一面遣骑飞报总坛,一面亲自赶了过来。天幸虽遇到了吴越王,却幸未辱命。天色不早,赶紧走了吧,你身怀苍天令,我要亲自将你送入华音阁才是。”言罢拉起吉娜,两人共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 这一去溯清水江以上,从阮江而入洞庭,途路虽遥,但一路水光山色交相辉映,比大熊岭大不相同。越行景色越软,吉娜看得赞不绝口。 这船上并不用什么舟子,也不备甚用具饮食。每到一处,才泊了舟,便有人具帖来拜。看那些人威风凛凛,颇有气势,都是朗声通报,云是某某舵主,某某帮主,然后鸡粟美食殷勤献上,无一不是吉娜爱吃的。一献上之后,就匆忙离开,似乎崇敬之中,很有惧怕的意味。琴言淡笑地看着他们,并不多做应酬,每天对水抚琴,清香一柱,落落无言。贵州而去浙江,两下何止千里,水行平稳,一日不过百里路程。水面之上,无甚可玩者,清音虽然娱耳,然雅不是吉娜所爱,听的多了,反觉呱噪。苗山的一景一色,又在心中鲜活起来。遨游之心频兴。然而琴言就是不准她上岸游玩。 这一日,琴音淙淙中,小船去渡如飞,鄱阳湖已过了一半。时近中午,渐觉饥饿,当湖中央,四望连岸都不见,更没有往来的帆影。吉娜本就想看看这些免费送饭的究竟能送到什么时候,这时不由一喜。斜看琴言,正俯首引弦,浑不以此为意。吉娜得意了不多久,腹中渐渐饥饿起来。再看琴言,还是一无所觉。她是从没受过一点辛苦的,一觉饥饿,便浑身上下,再无一处好受,终于忍受不住,大叫道:“饿死了!难道你就不用吃饭的么?” 琴言铮铮弹了几下,住手道:“急什么。总会送过来的。” 吉娜跳起来道:“人家为什么非要给我们送饭?又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琴言淡淡道:“想做我们的使唤丫头,他们这辈子是没这个荣幸的了。阁主当年传言天下,华音阁所到之处,天下予取予求,有不从者,鸡犬不留。开始自然没人害怕,但山东的曹大镖头、直隶的佛手银戟、湖南的潇湘剑客都死掉之后,就没人不害怕了。今天中午我们若吃得不舒服,湖南的英雄道三天之内就会灭绝。虽然白道近年来新出了个武林盟主,吹得武功都到了天上去,但再厉害能有我们阁主的一半就算不错了。” 吉娜撇了撇嘴,道:“好大的威风!现在还不是没人过来。等到晚饭的时间吃午饭,我看华音阁也不见的多有面子。” 琴言不再理她。舟行依旧迅速,吉娜无精打采地俯在船舷上,不时抬首道:“饿!”转过了一个山角,忽然琴音铮的一响,琴言住手不弹,默然静坐,吉娜道:“怎么了?”琴言缓缓道:“有杀气!” 吉娜一下子跳起来,道:“在哪里,在哪里!” 就见几十条船从他们身边掠过,向下游驶去。船上众人都是劲装带剑,显见是武林中人。三四十条船,怕不有百余人?琴言皱了皱眉头,隐约地就听那些人谈论着什么武林大会、杨盟主、孟天成,突然,风声袅袅,传来了“华音阁”三个字。琴言心头一震,伸手理了理琴弦,慢慢弹奏了起来。琴音袅袅,很细地在江面上荡漾了开。琴言暗中将内力灌注其上,那琴音与船上众人谈论的话语形成共振,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琴言凝神细听,就听他们讲来讲去,似乎是孟天成从倭国盗回了一柄极厉害的宝剑,前些日子杀了几个人。引动了武林中的公愤,正在聚合几派的力量搜捕。这些人似乎也在其中,与孟天成相遇过,被打了个灰头土脸,抱怨不休。突然,就听一人道:“师兄,你说今日的武林大会,华音阁会不会派人来破坏?” 另一人笑道:“这武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华音阁的,还怕他破坏么?管教他来得去不得!” 剩余众人一齐附和大笑,琴言的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对付华音阁的武林大会?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难道正道又要做什么蠢事?今日既然撞到了,说不得,要仔细打听好了,再向阁主汇报。她转头去找吉娜,脸上的神情却突然僵住——吉娜不见了。 四面积水空阔,扁舟一叶,这个小丫头就不见了。 琴言这一急当真不小。苍天令乃是阁主传索天下,志在必得之物,华音阁规矩森严,既然是吉娜得到的,那便须当让吉娜亲手交到阁主卓王孙的手中。因此,这苍天令一直放在吉娜手中,琴言可不敢私自收藏。这事若是阁主不知道还好,偏偏自己贪功,早就派人飞骑告知。倘若在约定的期限内不能将苍天令带回华音阁,恐怕自己难逃其咎!然而烟水茫茫,却到哪里找去? 琴言再也料不到吉娜的水性那么好,趁着她凝神聆听的时候,悄没声地溜下了水,就在那些船交错而过的时候,藏身船底,悄悄傍着那些船榜,准备等他们靠了岸,便来个溜之大吉。这一路子可将她闷坏了,有这么好的逃跑机会,哪能不好好把握? 八月天气,水里不是很冷,吉娜悄悄地伏着,随船而行,随便听着这些江湖豪杰说些什么。就听他们谈来谈去,总离不开孟天成和镆铘剑,吉娜也就听得索然寡味。突听一人道:“你说这个孟天成跟我们杨盟主比较起来,究竟是哪个更厉害些?”就听另一人答道:“孟天成剑术虽然了得,比起我们盟主,还是差着这么一大截。别的不说,就凭盟主一招不出,能让少林方丈昙宗大师心悦诚服地认输,那就不是孟天成所能比的。” 再一人不甚信服,道:“你们总说盟主多厉害多厉害,我怎么看不出来?就说他与昙宗大师的一场比斗,只走了几下步子,昙宗大师就宣布失败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看杨盟主只怕跟昙宗大师颇有点瓜葛,两人商量好了摆架势给我们看的。” 先前一人道:“人那叫上乘功夫,讲究天下万物皆为所用,又讲什么不战而屈人兵,哪里是你我所能料及的?就算昙宗大师是故意相让,盟主与昆仑掌门的一场比剑,那总是实打实的吧?堂堂的六大派掌门之一,号称天外飞龙,平日里不把咱们倥侗派放在眼里,上次还打了我一掌,说是略示惩戒,还不是一样被盟主一招就连剑带帽子削成两半?赛后见盟主向他问候,这老小子还不得不假惺惺地装出一副嘉奖后辈的样子,真是让我觉得痛快极了!就凭这一点,我是捧定杨盟主了!” 另一人道:“要说盟主的武功也实在是怪异,任是什么样的人,就没有走过一招的。据掌门回去说,盟主的内力也不是强到不可思议,剑招也不见得多么惊雷闪电一样的快,可就是眼看着来招躲不开想出招又怎么都伤不着他。无论什么样的来招,都是轻轻一挑就破了,还手一剑就不死即伤。你说盟主是不是用的妖法啊?” 先一人道:“这话就露怯了吧。要是妖法,咱们瞧不出来,难道少林掌门他们也瞧不出来么?我想杨盟主必然是运气过人,得了什么异人传授,或者无意中采到了仙丹秘笈,否则盟主品貌如此都雅,年纪又才弱冠,哪能有如此修为?” 众人自然随声附和,连声道:“那是、那是!” 7 第七章、乘回风兮载云旗 一行人便不再多说,加紧了划船。桨声沉重,直向前行去。远处一脉青山居于水中,青螺如黛,正是君山。此时红霞渐褪,水面微凉,夜色渐渐合下了。 船晃了几晃就停了下来。吉娜也不管上面有多少人,就从船底下钻了上来。船上几人忽见一湿淋淋的美女从水中钻出,都是一愣。吉娜伸手道:“饿死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船上众人见她大模大样的,倒也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来头,见她单身一个,以为是峨眉或武当山的女弟子,随师长来赶这个热闹,中途走散了。这两个门派统统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人拿出些干粮牛肉来,送到她手上,道:“客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妹随便请用一点。” 吉娜从中午饿到现在,当然不会跟他客气,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先将嘴里塞得满满的,噎得难受,拿起桌上的水壶就喝。一直将送上来的食物都扫空干净,满意地拍了拍肚子,突然道:“你为什么叫我师妹?” 那人一肚子套近乎的念头,谄笑道:“天下武林本是一家,无论峨眉还是倥侗总可排起辈分来,鄙人痴长几岁,倒要厚着脸皮自称一声师兄了。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说着,打了个哈哈。 吉娜歪起头来,是一句都听不懂。想了半天,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们是按脸皮的厚薄来排辈分的。你的脸皮比我厚,所以就叫师兄是不是?” 那人搔了搔头,闹不清楚吉娜这话是什么意思。吉娜凑上去盯着他的脸皮看了一阵,突然大笑道:“你一定是他们的大师兄了!” 那人正摸不着头脑,就听吉娜笑道:“你这一脸麻子厚厚薄薄的计算起来,肯定比他们占便宜很多,你不做大师兄,还有谁的脸皮比你更厚的来做?” 这人外号“飞花漫天”,正是这帮人中排行最大的,其脸皮之厚,倒也真如吉娜所说。平生除贪生怕死与欺软怕硬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忌讳人家说他麻子和脸皮厚,吉娜两项全犯,而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直将他气了个半死。但峨眉武当的名头何等巨大,在此压迫之下,哪有他发脾气的份?只好继续谄媚地笑道:“师妹说话,倒也有趣。不如就跟我们一起进去,见到尊师,也好给我们引见引见。” 吉娜嘻嘻笑道:“好呀。那我们一起进去吧。”也不谦让,当先而行。崆峒的人向来欺软怕恶惯了,更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边。远远就见湖中几艘大船打横排开,用巨木搭了个高台,夜色四合,几十盏明灯掌着,将台上照了个亮如白昼。台下又围了几十条船,早去的就跃在上面,似乎是看台了。吉娜是一律不管,直向看台上走去。忽然两个人拦住,道:“这位姑娘,可有请贴?” 吉娜道:“为什么一定要请贴?”那两人道:“盟主这次召开武林大会,商量对付华音阁的事宜,为防止他们派之人混入其中,所以要以请贴为凭,来鉴别黑道白道人士。没有请贴,我们兄弟是不会放行的。” 吉娜道:“我没有请贴,可我想看看热闹,不能进去么?”说着,开步就向里走。那两人伸臂拦住,道:“没有请贴不能通行的,这是盟主亲自吩咐的。这里是非之地,你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来的好。” 吉娜哼了一声,道:“‘盟主亲自吩咐的’,好了不起么?不从你们这边走就不从你们这边走,我走另一边。”说着,就要从两人身边绕过去。 那两人伸臂拦住,道:“你这丫头怎么纠缠不清?说了没有请贴不能通行的,怎么一个劲地往前闯?还有王法规矩没有?走过去是不行,绕过去也是不行!” 吉娜道:“不行不行,我偏偏就行。”小姐脾气上来,就要往里硬闯。两人嘿嘿一笑,道:“小丫头,想在我们齐家兄弟面前放刁,那是行不通的。你也不打听打听天下不讲理的祖宗是谁。除了盟主之外,就是少林掌门,没有请贴也不能通过!” 吉娜哼了一声,突然向两人撞去。那两人展开擒拿手,左一招苍鹰搏兔,右一招云中现爪,各各向吉娜擒来。吉娜突然往地上一坐,“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两人登时慌了手脚,急忙收招时,吉娜一矮身就从两人中间钻了过去。回过头来向两人扮了个极大的鬼脸,得意笑道:“我这不是过来了么?我这就去告诉你们盟主去,说他的特权没有啦,没请贴就可以进来的,还有我呢。” 两人大惊,一声怒吼,扑了过来。吉娜突然将脚下的船板一抽,那两人去势已老,空中没有借力之处,扑通扑通两声,掉在了湖里。等两人湿漉漉地爬到另一条船上时,吉娜早溜得无影无踪了。两人一腔怒气无从发泄,找了几个知交好友,将守门的责任交付了,各提了一把刀,怒冲冲地四下里寻找。老大说逮到这个小娘皮一定要狠狠砍她几刀,老二说砍几刀还不解气,一定要捉住了浸猪笼才好。 其时夜色渐渐合了起来,来的人也逐渐多了。什么和尚道士、男男女女的一大堆,都在嗡嗡喁喁地说着话,倒也没人注意这么个小姑娘。吉娜也就更加得其所哉,突然转头看到湖中心搭的会场的高台,心下一喜。 与会者倒也没想到谁会跟这台子过不去,也就没设什么护卫,这下正好给了吉娜方便。她悄悄地走到了台子下面,眼珠转了几转,就将其中一根柱子的绳子轻轻地扯松了,最后几圈仍旧绑着,柱子勉强还可以支撑,却有些岌岌可危。吉娜坏笑了几声,正在想怎样让别人碰一下,嫁祸于他,就见看门的那齐家兄弟两个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一路叫嚷着过来了。吉娜大喜,慌忙起身向两人招手示意。两人见了却是一呆。这小娘皮是不是脑袋有毛病,怎么我们两个要砍她她还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别不是什么魔教妖人,妖法炼得头都昏了吧?