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 第1章 《巫山传》 作者:扶兰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石头记 一. 春雨淅沥,淡淡的暮色自浅绿窗纱透入厅堂,梨花长案上那尊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笼在这片淡绿的光芒之中,淡淡的白雾自石身的无数小洞中弥漫而出,袅绕上升,隐隐然有凌云之气。 窗外细雨缠绵,厅堂中静寂无声。 许久,一声满足的叹息响起:“对此石如对海外仙山。道家云海内有七十二洞天福地,但以朕看来,无一处能及此石之清奇灵秀。朕以为,可以将它命名为‘七十二洞天’,蔡卿家以为如何?” 静立一旁的相爷蔡京躬身答道:“臣以为再确切不过。得官家赐名,便是顽石也当感激不尽。官家何不将此名题在石上,以传后人?” 徽宗皇帝微微一笑:“蔡卿家的字,天下推崇,不妨由蔡卿家题上吧。” 当今之世,书法大家无过于米芾、蔡京、苏东坡与黄庭坚,天下并称为米蔡苏黄四大家。 蔡京笑道:“臣之字,固然颇合世人俗眼,但要题上这尊仙石,未免浊尘太重,俗骨污人。官家之字,才真正能配得上这尊仙石的清奇灵秀。请恕臣不能从命。” 徽宗皇帝莞尔:“蔡卿家太过谦逊了吧。” 话虽如此,徽宗皇帝仍是欣然提笔,在石身隐秘之处寻到一处所在,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七十二洞天”五个蝇头小字,别具风格的瘦金体,峭拔脱俗一如这尊太湖石,宛然一体,令得徽宗皇帝自己也大觉满意,后退两步,端详一会,说道:“好好赏赐进贡的苏州知府。太湖奇石众多,着他继续用心搜索。” 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厅堂中又是一片寂静。 夜色沉沉,更鼓声声,宫墙之内,灯光渐次熄灭。 一片宁静之中,忽地冒出一阵喧哗,有人大叫“抓贼”,禁卫军闻警而动,刀枪撞击,箭矢破空,一个黑影背上负着个大包袱,自琉璃瓦上飞掠而过,追上去的大内侍卫,被他扬手打出的大大小小的石头一连击倒了十数个,只不过转眼之间,那黑影已然越过宫墙,消失在沉沉暗夜之中。 夜贼偷走的,正是那尊官家刚刚赐名“七十二洞天”的太湖石。 奉命前来勘察现场的开封府总捕头马云龙,查看了负伤的侍卫的伤势,望着手中那块打伤了他们其中一人的石头出神。 这本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而且很明显看得出是那夜贼顺手从庭院中的一座假山上掰下来的。 但是它却击伤了一名大内侍卫。 那名侍卫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呐呐地说道:“卑职见这石头迎面飞来,本来已经用刀将它格开,谁知道它被格开之后会绕一个大弯从后面击中卑职!这不过是一块石头,又不是回旋镖之类的暗器,谁会想得到——” 马云龙止住他继续往下说。 站在原本放着那尊太湖石的梨花长案前,马云龙沉思了许久。 他的副手小心翼翼地问道:“看总捕头的神色,似乎已经知道那夜贼是谁?” 马云龙喟叹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猜到那个人是谁。” 副手默然片刻才道:“难道真的是石清泉?” 马云龙轻拍着梨花长案:“除了他那个疯子,还有谁会闯入禁宫来偷一块石头?还有谁能将一块随手捡来的普通石头用得那么得心应手?” 副手怔了一下,几乎是呻吟起来:“那个疯子——” 他要搜罗天下奇石,为什么非得要跑到禁内来搜罗?为什么非得要将开封府拉下水? 马云龙神色郁闷,不过换了任何一个人处在他的位置都会郁闷。 他闷闷地说道:“要是抓不住那个疯子,弄不回那块石头,我们都等着被蔡相爷砍头吧。” 副手的神色更为郁闷:“就算蔡相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府尹大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马云龙深有同感。 因为府尹大人绝对不会允许在他的治下会有如此胆大妄为的窃贼逍遥法外,那太失他的面子了;更何况还有可能因此而丢了他的官帽。 当然在他走人之前,必定会先整治几个倒霉鬼消消气。 马云龙转身离开之际向副手说道:“蔡相爷有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获此案,你立刻去刑部请发海捕文书,我去安排人手。” 副手领命欲走之前,忽地想起一事:“请问总捕头,刑部旧档中可有那疯子的年纪、相貌、特征?” 马云龙挥挥手:“那疯子闯的祸不知多少,刑部怎会没有旧档?快去办事!” 回开封府的路上,马云龙只在纳闷一件事:石清泉的消息怎么那样灵通?白天里才刚将那块太湖石送进宫,当晚便被他偷走? 还有,大叫“有贼”,惊动宫内侍卫的人究竟是谁?他已经查问了每一个当时在场之人,但没有人知道是谁先叫起来的。 马云龙调集人手准备出发之际,副手总算办好差事回来,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总捕头,小温侯要和咱们一起去追捕石清泉。” 马云龙一怔。贵为神武侯嫡长子的温正阳,朝野之中都称为“小温侯”,既是缘于对他将来必袭爵位的恭维,也是缘于他风神如玉、勇不可挡一如三国时人称“温侯”的名将吕布。 小温侯什么时候和石清泉这种人结下仇怨了? 有了结交遍天下的小温侯同行,只怕他们此行每到一处都会轰轰烈烈。 马云龙开始头痛,而更令他头痛的是,小温侯除了带来了他的贴身十八卫之外,还带来了一对陌生的姐弟。 那姐弟二人自一辆朱轮华盖的双驾马车中下来,向马云龙见礼。 毫无疑问那秀丽文弱的姐姐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弟弟的相貌与她如出一辄,很显然是孪生姐弟。听他们的口音,是蜀中人氏,却不知如何与小温侯得以结识,并加入到追捕石清泉的队伍中来。 不,不,他们不是加入,而是本来就要追捕石清泉,小温侯才是加入。马云龙立刻在心中纠正自己。他已经猜到小温侯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冲寇一怒为红颜。当年的吕布,可不正是这样做的? 二. 两天前。 暮色苍茫,春雨迷蒙,奉父命远赴襄阳祭祖的小温侯,正在回京城的驿道之上。神武侯府的马车,怒马如龙,即使在泥泞难行的地段,也轻松超过一群又一群行人。 前方已经可以望见他们今晚预定下榻的驿站。 走在他们前面的一辆青布蓬马车突然间马失前蹄,将里面的人颠了出来,眼看便要摔入路边的乱石丛中,驾座上的那人已飞身抢到前面接住了车中摔下的人,只不过他自己却被这股大力撞得踉跄着摔倒在石丛中。 他的笠帽掉落在地上。 刚刚揭开车帘想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的小温侯,在苍茫暮色中,见到了一张秀美如春花的面孔,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的侍卫不约而同地勒住了缰绳,探询地看着小温侯。 这么美丽的姑娘摔倒在乱石丛中,论情论理,他们似乎都应该去帮一帮。 但是不待小温侯有所示意,那姑娘已经很快站了起来,没有去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或是污泥,而是扶着车上摔下的那人,急切地问道:“瑶光你还好吧?有没有摔着哪儿?” 小温侯心中不觉一沉。她如此关心的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男子,是她的夫婿吗? 听到她那句问话,看到她脸上神情的几名侍卫,脸上都不由得露出若有所失的遗憾。 但是车上摔下的那年轻男子答道:“我没事,姐,你看你的身上都脏了,还有,手肘也磨破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那年轻男子与那姑娘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孔。他们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姐弟。 小温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同时听到了他那几名侍卫的吁气声。 他微微笑了起来。 看来爱美之心,人人皆有啊。 那姑娘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来,快上车,我们还要赶路。” 她弟弟懒懒地说道:“姐,你想走那匹马可不想走了。我早告诉你不要相信那个说得天花乱坠的马贩子,你就是不听,现在可好,我们怎么走?” 那姑娘咬了咬唇,说道:“驿站已经不远,我先背你过去,回头再来收拾这儿。” 她弟弟怪叫起来:“你背我?我当然知道你背得动我,可是我才不要这么多人看着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要一个姑娘家背着走!太丢脸了!” 小温侯不由皱起了眉。他确定自己非常、非常讨厌这个只会埋怨姐姐的家伙。 他示意一名侍卫走过去。 那侍卫走过去的时候,小温侯注意到那姑娘脸上露出的戒备与警惕,这才想到,他的手下,都是些彪悍粗豪的关西大汉,说得好听一点是威武,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凶狠,也难怪那姑娘虽然看起来像是练过武的样子,仍然不敢让他的侍卫走近。 那侍卫尽量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柔和一点:“我们家主人问姑娘要不要帮忙?” 几乎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地说过话,那侍卫的声音听起来不但不温和,反而有着古怪的阴森。他的同伴忍不住爆笑起来,在阴沉沉的暮色中,驿道上前后一望无人,一群爆笑的带刀大汉,看起来不但古怪而且可怕。那姑娘很显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警惕之外更添了恐慌,一弯腰将她弟弟背了起来,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你别再吵了,我们快点走!” 第2章 一边说着,一边匆匆离去。 那侍卫一脸无辜地回过头来:“小侯爷,我没有说错什么呀,她怎么见了鬼一样地跑得飞快?” 同伴的爆笑又起,小温侯也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还是回头你自己去问个清楚吧。现在你吓跑了别人,这匹马和这辆车就归你想办法弄到驿站去吧!” 他放下车帘,一行人呼啸而去,留下那倒霉的侍卫在原地发呆,许久才回过神来,大叫起来:“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好歹也留个帮手吧!” 上灯时分,小温侯一行已经舒舒服服地在驿站中安顿下来。驿丞被小温侯叫过来一起喝酒,大感荣幸,满脸生光。小温侯闲闲地问道:“今晚这儿投宿的人多不多?” 驿丞陪着笑答道:“不多不多,除了小侯爷和几名路过的官员,没有闲人。” 小温侯转过头来看着他:“哦?” 驿丞见他神色不对,不免心虚,吞吞吐吐地说道:“小侯爷来之前,有一对姐弟前来投宿。本来按理不应收留闲杂人等,不过——” 侍卫们哄笑道:“老哥不必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驿丞满头大汗地还待解释,一声惊雷打断了他们的话,随之又是一阵重重的敲门声。方才被留下的那名侍卫,将他的座骑套上马车,自己肩扛着原来拉车的那匹摔跛了前腿的老马,没好气地赶到驿站来了。这付狼狈样子自然又招来同伴的哄笑。 一片闹哄哄中,小温侯忽然听见细微而痛苦的呻吟声从侧院传来。 他挑起眉看着驿丞。 驿丞立刻答道:“侧院是那姐弟二人住的地方。” 小温侯踌躇了一下,说道:“带我去看看。” 侧院房舍狭窄简陋,不过勉强容身而已。西厢中灯光昏黄,人影幢幢,他们可以听见那姑娘焦急的声音:“瑶光你忍着点,这药还得一阵子才能起作用。” 驿丞打开门,小温侯走了进去。 灯光之下,那姑娘已经取下傍晚时分弄脏的外衣,只著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月白衣裙,愈显得身姿纤秀,额上汗水涔涔,费力地抱紧了在榻上挣扎的弟弟,不让他撞到墙上去或是滚到地下来,完全无暇关注进来的人。 她弟弟带着哭音叫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实在不能再忍下去了,姐你就让我再服一剂吧!” 他无法挣脱姐姐纤秀而有力的手,忽然低头一口咬在姐姐的手臂上,那姑娘痛得眯起了眼,却仍是不肯放手。小温侯脑中突地一热,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他的人已经站在榻前,手已经击昏了那个他越来越看不顺眼的小子。 而那姑娘则错愕地望着这个多管闲事打昏了她弟弟的家伙,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脸上腾起愤怒的潮红,扬手便给了小温侯一耳光,怒斥道:“你怎么敢打瑶光!” 驿丞吓得全身发抖,即使是一个小小驿丞,他也听说过小温侯一怒地动山摇的传言,急忙抢上前道:“姑娘,这是神武侯小侯爷,你还不快快陪礼道歉!” 只希望小温侯大人不计小人过,好男不与弱女斗,放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姑娘。 那姑娘怔住了,小温侯摇摇手道:“不知者不为罪,她也不过是手足情深、一时失手而已。” 小温侯感到脸上颇有热辣之气,看来那姑娘的手劲还挺大的,难怪得能够制得住她那个爱无理取闹的弟弟。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弟弟,才逼得她不能柔弱。 只怔了一会,那姑娘已盈盈拜倒下去:“民女姬瑶花,见过小侯爷。” 小温侯不觉“哦”了一声。瑶台之花?她的父母给她起名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啊。 但是他的目光被榻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姬瑶花的弟弟在挣扎之际,身上掉出来一个小小包裹,灯光下只能看见包裹中露出的一点青绿,小温侯本能地伸手取了过来,姬瑶花已经站起身,见状张口欲言,却又悄然止住。 小温侯打开包裹。 包裹中是一尊青翠欲滴的玉石,灯光下玉身之内似乎隐隐有水珠闪耀。 小温侯许久才不能确定地问道:“这是——青苗玉?” 传说中青苗玉内有珍贵如琼浆的玉髓,世人传言服此玉髓能够起死回生甚至于长生不老。小温侯见尽天下各色宝玉,原以为这不过是传说中的玉石,其实并无其事,但眼前这尊玉石,令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姬瑶花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家祖传的。” 小温侯转过头向驿丞道:“你先出去,这件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驿丞如释重负地退出,掩上了门。 小温侯这才向姬瑶花道:“这么珍贵的玉,你们怎么就这样随身带着?若是露出风声,只怕会给你们惹来杀身之祸。” 姬瑶花望着他,幽黑如深潭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小温侯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但转瞬既逝,继而轻声说道:“我也是不得已。瑶光的腿疾越来越重,我想取出玉髓来为他治病。就算起死回生只是传闻,我也要试一试。” 小温侯皱起了眉:“听你的口音是蜀中人氏,蜀中也有不少名医啊,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到这儿来?” 姬瑶花嘴角浮起的微笑温柔而伤感:“这尊玉是瑶光的命根子。我好不容易说服他同意取出玉髓,条件是不得损坏这尊玉一丝半点。我想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她抬起眼,幽幽地看定了小温侯。 普天之下的玉匠不知多少,但是没有一个玉匠的手能够比小温侯更坚定有力,眼光比他更锐利准确。 小温侯尚未回答,姬瑶花已经拜倒下去,哽咽着说道:“请小侯爷救瑶光一命!瑶花方才得罪之处,任凭小侯爷发落!” 小温侯平生没有这样犹豫不决过。 姬瑶花抬起头来看着他。 小温侯终于说道:“我要好好想一想,有没有办法做到不伤玉而取出玉髓。” 他将那尊青苗玉仍然放回姬瑶光怀中。 姬瑶花站起身,诧异地看着他:“小侯爷不将这尊玉拿在手上琢磨?” 小温侯微微一笑:“姑娘虽然这样信任我,我自己倒有点不大能信任自己。令弟宁可冒生死之险也不愿意损坏这尊玉,可见这尊玉必定有它特别吸引人心之处,相处越久,越不能割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还不如留在姑娘手中,令我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我会将我的侍卫调几名过来守在左右两厢,姑娘自己也要当心。” 他退了出去。 姬瑶花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瑶光没有说错,你果然是个君子。” 那天夜里小温侯辗转难眠,是以侧院突然间传来的细微声响令得他蓦然惊起,伸手抓过枕边的一对短戟,越窗而出,奔向侧院。 但他仍然迟了一步,他听见姬瑶花的怒喝声与刀剑交击声,随后姬瑶花痛呼了一声,一个黑影自她姐弟住的西厢房的后窗中飞掠出来,跃上墙头。 小温侯来不及抢在前面拦截,大喝一声掷出了一枝短戟,那黑影头也不回地扬手打出一枚飞石,击中短戟后碎为三块,一块跌落地上,另两块却去势不减迎面击向小温侯,迫得他横戟一格,两块小石斜刺里飞了出去,小温侯提气纵身,在空中掷出另一枝短戟,击中前一枝短戟,令得去势已衰的这枝短戟蓦地加速激射向那黑影,破空之声呼啸刺耳。 那黑影被迫伏倒在地让过呼啸而来的短戟,小温侯已趁这个机会追了上来。 那黑影忽地一翻身,双手一扬,一把碎石如漫天花雨扑面而来。 小温侯懔然一惊,反手捞过已飞近身边的那枝短戟,格挡乱石。 乱石飞行的速度或快或慢,虽不如箭雨那般迅猛,但却花了小温侯更多的时间来格落它们。 而在这一滞之间,那黑影已经没入夜色之中。 小温侯心有牵挂,不想再追下去,急忙折回驿站。 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青苗玉已被抢走。他安排在左右两厢的侍卫,都中了迷香而人事不省。姬瑶花因为向来谨慎,每晚入睡之际都要在枕边放一块能解各色迷香的龙醒石,是以未曾迷倒,但仍然未能阻止那人抢走了青苗玉。 小温侯脸色铁青。 他将那有泄密嫌疑的驿丞交给当地县衙严密看押,拷问究竟,驿丞直呼冤枉,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捕头询问了事情经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小温侯,抢走青苗玉的,很有可能是号称“石疯子”的石清泉,只有他才有这个胆量从小温侯的护翼之下抢玉,也只有他习惯于用石头作暗器并控制得如此纯熟。 小温侯立刻带着姬氏姐弟赶回京城,并且就此加入了开封府追捕石清泉的队伍。 马总捕头听完侯府侍卫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解说,只有长叹一声。 那个石疯子,不但激怒了蔡相爷,还激怒了小温侯,他就自求多福吧。 三. 刑部旧档中不但有石清泉的年纪、相貌,还有他的几处住址,虽然都是五年前的资料,有总比没有好,马云龙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先去离开封府最近的一处石清泉的别庄碧石山庄,碰碰运气。 他们到达碧石山时,已是日暮时分。 绵绵细雨整日未停,下得人心烦意乱。 山道崎岖,马车无法行驶,小温侯留下四名侍卫在山脚照看马车中的姬氏姐弟,方才策马上山。 他与马云龙并辔而行,走在最前面。 第3章 开封府的捕快与神武侯府的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马云龙探询地说道:“那姬家姑娘,究竟是谁家门下,小侯爷可否知道?” 小温侯注视着前方答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我见过姬姑娘用的剑,剑柄上刻着峨眉派的徽记。峨眉派女弟子众多,姬姑娘又来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门下吧。” 马云龙“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他一生办案无数,虽然那姬氏姐弟并无丝毫异样,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也正因为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直觉,才令得他无法向小温侯开口说出自己的怀疑。 更何况即使有证据,小温侯只怕也听不进去。 碧石山庄已经在望。暮色中小小一座庄院宁静得仿佛寂无人烟。 马云龙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小温侯则皱起了眉头:“有一股血腥气。” 山庄之中,横尸遍地,马云龙手下的捕快一一查验尸体之后,禀报道这些人中有一些是中原人,也有一些是胸口刺着狼头的辽人。一名捕快突然叫道:“等一等,这个人还有气!” 唯一幸存的那名汉子被救醒之后,捕快拭去他脸上的血污,小温侯吃惊地道:“黄供奉,怎么会是你?” 幸存的那人,是内廷供奉、铸造大家黄中天,小温侯用的方天戟,便出自黄中天之手。 黄中天勉强睁开眼来,在摇曳的火光中认出小温侯后,如释重负,吃力地说道:“天幸小侯爷在此!请小侯爷尽快南下,一定要赶在辽人前面找到石清泉!” 马云龙与小温侯不无疑惑地互相看看。 四. 五天前的深夜。 内廷供奉黄中天倒背着手审视着高炉中的火光,几名弟子大气也不敢出地侍立在他身后。 许久,黄中天说道:“如果这一炉剑再给我丢脸,你们就等着收拾行李滚回老家去吧!” 几名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名最年幼也最得黄中天宠信的弟子壮着胆子说道:“师父,据说内廷收藏的那柄工布剑是以上古神铁铸造出来的,那样的神铁,可遇而不可求,也难怪我们的剑不能与它争锋,这只能说是——” “住口!”黄中天恼怒地喝止了弟子。 对,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每一柄名剑,都来自于不同凡响、千年不遇的神铁,即使他的技艺天下称颂,没有这样一块神铁,他就无法铸造出能够传之后世的宝剑,他的名字,就将在他身后湮没无闻。 以他的惊世才华,怎么能够这样默默无闻地渡过一生? 而最最令他呕气的,是北方的那个死对头,辽国的将作大匠斡兀尔,近年来名气扶摇直上,大有与他分庭抗礼之势。 他绝不能让斡兀尔那个蛮子抢在他前面铸出一件能够让铸造者名留青史的神兵利器。 一念及此,黄中天回过头来问道:“北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没有?” 几名弟子都摇摇头。 但是他们的头还没有摇完,已经有一名弟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叫道:“师父,北边传来的最新消息,那个蛮子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带着大队人马,分头南下去找一个叫做石清泉的人!” 黄中天怔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那个该死的蛮子,这一着也能让他想得到!咱们马上动身,先下手为强,一定要抢在他们前面找到石清泉!” 弟子们跟在他后面匆匆忙忙地奔下小山坡,最年幼的弟子困惑地问道:“师父,石清泉是不是那个有名的‘石疯子’?那蛮子找他干什么?” 黄中天一口气噎得脸红脖子粗:“你们这群只会打铁的蠢牛!我懒得跟你们说!” 黄中天点集了门下所有弟子,连带正住在黄家、等着向他求取兵器的十七名各派弟子、镖师拳客,也都被他挟裹着一同启程去找石清泉,自然,他们首先选择的,是离开封府最近的碧石山庄。 到达碧石山庄时,正当午后,一名青衣老仆前来应门,看着他们一群人佩刀带剑的模样,脸上露出既厌恶又害怕的神情,指指大厅说道:“我家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那儿已经有一群客人在等他了,你们也可以去那儿等着。山中简陋,这庄中又只留下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头看门,没办法招呼各位,茶饭就请各位自备。”说完便匆匆缩回到他的小小门房之中。 听得已经有人在等石清泉,黄中天面色一变,示意同伴与弟子小心戒备,慢慢地走入大厅。 大厅中果然坐着二三十位客人,天色阴沉,厅中又无烛火,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那些人的相貌,倒是坐在主客位置上的那名满脸胡须的魁伟大汉,一见他们进来奇#書*網收集整理,脱口叫道:“黄中天!” 黄中天本能地盯着他,脑中灵光一闪:“斡兀尔!” 双方都有一瞬的僵滞,黄中天这边几名年轻气盛的名门弟子最先反应过来,大喝道:“还等什么,先砍了这群辽狗再说!” 不待黄中天下令,已经刀剑齐出向对方招呼过去。 瞬时间大厅中桌椅与暗器齐飞,黄中天向后急退,背靠着墙,搜寻着斡兀尔的踪影。 斡兀尔也背靠着墙,挥刀砍开一名冲到他身边的镖客,隔了混战的人群,遥遥注视着黄中天,许久,向他举起了刀。 那是一柄翰兀尔自己铸造的割鹿刀,在昏暗的大厅中闪耀着幽幽的雪青之光。 黄中天也举起了手中他亲手铸造的秋水剑。 他们两人,终究会有一战。 拦在两人之中的人群,被当成桌椅一般踢了开去,割鹿刀与秋水剑终于铿然交锋,迸出一片火星。 斡兀尔的身躯看起来笨重得像一头大熊,移动起来却又迅猛得如一头猎豹,配合着手中沉雄刚健的割鹿刀,迫得黄中天只能不停地闪避腾挪,一边在心中懊恼不应该用这么轻灵的秋水剑来对付翰兀尔这头野熊。 而且他的确没有料到翰兀尔的身手这样敏捷。 看样子他很快就要付出低估对手的惨重代价了—— 割鹿刀的重重一劈,最终令得格挡的秋水剑断为两截。 黄中天就地一滚才没有被势如破竹的割鹿刀劈为两截,纵身跃起时顺手抓过身边倒地不起的那汉子的佩刀,心中懊恼得简直要吐血。 他实在不该带上那柄最修长优美的秋水剑出门的,而应该带上那柄最笨拙难看、但是坚实无比的土公剑才是。 黄中天被砍昏之前的最后记忆,是翰兀尔惋惜的叹息声:“南蛮子,我实在舍不得杀掉你这么出色的一个对手。” 再醒来时,见到的已是小温侯一干人。 马云龙审视着他的伤势。黄中天的伤势很重,如果不是有人给他抹了极为灵验的金创药,给他包扎好伤口止住流血,甚至还可能给他服过某种灵药,他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但救他的人,为什么不带他走,反而让他继续昏睡在这堆死尸之中? 黄中天自己虽然也感到有人在给他治伤,但无法说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也许救他的人,就是碧石山庄中那名早已不见踪影的老仆。 马云龙打发四名捕快将黄中天送回开封城去。临走之际,黄中天一再嘱咐他们,一定要赶在翰兀尔前面找到石清泉。 马云龙忍不住问道:“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铸造大匠,为什么都要找石清泉那个疯子。” 全身包裹得只有指头能动的黄中天,鄙夷地看了马云龙一眼,仿佛是耐着性子对幼童解释什么叫常识一般说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磁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赫石者,下有铁。懂了吧?” 马云龙怔了好一会才叹道:“懂了。” 熟悉天下石头的石清泉,毫无疑问也熟悉天下矿脉。 如果有石清泉在身边…… 对一个铸造大匠来说,这是多么美妙的前景。 黄中天瞪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夜空,喃喃地说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一定要等到翰兀尔那个没开化的蛮子来提醒才想到?” 他真的很不甘心。 姬氏姐弟让出了马车,黄中天被安置在马车中送回开封府。 目送马车离去,马云龙头痛地道:“没想到连辽人也搅了进来。小侯爷,你说我们该不该上报刑部、加派人手将辽人挡住?翰兀尔网罗石清泉,可是为了帮辽人冶炼兵器。” 小温侯摇摇头:“官家和蔡相爷都不会乐意见到我们为此闹得两国之间又起争端。” 无论马云龙如何富有办案经验,终究不如小温侯这样的侯门子弟那样了解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 小温侯注视着南方:“我们也没有必要惊动官家和蔡相爷。马总捕头,你尽管拿着刑部的公文理直气壮地追捕石清泉,至于翰兀尔,就交给我好了。” 他们掉转马头,准备向南行去, 临行之际,小温侯心中不无别扭地看了看姬氏姐弟。送黄中天的捕快腾出了一匹马,姬氏姐弟只能同坐一骑,到前方驿站才能找到另一匹马或是一辆马车。因此姬瑶光坐在姐姐身后,姬瑶花担心他摔下去,叮嘱他牢牢抱紧自己的腰。 姬瑶光则干脆将整个人都贴在姐姐背上,脸上那懒洋洋的、心不在焉的笑容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小温侯暗自皱了皱眉,别过头去,决心不再去看姬瑶光脸上那令人窝火的笑容。 五. 此后他们一连找了石清泉的三处别庄,但是要么被翰兀尔打扰之后人去楼空,要么只留下一个看门人。 第4章 各地捕快以及小温侯的朋友传来的消息,也大致如此。 他们最后的希望,是桐柏山庄。 马云龙忍不住说道:“看不出石清泉那个疯子,这么有钱,到处都有别庄。” 小温侯漫不经心地答道:“石清泉想必很容易就可以找出一座金矿来用吧。” 越往南走,越是春光明媚,和风熏人。小温侯注意到,姬瑶光的腿疾,似乎只在阴雨天气、尤其是雷雨之时发作,这么煦暖的天气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姬瑶花的神情之间,也因此而轻松了不少,容颜也日益明媚,有如春光一般让人不忍移目。 不过她面对小温侯时依然庄重得近于拘谨,从来就不曾假以辞色。而对其他人,更是庄重得近于冷漠。 马云龙至此也不由得要疑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有错。很显然姬瑶花的全副精神都在她弟弟身上,以至于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除非与她弟弟有关。 如果说她在别有用心地诱惑小温侯,似乎……大概……不太说得过去吧? 只是他总觉得姬瑶光那个让他也看不顺眼的小子,瞧着他们这些人时,目光之中似乎带着隐隐的怜悯,仿佛知道一些什么事情而没有说出来一般。 赶到桐柏山庄时,正当清晨,腿疾已经多日未曾发作的姬瑶光,这一回坚持要一起骑马上山,不愿意又被留在原地等候。姬瑶花为难地看着小温侯,小温侯正在踌躇,马云龙说道:“一起去也好,以免留在这儿万一让翰兀尔那群人碰上了反倒不好。” 小温侯不再踌躇。 清晨的山林,正是百鸟出巢之际,他们的马蹄声惊得林中鸟群纷纷飞起,马云龙和小温侯都皱起了眉。姬瑶光突然撮唇吹出一串哨声,随着他的哨声婉转流淌,鸟群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四处惊飞尖叫。 马云龙和小温侯不觉都是一怔。 看不出那个让他们所有人都看不顺眼的小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姬瑶花望着弟弟,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轻声说道:“瑶光从小就爱养鸟,他曾告诉我说他听得懂很多种鸟语,也能够和很多种鸟儿对答,我还不相信他,原来他当真能够做到。” 小温侯喟叹道:“令弟行动不便,他爱养鸟,也许是因为他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四外飞翔吧。” 姬瑶花转过头来看了小温侯一眼,随即又转过目光,轻轻说道:“瑶光如能听见小侯爷这番评价,必定会有知己之感。” 小温侯不由自主地望着姬瑶花秀丽温婉的侧脸,很想问一问她,是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要与姬瑶光有关,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然而她的庄重,令得他不敢造次。 生长在开封那个烟柳繁华地,即便他也算是见惯风月,面对姬瑶花时,不知为何总觉得暗自情怯,不能如往常一般挥洒自如。 桐柏山庄已在眼底。 走在最前面的马云龙与小温侯放眼望去,神色都是一变。 谷底的山庄,厮杀之声隐隐传来,想必是斡兀尔从对面山岭上的另一条路入谷,抢在了他们前面,与庄中之人杀了起来。 他们纵马下山,希望还来得及救下庄中之人。 而此时一名少年倒提着一根齐眉棍,自后院小门中飞奔而出,几名大汉在后面紧追不舍。 小温侯马快,在那少年攀上山路之前拦住了他,手中两枝短戟已在停马的瞬间拼成了一枝方天画戟,横在马前。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那皮肤黝黑、相貌倔强的少年霍地停步,手中长棍摆开,毫不畏惧地迎着前后两拨敌人。 追来的那几名大汉也都停住了脚步。 站在最前面那名壮健得有如猛虎一般的虬髯大汉反手握住背负的长刀,目光不是盯着那少年,而是盯着横戟立马的小温侯,过了一会以稍嫌生硬的汉语问道:“你就是小温侯?” 马云龙已追了上来,在小温侯耳边低声说道:“这就是斡兀尔。” 小温侯略点一点头,向斡兀尔说道:“有我在此,断不容你带走石清泉。” 斡兀尔指着那少年道:“小侯爷以为他是石清泉?” 小温侯紧盯着他答道:“石清泉如今该有四十几岁了吧,他当然不会是石清泉,不过很有可能这是我们找到石清泉的最后线索。” 斡兀尔握刀的手紧了一紧:“小侯爷以为我们会拱手让路?” 小温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你若赢了,我们立刻就走;我若赢了,你们从哪儿来,还请回哪儿去。” 斡兀尔度量局势,心知自己并不占优势,略一迟疑便答道:“好,只不知你如何赌法?” 小温侯手中长戟微微挑起,指向那少年:“我们就赌谁能将他拿下,如何?你先还是我先?” 斡兀尔一怔。 他外表粗蛮,心思却极是精细。小温侯一问之下,他心念已转了数转。 先动手的人,无疑会损耗那少年的精力,让后动手的人占了便宜;然而后动手的人,无疑也要冒险,那就是他也许根本就没有机会来拿下这少年。 那少年冷冷地说道:“好办法,死缠烂打,打个几天几夜,总有人可以把我打倒。不过你们要想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消息,那是妄想!” 小温侯回过目光盯着他:“我的戟法共有三十六招,三十六招之内收不了你,我自然罢手。” 斡兀尔蓦地拔刀指向那少年:“那我也以三十六招为限,收不了你,我也罢手!小侯爷,对不住了,我先来试刀啦!” 他大喝一声,旋身挥刀,当头砍下,那少年不躲不闪,使一个“举火撩天”式,齐眉棍堪堪架住了割鹿刀,虽然未能将刀格开,割鹿刀却也砍不下去。 两个人眼中都露出讶异之色。 斡兀尔向来以神力著称,他没料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居然也是一身神力。而那根毫不起眼的齐眉铁棍,竟然能够与割鹿刀硬碰硬。 小温侯的神情之间也是微微震动。 翰兀尔力大刀沉,出招迅猛,那少年招架之间虽然稍觉被动,但是一招一式极是沉稳,风雨不动安如山。 马云龙不由得低声嘟哝着说道:“不知道这小子出身什么门派,又是石清泉的什么人。如果是他的弟子,那他本人必定还要棘手得多。” 侧过头却注意到他身后一名老捕快的脸色有异,马云龙询问地看着那老捕快。 老捕快的声音似乎在微微颤抖:“总捕头,那小子手中的铁棍,好像是齐天棍,我认得那上面的花纹。” 马云龙这才注意到,那黝暗的棍身上,绘着形状奇特的蛇纹,在午后的春阳中,闪烁着幽幽蓝光。 马云龙的脸色也变了:“我早该注意到的——小侯爷,只怕我们的麻烦大了!” 小温侯“哦”了一声,微微侧过头来,目光却仍然没有离开斡兀尔与那少年。 马云龙低声说道:“那小子使的是巫山门圣泉峰的齐天棍。” 小温侯神色微变:“你肯定?” 马云龙点点头:“我肯定。” 神秘莫测的巫山门,百年来人才辈出,独步一时,虽然僻处一隅,大江南北,仍是对它敬畏有加。巫山门中,每一代只传十二名弟子,以应巫山十二峰之数。巫山弟子的喜怒无常、行径古怪,天下皆知,有人背地里讥讽说,巫山十二弟子,是名符其实的“巫山十二疯”,是以非到万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去招惹他们,敬鬼神而远之。 马云龙非常非常地头痛,更非常非常地恼恨。巫山弟子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摆明字号出来行走,也免得让他们这些无辜者不小心撞到他们的刀口上去? 成天要周旋于那些皇亲国戚、将相侯王之间的开封府已经够倒霉的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惹上巫山门这个大马蜂窝?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好歹他前面还有小温侯挡着。巫山门想要动小温侯,只怕也要三思而后行。只希望那些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巫山弟子,不要不敢惹小温侯,却将火撒到他们这些软柿子头上来。 小温侯望着那少年。斡兀尔的手下与侯府侍卫已经数到第三十招,那少年仍是不紧不慢地招架,斡兀尔倒有些焦躁了。 他皱了皱眉。 那少年气劲悠长,仿佛就这样再打三天也无碍。 侯府侍卫幸灾乐祸地大喊道:“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啊哈,该我们小侯爷啦,那蛮子还不快退下!” 斡兀尔脸色难看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一边。 小温侯一跃下马,示意侍卫将场地清大一点,长戟负在背后,注视着那少年说道:“我性急,不耐烦等。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有足够的力气再接三十六招,所以就不客气了。你要小心点,我这套戟法,原是用于破阵杀将的马上戟法,杀气未免太重,如果万一失手杀了你,不要怪我。” 周围的人都感到了小温侯身上慢慢腾起了肃杀之气。长戟在手,小温侯不再如春阳一般和蔼可亲。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以避开小温侯身上越来越浓的肃杀之气。 那少年的身形,仍是屹然不动安如山。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闪过了一丝犹疑。 他毕竟太年轻了,也许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小温侯这样的对手,所以很难再保持住屹然如山的心神。 小温侯的长戟蓦地出手,双腕一抖,呼啸着卷向那少年,那少年向侧旁跳开去,反手一棍击在戟头之上,却被戟头小枝堪堪卡住棍头,小温侯一拧腕,戟头反别,逼得那少年疾退一步抽回齐天棍,而长戟如影随形,翻刺向他执棍的右手。 第5章 不知何时姬瑶花姐弟已经策马来到马云龙身旁,马云龙注意到姬瑶花的神色之中有些紧张,她是在为小温侯担心吗? 那少年接连挡过数招,已经退到空地边缘的一方大青石旁,眼看退无可退,他突然一棍击出,将那方大青石横扫向小温侯。 青石旋转着迎面而来,小温侯横戟一拦,青石却顺着长戟拐了一个弯,斜斜击向小温侯右侧。侯府侍卫与那群捕快都失声叫了起来,但小温侯手上微一加力,戟头小枝贴着青石翻转过来,将斜飞过来的大石压向地面,随即一脚飞起,将大石踢飞出去。 少年显然没有料到小温侯能够化解他的攻击,匆忙闪了开去,大石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撞在丈许开外一株合抱粗的老樟树上,老树拦腰折断,轰然一声倒了下来。 小温侯的长戟又已逼近那少年,带起的旋风令得正当其锋的斡兀尔等人又退了数步。 斡兀尔喃喃地道:“真想不到南蛮当中居然会有如此勇猛的人。” 马云龙感到姬瑶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在她的庄重矜持之后,还是有着对小温侯的深深关切吧?马云龙心中对姬瑶花不由得亲近了几分,低声向她说道:“小侯爷神勇无敌,姬姑娘不必担心。” 姬瑶花怔了一下,随即向他嫣然一笑:“多谢马总捕头关心。” 马云龙不由得也是一怔。姬瑶花卸下矜持冷淡的面纱时的笑容,隐隐然透着美酒般的浓郁香醇,令人曛然欲醉。 即使是他,也不由自主地心神震荡。 而即使是在战局最紧张的时候,也有不少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姬瑶花。 马云龙不能不生出“红颜祸水”的感叹。 姬瑶光却仍是那种懒洋洋的口吻,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姐,小温侯必定可以将那块石头敲得粉碎,你就不要这么紧张了。” 姬瑶花轻轻一笑,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侯府侍卫已经数到第三十招,那少年很显然已经只有招架之力,几乎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结局。 第三十六招,小温侯的长戟劈得那少年跪倒在地,但齐天棍仍然牢牢抵住了长戟。 那少年的双臂在微微颤抖,黝黑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头上身上汗水淋漓。 四下里一片寂静。 也许再多一招小温侯便可以收拾掉这个坚硬得像石头的少年。 那一瞬间的寂静仿佛过了许久,小温侯终于慢慢收回了长戟,注视着那少年说道:“如果石清泉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我很期待向他本人请教请教。你走吧,我给你三个时辰的时间。三个时辰之后,我就要继续追踪你了。” 那少年已近全身脱力,全仗着齐天棍支撑身体才得以勉强站起身来。他不敢开口说话,害怕最后一丝真气也会就此泄掉,只看了小温侯一眼,便艰难地钻入了山林之中。 斡兀尔向小温侯挑起了拇指:“好汉子!我们绝不会抢在你前面出发去追踪那小子!” 小温侯看看近在眼前的桐柏山庄:“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吧。” 马云龙点头答道:“我也正想进庄去看看。希望能再找到一些线索。” 他得预备着万一找不到那少年时也能有追踪的线索。 斡兀尔哧笑道:“庄里的人都死光了,哪里还有线索!” 马云龙皱了皱眉。蛮子终究是蛮子,动不动就杀人放火。但此时此刻又无法同他较真,只冷冷答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 入庄之际,马云龙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突然之间想起来要找石清泉那个疯子?” 斡兀尔呲牙一笑:“当然是有神人指点,我们才想到石清泉的用处。”他看看马云龙与小温侯,接着说道:“神人既然指点我们来找石清泉,就一定会让我们找到。” 马云龙心中怔忡了一下。 在他们每股人马的背后,仿佛都有着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推动他们从不同的方向汇集到同一条路上。 六. 三个时辰过后,两队人马同时出发,去追踪那力尽逃走的少年。 马云龙手下的捕快自有一套追踪之术;斡兀尔的手下中有两人是猎户出身,同样惯于追踪。 日落时分,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名昏睡在一个小水潭边的少年。 那少年惊醒过来之时,马云龙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温侯微笑道:“逃了这么远,也难怪得你会昏过去。你可知道,和我动过手后,最好的回力办法就是乖乖地躺在原地休息?” 那少年心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也没有力气再逃,干脆闭上了眼,说道:“要杀便杀,我不会说出你们想知道的事情!” 那少年的倔强,清清楚楚地写在他脸上。 这样的少年,不是严刑拷打就能让他屈服的。 斡兀尔在一旁不耐烦地说道:“你们要是没有法子叫他开口,就交给我们来!我保证不会隐瞒问出的消息!” 马云龙进退两难。唔,他非常不想因为刀下的这个黑小子被那蛮子拆皮剥骨而让巫山门把帐记到他头上来……听说巫山弟子都有些心胸狭窄、有仇必报的小人习气……但是在桐柏山庄中他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发现,如果不从这小子的口中问出点东西来,找不到石清泉,他的下场必定会同样凄惨——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幸,为什么这些人总是要像府尹大人一样把他搁在火上烤? “让我来试一试如何?” 姬瑶花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几乎每个人都本能地想到,姬瑶花不会是想用美人计来让那愣头愣脑的少年说出石清泉的下落吧? 小温侯的脸色微变。 马云龙心中暗自叹了一声。 姬瑶花走近那少年,蹲了下来,轻声说道:“你不愿意说出石清泉的下落,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子,而我们如果找到你师父,就会加害于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拂过山林的春风,那少年不自觉地睁开了眼,对着她温婉诚挚的目光,咬咬嘴唇,没好气地答道:“换了是你,你会出卖你师父吗?” 他对其他人看都不看一眼,却愿意回答姬瑶花的问题。 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姬瑶花一看起来就是那种习惯于为他人着想的温婉女子,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也令人信任。 小温侯的脸色又是一变。 姬瑶花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要找你师父,也许的确违背了他不想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的意愿,可是也不见得就是要加害于他呀。” 她突然伸手连点那少年七处大穴,令他不能自绝心脉或是咬舌自杀,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令得近在身边也不及防备的马云龙暗自吃惊。 那少年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气愤地瞪着她,姬瑶花仍是微笑着说道:“就算你不想说,我也有法子让你说出来,只是那办法太恶毒了,会毁了你的神志,将你变成一个白痴,所以我不忍心用。你不相信?想必你已见识过我刚才的点穴手法,那是峨眉派的探花手。你必定也听说过峨眉派还有一种能够令人丧失神志的刺穴法,当你神志不清之时,你会说出所有你知道的秘密。而当你清醒之后,你会因为经脉受损而变成一个疯子或是白痴。你心中是不是在说,这种刺穴法历来只传峨眉掌门,我不可能学到手?告诉你,在我手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你想不想试一试?你的样子本来就有点儿呆头呆脑的,想必变成白痴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只可惜石清泉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到你这儿就要绝了圣泉峰这一脉了。” 那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 姬瑶花又是一笑:“现在我再告诉你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想不想让你师父做这个渔翁?” 那少年被问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姬瑶花看着他蓦然醒悟的眼神,说道:“如果你愿意将你师父的去处说出来,你就连眨三下眼睛。小心哦,不要骗我。你咬舌的速度是快不过我的手的。我可只给你一次机会。” 她右手一拂,那少年发觉自己已能说出话来,急忙说道:“我师父应该在雨花台!” 姬瑶花盯着他:“金陵雨花台?” 那少年道:“是。他说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 姬瑶花一笑:“那就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顺便也好向你师父解释一下,你不是在出卖他,而是在救他。” 两队人马连夜启程,那少年由马云龙看管。 小温侯策马走在姬瑶花身边,沉默了许久,问道:“姬姑娘,你真的习练过峨眉派的刺穴之法?”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姬瑶花究竟是哪一派哪一人的弟子,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但是踌躇许久,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姬瑶花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不会让人知道答案的,这样才会让人心存忌惮。即使是小侯爷你,如果处在那种境地,也不敢冒险一试,对不对?” 她仍是拒绝任何人对她有更多的了解,但是这一次的拒绝之中隐隐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顽皮的调侃,令得小温侯恍惚之中感到似乎与她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姬瑶花蓦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吻似乎有些过于随意的娇嗔,立刻又回到了向来的庄重冷淡的态度。 小温侯嘴角的笑意更深。 姬瑶花对那少年威逼利诱时的精明老练,只不过是她的表象吧。 第6章 真正的她,仍只是一个肩负了太多责任、不能放纵自己却又难免有女儿娇态的年轻姑娘。 姬瑶光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许久,他嘴角漾起淡淡的笑意,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怜悯。 七. 金陵雨花台,三国东吴时称石子岗、玛瑙岗、聚宝山,南朝时,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心志虔诚,佛理精深,感动上苍,落花如雨,始得雨花台之名。 雨花石在金陵城外的六合、仪征亦有出产,但以雨花台所出,最负盛名。 然而石清泉并没有住在雨花台附近,而是住在偏处远郊的凤凰台畔。 小温侯等人在凤凰台前勒住了马,为他们引路的当地捕快,嗫嚅着说道:“如非马总捕头指点,卑职当真没有想到那石清泉会躲在金陵。卑职想着就算他要来金陵搜寻雨花石,也会选在秋冬季节、水枯石出的时候。” 马云龙挥手示意他退下。 凤凰台颓废已久,站在台前,远远望去,江水滔滔,长天漠漠,山势清峻,林木葱茏,旧时禁苑王宫的断壁残垣,依稀可见。 宫苑尽头,林木稀疏,巨石嶙峋,山势陡峭,即使是明丽的春阳之中,也隐隐然透着傲岸肃杀之意。 金陵捕快说,石清泉如果真的在金陵,肯定就住在那座无名石山之上,因为其他地方都已经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金陵城的捕快,和闻讯而来、打算助小温侯一臂之力的金陵豪杰,已将这座无名石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小温侯回过头来看着身边那少年:“你认为你师父会在那上面吗?” 那少年白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师父他上次只说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又没告诉我住在哪儿!” 小温侯微微一笑,反手自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烁的小刀,挑断了捆在那少年身上的牛筋绳:“我倒是确定你师父一定就在上面,因为山下的许多石头都是近两天才挪到那个位置去的,所以石头底部的青苔还没有被太阳晒干。我看不出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摆的是什么阵势,但是我知道如果有人贸贸然闯进去,只要触动其中一块石头,就很可能被埋在乱石堆里。所以还是让你先上山去通报一声比较好。顺便告诉你师父,不要想办法逃走,是是非非,都得当面说个明白,否则他一世都不得安宁。”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脱身了。 马云龙虽然不太情愿将一个这么好的人质给放走,但转念一想,小温侯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用意,也就没有出声阻拦,只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那少年接过齐天棍,答道:“师父叫我石头。” 马云龙脑中轰然一响,直到那少年走远了,方才回过神来。 小温侯与那少年动手时,姬瑶光曾经对他姐姐说:小温侯一定可以将那块石头敲得粉碎。 这是巧合吗? 他们眼看着那名唤“石头”的少年在乱石丛中左纵右跳,有时候似乎是毫无道理地拐一个大弯。马云龙恍然大悟,急忙叫手下好生记着他的每一步落脚之处。 等了近一个时辰,山上射来一枝响箭,小温侯伸手一抄,接在手中,响箭上绑着的纸条上只写了四个字: 要来便来! 笔迹奔放,力透纸背,令人仿佛能够看见那个傲岸不驯的写信人。 小温侯一笑掷去箭枝与纸条,看向不远不近地停在一边的斡兀尔一行:“你先还是我先?” 斡兀尔毫不迟疑地说道:“我先!” 他自信已经将那少年上山的路径记得很熟。 小温侯也不与他争执,扬手示意请他先行。 马云龙不满地道:“这蛮子,一点也不懂得谦让。我看他好像很有把握一样啊。” 小温侯不以为意地说道:“斡兀尔以为这石阵是死的,就让他去碰一碰吧。” 马云龙讶异地道:“石头又不是人,摆在那儿就在那儿,难道还会变幻阵法来拦住那蛮子不成?” 小温侯哈哈笑道:“石清泉倘若只有这点本事,就枉负他‘石疯子’之名了!等着吧,我看石清泉必定有法子让这石阵活过来!” 姬瑶花在他身后轻轻说道:“小侯爷的口气,就好像这些石头都有生命一般,只待有人来唤醒。” 小温侯对她的主动出言略感吃惊,却又觉得心头暖意融融,姬瑶花终于开始主动关注她弟弟之外的他了。 他突然想到,石清泉来金陵,是想看看春天的雨花石,难道在石清泉眼中,雨花石会因为季节风物的不同而有着不同的心情与面貌、仿佛有生命之物一样?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触。 斡兀尔已经入阵近百步,山上突然间飞来几颗小石头,分别击在几块巨石之上,那些巨石竟当不住这小石子的一击,轰然倒了下来,撞动周围的大石,令得山下仰望的众人那一瞬间都恍然生出满山巨石遍地乱走的错觉。 斡兀尔大喝一声挥刀击向滚滚而来的石块,仗着一股蛮勇之气,在乱石流中向上冲了近百步,马云龙不由得叹口气道:“这蛮子,当真不怕死。” 斡兀尔的身上已伤了十数处,但他的人也冲上了山腰。 马云龙不觉紧张起来。 山上又是数块大石滚下,斡兀尔停身之处略为平坦,他站定了脚,挥刀左劈右挑,将大石挑了开去,然而紧随大石而来的还有三块小石,斡兀尔横刀一拦,两块小石自两侧横飞开去,另一块小石竟裂成无数碎片,飞向斡兀尔面门。这些碎石自然伤不了他,但也足以令他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碎屑飞入眼中。 也就在这一瞬间,横飞出去的两块小石在两侧的巨石上一撞,被反弹了回来,正中斡兀尔的左右脚踝,那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即使是壮健得如一头蛮牛的斡兀尔也感到一阵酸麻,立足不稳之际,被小石块撞上根部的两块巨石失去平衡,已当头砸了下来。 斡兀尔大叫一声倒翻了下来。在他头顶,又有几块大石凌空落下,其势必定要将他埋在巨石底下。 小温侯拍马迎了上去,临近石阵之时,自马背上一个倒翻,去势如箭,人在空中,手中双戟已合为一枝长戟,凌空飞腿踢歪一块巨石,身躯横飞,长戟拦住另三块巨石,奋力一格,将它们挡落在地,长戟在石上一点,人已倒纵回马背之上。 逃得大难的斡兀尔,喘息方定,将刀还鞘,向小温侯抱拳说道:“我输了,不过我还是不会走,神人指点我来,我就一定要找到石清泉!” 小温侯摆一摆长戟,说道:“你请便。” 斡兀尔的决心和毅力,当真不可小觑。 他必得要抢在这誓不罢休的蛮子之前找到石清泉。 临上山之际,小温侯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姬瑶花。 斜阳之中,姬瑶花望着山顶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温侯心中有微微的失望,但随即将之抛到脑后。 他要找石清泉,已经不再仅仅为了姬氏姐弟丢失的青苗玉,更为了石清泉心中的天下矿脉。 八. 小温侯自乱石阵中冲突而上,一枝长戟左挑右劈,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将纷飞的大小石块堪堪挡落在地,而不至于反弹回来。 春日迟迟,山风四起,暮鸟归宿,绕枝乱飞。 小温侯已冲近山顶。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石块,而是石头手中呼啸的齐天棍。 但是暗中一人喝道:“让他过来!” 石头硬生生地收了势,悻悻地退到一边。 小温侯双手一分,长戟又变成两枝短戟,负在背后,缓步走了过去。 一间小石屋外,站着个短发蓬乱、褐衣赤足的瘦长汉子,目光灼灼,注视他许久,说道:“小温侯的大名,石某早就听说过了,原本以为不过是世人吹捧,没想到你倒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居然能够只受了一点儿轻伤便闯了上来。” 小温侯微微一笑:“天下并不只有石兄一个人懂得石头。不过,我虽然也知道每一块石头的形状与打出去的力道,决定了它飞行的路线与时间,却不能真正地控制它的飞行。这也就是我与石兄的差别了。” 石清泉哈哈一笑:“你能懂得这一点,就足够与我论交了!请坐——” 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将身边几块大石垒了起来,再垫上几块石片,不过片刻之间,一张简陋而坚实平坦的小桌与两张同样简陋而坚实平坦的小凳子已经出现在他手下。 小温侯心中一阵震憾。 那些形状不一的石头,在石清泉手中,就仿佛有生命一般灵活多变,就仿佛是石清泉那双粗大刚劲的手的延续。 他们对面坐下,山风浩浩,荡人胸怀。放眼望去,暮烟蔼蔼,令人顿生苍茫之感。 选择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石清泉,必定是心胸开阔、别有怀抱之人吧。 那名唤石头的少年一声不吭地站在师父身后。 石清泉看着小温侯说道:“早两天我就已知道你们在找我,石头也已经告诉我你的来意,先前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懒得搭理你们这群人,成心想教训教训你们。不过现在当然不一样。我告诉你,那尊太湖石,我没有拿;至于青苗玉,我自己也有一尊,并且不认为天下还有另外一尊真正的青苗玉。” 小温侯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喟叹道:“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不屑于说这种谎的人。不过你说天下没有第二尊真正的青苗玉,我认为你错了。 第7章 我相信我的眼睛不会骗我,姬氏姐弟手中曾有的那尊的确是真正的青苗玉。” 小温侯顺手抓过身边一块青石,反手在腰间一抹,手中已多了一柄小刀。 石清泉饶有兴趣地看着小温侯手起刀落,碎片纷飞,青石慢慢变形。 但是他的脸色突然大变,叫道:“等一等!” 小温侯停住了手。 石清泉定一定神,说道:“让我来将剩下的雕完。” 小温侯诧异地看看他,将青石递了过去。 不过片刻之间,石清泉已经雕好。 那正是小温侯曾见过的青苗玉的形状。 石清泉收起小刀,说道:“这尊玉形如手掌,所以名为‘仙人掌’。我原本是将它收藏在巫山的。在我的宝玉谱上,我将它排在神器第一。” 小温侯皱起了眉:“但是姬氏姐弟告诉我,那尊玉是他们家祖传的。” 石清泉双目灼灼:“你相信他们?” 小温侯迎着石清泉灼热如岩浆的目光,姬瑶花明媚如春光的面容自他心头掠过,令得他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 他一生之中,没有经历过如此矛盾的心境。 石清泉悖然大怒:“好,我去和他们对质!” 九. 暮色苍茫,山下众人已经燃起火把,迎候着飞奔而来的石清泉三人。 令小温侯和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是,石清泉对姬瑶花惊人的美丽视而不见,仅仅注意到她是这一群人中仅有的女子,毫无疑问便是他要找的人,于是径直冲向姬瑶花,上下打量着她,掩不住口气中的厌恶:“你这个莫明其妙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居心,这样欺骗别人?” 姬瑶花莞尔一笑:“石先生似乎生气的不是有人陷害你,而是有人欺骗小侯爷。我没有想到,石先生与小侯爷不过今日初见而已,竟然已经打破万事不关心的惯例,这样关心起小侯爷来。” 她言语之间,似乎已经默认石清泉的猜测。 小温侯全身一震。 马云龙等人也是脸上变色。 石清泉追问一句:“这么说这些事情都是你一手策划来陷害我的?” 他指向站在一旁、碍于小温侯而不便过来、却已是心痒难熬见诸形色的斡兀尔等人:“甚至于那些金人也是你引来找我麻烦的?” 姬瑶花笑而不语。 马云龙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闯入禁内偷太湖石的那个飞贼,用石头当暗器的手法可高明得很。小侯爷遇上的那个飞贼,也有同样手段。那两个人难道也是你安排的不成?” 他有些不太相信,世间除了石清泉,还有另一个人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使得那样娴熟。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答道:“那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找一个擅于用飞蝗石和回旋镖的暗器好手,再让我和瑶光指点一二,要在从未和石先生交过手的人面前冒充一下石先生,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石清泉怒极反笑:“好,好,好手段!有这种手段,有这种心思来陷害我的人,天下只怕也不多了。巫山十二峰,你是哪一峰?” 姬瑶花微笑:“我是神女峰。先师姬双双。” 石清泉的问话与姬瑶花的回答,当真如石破天惊。 马云龙喃喃说道:“原来巫山弟子彼此为敌的传闻,竟是真有其事!” 历代巫山弟子,都是才华横溢、天资杰出之人,然而他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无法击败自己虚荣、狭隘的争锋之心。巫山弟子最看不顺眼、最耿耿于怀的对手,就是那些能够与他们争锋的同门弟子。 所以巫山门内乱频仍,空有才智杰出的一代代弟子,却始终不能真正走出巫山那一隅之地。 石清泉两眼望天,回想着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女子形象,好半天,对自己摇摇头,紧皱着眉盯着姬瑶花说道:“见鬼了,姬双双那个疯疯颠颠的野丫头,居然教得出你这么个九尾狐似的弟子来!圣泉峰与神女峰多年来都是老死不相往来,无所谓什么恩怨,你这女人是发的哪门子疯,居然这样费尽心机找到我头上来?”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深:“我只不过是看你不顺眼而已。凭什么其他人这些年来斗得你死我活的,只有你逍遥自在?我就是不服气!” 石清泉脸上涨得一阵红一阵紫。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生气了。面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当真有气死人的本事。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胀得难受,蓦地里大吼一声,劈头一棍砍向面前这个罪魁祸首。 姬瑶花长袖一拂,卷住了长棍,也消弥了棍头带起的肃杀风声。 四周的人都退了开去,刹那间乱石阵旁只留下石清泉、姬瑶花与小温侯三人。 石清泉回头看看神情异样的小温侯,就算是再迟钝不问世事的人,也猜得到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受。石清泉心头一热,大力拍拍他的肩,低声说道:“撑住了小侯爷,咬牙挺过这一关,天下的好女子还不是尽你挑!你且看我如何教训这头野妖狐,替你出这一口闷气!” 侯府侍卫纷纷涌过来,簇拥着小温侯远远地退到石阵之外。 马云龙突然意识到他漏掉了一件事,那就是姬瑶光。 回过头来却见姬瑶光不知何时已经被石清泉的弟子石头看押了起来。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把这小子捏在手心,不怕姬瑶花不低头认输,乖乖地交出那尊太湖石。 至于她和石清泉究竟有什么恩怨…… 这个好像连小温侯也管不了吧? 一条普通的熟铁长棍,在石清泉手中有如迅雷奔马,竟仿佛还胜过石头手中的齐天棍,更何况又身处他一手布下的乱石阵中。 姬瑶花的身形在乱石与棍影之中飞旋,如飞燕一般轻灵敏捷。 惯于在风高浪急、暴雨频仍、电闪雷鸣的巫峡之中出没的飞鸟,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然而乱石越来越密,留给姬瑶花回旋的空间已经非常狭小。 姬瑶光突然撮唇尖哨了一声。 小温侯首先惊醒,策马奔了过去,马云龙紧跟在后也赶了过去。 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不知为何总让他们感到不能忽视。 然而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姬瑶光的这声尖哨,令得守在他身边的石头全身一阵震颤,略一迟疑,便撇开姬瑶光,倒提着齐天棍,大步奔向乱石阵。 令几乎所有人瞪目结舌的是,石头奔入乱石阵后,齐天棍挥出时竟是挡开了石清泉扫向姬瑶花的一棍。 小温侯一把扣住姬瑶光的左肩:“你弄了些什么手脚让他们师徒俩自相残杀?” 姬瑶光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小温侯意识到他说不出话来,手下略略放松了一点。 姬瑶光喘息了一阵才说道:“我只不过在他身上试了试我才刚学会不久的催眠术而已。”他向小温侯睐睐眼,不无调侃地接着说道:“要不是那天在桐柏山庄外小侯爷将那傻小子打得脱了力,令得他一整夜都神智涣散、意志软弱,我又怎么能有这个乘虚而入的机会?说起来还是该多谢小侯爷才是呢。” 因为石头的加入,姬瑶花已经扭转败势。 石清泉的狂怒令得他终于毫不留情地一棍敲在石头的左小腿上。不过石头的下盘功夫扎实得很,略略摇晃了一下,便稳住了身形,反手一棍挑开了石清泉击向姬瑶花的一块大石。 小温侯焦灼地看着这一幕,回过头来盯着姬瑶光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才肯让石头恢复理智?” 姬瑶光挑挑眉:“为人弟弟者,眼看着姐姐性命垂危,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小温侯毫不迟疑地说道:“好,我去阻止石清泉!” 姬瑶光转过目光看着马云龙。 马云龙立刻说道:“一切听小侯爷吩咐!” 姬瑶光这才一笑,说道:“其实我也不怕你们对我做什么手脚,因为我下的催眠暗示并不只有那一声口哨,也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说着他又是一声尖哨,石头茫然停住了手,迟疑一下,大步奔了回来。 小温侯咬咬牙,拍马而上,接近乱石阵时,纵身而起,双戟合为一枝方天长戟,以千钧之势俯冲向石清泉。 石清泉挥向姬瑶花的一棍,被长戟当头压住。 他愕然看着小温侯。 小温侯张口欲言之际,后心突然一麻。 他倾尽全力拦住石清泉的时候,姬瑶花竟然从背后偷袭了他,左掌按在他后心要穴之上,右手微张,有如清风拂过,却在瞬时间连点他后心七处大穴,随即抽出他腰间的雕玉小刀,对准了他的腰眼。 谁也没有料到姬瑶花居然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小温侯,一时间都愣在那儿,四下里一片寂静。 小温侯觉得一股极为苦涩的滋味溢了上来,心底一片冰冷。 即使发现姬瑶花欺骗他时,他心中总还有着隐约的期望,以为姬瑶花这样做也许是别有苦衷。 但现在他已完全失望。 石清泉一见他被制,本能地向前冲了一步,随即清醒过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姬瑶花凝视着他,慢慢说道:“石先生,你和小温侯相识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的相识,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分量让你用圣泉峰的武功心法来换回小温侯这个人?” 石清泉脸色剧变:“我不相信你敢加害小温侯!” 姬瑶花微微一笑:“不到万不得已,我当然不愿意伤害他,毕竟我还不想与天下人为敌。可是我如果想做点什么手脚,也许不会有人发现吧? 第8章 你的宝贝弟子,不就是一个榜样?唔,让我想想,我要做点什么呢?譬如说,让他从此以后再也不想去碰那柄雕玉小刀,甚至于忘掉你这个人。” 石清泉瞪着她,好一会才说道:“你要武功心法,难道是想称霸于巫山门中甚至于天下武林?” 姬瑶花轻笑:“我若当真有这种想法,又岂会笨得将小温侯变成敌人?我要什么东西,自然有我的理由,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明白的?我只问你,给不给?” 石清泉迟疑着无法决断。 姬瑶花举手向天,神色凝重,朗声说道:“我以神女峰历代弟子的在天之灵立誓,绝不会将圣泉峰心法传给圣泉峰弟子之外的人!” 石清泉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仔细地看一个女子了? 姬瑶花的眼神澄净得有如碧空,石清泉迟疑一瞬,便慨然说道:“你既然答应不外传,给你又何妨!” 姬瑶花的神情刹那间又变得盈盈欲笑,眼波流转,曼声说道:“既然连这个都给了我,石先生不会在意将石头借给我三年吧?三年之后,我会将他毫发无伤地还给你。” 石清泉不由得一怔。姬瑶花未免也太得寸进尺了吧? 姬瑶花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石清泉注视她许久,最终说道:“希望我没有看错你。你这种人,不在乎让天下人痛恨,却绝不会容忍因为毁约而让天下人瞧不起。你的要求我都答应!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 姬瑶花一笑,右手轻拂,解开了小温侯的后心穴道,顺手将雕玉小刀又插回他腰间,在小温侯抬手活动之前疾退到丈余开外。 小温侯转过身看着她。 姬瑶花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小侯爷,我知道就算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的朋友也不会就此罢休。我会在巫山恭候各位大驾光临。不过有一件事情还请小侯爷能够包涵。请小侯爷和你的朋友们不要去为难瑶光。瑶光自幼无书不读,以他的聪明,原本不论走哪一条路,都会前途无量,却被我拖累得无法动弹,我心中对他委实是内疚万分。所以,如果瑶光有什么事情,我可不知道下一步我会再做出什么事来。” 小温侯的心中不觉微微牵动了一下。 在他看来,只怕那个无书不读、聪明过人的姬瑶光,才是设计这一切阴谋的家伙。 石清泉很显然不这么想,他冷哼了一声说道:“有你这样一个姐姐,那臭小子已经够倒霉的了,用不着别人去整治,他迟早都得玩完。”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石先生,有人曾对我说,你的心又冷又硬就像一块顽石,除了石头,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能让你看重,所以你将唯一的弟子也取名‘石头’,好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弟子要照管。如果那个人知道,小温侯在短短两个时辰之中,就打碎了你这块顽石,不知道她心中会怎么想噢?” 石清泉愕然望着她曼妙的身姿飞掠而去,好半天才怔怔地说道:“她说的那个人,不会是姬双双那疯丫头吧?当年我不过是懒得理会那个爱无理取闹的丫头,给她吃过不少闭门羹而已,那丫头居然就记恨到这个地步,人死了都要派她的弟子来陷害我?” 小温侯转念之间已经明白其中缘由,虽然满腹心事,也禁不住微微一笑,说道:“古人说对牛弹琴,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对石头弹琴,也难怪得那位姬双双要记恨。” 石清泉见小温侯神色间已开朗许多,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女人,都是些莫明其妙的东西,犯不着去理会她们。小侯爷现在想必也深有同感了吧?” 十. 姬氏姐弟临走之前,在马云龙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马云龙的脸色立时变了,愁云密布,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姬瑶花策马慢慢行到小温侯的马前。 面对着她,小温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自觉平生处事,杀伐决断,意气慷慨,但唯有这个流动多变有如水波的女子,令他无所适从。 姬瑶花却意态自如地嫣然笑道:“小侯爷,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所作所为。也许到那一日,你就不会觉得这样郁闷了。那尊青苗玉,我已替石先生做主,放在你的府上,就算是我赔礼道歉的一点心意吧。” 石清泉在一旁冷哼一声,才想抢白她几句,小温侯已开口说道:“你要走之前,是不是应该将那些辽人打发掉?告诉他们,没有什么神人指引,全是你在故弄玄虚?” 姬瑶花微一挑眉:“换了是小侯爷,明白到熟知天下矿脉的石先生对一个铸造大匠的要紧之处后,又会否放手?更何况——”她看向石清泉,眼中的笑意狡黠而调侃:“斡兀尔虽是个蛮子,可是除了小侯爷之外,天底下恐怕只有他和黄中天有资格与石先生论交了。多这样一个朋友,对石先生来说,也不太坏吧?” 她策马而去,留下一阵轻轻的笑声。 小温侯转过头看看颇为意动的石清泉,说道:“石先生当真要邀斡兀尔留下来?” 石清泉有些尴尬地笑笑:“小侯爷难道不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停一停,他又说道:“三年前我找到一块巨大无比的玉石,整整放了一年,也没有想出来这块玉石究竟能够雕成一件什么物事,只因它的变数委实太多。所以我将它命名为‘七十二万种’。小侯爷如有兴趣,我们这就去看看那块玉石如何?” 小温侯略一思索,说道:“你且等一等。” 他示意马云龙过来,低声问:“姬氏姐弟同你说了些什么?” 马云龙苦着脸答道:“他们说,那尊太湖石,藏在蔡相爷府上。” 小温侯错愕地望着远去的姬瑶花一行。 姬瑶花姐弟将他们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本应觉得愤怒才是,但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却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怅然升上心头。 姬瑶花此行的目标已经达到,她将不会再出现在他的身边。 对于她而言,自己是否只是一名过客? 但留给他的,却是不能提不能想的无限惆怅。 如果不是顾忌着身为开封府总捕头所必需的尊严,马云龙觉得自己当真要哭出来。什么地方不好藏,为什么偏偏要藏到蔡相爷府上去?那可恶的姬家姐弟,要是下回让他逮住—— 马云龙和手下的捕快们,目送小温侯一行离去,斡兀尔一行在后面紧跟不舍,各路人马四散离去,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山脚下只留下他们这群人,一时间悲从中来,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他们该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蔡相爷府中将那尊太湖石找出来? 夜色中仿佛又见到姬氏姐弟说完这个惊人的消息时那令人痛恨的笑容。 开封府真的很倒霉,为什么要被卷入这样一个本来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大麻烦之中? 也许姬家姐弟根本就是闲得太慌、唯恐天下不乱…… ——一石冲破水中天。 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后记 一、巫山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由此升降。再加上见诸于另篇的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巫截与巫诞,灵山之地,竟有十六巫出没。 这些“巫”,既是此地诸部落世世相传的酋长、巫师,也是传说中掌握了“不死药”的神医,或上下于天,宣达神的旨意;若奉命用仙药为人治病,如巫彭就曾奉天帝之命用不死药救活无罪而被杀之人。 神农氏之时,“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巫咸,于诸巫之中被选拔出来主持天下巫筮之事,由此地位超然于众巫之上。黄帝与炎帝争涿鹿之野,将战之际,也曾卜筮于巫咸。唐尧之时,巫咸生前封于此山,死后葬于此山,故此山改而以巫为名,世人也称为巫咸山。山下人烟聚凑,渐成都邑,汉时设县,称巫县,隋时始用巫山县之名。 巫山县之东,即为秀丽幽深之巫峡,巫峡南北两岸,奇峰俊秀,其中最有名者,共十二座,有好事者将十二峰之名联为一诗: 曾步净坛访集仙,朝云深出起云连。 上升峰顶望霞远,月照翠屏聚鹤还。 才睹登龙腾汉宇,遥望飞凤弄晴川。 两岸不住松峦啸,断是呼鹏饮圣泉。 二、巫山十二峰之神女峰 巫山十二峰,最负盛名者,无过于神女峰。