这么一想,两人倒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吉娜见他们两个东张西望的就是不肯上来,心下着急,怒气正要发作,就听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就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带着几个童山濯濯的小和尚走了过来。那老和尚一袭大红袈裟,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惯于权高威重的。齐家兄弟赶忙垂首施礼道:“瞿昙大师。”吉娜也不听他们说什么,悄悄绕到齐老大后面,砰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齐老大张牙舞爪地一把抱住瞿昙大师,瞿昙大师的武功自然极高,这一脚若是直接踹向他,只怕还没挨着衣服就被丢到了十丈外。可却被齐老大一把抱住,功夫施展不开,两人一齐跌到水中去。 瞿昙大师脚在水面上一蹬,湿淋淋落在船面上,满脸怒气,盯着吉娜,也摸不清这女孩子的底细。边上的几个小和尚却忍耐不住,一个个操起兵器,纷纷呼喝,向吉娜追来。吉娜大喜,却不直接奔向柱子奔,身子一溜就钻到人群中去了。几个小和尚也挤过来追拿,吉娜故意撞了这个再撞那个,参与追杀的人越来越多,吉娜眼看时机成熟,拔腿就往支了柱子的那条船上跑。众人不知是计,纷纷跳上船来。那柱子本来就只是仅仅能够支撑,哪里还经的起如此震荡?轰隆一声响,两丈余高的大台晃了几晃,向着追来的众人直倒下来。众人都是身有武功的,事出仓促,闪躲不及的就直接跃入湖中,倒也没有死伤,只是将附近的座船砸了个七零八乱。这倒也不值什么,可煊赫一时,天下知闻的英雄大会,还没开张就让一个小姑娘给踢了,这还了得! 与会群雄一齐大怒,成群结队地要将吉娜捉住了打个皮开肉绽。突地,渺渺江湖之上,一脉悠荡荡的话音传来:“华音阁新月妃琴言来拜,请杨盟主说话。”湖上众人声潮滚涌,这细细的一声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众人都是一怔,湖上刹时间安静下来。 华音阁! 8 第八章、洞庭波兮木叶下 江湖群雄聚集洞庭湖,本就是要商量计策来对付跋扈一时的华音阁的,在这时候却有华音阁的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在群雄最狼狈的时候,这不由众人不齐觉诧异而又有些尴尬。瞿昙大师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月色未上,鄙盟主还未到达,女施主有什么吩咐,就请说了吧。” 就听湖面上铮铮传来几声琴响,琴言声音飘飘渺渺地传至:“既然盟主不在,那就只有请大师作主了。我有一位女伴于湖上走散,处处都寻找不到,我那女伴是喜欢热闹的,说不定就混在了这武林大会中间,可否请大师留点法面,让我进去寻上一寻?” 瞿昙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我们这次武林大会,与会者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并不跟华音阁有何瓜葛,女施主要寻华音阁的人,来我们这里可就找错了。女施主可请留下那人的名字,异日江湖之上,我可代为询问。”瞿昙大师以为这样总算是很给琴言面子了,他是少林长老,有道高僧,答应了的事,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他哪里知道琴言恐惧阁主的责骂,一定要在今天将吉娜找到呢?何况茫茫湖面之上,除了这里可以容身之外,还能有哪里?不由琴言不心急如焚。但她素少在陌生人面前发脾气,当下柔声道:“还请大师慈悲。我那女伴年纪甚小,只怕不能照顾自己。万物苍生无非佛果,大师何独不肯给小女子一点方便呢?” 两人正在对答,吉娜一见琴言来了,慌忙蹲到船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了。悄悄地沿着船舷爬向外面,众人的心神都集中在琴言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她。她爬过船舱,猛然也是一人悄悄爬来,两人当头碰上,那人吃了一惊,张口欲叫,吉娜赶紧伸手将他的嘴捂住,却是齐家老大。齐老大听了琴言的话,猜想她所要寻找的人正是吉娜。江湖传言华音阁的人怎样诡秘阴险,那吉娜还能好得到哪里去?他惟恐琴言找他要人,赶紧跟老二分头躲了起来,不想当头碰上了吉娜。这一下吓得面色苍白,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了。吉娜见他神情恍惚,立马按照师父所教,出手按住他的眉心,手指将真气度出,封住他的行动,笑吟吟地直盯着齐老大上下打量,不免又看得他浑身发毛,全身毛孔一齐颤抖。 吉娜突然柔声道:“你喜不喜欢穿花衣服啊?”齐老大吓了一挑,连忙瞪眼。吉娜存心摆治他,也不等他回答,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蒙头盖脸地给齐老大换上。齐老大身材魁梧,吉娜的衣服哪里穿得上?吉娜也不管,给他横竖的绑了一身。改换停当后,吉娜看他浓眉大眼,扭扭捏捏的穿着如此娇小精致的衣裳,真是要多怪就有多怪,极力忍住笑,赞道:“好看好看,好看极了。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当然要选择一种最能吸引人的方式出场了,是不是啊?不出就罢了,一出就一定要震惊所有的人。你说是不是呀?” 她问一句“是不是”,齐老大挣扎一下。吉娜哪里管他,径直将他连拖带滚,弄到了船尾,微笑着招了招手,“扑通”一声踢了下去。同时悄悄没入水中,向相反的方向游去。 琴言正自跟瞿昙大师争论,忽见一人从船尾跌入水面,身上的衣服正是吉娜所穿,当下也不及跟瞿昙大师多说,铮铮琴音响起,已如轻烟一般向前掠去。白道英雄见她说不过了就硬闯,纷纷鼓噪起来,一时刀枪剑戟并起,哪里还给琴言分说的机会?她刚躲过前面的几道掌风,旁边几十把刀已经纷纷砍来。只好琴音收回,略做抵挡。这一短兵相接,立时杀了个不亦乐乎。齐老大出场声势如此显赫,也不亏了做这个替身一回。 吉娜游了一会,离得众人就远了。东天上的满月渐渐升了起来,月光辉映天际,让她又想起了苗山中热闹的跳月大会,就哼着苗疆流行的小调,不时拍着水,自得其乐。 忽然旁边也是一阵细微的歌声传过来,吉娜偏着头听了一会,那歌声悠悠淡淡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只是歌声太过细微,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但隔水传来,空湛灵动,仿如天籁。吉娜听了没三句就忍不住了,赶紧手脚并划,向歌声寻去。 远远就见一条很窄的艇子,泊在湖水中,舟上挑了只大红的灯笼,红光晕起,舟头一位少女,正披了头发在水中洗着。那少女头发甚长,在水面上就象墨色芙蓉一样散了好大一片。她用一只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歌声一面就轻轻悄悄地飘出,恬美喜悦,吉娜听得呆住了。 那少女洗完了头,将如云似也的长发轻轻笼着,青纱长袖微褪,露出一段如玉雕成的手臂,在月光下看来,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她忽然停住歌声,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气,吉娜就觉连月亮都暗了下来,忍不住浮出头来道:“姐姐,你唱的歌叫什么名字,好美哦。” 那少女猛然抬头,吉娜就觉两道极为冷冽的目光射在了身上,电光般连闪数下。少女缓缓将头发拢了拢,忽然道:“小姑娘,我要杀了你!”突然,她整个人就如一片紫云般飘起,手在头上一挽,一道细亮的电光急射而出,直袭吉娜胸口。吉娜大吃一惊,无边的劲力已经潮涌而至。她恍惚中似乎躲了躲,就听叮的一声,电光敛了回去,怒潮一般的劲力也无影无踪。吉娜惊魂始定,喘了几口大气,就觉胸口痛得要命,当下连连咳嗽了几声,抚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那少女站在船头,满头黑发披散下来,月光隐幽,垂照在她身上,就如同这湖中的精灵一般。她手中拿了一物,却正是吉娜的苍天令。吉娜低头一看,不禁又吓了一大跳。胸口的衣服不知给什么东西划了个巨大的口子,却幸好没伤到肌肤。看来是这苍天令救了她一命。那少女凝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姑娘,这东西是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些沙哑,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听去只觉动听之极,仿若夜色的震波,袅袅地一直散入人的心底。 吉娜道:“别人给我的。还我。” 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还你?杀你!”手在发上一抚,急电一般的光芒再现,这次并不斩向胸口,而如飞矢一般点向吉娜的眉心。吉娜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招架,湖中的波光却在这时闪了几下,这惊雷狂电一般的剑光竟然擦着吉娜的发边而过,只差了那么一点点。那少女陡然收势,沉声道:“是谁?出来!” “楼仙子浴罢新妆,取活人鲜血而点眉心嫣红,纵然貌惊天人,难道便是至美?”就见一人带缓衣招,轻飘飘从芦苇中走出,洞庭的水波在他的脚下就如同平坦大道一般,鞋袜不湿。 那少女冷笑道:“登萍渡水的功夫有什么好夸耀的?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也不生气,微微一笑,道:“清光正盈楼心月,天下无情何似我……华音阁正盈月妃楼仙子的大名,在下早有听闻。仙子妙相天成,本就不需要雕饰,何必多造无心的杀孽呢?” 那楼仙子冷笑道:“杀就是杀,不杀就是不杀,谁不让我杀,我就偏要。” 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请楼仙子赐我一点薄面,在下还有话要问这女童。”楼心月冷冷道:“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你的面子又值得了什么?” 杨逸之淡淡一笑,并不回答。楼心月深深看着他,他飘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面,月华垂照下来,此人便如湘水中的灵修,渺然立于水波月色之下。四周幽光腾照,秋风过处,大片蒹葭随风起伏,在他身后卷起满空雪浪。忽然之间,楼心月觉得非常不舒服。她的目光刺出:“杨逸之?你姓杨?我道是谁明知华音阁在此还敢侃侃而谈,原来你就是那个白道新选出的杨盟主。” 杨逸之笑容不减,道:“盟主什么的,只对俗人而不对仙子。不过仙子要是因此而肯赐薄面,那便是鄙人三年来首次因此封号而荣幸。” 楼心月不答,缓缓从头上抽出一只很细很长的钗子来,那钗子映着水光,竟然也淡淡的有光影跳动。寒气逼人,看来是柄难得一见的利器。楼心月轻抚钗面,自语道:“自我铸你,十年来未尝一败,今日既然败了,你便解脱。生汝于火,归汝于水。”说着,轻轻将钗子放入湖中,碧波沉翠,那钗子眨眼间就不见了。杨逸之叹道:“这又何必?” 楼心月决然道:“我铸剑多年,剑已经是我的灵魂。我可以败,但我的剑不能败!” 杨逸之默然不答,似乎还在想她这句话。楼心月起身道:“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长袖飞出,将吉娜卷住,身形已如一片云般飞起。杨逸之猝然抬头,手一张,满空的光芒似乎都被他聚敛在一起,向楼心月当头击下。光芒闪动,已经将楼心月全部去路都封住! 这招的力道他计算得恰倒好处,以楼心月的功力,肯定能接下来,但一定要空身来接。此招一出,楼心月唯一的办法就是弃吉娜,全力接招! 哪知楼心月竟然不避不闪,直向光芒撞去。这空无之剑威力之大,已经不是寻常江湖之人所能想象,楼心月首当其冲,先被打了个跟头,接着砰的一声,连下面的小艇都爆成粉碎。楼心月满脸鲜血,一言不发,抱着吉娜登水而去。鲜血点点滴下,就象水面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莲。杨逸之似乎也为楼心月的勇悍所摄,竟然没有追下去,只凌虚站在水面上,看着这朵朵红莲由浓而淡,终归于水。 