神女峰为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三峰,挺拔俊秀,峰顶直刺天穹。峰顶那根人形石柱,高约10米,每当云烟缭绕峰顶时,人形石柱像披上薄纱似的,更显脉脉含情,妩媚动人,宛若一位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的少女,在那里望断长江,迎送舟帆。她每天第一个迎来灿烂的朝霞,又最后一个送走绚丽的晚霞,故神女峰又有了一个别名:“望霞峰”。 历代传言,往往说神女峰顶的石像,乃巫山神女所化。一说巫山神女本名瑶姬,乃天帝之幼女,降于此地,助大禹王治水,开三峡以通水道,功莫大于人世。道家则称神女为西王母第二十三女,名云华夫人,故有绝大法力。亦有传言说,瑶姬本为炎帝之幼女,未嫁而亡,封于巫山之阳,精魂为草,实为灵芝;又曰化为瑶草,其花黄,其实如兔丝,服者媚于人。此种风流面貌之神女,当是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所本。 三、巫山十二峰之圣泉峰 圣泉峰为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五峰,又名大丹山,是长江北岸的最高峰。 第9章 在其错落参差的山势中,有一个形若狮状的山头。山头前有一块银白色的光洁岩石,如同一块银牌挂在“雄狮”的颈上,巫山乡民称之为:“狮子挂银牌”。峰下有一股长流不断的清泉,泉水甘美清冽。泉随山势而下,也极好看。故山以泉名,称为“圣泉峰”。 王维有诗:清泉石上流。因此上,设定圣泉峰弟子与石头相关。 附:达明一派之《》 看遍了冷冷清风吹飘雪渐厚,鞋踏破帽湿透。 再看遍远远青山吹飞絮弱柳,曾独醉病消瘦。 听遍那渺渺世间轻飘送乐韵,人独舞乱衣鬓。 一心把思绪抛却似虚似真,深院内旧梦复浮沉。 一心把生关死劫与酒同饮,怎知那笑靥满泪印。 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兜兜转转,化作段段尘缘。 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真真假假,悉悲欢恩怨原是诈。 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兜兜转转,化作段段尘缘。 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真真假假,花色香皆看化。 火凤凰 巫山传之二 火凤凰 扶兰 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巴东三峡巫峡急,猿啼三声泪沾衣。 时当桃花汛季节,春潮正急,白浪飞溅,水流汹涌,令得来往船只,如履薄冰。此时日又西斜,暮色四合,峡谷中风急浪高,愈觉阴沉,任是惯走峡江的船只,也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巫峡入口处的巴东官船渡,等待明天天亮之后再启程。船上客人,有嫌船舱狭小闷气的,趁了这机会,三五结伴,到巴东县城中暂居一夜。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加之此地民风强悍、朝廷威仪难行,历任知县,无不视之为充军流放一般。太宗朝时,十九岁的寇准考中进士,朝野哗然,认为朝廷取士太过锐进、有损国体,于是头角峥嵘的寇准便被派至巴东任职,以此作为磨练之途。但自从寇准寇大人成为一代名臣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则未变,名气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私下里已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认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练的。虽则三年磨练下来,总有一小半翻身落马的,一大半狼狈而逃的,但只要能够平安熬过这三年,至不济也能够越级擢升。大宋多年太平无事,官员三年一考选,按资历逐级升迁,寻常青年官员,多半要熬白了头才能升到的品级,巴东知县往往一跃而至。是以年轻士子们对于巴东县令一职,当真是又怕又爱, 此时任巴东县令的,是二十五岁的朱逢春。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大得朝中大老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绝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大老们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练。 朱逢春到任已有两年,虽然不能说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算平安无事,比起被当地刁民弄得焦头烂额的数位前任来,已足够得一个“卓异”的考语了。 夜间无事,朱逢春照例要掌灯读书。对于自己的老底,他心里还是很明白的,才气可以纵横一时,却不能纵横一世。无人不敬的东坡先生,还要经常温习旧书,何况他这样的后生小子。 但是今晚他却无法读书了。 朱逢春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长眉飞鬓的俏丽女郎和她手中的行李,考虑着要不要推托说县衙中没有女眷住的地方——这其实也不算说谎。狭小的县衙后堂中,只有廖廖三间房,一间书房,一间正厅,外加一间卧房。县衙中除了他和一个随身的小书僮外,其余衙役和师爷都是本地人,日出而入日入而出,不必要也不可能在衙中留宿。 但是他只能叹口气,接过女郎递过来的行李,交给小书僮去收拾。 他知道就算没有多余的卧房招待客人,也赶不走面前的女郎。 因为他和小书僮会被赶到书房去睡地板。 从小到大,家中每个人在七小姐朱凤凰面前,都只能认命。 为凤凰带上卧室的房门之前,朱逢春才想起一件事来,问道:“凤凰,你大老远地从汴京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总不会是闲得太慌、专程跑来看望他的吧? 朱凤凰嫣然一笑:“我来游巫山。”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过来,苦笑道:“凤凰,你是第七个了。” 第七个为小温侯抱不平、来巫山找姬瑶花算帐的人。 朱家与温家,是多年旧交,两家子弟,亲密得有如兄弟姐妹一般。若非凤凰和小温侯相处得太像兄弟姐妹,只怕早已被两家老人绑成夫妻。小温侯被那工于心计的女子骗得如此之惨,凤凰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凤凰看看朱逢春的脸色。朱逢春一定觉得这些来来往往、打打杀杀的闲人,给巴东县添了太多麻烦了吧?而她必定是个最大的麻烦。她又是一笑,说道:“不只是为了小温侯。五哥你忘了,峨眉派的现任掌门是谁?” 是他们的姑婆枯茶师太。 姬瑶花曾在小温侯面前说过,她手中有峨眉派只传历代掌门的刺穴之术,她还在开封府马总捕头面前使出了峨眉派的探花手。 这么重大的泄密事件,足以让枯茶师太雷霆大怒、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到底了。 至于那柄带有峨眉标志的长剑的来历,倒在其次。 朱逢春又皱起了眉:“你又不是峨眉弟子。” 凤凰懒懒地答道:“姑婆那些弟子们,不是姬瑶花的对手。” 朱逢春只好又叹了口气,打量着凤凰,突然冒出一句:“凤凰,我倒从来没有注意过,其实你也算是个漂亮姑娘来着。” 凤凰挑起了眉,怀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没什么意思。只不过你得当心没有一艘船愿意载你过峡江呢,免得被龙女弄翻了船。” 这一路上,凤凰也已听说过不少关于龙女的传闻。在峡江之中兴风作浪的龙女,两年前不知从何处而来,据说相貌丑陋,被人嘲笑过之后,恼羞成怒,更迁怒于世间一切美貌女子,若哪只船上有漂亮女子,龙女必定要这女子毁容之后才许船只过江,否则就会船毁人亡。川江之上称她为“龙女”,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传说中的龙王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朱逢春知道,他们家的七小姐,没有什么事不敢做的——除了下水。 但是凤凰只“嗤”地一笑,说道:“五哥,你吓不走我。倘若连我都被龙女拦了下来,你这个知县的脸面可往哪儿搁呢!这件事你去想办法吧,我还得早点儿睡,养足了精神好去游巫山呢!” 朱逢春被噎了回来,只好在心中暗自叹气。 两年不见,凤凰长了心眼了,给他带来的麻烦只怕也更大了。 虽然是一个新地方,床太硬,被褥隐隐透着潮湿之气,窗外又是风紧浪高,凤凰仍然睡得很好。所以她被敲窗声吵醒时,非常恼火,随手抓起床边小桌上的一方砚石掷了出去,一边喝道:“滚远点,少来吵我!” “嘭”地一声响,随之又是“嘭”地一声。 前一声是砚石撞在窗棂上,后一声是敲窗的人一惊之下撞在某个东西上。 窗外重归寂静,只有风浪之声。 凤凰翻一个身,满意地沉沉睡去。 二. 朱逢春是被县衙外的击鼓声吵醒的。 匆忙升堂之后,朱逢春才发觉,击鼓的人是他的另一个大麻烦,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朱逢春在巴东任上两年,平安无事,固然因他谙熟政务、处事练达;不过同时也因他懂得怎么对付川江帮中的草莽豪杰,如何借助川江帮的力量,维持地方治安。 但是万事有利则有弊。 川江帮由此对他所望甚奢。尖牙利齿、又读过不少书、能够与他说得上话的师爷钱汝珍,为此频频出入县衙,熟得都快成半个主人了。 平心而论,钱汝珍长得并不坏,甚至称得上年轻英俊,谈吐也相当风趣,易地而处,朱逢春必定十分乐于多这么一个朋友。只可惜…… 与钱汝珍一同上堂的,还有巴东县有名的富翁梁员外的三个儿子、梁家的几位叔伯与邻居,另有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由一名中年仆妇扶着,面纱簌簌抖动着,那女子想必紧张得全身都在颤抖。 钱汝珍高声说道:“梁家四小姐状告梁家析产不公!” 说着走到案前将状纸递了上来。 接状纸的当儿,朱逢春低声问道:“梁家析产不公,关你什么事?” 钱汝珍的声音压得更低:“梁家小姐是我们少帮主没过门的妻子!” 朱逢春看完状纸,心中已大略有数,咳了一声,看向梁家众子,说道:“梁家析产时是否只将四小姐房中物事留给了她、其余由你们三兄弟平分?” 第10章 梁家长子不屑地瞥了钱汝珍一眼,跨前一步,答道:“的确如此。这是先父临终前分派的。四妹早已许嫁,本是外姓人,先父将她房中东西留给她,已是格外恩惠;其余梁家家产,四妹自然无分。先父分派之际,各位叔伯与邻居都在场,可为见证;四妹自己也在场。” 四小姐对这番话并无异议。 朱逢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向钱汝珍。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扳回这一局。 钱汝珍泰然自若,只问道:“大人,国家律法与庶人遗嘱,孰为重?” 朱逢春脱口答道:“自然是律法为重。” 钱汝珍自怀中抽出一卷律令,朗朗念道:“大宋律法,不论官家民家,析产之际,未嫁之女,按律应得其余兄弟所得之五分之一家产,以为嫁资。” 他满面笑容地将律令递到梁家长子手中,一边说道:“大少爷请慢慢看,这条法令,颁行未久,也难怪大少爷不太清楚。” 朱逢春微微一笑。 蜀中风俗,中等以上人家,无不家置律令,凡遇争执,动辄引经据典,当堂辨驳不休,官员判案,稍有不妥,便遭堂下议论,甚至于由此引为笑谈。历任官员,感叹蜀民难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梁家诸人心慌意乱地传看律令的时节,钱汝珍凑近公案,低声说道:“县太爷,能否高抬贵手,将官船渡西头的那片桃林判给四小姐作嫁资?那片桃林,算起来还不到梁家兄弟所得的每份家产的十分之一呢。” 朱逢春瞪他一眼,喝道:“公堂之上,私相授受,成何体统!退下!” 那片桃林,紧邻官船渡,若让别人得了去,辟为码头,对川江帮自是大大不利。川江帮想要将桃林拿在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钱汝珍既有此意,为什么昨晚不来找他商量?偏偏要在公堂之上作这等引人注目之事。 钱汝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向后退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左额角。 朱逢春早已注意到,钱汝珍的左额角上有一片小小青肿。但直到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昨晚钱汝珍必定去敲过他的窗,却不知道里面睡的不是他而是凤凰。这片青肿,想必就是凤凰打出来的。凤凰一向很讨厌有人打扰她睡觉。 朱逢春不觉哈哈一笑。 梁家兄弟等人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钱汝珍,心里明白这奸诈师爷一定又设下了什么圈套让他们去钻,而县太爷必定又—— 停,停。 他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能没有证据地诬陷县太爷知法犯法。 虽然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县太爷会偏袒那奸诈小人。 朱逢春打量着堂下众人,心念忽然一动,说道:“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情呢,梁家老父为一家之长,既有遗嘱,如此析产也不能说不对;于理呢,国家律法,岂能不遵?此案既有疑难,本官只能暂且放一放,何时再审,听候通知。退堂!” 钱汝珍张口结舌地望着朱逢春笑眯眯地退入后堂。 梁家众人大出意外。若在他州他府,他们必定以为县太爷这是在以退为进,留出时日来好让他们暗地里打点;但是朱逢春对自己的羽毛爱惜得紧,是绝不会收授贿赂的,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钱汝珍待梁家众人退走之后,方才追入后堂,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朱逢春低声笑道:“朱五爷,你不会是因为昨晚我搅了你的好梦,今天就拿这件事来折腾我吧?” 朱逢春一指头敲得他苦着脸捧住了头,方才说道:“昨晚我家七妹来了,你敲的是她的窗,不是我的窗。” 朱家七小姐烈火一般的性子,钱汝珍早有耳闻,听得这话,怔了一怔,叹口气道:“那就只能怪我自找倒霉了。” 他忽地有所领悟:“你扣住这案子不审,就是因为七小姐的缘故吧?” 朱逢春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说呢?” 不待钱汝珍回答,朱逢春又道:“我家七妹要去巫山,你们川江帮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等她平安回来,我自会秉公处理此案。” 钱汝珍只好长揖到地:“但凭县太爷差遣,川江帮无不从命。” 朱逢春一笑,高声向卧房内叫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壶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孔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钱汝珍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宛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家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三. 日出已久,官船渡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只纷纷拔锚起航。 忙乱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蔓延过人群。 钱汝珍当然明白这帮伸长脖子的家伙在看什么。 凤凰泰然自若地面对着江面上无数的目光,随着钱汝珍踏上他的座船。 船夫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其中一个绰号“长脚郑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一扯钱汝珍的衣角,低声说道:“钱夫子,有没有搞错?带这个女人上路,龙女不找我们麻烦才怪!” 龙女与川江帮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着无缘无故地去得罪她。 钱汝珍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是县太爷的七妹。” 长脚郑六“哦”了一声,认命地闭了上嘴。 川江帮的鱼龙百变大旗升起。 凤凰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高耸的山峰与山脚下一列列的纤夫,微微皱起了眉。这样逼仄的峡谷,这样艰难的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缓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纵马扬鞭的快意。 钱汝珍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江面的水流,踌躇良久,终究说道:“朱小姐,还是进舱去吧。巫峡水急滩多,在舱中还是稳妥一点。” 凤凰回过头瞥了他一眼:“不要叫我朱小姐,很难听的。汴京人都叫我凤姑娘。” “朱”小姐听起来的确有点儿不雅。钱汝珍暗自里一笑,说道:“凤姑娘,还是进舱去吧。” 凤凰摇摇头:“我想看看。” 钱汝珍暗自叹气。 凤凰在船上看风景,可知水中会不会也有人在看她? 船夫们时不时胆战心惊地望一望船头临风而立的凤凰。 凤凰则仰着头出神地凝望着远远云雾中缥缈的神女峰。 姬瑶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着她呢? 钱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凤姑娘,我想我们还是进舱去好一些吧。” 凤凰转过身看着钱汝珍:“钱夫子是担心龙女会发现我、来找你们麻烦?川江帮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就容忍她在川江之上这样兴风作浪?” 钱汝珍叹了口气:“龙女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还不想得罪巫山门。” 凤凰长眉一挑:“你怎么知道她是巫山弟子?巫山十二峰,她是哪一峰?” 钱汝珍答道:“她若不是巫山弟子,又怎敢在巫峡之中也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巫山门就能容忍她不成?” 凤凰略一疑神,便说道:“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若是赶走了她,巫山门中其他弟子也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 钱汝珍尴尬地笑笑。 凤凰随即明白过来:“不要是你们都斗不过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们都怒形于色。 只不过,凤凰身量高挑,气度端凝,本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此时长眉轻挑,凤眼微竖,斜睨着川江帮众人,嘴角似乎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一群见惯惊涛骇浪的汉子,竟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迫得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纷纷低下头去。 钱汝珍若有所思地望着凤凰。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凤,怎么会误入这峡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面的船只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惊恐地叫道:“龙女!龙女出来了!” 凤凰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总算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前面的船只向两边散开,让钱汝珍的座船迎上了正当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地坐着一名发色微黄、面色微褐的年轻女郎,暗青色的紧身鱼皮水靠,衬得她的身姿如此婀娜曼妙。 钱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龙姑娘别来无恙,川江帮受命护送朱大人小妹过境!” 龙女自礁石上缓缓站起身来,掠一掠头发,望向船头的凤凰。 凤凰有些困惑:“奇怪,她的眼神瞧起来好像不是一般地讨厌我啊。” 钱汝珍微微一笑:“凤姑娘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这话说得唐突,令得他自己说完之后心中都是一怔。凤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迷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人群的轰动。只是没有人胆敢如此唐突地当着她面评头论足。她感觉得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滑头的年轻师爷,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她从前所常遇到的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爱慕,而是专注得灼灼逼人的审视,令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隐藏着的不自觉的炽热目光,与他的外表很不谐调啊。 龙女望着凤凰,过了片刻,曼声说道:“钱夫子,你说我会让路吗?” 第11章 她身子一侧,没入了水中,飞溅的浪花中,隐隐可见暗青色的人影水底游鱼一般逼近川江帮的船。 两侧的船只拼命躲往一边。 岸上的纤夫将纤绳牢牢地缚在树上,趁这个机会坐下来歇息。 钱汝珍的神色变得极为凝重,咬着牙下了命令:“拦住她!” 他实在很不愿意与龙女撕破脸,但是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否则川江帮再也不要在川江上行走了。 川江帮给朱县太爷找了不少麻烦,现在该轮到朱大人整治他们了。 六名船夫,包括那长脚郑六,都跳下了水。 凤凰注视着水底缠斗的人影,忽而说道:“川江帮就不能多调一些人手来吗?” 钱汝珍摇摇头:“不是每个船夫都能够在峡江之中与龙女斗的。这六个人,已经是帮中一流的好手了。” 片刻之间,六名船夫已经轮流浮上水面换了一次气,龙女却始终没有浮上来。 凤凰越来越诧异。龙女居然有着这样悠长的气劲!恐怕她能横行于峡江之中,凭的不仅仅是水性吧? 水面上浮起一片血花,但很快被急流冲散。两名船夫仓皇逃上了船,一个被戳伤了脚脖子,另一个险些被刺穿喉咙。铁汝珍命人赶紧给他们包扎伤口。 凤凰审视着他们的伤口:“龙女用的是什么兵器?这伤口很奇怪。” 钱汝珍答道:“龙女用的是一对分水蛾眉刺。这种兵器向来只用于南方水泽之国,凤姑娘自然没有见过。” 又有两名船夫狼狈而逃。 龙女终于浮上水面换气了。 一直张弓搭箭守着这个机会的四名船夫立刻放箭。 但是龙女潜入水中的速度太快,箭枝入水不过三尺,已经无力。而龙女已经又刺伤了一名船夫。 只剩下长脚郑六还在勉强与龙女周旋。 凤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转眼之间,川江帮便败局已定。 她的手已伸向背后的短弓,但是钱汝珍突然双手一分扯掉外袍,踢掉短靴,纵身跃入水中,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短刀。 船上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钱——钱夫子——的水性好像——好像很不怎么样吧?” 钱汝珍下潜的速度,一点也不像一个水性不怎么样的夫子。 长脚郑六如释重负地浮上水面换气。 龙女在水中曲起身子一个翻滚,躲过了钱汝珍刺过来的短刀,顺着附近暗礁激起的一股急流,绕到了钱汝珍身后。 钱汝珍向水下潜得更深,让开蛾眉刺,抢到了水流的上游,顺了水势挺臂一刀斜斜削向龙女的脚腕。 川江帮的船夫们看得目瞪口呆。 钱汝珍在水中似乎与龙女一样灵活敏捷,唯一不如龙女的是,他无法在水下呆太长时间。 他第三次向水面浮去打算换气时,终于被龙女抓住了机会,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他后腰,迫得钱汝珍不得不憋住一口气回过身来对付蛾眉刺。龙女腰肢一摆,如游鱼般滑到了他的上方,将钱汝珍重新逼到了水下。 众人都已明白龙女的计划。她不打算给钱汝珍换气的机会。 川江帮的帮众失声大叫,但是已经看不清水下两条缠斗的身影。 然而弓弦响处,一枝长箭破水而入。 刹那间水面上泛起一片血红,钱汝珍浮了上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龙女在数丈开外浮了上来,左肩处插着一枝长箭,她倚在一片暗礁上,脸色苍白,指着船头兀自张弓而立的凤凰,嘴角微微哆嗦着说道:“你手中是不是射日弓穿云箭?” 所以才穿透两丈急流射中了深潜水中的她。 凤凰直到钱汝珍安全上船,方才收起弓箭,答道:“不错。家师飞凤峰凤飞飞。你识得这弓箭,想必也是我门中人了。巫山十二峰,只有集仙峰最精于水战,你是集仙峰弟子?” 龙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方才睁开眼说道:“我是集仙峰齐小鱼。” 精于水战的集仙峰弟子,唯一畏惧的,便是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 面对着凤凰,龙女已经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凤凰紧盯着她问道:“既然这两年你一直呆在巫山,想必知道姬瑶花姐弟现在在什么地方了?” 龙女一指神女峰:“姬瑶光腿疾又犯了,这些日子他们一直住在神女峰上。” 凤凰注视她片刻,说道:“希望你没有骗我。留下那枝箭,你走吧。” 龙女咬紧了牙,反手一拍左肩,将箭枝逼了出来,扬手掷向凤凰,随即一转身没入水中。 水面上又泛起丝丝殷红。 江面上一片寂静,望着凤凰的目光,是她熟悉的敬畏。 只除了浑身水湿的钱汝珍。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龙女消失的方向,突然回过头对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没个十天半月,龙女不会再出来。立刻传信给秭归分舵,叫他们将钓鱼城吴大帅要的那班女乐走水路送往合州,别绕远走栈道了。” 安排好这件事,他才拱手向凤凰一揖,笑道:“凤姑娘,多谢你了。早知你是龙女的克星,钱某就不用下水献丑了。” 凤凰微微皱了皱眉。钱汝珍说话之际,目光始终停在她脸孔之上,令得她感到脸上微微发热,颇为不自在。 她转过话题说道:“等一会在神女峰下靠岸。” 希望她可以赶在姬瑶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之前,找到姬瑶花姐弟的栖身之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然而在江上船只纷纷拔锚重新启航的混乱之中,某一艘船上,已有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鸟儿悄悄飞上了天空。 凤凰察觉到天空中划过的那道小小鸟影时,已经来不及阻止那鸟儿投入山林之中。 她放下握弓的手,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钱汝珍比她先一步见到那鸟影。但是峡江之中,飞鸟众多,他并不觉得那只鸟儿有什么奇怪之处。见凤凰恼怒失望,不能不问个究竟。 凤凰不无恼恨地说道:“那是一只鸽子。想来必定是姬瑶光驯养的信鸽。” 也许她刚到巴东,便有姬家姐弟的耳目在严密监视着她了;现在姬家姐弟只怕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钱汝珍命手下去查一查究竟是哪一艘船上放出的信鸽。 但是他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能够做出这样周密的安排,姬氏姐弟绝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发现他们的破绽的。 四. 船只在神女峰下靠了岸。 同行的其他船只上,原本也有一些客人想要顺路去游览神女峰的,但是都改变了主意。 凤凰的眉梢眼角,隐隐腾起的怒焰,令得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最好离她远远的,才不会引火烧身。 钱汝珍已换下湿衣,陪着凤凰一同登岸。 峭壁如削的两岸山峰,只有在正午时分才能见到阳光。日稍西斜,山峰上便又是一片幽暗,山林间藤葛纠缠,树木葱茏,浓翠欲滴,不过片刻,他们的衣服上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走在身旁的钱汝珍,不知为何总令得凤凰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钱汝珍探询地望着她。 凤凰似乎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不用你跟着。我小时曾经在巫山呆过三年,对神女峰也不算陌生。你回船上去等着吧。” 钱汝珍摇头笑道:“在下不敢。县太爷说得很清楚,要川江帮尽地主之谊。在下只好一路奉陪到底了。” 凤凰只能皱皱眉。 钱汝珍忽地一笑:“凤姑娘,你皱眉头的样子,和你五哥当真是一模一样。朱大人若生为女儿身,只怕也就是你这个样子吧。” 凤凰怔了一下,想到朱逢春女妆的模样,不觉也是一笑。 方才那根紧绷的无形的弦,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谈论汴京中的朱逢春和巴东县的朱逢春,是一个很有趣而且很安全的话题。朱大人不在此处,无论他们两人如何取笑他,都不会提出抗议。 凤凰开始明白为什么向来精明强悍的五哥会和川江帮这么一个小小师爷混得很熟了。钱汝珍的确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那种非常有趣的人,相处起来,令她感到十分轻松,轻松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汴京城中风驰电骋的凤姑娘,而只不过是一个…… 她心中蓦然警醒。 钱汝珍一边伸手拨开挡在山路上的树枝,一边闲闲地说道:“凤姑娘,穿云箭有那样惊人的力量,制作非常不易吧。” 凤凰本想冷起来的脸孔,因他这一问而不觉又缓和下来,答道:“穿云箭制作虽然不容易,也不算太难。它能射入水下两丈,其实一大半是靠的射日弓的力量和射箭人的力量。” 钱汝珍上下打量着凤凰,笑了起来:“凤姑娘,你的确与南方女子大不一样。不过既便如此,能射出这样的箭来,也很不寻常啊。我想你那张弓还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开满。” 凤凰微微仰起了头:“我们家的孩子,不会走路时就已经学会了骑马,不会拿筷子时就已经学会了拉弓。师父当年也就是因为听说了这个传闻,才不远千里找到汴京收了我这个弟子。再说飞凤峰的射箭之术,相传是当年楚霸王入川之际传下来的,又岂同寻常!”停一停,她又说道:“前年家父到大散关任职,我随家父在大散关呆了一年,经常和军中将士比赛射箭,有个时候,还经常和辽人比试。但是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对手。” 她嘴角含着不无得意的笑意。 第12章 钱汝珍怔怔地注视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孔。 铁马西风大散关。 那是正当宋辽边界的重镇,两国驻兵何止数十万,凤凰却在两军之中跃马挽弓,傲视四方。 就如一团野火,在边塞之上迎风燃烧。 在幽暗的、水雾蒙蒙的巫峡之中,这样明亮炽热的一团火焰,令得他的心口不自禁地微微发烫。 定一定神,他接着说道:“峡江水流太急,寻常眼力再好的人,也不过能看到水下一丈吧。” 凤凰却能射中深入水下两丈的龙女。不知是运气呢还是别有原因。 凤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微微偏头一笑:“钱夫子,你是不是担心下一回我会不小心射中你?” 钱汝珍笑而不语。 凤凰随即说道:“我若没有这样的眼力,又岂会冒险发箭。” 出了一会神,她又说道:“小时候练眼力,是用飞鸽;后来遇上师父,她用燕子。你知不知道,燕子是飞得最快的鸟?再后来,是用水面的蜉蝣,空中的蛛丝。每天要练习两个时辰,最开始的时候,我经常练得两眼肿痛。” 钱汝珍凝视着幽暗山林中凤凰那闪耀如夏日烈阳的双眸。 这样的女子,或许可以出没于山高林密、猿啼虎啸的巫山,可是绝不会停留在风软雨润的川中吧? 凤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侧过头来看着钱汝珍,说道:“钱夫子,川江帮的人从来不知道你的水性其实很好吧?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那时你若不下水,也不会有人想到要责怪你吧?毕竟你自己也很清楚,在水中只怕没有人是龙女的对手。” 钱汝珍怔了一下,方才答道:“我不想让大家知道我的水性很好,那是因为,吾宁斗智不斗力。” 然而那一刻他却不假思索地纵身入水。即使他非常明白自己不太可能是龙女的对手。 有多少年他没有这样鲁莽冲动了? 他没有回答那时他为什么不再隐瞒下去。 但是凤凰已经隐约感到了他未曾说出的理由。 凤凰心中不觉怦然一跳,不自在地转过头去望向前路。 姬瑶花是否正在峰顶等着她呢? 凤凰的脸色重又严肃起来。 五. 西斜的春阳透过缭绕云雾,照亮了神女峰顶的神女石像,而大半个神女峰,却已经淹没在对岸飞凤峰的阴影之中。 转过一片密密的竹林,正当山路的隘口处,一个看起来愣头愣脑的黝黑少年当道而立,长棍横在胸前,瞪着凤凰两人。 凤凰立刻明白,这必定是石清泉的弟子石头。 姬瑶花姐弟带走他,却原来是叫他来看守门户。 凤凰停住脚步,眉梢扬起,注视着石头,说道:“我不想和你动手,叫姬瑶花出来!” 石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姬师姐不想见你。” 凤凰的眉尖微微拧了起来:“姬瑶花那样陷害你师父,你倒还叫她‘师姐’?” 虽然论辈份姬瑶花的确是他师姐…… 这块顽石也太不开窍了吧? 石头紧闭着嘴,看样子凤凰不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让路。 凤凰的长眉慢慢竖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她反手握住背上的长刀,向石头走近的步子越来越快,石头屏息静气等着她逼近时的雷霆一击,手中长棍慢慢地变幻着姿势。 但凤凰突然纵身跃上了左侧的山崖,双足在崖上连点数次,身形翩然飞起,在半空中张弓搭箭,三枝穿云箭同时射出,破空呼啸,石头猝不及防,虽然左支右挡拨落了这三枝箭,但凤凰自空中降下之际,又是三枝箭射出。 石头挡开了这三箭,却被箭枝的速度和力量逼得踉跄着向后退去,握棍的手臂被震得一阵酸麻。 凤凰的足尖点在山路之上的同时,三枝穿云箭第三次射出。 石头勉强横棍一拦,一枝箭撞飞开去,另两枝却射中了他左右肩头。 而凤凰已风一般掠过山道,长刀出鞘,抢在石头退走之前,架在了他脖子上。 石头的黑脸憋得通红:“暗箭伤人,你算什么英雄!” 凤凰白他一眼:“我这是明箭,哪是什么暗箭了?” 钱汝珍快手快脚地收拾起散落在草丛中山道上的箭枝,插回凤凰背上的箭壶中,之后笑眯眯地向石头说道:“忍着点啊小兄弟,我来帮你拔箭上药。”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留情地拔出石头身上的三枝箭,在他的衣服上抹干血迹,插好箭枝之后才取出随身的金创药给石头敷上。石头咬紧了牙忍受着钱汝珍的粗鲁动作。 这个看上去很和善可亲的家伙,手脚为什么这样重?一定是故意在折磨他! 他可绝对不能示弱,虽然被穿云箭射中真的很痛…… 而且头还很晕…… 等等,好像有点儿不对?这头笑面虎在金创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石头“砰”地一声仰天倒了下去。 凤凰疑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石头。 钱汝珍拍拍手说道:“凤姑娘,这小子得睡上十二个时辰才会醒。” 凤凰困惑地转过头看着钱汝珍,待到明白过来,忍不住“哧”地一笑。 暗中有人轻轻地拍起掌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我没有想到凤姑娘的本领如此了得,几个回合就收拾了那浑小子,姬某不能不深感佩服啊。不过钱夫子的手段更是高明,那浑小子醒来之后一定会呕得吐血吧。” 姬瑶光话音未落,已被扑入林中的凤凰揪了出来,掷在山道上。 凤凰厌恶地看着斜倚着路旁大石,坐在地上的姬瑶光,问道:“姬瑶花呢?” 姬瑶光懒洋洋地答道:“我怎么知道她押着在你之前找来的那六个傻瓜去了哪儿?她若在这儿,凤姑娘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抓到我?” 凤凰咬咬唇,转过头对钱汝珍说道:“将他带走,留个字条叫姬瑶花来找我们。” 她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我们”这个词,钱汝珍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弯了起来,仿佛刚刚偷吃了香油的猫。 但是他立刻敛起了嘴角溜出来的笑意。 若让凤凰发觉,也许她会恼羞成怒呢。 姬瑶光一听要带他走,怪叫起来:“凤姑娘,小温侯答应过不找我的麻烦,你不会让他说话不算数吧?” 凤凰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所以你才这样大摇大摆地坐在这个地方看热闹不是?那可对不住了,小温侯可管不着我。带走!” 钱汝珍一提起姬瑶光,姬瑶光的身子立刻软软地靠了过来。 凤凰觉得他倚在钱汝珍身上的样子相当刺眼,嫌恶地道:“你一个大男人,就不会自己走吗?” 姬瑶光叹口气道:“我若走得了,还等着凤姑娘你来抓我吗?” 凤凰被他的惫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知道小温侯为什么那样讨厌姬瑶光。这小子有时候的确让人恨不能一把掐掉他那张嘴。 钱汝珍只好将姬瑶光背了起来。 幸亏他生得瘦削,不算沉重。 临走之际,钱汝珍忽然说道:“地上这傻小子怎么办?夜里野兽出没,还是将他绑到树上去好一些吧。” 