9 第九章、沛吾乘兮兰舟 楼心月挟着吉娜在湖面上疾掠而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动容,竟如这伤势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连血迹都不擦。鲜血不断从她眉间额上的伤口处涌出,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罗刹。 疾行中楼心月忽然一个踉跄,一口鲜血标出,嗵的一声掉在水中,就此动也不动。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坠去。吉娜赶紧用足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游,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再看楼心月时,银牙紧咬,面如淡金,已经连气都没有了。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摇晃了她几下,楼心月身躯僵硬,就如同木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吉娜忽然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小鸡也是这个样子,姆妈拿针扎了它的脚几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突然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吉娜心中一动,凌空一抓,那条鱼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只见那鱼背鳍的主刺又长又尖,似乎刚刚合用。吉娜战战兢兢地将楼心月的鞋子、袜子脱了,拿背刺对准了她的脚心,犹豫了半天,终于大叫一声,扎了下去。 过了一会子,就听楼心月微微□□了一声,胸膛一起一伏,已经开始喘息起来。赶忙将手完全移开,就见楼心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眼睛虽仍紧闭着,却已不象原来那么呆板板的如同死人了。吉娜一把抱住了她,喜道:“好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楼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几下,道:“受了点伤,流几滴血,死不了的。你就打算这么抱着我浸一晚上的水么?” 吉娜“呀”了一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觉的。幸好我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碧沉沉的哨子来。 楼心月诧道:“东天青阳宫的传音玉哨!怎么你有这个?” 吉娜满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给我的。” “你认识琴言?” 吉娜一副觉得她这样说很奇怪的样子道:“当然啦!喏,那个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说要送给她们什么阁主的。不过楼姐姐要喜欢就送你好了,反正琴言姐姐也没说一定要。琴言姐姐送了我这个哨子,说以后到了江湖上能有用处。我想现在我们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还是要人帮忙的时候,不知这哨子有什么用,难道能变只床出来睡,变条鸡腿来吃?” 楼心月道:“你使劲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声,拿起凑在嘴上,用足力气使劲一吹,就听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发出,她的嘴离了哨口,那声音还未停止,仿如野鹤直上晴空一般,唳声又远又长,良久方才顿息。 远远就听劲风击水之声间断传来,中间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琴音。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来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这里!” 楼心月又皱起了眉头。吉娜大叫大嚷声中,琴言衣带飘飘,伴随万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楼心月,笑道:“你也在这里。”一语未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吉娜一声惊叫,赶忙游过去将她扶了过来,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经染成斑斑血红了。 楼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琴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找这个小丫头,闯进了人家的武林大会。哪知道正道中除了瞿昙大师外根本不讲道理,什么话也不容我分说,呼啦啦就围上了几百的人。你这正盈月妃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心月转开脸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杨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琴言吃惊道:“江湖传闻杨盟主对敌从来不用第二招,难道竟然是真的?能让你楼仙子也吃这么大亏的,以前可从未有过呢!” 吉娜抢白道:“你们都受伤了,还老在这里问来问去,赶快找个地方治治吧。” 琴言淡淡道:“治什么?这点伤,还不足难倒华音阁两大月妃。”她手中的琴再度响起,吉娜就觉眼皮发涩,情不自禁地睡了起来。 这一睡,就睡得好长好长,一直长出了几百几千里的水路。 荆州。吴越王府后花园。 池水微波,水中两道尖利的笑声越来越高,吴越王身子禁不住一震,奔涌升起的真气猛地滞了下来。 两张婴儿一般的脸,在月光下轻轻转动着,宛如笼罩着一层清苍的微霜,黑色长发就结成无数道浓黑的海藻,披拂在清幽的池水上,盖住了她畸形的身体。而她美丽而诡异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淡淡笑道:“你的命运,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合作?” 吴越王脸上阴晴变幻,一时没有回答。 怪人叹息一声,道:“我离不开泉水,每次只能走动三个时辰,就得浸入水中,长眠三日三夜,才能勉强补给够下次行动的精力。没有了水,我每走一步,都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还随时可能被人视为妖魔怪物,遭到杀戮。然而我却千里迢迢,从苗疆跟到荆州,为的不过是告诉你你的命运。你应该相信我的诚意与实力。” 吴越王犹豫了。这个双头联体的怪人既然知道自己的秘密,当然也就知道别人很多秘密,这是一种力量。不管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只要善加利用这种力量,也许真的可以让自己……他的心禁不住动了起来! 双头怪人的笑容更加诡异,因为她知道,吴越王已经被打动了。她悠然道:“我的血告诉我,你的敌人并不是嘉靖皇帝,不是太子,而是一个你本来没有注意到的人。”她伸出一只触角一般纤细柔软的手臂,在夜空中轻轻划了一道湿漉漉的弧线,她的的话音中也仿佛含了种神秘的力量,如神祗牵引着夜的神秘,划出芸芸众生命运的轨迹,吴越王忍不住问道:“谁?” 双头怪人四只眼睛缓缓闭上,她舒适地浮在池水中,淡淡道:“华音阁主卓王孙,他注定是蚕食你王命的人!” 吴越王的脸色又变了。满天的乌云都罩在他脸上,他就像是初开天辟地而立的巨人,因人类侵占了他的胜利而愤恨。他一字字地道:“卓•王•孙!” 双头怪人看着他,目中隐藏着一丝很轻淡的笑意。 吴越王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平复,拱手道:“怎样才能保住我的王命?” 双头怪人尖尖的手指从水波中抬起,轻轻虚指在吴越王的胸口上:“王命本来就是你的,所以只能靠你自己。你现在的武功虽高,却不及卓王孙七成,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吴越王奇道:“你能让我的武功更高?用什么办法?” 双头怪人联在一起的两个身体向下一沉,同时蜷缩起来,让池面上粼粼的波光将全身都覆盖满,悠然道:“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天机不可泄漏,我若现在告诉了你,反而不能得了。”她的眼睛慢慢合上,皮肤开始轻轻颤抖起来:“我知道你有一枚炎天令,交给我吧,我自然会让你武功天下第一,而这之后,无论武林盟主还是九五至尊,不都是你的囊中之物。” 10 第十章、东风飘兮神灵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船换了小船,水路也换了陆路。 琴言怀中横抱着吉娜,与楼心月站在一片山脊上。八月的阳光照下来,兀自晃人的眼睛。吉娜熟睡未醒,脸上红扑扑的,正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等到她揉着眼睛醒来时,就见琴言跟楼心月微笑看着她,眼前的景色,却浑非原来了。 迎面高耸两根入云的华表,一下子吸引住了吉娜的眼睛。那华表通体莹白净洁,乃是用整块石头雕成的,虽不识得是什么石头,只觉极为好看。上面雕满了弯弯曲曲宛如符号一样的文字。吉娜虽然顽皮,总是生在酋长之家,也自小给父母夹磨着学过汉语汉字,要说正正楷楷的写了,吉娜光认字倒能认个十之八九,但若这些字写了些文绉绉的意思,那就坠云雾,弄不明白了,更何况眼前这些篆隶行草、四骈八俪的东西?只见文字缭绕如云,中间盘旋飞舞着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尾巴直垂在地下,那颗硕大的头颅却顶在华表的柱顶,昂首向着天空,模样狰狞可怕。吉娜对着那怪兽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转过眼光,就见华表后面,是一道白玉牌楼,也是通体净白,用整块汉白玉石雕成的,上面横书三个大字:“华音阁”,倒是认识。那牌楼不甚高大,也没有多少藻纹修饰,样式古拙沉雄,宛如巨人蹲踞,极为庄严。连吉娜都禁不住有些肃然起来。 牌楼后面是水道,水道之上是一片平川展开,川上长满了绿树。中间各色花朵点缀,露出隐约的院墙楼台的痕迹,就如同色彩极好的风景画一般。那些亭台一律仿唐时的建筑,都描了很精致的飞檐,走近了看上面都画了花鸟虫鱼的涂壁,却跟四周的树木相衬得非常好,似乎建筑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楼台都是木制建筑,大大小小的用复道连在一起,错落有致,斜斜的将半个青山包住,取了个缓舒的斜角。不论建筑边上还是川上的空余地带,都种满了各式的鲜花。这飘飘渺渺的香气,就已经很使人的心神荡漾了,哪里更兼许多声色的诱惑。吉娜就觉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又由不得高兴起来。偏这秀色看上去又是如此的谐和而丰致,仿佛老天特意造出来让人居住的一般,不由大加赞赏。楼心月笑着问她愿不愿意住在这里时,急忙赶紧点头,哪里还想得起苗疆的家。 当下楼心月和琴言就领她向里去。舟随水进,水波澄澈,一些大小画舫擦肩而过,吉娜倒满不在乎的,见了个人就问好,多半都住舟称赞道:“好可爱的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一路行来,就觉华音阁中的人都和气的很,浑然不是外面听到的那么凶霸霸的。琴言也含了微笑,跟每个人点头,楼心月却板起脸理都不理。只有吉娜得其所哉。 吉娜正兴高采烈,楼心月已经起身:“前面不远就是我的住处,我先走了。” 琴言道:“难道你不去……” “有你去了我去干什么?我又不想见他。”楼心月此言一出,人已在岸上。霎时之间,便已走得无影无踪。似乎平空消逝了一般。 “楼姐姐……”吉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人怎么就不见了?” 琴言知道,楼心月轻功虽好,但华音阁的迷离布局的确也占了很大因素,于是拉过吉娜,安慰道:“你楼姐姐有事,不和我们一起了。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啊。” 吉娜指着楼心月去的方向,道:“不要,我现在就去找她。” 琴言笑道:“那怎么行,傻丫头不要说傻话。凡地总有个主儿,来到了华音阁,当然就要先拜见华音阁的主人了。走吧,这时候阁主应该在天籁瀑练字。” 两人下了船,步行在绿树掩映的小道上。她们避开红廊复道联系的主道,行入偏僻之处,但仍是山石叠翠,精舍依稀,水声隐隐,彩羽纷飞,也不知华音阁到底有多大。 水声渐渐大了起来,眼前现出一仞峭壁,上边葛罗交织,爬满各色花叶,宛如一道巨大彩屏,在镏金的夕阳之下熠熠生辉。琴言忽然停住,提气道:“总领云南道新月妃琴言,拜见阁主。” 此声一出,似乎周围的声音一起都沉静起来,吉娜立时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猛然挥开,不自禁地就肃然而立,好象在等待什么命令的降临似的。她吐了吐舌头,就听里面有人浅声道:“进来吧。” 吉娜悄悄道:“是个姐姐也。”琴言却板起脸,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吉娜才要说话,琴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以目示意,脸上微露惊恐之色。 依着青山,却是一片亩余大的池塘。一条白瀑从山涧中垂落下来,涛声滚滚,水气蒸腾而上,映着丽日,变幻出无边彩辉。在彩辉的中间,站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麻衣,只剪裁出最简单的样式,很随便地穿在身上,头发纷披而下,被下击的瀑布吹得猎猎做响,直向后散开。他从从容容地负手站在潭中心,昂首看着瀑布从天际落下。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吉娜自转过林子以来,眼睛就一直盯在他身上。似乎这人本身就具有隐秘的魔力,可以同天地之威抗衡,吸引一切人的注意。 忽听一人浅声道:“你们等一会,阁主正在练字。”吉娜收回目光,只见潭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黄衣,团团的脸,手中捧着淡紫的水晶盘,里边放着紫云青花砚,一只笔,一卷古帖,一件衣服。那姑娘脸上透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静静地站着,连说话都轻悄细声的,仿佛怕惊了这天地间永恒流动的元气。这份温柔平和,跟琴言的优雅妩媚又不相同。 湖中那人却一直这么凝目注视着瀑布,晶莹的水帘,只映着他出世的站姿,微微凉风,融融斜阳,漂起无尽水花,无声摇落在他身周。突然一道青霓透水光而出,不知何时,水晶盘中的笔已浓墨饱沾,被他握在手中。但见萧濯的身形从容而起,衣袂御风,腕底龙蛇游走,墨落水帘之上。登时水雾飞扬起无边氤氲,烘托着他的身影,一齐挥空落下。黄衣少女盘中的古帖,也随之无声翻动着。 他的身影溶于水气之中,若动若静,似乎亘古以来就存于天地。他只是用笔在审视这个眼下的一切,用力量来说服万物听从,而默然伏首在他沉静的意志前面。这实在也是种惊人的美的展现,可惜吉娜这姑娘是永远不了解的,她打了个哈欠,突然大声道:“喂!你写的字歪歪扭扭的,我看不懂啦!” 黄衣少女和琴言都吃了一惊。突然“轰”的一声响,整个瀑布突然炸开,玉龙般的瀑身化做山峰一样的惊涛骇浪,狂龙般地四下奔走。吉娜惊恐万分,琴言长袖飘起,将她完全遮住。过了一刻钟左右,这次爆发才停歇住,阳光重回,吉娜勉强睁开眼,就见附近的花木完全凋零散尽,地面上积水过足,正哗哗地汇聚成小溪,向潭中流去。潭水也变的无比浑浊,那瀑布倒还是老样子,只是也摇晃不停。吉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衣少女和琴言却拜了下去。吉娜一转身,就见一人正温和地看着她。 从衣服上看这人应该是刚才站在水中的人,但却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方才催生天地之威的霸气。他飞扬的长发及披风都被夕阳染成金色,宛如自身也是这满天落辉的一部分,温和而可亲近。方才直抗苍天的雄伟苍茫的样子,已经一点都看不到了。他见吉娜呆呆的看着他,脸上的神色还未平定,就微笑道:“刚才吓着你了?” 吉娜点了点头,道:“简直把我吓死了。你们这瀑布怎么这么奇怪啊,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们那的瀑布只有在夏天雨水大的时候才发脾气,而且也不象这样,这简直就是吓死人么。” 那人见吉娜说得有趣,微微含笑了听她讲,道:“瀑布跟人一样,当然也会有不同的脾气了。”转头对琴言道:“你们带来的这个小姑娘很有趣,我们就留下她吧。” 琴言大喜,恭敬地行了一礼,道:“阁主看中了她,正是她的福气。琴言此次赖阁主之福荫,不辱使命,终于将苍天令带回阁中。”说着,悄悄施眼色,让吉娜将苍天令拿出来。 那人随便地接过来,随便地看了一眼,随手递给了身边那个黄衣女子,她却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轻声道:“启禀阁主,正是苍天令。” 那人微笑着对琴言道:“很好,你这次辛苦了。”他这随便的一句话,琴言却似乎觉得是莫大的荣宠,赶紧伏首逊谢。他却转头对吉娜道:“琴言说你想将苍天令交给我,可是真的?” 吉娜道:“那是没办法的啦,我给琴姐姐,她不肯要,给楼姐姐,她后来又还了我。说是要我亲自交给什么阁主,就是你吧?” 那人微笑道:“你远道而来,送这么大的礼给我们,传令月写意,开丹书阁,迎苍天神令。” 琴言赶快低头答“是”然后牵起吉娜就要退下,吉娜却站在原处,歪着头看着那人,一脸的笑容,也不知她小脑瓜中在想些什么。 11 第十一章、折芳馨兮遗所思 丹书阁中早张起了十几盏大红宫灯,当中坐了华音阁主卓王孙,两边或坐或立,站了十几人。吉娜生长侗酋之家,这种场面倒也惯经。当下并不惊慌,口中念着琴言教的礼节歌诀,一步步向前走去。她这么肃穆起脸子,雍容华贵的走着,衬着广袖长袂的盛唐衣冠,衣上绣的芙蓉脉脉流动,真是步步莲花,宛如水月观音降于凡尘之上。卓王孙一手支颐,随随便便地高坐正中,万千宫灯的光芒仿佛都集中在他身上,又从他的微笑中腾出,倾注在这盈盈走来的吉娜的身上。琴言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吉娜缓缓走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拜倒,双手举过头顶,手心中就是那枚苍天令。卓王孙衣袖垂下,将令牌卷在手中,反覆看了几下,道:“平生之愿,今完其一。远道来觐,准汝讨赏。” 吉娜茫然站立,不知如何作答。琴言赶紧走上一步,悄声道:“阁主准你任意选择封赏,你想要什么就赶紧说吧。” 吉娜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想要的呀。” 琴言又皱了皱眉,卓王孙却笑道:“若是一时想不起来,准你日后再奏。侍书,看看咱们这边有什么可以赏给这位姑娘?” 日间所见的黄衣女子领侍书仙子的职位,名月写意,禀道:“启禀阁主,前日海上得来的火齐珠,还有些。倒很适合这位姑娘戴。” 卓王孙点头道:“很好,就赏了她吧。” 月写意躬身一礼,退了进去,不一会子,拿了个小小的锦盒出来。揭开来时,是一串珠子串成的项链。那珠子通体火红,个个都有拇指大小,映在烛光下褶褶生辉。月写意示意吉娜低下头来,给她带了上去。珠子触体生温,暖融融的甚是受用,在烛光映照下,都发出微淡的红色晕光,仿佛不是珠子,而是一颗颗的火苗。吉娜大喜,对卓王孙道:“你送我这么好的东西,谢谢你啦。” 琴言赶快上去小声道:“不是这样说的……” 吉娜皱起鼻子“哼”了一声,突然将珠冠一抛,道:“不玩了!一点都不好玩。”指着卓王孙道:“喂,你也不要坐得那么高了,我送你东西,你送我东西,我请你吃东西,你再请我吃东西,咱们不要谢来谢去的了吧。” “喂,你也不要坐得那么高了,我送你东西,你送我东西,我请你吃东西,你再请我吃东西,咱们不要谢来谢去的了吧。” 众人听她如此说话,都是吃了一惊,刹时丹书阁中一片寂静。卓王孙也有些出其不意,他看着吉娜,眼中蕴了丝笑意,道:“你要请我我吃什么?” 吉娜丝毫没发觉气氛有什么不对,兴冲冲地道:“吃了才知道呢。”于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绣着山茶的口袋,从里边摸出一个个三角形的绿色果实,兴高采烈地分到每一个人手上。 月写意远远看了一眼,道:“先生,这是侗乡特产的茶苞。”卓王孙点了点头,琴言第一个送到口中,只觉得清甜可口,其他人连忙效仿,都是称赞不止。 吉娜递了一个到卓王孙面前:“喏,这个是给你的。”卓王孙笑着接了过来,一尝之下,却皱起了眉头。吉娜小心地偷窥着他的脸色,见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还是咽了下去,不由甚是高兴。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们好大的胆子。”众人一惊,顿时停止了喧哗,半晌,只见他缓缓道:“原来吉娜早就和你们串通好了,这种东西分明又苦有涩,你们却都说又香又甜。” 大家虽已明白卓王孙并无真正问罪之意,但一时也不敢出言辩解。月写意突然明白过来,顿时笑道:“原来……先生,我们可不敢骗您,吉娜两样的心,当然是两样的茶苞,我们的,是吉娜愿意把蜜糖给好朋友分享,先生的,自然是吉娜要中意的久相和她一起吃苦了。” 吉娜笑着问道:“我们苗人看到自己中意的人儿,就给他吃这种味道不同的茶苞。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久相啊?” 卓王孙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的这段时间中,丹书阁里一片沉寂。卓王孙支颐而坐,突然笑道:“做久相就要吃这么苦的果子,倒真是没有什么意思,若是能有甜的果子吃,那倒不妨做了。” 众人登时如释重负。吉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反正这样苦的茶苞就只有一颗,就算你还想吃,也没有了!” 武当山,终年云雾笼罩的武当山。 一个萧索的人影沿着山道缓缓而上,渐渐走近那座极为巨大的山门。自从当年剑神郭敖一剑将此山门劈成两半之后,武当派就一直未复元气,再也不是当年的第一剑派了。那人走到山门口,盘膝坐下,便不言不动。 时正清晨,此人当门而坐,登时将道士们全都堵在门内,无一人能出入。众道士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嘈嘈杂杂地乱成一片。直到清宁道长出来。他见了此人,脸色却霍然变了,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剑道通神孟天成。你不在吴越王府当差,到我们武当山做什么?难道来做看门狗么?” 孟天成将背上背着的长剑拿下,横放在膝上,道:“我今日来,是拜见敷非、敷微、敷疑三老的。” 清宁道长长眉挑了挑,道:“敷非三老闭关已久,从来不问俗事,你请回吧。” 孟天成的眸子霍然睁开,盯在清宁道长的脸上。清宁身子震了震,就听他淡淡道:“我还以为清宁道长从来不说谎话呢。” 他的眸子跟着抬起,停在紫霄宫高兀的脊顶上:“四年了,不知清宁道长的剑法长进了没有?” 清宁道长脸色渐渐阴暗了下去,突然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上武当山,是找茬来了!”他随手挥出,长袖卷着剑柄,刷的一声,将长剑抽出。剑诀一引,清冷冷的剑光犹如一泓碧水,指在了孟天成的面前。 这一剑离孟天成的眉心只有两尺,但他却丝毫不去理它:“四年前,我败你,用了三招剑法。四年后,我再败你,已经不必用剑法了。” 清宁道长脸上闪过一丝怒容,道:“好!我就要看你怎么败我!”长剑一引,一招孤云独去,向孟天成刺了过来。眼前倏然影子闪动,孟天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的古剑,正指在清宁的眉心一寸前,而清宁的那招孤云独去,却只施展了一半! 孟天成长剑并未出鞘,但一股冰寒的杀气透鞘而出,闷撞在清宁的额头上。清宁只觉一道烈火从心头涌起,几乎就要张口将全身的鲜血都喷出去!孟天成淡淡道:“你败了。但你必定不知道败的原因。” 清宁咬牙道:“什么原因?” 孟天成道:“你用剑指着我,剑离我太近,这是第一失误。剑太近,再刺出的时候,力道便不足,速度便不快,便不能一举毙敌。但倘若你运用得当,未始不能克制我的行动。