凤凰飞起一脚将昏睡在山道上的石头踢上了路旁的大树,随即纵身攀上树桠,用石头自己的衣带将他绑得牢牢实实,然后抽出随身小刀,削下一片树皮,写上“朱凤凰”三个字,塞进了石头的衣襟里。 跃回山路后,凤凰禁不住嘲讽地说道:“石头是被你们骗来卖命的,现在被打成这样,你倒是说走就走啊!” 还不如钱汝珍能够考虑到石头的安全。 姬瑶光斜她一眼:“将那小子打成这样的又不是我。” 凤凰又被噎了回去。 钱汝珍见凤凰恼怒,不免要出来帮腔:“姬兄,令姐可答应过,三年后将石头毫发无伤地还给石清泉。让你这样折腾下去,三年后令姐只怕交不了人了。” 姬瑶光“哈”地一笑:“瑶花答应可不等于我答应。” 凤凰气得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一定会管不住自己的手,打破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臭小子的脑袋。 钱汝珍暗自好笑。 他想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去招惹凤凰为好。 姬瑶光这小子,当真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啊。 想必也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吧。 暝色四合,幽暗的山林中,猿啼声远远传来,透着无尽的凄凉。 姬瑶光在钱汝珍的背上摇晃着,眯缝着眼睛,嘴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六. 当晚凤凰一行人就歇在停泊在神女峰下的船中。 春雷轰鸣,风紧雨急,姬瑶光双手抱膝蜷缩在长榻上,紧闭着眼睛,脸孔微微抽搐着。 每到雷雨之际,他都不得不忍受腿部关节的剧痛。 钱汝珍在榻旁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问道:“你要不要紧?” 姬瑶光勉强睁一眼,低声说道:“没关系,过半个时辰,自然会好起来。” 再暴烈的电闪雷鸣,往往也只能持续半个时辰。 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身边的人。 钱汝珍悄然站起身,退到一边。 凤凰冷眼看着姬瑶光竭力忍痛的模样,这小子看起来不像在装病啊。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忍。也许姬瑶光的刻薄还是情有可原的吧?在雷雨频频的巫山,他也许每天都要忍受这样的痛苦。 半个时辰过得如此漫长。 第13章 雷声慢慢消失,姬瑶光终于舒展开身子,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枕上,烛光摇曳,照着他额头涔涔的汗水。 凤凰和钱汝珍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才刚渡过这难关的是自己一般。 姬瑶光休息一会,精神略好一些,方才转过目光打量着他们,察觉到凤凰在不知不觉间已消弥了原本对自己的敌意,立刻伸出手来说道:“凤姑娘,我想喝点水,还有,我也饿了。” 凤凰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升了上来。 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子! 钱汝珍一笑,召来船夫,吩咐下去,不多一会,一杯清水和一截竹筒饭已经送了上来,下饭小菜是一小碟熏鱼。姬瑶光慢慢地享用完毕,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 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长枕靠在船舱上,笑吟吟地向耐心守在一旁的凤凰和钱汝珍说道:“现在我有精神了,两位想知道什么,尽管开口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停一停,他又补充了一句:“凤姑娘,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好的耐心。” 凤凰冷着脸孔,对这句评价不置可否。 她预见到,自己只怕还要同这小子磨很长时间;要想不被这他气死,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他的一切恶言恶行,都在脑中自动过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钱汝珍给凤凰递上一杯茶,自己也端了一杯,摆明了要好好长谈一番的架势,这才说道:“姬兄,我总觉得,你们早在凤凰来巫山之前,就已经知道她是飞凤峰弟子了。” 姬瑶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猜得不算错。我们很熟悉飞凤峰选弟子的标准。一,要漂亮,最好是非常漂亮;二,要性情刚烈,最好是性如烈火但是又有很强的自制力,才不至于变成不可收拾的野火;三,要有力量,最好是天生神力;四,家中要世代习武,自幼就习得弓马娴熟,容易上手。普天之下,符合这四条标准的还真不多。因此,去招惹小温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猜想,小温侯的红颜知己凤姑娘只怕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果然没有猜错。” 说到此处,姬瑶光转了转眼珠,才接着说下去:“钱夫子是不是觉得‘红颜知己’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刺耳?” 钱汝珍心中“咯登”了一下。姬瑶光这个鬼灵精的小子,只怕已经看出了什么。 但是他没有慌乱,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看着姬瑶光,等着他的下文。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说道:“钱夫子,你其实本非池中之物,居然能够这样坦然地面对着一个能看透你心思的人。我猜不出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寄身于川江帮,不过我希望你不是我们的敌人。”停一停,他又道:“我有没有说过,小温侯若生为女儿身,便是又一个凤姑娘?凤姑娘若生为男儿,便是又一个小温侯?” 钱汝珍心中不觉释然。 他明白姬瑶光的意思。无论小温侯与凤凰相处得如何亲密,他们的如此酷似已经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手足而非爱侣。 姬瑶光的眼光是如此敏锐,仿佛能够看到每个人的心,看透他们的命运。 凤凰听着他们猜谜一般地对话,只觉头痛,皱皱眉打断了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不要绕远了。我想问的是,你们究竟有没有偷学峨眉派的刺穴术和其他武功?怎么学到的?” 姬瑶光很干脆地回答:“瑶花只学了刺穴术和探花手的一点皮毛,用来唬人还可以,当真动手可不行。怎么学到的嘛,很简单,枯茶师太请我学的。” 钱汝珍大笑起来:“很有可能。” 枯茶师太的性子据说和凤凰很像,多半被姬瑶光绕来绕去绕得太过生气,一时迷糊,就上了当。 姬瑶光见凤凰脸色不善,自动解释道:“峨眉派与佛家渊源颇深,有几代掌门,曾同数位精擅瑜珈术的天竺高僧与吐蕃密宗大师切蹉武学,交换心得,因此门中历代相传的一些典籍,除了文字晦涩艰深之外,许多地方都是用吐蕃文、天竺文甚至于天竺古梵文写成,多年以来一直无法解读,其中奥妙,只凭历代掌门口耳相传,未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刺穴术便是其中之一。一年前枯茶师太终于忍耐不住,将其中一本抄出来分别找人译读,其中几页送到了合州的西川草堂,我正好在那儿,有幸拜读了一番。” 普天之下,识得吐蕃文、天竺文与古梵文的人,少而又少;而这极少的人中,能够像姬瑶光一样懂得武学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凤凰不由得怔在那儿。 如此说来,以姬瑶光的悟性,岂不是可以解读峨眉派的所有典籍? 这是枯茶师太多少年来的心愿啊。 钱汝珍忽然道:“等一等,为什么枯茶师太会在一年前忍耐不住?她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差这一年吧?” 姬瑶光睐眼一笑:“我只不过叫人放了一个小小的风声出去,说峨眉派的许多武功都已经失传了,只留下个名字在唬人而已。话又说回来,是不是有不少峨眉武功,世人只闻其名却不见其庐山真面目啊?枯茶师太那性子,你们也知道,怎么肯落人这个话柄?当然要让世人见识见识了。” 钱汝珍只好长叹一声。 这个局,早在一年前,甚至更早些时候,便已布好。 只等着那些被算计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来。 他忍不住问道:“石头那个笨小子,怎么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替你们把守门户?” 凤凰也盯着姬瑶光问道:“这一回你是不是又给石头下了什么催眠暗示?” 姬瑶光又是一笑:“哦,那种做法太累人也太危险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去冒那个险?钱夫子不是说石头那小子笨吗?瑶花只不过告诉他,当年他师父其实与姬双双情深意厚,但是却被其他几名巫山弟子从中捣鬼拆散了,所以姬双双抑郁而终,他师父也终身未娶。于是这小子就感动得一定要替他师父和姬双双出这口气,就此成了我们的得力帮手。” 钱汝珍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这样的话,那笨小子也相信?” 天下皆知,石清泉终身未娶,为的可不是情场失意啊。 他根本就是看不见那些姹紫嫣红的各色女子。 凤凰的口气有些郁闷:“你不明白,石头会相信这些鬼话,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巫山弟子的确是这个德性。巫山十二峰,互相克制,谁也不能单独坐大。但若是其中两峰结成盟友,其他人可就危险了。所以姬双双想和石清泉成双成对,其他弟子一定会不择手段从中作梗的。” 她吐了一口气:“我很讨厌这儿,所以只呆了三年,就回汴京了。” 钱汝珍微微一笑。 以凤凰的个性,自然是看不惯巫山弟子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情形。 但是她仍然卷了进来。 船只在神女峰下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姬瑶花也没有找上门来。 以姬瑶花一向表现出来的手足情深的作派,这种情形太过可疑。 钱汝珍拍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姬瑶光:“喂,姬兄,令姐怎么还没有来找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姬瑶光翻了一个身,睡意蒙胧地答道:“瑶花那种人,只怕正应了那句老话:祸害遗千年。她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出事的总是其他人。” 钱汝珍扳过他身子:“她总不会就这样将你扔在我们船上不管了吧?” 姬瑶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再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这才懒洋洋地说道:“处置那六个傻瓜,花不了多少时间。瑶花想必是捉鱼去了,所以一时半会是赶不来搭救我了。” 钱汝珍一怔:“捉鱼?”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望着他:“是啊,捉鱼,捉那条受伤的美人鱼去了。” 钱汝珍立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有引来凤凰,才能克制龙女,让姬瑶花从中取利。 这样周密的计划,环环相扣,龙女只怕很难逃脱姬瑶花的追捕。 他们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姬瑶光,会不会又是一个圈套? 姬瑶光仍是那付欲笑不笑、高深莫测的模样。 钱汝珍觉得自己也开始头痛了。 凤凰明白到这一切之后,她的决定很简单。 既然姬瑶花很可能已经控制了龙女,他们就一定要抓紧姬瑶光这个人质,才不必担心姬瑶花翻出什么花样来。 她真的很生气。 这一切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 她发誓,姬瑶花找来时,她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教训教训这头诡计多端的九尾狐。 七. 川江帮的川东分舵设在万州。 万州是川东最大的码头。举目所见,江面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船只,空气中弥漫着桐油、猪鬃和各色药材的气味;另有大大小小的粮船,沿江而下,蔚为壮观。 近午时分,船停靠在川江帮专用的码头。 凤凰下船时,码头上的喧哗立刻像疾风吹过草原一般一波波地自近而远地消失。 走在一旁的钱汝珍,不无感叹地注意到,这几天来,凤凰心中缓缓弥漫的怒意,令得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隐隐约约的焰光,仿佛一团火焰照亮了碧涛滚滚的川江。 姬瑶光理所当然地坐上了本是川江帮派来接钱汝珍的一抬竹凉轿,眯着眼享受着江面吹来的清风,待到一行人在分舵大院门前停下时,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 凤凰紧抿着嘴,看着姬瑶光被安置在钱汝珍的房中。 钱汝珍正待为凤凰安排住处,门外一阵喧闹,几名帮众神色古怪地看看凤凰,退了出去。 第14章 钱汝珍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门外少女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钱夫子,你瞒得我们好啊!” 清脆得如云雀一般的声音,仿佛已经令人看到一个活泼得如云雀一般的少女。 钱汝珍一脸无奈地向凤凰说道:“这是帮主的小姐,我们都叫她银雀儿。凤姑娘也可以这么叫她。这小丫头有时候说话没心没肺的,凤姑娘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连跑带跳地闯进来的银雀儿,身材纤小,五官纤秀,小鸟儿般飞扑到钱汝珍身边,又笑又叫地嚷着一定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一直瞒着大家他居然会有一身好水性、居然能够同龙女在水中交战多时。 钱汝珍的尴尬,凤凰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一笑,别开头去。 但是一根刺却横在心中,梗得她脸上的微笑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她的视线触到了倚在榻上的姬瑶光那对某件事情了然于心一般的微妙眼神。 凤凰的眉头不自禁地又皱了起来。 姬瑶光的眼神,让她感觉更不舒服。 突如其来的,凤凰决定带着姬瑶光去峨眉。 她不想在川江帮中等着姬瑶花找上门来。 钱汝珍对她的这个决定很是意外。 姬瑶光在一旁只是别有用心地偷笑,一边慢悠悠地享用着午餐。 钱汝珍只一转念,便慨然答道:“既然凤姑娘要去峨眉,我当然该奉陪到底。只是帮中还有一些事务要处理。这样吧,今天先休息半天,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银雀儿一听这话,筷子一放,生气地道:“才刚回来又要走!多陪人家一天不行嘛!” 钱汝珍只当没有听见她的抱怨。 姬瑶光看着凤凰不自禁地微微弯起的嘴角,低下头又偷笑起来。 饭后钱汝珍匆匆离去,银雀儿嘟着嘴坐在后院中喂池中的金鱼。姬瑶光召来四名帮众陪他去逛逛万州城,又回过头向凤凰道:“凤姑娘,你去不去?” 凤凰没有闲逛市集的兴趣。 但是她又不能让姬瑶光离开自己的视线。 谁知道这四名帮众能不能看得住这个跟他姐姐一样诡计多端的小子。 虽然一路之上,行人纷纷让道,凤凰仍然觉得街道之上拥挤得令人难受;而更令人难受的是种种可疑的气味。混杂着川江之中蒸腾上来的水气,虽在暮春时节,已经有了闷热之感。 姬瑶光若有意若无意地向一名帮众问道:“你们钱夫子是去处理什么紧急帮务了?” 那帮众不无自豪地一挺胸答道:“川东粮商十二家和下江粮商二十家前些日子联手向我们压低运费,钱夫子去跟他们评理吃讲茶去了!那些奸商,怎么辩得过我们钱夫子,算死他们这一回又要付茶资!” 吃讲茶原是川中旧俗。凡有争端,又不想打官司,往往由双方共同邀集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选一家茶馆,各摆理由,听凭公断,输者付茶水之资。此种场面,往往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口沫横飞,煞是壮观。因此每逢此时,总有不少好事之徒,围观评点,乐此不疲,更添不少盛况。 凤凰不知不觉间,已经跟着他们走到了那家茶馆。 茶馆内外,人头攒攒,嗡嗡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但是钱汝珍的声音仍然听得非常清楚,他正在大谈自大宋开国以来,当时物价的涨落与川江上粮船运费的涨落之关系,以证明今日运费之合理,旁征博引,势如江水,滔滔不绝,对方粮商几次想打断他,都插不进话。姬瑶光摇着头啧啧叹道:“钱夫子一开口,当真是勇冠三军、势不可挡啊,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料来也不过如此吧。” 凤凰觉得姬瑶光话中暗藏讽刺,但是又抓不住反驳的把柄。 并且她自己恍惚间也有着这样的错觉。 钱汝珍的博闻强记、辩才无碍,只用在这等琐事之上,是不是…… 有点儿大材小用? 姬瑶光忽然又感叹起来:“看起来钱夫子混在这些人当中,过得很自在很快活啊。” 钱汝珍眉飞色舞、睥睨对手的模样,的确也让凤凰感到,他在这儿,就像如鱼在水。 也许钱汝珍寄身于市井之中,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根本就是因为,他生来便喜欢与这些贩夫走卒、船工行商在一处厮混,喜欢呆在这种喧闹嘈杂、热气腾腾的地方。 凤凰心中弥漫起一阵不可捉摸的迷茫与纷乱。 她的心底深处,究竟愿不愿意见到这样的钱汝珍呢? 她真正想见到的,究竟又是什么样的钱汝珍? 大胜而归的钱汝珍,见到站在茶馆门外出神的凤凰时,不由得一怔。 凤凰居然来看他舌战群商? 她是否已经看清、是否已经明白,他是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过往世界的碌碌凡人? 姬瑶光笑吟吟地拍拍钱汝珍的肩:“钱夫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凤姑娘只怕还从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得等一会才能回过神来呢。” 钱汝珍笑一笑,没有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他没有把握,凤凰会怎样看这样的自己。 在凤凰的世界中,也许每个人都会认为,能与她携手的,必定是小温侯那样的人物吧。 这样美丽耀眼、有如烈焰飞凤的凤凰…… 钱汝珍觉得自己的心中一阵隐隐发疼。 也许他永远也不能拥有这样的烈焰…… 八. 一直到他们上了峨眉山,也没见姬瑶花露面。 枯茶师太在大厅中接待了他们一行。见到凤凰这位侄孙女,枯茶师太不过略露一丝笑意表示高兴,严厉的目光随即转向了钱汝珍。 她不注意姬瑶光,却先打量钱汝珍,这让钱汝珍心念不觉一动。 枯茶师太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闻? 打量他良久,枯茶师太说道:“听说你原本是重庆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家中子弟或读书或从商,唯独没有一个舞刀弄枪的。你却居然能够与巫山门的龙女在水中争斗网,若非你不能像龙女那样长时间闭气,龙女只怕也未必能够制服你吧。你究竟是谁家门下?” 凤凰不觉侧过头看着钱汝珍。 这也是她心中隐约的疑问,只不过一直没有看得很重要而已。 钱汝珍还在迟疑之际,姬瑶光已经吃吃地笑了起来。 峨眉山势高峻,虽然已是春末夏初,山上仍旧寒气袭人。姬瑶光瑟缩在太师椅中,严严实实地裹着一领他在上山前叫钱汝珍买来的棉袍,整个人只露出一张面孔,盯着钱汝珍奇#書*網收集整理,笑嘻嘻地说道:“钱夫子,师太在查问你家世呢,你懂不懂师太的意思?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好让师太放心。” 姬瑶光话里的促狭,让钱汝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 他定一定神,方才答道:“我是巫山门集仙峰的弃徒。” 凤凰禁不住“啊”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巫山门中训练弟子的这个习俗。巫山十二峰,每一代虽则只传十二名弟子,实际上各峰都不会只选一名幼童来培养。优中选优,能够在严酷无情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的那一个,才能成为正式的弟子;其他人都会被淘汰。失败者的下场,是很悲惨的。侥幸不死者,往往也就此再不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凤凰知道,与自己一同习练飞凤峰武功的五名幼童,三人在练气时血崩而死;一人手足残废,虽生犹死;另一人落下终身吐血之疾,原有的一身惊人力气,消失无踪。 钱汝珍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个中艰辛,只怕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 钱汝珍脸上时时挂着的玩世不恭一般的微笑,此时已然褪去。他望着空阔幽暗的前方,慢慢说道:“最后一次训练时,我们还有两个人。师父——啊不,我不能再叫他师父了,应该叫齐先生。齐先生说他最近在南海一户采珠人家家中收得一名女徒,天生异禀,小小年纪,就能够在水下呆上整整两枝香的时间;所以那一次他给我们定下的也是两枝香的时间。另一人死在了水中,我虽然侥幸挺了下来,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切地尝到了死亡的滋味。” 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我知道下一次我不会再有这样幸运,于是我决定放弃。本来齐先生是要废了我才放我走的,但是我这个人,向来油嘴滑舌地哄得他很开心,他一时不忍心,就高抬贵手放过了我,只让我发誓,不得收弟子;不到生死时刻,不得用集仙峰的武功与人动手。” 厅中一片寂静。 那么他认为,巫峡之中,龙女拦住他们的船、要逼凤凰自毁容貌时,是到了生死时刻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是为了凤凰,还是为了川江帮的威望,才会冒着生死之险去迎战龙女呢? 凤凰的双颊不知何时已染上一片晕红。 姬瑶光若有所思地望着钱汝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难怪得……”他随即凑近了钱汝珍,低笑道:“钱夫子,你可知道,巫山十二弟子之间,习练了相生相克之武功者,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所以有些人见了另一些人,就会像猫儿见了鱼一般,由不得他不靠过去。咦,钱夫子,你居然会脸红?” 钱汝珍啼笑皆非,凤凰则恼怒地瞪视着姬瑶光,只苦于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闭上那张嘴。 枯茶师太出了一会神,冷冷说道:“原来如此。峨眉门中都是女子,你和你那些手下,住在这儿也太不方便;再说有我照看凤凰,也不必你再留下来了。 第15章 带着你的手下尽快下山回去吧。逢春那儿,自有我去交待。这些日子以来,外面流言纷纷,我们都该避一避嫌疑才是。” 凤凰愕然望着枯茶师太。 枯茶师太很明显是在防范钱汝珍,阻止他与凤凰的继续接近。 她蓦地明白,在世人眼中,在枯茶师太眼中,只怕出身平凡、混迹草莽的钱汝珍,是不应该与她走在一起的吧。外间流言,只怕多数也是在说钱汝珍不自量力等等。 钱汝珍默然片刻,站了起来。 凤凰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要走我们一起走!” 枯茶师太一怔之下,怒喝道:“我不许!” 凤凰毫不退让地迎着她的目光:“姑婆,即使你亲自出手,只怕也拦不住我!” 枯茶师太冷哼一声:“我拦不住你,还拦不住这个小子吗?” 凤凰眉梢倒竖:“那姑婆何不试一试?” 钱汝珍暗自摇头。凤凰的性子,当真是与她姑婆一般刚烈火爆。 他低声在凤凰耳边说道:“凤姑娘,你觉得枯茶师太看得住姬瑶光那小子吗?” 凤凰看看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的姬瑶光,再看看怒气冲冲冲的枯茶师太,想象着枯茶师太被姬瑶光呕得生了无数闷气的情形,忍不住“卟哧”一笑。 钱汝珍又道:“所以你还是留下来为好。我会暂时住在附近的普贤寺,有什么事情,叫我一声就成。” 说完向枯茶师太长揖到地,含笑道:“长者有命,晚辈不敢不从。但是朱五爷算是晚辈的父母官,朱县太爷的尊命,草民也不敢不听。所以晚辈斗胆,要在普贤寺暂住,还请师太见谅。” 他带着几名手下,施施然退出了大厅。 留下噎了一肚子气的枯茶师太,笑意盈盈的凤凰,还有一脸幸灾乐祸的姬瑶光。 凤凰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转过头看着姬瑶光:“外面那些谣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来的?” 姬瑶光一脸无辜地答道:“我连出恭时都有川江帮的人盯着,哪里能够与什么人暗通消息制造谣言?这一定是瑶花干的。”说着他看看凤凰,嘻嘻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能算是谣言吧?凤姑娘没见钱夫子那言虽憾之心实喜之的模样?我猜他其实恨不得每个人都将这谣言当真了才好。”他瞄了枯茶师太一眼,“至少师太是信以为真的。” 凤凰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瑶光将棉袍裹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浓。 枯茶师太终于想起来理会他这个罪魁祸首,锋利的目光转了过来。姬瑶光一见她神色不善,立刻叫道:“凤姑娘,我们只顾着讨论钱夫子的事情了,你有没有告诉师太,我能读懂峨眉派的典籍?” 枯茶师太一怔。 转过头看凤凰的神情,知道姬瑶光并没有说谎,心念急转之下,想到这其中的关系重大,一双手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姬瑶光心满意足地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中。 他知道枯茶师太就算气得要发狂,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碰自己一指头,以免损害了他那颗宝贵的脑袋。 他尽可以悠哉游哉地在峨眉派中打发时间。 直到合适的时机出现。 九. 藏经阁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与书香,清晨的阳光透过山林,带着啾啾鸟语,洒满阁中。 四名峨眉女徒侍立在一侧,随时准备听候差遣。 姬瑶光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案上摊着一册纸色已泛黄的古书。 凤凰和枯茶师太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 窗外的庭院中,十二名女徒分守四方,当真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姬瑶光取过案头的白丝巾慢慢地擦拭着已经用松香胰子洗过三遍的手,慢慢地说道:“师太当真不后悔?当真让我译贵门的典籍?” 枯茶师太冷冷答道:“你还是先操心着究竟能不能译出来吧!” 姬瑶光眼珠一转:“师太就不担心,我读过贵门的典籍之后,将来会将它传扬出去?” 枯茶师太“哼”了一声:“这个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说不出去。” 姬瑶光沉吟一会,说道:“以峨眉派的名望地位,实在犯不着去干那种杀人灭口的小人勾当,以免落得天下耻笑。唔,让我猜猜。峨眉派与佛道两家都渊源深厚,师太不会是想将我丢在那个寺庙或是道观里关上几十年吧?譬如说峨眉山上的普贤寺只怕就是一个关人的好地方。稍有头脑的人,都不会冒险去和普贤寺的和尚作对。” 枯茶师太颇为意外地注视着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你这小子,倒的确有几分聪明。不错,译完之后,我会送你去个清净地方,好好儿修身养性,免得再出来祸害世人。” 姬瑶光一笑:“师太的心思,并不难猜啊。好啦,从现在开始,不要打扰我。” 他将丝巾一掷,准备翻开书卷。 枯茶师太更是意外:“你明知译完之后就会被关起来,还这么爽快?” 姬瑶光漫不经心地答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书卷翻开,姬瑶光的整个人一瞬间仿佛已经从这个世界中退隐开去,对身周的一切,已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枯茶师太那一刹那间甚至产生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错觉。 她注视着晨光中的姬瑶光。 其实姬瑶光年轻得甚至只能称之为一名少年。 但是他的眉宇间却隐隐沉落着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的淡漠与倦怠。 与生俱来的疾病,已经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也许他很早就已经懂得生与死的界限是多么模糊,所以才会这样懒散地看着人世间的风云变幻。 枯茶师太心中不自觉地升起一缕柔情。 这样聪慧的少年,若非拖着沉重的病躯,该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三天之内,姬瑶光已将十二本典籍通读了一遍。 接下来的三天,姬瑶光又将峨眉武功都看了一遍。 凤凰再怎么心不在焉,也感觉到枯茶师太的微妙变化了。 师太对这个要求多多的小子,好像有点儿太过有求必应了吧…… 甚至于亲自为他演示峨眉派历代只传掌门的武功。 而到现在为止,姬瑶光根本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唯一所做的,就是不停地看。 不过姬瑶光的第三个要求几乎要让凤凰暴怒起来。 他要求凤凰与峨眉弟子过招给他看。 凤凰怒目而视。 但结果仍然是,她在庭中与枯茶师太最得意的三名弟子交手,姬瑶光啜着清茶,懒洋洋地靠在长椅中欣赏。 三名弟子中,一人持剑,一人持峨眉刺,另一人擅长指法,空手对阵。 持剑弟子的起手式才刚摆出,凤凰已经毫不留情地一刀劈了过来,迫得她仓促迎战。 姬瑶光双眼紧盯着那持剑弟子的身形手法。 他手中放着枯茶师太亲自写录给他的峨眉剑招式心法。 文姬挥笔,素女掸尘,西子洗面,越女追魂…… 他在心中默默诵念着,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这些招式的名称编得如此诗意盎然、柔情宛转,令人想见当年创此剑法的必定是一位深情密意、锦心绣口的才女。 但是遇上凤凰…… 凤凰不管那剑法如何姿态优美、变化繁复、眩人耳目,来来去去也只不过那十三式飞凤刀法,劈,削,撩,刺,左支右挡,上挑下盖,横扫竖砍,怎么看怎么像凤凰那位以蛮勇见称的太师祖、创此刀法的白虎将军。据说那位将军的刀法更简便,只有七式,在战场上却仍是所向披靡。 姬瑶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样的剑法,对凤凰使出来,当真令他生出明珠投暗的感叹。 那持剑弟子已经大汗淋漓,枯茶师太喝止了她,令她退到一边去休息。 再战下去,只怕这名弟子会被凤凰打得全身脱力、真元涣散,没有十天半月都恢复不了。 第二名使峨眉刺的弟子,始终不能抢到凤凰的近身之处展开搏杀。而最后一名弟子,三十六路天罡指穴法甚至只来得及施展十六路,就被凤凰一刀劈得一连几个翻滚才让过刀风,狼狈不堪地站起身来。 姬瑶光轻轻地拍起了手,含笑道:“凤姑娘一怒,当真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啊。” 凤凰反手将刀插回鞘中,怒意未消地瞪着姬瑶光。 枯茶师太示意弟子们退下,神色间很是不快。 凤凰是她侄孙女,手心手背,谁输谁赢,对她而言,原本不应有太大区别。 但是弟子们只输不赢,那又另当别论了。 姬瑶光仿佛看透了她心中的不快,倾身过来,微笑着说道:“师太,你可知道,峨眉弟子为什么没有机会赢凤姑娘?” 不但枯茶师太,就是凤凰也被他这话抓住了心神。 姬瑶光向后一仰又靠回椅中,慢悠悠地说道:“峨眉祖师,原本是一道姑,由道入佛,又身处峨眉山这佛道两家的洞天福地,可以说是亦佛亦道,又非佛非道。道家讲任性自然,柔弱胜刚强;佛家说世尊有大雄之风,有浩然之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大慈悲大刚勇。至阴与至阳,至刚与至柔,我不知峨眉派在这两者之间,该如何自处呢?” 枯茶师太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不由得怔在那儿。 姬瑶光又说道:“西子洗面,美则美矣,但是柔不可守,遇上别人也还罢了,遇上凤姑娘,只怕未免失之于柔弱;天罡指穴,固然刚劲勇猛,然而刚不可久,遇上凤姑娘,只怕又未免失之于久战之下必定力不从心。” 第16章 枯茶师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沙哑着嗓子说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将这两者揉合起来——” 姬瑶光一笑:“话虽如此,无奈知易行难。” 枯茶师太凝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这些天来,你读的都是峨眉派中佛家一脉的典籍。藏经阁中,另有三本典籍,相传是上古赤松子练气之术、葛洪练内丹之术以及导引之术,由峨眉历代祖师注解过,峨眉派中,道家一脉武功,尽在其中。你能够看到佛道两家不能融会贯通之弊,想来也一定能够找到一条出路来。” 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枯茶师太,那神情仿佛在说:哦,直到现在才搬出来,还有没有藏着更好的东西? 枯茶师太不无尴尬地站起身来。 走在她们身后,姬瑶光的嘴边,轻轻逸出一丝若不可闻的叹息。 十. 夜凉如水。 枯茶师太和凤凰仍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坐在藏经阁中译书的姬瑶光。 他已经译出了一本天竺僧人留下的典籍。 枯茶师太坐在灯下慢慢翻阅着。 凤凰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灯花出神。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钱汝珍了。 枯茶师太仿佛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人这件事。 普贤寺戒律森严,钱汝珍那么爱说笑的人,一定住不习惯吧? 啊,不,一定是普贤寺会被钱汝珍搅扰得鸡犬不宁。不知道会不会有僧人被那个舌灿莲花的家伙说得动了凡心呢。 凤凰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前头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一名弟子匆匆上楼来,神色紧张,急急地说道:“师太,凤姑娘,一个名叫石头的少年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是那位钱夫子写的,说他已经被姬瑶花扣为人质了,要我们用姬公子去换人!” 凤凰一怔之下,立刻冲了出去。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不信,姬瑶花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从普贤寺中将人绑走吧? 但是姬瑶光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看着她。 枯茶师太蓦地惊悟。 姬瑶花是姬瑶光的双生姐姐。 有这样一个弟弟,姬瑶花的聪明才智只怕也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关心则乱,凤凰盛怒之下,千万不要贸贸然冲出去救人、上了姬瑶花的当才好。 枯茶师太匆忙离去之前,没有忘了嘱咐守在藏经阁内外的十六名弟子看好姬瑶光。 山风呼啸,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 枯茶师太赶到时,凤凰已经和石头动上了手。摇曳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两人的身影,峨眉弟子已从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石头的箭伤显然恢复得很好,齐天棍挥舞得虎虎有生气,虽然仍旧有几分笨拙,但用来挡凤凰那种变化简洁的刀法,倒也恰好。 庭中花叶乱飞,峨眉弟子纷纷后退,以免被劲风扫中。 枯茶师太眼看着凤凰一刀狠似一刀地劈下去,心中暗暗叫苦。这样子下去,就算凤凰能够收拾掉那个黑小子,自己也会损伤太大的。 她右手一伸,随身弟子吃了一惊,很不情愿地慢慢递上手中的精钢龙头拐。 那弟子自然看得出来,枯茶师太想要用龙头拐这样的重兵器强行拆开凤凰和石头两人,会冒多大的风险。 枯茶师太不耐烦地一把抓过龙头拐。 庭院中凤凰的刀一个走空,劈开了石头挑飞过来的一尊假山石,碎片四处迸裂,石头的长棍自无数碎片中穿入,棍头几乎敲中凤凰的左肩。凤凰肩头一扭让开长棍,反腕一刀削向石头执棍的双手。 枯茶师太大步走下石阶之际,通往后院的侧门处,突然传来姬瑶光的声音:“师太且慢!” 裹着大棉袍的姬瑶光,匆匆奔过来的时候,几乎被过长的袍子绊倒。原本在藏经阁看管他的四名峨眉弟子无可奈何地跟在他后面。 枯茶师太一怔,停住了脚步。 姬瑶光气喘吁吁地奔到枯茶师太面前,伸手抓住龙头拐,喘息着说道:“师太,你拦不住凤姑娘和石头。” 一边的弟子几乎要立刻点头赞同。 那两个人的气势的确是太可怕了…… 枯茶师太心中不觉生出一缕暖意。这孩子嘴上刻薄,其实心地不坏;他这样着急地赶来阻止自己,也不过是担心罢了。但是她不能不出手阻拦,以免凤凰两人落得个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的下场。 她一边伸手推开姬瑶光,一边答道:“不管能不能拦住,也不能让他们这样打下去!” 但是姬瑶光就势抓住了枯茶师太的手,一边的弟子忍住笑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人在石阶上拔河。