然而你偏偏施展自己得意的孤云独去,剑尖划开,横掠而出,然后再运劲前刺。这一招利则利矣,只是剑锋已太靠前,便在后撤的时候形成了空档,被我一剑中宫直入,夺得了先机。这是第二失误。这两个失误虽足致你死命,但尚有可为之机,你的第三个失误,将使你永将败于我的剑下。” 清宁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孟天成道:“四年前我虽一剑败你,但你却认定我是投机取巧,今日一战,你以为身在武当,先占了地利,必能胜我,所以心气已浮。你的第三失误,就是你太高看了自己!” 随着他的话音,古剑上真气陡地一震,清宁道长只觉周身都被这无所不在的剑意所笼罩,他才真切地知道,孟天成对剑的领悟,竟是自己永远所达不到的! 紫霄宫中忽然腾起一个洪亮的笑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武当山,震得石鼓铜钟嗡嗡大响:“好!好!很久没有听到这么精辟的剑论了,小朋友,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12 第十二章、竦长剑兮拥幼艾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剑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划比划。” 孟天成目光精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吧,你用你的镆铘剑,我用这条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都没有小看这条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古剑放到身前,慢慢将剑身拔了出来。那剑黑沉沉的,只有剑锋上的一线,隐透出精光闪烁来,显得无比地凌厉。那老头叹道:“这是第三次见到镆铘剑了。老头子头两次见它,都没有什么好事,不知这次是否也这样?” 孟天成不答,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蘑菇。” 孟天成也不管他,古剑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剑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镆铘剑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青光。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剑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剑脊青光突然转为赤红,他凌空将镆铘剑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遍整个紫霄宫,一剑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刺了过去! 这一剑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剑身附着的赤虹长天怒卷,将镆铘剑乌黑的剑身烧得通红,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孟天成身化迅影,附着其后,就如上古巨人托日而临,当真是声威赫赫,大有横扫天下之势!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剑道通神,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阳光而入,抵在了镆铘剑的剑尖上。镆铘剑腾放出的光芒本来宛如真正的太阳,垂照万物,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太阳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古剑连一分都进不了了。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他全力所出的一剑,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的长剑剑尖,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太阳爆炸,突然变成万千个太阳!太阳两两重叠,就算每个太阳都有盲点,但重叠起来之后,就没有任何盲点了! 太阳没有盲点,剑术也就不再有破绽!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镆铘剑的剑尖,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镆铘剑的剑尖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剑尖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镆铘剑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镆铘剑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不见了。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重新在香案上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果然是好剑法。老头子碰见镆铘剑,就没有好事。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剑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敷非长老脸上阴晴不定,道:“她说了什么没有?” 孟天成道:“她说,若是三老还记得她是谁,就将昊天令交给我,并请一月后至嵩山一行。” 华音阁的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太初宫、南部炎天荧惑宫、北部乾天玄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工事了。基本上华音阁的人事也就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则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均天、昊天、乾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他的虚生白月宫。至于阁主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卓王孙仍然一身麻衣,负手立在宫正中的公步厅的中央,看着四周澹荡的春光。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卓王孙目光的采撷。卓王孙默然站着,连神采都不变动,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他本身已经跟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和,自身的意识早就进入到不可知的空间里去。 突然靠窗的金铃响了一下,卓王孙目中光芒一闪,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低头进来,跪下道:“启禀阁主,秋姑娘有请。” 卓王孙眼中光芒闪烁,正用自己的神识,将四周的清空秋色转变为充盈的杀机,天地之间的一切脉律似乎都被他控制,正从柔和而变为无所不催的凌厉。 他并没有回头看这个温顺害怕的小姑娘,却依然感到她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着,似乎她也感受到卓王孙这令万物战栗的杀意,但却早就失去了抵抗的意识。卓王孙猝然合眼,道:“你起来,前头带路吧。”一语说完,小姑娘只觉压抑于心头浓重的死亡的感觉瞬间消失,急忙答应了一声“是”,又行了一礼,方才站立起来,低头侧身慢慢向前面走去。 阁主之下分日、月、星辰三派。日则是东、西、南、北四宫弟子,分别以苍天、炎天、昊天、钧天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绝大多数为阁中男弟子领衔,是华音阁最为正式的编制。月派则全都是女子,直属阁主管理,就仿佛皇帝身边的御林军,在阁中享有特殊的地位,相比日派丝毫也不相让,有时亦可兼领日派之职。日月两派弟子并不一定居住在华音阁中,如琴言楼心月则常年驻守分舵。星派则是华音阁所网罗的天下奇人异士,人数虽然众多,却没有一定的职司,而且除了阁主以外,再无人知道他们如今的名字、身份、面貌,其中还包括几个当年令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魔头。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不能不说是一个原因。 虚生白月宫跟四天宫的交界之处便是月派弟子的居住之所,每一居所都似乎是个大花圃,比如相思的荷花,琴言的牡丹,楼心月的蔷薇。但最负盛名,也最绚丽的,却是下弦月主秋璇的海棠圃。圃中一色都是大红的花种,当八月中,满圃秋棠花开,繁彩蔟锦,几若行于云上。但今天走近海棠宫,却连一朵的海棠都看不到。几百树海棠都是光秃秃的,绿叶仍然迎风向人,那几千朵花却不知去向。 卓王孙皱了皱眉,带路的小姑娘又跪下道:“秋姑娘请阁主一个人进去,请恕婢子不能带路了。”卓王孙点了点头,衣袖带开宫门,行云流水般进了去。 秋璇最喜红色,宫中一切装饰,都以红色为主。卓王孙只将之归为怪异,倒也不怎么干涉。今天一走进来,便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连青色的院墙不知被什么颜料涂成了大红的血色,还有种甜腻的气味传来,看上去诡异之极。 院中一片花海,几千万朵剪下的海棠花堆成了个很大的花床,秋璇侧卧其上,一身水红的绸装,大半都没入了花瓣之下。她一手微搭胸前,玩把着一只琥珀杯,一手枕于香腮之下,懒洋洋的支向前方。更有意无意从裙下花上露出一截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真是海棠含露,春睡未足,无一处不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她看到卓王孙皱眉的样子,脸上笑容更甜,招手道:“请阁主过来。” 卓王孙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坐在花床上,秋璇半喜半嗔,纤手支颐,轻轻叹了口气:“等了好久,还以为阁主不会来了。” “丹书阁接苍天令,只有你不曾去。”他淡淡的道。 秋璇笑出声来,轻轻舒了下腰肢,轻轻道:“病了,怎么能去。” 卓王孙冷冷注视着她,道:“病了?什么病?” 秋璇顺势将满满一杯的酒递上来。那酒色也正如秋璇的衣衫,红的诡异无比。卓王孙看都不看,一口饮尽。秋璇附在他的耳边,腻声道:“一种让太昊清无之阵完全失效的病。” 太昊清无之阵,是华音阁四重防御之一,也是太古以来,最为著名的蛊毒之阵,在《蛊神经》中排名第一,却已失传江湖数百年。华音阁多方搜罗,方才保留一脉,又经过数十年的研究,才让之能重新运转。这个阵法,既是华音阁守卫的重要关卡,也是阁中的不传之密,更是四重防御中最为核心的一部分。其中布满奇蛊异毒,相生相克,威力无比,甚至可以到了生杀自如的地步。而阵法随星象运转,毒性也变化不定,敌人一旦踏入,绝难生还,更不要说破解了。而蛊阵的解法,只有每一任阁主以及负责此阵运转的人才会知道。自宋末太昊清无阵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被破坏过,而此阵一破,就说明敌人已突破了最后的防线,数百年来,号称武林禁地的华音阁如今竟被人侵入了核心,此事何等重大!秋璇作为阵法守护者,自然难辞其咎,其罪责也非削职降级能够打住的。然而她却丝毫不在意,只轻轻松松的说了出来,仿佛这也是她喃呢情语的一部分,而后微笑着看卓王孙的表情。 卓王孙的神色并未有丝毫改变,道:“你现在知道病症的来源没有?” 秋璇低头,又斟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微微转动着,她注目嫣红的酒汁,脸色也更加娇媚,柔声道:“我以为,就和伤风一样,总是要有风,才会伤。而有人刚刚一进入阁中,太昊阵也就被侵入了。这伤风也伤得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卓王孙淡淡道:“你说吉娜?” 秋璇好像不胜酒力,轻轻扶了扶额头:“这我可看不清了,总之,那人在两个时辰前进入迦耶索道,然后渡过霜钰湖、莫支潭、最后进入太昊清无阵。好笑的是,这些传说中绝无人能破解的阵法,好像一刻之间也都病了似的,连警戒都没有发动。”她微蹙秀眉,将手中的酒盏举起,微微沾唇,又推到卓王孙面前,盈盈浅笑道:“先生何不再饮一杯?”秋风淡淡,卷起满地海棠,宛如落了一场红雨。而这满天落红,起落无声,仿佛也为她夺目的艳色而退避。 卓王孙不去看她从她手中接过琥珀盏,昂头饮尽。 秋璇目光流转,注视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有些疯狂,她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娇躯乱颤,连手中的酒盏也握不住了,残酒点点洒出,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斑斑红迹。卓王孙也不去理她,她笑够了,才拂着鬓边乱发道:“先生,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卓王孙淡淡笑道:“□□?” 下弦月主执掌太昊之阵,用毒之术天下第一,世人闻之,莫不心惊胆战,咬牙切齿,能如卓王孙这样从容问讯她的人,也算绝无仅有。 “不是。”她秋波斜瞥:“什么样的人,敢在先生身上下毒呢?先生不妨再猜。”卓王孙淡淡道:“迷药?” “不是!”秋璇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卓王孙冷冷地看着她,既不制止,也不说话。秋璇笑了一阵,双目中春波潋滟,双颊红晕更盛,衬得周围的海棠都黯淡了下去,她醉态更盛,微微喘息着,轻声道:“是□□。” 卓王孙皱眉道:“□□?” 秋璇随手抓起一捧花瓣,微一施力,一蓬嫣红的花雨在她眼前盛开,将她长长的睫毛也染的绯红。透过朦朦红雾,她的笑声更为肆无忌惮:“对!□□!只要是人,就无法抗拒,这本来就是本性。” 卓王孙倏然回头,一把握住秋璇的长发,拉到自己怀中,俯视着她□□浓浓的眸子,一字字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控制我卓王孙。”一用力,将她推倒在花床上,站了起来。正待离去,突然心中一震,居然这一步就迈不出去。 秋璇翻身抱住他,嫣红的脸颊上还沾着残酒的余红,笑意带着些许疯狂,却偏偏呈现出一种诡异得惊人的美艳——那是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偏要一刻燃尽的疯狂和快意:“为什么我做的一切你从来都是装做看不见?无论对还是错,无论对得多厉害,错得多利害!太昊之阵被破,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喜怒哀乐!为什么,为什么你对一个小姑娘都这么好,对我却总是冷冰冰的?为什么?” 卓王孙冷冷道:“因为她比你好。” 这句话说得突兀,只有秋璇知道,他说的“她”,并不是“小姑娘”吉娜,而是另一个,和她分庭抗礼的女人。秋璇目中射出狂热的目光,忽然一笑,柔声道:“我去杀了她好不好?”卓王孙道:“你敢。” 秋璇凑过来一手撩拨着他的衣襟,眼睛追逐着他的视线道:“我去杀了她,你就会恨我,不管你恨我还是爱我,都会记得我了,是不是?” 卓王孙冷冷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你。” 秋璇凑在他的脸边,轻轻向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腻声道:“你舍得么?你知道我比她要好的多,是不是?莫非你已经忘记了?” 卓王孙猛然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倒在花床上,顺手将一旁残杯端起,和身俯了上去。将剩下的酒液全数注入她的口中…… 海棠花似乎很伤心人类为什么这么不爱护它,都一瓣瓣地零落下来,不一会儿,满地都是残损的花瓣,再也看不到一朵整的了。卓王孙一身麻衣都被海棠花瓣染成血色,秋璇仍然俯身在海棠花上,破碎的花瓣铺陈在她的雪肤之上,宛如一袭绯红的华裳。她牵着他的手,柔声道:“怎么不去找她了?” 卓王孙冷笑了一声,并不回答。秋璇道:“你以为我是嫉妒她么?” 卓王孙道:“我知道你是发疯。” 秋璇又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神色一厉,道:“对!我就是发疯!我就是个疯子!”她声音一顿,又变得柔和无比:“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看看潜入的敌人到底躲在哪里了?或许就一直藏在对面的树上偷窥我们?” 卓王沉着脸,正要转身离开。猛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呀?”卓王孙回头看时,却是吉娜。她坐在一枝海棠树上,两只脚丫正如两只辫子,一摇一摇的,看来已经看了多时了。 卓王孙也不惊讶,只冷冷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吉娜道:“我去你那里找你玩,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啊。刚才你们在打架,我就去找了个苹果来吃,找来了你们也打完了。你吃不吃呢?” 卓王孙摇了摇头。秋璇却坐了起来,连连朝吉娜招手道:“小妹妹,你下来,我请你喝我的海棠花露,这可比苹果好多了。” 吉娜纵身跃下,道:“真的呀,甜不甜呢?” 秋璇道:“甜的腻死你。刚才他也喝过了,你问问他是不是甜呢?” 吉娜转头向卓王孙,意示询问。秋璇却拿起另一个杯子,倒了半杯猩红的液体,正如方才卓王孙所喝的,向吉娜递去。卓王孙脸色一沉,秋璇却轻扭着身子笑了。卓王孙袍袖一摔,走了出去。 夕阳渐沉,就听后面秋璇得意的笑声传了过来,吉娜啧啧称赞道:“这花露真比苹果好吃,再来一杯!” 13 第十三章、披明月兮佩宝璐 颜道明,武功不高,计谋也并不特别突出,但几乎所有华音阁中的事务他都要参与,一切的决策几乎都要他筹划决断。 因为他细心,也因为他是“管家”。 管家的意思,就是这个家归他管。当然华音阁的主人是卓王孙,但阁主以下,人人都知道华音阁还有三个支柱,若没有这三个人,华音阁的声势怕只有现在的一半。 这三个人就是:财神,管家,步剑尘。 人人都有外号,步剑尘没有。因为谁都知道“步剑尘”三个字就足够了。连卓王孙都这么认为。有步剑尘在的时候,华音阁上下事务几乎不用卓王孙分派一毫半点。但步剑尘却在几年前去世了。所以华音阁的三大支柱就换成了杀手,管家和财神。杀手波旬,号称武功天下第三,卓王孙手下第一干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除了卓王孙。财神范喜,顷刻可聚财亿万,顷刻之间又可散去。天下经营之道无不精通,天下纨绔之道也无比精通。华音阁每年的花费都由他供给,如此重要的角色,当然也是少一个人知道,便好一分,所以除了卓王孙,也是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因此,三大支柱,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个,就是管家,管家颜道明。 每月初一、十五的早晨颜道明都要向卓王孙汇报半个月来的大小事务,这也是卓王孙最重视的几件例行公事之一。 颜道明道:“吉娜这三天来五个时辰是在琴言那里,十个时辰在楼心月楼仙子那里,月写意处玩了两个时辰,月玲珑处三个时辰。二十二日傍晚在秋璇处昏睡了四个时辰。二十三日整夜……” 他顿了顿,背负手对着他的卓王孙淡淡道:“那夜是在我这里住的。” 颜道明垂手道:“是。” 卓王孙慢慢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人缘这么好。众人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吉娜跟楼仙子的感情最好,几乎楼仙子的物品全都归了她,一次留宿中,两人谈天到了四更一鼓。这在楼仙子是很罕见的。琴言留她吃了三次饭,月玲珑、月如是各一次,其余的都是在楼仙子那里吃。她似乎吃不太惯我们的饮食,每次都是楼仙子和琴言特别给她另做。” 卓王孙点了点头,道:“秋璇怎么看她?” 颜道明道:“秋姑娘倒没有很特别的表示。二十二日那天她在秋姑娘那里喝了三杯海棠花露,醉了后是秋姑娘亲自将她抱回琴言处的。吉娜所喝的花露是纯酿的,中间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卓王孙点了点头,颜道明迟疑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卓王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就说,有用没有我自会判断。你的职责只是汇报一切发生的事务,并不需要先行审查。” 颜道明躬身一礼,道:“据属下观察吉娜似乎身怀武功,只是她似乎很不愿意表露出来。而且……而且这武功好象跟我们颇有渊源,似乎是二十年前叛离的姬云裳一脉的。” 卓王孙眉头挑了挑,道:“你从何观察到的?有几分把握?” 颜道明道:“吉娜似乎很喜欢在树上玩,爬树的时候倒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手脚灵活,但不论多高的树,都是一跃而下。虽然落地的时候不能说是平稳,但从没出过什么事故。昨日属下看她爬东边崖上的那棵楸树捉鸟,鸟受她惊吓,向悬崖下飞去,她竟然和身扑下,向鸟追去。属下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现身相救,就见她一把抓住鸟儿,双脚象游水一样在空中上下扑腾,竟然凌空转身,扑回了树上。这种轻功身法,同姬云裳夫人的观大自在功法极为相似,江湖轻功虽多,却罕少变化如此精微的。但属下也不敢十分肯定,说出来供阁主参考。” 卓王孙沉思道:“你是说吉娜有可能是姬云裳派过来的?” 颜道明道:“三年前继统一战,阁主以无上的剑法击败剑神郭敖,承接了华音阁的正统,姬云裳远走西南边陲,欲与华音阁分庭抗礼。这三年虽然相安无事,但未必不暗中筹划,卷土重来。何况那人还关在青石天牢中,又和姬夫人大有瓜葛,姬夫人未必不想着救他出去。这个吉娜故作天真,也许就是姬夫人安排来探听消息的。请阁主详察。” 卓王孙沉吟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有安排的。” 吉娜兴冲冲地跑着,一面跑,还东张西望着,似乎生怕别人发现她。她的眼睛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似乎想起来什么极为好玩的事情,快速地挪移着,越走越近。 她走近的,是虚生白月宫,华音阁的禁地,前宫是卓王孙处理事务的所在,后宫是他的寝室。这所房子连绵十余栋,坐落在华音阁的正中央,但从无人敢无事接近。因为卓王孙的权威,足以震慑所有的人,而且,这里面,存放着华音阁所有的秘密。 吉娜轻轻地将宫门打开,一溜,就溜进去了。她像猫咪一样提着脚踩过宫内的小石子路,向后宫跑了去。 她仿佛早就看好了路子一般,直着就奔向北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很阴,被两棵极茂盛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扇门来。那门并没有挂锁,仿佛中间并不住人。房屋很简单,但很干净,而且干燥。房子被无数藤蔓染成淡绿色,就跟那两棵大树的颜色一样。整所房子没用一颗铁钉,一块石头,全都是极厚、极轻的木板镶嵌而成,吉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脚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极细微的轻响。她并没有在意,房间里也没有灯,吉娜笔直地走到窗子前,将上面放着的一盆花木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偷偷的轻笑,依旧踮起脚跟,悄悄地顺着原路向回走去。 突然,一个柔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谁?” 吉娜猛然吃了一惊,一声尖叫,那盆花被她脱手扔了出去。