师太担心误伤了姬瑶光,手上不敢加力,一时之间竟不能摆脱他。 暗夜的摇曳灯光中,姬瑶光的双眼流星一般闪亮。 枯茶师太心中突然一阵怔忡。 流星般闪亮的双眸…… 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不,这不是枯茶师太所熟悉的姬瑶光。姬瑶光绝对不会有这样眼神。 但是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了。 姬瑶光的左手已经牢牢扣住了她右腕命脉,在她脸色突变的刹那间,右手顺着她的左臂蛇行而上一口气连点了她左边身子的七处大穴。 龙头拐“当啷”落地的同时,姬瑶光已闪到了枯茶师太身后,袖中小刀轻轻地抵在了她的右侧笑腰穴上。枯茶师太全身一僵之际,姬瑶光的手已飞快地锁闭了她的后心大穴。 峨眉弟子张口结舌地望着这一切,等到她们回过神来,已经为时太晚。 不过总算有一名机灵点的弟子及时想到了办法,高声叫道:“凤姑娘,快快住手,回来救师太要紧!” 凤凰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全力一刀逼得石头连退数步,趁着石头还没能反攻过来的机会,倒纵出丈余,退到了石阶之旁。 石头一眼望见枯茶师太已落入姬瑶光手中,立刻停止了攻击,长棍挑起一块大石,疾飞向庭院一角的古松上高悬的铜钟。 钟声悠扬,在沉沉暗夜里飘向四野。 那是峨眉派与附近各大寺院互通消息的铜钟。石头这一敲,只怕几个寺院都被惊动了,都会派人赶来。 如果让他们见到这一幕,峨眉派今后脸面何在…… 凤凰心中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峨眉弟子们的脸色都已经变了。 姬瑶光则微笑着向石头说道:“石头,你过来吧。” 他的声音也变了,轻柔温婉得如花间一泓春水。 凤凰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不是姬瑶光,你是姬瑶花!”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姬瑶花和姬瑶光是双生子,但是绝对没有想到,穿上同样的衣服后,他们姐弟会相像到这个程度;甚至于连声音都能装得一模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与她们朝夕相处的,究竟是姬瑶光,还是姬瑶花?如果姬瑶花在这儿,那么姬瑶光呢?没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峨眉派中将不谙武功的姬瑶光带走,可是他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凤凰立刻吩咐,搜查姬瑶光。 她要赶在各大寺院赶来之前,从姬瑶花手中将枯茶师太换回来。 姬瑶花含笑不语,像是料定了她们绝对搜不出姬瑶光一般。 枯茶师太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她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要挟过…… 姬瑶花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师太,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峨眉派想想啊,你好像还没有选定下一任掌门,好像还没有将历代掌门口耳相传的那些心法口诀传下去吧?” 枯茶师太胸中升腾的怒火,被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 姬瑶花满意地笑笑,示意石头接过自己手中的刀看住枯茶师太,她则退到一旁掠阵。 凤凰安排停当,这才转过身来:“姬瑶花,你将钱汝珍怎么样了?” 姬瑶花的笑容是这样温柔动人:“凤姐姐,你的钱夫子,我可一个指头也没敢动,他还好好儿在普贤寺呆着呢,一会儿就会和普贤寺的和尚一道赶来这里。老实说,我惹不起普贤寺的和尚,钱夫子和他手下的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害得我只好冒险用用空城计。我写那封信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和师太居然真的会上这个当,还想了好几个备用的法子来着,真可惜都没能派上用场。”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是真的很惋惜这一局这么快便结束了,以至于她没有能够尽情展露身手。 凤凰紧盯着她,好一会才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可是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法的确很高明。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深合兵家之道。有了姬瑶光给你张好的声势,让我们觉得,不管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你们手中,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会是真的。” 姬瑶花眼波流转:“多谢凤姐姐称赞。若非遇上凤姐姐,世上又有几人懂得欣赏我的手段呢?” 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之极。旁人还不觉得,凤凰却只觉得肌肤上都要起寒栗了。姬瑶花是不是在有意捉弄她? 十一. 普贤寺的十名僧人和钱汝珍一行人最先闻警赶来。 钱汝珍一眼望见凤凰安然无恙,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急步奔到凤凰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凤凰恼怒地瞪他一眼:“你还问!要不是为了你……” 她脸上一红,没有再说下去。 钱汝珍心中已明白个大概,笑着闭上了嘴不再追问。 一见到钱汝珍,石头的黑脸立刻涨得通红,若非姬瑶花以眼色示意不许他妄动,他只怕早已经扑过来找钱汝珍算帐。 第17章 钱汝珍好笑地道:“小兄弟,你还在想念我的金创药?唔,别生气了,虽然我不该不告诉你那里面掺了麻沸散,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为了你好啊。让你好好睡上一觉,伤口才会复原得更快。你看,你现在不是又活蹦乱跳了吗?” 石头紧绷着脸不理睬他。 姬瑶花却笑得两眼弯弯:“石头,钱夫子说的没错呀,你的箭伤是复原得很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你好好感谢钱夫子。” 钱汝珍背上一凉,赶紧摇手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姬大小姐和石兄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千万不要感谢。” 他还是不要成为让姬瑶花惦记上的人为好。 峨眉弟子嘁嘁喳喳地,已抢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方才派出去搜索姬瑶光的弟子,回报说没有搜到。 也就在这时,远远地升起一枝蛇焰火箭,在夜空中如菊花一般绽放开来。 姬瑶花轻吁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花一般绽放开来:“构们不必再费心去找瑶光了。他已经走得远远的了。” 凤凰脱口而出:“我不信!这一定又是你的空城计!” 姬瑶花叹息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们反而不相信呢?瑶光的床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外面。今天晚饭后,瑶光关上门洗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交换了身份。” 一名峨眉弟子惊讶地说道:“姬公子住的房间从来没有地道!” 姬瑶花微笑:“没有地道,我不会叫人挖一条出来么?” 凤凰怔了一瞬,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寻常土工,就算他有本事悄没声息地在峨眉派的地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也没有本事将距离和方位测算得丝毫不差、让地道的出口恰好是在姬瑶光的床下。你不会是——找了登龙峰做帮手吧?” 巫山十二峰中,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号称是天下无双。世人传言说,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有登龙峰做不出来的东西。 姬瑶花笑而不语,已然默认凤凰的猜测。 凤凰觉得全身无力。 还有什么事情,是姬瑶花做不到的? 若非钱汝珍被枯茶师太赶走,有他和他的人真正寸步不离地跟着姬瑶光,姬瑶花说什么也不会有机会偷天换日。 姬瑶花放出那些流言,为的也就是这个目的吧。 钱汝珍觉得凤凰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枯茶师太的脸上,也不甘心地露出悔不当初的神情。 又有两个寺院的援兵赶来,事态已经越闹越大。 也许这正合姬瑶花的心意。 钱汝珍打量着姬瑶花:“姬大小姐,你这样做,究竟想要什么?” 姬瑶花看他一眼,又看看凤凰,莞尔一笑:“凤姐姐面前,我哪敢要什么啊?”她侧着头看着枯茶师太,曼声说道:“师太,我可以将瑶光借给峨眉派一段时间,可不能将他借给你们一辈子啊,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希望师太你高抬贵手,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派人来追追杀杀的,瑶光已经将经书都记在脑中,等他回到巫山,自会译出来派人送给师太。”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姬瑶花终于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 这一切安排,为的只不过是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 凤凰终于明白,为什么在神女峰上,她那么容易便抓到了姬瑶光。 姬瑶光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地将自己送到她手上来的。 所以神女峰上的石头不堪一击;峨眉山上的石头却异常勇武。 枯茶师太眼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我绝不会让峨眉武功心法从我手中流落出去的!” 姬瑶花凝视着枯茶师太。 良久,她叹息着说道:“师太是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不过师太可曾想过,没有瑶光,峨眉派珍藏数百年的那些典籍,不过是一堆废纸?本来无一物,得与失又从何谈起?” 枯茶师太一怔。 姬瑶花继续说道:“师太精修佛理数十年,难道就不明白,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师太又何必这般执著不肯变通?” 各寺僧人一阵嗡动。 他们自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 姬瑶花这番话,轻描淡写,却如雷霆一般击入枯茶师太的心中。 她是否真的太过执著于“得”,而不能“舍”? 姬瑶花又道:“以瑶光译经的功劳,难道不值得与峨眉共享这些经书么?峨眉若是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又怎能更进一步?” 四下里一片寂静。 枯茶师太终于长叹了一声:“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的确让人无法驳回。” 姬瑶花追问道:“这么说师太是同意喽?” 枯茶师太不语,已然默认她的话。 姬瑶花眼波一转,掠过诸人,随即笑道:“师太是何等身份,当着这么多见证人说的话,又岂能反悔是吧?不过我还想求师太一件事情。我想向师太要一名峨眉弟子协助瑶光译经。你知道,师太,有些时候,单凭纸上言语,很多东西是想象不出来的,瑶光必须要有一个能为他演示峨眉武功的助手。” 如此一来,姬氏姐弟岂不是会对峨眉武功了如指掌了? 枯茶师太还在犹豫。 姬瑶花却已说道:“师太,瑶光锋芒已露,自此之后,恐怕很多人想求瑶光与他们谈经说武,都求不到呢。” 枯茶师太眼中亮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她已经见识过姬瑶光的眼光与悟性。如果将一名弟子交到姬瑶光手中,有他的指点—— 姬瑶花含笑道:“师太,有舍才有得。” 枯茶师太注视着姬瑶花:“好,你选一个吧。” 姬瑶花随手一指,正指着方才最先反应过来、叫凤凰住手来救师太的那名弟子。 枯茶师太叹了口气:“你的眼光还真是好。这孩子名叫孙小香,是我门下第三代弟子中学东西最快的一个;唯一的缺点是太过顽皮,虽然一学便会,但是一会便厌。” 姬瑶花一笑:“我自会好好调教她。石头,你和孙姑娘先走,自己回巫山,我自会回来找你们的。” 峨眉弟子和各寺僧人让开一条路来,姬瑶花目送石头和孙小香离去,这才回过身来,右手轻轻一拂,凤凰不无震惊地看到,她竟然在一拂之间,解开了枯茶师太身上被锁的所有穴道。 看起来轻若无力的一拂,却暗含着迅速得无法看清的变幻。 姬瑶花能够出其不意地制住枯茶师太,恐怕并不完全因为师太对她毫无防范吧。 姬瑶花摇摇摆摆地离去之前,又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说道:“师太,我将瑶光借给了你,又将钱夫子送给了凤姐姐,这份大礼不可谓不重吧?今晚的冒犯,师太和凤姐姐是不是可以不要记在心上?峨眉派的各位姐姐妹妹,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笑脸?” 凤凰“呀”了一声,涨红了脸恨恨地叫道:“姬瑶花你这个——” 她说不下去了,一跺脚别转头去不再理会姬瑶花。 峨眉弟子中,已经有人偷笑起来。 枯茶师太严厉的面孔上也微微绽出一丝笑意。 姬瑶花姐弟,有时候的确能够让人恨得牙庠,但有的时候又的确让人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她转过目光看看各寺来援的僧人。 如果放在以往,她必定会恼怒于峨眉派的狼狈闹得众人皆知。 但是现在她却觉得,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不过是一点虚名而已—— 唉,她想她肯定是被姬瑶花搅昏了头,竟然觉得峨眉派今晚在各大寺院面前栽的这个跟头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比起姬瑶花许诺给峨眉派的光明前景,小小地损失一点面子,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吧? 十二. 八月初八,是凤凰与钱汝珍的订婚之日,地点就选在重庆川江帮的总舵。 忙乱了一天之后,夜色之中,凤凰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姬瑶花左手托着一个锦盒,右手提着长裙,冉冉而入,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一双玉环,祝你和钱夫子恩恩爱爱、福寿绵绵——” 说着将锦盒递了过来。 凤凰接过锦盒,看着姬瑶花:“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不会只是送个贺礼这么简单吧?”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凤姐姐,刚才我偷偷听到不少贺客都在嘀咕说‘彩凤随鸦’。我也觉得深有同感呢,你当真打算嫁给钱夫子?” 凤凰横她一眼;“你不是一直都在费尽心机地撮合我们吗?” 姬瑶花一笑,款款坐下,望着妆镜中凤凰灿烂如火焰的面容,过了片刻才问道:“凤姐姐,你究竟喜欢钱夫子什么呢?” 凤凰疑惑地侧过头看着她:“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姬瑶花轻轻地摇着她的手臂,含着笑无声地请求着她的回答。 凤凰皱着眉思索了许久,方才不确定地答道:“也许是因为,在他身边我觉得快乐吧?”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凤凰,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原来如此。我还没有发现,其实你和钱夫子原本都是同一类人呢。” 对凤凰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万人景仰的荣耀,而是生之快乐;就像钱汝珍一样。 钱汝珍被一群朋友簇拥着来见凤凰,望见姬瑶花,吃了一惊,连忙拱手作揖,心中却在转念,以后一定要劝凤凰疏远这个心思千奇百怪的女子。凤凰太过直率单纯,只怕被她算计了都不知道。 姬瑶花笑吟吟地看着他,尚未开口,一名川江帮的小头目匆匆忙忙地跑入内院,手里举着两大本账册,一边嚷着“借过借过”,一边直奔钱汝珍而来,口中叫道:“钱夫子,船厂那边说这账目不对,木料场那边说就是这个账,两边都快要打起来了,帮主叫你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在一个时辰内将这账目弄清楚,免得乱子闹大了重庆府找我们麻烦!” 第18章 钱汝珍“哦”了一声,接过账本,抱歉地向凤凰笑笑,转身走入左厢的书房兼账房。 姬瑶花打量着凤凰的脸色,“哧”地一笑:“凤姐姐,你真的打定主意嫁给钱夫子这么个长舌公管家婆?你就不怕以后会被这些柴米油盐酱醋茶淹得透不过气来?” 凤凰恨不能拧掉姬瑶花那张百无禁忌的嘴。 但是姬瑶花眼里的神情令她心念一动。 姬瑶花绝不是无缘无故地说这番话的。 她究竟想干什么? 凤凰狐疑地审视着姬瑶花。 姬瑶花却不忙开口,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到墙边,轻抚着凤凰挂在墙上的射日弓穿云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瑶光曾经说过,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凤姐姐,集仙峰的射箭之术,相传是当年楚霸王传下来的,是以由此心法生发而来的飞凤峰武功,刚猛非凡。集仙峰历代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叱咤一时的名将,论起性情来,都一脉相承,当得起一个‘性如烈火’的评语,其中原因,恐怕就在于此吧。而这样的性格,又将飞凤峰的武功进一步发扬,使得飞凤峰无论是射箭之术还是刀法拳脚,都越来越迅猛刚烈,势如奔雷,勇不可挡。” 凤凰心念暗动。她虽是集仙峰弟子,但还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分析过飞凤峰武功心法与弟子性格之间的关系。 姬瑶花回过头来看着凤凰:“凤姐姐,如果你嫁的是小温侯这样的人,我就不必问你了。但是你要嫁的是钱夫子,我就不能不问一问了。你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本领,该如何在川江帮这样的地方安身立命呢?你若要安于这样的平淡生涯,必定要收拾起从前那个凤姑娘的性子,但是你若改变,就不再是当初那个让钱夫子身不由己地喜欢上的凤姑娘了,到那时,物是人非,情何以堪?更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很难做到改变自己,所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呆在钱夫子的身边好像不再那样快乐;你会怀念从前的凤姑娘;你会抵挡不住那种纵马扬鞭、弯弓挥刀的快乐的诱惑;你会渴望回到从前,却又在回去之后思念这儿的一切;你会被从前的凤姑娘和现在的钱家娘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撕裂——” 凤凰失声叫道:“你别说了!” 姬瑶花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揭开她心底深处隐约的不安? 钱汝珍听到她的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过来询问。 凤凰摇摇头,将他推了出去。 姬瑶花静静地看着凤凰。 凤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你说这些话,究竟想做什么?” 姬瑶花一笑:“凤姐姐,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凤凰困惑地望着她。 姬瑶花叹息了一声。 凤凰枉自和钱汝珍一起厮混了这些日子,还是不太能够领会这种拐弯抹角式的说话方式的。 她想她还是挑明白了为好。 她轻轻说道:“凤姐姐,倘若能够将飞凤峰的武功心法加以修正,飞凤峰弟子也许就可以改变那失之刚猛的性格,避免那生于烈火、死于飞焰的命运;也许就能够在这浊世红尘之中安身立命,同时又不至于湮没了她烈焰般的美丽。” 凤凰终于震惊地明白姬瑶花的来意。 她想要的竟是飞凤峰的武功心法! 姬瑶花的脸上仍旧维持着那样温婉动人的笑容,轻声说道:“凤姐姐,我不仅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想帮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诚意,也该相信瑶光的能力吧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我会在巫山等着你的回答的。” 她提高了声音向左厢房那边说道:“钱夫子,我告辞了!凤姐姐刚才被我的话吓着了,你还是快点过来安慰她一下吧!” 钱汝珍应声而来,一边笑道:“只有凤凰吓着别人的,哪有什么人能吓着凤凰?哦对了姬大小姐,你捉住那条美人鱼没有?” 姬瑶光曾解释说,姬瑶花没有及时赶来救他,是因为去追捕受伤的龙女了。 虽然姬瑶光落到他们手中原本就是一个陷阱,但以钱汝珍对姬瑶花的了解,她是绝不会放过龙女被凤凰射伤这个大好机会的,所以一定会趁火打劫去追捕龙女。 姬瑶花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情愿地答道:“没有。” 不待钱汝珍再问,她已匆匆离去。 钱汝珍望着她双肩微微垮下来的背影,失声笑道:“凤凰,我猜她一定是碰上厉害对手了,才没能抓住龙女。” 想到有人能够让姬瑶花吃吃苦头,钱汝珍心情大好。 真是痛快啊! 凤凰也不觉一笑,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钱汝珍的笑脸。 姬瑶花说,她会在巫山等着自己的回答。 凤凰已经知道自己的回答。 她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 姬瑶花又赢了一局。 可是她输得这样幸福满足。 后记 巫山十二峰之飞凤峰 飞凤峰为巫峡南岸自东而西第四峰,与神女隔江相望。这是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其形象,如同一只正在饮水的凤凰。那伸入水中的山岩,如同凤凰的嘴,而两侧的山脊则是凤凰之翼。 四象之中,南方朱雀——也即凤凰,对应的是火神祝融,故本篇以“”名之。 凤凰的命运,本应是生于烈火,死于飞焰;但是有了钱夫子和姬家姐弟的变数,烈焰飞凤自此将在碌碌俗尘中安身立命。 3鱼美人 巫山传之三 鱼美人 扶兰 一. 夕阳西下,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阳之中,横过鄱阳湖面的大小船只拖出了无数道闪着金光的水线。归巢的鹤群遮天蔽地而来,一群群没入湖畔芦花飞扬的苇丛之中,嘈杂的鹤唳淹没了暮风里湖水拍岸的阵阵涛声。 白鹿洞书院的一群青年士子,簇拥着山长孙宝煦,登上了湖畔的一艘双层楼船。 自仁宗皇佑二年名儒孙琛重建白鹿洞书院以来,各地求学士子,络绎不绝。现任山长孙宝煦乃孙琛之长孙,本人虽然名望浅微,但延请名师、束勒学子都颇有成效,加之性情宽厚,待人随和,学子们都乐于亲近,是以这山长之位,竟稳坐十余年,屹然不动。 白鹿洞书院十日一休沐,休沐之日,学子们往往结伴下山游玩。今日恰好是孙山长五十七岁寿辰,一名家住湖口的富家子弟蔡会亭早几天就捎信叫家人驶来一座楼船,说是要请山长与同窗们夜游鄱阳湖,船上除了他家美名久扬的厨子侍候饮食之外,还特意从九江叫了一班歌舞伎来助兴。孙山长向来与民同乐,必定不会见怪的。 月白风清,楼船之上,弦歌酒令哄笑声一阵阵随风散入湖面,当真令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叹。 喝得半醉的蔡会亭,与一名来自汴京的同窗朱逢春,蹒跚着走到船尾,靠着栏杆坐倒在甲板上,让清凉的湖风吹拂着滚烫的面孔和身体。 蔡会亭矮矮胖胖,长得有点儿像笑弥勒,一眼望去便令人联想到他那位有名的富翁老子,随和可亲。朱逢春却与他恰恰相反。 出身将门的朱逢春,弃武从文,已在白鹿洞书院中呆了五年,但是自小养就的将门子弟的英武挺拔气度,毕竟不是五年的书斋生涯能够磨灭的,是以在众多学子之中,尤为引人注目;只是他的神情相貌之中,隐隐然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慑人神采,令人在注目之余又不敢随意亲近。 唯一与他相处得随意一些的,就是性子好得几乎没脾气的蔡会亭了。 朱逢春闭着眼吹了一阵湖风,只觉心神澄朗得如欲随风而去。 蔡会亭勉强睁开醉眼,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湖上泛起了一片银白的水光:“咦,好像有条大鱼!那么大的鱼可真罕见!” 朱逢春打量了一下距离,一笑道:“听说湖上有水怪,那么大的鱼,别是水怪吧,待我射一箭试试!” 一边说着,一边从左靴筒中抽出一张折叠短弓,从右靴筒中抽出一枝短箭,待到湖面水光再起时,一箭射了出去。 水光中的黑影沉了下去,再也没有出现,湖面上却也没有泛起血迹。 朱逢春疑惑地收起了弓箭。 他相信自己没有失手。 但是究竟射中了黑影的哪个地方呢? 还有,他突然觉得,那好像不是一条鱼…… 他倚在栏杆前,搜寻着湖面。 湖面宁静如初。 然而,在他的视线所不能及的水面之下,一个纤巧的身影慢慢地潜游到了船身的阴影之中,悄悄浮上水面。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女,有着岭南女子特有的深目高颧、窄脸长颌,抬头仰望着船上极目远眺的朱逢春。 短箭不偏不倚咬在她的口中。 朱逢春万万没有想到,他射中的是一条美人鱼。 一条默默仰望他一生的美人鱼。 二. 夜色苍茫,楼船在湖面静静地漂泊着。弦歌欢笑之声已经低了下去,渐不可闻,船上的人都已熟睡。 朱逢春突然惊醒。 船在缓慢地下沉。 他们一定是遇上了水寇。鄱阳湖上,水寇出没,往往在深夜之际从水底凿破船只,再趁船上人惊慌失措之时大肆抢劫。 只是朱逢春没想到会有水寇来打劫一群书生。 多半是这座楼船和船上的歌舞伎太过招摇,让水寇误会了。 朱逢春翻身跃起,大喊“有贼”的同时,抽出腰间暗藏的软鞭,一路抽了过去。 第19章 这原是朱家上代人带兵时想出的法子。一天激战或是操练下来,兵士们往往熟睡得就算板子都敲不醒。但若是一条细细的皮鞭抽中人体最敏感最怕痛的地方譬如鼻梁骨、耳根后,浅浅一道伤痕便能叫人不能不痛醒过来,再无睡意。 醉倒的众人在睡梦中被刺痛惊醒,慌乱之中,朱逢春镇静自若的声音份外能够安定人心,令人不知不觉中遵照了他的指令,年轻精壮的留在甲板上准备对付随时可能爬上船来的水寇,其余人都到船舱下去舀出积水、堵塞裂缝,歌舞伎大多是柔弱女子,被安排到楼船最高一层的船舱中,奏响乐器,尽力齐声大喊“有贼!救命!”。 湖面空旷,歌女们的高喊声远远地传向湖岸。 水寇没有料到船上人居然这么快便组织起来准备迎战,不免有些慌乱,沉不住气的七八个水贼,咬着刀爬上船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黑色软鞭。 软鞭挥动之际的破空呼哨声,夹杂着水贼的痛呼声,一瞬间响遍甲板。甲板上的人勇气倍增,呐喊着跟在朱逢春身后痛打落水狗。 远远地已经有十几艘小船划了过来。 当地民风淳朴,向来敬重读书人,不少渔民昨天傍晚见到过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与学子们登上楼船,是以水贼虽然可怕,仍有渔民赶过来救人。只是楼船离岸太远,一时半会,渔民是赶不及了。 又一名水贼被软鞭抽中腿弯、惨叫着栽入水中时,船头突然翻上三名浑身刺着青龙的大汉,一声不吭地挥舞着短刀扑向朱逢春,挡路的两名船夫全被砍得飞入湖中,水面上立时泛起一片血光。 朱逢春一见这三名大汉出刀的逼人气势,便喝令其他人都退到自己身后去收拾那些小喽罗,软鞭长蛇一般缠回腰间,随手抓过一枝竹篙,手腕一抖,以篙为枪,使一个“拨草寻蛇式”,篙尖颤动着刺向三名大汉的双腿。 精于水战之人,上得岸来,下盘多半不太稳。 三名大汉猝不及防,虽然向两侧连跳数步躲开了竹篙,神色之间已是大为惊异,显然没料到船上会藏着这等棘手人物。 朱逢春抢前一步,竹篙在甲板上一跳,长蛇昂首敲向三名大汉的腿骨。 三名大汉被迫连退数步,眼看便要被逼回水里去,水中突然飞出一个大铁钩,拖着长索缠住了竹篙,朱逢春觉到水下那人颇有几分蛮力,一时夺不回竹篙,干脆一松手将竹篙送了出去,竹篙带着铁钩急速沉入水中,三名大汉已趁此机会冲近了朱逢春。 朱逢春不能后退,他身后那些寻常船夫和士子不是这三名大汉的对手。 他闪过劈面一刀的同时,伸手抓过另一根竹篙,横篙一拦,第二刀将竹篙断为两截,第三刀又将他手中两截竹篙削得更短,但也削尖了篙头,朱逢春手中便有如多了两枝短枪。 篙尖分刺两名大汉胸膛、迫得这两人仓皇后退之际,朱逢春旋身飞腿,踢掉了第三人手中钢刀,随即又是一个转身,连环腿凌空飞踢,刚刚重整旗鼓、举刀杀来的两名大汉正中面门,仰天摔了出去。 朱逢春手中双篙飞出,竟穿胸而过将那两人钉在甲板上。 被踢掉刀的那名大汉也不是没有见过厮杀场面,但书生模样的朱逢春出手如此狠绝,仍是吓得他纵身投向湖中。 刚刚入水,背心便是一痛。 一枝短箭插在他后心。 那名大汉沉入了水中。 朱逢春身子一旋,短弓对准了另两个刚刚从船头爬上来的大汉,弓弦响处,三枝连珠箭射出,那两名大汉正中胸膛,惨叫着倒栽入水中。 也就在这一刻,朱逢春突然感到腿上一痛,随即一紧,却原来双腿已被方才夺走他长篙的铁钩与长索紧紧缠住,不容他发力挣脱,便将他拖得撞断栏杆飞出了甲板,重重地掉入湖中。 冰凉的湖水立即淹没了他。 朱逢春挣扎着要浮上水面。 在水下偷袭他的那人,一着得手,迅速游了过来,闪到朱逢春的身后,抓住他的头往水中按下去。 朱逢春本是汴京人,到白鹿洞书院后才稍知水性,纵有一身本事,在水中也是无法施展,越是挣扎,越是往水底深处沉了下去。 朱逢春的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雄心壮志眼看就要葬送在鄱阳湖底…… 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荡不休。 头顶突然一暗。 一条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边,抓住朱逢春的水贼一刀削去,那人影轻轻巧巧地让开刀锋,反手一撩,手中不知什么兵器刺中了水贼的右肋,水贼吃痛,不由得手一松放开了朱逢春。 朱逢春沉了下去。 他的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 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 他不知道头顶的厮杀情形如何。水底的世界如此宁静。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两片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地张大了的嘴,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纤巧的身影托着他浮上水面,月光映照着那少女年轻的脸容,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凝视了昏迷的朱逢春许久,没有将他送回楼船,反而托着他游向远远的湖岸。 楼船在他们身后远去。 朱逢春腹中的积水被控出之后,那少女小心地将他平放在岸边的大石上,坐在一旁,凝视着他。 朱逢春的眼睛在眨动,他马上便要醒来了。 那少女犹豫片刻,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 不远处传来几名渔夫的说话声:“就在这边,明明看见往这边来了!” 少女收回手,轻叹了一声,临去之前,却又恋恋不舍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她知道昏迷的朱逢春不会听到她这句话。 可是她自己能够听到。 渔夫赶到时,只见到湖水中泛起的银光,仿佛一条鱼儿刚刚离去。 朱逢春醒来时,只见到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来着!”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那人还曾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来着,但是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三. 漏水的楼船终于靠岸。一群士子们狼狈不堪地上得岸来,惊魂初定,点检人数,天幸除了两名最开始被打下水的船夫,一人不少。 附近人家都已被惊动,吵嚷了一阵,有人走出来说他们家主人有一处房舍众多的宽敞别院,就在这附近,请士子们暂时到别院中休息,待天亮后再商量修补船只打捞失踪船夫等事宜。 那户人家也算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富户,乡间都尊称为程员外。 朱逢春一众人在正堂中坐下,后堂内不断有仆妇出入,送上茶水点心,将歌儿舞女送到内室去安顿,为受伤者敷药,又请浑身湿透的朱逢春沐浴更衣。稍坐片刻,热腾腾的饭菜已经送上。 朱逢春心中暗自诧异。程家别院的仆妇并不多,但片刻之间,便将诸般事情备办得如此井井有条,这家主妇的能干,便是京师之中,也很难见到啊。 但是他心念忽然一动。 后堂内隐约传出的指示仆妇招待客人的声音,是如此年轻清柔。 他心念数转,慢慢踱到墙边,假作欣赏墙上字画,斜眼望去,屏风后昏黄的烛光中,一名著浅白衣裙的年轻女子扶着个小丫头,正在指点一名仆妇将时鲜果子装盘送出来。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仍然能够感觉到她的温婉从容。 而从她的衣妆来看,很显然她不是程员外的妻妾,而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许是程家的小姐,所以梳着一双发环而非妇人的发髻。 那姑娘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转过头来一眼望见朱逢春,吃了一惊,脸上升起一片晕红,急忙退入堂内更深处。 朱逢春微微一笑,踱了回来。 天亮之后,当地捕快也已赶到,告辞之前,孙山长说要亲自向主人道谢,这话正中朱逢春下怀。程家仆妇面有难色,踌躇了一会才答道:“老爷不在,我们家小姐不方便出来。” 男女有别,自是不方便亲自向主人道谢了。 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与学子在鄱阳湖上遭贼,虽然没有出大事,也让九江太守出了一身冷汗。 现任九江太守徐大人是朱家世交,朱逢春的父执辈。 朱逢春是最重要的当事人,理所当然地被带往九江府协助调查此事。 徐大人在书房中接见了朱逢春。 静夜无人,只有窗外秋雨淅沥。 徐大人啜着清茶,皱着眉说道:“仵作说那些水贼身上的伤口是被一种叫做分水蛾眉刺的兵器刺出来的,十七名水贼,全是鄱阳湖的湖霸海龙王手下的得力人,只可惜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因此海龙王一口咬定不知道此事,我们也全无办法。 第20章 不过按常理来说,水贼下手之前,不可能不将船上有些什么人打探清楚,所以应该不是你所猜测的误会。这件事只怕有蹊跷。” 朱逢春沉吟着道:“如果水贼得逞,负有治安之责的九江府必定要受到追究。徐大人,今年正好是三年考选之期。如果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人你只怕……” 徐大人低眉沉思许久,说道;“你不是要回京赴试吗?替我查一查这段日子究竟是谁最想让我下台。” 朱逢春微笑着答道:“徐大人,朝中新党旧党纷争已久,大人虽然不曾上元佑党人碑,只怕大多还是视大人为元佑余党吧。什么人想为难大人,不查也罢。” 自神宗朝王安石变法以来,朝中变与不变的新旧两党,纷争不已,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其时自诩为新党的蔡京等人当政,元佑年间当政的旧党如司马光、苏轼等人,虽然已经去世,仍被彻查,所有与之相关的官员,一概打为元佑党人,立碑为记,不得入仕。不过司马光与苏轼的名望委实太高,有他们两位高居碑首,以至于碑上有名之人,虽然断绝了入仕之途,却往往不引为辱,反以为荣。 徐大人苦笑道:“我若当真上了元佑党人碑,倒也罢了。但既然仍旧身在朝堂之中,就不能不站稳了身子,才能做一点事情。” 密谈许久,临别之际,朱逢春突然说道:“徐大人,请你替晚辈保一桩媒如何?有大人保媒,我家老太爷自当乐见其成。” 徐大人惊异地笑道:“谁家女儿入得了你的眼?这个媒我一定保。且说来听听是谁家女儿?” 朱逢春一笑:“就是当日招待我们一班落难人的程员外的女儿程秋棠。我已打听清楚,程小姐因母亲早逝,上无长兄,家中事务,多赖她操持,所以一直还不曾许配人家。” 徐大人不语,过了一会说道:“逢春,程员外虽有富名,不过是一乡绅。汴京之中,多少王公大人希望将你招为乘龙快婿,只等你金榜题名,便要榜下抢婿。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妻家人脉家世的重要的。若想要有大作为,这件事便该慎重考虑。” 朱逢春迎着徐大人的注视,镇定自若地答道:“我朝不同于前朝,门第再好,也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最要紧的,还是自身才学本事。真宗帝《劝学诗》早已说得明白:天子重英豪,文章试尔曹。大人你看我朝名臣,有几个是旧家出身?有几个又得到过妻家父兄的奥援?娶妻娶德,我要的是一个能够让我无后顾之忧的妻子,至于家门之外的事情,不必她操心插手。” 徐大人沉吟不语。 朱逢春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徐大人叹了一声,说道:“逢春,我颇知冰鉴之术,相人性情前程,虽不能说百试百中,也还谬误不多。你自小便与众不同,眉若鹰翅,声如晓钟,坐立有节,心志坚定,这是历代屡试不爽的清贵之相,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对你寄予厚望。我不希望你在这件大事之上有所差池。程家女儿,最好让我亲眼见一见才能定夺。” 朱逢春明白徐大人完全是出于关切,当下一笑道:“但凭大人定夺。” 徐大人审视着他,忽而叹道:“逢春,我知道你若想做一件事,是一定会做成的。我若不替你保媒,你也会找到另一个人保媒。好吧,明天我就叫人去提亲。” 朱逢春又是一笑。 