好在她反应很快,急忙一伸手,又将盆子接住了,没有落在地上摔碎。吉娜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先跳了几跳,喃喃道:“吓死了吓死了,这下魂可没有了,得赶紧跳跳,将魂撞回来。”她一面跳,一面拍着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久,似乎才感觉自己的魂回了来,这才捧着那盆花去看究竟是谁吓了她。 这屋内陈设很简单,连桌子椅子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上面斜倚着躺着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看上去比吉娜还小,身子更为瘦弱,躺在那白玉一般整洁的床上,仿佛是天外偶然下落的仙子,没有一丝尘气,但也没有一丝生气。 她的皮肤极白,白到隐隐透明,在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里面的脉络骨骼,也都是苍白的。除了那头长发和两点瞳仁,白色好像是她唯一的颜色。她静静地坐着,整个房子都显得娇柔无比。她的眼睛,是最单纯的颜色,中间没有喜,也没有怒,仿佛这些感情对她都是种莫名的奢侈,她生在这个世界上,却活在尘世之外。她身上的衣服极轻,团团的仿佛一道雾气,似乎再重一些,就可以将她压疼。 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病人,而且得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病,最忌打搅的,但吉娜看不出来。在她心中,或许是认为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健康快乐,她抱着那盆花走上去道:“这么早你就睡了?咱们出去玩吧,一会月亮出来了,很大的。” 她伸手就要去拉,一股厉风陡然旋起,直插入两人之间。那道厉风如尖椎,倏然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扇形,将整张床包了起来,瞬息之间,那张床四周青荧荧的,尽是柔化到极限的真气波漩。突然之间,真气倏然震开,一离了那玉床,立即变得强劲柔韧无比,吉娜连同怀中的花盆,一齐被远远震了出去,“砰”地一声响,重重撞在了后面的墙上。所幸那木墙并不太坚硬,这一下登时撞得头晕眼花,周身骨骼都好像要断掉了。 一双冰冷的眸子冷冷地盯在吉娜身上。这双眸子她见过很多次,只是从未想到它能够如此冰冷,如此阴寒! 卓王孙。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真气从他的身上升起,一直贯入双眸之中,在其中盘旋翻滚,顿时涌现出无数影像。这影像都投射着唯一的讯息:杀意!杀意冰寒,从卓王孙的眸子中瞬间度遍全身,轰轰然奔发而出,直冲向吉娜。在这一瞬间,吉娜丝毫不怀疑地相信,他要杀了她!从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吉娜,也不禁抱紧了怀中的花盘,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床上那个轻烟一样的女孩突然轻轻道:“不怪她,哥哥,她并没有冒犯我。” 四围凌厉的杀意倏然散开,因为他已转过身来,对着床上的那个女孩。他的脸上显出了个笑容,让他的杀意节节冰消,终于散淡为无形。 他是华音阁的主人,他是武林霸王,但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只是哥哥,别的什么都不是。他的笑看上去那么温和,那么充满呵护感,似乎这女子就是世界的全部,他宁愿杀光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卓王孙柔声道:“你赶紧休息吧,我不会让她打搅你的。” 那女孩轻轻伸出手,仿佛一截月白的清光一般,攀住卓王孙的手臂,道:“你不要怪她,好不好?” 卓王孙点了点头,那女孩叹了口气,躺回了床上。她最后看了吉娜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她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羡慕。这个冰一般清的小姑娘,虽然很想与吉娜那样活泼地玩耍,但她知道自己办不到,也就不再说出,因为她不想别人再来安慰自己。 卓王孙脸上的神情渐渐阴沉,突然出手,将吉娜手中的花盆夺了过来,轻轻放在了玉床的边上,拉着吉娜退了出来。他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吉娜很痛很痛,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用力地咬住下嘴唇,使劲忍住了眼中的泪水。 卓王孙用力一抖手,将吉娜扔了出去。吉娜一言不发,低头就向前走。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抬头看时,正是卓王孙。他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她面前,只是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吉娜大声道:“你堵着我做什么?”一面说,一面用力踢着脚下的草皮,看得出来,这个一向欢快的小姑娘,真的生气了。 卓王孙目光仍旧是冷冷的,甚至有些揶揄地看着吉娜,似乎想看她还能假装到什么时候。吉娜愤愤地踢着,一面道:“吃了我的茶苞,又不准我偷月亮菜,汉人都是奇怪的笨蛋!” 卓王孙冷冷道:“什么月亮菜?” 吉娜的嘴嘟得老高:“我们苗侗的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苦的茶苞给他吃,他若是吃了,就趁着月初月亮还没升起的时候,到他家的菜园子里去偷挖菜,一面挖还一面唱着歌,要让被偷的人知道。等月中月亮圆了的时候,就用这偷来的菜做一碗饭,送给他吃。那人如果吃了,就说明他也喜欢这姑娘,就会在夜里唱着情歌到姑娘的窗下还碗。如果不他不喜欢这姑娘,就会拿这碗装一碗水,放在姑娘的窗子下。第二天这姑娘看到了,也就死心了。这叫做偷月亮菜。一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晚上出来偷月亮菜的一帮一帮的,可热闹了。经常会几个人在一家的菜圃里挖菜,顺便还会打起来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笑了起来,眼睛中还没落下的泪珠子,晶莹莹地闪着亮。 卓王孙的眉头却皱得更加深了:“所以你就将那株树当作月亮菜,将我当作吃了你茶苞的人,来偷?” 吉娜道:“你这破地方什么花草都没有,我想偷别的也偷不到啊!”她说的是实话,华音阁中花虽然多,但虚生白月宫中却没有,一棵都没有。 卓王孙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一点:“你可知道,这是株什么树?” 吉娜哼了一声,不去回答。在她看来,所有的树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叶子,长着枝。 卓王孙淡淡道:“你知不知道这棵月亮菜是五年前我派了三十位高手硬闯印度王宫抢出来的,印度王宫中一战,三十高手死了十二个,回来途中被阻击死了十个,最后回来的只有八个,还有三个终身残疾。我为了养活它,杀了十六位名医,试了六十多种方法,耗费了五万两黄金,现在还需要每天都担心它会凋落。这一切,只因为它就是传说中佛陀在其下灭度和重生的沙罗树的最后之芽,也因为全天下,沙罗树的种子,就只有这一颗了。” 卓王孙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沙罗树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让人脱离噩梦,清气安神,甚至暂时忘了凡世的痛苦。就因为有它,那所房子的主人,才能够每天睡两个时辰。若离开了它,她连一刻钟都睡不着,她将永远活在烈火一般的灼痛中,你却简简单单地要一把薅出来,然后告诉我说这是你的月亮菜,你要在半个月后做成饭让我吃掉,是不是?”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声音渐渐凌厉起来。 吉娜慢慢低下头,道:“我……我闯祸了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可以想见她双眼中的泪珠儿重又聚结,将她的双眸浸得通红。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双脚微微踏着,好生忐忑的样子,直让人怜惜。 卓王孙叹道:“你并没有闯祸,如果你将那株沙罗树做成了饭,你就真正闯祸了,但现在,补救还来得及。” 吉娜扬起脸庞,她的眼中果然有泪滴闪烁:“还能够补救么?那个妹妹好可怜啊,她生了什么病啊?”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必关心这些。我有些事要交代你做,或者能补救你的过错。”吉娜喜道:“什么事?你说吧,我一定尽力去做!” 卓王孙道:“现在的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先学好剑术,我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吉娜皱起眉头,道:“学剑啊,剑一点都不好玩,学来做什么?它老是割我的手。”卓王孙道:“只要你肯用心,我教的弟子怎么会让剑割了手?” 他要亲自教她剑术?吉娜的脸庞扬起,闪过一阵惊喜。 14 第十四章、思公子兮未敢言 中堂,猛虎图。 卓王孙背负着手站立,道:“有人侵入太昊阵,你可知道此事?” 韩道明躬身道:“属下也是刚刚知道。此人武功极高,且对于太昊阵极为熟悉,几乎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只是此人没有料到阁主已经将太昊阵改造过,因此,还是被秋姑娘发觉了。” 卓王孙道:“依你之见,有几个人有此嫌疑?” 韩道明道:“首先便是青石天牢中的那人。倘若他破了锁骨的太玄链,杀回宫中,只怕太昊阵当真困不住他。不过前日我飞鸽传书,青石天牢如常,那人并未逃出。阁主自然也有这种力量,但想必不会自其中出入。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卓王孙道:“说下去。” 韩道明道:“第一个可能,就是步剑尘复活了。将这已存在数百年的四天阵改造为连环相生,互为屏障的防御圈子,乃是步先生提出并筹划的。后来虽然又经多方改益,但终究未跳出其窠臼。步先生能够从容出入,是非常可能的。第二个可能,就是姬云裳姬夫人离开了云南曼荼罗教,从边陲赶来。姬夫人叛出华音阁,加入曼荼罗教之前,与步先生交好,加之姬夫人当初乃是阁中重臣,是以四天阵阵图初成之时,就交了一份给姬夫人。因此,姬夫人大为可疑。” 卓王孙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韩道明摇头道:“这四天阵精妙绝伦,绝非人力所能抗,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只力通过。天牢紧闭,步先生已死,这侵入太昊阵的人,姬夫人嫌疑最大。” 卓王孙沉吟了下,道:“伏在云南曼荼罗教的暗桩有什么消息?” 韩道明苦笑道:“这就是我最不明白的了。暗桩传来的消息,说他们的教主每日按时升殿,从未间断过!” 卓王孙眼睛抬起,深深望着那副猛虎中堂,良久道:“如此说来,我们要好好布置一番了。” 吉娜兴高采烈地站在虚生白月宫前面的小花圃里,她身后摆了十几把剑。 卓王孙道:“本派的剑招名□□水剑法,乃是隋末华音阁的第一任阁主简老先生所创。简先生当年号称剑神,生平大小千余战,未尝一败。这套剑法糅合了天下武功精要,比之少林的达摩剑法、武当的两仪剑法还要高妙,讲究的乃是‘以神为用’,只要深切认识到这一点,就已经得到了春水剑法的精髓了。所以春水剑法也可谓离析之剑,就是从陆离缤纷的剑招中,将敌人手中的剑离析出来,进而由剑及招,将他破解掉。你能听明白么?” 吉娜点了点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听得明白。就是说,劈也罢,砍也罢,杀人也罢,剁肉也罢,剑还是剑,只要能绕过它,不让剑锋追上你,那便胜了。” 卓王孙笑道:“你这说法虽然粗俗,但意思是这样的。春水剑法形神十二招分别是冰河解冻、寒鸭戏水、潜虬媚渊、飞鸿远音、梦花照影、见月流芳、曲渡舟横、小浦渔唱、绿黛烟罗、红霓云妆、饮虹天外,怀珠沧浪。每一招都有一招基本的剑法,叫做‘形’,从这基本的剑法中领会出的剑法精髓,叫做‘神’,由神而分化,可以增生出千千万万的形,是以春水剑法虽只十二式,对敌的时候却可以千变万化,无休无止。你去拿两柄剑过来。” 吉娜兴冲冲地抱了两柄剑过来,卓王孙一剑在手,将一柄递给她,道:“你来攻我。” 吉娜看了看手中,道:“那砍伤你怎么办?” 卓王孙微微一笑,“放心好了,你砍不伤我的。”吉娜犹豫道:“那我砍了。”说着拿着剑歪歪斜斜地砍了过来。卓王孙突喝道:“认真些!”吉娜一呆,住手不砍,卓王孙手一抬,剑尖已经指在吉娜的颔下。寒气如针,直透心际,吉娜虽然明知道卓王孙不会杀她,但害怕的感觉仍然迎面扑来。卓王孙收剑:“再攻!” 吉娜喘了口气,一呼一吸之间,害怕的感觉猛然收缩到心间,化做一缕刺痛迅速通向右手。寒光一闪,剑走中锋,猛然刺出! 卓王孙身一侧,剑已到了她颔下,淡淡道:“你看,并不需要快多少。”收剑,“再攻。” 吉娜一声娇喝,一剑直劈下来。卓王孙斜剑一封,吉娜和身扑上,连人带剑向卓王孙撞去。卓王孙飘身闪开,吉娜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卓王孙皱了皱眉,一剑平出,又指在吉娜颔下。 吉娜道:“你将剑拿开,我们再来打。不就是学剑么,有什么可怕的!” 卓王孙手轻轻一抖,剑尖发出一种鸾凤的清音,剑身倏然变的朦胧起来。在吉娜的面前荡出数朵剑花,明艳不可方物,一种森寒威严之气却荧荧然横溢而出,吉娜喉头一紧,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卓王孙冷笑道:“这也是春水剑法的威力。你若是潜心学习,破解这一招不难。但若是象刚才那样自暴自弃,我一招就可以刺穿你的身体!在这一剑面前,你只是一只虫蚁。” 吉娜怒道:“我不是!” 卓王孙收剑淡笑道:“我从来不听别人的辩解。要说就用你的剑说。” 吉娜哼了一声,将剑抛在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道:“破剑破剑!”伸手对卓王孙道:“我要你那把剑!你那把剑好。我若用它一定能胜你!” 嵩山,少林。 少林寺的钟声仿佛是天宇中唯一的声音,在少室山上回响着,传入昙宗大师的耳朵。他听得有些出神。近日江湖纷涌并起,涌现了数十少年英豪,如同绝世奇葩,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起来,他就显得有些老了。相传了千年下来的少林寺,本应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但现在,又有谁看得起他这个少林方丈?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不是几年前天罗教横扫武林时,将少林寺的经典一扫而空,少林寺何止于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武林盟主的位子,又怎会让杨逸之做了? 昙宗大师想起六年前初见杨逸之的情形。那是一个大雪的冷天,他拿了块硬馒头,给了一个饿晕在山下的少年,他当时并没有道谢,吃完之后,就继续向南方走去了。六年之后,这少年居然重返中原,凭着一柄剑,击败不可一世的天竺高手遮罗耶那,赢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连昙宗大师都心悦诚服。当然,他服气的是这少年的武功,可不是他的地位。在他眼中,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只有他,这少林寺的方丈才配做。 这是昙宗大师的心事,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他是个高僧,所羡慕的并不个人的荣誉,而是少林的荣耀。能够让少林寺重新成为天下第一大派,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心愿。为了这一心愿,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但是,现在的他,却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因为,失去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后,少林功夫一落千丈,就算以他的颖悟,也不过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水准而已。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怎么数都有几十人,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昙宗大师的真气随着暮夜的钟声运转,一直到秋夜的露水,将他的袈裟浸满,方才收功,缓步向后院走去。他每天入睡之前,都要去后院的水井前再坐禅两个时辰。他如此勤勉地练习功夫,冀图某一天能得悟大道,重新创出七十二绝艺来。他甚至是用苦行的方式,来祈祷佛组的垂顾。 古井四周布满苍台,井前湿滑的青石上,摆了个破旧的蒲团,此外什么都没有。当他跨近古井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原先的那个苔痕苍苍的井沿上,竟然浸出了道道水迹,一直浸透了前方的蒲团。一井秋水仿佛突然满涨,在冷月清辉的照耀下,淌出一汪淡青色的光华,在井口正中熠熠地聚结,蒸腾起一团三尺大的水雾,还在无声的转动。 水雾的中间,赫然是万千浓密的乌发,绵延缠绕在一起,隐隐蠕动着,仿佛活物一般。那乌发卷绕在一起,没有一根透出水雾的外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卵形。突然,水声一动,清波流溢而出,那团乌黑的巨卵从中间剖开了两尺长的一条裂缝,露出一对孪生的头颅来。 隐约可见那头颅被一丛嶙峋的骨头撑起,浸在水雾之中,缓缓地蠕动着,仿佛在从漫溢的井水中吸取奈以生存的养分。而那两张完全一样的脸,却长得秀丽无比,青玉般的肌肤,映着淡淡的月光,仿佛笼罩在一层拂动的水光之中。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就这么盘在井口上,等昙宗大师一进来,四道冷电一般的目光,同时注在他的脸上。 昙宗大师自诩禅功精湛,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地一寒,仿佛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了一般。怪物左边的那个头颅上浮起一丝笑容,道:“昙宗大师。”右边的头颅接着道:“你不用害怕。” 这两个头颅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声音却极为不同。一个沙哑刺耳,一个恬美柔和,就如双生的神与魔。昙宗大师忍住心头的战栗,提声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左边的头颅轻轻“嘘”了一声,道:“悄点声,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 昙宗大师冷笑道:“妖魔鬼怪,故弄玄虚!还不快滚,我就要用佛法除了你!” 右边头颅沙哑的声音冷冷道:“你不相信?那你为什么偷偷藏起均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左边的头颅轻柔地笑了一声,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此来便是要帮你的。” 说着,水声哗哗,乌发裹缠而起的黑卵忽然从中间分开,两只萎缩了的手臂伸了出来,一只手上拿了一只令牌。她缓缓松手,那令牌发出钉钉两声脆响,落在了地上。昙宗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惊呼道:“炎天令!昊天令!” 左边的头颅笑声不绝:“你倒很识货。现在四天令聚起了三枚,但只怕连你都不知道这四天令是做什么用的。” 昙宗大师吃力地将目光从两枚令牌上抬起来,望着井口这团氤氲的水雾,以及水雾中闪变的黑影。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欲望:“请施主赐教。” 那怪物挪动了下身子,更加舒服的伏在水面上,秋风悉索,周围的树木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片片阴影:“四天令合起来,是一副藏宝图。藏的是天罗教的秘宝!” “五年前天罗教能那么迅速地崛起,就是因为天罗教主崇轩掘出了上代留下的宝藏。后来天罗教殒灭,这宝藏依旧被埋了起来,不但没有少,反而多了天罗教五年来新搜集来的秘笈,包括秘魔之影的炼制方法,当年从少林寺掠走的七十二绝艺跟武当、崆峒、峨嵋的剑谱。” 她这段话还没说完,昙宗大师的目光就变了。如果说刚才他的目光只是贪婪,那现在就是堕落。他已经受够了失去全部秘籍的痛苦,现在突然有个机会,能够获得更多的秘籍,也难怪他会失常。他突然出手,一把将两块令牌抓在手中,举到面前,仔细地看着。那令牌一枚隐隐发出红光,一枚洁白晶莹,犹如白玉。昙宗大师看着看着,仰天爆发出一阵极为得意的狂笑。 那怪物歪头看着他,四只眼睛中光芒微微闪烁着,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淡淡道:“可惜加上这两枚,你也不过才三枚。” 昙宗大师身子一震,突然扑了上来。湛湛的月光照得小小禅院宛如白昼,更照出他的双目一片赤红,但他还是不敢靠近井口的那团雾气,狂暴地叫嚷道:“给我!给我!” 那怪物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诸天的神魔,看着为欲望而折磨的凡人。她淡淡道:“第四枚苍天令,在华音阁主卓王孙的手中。” 昙宗大师的身形突然顿住。因为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卓王孙手中夺得任何东西的!相反的,若是卓王孙知道这三枚令牌在他手中,只怕他马上就会有杀身之祸!他凝视着手中的令牌,一时冷汗涔涔而下。 那怪物悠然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可以帮你夺得苍天令。” 昙宗大师身子又是一震,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声音都禁不住有些结巴:“只要能夺得苍天令,弟子……弟子……” 那怪物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只是少林寺曾于我有恩,我不忍见他衰败下去。但我只能指点一条路给你,怎么做,就看你的了。” 昙宗大师急忙点头。那怪物道:“你曾于杨盟主有恩。” 昙宗大师又点了点头。那怪物道:“你现在手上有了三枚令牌。江湖上传言聚齐四天令,可以揭开一个很大的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除了你我之外,却没人能知晓。” 昙宗大师跟着点了点头。那怪物道:“而无论杨盟主还是你们这些正道,都急欲除掉华音阁,是不是?” 昙宗大师再点了点头。那怪物道:“所以你可以进言杨盟主,再开天下武林大会,约华音阁主,共商武林大计。明里是以三枚天令博其苍天令,胜者便可拥有全部四枚令牌,暗里却是正道与华音阁正邪交战,战败者气焰大挫,接下三年必定没有什么作为了。杨盟主以武林安危为己任,想必会被你说动的。” 昙宗大师脸容一阵扭曲,用力握着那两枚令牌,怒道:“你叫我交出这些令牌?不行!”那怪物哼了一声,道:“不舍其小,何得其大?你若只有三枚,跟没有有何差别?何况四天令流传虽久,但从无人知晓其秘,象征的意义远远大于其实际,拿做正邪交战的彩头,谁都不会起疑心。等正派夺得之后,你便悄悄记录下来,自行去挖掘宝藏,岂不快哉?反正他们又不知晓其中的秘密!” 昙宗大师怦然心动,紧紧握住令牌的两只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可见心头交战之剧烈。他突然嘶声道:“那华音阁呢?卓王孙若是不来,又如何?” 那怪物缓缓闭上眼睛,柔媚跟沙哑的声音一起道:“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 秋月晕波,那雾气凝成的光团向古井深处隐退而去,微微水声渐渐平息,禅院中又恢复了寂静与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