他定下了一个从容陪伴他终身的妻子。 四. 秋试放榜,朱逢春以第二十名中了进士,殿前对答,大获圣心,吏部默察圣意,点选朱逢春为巴东知县。 巴东本是大宋最小、最穷的县,加之此地民风强悍、朝廷威仪难行,历任知县,无不视之为充军流放一般。太宗朝时,十九岁的寇准考中进士,朝野哗然,认为朝廷取士太过锐进、有损国体,于是头角峥嵘的寇准便被派至巴东任职,以此作为磨练之途。但自从寇准寇大人成为一代名臣之后,巴东之小与穷虽则未变,名气已是扶摇直上,初登仕途的青年士子们,私下里已将巴东知县一职视为终南捷径,认为不是朝廷寄予厚望的年轻官员,是不会被派往此地磨练的。虽则三年磨练下来,总有一小半翻身落马的,一大半狼狈而逃的,但只要能够平安熬过这三年,至不济也能够越级擢升。大宋多年太平无事,官员三年一考选,按资历逐级升迁,寻常青年官员,多半要熬白了头才能升到的品级,巴东知县往往一跃而至。是以年轻士子们对于巴东县令一职,当真是又怕又爱, 朱逢春出身将门,却弃武从文,考中进士,只此一项,已大得官家与朝中大老们的赞赏;更兼他耳濡目染,自幼熟知政务,处事干练,绝非寻常来自田间草莽的士子可比,是以朝廷对他期许甚高。朱逢春被派往巴东任职,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皆知以朱逢春的才干,这不过是青云直上之前的必要磨练。 上任之前,朱逢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就是迎娶已经聘定的程小姐。 进士榜一到江西,程家已经知道,只等京中信来,便打点行装,送小姐入京成婚。 时当岁末,风雪交加,道路泥泞难行,程小姐嫁资又丰厚,是以程家早早便雇了船只,准备走水路入长江水道再转运河入京。 程家船队启航之际,当地乡民聚满了岸边前来送行。程家一介乡绅,却得了朱逢春这么一个贵婿,令他们不能不艳羡万分。 湖上风雪弥漫,半里之外,已不见岸影。 紧闭的窗内,隐隐传出侍儿与程小姐说话的声音。船上无聊,程小姐正与侍儿玩开交线,时时飘出嬉笑之声。 在冰冷刺骨的水底,齐小鱼纤巧的身影浮了上来,悄无声息地依附在船舷上,怔怔地听着窗内飘出的笑声。 程小姐虽然掌管家事已久,毕竟仍不过是一个玩心未泯的年轻姑娘。 天色昏冥,明明不过午后,看起来却将入夜了。 前方便是龙王庙。 这一片水域,漩涡众多,水流湍急,又正当进入长江水道的要塞,历年以来,大大小小的失事船只,不计其数。若非冬季水枯流缓,又无大风大雨,程家本不打算走这条道的。 齐小鱼突然警觉地沉入水中。 水中另有一条人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向程小姐的座船游近,口中咬着一柄尖刀。 那人影见到齐小鱼,似乎怔了一怔。 水中光线黯淡,齐小鱼只能约略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精壮的汉子,身上刺着彩色龙纹,双目炯炯打量着她,很显然与她一般能在水中视物。 船只从他们头顶缓缓驶过。 那汉子突然做了几个手势。 齐小鱼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默不作答。 那汉子却以为她已同意,身子一挺,向上急升,摸到了程小姐座船的船底,伸手握住尖刀往船底插去。 这样冰冷刺骨的湖水,就算程小姐识得水性,也很难逃命。 更何况她那样的富家小姐,又怎么会识得水性。一旦落水,自然是有死无生。 齐小鱼怔怔地看着船底的裂缝慢慢扩大,那汉子的手劲如此之强,竟不必借用铁锤。 如果程小姐死去…… 齐小鱼蓦地惊醒,双腿鱼尾般一摆,已经蹿出丈余,抽出腰间别着的分水蛾眉刺,披水而上刺向那汉子的脚底。 那汉子吃了一惊,疾忙收回尖刀,身子一曲,让开蛾眉刺,随即俯冲下来,尖刀刺向齐小鱼的头顶。 齐小鱼身子一侧,一个翻滚,让了开去。 船家已经叫了起来:“唉呀,这船漏水了,程小姐,快换船吧!” 齐小鱼怔了一怔。 她竟然在救程小姐? 她为什么要救程小姐? 是不是因为,这汉子多半是被她杀死的水贼的同党,是她招来的祸端,让程小姐受连累,她心中过意不去? 那汉子情知有这么一个对手在旁边,他是休想得逞了,当下收起尖刀,向齐小鱼比了个手势,便向远处游去。 齐小鱼这一回约略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叫她跟着他去,比个高低。 他们几乎在同时浮上水面换气。 水雾茫茫,冰冷的湖风挟着片片雪花打在他们脸上。 附近有几艘小船正在靠拢过来,那汉子高声叫道:“你们都走开!” 小船领命,不再靠近。 那汉子打量着纤瘦的齐小鱼,掩饰不住他的惊讶与赞赏:“我没想到程家居然请了个这么出色的保镖护航。” 齐小鱼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汉子已然发觉了她的异样,转念说道:“不对,你不是程家的保镖,你应该是那晚救朱逢春的人吧?你是朱逢春的朋友?我那些手下,其实都是你杀的?” 打量着齐小鱼茫然的神情,那汉子忽然明白过来:“你不知道我是谁?更不知道那些人是谁的手下?你究竟是从哪儿来到鄱阳湖的?” 出没于鄱阳湖中,却居然连他都不认识。 那汉子盯着齐小鱼说道:“我姓海,鄱阳湖上都叫我海龙王。” 齐小鱼总算吃惊地“哦”了一声:“我听说过你。” 海龙王一指远远的程家船队:“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在鄱阳湖上,想要和我作对,想要护住程家船队,先得过了我这关再说,你来吧!” 他一埋头钻入了水中,齐小鱼只怔了一瞬便跟着没入水中。 漩流湍急,海龙王一边缠斗一边引着齐小鱼往西北而去。 他在暗自吃惊。这么貌不惊人的少女,在冰冷的湖水中,只穿了一身薄薄的鲨鱼皮水靠,与他缠斗的同时,还要应付她不太熟悉的水底暗流。 第21章 如果让她有时间熟悉了鄱阳湖底的水流情形,鄱阳湖就再不是他的天下了。 海龙王望向前方。 前方的水流已呈现出淡淡的暗黑色。 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鄱阳湖中最险恶的九鬼井。大小船只,一旦被卷入九鬼井的漩涡之中,便再无生机。在湖面令人目眩的漩涡之下,是一个个更大更急的漩涡[奇qisuu.书],老人传说这漩涡之下是一条通往大洋的无底暗道,水流出没,卷起远古时期的劫灰,才令得水流都变成了淡淡的暗黑色。 即使是能在鄱阳湖中翻江倒海的他,也从来不敢接近那片淡黑的水域。 他的左手已经触到了那道被卷向九鬼井的暗流。 只要他能将这个奇特的外地女子诱往他的左手边,她将再无脱身之法。 毕竟,人力有时而尽。 齐小鱼紧追不舍,已经将要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湖水自她的脸上流过,她年轻的脸容上,却仿佛蓄积着难以言说的种种悲伤与哀愁。 海龙王心中忽然一动。 心念方动,左足已然飞起,勾住了齐小鱼纤瘦的腰肢,将她带往右侧。 齐小鱼一惊之下,蛾眉刺划过,在海龙王的左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血丝流出,立刻被暗流卷走,径直卷向那片淡黑的水域,急速旋转着,瞬时不见。 齐小鱼震惊地望着这一幕,终于明白,海龙王刚才是救了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海龙王。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海龙王指指自己正在流血的左腿,齐小鱼心中一阵慌乱,伸出左手托住海龙王,摆动着双腿向水面上浮去。 海龙王在湖岸旁边有一个隐秘的落脚处,药材食物衣服,一应俱全。 昏黄的烛光中,海龙王席地而坐,嚼着一片老姜,打量着对面闭目盘坐、静静调息的齐小鱼。隔了烛光,齐小鱼身上温热的气息一波波散发开来,在寒冷的、风雪交加的冬夜里,这样温热的气息,令得海龙王不由得生出一阵异样的恍惚。 面前这个奇异的少女,究竟是从何处来到鄱阳湖? 齐小鱼终于睁开了眼。 海龙王将鱼脯、干粮和清水递给她,看她默默进食,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师父是谁?” 齐小鱼抬起头望着他,似乎要弄清楚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海龙王的面相虽然悍勇得近于凶狠,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却有着不会让齐小鱼误解的诚挚。 齐小鱼沉默了片刻,答道:“我叫齐小鱼,是巫山门中集仙峰弟子。” 大江南北,水道英豪,没有人不知道集仙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巫山门虽然令人敬畏,但只有精于水战的集仙峰,才能让海龙王这些人敬服。所谓“技压当行”,便是如此。 海龙王错愕地看着齐小鱼,好一会才哈哈笑道:“我当初还以为你是别条水道上的哪家弟子,却原来……难怪得你不懂我们的手语。久仰久仰,集仙峰弟子,果真是名不虚传!朱逢春既是你的朋友,他的妻室我们也不敢为难了。你可知道,除了我之外,水道上还有好几路人马在打程小姐那笔丰厚嫁资的主意?回去之后我得赶紧传下号令去,免得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集仙峰!” 齐小鱼仓皇地叫道:“不,不,不要提我的名字!” 海龙王怔了一下便道:“你师父不许你张扬?那就不提你吧,只说是我的主意。” 齐小鱼感激地向他笑笑。 然而那笑容中却透着苦涩。 海龙王以为她是朱逢春的朋友,却不知朱逢春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脸,更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她定一定神,说道:“原来你只不过是想打劫,我还以为……” 远远的那些小船,料来便是海龙王手下接应的船只。 海龙王注视着她。齐小鱼见到他破船之际,为什么犹豫了那么久才出手阻止?她在犹豫些什么呢? 他谨慎地问道:“朱逢春这种豪门子弟居然会认识你,当真让人意想不到。” 齐小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朱逢春的未婚妻,正在北上的途中,很快便能与他相会,举行婚礼。 小鱼从来没有感到像此刻一样的脆弱与孤独。 她的眼里慢慢地浮起了不可自抑的泪光。 海龙王吃了一惊,挪近身子,迟疑着想拍拍她肩膀安慰她,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得说道:“齐家妹子——你多大了?十七还是十八?我叫你一声妹子,不算托大吧?齐家妹子,是不是朱逢春那家伙对不起你?你只管说,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他这话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是说出来之后,却又觉得,若当真如此,他必定要追究到底,绝不让小鱼受那样的委屈。 齐小鱼急忙摇摇头:“不,不,他没有。” 她望着海龙王的眼睛,迟疑许久,终于说道:“他不认识我。” 海龙王已经猜到其中曲折了,他只“哦”了一声,等着小鱼继续说下去。 小鱼低下头轻轻说道:“我本是南海一个采珠人家的女儿,因为天生异禀,七岁时便被师父选中,按他指点在各地修炼。两年前我在洞庭湖修炼时,遇到了……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细不可闻。 五. 两年前。 时当暮春,日落月升,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 小鱼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已经从君山脚下游到了城陵矶下。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白布春衫,小鱼在袖口处找到了一处针脚绽开的地方。 没有人替他补起来。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的日子,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入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她知道了那个矮胖子名叫蔡会亭,是个成天笑嘻嘻的欢喜佛,爱说爱闹,十分阔绰。她之所以能够一直追踪到他们的行踪,很有几次是因为听到了那矮胖子的说笑声。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如果不是接到师父的命令,叫她回南海去一趟,两年前她便会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 海龙王听到此处打断了她的话:“这么说那天晚上你一直守在旁边?” 却没有出手阻止。 小鱼脸上的神情不无羞愧,喃喃地说道:“我——我听到船上的歌舞声,非常非常难过,所以——” 她心底深处,隐约希望那些歌儿舞女都葬身水底才好,所以才一直袖手旁观。 直到朱逢春落水。 她以为自己赶不及从那名水贼手中救回朱逢春了。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惧几乎让她窒息着沉入水底。 她没有阻止水贼破船,却在朱逢春几乎被溺死之后,一怒之下大开杀戒。 海龙王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22章 小鱼抬起头望着他,轻轻一笑,说道:“和你说了这些,现在我心里好受多了。你的本事真不错啊,难怪得别人叫你海龙王。我不知道除了集仙峰竟然还有人能够教出你这样好的水性来。” 至少他能在水中呆的时间并不短于现在的她。 海龙王看着小鱼强颜欢笑的面孔,答道:“我这身水性,一半是天生,另一半,却得益于龙虎山张天师的秘授。” 小鱼惊异地睁大了眼。 龙虎山张天师虽被奉为道家国师,实在并不以这些本事著称。 海龙王继续说道:“那年冬天张天师从鄱阳湖经过,不小心将祖传的一枚天官印掉入了水中,没有人能够潜入那么深的水底去打捞,张天师迫于无奈,选中水性最精的我,传了一套道家的闭气之术,说是‘胎息之术’什么的,好让我能够从冰冷的湖水里将那枚天官印打捞上来。不过传授之前叫我发了誓,不能再传给别人。要不是张天师,我还真成不了海龙王呢!” 小鱼不觉一笑。 她并不是江南人所赞许的那种美女。相对于江南人的眼光来说,她的皮肤浅褐,不够白皙;眼眶太深,颧骨也太高,不够柔媚。 然而这一笑之中,揉合着深深悲哀的纯真,就如那深不见底的湖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 海龙王怔了一怔才接着说道:“朱逢春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出没于碧涛之中的小鱼,与站在朝堂之上的朱逢春,是永不能走到一处的。 小鱼低声答道:“我知道。他和我们不一样。” 所以她才会有这样深沉的悲哀。 海龙王凝视着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小鱼怔怔的望着烛光,好一会才说道:“我杀了你那么多手下,就算你不追究,我也不好再在鄱阳湖呆下去了。我想我该回巫山了。峡江水急滩多,要论修炼,没有比那更好的地方。” 那也是她的另一个家。 他们都不知道,朱逢春已授巴东县令,巴东县治就在巫峡的入口之处,峡江的北岸。 海龙王烦躁地挥挥手,仿佛要赶走什么恼人的东西一般:“那个——也怪我接那单生意之前没有打听清楚有你这么一个人,不能怪你。”他咳了几声,终究说道:“小鱼,我是个粗人,说的话你别见怪。” 小鱼望着他。 海龙王脸上不由得燥热起来,只是他生得黑,小鱼看不出来而已。 他说得很费劲:“小鱼,要是你在巫山呆腻了,只要你不怕我这个水贼头儿名声不好,不管你什么时候回鄱阳湖都行。” 小鱼一怔。 回鄱阳湖?鄱阳湖是她的家吗? 海龙王说完这句话,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就流利多了:“小鱼,你回来之后,只要你晚上在这个地方挂一盏红灯笼,我就会来接你。” 小鱼总算明白了海龙王的意思。 海龙王这样的汉子,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她本该感动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是含着带泪的微笑低下了头。 浮上心头的是朱逢春那永远也触摸不到的身影。 那样真切,真切得让她绝望。 她挣不脱自己一手织就的罗网。 海龙王却在不知不觉中一头闯入了她无心撒下的罗网,就像她一样再也无力挣脱。 从此陷入一生的守候与等待。 六. 开春之后,朱逢春将新婚妻子留在汴京,只带了一个小书僮,赴巴东上任。 巴东县治高居山中,狭小局促,于是尚未卸任的巴东县令将接风酒宴安排到了山下的官船渡。 官船渡是个大码头,地势虽然不够开阔,但沿江搭起的戏台却比巴东县治中任何一个地方更宽敞。当地乡民请戏赛神,都在此处。每到此时,台上歌舞喧闹,台下船只上人头簇簇,煞是热闹。 朱逢春就坐在巴东县令的官船上,面对戏台,等着乐舞上场。 宋时风俗,各州各县,都有官伎,州县凡有应酬,陪酒侍宴,歌舞助兴,甚或春风一度,都是常事;官伎们每月必得应酬官事若干,才能在当地继续持业。 巴东穷窄,官伎的声色,本不能与那些大州大县相比。但是巫山一带,笃信鬼神,岁时奉祀,都要献歌舞以娱鬼神,所以民间历来有好歌舞之风,其中如琵琶峡,家家能弹琵琶,故得此名,峡中女子,自幼耳濡目染,心习手成,绝非他处琶琶乐手可比。而峡江沿岸,山水俊秀,所出女子,每多出奇美丽之辈,如出塞昭君,便是峡江民女。 所以朱逢春乍见登台的歌儿舞女时,不免吃了一惊,向县令笑道:“巴东佳人,果然名不虚传,便是汴京之中,也难得见到这等风姿啊!” 县令也笑道:“是啊是啊,下官深有同感。今晚这班女伎,又是其中尤为出色的,连合州的吴大帅都听说了,前天还发下檄令来宣召呢。只待为朱兄接风之后,便要去合州侍奉吴大帅。朱兄若再晚两天来,下官都不敢再留着这班女伎不送走了。” 朱逢春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在下当真有眼福啊!” 县令原来只听说朱逢春这个人,少年得志,年纪虽轻,却城府甚深,崖岸高峻,不好相处,不料今晚一见,却如此随和风趣,大是高兴,趁着酒兴凑近了朱逢春说道:“朱兄只身上任,将嫂夫人留在汴京,日常起居,只怕甚为不便吧?可否需要下官为朱兄荐两个随身使唤的人?” 他话中的意思,相当明白。说出之后,心中还在忐忑,不知这位锐意进取的新进士会不会为了撇清自己而就此翻脸。 朱逢春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微笑道:“我家中的情形,兄台是否也略知一二呢?老实说我家虽号称将门,数代为官,俸禄丰厚,但家中那些叔伯们都不善理财,女眷们也都不是此道中人,以至于竟常有入不敷出之感。将内子留下料理家事,也是迫不得已啊。” 县令点着头“哦”了数声。 朱逢春微笑着举杯饮酒,心中打量着这县令,且看他听了这段实话后还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明日便要开始办交接。他留给县令的这两个饵,大约可以稳住他,让他心存侥幸而不至于在账目等处大弄手脚吧。 弦歌声声,伴着江涛,在暗夜中远远地传向两岸山峰。月色下猿啼声宛转起伏,与弦歌江涛交缠盘旋在夜空中,份外凄清。 小鱼从闪着银光的江水中冒了出来,坐在礁石上,怔怔地望着远处的戏台和台前大船上的朱逢春。 小鱼是今天下午听到船上行人的谈论,才知道新任巴东县令竟是朱逢春。 她终究逃不开她命中的魔障。 然而她的心中,却又觉得满是酸楚的甜蜜。 这是不是因为,冥冥之中,他们的缘份绵绵如丝、不能断绝呢? 但是望着望着,小鱼的心中慢慢地难过起来。 朱逢春看起来非常享受眼前的醇酒美人、清歌妙舞。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朱逢春。 小鱼觉得心中突然一酸,咬住唇不让泪水涌上来。 台上的女子是那般娇媚,娇媚得近于妖冶。 是,全因为这些妖艳的女子的缘故,才让朱逢春有了那样的变化。 附近的船上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快看,江面上是什么东西?” 背着月色坐在礁石上的小鱼,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从水中冒出来的精灵。 叫喊声惊动了船上其他的人,待到他们挤到这边甲板上来看时,只看见水面上泛起的波浪。 小鱼已经沉入水中。 船上的人吃惊地互相看看,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道:“不会是鱼精吧?” 再出色的水手和船夫,也不敢在夜晚出没于峡江之中。 七. 日出之后,川江帮护送那班女伎的船率先启航。 川江帮历来不被世人看重,认为不过是些船夫纤夫、店伙牙郎之类的下九流之辈,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川江帮帮众常年行走于川江与三峡之中,惯见惊涛骇浪,多历生死之险,悍勇好斗而又坚忍不拔,更难得的是上下齐心,所谓“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仅此一点,便已令得大江南北刮目相看,等闲不敢招惹川江帮的帮众。 是以川江帮在峡江与川江水道上的霸权,一直以来都稳如磐石。 随船护送的是川江帮的师爷钱汝珍,帮内帮外都称“钱夫子”。 由钱夫子来护送,是因为吴大帅是儒将,不喜欢和老粗打交道,川江帮中,只有读书最多、谈吐颇有文采的钱夫子才能让吴大帅另眼相看。 川江号子声中,船只纷纷拔锚,最先启航的自然是川江帮的船。 巴东三峡,巫峡是最秀丽幽深的,但因了这幽深,水流也极为湍急。 在湍急的水流中,前方江心的礁石后,突然冒出一个穿着暗青色鱼皮水靠的年轻女子。 柔软而淡黄的长发束在脑后,瘦削的脸颊带着浅浅的淡褐色。 川江帮的众人一眼见到,便已明白,这女子是常年在水中出没的,才会有这样的发色与肤色。 她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是如此轻灵敏捷,令得川江帮那些惯于弄水的好手都悚然动容。 不待他们有所动作,小鱼已经坐到了礁石之上,双腿垂在水中,望着船上众人。 那一瞬间大家竟然恍惚觉得,她垂在水中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小鱼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别的人可以过去,但是那些歌女不许过去。 第23章 除非她们肯划破自己的脸!” 川江帮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鱼龙百变的大旗在风中飞舞。这面大旗在川江与峡江之中,还没有人敢于冒犯。 但是眼前这个小小女子,她的神情表明,她绝对是认真的。 带着淡淡悲伤的年轻的面孔上,还带着不容错认的怨恨与执著。 钱夫子打量着小鱼和她腰间的分水蛾眉刺,回过头向身边的长脚郑六说道:“传下号令,召来附近所有的刑堂人手。” 郑六吃惊地道:“这个女子看上去有点儿疯疯颠颠的,她说的只是疯话吧?当真敢在峡江中和我们作对?就算是,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吗?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不过一个神情恍惚的年轻女子罢了。 钱夫子并起折扇敲在他头上:“叫你去你就去,这么多废话!” 小鱼静静地等着他们调兵遣将,左右的船只纷纷靠往两岸,唯恐妨碍川江帮收拾这个古怪的女子。 川江帮的十三名刑堂好手各自口衔尖刀从上游和下游同时没入水中时,小鱼也滑下礁石沉入了水中。 碧绿的江水中,十四人的身影历历可见。 小鱼下沉和上升的速度如此之快,快得十三名川江帮好手根本来不及合围,已经被她自江底披水而上刺伤了两个人。 船上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是不是太高估了自己? 川江帮已经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厉害对手了? 小鱼纤瘦的身躯自三名川江帮帮众之中滑了出去,双脚却夹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身子一旋,那人被拧得整个人都翻转过来,撞在另一人刺过来的尖刀上。另一人疾忙收刀之际,小鱼已自他头顶沉下,左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右手一挥,蛾眉刺自他脖子上划过。 赶来救援的人,只来得及接住伤亡者,小鱼已经破水而出,蛾眉刺挥过之处,右岸的十根纤绳依次断裂。钱夫子的座船立刻被水流冲得偏向左岸。 小鱼又沉入了水中。 如果水下众人不能拦住她,左岸的纤绳也会被她割断。 船中的那班女伎已经知道事情是冲着她们而来的,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抱在一处,胆战心惊地躲在舱中不敢出来。 钱夫子的脸色甚是难看,注视着水中的缠斗,犹豫良久,下令击鼓退兵。 川江帮中,号令严明,听到鼓声,帮众不敢不遵,纷纷撤了回来。 小鱼又出现在礁石上, 她也受了伤,前额上横着一道明显的刀痕。 钱夫子注视着小鱼说道:“不知姑娘是哪一位高人门下?” 小鱼怔了一怔,没有回答。 她没有必要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明自己的来历。 钱夫子又道:“姑娘,今日之事,我们就此揭过如何?以免两败俱伤。船上的女伎,不知与姑娘有什么过节,在下也不便追究,不如我们各让一步,这班女伎转走栈道入川,姑娘你也不再拦住峡江水道如何?” 小鱼轻抚着脸上的刀痕。 添了这道刀痕,她是不是更不能与朱逢春欣赏的那些妖媚女子相比了呢? 可是,她又怎么能与那些女子相比呢? 她今日的所作所为,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小鱼抬起头望着前方的大船,默然许久,一侧身又投入了水中。 钱夫子吁了一口气。 船上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听到这件事情时,朱逢春向刚刚办完交接、被他整治得脸色灰败的前任县令笑道:“我在洞庭湖时,曾经听说过洞庭龙君有这么个习性。据说洞庭龙君原是唐时的书生柳毅,相貌温文,难以震摄水族,所以经常戴着一个狰狞可怕的面具。本来是昼戴夜除,但是后来习以为常,忘记除下,面具便与他的脸融为了一体。这位龙君对自己的相貌很是在意,倘若湖上船只中有人照镜子,又或者有人凭空指点,往往被龙君误认为是在嘲笑他的相貌,便会掀起大浪覆沉船只。峡江之中的这位古怪女子,只怕与洞庭龙君正是一路人物呢!有她在峡江之中,今后只怕生得齐整些的女子,都不能再走水路入川了。” 前任县令强打精神听着他说笑,好不容易逮住一个空隙陪笑说道:“是,是。不过以朱兄的本事,定然可以将那女子绳之以法,重还峡江平安。” 朱逢春笑笑:“不敢当,不敢当,兄台太高估下官了。” 他没有必要去缉拿那名女子。 就让她和川江帮互相制衡好了。 否则,在峡江之中,还真的没有人可以制约川江帮那群草莽豪杰了。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将小鱼与洞庭龙君相提并论,峡江之上,由此纷纷传言说,出没于峡江之中的那名古怪女子,其实是龙女。 一半是因为她水性精熟得仿佛生长于水中一般;另有一半,便是因为她如传说中的洞庭龙君一般,颌下有这么一片逆鳞,忤之必定杀人。 小鱼在船底穿梭时,不是没有听到过这些议论。 朱逢春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才会依据传闻猜测她的相貌吧。 因了他的猜测之词,小鱼竟被传成就像戴了鬼面具的洞庭龙君一般面目狞厉 小鱼的心中不能不升起无名的怨恨与悲伤。 可是她一直明白,朱逢春是无心的。有心的只是那些无知的乡民与船家。 她实在不能怨恨朱逢春。 雷雨的夜里,小鱼坐在江中的礁石上,默默仰望着群山环抱中的巴东县城闪烁的点点灯光。 朱逢春到任以来,巴东乡绅与小民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位新任县令的精明强干。小鱼时时听到船上人谈论这一点。 船上人言语中的敬畏,让小鱼暗自里骄傲。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朱逢春。就如那翱翔于青天的苍鹰,只容人仰望,不容人俯视。 程小姐并没有随任,朱逢春身边也没有丫头女仆。 仿佛他仍旧是白鹿洞书院中那个孤身一人的朱逢春,可以让小鱼的目光无疚无愧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件白布春衫,珍藏在集仙峰上,小鱼常常会在临睡之前,轻轻地拥抱着它,再轻轻地、恋恋不舍地放回到青玉匣中。 与春衫放在一处的,还有朱逢春曾用过的短弓。 那晚在鄱阳湖上,他落水之际,手中还握着这把短弓,在挣扎之际,短弓掉入了鄱阳湖底,小鱼潜入了十余次,才找到这柄短弓,将它珍惜地藏入青玉匣中。 但是有一晚小鱼突然发现,白布春衫上多了另外一个人的气息,一丝淡淡的脂粉香。 她是从来不施脂粉的。 是哪一个女子趁她不在时闯入了她的住处、拥抱过这件春衫? 小鱼合上玉匣,愤怒地走出草堂,扫视着四周的山林。 月色凄清,小鱼的脸在月色中显得有些扭曲,甚是可怖。 林中有人轻轻一笑,却是个年轻的女子声气:“我一直在猜,峡江上的龙女,会不会是集仙峰的师姐或是师妹,果然没有猜错啊!神女峰姬瑶花,这厢有礼了!请问师妹芳名?” 小鱼紧绷着脸不愿答理暗中的那名女子。 姬瑶花又是一笑:“既然师妹不想赐告,瑶花自是不敢勉强,再会了!” 一个白色人影自山林中飞起,轻盈如飞燕,转瞬间已经去远。 小鱼不自觉地吁了口气。 她本能地不喜欢那名尚未谋面的神女峰弟子。她在暗中打量她的目光,就像渔人打量水中的游鱼一般。 想来姬瑶花非常识趣,再也没有来打扰过她。 八. 两年后。 朱逢春皱着眉头注视着手中的那封信。 信是徐大人写来的。现在徐大人已调任黄州太守,调任前到京中叙职,听朝堂之中谈起巴东县的情形,其中有些关碍,所以特意写了这封信,提醒朱逢春注意弥补。 其中就提到在峡江之中兴风作浪的龙女。 虽然这两年来龙女其实并没有做下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但是传闻太过骇异,巴东县放任这样一个不服王化的女子在峡江之中出没,很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朱逢春向来就是众人瞩目的对象,又坐在巴东县令这个备受关注的位置上,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众多的视线。 他该如何处理龙女这个人? 而在另一间房里,他还有另一个麻烦,就是从汴京赶来巫山找姬瑶花麻烦的七妹朱凤凰。 朱逢春这一晚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被击鼓声吵醒时心情非常不好。 尤其当他发现,击鼓的是已经给他找了不少麻烦的川江帮师爷钱汝珍时,他的心情更是坏到极点。 直到他终于想到一个两全其美——不,三全其美的法子。 他叫川江帮护送凤凰去巫山,待凤凰平安回来,才能处理川江帮申诉的那件案子。 凤凰自幼就被一位奇人带走,十年后回来,一身本事竟连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小温侯都不敢轻视。 朱逢春猜想,凤凰那一身惊人的射艺,大概多少能够克制住水中的龙女。 就让她和川江帮一同去对付龙女吧。 而如果川江帮倾尽全力也对付不了龙女,朝野之中,想来不会再有人指责他不去约束龙女。 虽然其间出现了不少他意料不到的事情,譬如钱汝珍的深藏不露,凤凰的师门竟是巫山飞凤峰,但最终还是如他所料,龙女在与钱汝珍缠斗时中箭,负伤败走。 峡江之中,终于平静下来。 九. 小鱼悠悠醒转时,第一眼见到的,是头顶的紫罗帐。 第24章 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她是躺在船上,窗外流水潺潺,岸上低垂的树枝时时拂过船顶,山桃烂漫,花丛中不时见到蜂蝶飞过。 她转动目光打量着四周。这艘船布置得极是华丽,是小鱼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的华丽,令人想到,主人必定是富贵中人。 小鱼的左肩中箭处已经敷上金创药,但是还在痛。 这伤痛令她想起中箭那一刹那心中的恐惧。朱逢春的七妹凤凰竟然是飞凤峰的弟子! 他是否知道凤凰就是她的克星,是否有意让凤凰来对付她呢? 毕竟她给他这个巴东县令惹了不少麻烦是不是? 凤凰没有射她的要害之处,是不是因为,朱逢春只想逼走她,并不想真的伤害她? 小鱼怔怔地想着,直到舱门外走入一个人影,方才回过神来,急忙坐起。 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锦袍的年轻男子,外表极其温柔斯文、儒雅风流,令人一见之下便易生好感,注视着小鱼时,有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微笑道:“你醒啦?”说着在榻边的矮椅上坐下。 小鱼不自觉地往里面靠了靠。 她不习惯有人这么靠近自己。 那男子摇着头笑道:“对你的救命恩人这么冷淡?这可不好啊!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你这会儿早就被跟踪你的姬瑶花给捉回神女峰去了。” 小鱼终于想起,她受伤之后,沿江逃回集仙峰去,但是箭伤剧痛,又因一路奔逃失血太多,在半道上便昏了过去。 她不知道面前这男子是什么人,但是愿意相信他的话。 她始终不能忘记,姬瑶花在暗中打量她时那有如渔人打量鱼儿的目光。 她愧疚地笑笑,低声说道:“多谢你了。” 那男子挥挥手:“不必言谢,我救你其实也为了我自己。” 小鱼吃惊地望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的目光不无促狭:“因为我见不得佳人落难啊!” 小鱼面色微变。她本能地以为那男子是在有意嘲笑自己,但随即察觉到了他眼睛里温暖的笑意,心中不由得慢慢放松下来,低着头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还是应该多谢你才是。请问你——” 她想问一问这男子的姓名,那男子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很快地接上话头说道:“上升峰伏日升,见过齐师妹。” 小鱼震惊地瞪大了眼望着他,伏日升笑吟吟地道:“吓了一跳是吧?姬瑶花也被我吓了一跳。” 上升峰的武功,相传势如奔雷,疾如闪电,与人动手之际,异常惨烈,是以其它各峰等闲都不愿意去招惹上升峰,却不料上升峰这一代弟子竟是看起来这样温柔斯文的一个年轻男子。 伏日升微笑着道:“我现在是在合州吴大帅帐下做幕僚,前些日子奉命来巴东选一班女乐,谁知道这么巧遇上姬瑶花设下圈套来捉你。她已经得到了圣泉峰的武功心法,还收罗了圣泉峰这一代的弟子充作帮手,可绝不能再让她将集仙峰也控制在手中,不然我等哪有安宁之日?所以你实在不必多谢我。现在这船正停在秭归香溪上,等女乐选齐,便启程回合州。姬瑶花一没把握打赢我,二也不敢轻易招惹吴大帅,你尽可以在船上安心养伤。” 他一击掌,舱门外一名女侍提着食盒进来,另一名女侍则捧来盥洗用具和药物,伏日升退了出去,直到小鱼一切打理妥当,神清气爽地靠在榻上休息,伏日升才再次进来,屏退女侍,打量着她,一笑道:“唔,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小鱼心中十分异样。她与人相处的机会要大大少于与鱼儿相处的机会,更从来没有接触过伏日升这种善察人意、处处体贴的年轻男子,因此不免有些紧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伏日升打量着她前额上的刀痕:“这个好像是两年前你和川江帮动手时的伤痕吧?很像一轮弯月呢。” 小鱼不自觉地抚了一下那处伤痕,真的像一轮弯月吗? 额上的弯月,也许是格外别致吧? 停一停,伏日升又道:“你在峡江之上拦截船只,不许美人过江,当真是因为在意自己的相貌不如人吗?” 小鱼心中突地一跳,没有回答。 朱逢春是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她不能让人知道——除了远在鄱阳湖的海龙王。 而且,她真的非常非常嫉恨那些美丽的、能接近朱逢春的女子,包括他的七妹。 伏日升摇头叹息:“唉,每一个女子,都有她的可爱之处,为什么一定要菲薄自己呢?” 他站起身来:“齐师妹,你来这儿看看。” 他轻轻扶着小鱼,靠在窗前,探出身去。 清可见底的水面上,漂着瓣瓣桃花,而在满溪桃花中,一群群或红或白、通体透明的奇特小鱼出没其间,宛如一柄柄小伞在水中沉浮,映衬着溪底五彩斑斓的鹅卵石,和两岸的桃红柳绿,当真有如图画一般。 小鱼虽然在峡江之中已呆了两年,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奇特而美丽的小鱼,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伏日升微笑着说道:“这就是香溪中有名的桃花鱼,相传是昭君离乡时的泪水所化,所以前人有‘昭君泪化桃花鱼’之说。” 他漫声吟道:“春来桃花水,中有桃花鱼,浅白深红画不如,是花是鱼两不知。” 小鱼凝视着桃花鱼,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论起来她见过的鱼比见过的人还要多,但是…… 她轻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鱼。” 伏日升侧过头看着她:“在水中,恐怕没有鱼儿会比它更美。同样的,齐师妹,在水中,恐怕也没有人能够比你更美。” 小鱼的脸上立时通红。 门外侍立的两名女婢闻言相视一笑。一名女婢小声说道:“公子爷又在哄人家姑娘了。” 伏日升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不太了解我。不过你很快就知道,我有很大的名气,世人对我,百金求诗,千金求画;而我更大的名气则在于品评女子。御苑教坊选取宫人女乐,也要延请我去品评。一字之褒,一字之贬,无人能移。我对你的品评,将会改变世人的眼光。” 他随手取过案头一个透明的琉璃盏,左手攀着船舷,翻身跃出窗去,自水面上一掠而过,再翻回来时,琉璃盏中已多了两条桃花鱼。 他对着窗外的天空举起琉璃盏,背后映衬的绿树红桃,令得桃花鱼便如同在空中游动一般。 这样奇幻的美丽…… 小鱼痴痴地望着它们。 伏日升微笑道:“齐师妹,如果透过琉璃壁来看水中的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景象呢?要制造那样巨大的琉璃壁,自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造不出来。如果你愿意,我自会想出办法来的。” 他将琉璃盏放在案上。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该是怎样空灵变幻的景象?世人都将为之震惊。 小鱼不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伏日升一笑:“因为我要和姬瑶花作对。我不帮你,你就会被她控制住。你这种性格,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且,”他轻轻抚了一下小鱼的头发,“我喜欢美丽的女子,喜欢帮她们的忙。” 说完之话,他笑着退了出去,掩上舱门,留下了怔忡不安的小鱼。 门外女侍低声笑道:“公子爷,你就别老是去逗人家了,人家齐姑娘又老实又腼腆,只怕受不了你这样的调笑。” 伏日升眉梢一扬,似笑非笑地说道:“正因为此,我才喜欢逗弄她啊。” 他轻叹道:“百媚千红,无不有它动人心魂处。世人不知赏识,也还罢了,若是连我也不能赏识,岂不太辜负了它!” 去合州的路上,途经巫峡,小鱼让船稍停一停,让她回集仙峰去取一点东西。 伏日升陪着她登上集仙峰,打量着她自己搭建的那间简陋之极的草堂,很不赞同地摇摇头。 自从姬瑶花来过之后,小鱼便将那青玉匣藏到了草堂后的一个小山洞中。 玉匣里的短弓与春衫完好无损。 小鱼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抱着玉匣出来,伏日升本想替她拿着,但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那是别人不能碰的东西,于是笑一笑收回了手。 下山的路上,伏日升心念忽然一动,微微转过头去,望向身后。 身后的山林中,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隐去。 姬瑶花一直在跟着他们,只是还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伏日升又是一笑。 十. 合州位于嘉陵江、渠江、涪江汇合之处,上可控扼三江,下可屏蔽重庆,历来为川中要塞。合州城东十里处便是地势险要的钓鱼山,后世将合州治所移至此处,筑钓鱼城,元人攻宋时,钓鱼城坚守三十六年,元人损兵折将极为众多,蒙哥汗便死于城下。 伏日升在合州有一处大宅院,将小鱼安顿在院中,便忙于向吴大帅交付差事去了。 服侍小鱼的两名嬷嬷,每日里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往往是小鱼才刚抬手,茶盏已送到手中。 这样锦衣玉食、珠围玉绕的日子,小鱼却觉得一日比一日消沉。 七日后伏日升交完差事回来,见到的便是恹恹地伏在游廊下望着荷池的小鱼。 伏日升微笑道:“小鱼,我已经打听到了,烧制琉璃最有名的工匠,是金陵城的鲁祥。你愿意跟我去金陵吗?” 最好离姬瑶花远远地。 而只有在金陵那个佳丽如云的六朝金粉地,在看腻了江南脂粉的众人眼中,小鱼独具风姿的美丽才最能耸动人心。 第25章 小鱼一怔。 她要远离巫山、远离巴东吗? 可是她留在巫山,除了痴痴地守候在水中,仰望群山怀抱中的巴东县治,或者是仰望偶尔乘船出行的朱逢春那不可接近的身影,她又能做些什么? 小鱼听到自己应了一声“好”。 心中仿佛有一处角落,在这一声之中片片崩落。 伏日升看看小鱼的左肩:“那我们等你的箭伤一好便启程吧。” 小鱼的左肩每天都在换药,她也很小心地呵护着伤口,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箭伤迟迟不能痊愈,于是他们也迟迟不能动身。 伏日升很耐心地等待着。 虽然他心中暗自奇怪。 直到一名老郎中无意中提起,齐姑娘的精神不太好,他才蓦然醒悟。 小鱼只怕潜意识里并不希望箭伤好起来,不希望离开川中。 身随意转。 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不肯让箭伤早日痊愈。 这样的心情,只怕与她视若珍宝的那个青玉匣有关系。 伏日升暗自叹息。 小鱼额上的伤痕,经过伏日升请来的妆娘的修饰,已经变成一弯真正的淡红月芽。 伏日升指点妆娘为小鱼重整眉宇,裁剪衣裳。 合州城中,纷纷传说伏日升藏了一个来自岭南的绝色佳人。连吴大帅都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见识见识那个传说中深具异地风情的女子。 伏日升只推说小鱼伤势未愈,同时严令见过小鱼的人绝对不能泄露小鱼的相貌。 他深知,传言越多,人们对小鱼越是好奇,就越能收到先声夺人之势。 没有人敢怀疑他品评女子的眼光;当世人心中已有了小鱼的绝色别具风情、不同寻常这个先入之见后,再见到真正的小鱼,质疑的只会是他们自己的眼光而不会是小鱼的美丽。 即使现在不能去金陵,他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世人承认小鱼的美丽的。 也就在那时,他们听到了姬瑶花从峨眉山平安归来、并带回了一名峨眉弟子协助姬瑶光为峨眉派翻译门中经典的消息。 小鱼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姬瑶花接下来便会将目标对准她吧? 她其实从来没有见过姬瑶花。但是她不能忘记,正是因为姬瑶花的设计,才让她伤在凤凰的箭下。 集仙峰代代相传的对飞凤峰的畏惧,经这一箭,更深入到小鱼的心中。 只有在深深的、射日弓穿云箭都不能及的水中,她才能真正感到安全与自在。 伏日升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肩,说道:“我正在等着姬瑶花来找我们呢。我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但是姬瑶花一直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消息,是凤凰与钱汝珍订婚。 这么说凤凰将要在川中长住下去了? 小鱼不觉更是瑟缩。 她几乎忍不住对伏日升说:“我想早一点去金陵。” 但是,这一去只怕就再不能回来了吧? 在踌躇犹豫之际,那天深夜,午夜梦回,她在迷蒙中睁开眼,突然发现,朦胧月色中,窗外隔了荷池的花丛中,有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影正施施然离去。 小鱼的心蓦地紧缩起来,伸手去摸枕边的玉匣,玉匣还在,但匣中的春衫与短弓却已失去。 那件春衫,正穿在那人身上。 小鱼愤怒地尖叫一声,越窗而出,掠向那个人影。 那个人绝不是朱逢春。朱逢春的背影挺拔高耸,而这个人的背影却显得如此柔弱。 那人轻轻一笑,长袖一拂,卷住了小鱼刺过来的蛾眉刺,“哗啦”一声,袖口被蛾眉刺撕出了一道长长的裂口。 小鱼心中一痛,本能地收住了手。 邻院中已传来伏日升的声音:“小鱼,怎么啦?” 月下那人低声一笑:“齐师妹,你这是何苦来哉?程小姐可并不是什么美人啊。” 伏日升赶来之时,那人已经穿花拂柳飘然而去。 留下震惊得无法动弹的小鱼。 那人正是姬瑶花。这一次她仍然没能看清姬瑶花的面孔,只听出了她的声音。 姬瑶花仅仅是偷窥过她藏在玉匣中的东西,竟然就打听到了她心中深藏的秘密,看透了她跟随伏日升的目的,看透了她心底深处要与什么人一争高下,才留下那么一句话。 同时带走了她的珍宝。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却如毒刺一般刺入小鱼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一处。 她心中其实一直都明白,朱逢春选择程小姐,并不是因为程小姐如何美丽,是不是? 他选择程小姐,只不过因为,程小姐才是他们那一个世界里的人。 无论小鱼是相貌狞厉有如洞庭龙君,还是当真如伏日升所说变得美丽如桃花鱼,都已无关紧要。 她始终不能站到如苍鹰一般翱翔云天的朱逢春的身边。 可是一直以来她都自欺欺人地认为,朱逢春看不见她,是因为她的卑微与平凡。 伏日升震惊地看着小鱼脸上的泪水。 小鱼已经失去勇气向姬瑶花追回她的珍宝。 她低下头轻轻说道:“明天我们就去金陵吧,行不行?” 也许跟在伏日升身边,伏日升那多姿多彩的生活,终有一天会让她忘掉这个人这件事? 伏日升柔声道:“好,我们明天就走。” 他不知道竟方才姬瑶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很明显小鱼正是最脆弱无助的时候,这个时候,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以免姬瑶花乘虚而入。 十一. 船到巴东时,已是日暮时分。 行在他们前面的,赫然是高挂着川江帮鱼龙百变大旗的钱汝珍的座船。 钱汝珍既与凤凰订婚,于情于理,都得去拜见朱逢春这位未来的大舅子。 而朱逢春白天里出去处理一桩乡间案子,刚刚归来,座船尚未靠岸,两船远远地望见对方,都加快了速度向前驶去。 伏日升揭开窗帘,打量着前方两艘正在靠近的大船。 小鱼一眼望见了对面船头上昂首挺立的朱逢春。 朱逢春的心中很不痛快。 铁汝珍这个家伙居然成了他的妹夫,今后的麻烦只怕更大了…… 小鱼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眉宇之间似乎有些不太开心。是什么事情在烦扰着他? 小鱼悲哀地发现,她无法将朱逢春的身影从自己心中拔除。 仅仅是遥远的一瞥,已经让她觉得如此痛苦又如此甜蜜。 伏日升突然低声叫道:“糟糕!” 暮色之中,一个轻盈如飞燕的白色人影自朱逢春侧旁的一艘船上飞掠而出,左手扬起处,一道绯红的索影灵蛇般缠向朱逢春。 朱逢春向后急退,凤凰怒喝一声,三箭连发,破空呼哨。 那白色人影手中索影突地折转方向缠住了朱逢春座船的桅杆,带得她的身形急速飞射过去,长箭射空。 但凤凰立刻又是三枝长箭射出。 那人影右手在桅杆上一勾,身子斜斜飞起,双足飞踢,将三枝箭踢了开去的同时,手中长索飞出,缠住了已经将要退入舱中的朱逢春。 凤凰身形一旋,三枝长箭破空飞出。 从来没有人一连躲过她的九箭连射。 但是伏日升纵身跃出,在半空中横击两掌,撞得三枝长箭偏了方向。 朱逢春已被长索缚起抛向江中。那蒙面的白衣女子随即没入官舱之中不见踪影。 伏日升跃落在侧近的一艘船上。 朱逢春的水性本就不佳,又被长索困住,一入水便急速沉了下去。 川江帮帮众纷纷跃入水中救县太爷,但是一条人影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快地游向在水中挣扎的朱逢春。 凤凰的面色一变:“龙女!” 钱汝珍立刻也跃入水中。 只怕龙女会趁乱对朱逢春不利。 凤凰心念方动,一枝穿云箭已经射出,破水而入。 箭枝斜斜插入小鱼的后心。 小鱼全身一震,但仍是挣扎着下沉,游向被急流冲向一方暗礁的朱逢春。 凤凰的第二枝箭又已射出。 但是伏日升斜飞过来,踢飞了这枝箭,右手中一枝通体黝黑却又带着点点血斑的铁箫呼哨着迎面击向凤凰。 凤凰一眼认出这枝铁箫,疾退数步,警惕地道:“铁血箫?你是上升峰弟子?” 伏日升微笑:“上升峰伏日升,见过凤师妹。” 凤凰反手握住了背负的长刀。 朱逢春再次尝到了将要溺毙的痛苦滋味。 峡江的水碧清透凉,比鄱阳湖水湍急得多,他重重地撞在那方暗礁上,不自觉地张嘴痛呼的时候,江水径直灌了进来。 在急流之中,他的身前是一方更大更坚锐的暗礁。 但是眼前一暗,一个人影靠近了他,冰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 追上来的钱汝珍看见这一幕,几乎震惊得掉入江底。总算他反应够快,立刻帮着受伤的小鱼将朱逢春托举着升上水面。 弓拔弩张的凤凰和伏日升两人,互相看看,都收起了兵器。 没有人想到,小鱼那样急速地潜游向朱逢春,竟是为了救他。 朱逢春溺水时间不长,很快便已醒转。只是捆在他身上的那道绯红软索,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一时间竟解不开。 而小鱼却已大大不妙。 她后心的箭枝挨近心脏要害,一时间没有人敢轻易拔出。 围在榻边的众人一时间无法措手,面面相觑。 直到后舱中传来姬瑶花的轻笑声:“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第26章 凤凰长眉一挑,怒声道:“姬瑶花,你还敢出来!” 姬瑶花姗姗而出,取下面纱,右手一拂,朱逢春身上的软索松了下来,被她收回袖中,随即向榻上的小鱼俯下身来,迅速将一枚丸药塞入小鱼口中,右掌在她颌下一托,小鱼便身不由己地咽下了丸药;而左掌随即向小鱼的后心按了下去。 她这几下一气呵成,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小鱼后心上的那枝穿云箭已经被她运力逼了出来,“嘭”地一声插入舱板之中,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鱼喷出一口乌血,随着姬瑶花的手放下,慢慢地侧倒在榻上。 一身水湿的朱逢春,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昏迷的小鱼,沉思着说道:“她就是两年前在鄱阳湖上救我的人。” 姬瑶花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她第二次救你了。朱大人,你终于知道了她是谁了,对不对?” 朱逢春盯着面前这个如此秀美文弱的白衣女郎:“姑娘就是姬瑶花吧?你是有意将我打入水中、好逼这位姑娘来救我的?”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果然精明过人。我若不如此做,又怎能让朱大人你认清楚我们小鱼是谁?” 凤凰倒吸了一口冷气:“姬瑶花,你害我差点儿杀了小鱼!” 若不是在出箭之时,心中多少顾念着小鱼是巫山弟子,手头略偏,只怕小鱼早已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气绝。 她回过头瞪了伏日升一眼:“连你也跟姬瑶花结盟了?” 伏日升叹口气:“我拦住凤师妹你的第三次出箭时,只不过不想见到姬师妹被射中。易地而处,我同样也会拦住姬师妹的。现在我只后悔没有能够及时拦住凤师妹你射向小鱼的那一箭。” 姬瑶花“卟哧”一笑:“伏师兄,别把我们当成你身边那些姐姐妹妹的,左支右挡地来回调停,还乐在其中是不是。我倒料定你一定不想让我中箭,只因你根本还没弄清楚我的用意。伏师兄你这样一个好奇心如此之盛的人,见到了谜面却没还没有猜到谜底,又怎么会让我这个解谜人就此消失?” 伏日升只好苦笑,心中却在暗自吃惊。 姬瑶花对他们每个人的心性都下了一番大功夫来研究吧,所以才把握得如此准确精妙。 姬瑶花伸手试探了一下小鱼的鼻息,转过头看着众人,莞尔一笑:“我刚才给她服的,是一枚九转还魂丹。我手头还有两枚,可都是我前些日子千辛万苦才从松峦峰的丹炉中偷出来的。” 凤凰和伏日升脸色都为之一变。 九转还魂丹是巫山门中的药师松峦峰弟子炼制的,虽然有着手回春之效,甚至于起死回生之传闻,但是必须每月一丸、连服九丸方能见效,否则不但不能救治伤病之人,反而会使伤病加重,也正因为此,才命名为“九转还魂”。 伏日升忍不住呻吟着道:“姬师妹,你既然要去偷,就不能偷得利落一点吗?” 姬瑶花眼波流转:“我倒是想啊,只是炉中只剩下那么三粒了,其他的都让阎罗王带在身上,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松峦峰这一代的弟子罗山,因为精通医道,又驯养了数头灵猿,能采到人力所不能及的药物,当真有着手回春之能,武林中传言说他要你生,你就绝不会死;要你死,你也绝不会生,所以都称他为“阎罗王”。 但是巫山弟子知道,罗山得了阎罗王的绰号,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发下毒誓,绝不救那些自相残杀的巫山弟子。 铁面无情有如阎王的罗山,对于这些冥顽不化的同门,是毫无商量之处。 姬瑶花笑盈盈地看着大家。 伏日升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鱼师妹有事。要去向阎罗王求药,自然算我一个吧。” 凤凰郁闷地道:“小鱼是我射伤的,自然应该也算我一个。” 姬瑶花的目光转向朱逢春:“朱大人与我们不同,自然不便出面。不过在我们求回丹药之前,小鱼要劳烦大人照看了。” 朱逢春欠一欠身:“这是应该。” 他不由得看看榻上昏迷的小鱼。 临走之际,姬瑶花反手自腰后抽出一张折叠短弓,短弓上裹着一件白布春衫,轻轻放在小鱼怀中,随即俯下身,在小鱼耳边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只是太害羞,所以不敢睁开眼来。傻妹子,喜欢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不成的。你该谢谢我才对噢!” 小鱼的脸悄悄地涨红了,连耳根都在发烫。 她终于想到姬瑶花是怎么猜出她的秘密的。 那张短弓上刻着一个“朱”字,还有一枚制弓匠人的印章:黄中天印。 有了这两条线索,要查出短弓的主人,对姬瑶花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朱逢春目送他们离去,低头审视着小鱼怀中的短弓。 这是他在鄱阳湖中失去的那张弓。 他终于隐约猜到,那天夜里救他的姑娘,是抱着怎样的一颗心,从湖底将这张弓打捞上来的。 他也终于想起来,那件白布春衫,是在一个怎样的尴尬场合中被他掷下水的。 朱逢春不由得怔在那儿。 回到川江帮的船上,钱汝珍上下打量着姬瑶花,叹道:“姬大小姐,你得罪小温侯也还罢了,毕竟小温侯现在尚无官职在身。只是没想到这一回你居然将县太爷都丢入了水中,那可是朝廷命官啊!只怕从此以后,天下虽大,你都不能公开露面了。” 姬瑶花微笑:“是吗?有谁见到将朱大人丢下水的人是我了?” 凤凰别过头去一言不发,伏日升照例只有苦笑。 钱汝珍也只好苦笑。 十二. 三个月后,当姬瑶花一行人终于取药回来,小鱼却已经悄然离去。 留给姬瑶花一封只有三个字的信:谢谢你。 还有那枝分水蛾眉刺。 伏日升狐疑不定地打量着这枝蛾眉刺:“小鱼这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轻叹一声:“小鱼不等药服完便离开,只怕这辈子都不能复原、不能再成为峡江之上的龙女了。这枝蛾眉刺是向集仙峰护法长老求取武功心法的信物。小鱼交给我,也就是要我替她寻找下一个传人。我想她虽然不算喜欢我,毕竟还是佩服我的吧。” 伏日升皱皱眉:“我怎么觉得你的解释非常牵强呢?” 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枉自为小鱼奔忙了那么长的时间,到头来小鱼还是选择站到了几乎害死她的姬瑶花一边。 姬瑶花的笑意里含着淡淡的无奈:“伏师兄,你终究不能真正了解小鱼。而我,我已观察她两年。也许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无论她如何想尽办法将小鱼推到朱逢春身边,小鱼终究还是选择离开。 只因小鱼深知,朱逢春是她不能接近、无法拥有的那类人。 而这三个月,将是小鱼一生的甜蜜回忆。 足以弥补她漫长的守候与等待。 所以她才会给姬瑶花留下那三个字,留下姬瑶花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又叹息了一声:“悬崖撒手。唉,我自以为已经很了解小鱼了,却还是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大勇气大智慧。” 说到此处她眼波流转,瞟了朱逢春一眼,微笑道:“小鱼若是留下来,朱大人必定会觉得很为难;但是小鱼这一走,只怕朱大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她的话锋直刺人心,朱逢春饶是见惯风云,也感到难以招架,只有望向伏日升,两人相对苦笑。 许多年以后,当朱逢春坐在临安枢密院的公案后,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时,总会在出神时不自觉地想到当年那个奇异的姑娘。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将她留在身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她留在身边。 但是小鱼的身影伴随了他一生。 后记 巫山十二峰之集仙峰 集仙峰为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一峰,传说古时每逢中秋之夜,就有一群仙女来峰顶聚会,因而名之为“集仙峰”。峰上有各种形态的巨石林立,峰顶则岔成两座小峰,酷似一把张开的大剪刀,故此又名剪刀峰。 如剪刀一般的峰顶,也可以看作是张开的鱼尾,因此设定集仙峰弟子精于水战,宛若鱼龙。 地狱变 巫山传之四 地狱变 扶兰 一、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大荒之中有灵山,共有十六巫出没此地,沟通天地。神农氏之时,“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的巫咸,于诸巫之中被选拔出来主持天下巫筮之事,由此地位超然于众巫之上。黄帝与炎帝争涿鹿之野,将战之际,也曾卜筮于巫咸。唐尧之时,巫咸生前封于此山,死后葬于此山,故此山改而以巫为名,世人也称为巫咸山。山下人烟聚凑,渐成都邑,汉时设县,称巫县,隋时始用巫山县之名。 巫山县治,依山而起,大街小巷共有十二条,分别以巫山十二峰命名。城临大宁河宽谷与巫峡临界处,城边江面开阔,大水时宽达近两里;下游甚近处即入峡谷,江面宽度骤然减至不足半里,水流异常湍急。此地一年四季,水位变化多端,船码头处,一列水尺由江滩直上山坡,每年桃花汛之际,在此看水,极为壮观。 巫山县治内,古意盎然,不但上古之巫风犹存,如欧阳修公所咏:游女髻鬟风俗古,野巫歌舞岁时丰;数千年来,更有无数神迹流传不息,乡民世世奉祀,不敢怠慢,其中最为乡民所重的祭祀莫过于药王庙与巫女祠。 第27章 药王庙在县城之西松峦街的尽头,一说是祭神农。相传神农氏遍尝百草,救治天下病患,在巫山一带,停留时间最长,至今巴东县治之东仍有溪以神农命名,故乡民立庙纪念。另一说是祭巫咸。上古之时,巫医不分,神巫也是神医。乡民无知,笼统而言,一概称为药王,立庙祭祀,岁时供奉,遇有大病,更是虔诚叩拜,焚香许愿。说也奇怪,乡民许愿之后,往往有不药而愈者,这等神迹,口耳相传,以至于巴蜀湘楚之民,若有重病,当地郎中难医,往往不远千里前来叩拜,据传求者若心诚志坚、命不该绝,自有神人搭救,便是沉苛,也能起死回生。 巫女祠在县城之东起云街的尽头,所祭之神,乡民称为巫山之女或曰巫山小女。至于这巫女究竟是何人,乡民同样含混不清。巫女祠的前身,原是楚国祀高媒之地,看起来这巫女似是主掌世人婚姻的神也即女娲;但此后楚民祭祀出没无常的诸多女神如梅山娘娘、花林娘娘,往往也都在此地,巫女祠由此竟成了巴蜀湘楚之民祭祀各方女神的圣地。求子女、求婚姻乃至于各种对佛道正神不能开口的隐秘心事,尽可以向代掌神职的巫女祈求,若有缘分,巫女自会转告女神,满足求者心愿。 巫山县因为有了这香火繁盛的两大祠庙,虽然僻处深山,仍是人烟辐凑,当地特产之药材、乌桕、生漆、梨子等由此得以流贩各地,当地居民,往往只须坐收客栈与货栈的租金,便可得到丰裕的收入,是以家给人足,悠闲自在。 论理,巫山县每年岁入丰厚,百姓富足,巫山县令应是头等好差。 但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历任巫山县令,最头痛的经,便是为巫山县带来滚滚财源的药王庙与巫女祠。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 这句话的真假没有人求证过,但是看起来一城不容二神倒是千真万确的。 巫山县没有天下县城都应有的城隍庙,想来城隍在此处也安身不下。 药王与巫女,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啊。 主持药王庙日常事务的庙祝,当地乡民称为端公,若有祈求,先诉端公,端公转诉给人间药王——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松峦峰弟子,自会有所回答。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道姑,当地乡民称为师婆,若有祈求,先诉师婆,师婆转诉给人间巫女——巫山门十二弟子中的起云峰弟子,方能回应。 刻薄人私下里称为“巫山十二疯”的巫山十二弟子,往往性情古怪,行事随心所欲,本就是些祸端。 再加上对他们视若神明的愚昧乡民…… 巫山县令的头还真不是一般地痛。 每年春节,四方乡民前来祭祀之际,也是巫山县令如临大敌、头痛欲裂之时。 热闹非凡的祭祀,不知何时,转眼间便会演变成两派人马的群殴,甚至于派出去弹压的衙役,也会因为立场不同而忘乎所以地参与群殴。 神宗年间的一次祭祀,死伤太多,事情闹得也忒大了,一位宫廷画师适逢其会,将当时惨状绘成一幅《巫山血祭图》,上呈官家,朝堂为之震动;其时王安石当政,考察官员又甚是严格,巫山县令恐惧之下,请示朝廷暂停一年祭祀。但是祭祀之风,绵延数千年,岂是一纸诏令能够禁得住的?难免民怨沸腾。加之四方来客绝迹,税收剧减,于是第三年便不得不开禁。 一禁一放,威严尽失,乡民越发视朝廷诏令为无物,此后便是想禁也禁不住了。 至徽宗年间,这群殴之风,竟是越演越烈。 时任巫山县令的,原是闽中名士,枉有文名,对此乱象,却无法可想,只有挂冠求去,宁可降职也要调往他处。 其时一年一度的岁末祭祀就将到来,朝廷诏令下来,着任巴东县令尚未期满的朱逢春,转调巫山县令,不须再入京叙职;原巴东县令的职守,也暂时由他署理,直到新县令到职为止。 一人兼署两县,虽是暂时的,这在大宋,也算是惊世骇俗的特例了,足见朝廷对朱逢春的倚重与赏识。 原任巫山县令如释重负,一交了印,便匆忙离去。 将这个难题留给了素有干练之名的朱逢春。 若是能解开这道难题,朱逢春不过博得一句“名不虚传”的称赞,一个原本已成定数的“卓异”的考语;若是不能,只怕此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了。 历来都道是能者多劳,朱大人这一回,临危受命,也算是受盛名之累了。 二、 松峦街尽头的药王庙前,瘦小得像只猿猴的老端公双手笼在袖中,拿一个薄团坐在石阶上,靠着粉墙,在煦暖的冬日阳光中眯着眼打盹,舒服得就如他脚边趴着的那只懒洋洋的老猫。 一顶四抬官桥在庙前停下,衙役揭开轿帘。 官服鲜亮的朱逢春站了出来。 冬日微黄的阳光照着他英挺的身姿与脸容。这位年轻的县令,仰望着药王庙气势宏大的殿堂,示意衙役唤醒老端公。 端公慌忙前来向县太爷行礼。 这位出身将门、少年高中、精明能干的县太爷,任巴东县令这两年多来,在峡江一带,早已是声名远扬。 朱逢春示意端公不必多礼,一边往庙内走去,一边微笑着说道:“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本官特地来看一看祭祀事务备办得如何。” 两名小道士正在庭中空旷处晾晒药材。 庙内古木参天,显见得这庙建成已有多年了。 端公见朱逢春注目于院中古木,忙说道:“这两株古柏树,相传是黄帝时巫咸手植的,如今已有几千岁了。” 正殿中供的药王菩萨,日前才刚镏过金,即使殿中昏暗,也是光彩夺目。药王菩萨脚下,另外塑了一头形似猿猴的小兽,一个药篓,篓中放着一柄小锄,小锄上还缠着一根绿色长鞭。 端公引着朱逢春走到神案前,说道:“大人请看,这是能识百草的黄山药兽绿衣,是药王菩萨养着的神兽啊。这药篓中是用来挖药的药王锄,这是神农鞭,据说天帝见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种毒草,实在太危险了,于是送他这根神鞭,鞭身能够随着草木的药性改变颜色。” 老端公其貌不扬,谈吐倒还不俗。 朱逢春“哦”了一声:“这么说庙中供的药王菩萨就是神农氏了。” 端公“嗬嗬”笑道:“这是前殿的药王菩萨,中殿和后殿还有一尊药王菩萨。” 朱逢春心念一转,说道:“一气化三清,三尊菩萨的意思,是不是说药王化身有三?神农氏、巫咸之外还有谁?不会是主持药王庙的历代人间药王吧?” 老端公惊讶地道:“正是这个意思,大人猜得真准!” 朱逢春暗自皱眉。被视为人间药王的巫山门松峦峰弟子,世代受乡民膜拜,却不能护佑信徒平安,年年都有不少信徒在祭祀中死伤。但即便如此,乡民仍是执迷不晤,将死伤者归结为命数如此,当真可怜可叹。 这一代松峦峰弟子罗山,据说医术比前代药王更为精湛,乡野传言,他要你生,你就不会死;他断你死,你也绝无生路,有如阎王决人生死丝毫无差,一来无去,便被人不无敬畏地称为“阎罗王”。 究其实松峦峰弟子带给乡民的,不仅是“生”,也是“死”,所以才会给罗山这么个绰号吧。 守在殿外的衙役突然喝道:“什么人!县太爷在此公务,闲杂人等回避!” 一个娇俏的女子笑声传了进来:“我自找阎罗王说话,关县太爷什么事来着,各位小哥何苦阻拦呢!” “阎罗王”的绰号,天下皆知,但世人敬畏罗山,当了面只敢尊称“罗先生”,就算背地里叫来叫去,总也有三分尊重,大家都担心,若有轻忽,谁知道会不会传到罗山耳里去呢。 生、老、病、死,人人难免,尽有求助于罗山的时候,还是不要得罪这样的神医为好。 那娇俏动人的女子声音,将阎罗王之名如此漫不经心地呼来,朱逢春不免有些诧异。 这女子只怕也忒大胆了。 话音未落,一个著嫩黄衫子、浅绿长裙的女郎已经飘然而入。 那女郎生得娇小玲珑、珠圆玉润,一双弯弯新月眉,尤为秀丽雅致、引人注目;行动之际,腰肢柔软得仿佛风中杨柳,腰间以松绿丝绦系了一柄形如弯月的短刀,随了她的步履轻轻摇晃。 朱逢春不由一怔。 他生长汴京,见过的各地美女,不知凡几,他的五妹凤凰,便是汴京城中出名的美人;这女郎论相貌并非天下绝色,但是她微微上挑的嘴角,时时欲笑,眼波流转之际,别有一种娇憨俏皮的自然妩媚,令人无法对她的唐突举止生气。 四名衙役跟了进来,脸上颇有愧色,低声说道:“大人,我们——” 朱逢春摆摆手。 要他们拦住这样娇俏的一个女郎,的确是太难为他们了。 女郎一眼望见朱逢春,睁大了眼上下打量着他,微微偏着头,嘴角含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朱大人的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她这话说得含混,朱逢春只能笑笑,不便作答。 老端公已然认出那女郎来,显然甚是头痛,叹口气道:“净儿姑娘,你好。” 说着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这是——” 女郎已抢先说道:“我叫甘净儿,算起来是凤姑娘的师妹,不知道该叫大人呢还是该跟着凤姑娘叫‘五哥’呢?” 原来这女郎与凤凰一样,都是巫山弟子。 第28章 朱逢春觉得自己的头也开始痛了。 他看看甘净儿,说道:“巫山十二峰,未知甘姑娘是哪一峰呢?” 甘净儿“卟哧”一笑:“就叫我‘净儿’得了吧,甘姑娘甘姑娘的,多难听,难道还有个湿姑娘不成?我是净坛峰弟子。我就叫你‘五哥’可好?哈,看你的样子,一定不愿意。不如这样吧,当着人我还是叫‘朱大人’,私下里再叫你‘五哥’可好?” 她这话说得暖昧之极。 朱逢春不知道她是有意如此还是天真得不知避嫌,只好笑而不答地转过了话题:“净儿姑娘找罗先生有事?” 甘净儿“呀”了一声,转向老端公,说道:“差点儿忘了正事了。我来找阎罗王,他人呢?” 老端公叹道:“罗先生行踪不定,让我如何告诉姑娘呢?” 甘净儿一笑:“端公呀,你这话哄哄别人可以,要哄我可不行。你告诉阎罗王,他既然已经自毁不救巫山弟子的誓言,将九转还魂丹给了神女峰的姬瑶花去救集仙峰的龙女,那就该对我一视同仁。我不要他的九转还魂丹,我只要他的冰心雪魄丸。他若不给——” 说到此处甘净儿抿嘴一笑,一拧腰肢飞掠出大殿。 朱逢春已听出她话中的威胁之意,立刻追了出去。 却已迟了一步。 一名正在晒药的小道士被甘净儿扣住了右腕命脉,动弹不得地站在那儿。 追出来的老端公气急地叫道:“净儿姑娘,你别乱来!” 甘净儿一偏头:“我没乱来啊。我只不过见这位小道长生得清秀,想和他聊聊罢了。” 说着侧过头向那小道士莞尔一笑:“对不住了啊小道长。” 她笑起来带着一种小兽般天真无邪的娇媚,但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何妩媚之处一般。 那小道士全身一热,心中怦怦乱跳,只觉得就算此刻便死了也是无怨无悔。 甘净儿随即扬起头向大殿叫道:“阎罗王,我不管你在不在,若想要你庙里这个小道士的性命,就拿药来换!” 说完便一把提起那小道士,飞掠向高墙之外。 朱逢春右手动了一动,却又停了下来。 但是院墙外一枝长箭破空呼啸而来,甘净儿猝不及防,“哎呀”一声的同时,腰间弯刀已然出鞘,带起一片淡淡寒光,格开了箭枝,人却被逼回了庭院中。 不过她脚一点地,便将小道士往地上一丢,自己纵身跃向古柏,脚尖在柏树上一踏,借力飞起,跃上大殿之顶,轻飘飘飞去无踪。 朱逢春不觉皱了皱眉。 这等轻功,就算是来去如风的姬瑶花,也有所不及。 跌倒在地的小道士此时“哎哟”一声,捂住了左肩。 左肩上一道斜斜的刀伤,正在渗血。 甘净儿在收刀回鞘之前,划伤了他。 朱逢春只一怔便已明白,甘净儿那柄弯刀,想必是不饮血不能还鞘的宝刀。 总算这个女子下手还有分寸,那小道士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 三、 在庙外发箭的,自是刚刚赶来此地的凤凰。 凤凰的身边,还站着白衣素妆、衣袂飘飘的姬瑶花。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手足情深,不放心朱大人新接的这份差事,所以特地赶来看望,没想到来得还真是巧啊。要是让净儿师妹劫走了药王庙的小道士,阎罗王舍不得怪罪小师妹,只怕多半会为难朱大人呢——” 凤凰拦住她的话头说道:“阎罗王凭什么要来为难五哥?难道五哥拦得住净坛峰弟子的弯月刀和瞬息千里的身法?老实说方才她若不是挟带了一个小道士,身形滞重了不少,我那一箭,连她的衣角都碰不着。” 姬瑶花微笑着摇摇头:“拦虽拦不住,要拖拖后腿却不是不可能的。朱大人虽然弃武从文,自幼习练的一身功夫可并没有搁下啊。大人没有出手,大概是想着,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呢,就让阎罗王回头去找净坛峰的麻烦好了,朱大人落得坐山观虎斗,多么轻松!” 朱逢春心中突地一跳。 姬瑶花竟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 姬瑶花不待他回答便转向凤凰说道:“说不定朱大人心里还在怪凤姐姐你太笨,坏了他的一箭双雕之计呢。” 凤凰明知姬瑶花历来牙尖嘴利不饶人,这些日子以来,早已学会对她的话只当听而不闻;但至此仍是忍不住气噎,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方才还不是说,就算小道士被劫走,阎罗王也不会怪罪净坛峰的小师妹,只会怪罪五哥这个县太爷未尽治安之责吗?” 姬瑶花一笑,伏在她肩头说道:“凤姐姐,我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朱逢春打断她们喁喁私语一般的对话,说道:“方才那位净儿姑娘,问阎罗王要什么‘冰心雪魄丸’,那是什么药物,居然值得她不惜开罪阎罗王也要求到?” 凤凰皱起了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倒是姬瑶花答道:“那个啊,据说是阎罗王五年前专门为宫中妃嫔配制的驻容养颜的灵丹妙药,得来不易,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十二丸,他自己留了三丸,只敬献了九丸。”说着她嘻嘻一笑:“净儿师妹年纪轻轻的,看不出倒是很有未雨绸缪的心计啊。依我说,我若是她,才不要本是为别人配制的那个劳什子的‘冰心雪魄丸’,换了是我呀,我就叫阎罗王专门为我配制一种养容药物才算。”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即又道:“朱大人接下来还要去巫女祠吧?凤姐姐就快做新娘了,不宜再打打杀杀的,不如回县衙休息,就让我陪朱大人去巫女祠如何?凤姐姐你看,我知道你绝不愿意去巫女祠,这不是很体贴地替你去了吗?” 凤凰啼笑皆非地拍了她一掌,姬瑶花借这一掌之势飘然飞起,一边笑道:“朱大人,巫女祠前见了——” 朱逢春沉思着望向长街尽头。 姬瑶花方才那番话不无挑拨之意。 甘净儿是否隐在暗处、是否已经听到了呢? 对甘净儿来说,美貌永驻这件杳不可即的事情,真的值得让她去开罪阎罗王吗? 但是无论如何,姬瑶花挑拨甘净儿去纠缠阎罗王,总比他这个巫山县令出面对付阎罗王要好得多。 姬瑶花是不是已经看穿他想如何阻止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 四、 近午时分,朱逢春在起云街尽头的巫山祠前下轿之时,姬瑶花已站在祠前的石神女坛前等着他了。 巫女祠三面都是绿竹环绕,青瓦粉墙,殿堂小巧可爱,迥然不同于药王庙的巍峨。 姬瑶花示意朱逢春等人先在神女坛前拈香礼敬,之后才缓步入祠。 庭院之中,遍植古木老藤,天气寒冷,藤蔓却越发苍翠,夹杂着星星点点殷红如血的野果。微风轻吹,暗香徐来。只是那香气非花非草,甚是奇特。 朱逢春心想这古木老藤之中,不知暗藏着多少不知名的虫豸。 看不见的危机,比看得见的危机更令人心悸。 难怪得一入祠中便有遍体生寒之感。 也难怪得诸多善男信女,只在祠前的石神女坛拜祭,不得万不得已,绝不踏入祠内半步。 他望一望煦暖的冬阳。 若非日光明朗,只怕就算是他也不愿轻易踏入这个所在。 姬瑶花的白罗软缎鞋轻轻踏在青石甬道上。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朱逢春忽然说道:“凤凰已经告诉我,川江帮帮众之中,也有信药王与信巫女两派,所以春节大祭时钱汝珍不能派川江帮帮众来维持秩序。看来要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杜绝来年春节大祭时的械斗危险,只能借助姬姑娘与令弟的聪明才智了。” 姬瑶花一笑:“不敢当,我姐弟二人,借重大人之处只怕更多啊。”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方才静寂得有些阴森的庭院,因为他们的谈笑而冲淡了那种诡秘之气。 姬瑶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暗自好笑。 姬瑶花也算是胆大如天的女子了,却仍是像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对那些无孔不入的虫豸有着天生的忌惮与厌恶。 难怪得她要借这个机会与自己一同入祠。 说起来他们也算是彼此借重了。 他忽地想到小温侯。 小温侯生具一种刚烈如火的气质,又贵为小侯爷,知交遍天下,如果有他在这儿,必定更能震慑阴暗中的虫豸与驭虫之人。 要对付巫女祠,他其实是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但是…… 朱逢春暗自叹了一声,转而问道:“姬姑娘为何说凤凰不愿意来巫女祠?她的胆子大得很,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她不敢去的地方?” 姬瑶花小心地避开甬道两侧伸出来的藤蔓,一边说道:“飞凤峰的箭术,有说是来自于射日后羿,有说是来自于霸王项羽,但是瑶光翻查巫山门中的典籍,广加考证,发现飞凤峰的射术其实要追溯到上古时候最擅射箭的巴人。巴人射鱼为食,箭无虚发;所居之地多巨蟒,故有‘巴山之蛇,可以吞象’的传闻,巴人遇此巨蛇,若不抢先射杀,自己便会被蛇所害,因此巴人的射术,不但以速度与准确见称,更以力量见称。这种射术,后世又加以发扬光大,才有了今天飞凤峰称雄天下的射日弓穿云箭。” 朱逢春“哦”了一声,心想飞凤峰的射术来源与凤凰不敢入巫女祠又有何关系呢? 姬瑶花似乎明白他心中的困惑,轻轻叹了一声:“朱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有否读过《山海经》这部上古奇书呢? 第29章 巴人旧居之地有变,巴廪君务相率族人乘土船迁往他乡,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爱慕巴廪君的英武,向他说道:‘此地广大,水中出盐,富饶远过于他处,廪君何不留居此地?’廪君虽然也欢喜盐水神女的美丽多情,毕竟别有心胸,留居十余日,便要离开。盐水神女能驭飞虫,于是化身为蠓,召来万千飞虫,遮蔽天地,巴人的土船无法启航。” 朱逢春少年时爱读兵书,此后志在科考,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山海经》这样的书倒还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貌,听姬瑶花说起这段上古传闻,不觉心惊,问道:“那后来如何?” 姬瑶花神色黯然,过了一会才说道:“巴廪君无可奈何之下,送盐水神女一条红丝绦以作定情之物,却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为飞蠓、隐身于万千飞虫之中阻拦巴人土船时,一箭射死了腰系红丝绦的那只飞蠓。飞虫无人驱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启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园,这一代廪君务相功劳至大,因此在他死后,巴人奉他为神,据说务相之魂魄化为白虎,世世代代护佑巴人。而盐水神女的部落,则世世代代见虎必杀。”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盐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云峰弟子,向来自认是盐水神女的传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任巴东县令两年有余,身在巫峡之中,对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闻。起云峰弟子,据传最擅长于驭使各类虫豸,指挥号令,无不如意,却原来远承传说中能化飞虫的盐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杀对他一往情深的盐水神女,虽然是为巴人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这样的负疚之感,以及对漫天飞虫的忌惮与畏惧,想必在他的传人之中一代代沉积下来,深深渗入了飞凤峰弟子的心神与武功之中。 难怪得凤凰不肯来巫女祠。 那些份属同门却世世为敌的巫山弟子之间,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这样诡秘迷离的传说? 姬瑶花如此耐心地对他讲解巫山弟子之间的恩怨,究竟又有何用意? 难道仅仅是为了借重他这个巫山兼巴东县令的势力、来达成她心中隐秘莫测的某个愿望? 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师婆已经率领祠中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们了。 五、 巫女祠的师婆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倒是诸道姑的眉宇之间颇有煞气,令得她们本来还算不俗的容貌大为减色。 师婆望向姬瑶花时,神色间就如药王庙的端公见了甘净儿一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姬瑶花嘴角含笑,曼声说道:“师婆,别来无恙啊。韩师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与韩师姐面谈呢。” 师婆揖手为礼,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问话,还容老奴转告。” 朱逢春扫视着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内却阴风阵阵、暗不见物,只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烛闪着点点红光。正座上的神像,因为正当大门,尚有一线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写的神名,约略可见,原来竟是上古时期炼石补天、抟泥造人、拟定婚姻大礼的女娲娘娘。 在诸女神之中,恐怕这也是地位最尊、神通最为广大、造福人世最为深厚的一位了。 无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娲为正神。 朱逢春回过目光,向师婆说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问话了,还请师婆领路,让本官礼敬各位女神,也算是为官此地的一点敬意。” 说是“请”,其实师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绝。 师婆迟疑了一下,说道:“还请大人稍候。” 她转入女娲神像背后,过一会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瓷盒出来,打开瓷盒,立时飘出一股淡淡药味。 盒中原来是一张暗黄的纸符,想必用药水浸过。 师婆道:“还请大人佩上这道符。以免祠中虫豸无知,惊扰了大人。这药性大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又转向姬瑶花,说道:“姬姑娘,实在抱歉得很,灵符炼制不易,一年时间,也不过炼得三张,现如今只余下这一张了。还请姬姑娘紧随在大人身边十步之内,以免被虫豸误伤。” 师婆此话,绵里藏针,虽然不敢强行阻拦县令大人礼敬诸神,只能奉上灵符,却又摆明了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他,要想再来,且等一年。对姬瑶花,则暗示她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姬瑶花微微一笑:“多谢师婆好意。” 随即又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说起来祠中还供奉着神女峰奉为祖师的巫山神女瑶姬,但是一直以来,瑶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瑶花又怎有机会在瑶姬像前敬一炷香?” 师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巫山顶上的圣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儿拜祭,只在这儿拜又管什么用来着!” 姬瑶花笑而不语。 只要能从从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让师婆讽刺几句又有何妨。 师婆亲自掌着灯,领着他们一尊尊神像拜谒。 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灯光不及之处,隐隐可以听见嗡嗡振翅之声。 右首第一尊便是盐水神女的塑像。 师婆一一为他们指点。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诸多女神,无不有像。 朱逢春暗自计数,连正神女祸在内,竟有三十六尊。 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瑶姬像。 慢慢地一圈礼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 回到女祸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间药符交还与师婆,微笑道:“这道符还有半个时辰的效力。就烦师婆替我好生保管着,春节大祭之前,本官还要再来查探一次,以确保大祭安全。” 师婆脸色微变,但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只得将药符重又放入瓷盒中。 也就在这一瞬间,姬瑶花忽地右手五指曲张,向师婆托着木盘的手肘弹去,师婆一惊之下,身子一侧,疾退数步,以左手托着木盘,右掌下切拦向姬瑶花的曲张五指。 她始终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让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急扑过来。 朱逢春退往女祸神像一侧。 他不明白姬瑶花的用意,不过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姬瑶花左手长袖一挥,冷香袭人,四名道姑不知这香气有何古怪,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 姬瑶花要的也就是这一停滞。 她也不敢碰上师婆的右掌,疾收回右手,衣裙飘起,身形流转如风中行云,滑到了师婆的后侧,右手长袖飞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随即飞出一条淡红索影,曼妙如烟雾袅袅的长索在空中折转盘旋,隐约有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师婆与四名道姑骇然后退。 姬瑶花的身影飞掠而出。 殿外远远传来她的阵阵轻笑之声。 师婆面色难看之极,转身向朱逢春说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带入祠中的。这件事情,还请大人你秉公明断!” 朱逢春叹了一声:“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此事。” 他早该想到,姬瑶花跟着他入祠,绝不只是看看而已。 他才刚踏出正殿,殿门已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灯光摇曳,师婆与四名道姑静静听着朱逢春去远。 一名道姑这才迟疑着说道:“师婆,姬瑶花刚才从袖中和长上索洒出的,究竟是不是阎罗王配制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们方才可就上了姬瑶花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了。 师婆恨恨地道:“当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干吗不叫你们全力出手挡住姬瑶花?等小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阎罗王!竟然敢将辟毒香送给姬瑶花!” 她随即困惑地想到,姬瑶花既然已经有了辟毒香,还来抢这道药符干什么? 六、 掌灯时分,朱逢春坐在书房中坐下,正对着案上《巫山血祭图》的摹本出神时,姬瑶花挑帘而入。 朱逢春只一怔便叹息道:“姬姑娘,你强抢药符,巫女祠已经报案,我若不处理此事,巫女祠必定会报往归州府。” 姬瑶花也是一笑:“大人尽可以说这是巫山门内部纷争,官府不便插手。归州府若问起来——这么一件小事,相信朱大人怎么应付还用不着瑶花献策吧?” 朱逢春只好苦笑。 他终究明白,钱汝珍那小子,为什么坚决反对凤凰与姬瑶花走得太近。 姬瑶花根本就是个祸端。 而且每次倒霉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容忍这个祸端在县衙中出入自如…… 姬瑶花冉冉坐下,说道:“我已经请人验过,那道药符,出自阎罗王之手。” 她没有说明,验符的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瑶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肯定这道药符的来历,不由诧异地道:“阎罗王和巫女祠的巫女——这一任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姬瑶花答道:“这一任巫女姓韩,名字就叫‘起云’。” 朱逢春“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或者说药王庙与巫女祠,应该是死对头啊,阎罗王为什么会给她们这道能够克制毒虫的药符?这样的药符,对巫女祠来说,是她们至大的威胁,她们应该彻底毁掉才是,又为什么还是留在祠中?仅仅是为了留给入祠的贵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这种敢于冒险进巫女祠查看的官员,万中无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原因而留下这道药符备用。” 第30章 姬瑶花望着案上的《血祭图》,眉尖微蹙,沉吟着说道:“神宗年间,阎罗王和韩起云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春节大祭的械斗才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朱逢春心念微动:“姬姑娘是想说什么?” 姬瑶花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她才说道:“今天是十二月初一,还有一个月,便是春节大祭之期,朱大人又有何想法呢?” 朱逢春略一思索,便说道:“在姬姑娘面前,朱某没有必要隐瞒。擒贼先擒王,要制止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之间的械斗,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阎罗王与韩起云公开露面,携手安抚信徒。” 姬瑶花一笑:“瑶光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要依我呀,还不如迫他们两人在大祭之前公开一战,一分高下,胜者为王败者寇,败者不许在城中举办春节大祭;来年再战,再定胜负。俗话说呀,一个巴掌拍不响,无论双方胜负如何,春节期间,总是只有一方信徒能够聚集巫山县城,自然也就斗不起来了。这也是擒贼先擒王啊。” 闻声而来的凤凰,正听到这番话,“哼”了一声说道:“这种阴损的法子,也只有你才想得出。还不快快将药符还给巫女祠!” 姬瑶花站起身扶着凤凰坐下,笑盈盈地说道:“凤姐姐,我这样做,自有用意,说到底也是在帮朱大人消弥那场械斗啊。你再仔细想想,这个法子可管不管用?” 凤凰勉强答道:“你想出来的法子,自然是管用的。” 姬瑶花又是一笑:“我抢走这道药符,为的也不过是将韩师姐引回巫山,好让朱大人未雨绸缪啊。” 凤凰无话以对。 朱逢春接过话头说道:“这一回你得罪了巫女祠,可要当心她们会去找你弟弟的麻烦。令弟现在住在哪儿?要不要派人保护?”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是巫山县令,当然知道望霞街的姬氏老宅吧?瑶光就住在那儿。至于派人保护嘛,就不必了。还请朱大人提醒那些捕快衙役,最好离那宅子远一点儿,因为连我都不知道瑶光请人在里面装了些什么机关。” 朱逢春只好笑笑。 姬瑶光的身边,想必还有圣泉峰的弟子石头,以及守在他身边协助他翻译峨眉派经典的峨眉弟子孙小香。只是这两个人,已经是姬瑶光身边的两尊门神了。 他方才转的那个念头,就算瞒得过姬瑶花,也还是行不通。 离去之前,姬瑶花忽然回过头说道:“朱大人,你可曾注意到,药王庙与巫女祠外的两条街道上,最多的店铺都是药铺?整个巫山县的药铺,好像都集中在那两条街上了。” 药王庙前多药铺,那是情理中事。 巫女祠前,为什么也有那么多药铺呢? 巫女祠是以善饲毒虫毒蛇闻名,可不是以制药闻名。 朱逢春正在思索姬瑶花这番话的用意时,姬瑶花又道:“朱大人,是药三分毒,所以药王庙与巫女祠,恐怕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大人在处理械斗之事时,还请务必要留心这一点。” 她一笑而去。 七、 巫山一带,暴雨频仍;虽然已是隆冬季节,仍旧多风多雨。 姬瑶花自县衙中出来,不过片刻,夜风已夹着紧密的雨点打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闪入一家店铺的廊下。 早该在出来之前问问瑶光这几天的天气如何的。 她实在很讨厌下雨。 这是巫山县的正街飞凤街,市面最为繁华,沿街一溜店铺,门面高大气派,都挂着各色灯笼,幡旗飘扬,虽然已是夜色深沉、行人绝迹,几座酒楼却仍是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这也是每年春节械斗最激烈的一条街道。青石街道上,曾经堆满伤者死者、断肢残臂。 巫山多雨,但年年累积的血迹,已经深深渗入石板,又岂是雨水能够洗掉的。 巫山城中,这样渗透着血迹的石板,在在皆是。 以至于每到盛夏,烈火般的阳光之下,蒸出的水汽中依稀都带着血腥之气。 所以姬瑶花也很讨厌回到巫山县城。 长街拐角处,出现一个披着油布斗篷的人影,左手撑着油纸伞,右手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厚底木屐踢踢踏踏地踩过青石街道,向这边行来。 姬瑶花凝神注视着那人。 那人越走越近。 琉璃风灯终于照亮了来人俏生生的一张面孔。 却是甘净儿。 甘净儿略蹲了蹲,算是施礼。 她个子娇小,虽然穿着厚底木屐,仍是比站在廊下的姬瑶花矮上不少,半仰着头,喜孜孜地说道:“姬师姐,我还担心找不到你呢。” 她的神情与相貌,都带着一点儿小狐似的娇憨依人。 姬瑶花微微一笑:“原来是净儿师妹。甘师叔近来可好?是不是还在苏杭天堂之地悠游自在来着?怎么就让师妹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求药?” 甘净儿嘟起了嘴:“师父她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有心情管我?又说有我在一边,显得她老了,她的情郎会移情别恋,所以将我赶了出来自生自灭。”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偷偷看过师父卸妆后的样子,眼角的皱纹一条条的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女人变老之后有那么可怕啊!难怪得师父常说,她宁可死了,也不要让人看到她变老的样子。” 所以她才要想方设法向阎罗王求药。 姬瑶花注意到,甘净儿的嗓音是一种天然的宛转娇俏,并非有意做作。 这样的嗓音,若是加上一两分浓浓情意,无论是花前低唱,还是月下私语,想必都能让世间男儿未酒先醉吧。 但是甘净儿说起话来仿佛不解风情一般直白。她师父一定没有好好教她如何运用这样天生的本领。 历代净坛峰弟子,好像都有这点子爱嫉妒年轻貌美的徒弟的通病,害得每一代弟子学到后来都只能靠自己摸索。 偏偏甘净儿的直白却自有一种坦诚动人的率真。 对于看惯各种诡计的姬瑶花,尤其如此。 甘净儿热切地望着她说道:“姬师姐,你能够让阎罗王拿出九转还魂丹,一定也有办法让他拿出冰心雪魄丸,甚至于让他专门为我配制养颜灵药,对不对?” 姬瑶花莞尔:“阎罗王才不肯自毁誓言交出九转还魂丹,全凭着我和上升峰的伏日升还有飞凤峰的凤凰三个人联手,将他逼得无路可走,落入陷阱,动弹不得,才从他身上搜出丹药。” 阎罗王身上的丹药,被她搜罗一空,想必这会儿正在一边跳脚大骂,一边搜寻药材准备重新炼制。 甘净儿眼珠一转,嫣然笑道:“原来伏日升那个风流才子是上升峰弟子,难怪得——姬师姐,那个能困住阎罗王的陷阱,想必出自号称‘鬼斧神工’的登龙峰弟子之手了?早几年我还见过登龙峰的方师弟一次,那时节还是个爱脸红的大男孩呢,动不动就让方师叔责骂,没想到几年不见,居然就能弄出困得住阎罗王的陷阱了!姬师姐,你真了不起!巫山弟子,世世为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自相残杀,你居然有本事将上升峰、飞凤峰和登龙峰都调度起来,指挥自如,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我不管,我只听姬师姐你的吩咐,只要姬师姐你肯,一定有法子让阎罗王乖乖地为我制药的。” 若非她左手撑伞右手提灯,只怕这会儿就要赖在姬瑶花身上,拖住她的手臂撒娇了。 姬瑶花注视她片刻,忽地一笑:“你当真听我的?” 甘净儿使劲点点头:“当然啦。虽然我才见过姬师姐两次,但是对姬师姐真是佩服得很呐。我们都不敢去惹巫女祠,只有姬师姐你居然能从巫女祠中硬抢出一道药符!” 姬瑶花眉梢微扬:“你的消息灵通得很呐。” 甘净儿仰着头笑道:“全城都传遍啦,我想不听都不行。巫女祠还发出号令来要找姬师姐呢。” 只是巫山城中的人虽然不敢得罪巫女祠,却也不敢得罪县太爷——谁都知道姬大小姐是县太爷府上的贵客,这位县太爷不同于那位文弱怕事的前任,可不好惹啊,所以姬大小姐才能够这么安安稳稳地站在大街上。 姬瑶花看着她,又是一笑:“你若真有此意,就想办法将药王庙的端公掳来交给我。” 甘净儿张口结舌:“什么?” 虽然白天里她一时气愤劫持了一个晒药的小道士,但是要掳走端公…… 姬瑶花悠悠然说道:“我猜药王庙的端公必定就是松峦峰托管典籍的长老,只有掳来端公,才能迫使阎罗王低头就范。你不敢、不愿还是不能?若是你不肯,那就罢了,我再另找他人。” 甘净儿脱口叫道:“别——让我想想。” 她狐疑不定地望着姬瑶花,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姬师姐,我要是为了这件事情让阎罗王追杀,你可千万不要不管我噢——” 姬瑶花笑一笑:“你几时见过我丢下同伴不管?你去吧,我会在对面的凤仪客栈下榻,等你三天。” 她袖中长索飞出,缠向长街斜对面那座客栈门前的廊柱,身形随即飘起,飞燕般穿越雨幕,投入了廊柱之后。 虽然风紧雨急、仍是站在门内迎候宾客的店伙计吓了一跳,生怕这横街飞过来的客人会是动刀动枪的江湖豪客,心中忐忑地迎出门来。 好在姬瑶花看上去如此秀丽温婉,很快让他安下心来,一迭声地说道:“姑娘请到里面来,淋雨了吧,店里备有姜汤,请姑娘先坐下,这就端上来。” 第31章 姬瑶花微笑着举步踏入店内之时,回头瞥见甘净儿还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 她心中微微一怔。 这个看起来有些天真的小师妹,不会笨得将端公直接带到这儿来吧? 姬瑶花忽然觉得头痛起来。 这个小师妹,与传闻中本为瑶草化身、精通媚人之术的净坛峰弟子,好像不太一样啊…… 她不喜欢这种情形。 八、 凤仪客栈是巫山县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店中酿的四时酒,远近有名;加之又在县衙前的正街之上,治安良好,来往客人,只有囊中有钱,都愿意在此投宿,好图一个舒服安心。 楼下大堂内,设了十几张桌子,专供住店客人酒食。此时围桌而坐的,尚有一二十人。想来雨夜无事,只好吃酒闲谈。 姬瑶花跟在店伙计身后悄然走入店内时,谈兴正浓的客人们纷纷抬头望来,不免大为吃惊。巫山县虽非荒僻小镇,但是沉沉雨夜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白衣蹁跹、秀色动人的孤身女子,这情形未免有些突兀,令人惊诧不已。 站在长柜后的掌柜取出住店簿子,满脸堆笑地问道:“姑娘是要住店吧?后头有清净上房,请姑娘先报个名字,这也是公门立下的规矩。” 姬瑶花微微一笑:“我姓姬。” 掌柜的落笔之际,突然省起这位姓姬的姑娘应该是何等人,笔头一颤,一点墨汁落到了登记簿上。 店内客人也是一阵骚动。 坐在东头角落的一名客人高声叫道:“兀那姑娘,你就是巫山门的姬瑶花?” 姬瑶花向掌柜的说道:“给我收拾一间上房,再送一壶秋色酒、两碟小菜、一碗白米粥来,别的就不用管了。” 这才转向方才出声的客人。 站起来高声发问的那名客人,甚是年轻,身材倒不见得如何高大,但是眉宇之间,骠悍之气甚重,气势便有些逼人。 与他同座的那客人,相貌与他相似得很,只是略为文秀一些,想必是他兄弟。 他们身边,另有四名家丁,倒都是些骠形大汉。 姬瑶花打量他们片刻,这才微笑着说道:“正是。客官有何指教?” 那客人哈哈一笑:“我在神女峰上没有找到你,正愁巫山广大,不知该往何处寻找,却不料刚到巫山县便遇上了,真是机缘巧合啊!在下梁佐,这是我兄弟梁佑,汴京人氏,是小温侯的朋友!” 姬瑶花微微一怔,不觉暗自叹了一声。 这两人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不知道究竟是哪家弟子。 小温侯的朋友还真多,而且个个都好像在为他抱不平。 就算她曾经将小温侯骗得很惨,人家自己都没有追究了,真不知道这些旁人又在较些什么。 其他客人见形势不妙,哗然之余,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他们动起手来,令得他们这些无辜者遭池鱼之殃。 掌柜的苦着脸望着立时变得空荡荡的大堂。 开店的自然耳目灵通,姬瑶花骗小温侯、惹得小温侯的朋友找她麻烦的传闻,几个月前就已经传到掌柜的耳中了。 看这形势,多半要打起来。 遭殃的可是他的店啊,可怜他实在没胆叫他们出去打,呜…… 姬瑶花目光一转,说道:“外面正下着雨呢,我可不想在雨地里动手,弄得一身的泥水。” 那梁佐反手一掌将身后那张空桌推到墙角,叱喝一声,四名家丁立刻跃了出来,沉身弯腰,各执一脚,将他们所坐的那张杯盘狼藉的桌子叠到了墙角那张桌子之上,转眼之间十几张桌子已经都被堆到东墙边上,叠为三层,桌上的残汤余酒,点滴未洒。 这份快、稳、准的手劲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四个人行动之际就如一个人一般,配合得严丝合扣、滴水不漏。 大堂之中,立时清出一大片空地来。 梁佐挥手掷出一个小金锞子,叮当一声落在掌柜面前的长柜上,说道:“掌柜的放心,打坏的家什我们会照价赔付!” 他兄弟两人从家丁手中接过两对短枪,走了出来。那梁佐看看长柜上摆的沙漏时辰钟,慨然说道:“姬姑娘既是巫山弟子,我兄弟两人也不敢托大,只好联手对阵了。现在是戌时一刻,亥时之前,若是不能取胜,我兄弟两人立刻就走,再不向姑娘挑衅;若是能赢得一招半式,那就要请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回汴京去向小温侯赔礼认罪!” 不待姬瑶花回答,梁佐双腕一抖,两枝短枪搠了过来,枪头红缨飘飞旋转,劲风刺面,姬瑶花不愿硬接,凌空飘起,右手在横梁上一搭,掠向他身后。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只会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的梁佑,此时突然搠出一枪,直刺向她后腰,出枪的时机极是刁钻,正是姬瑶花双足将要踏地、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姬瑶花腰如柔柳,顺着劲风来处,拧转过来,变成了面向梁何,枪枝堪堪自她腰侧擦过。梁佑急收右手,左手中另一枝短枪却已搠向她面门。 在她身后的梁佐,翻转身来,双枪一左一右刺向她双臂。 转眼之间,姬瑶花已被困在四枝短枪之中。 那兄长梁佐,双枪全取攻势,招式也不见得如何灵巧,但是出枪迅猛,令人想到,一旦中枪,必定伤筋动骨。而那弟弟梁佑,两枝短枪,始终攻少守多,但是每攻出一枪,必是要害之处或是要害之时,大有出招不必多、一枪必致命的气势。 姬瑶花一连避过两枪,暗自皱眉。 这两兄弟,究竟是谁家弟子?武林之中最善用枪的,莫过于山东红枪会。但是红枪会的七种枪法都是长枪,这两人的短枪使得如此精熟,只怕绝非出自红枪会。 要论短枪,便是岭南盘家的缠丝枪。然而缠丝枪以细密见称,最擅缠斗,可不是这种破阵杀将的气势。 那弟弟梁佑,拧腰反手自腋下刺出的一枪,辛辣得很,颇似同样以短枪闻名的南阳徐家枪中“叶底藏花”一式,只是徐家枪这一式,选择这个出敌不意的角度出枪,往往只是打落对手的兵器,迫对手就此认输;梁佑这一枪,却在刺出之后,枪尖突然斜斜挑起,直指向她的咽喉—— 姬瑶花蓦地一惊。 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气度,都与小温侯有些相似。 小温侯家传的戟法,本来并非天下绝学,但是小温侯出身将门,禁军将领大半都是父辈旧识,小温侯由此得以出入军营,经常与禁军中的各位教头切磋。那些教头,都是从军中精选出来的,名重一时的豹子头林冲,便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像禁军教头和小温侯这样的人,从无数次实战中练出来的本事,论招式也许不见得如何灵巧精妙,若论杀敌的威力,却不是惯于江湖争雄的寻常武林中人能够相提并论的。 以这兄弟两人的枪法来看,只怕他们也是来自禁军,至少也与禁军关系密切,是以他们虽然在武林中绝无声名,论枪法的简捷犀利、枪枪致命,却似乎还超过了武林中各派枪法。 汴京八十万禁军,藏龙卧虎,像梁氏兄弟这种从禁军中历练出来的对手若是多了,姬瑶花还当真要悔不当初了。 她的衣裙已被刺破数处,面颊被枪头带起的劲风刮得隐隐灼痛。 梁氏兄弟出枪越来越快,留给她的回旋空间也越来狭小。 而听他们两人的呼吸,显然气劲悠长,这样狂风暴雨般的攻势,还可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 军中悍将,向来都长于久战。看来这两兄弟也不例外。 姬瑶花眉尖紧蹙。 梁氏兄弟心中也不轻松。 直到现在,姬瑶花还没有亮出兵器,一味闪避。 惊风密雨一般的枪枝,始终无法真正击中姬瑶花飞燕一般灵敏的身形。 她仿佛可以永远这样飞下去一般。 而戌时已经快到了。 梁佑突然间加紧了攻势。 一连七枪刺出,逼得姬瑶花游走不定的轻灵步履稍稍一滞。 梁佐的双枪立刻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刺向她双肩。 姬瑶花双袖飞卷,缠住了梁佐刺来的双枪。 却已腾不出手来对付梁佑自身后刺来的一枝枪。 枪头劲风已经及衣。 姬瑶花蓦地向前连踏两步,穿入前方双枪之间,倒翻而起,双袖牢牢卷在梁佐的枪上,人已倒悬在空中,腰肢折转,双足在梁佐枪上一踏,一股阴柔绵劲之力沿着枪身蔓延向两端。 梁佐虎口震痛,枪枝一时把握不稳,被姬瑶花带得连人带枪迎向对面梁佑刺来的一枪。 三枝短枪交击,劲力激荡,兄弟两人被震得向后连退数步,姬瑶花双袖碎裂,如白蝴蝶一般片片纷飞,内著的月白亵衣和缠在右臂上的那道淡红细索都露了出来;但是她在翻飞出去之际,一指戳在踉跄后退的梁佐的左耳根后。 那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之一。 梁佐痛呼一声,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站稳。 方才姬瑶花用的若是刀剑而非指掌,这一击已足可致命。 沙漏时辰钟“当”地一声轻响,亥时已到。 大堂中静寂了片刻,姬瑶花一笑道:“这一局就作平手论,如何?” 梁佐面色铁青,好一会才答道:“姬姑娘手下留情,我兄弟却不能厚颜再留下来。” 他转向手下家丁喝道:“收拾行李,和店家结帐,我们立刻就走!” 梁佑在一旁淡淡地说道:“城门早已关闭,大哥想必不愿意惊动县太爷来开门吧?” 说着他看了姬瑶花一眼:“姬姑娘,这大半年来,来找你的人很多吧? 第32章 好像除了凤姑娘,其他人都是有来无回。不知姬姑娘能否告知一二?” 姬瑶花眉尖轻挑,微笑道:“两位是担心,我会在暗中设下陷阱扣住两位,就像扣住前头那些人一样?” 不待梁佑回答,她话锋一转:“这一局我愿作平手。接下来我还会在这客栈中住上三天,两位如有雅兴,瑶花随时候教。” 她转向刚刚从长柜底下钻出来的店伙:“领我去客房吧。唉,这么打一场下来,可真是累人。” 她轻拢长裙,随着店伙计缓步上楼。 破碎的双袖轻轻飘动着,放在别的女子身上,自是不无尴尬,但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狼狈。右臂上的淡红细索,在摇曳的灯光中隐隐闪耀着变幻不定的莹光,就如她的眼神一般难以捉摸。 留下梁氏兄弟在大堂内面面相觑,不知道明天该是走是留;若是留下来,又该如何面对姬瑶花。 还有,前头找来却有来无回的那些人,真的都让姬瑶花扣起来了,还是别有内情? 他们开始明白小温侯当初为什么会栽在姬瑶花手里了。 这个女子的行事,当真是令人无法揣测。 九、 次日一早,又是阳光煦暖,昨夜的风雨,留下的痕迹只有青石街道上的淡淡水印。 梁氏兄弟推开窗,望向长街,梁佑叹道:“若在汴京,这个季节的一场雨下来,街道上早已经泥泞得找不到一块干净地方了。” 家丁禀报说楼下早餐已备好。 他们正要离开窗口时,县衙方向忽然传来鸣锣开道之声。 县太爷出来了。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都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有人轻轻敲门,随即传来姬瑶花带着笑意的声音:“两位梁公子,朱大人捎来话,请两位稍候片刻,待朱大人前来问几句话。” 有她守在门口,就算他们想走都走不了啦。 至于窗口—— 那也太狼狈了。 兄弟两人只好无可奈何地等着朱逢春大人前来。 朱逢春匆匆上楼,一推门便笑道:“我一听姬姑娘描摹的样子,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到了巫山县居然不来看我,是不是怕我向梁世伯告状?哈哈,我猜到了,你们两个肯定是偷偷溜出来的!” 说着向身旁的姬瑶花介绍道这是忠勇伯梁国栋的两个侄子,真名梁世佐、梁世佑,自幼由忠勇伯抚养,与他和小温侯这些人是一处厮混长大的。 姬瑶花已经换了一件藕合色镶玄色细边的素面外袍,初升的日光自窗口处射入,令得她整个人如同浮在光晕中一般,虽然近在面前,却仍是令人有一种虚无缥缈之感。 闻得朱逢春的介绍,姬瑶花微笑着敛衽施礼,说道:“原来两位是改名不改姓。昨晚多有得罪,还请两位梁公子见谅。” 她在心中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今日凌晨,她去找朱逢春,原意是想证实这两兄弟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如她所猜想的那样。朱逢春猜测是忠勇伯那两名擅使双枪的侄子时,曾经不无警告地对她说,在他们那群人中,这两兄弟与小温侯尤为亲密,名为朋友,实为异姓兄弟,只是自神宗朝以来朝廷中对大臣子弟之间的这种结义之风颇为嫌恶,认为有朋党之嫌,很容易让各自的长辈卷入新旧党争之中,所以为了避嫌,小温侯与他们兄弟两人才不曾有结义之名。 而且这两兄弟又是当朝重臣宿太尉的外孙。 不管是小温侯还是宿太尉,都不是姬瑶花目前想沾惹的人物。 小温侯牵动的人,委实太多。 她在设计小温侯的时候,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周全。 幸亏昨晚动手时她为了谨慎起见,冒了个险,没有出手伤人。 否则,这个麻烦可就太大了。 她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大了。 瑶光现在不在身边,她要独自下完这一局,不能不步步小心。 梁氏兄弟被接到县衙后堂内住下,说起昨晚与姬瑶花动手之事,梁世佐击掌叹道:“那位姬姑娘,真个是好身手!依我看也只有小温才能与她一争高下了!” 梁世佑在一旁凉凉地说道:“大哥,我们兄弟联手,在汴京城中,除了小温,还没有输给第二个人,就算是凤姑娘,当面拼起来,也不过和我们打个平手。可是昨晚那位姬大小姐,连兵器都没动用,大哥你就低头认输了,传出去岂不是让整个汴京都要笑话我们了?” 朱逢春一笑道:“你们不也扯碎了她的衣袖?别以为那不是她的兵器。我听凤凰说,好像巫山门神女峰这一系的武功有某种忌讳,几乎从来不用刀剑之类的兵器。若是让她那双衣袖缠上身体,只怕你们就会知道个中滋味、不会再以为那不过是一双衣袖了。” 梁氏兄弟默然一会,梁世佑忽地笑了起来:“不知道小温能不能胜她噢?” 朱逢春白他一眼:“别打这个主意。这两个人若是打起来,恐怕就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而是谁生谁死的问题了。” 停了一停,梁世佐说道:“怎么我们来了这半天,也没见凤姑娘出来?她是住在这儿吧?” 朱逢春叹了口气:“凤凰这会儿正烦着呢,没心思见你们。我们家里老太爷已经捎了三封信来,叫她回京去准备嫁妆。凤凰只说要留下来给我帮忙,其实还不是舍不得离钱汝珍那个臭小子太远?老太爷生气了,刚刚来的信,说要派三叔和三叔母亲自来押凤凰回去。老太爷也真是的,向来说女生外向,就让凤凰呆在这儿,从我县衙中出嫁又有何不妥?到时候凤凰和几位老人家拧起来,倒霉的还不是我这个劝架人?” 梁氏兄弟哈哈大笑,梁世佑一边大笑一边说道:“凤姑娘那么男孩儿一般爽朗的性子,有了心上人,照旧和世间女儿家没有两样——”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怔,转念说道:“哎,你们说姬瑶花那个狡诈女子,若是有了愿意下嫁的人,会不会也变得温顺许多?” 朱逢春狐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觉得姬瑶花若是遇上这样一个人,会从老虎变成猫吗?” 她与他们所熟知的世间女子委实太不相同。 梁世佑眯眯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觉得小温怎么样?反正小温看得上眼的女子也没几个,温世伯为这事烦得不行,我们若是做媒成功,好处大大的!第一,温世伯会非常非常感谢我们,以后有什么事,温世伯肯定是第一个出来罩住我们的人;第二,小温肯定也会非常感谢我们,别看他嘴上不说,我看他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有本事有胆量骗他的女子;第三,我们输给小温侯的夫人,说到哪儿也不丢脸,是不是?还有第四,朱五,我们也是替你着想,听说那女子居然敢将你这个县太爷捆得粽子似地丢下峡江!等她嫁入温府,朱五你就可以端出大哥的架子来呼她端茶倒水,痛痛快快地出一口气了!” 三人互相看看,相对大笑。 朱逢春觉得心中痛快之极。 自从姬瑶花介入他的生活以来,每件事情都被她搅得无法自主。 他绝不喜欢这种变成操线木偶般的感觉。 姬瑶花也需要尝尝这种滋味,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是梁氏兄弟又回到了凤仪客栈。 姬瑶花诧异地看着他们搬了回来,并且住到了她的隔壁。 梁世佑拱手笑道:“朱五这个县太爷不好做啊,我和大哥决定留下来帮他渡过春节大祭这个难关。姬姑娘,你算是此间主人了,以后来请多多关照。” 梁世佐则上下打量着姬瑶花,不知心中在估量些什么。 姬瑶花暗自沉吟。 她倒要看看这两兄弟和朱逢春在暗中弄什么鬼。 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面对药王庙与巫女祠,他们会站在朱逢春也就是站在她这一方。 十、 接下来的两天,姬瑶花足不出户,每天倚在窗口,仰望着天空出神。 梁氏兄弟也只好守在窗口,想看看她究竟在等什么。 第三天的午后,梁氏兄弟守在房中,正在万般无聊之际,突然听见空中一阵鸽哨声。 姬瑶花轻啸一声,那只信鸽在空中盘旋一阵,认准了地方,飞扑入她的窗口。 过了片刻,姬瑶花手一扬,那只信鸽又展翅飞上了天空。 她敲着窗棂说道:“两位梁公子,你们不是一直在关心,我究竟在等什么吗?若是真的想知道,何不跟来药王庙看看?” 她翩然跃下窗,去势如箭,转眼间已消失在小巷转弯处。 她的语气之中,隐隐含着怒意,不知方才收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梁氏兄弟赶到药王庙时,已听见庙内的刀棍交击之声。周围住家,个个门窗紧闭,不敢招惹是非。 两人赶进去,却见药王庙的庭院之中,已站着不少人。姬瑶花面色不善,站在一株古柏之下,身边那坐在轮椅之中、相貌与她一般无二的年轻人,想来便是她的双生弟弟姬瑶光。 药王庙中的老小道士,一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不堪地躲在一旁,想必方才被打得很惨。 正在庭中动手的,是老端公和一男一女两个少年。 那肤色黝黑、愣头愣脑的少年,使一根长棍,挥动之际呼呼生风,一个击空,庭中石板便片片碎裂。 梁佑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必定就是曾经和小温斗了三十六招的石头了,看起来还真不简单!” 另一个眉目灵动的青衣少女,一柄长剑使得很是曼妙多姿,配合石头的长棍,尽自缠绕老端公的左臂左腿。 第33章 老端公使的是一柄药王锄。这种兵器颇为怪异,出招攻守,大不同于世人常说的十八般兵器。而石头和那少女攻守之际似乎又有些忌惮,每每在将要击伤老端公之际,长棍与剑便偏了开去,是以竟然久战不下。 看起来这两人是想生擒端公。 姬瑶光专心注视着缠斗的三人。 端公忽地一锄扫向石头两人的面门,趁他们两人向后仰身闪避的时候跃起半空,眼看将要冲出包围,姬瑶光轻喝道:“左进七步,右退三步!” 石头向前急冲七步,那青衣少女向后连退三步。 端公一口真气将尽、双足将要落地之际,石头恰好冲到他的后下方,长棍望天一劈,迫得端公只能用药王锄横里挡住长棍,借了这格挡之力,向后翻滚出去,落地之际,正是那青衣少女一柄长剑递出之时,重又将他困住。 梁氏兄弟不由得拍掌叫好。 姬瑶光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却的确是好眼力好决断,难怪得石头和那青衣少女会毫不犹豫地听从他在场外的指点。 姬瑶花这时望见梁氏兄弟,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走到她身边时,梁氏兄弟才意识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听命于姬瑶花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潜意识中,已经将姬瑶花看做是小温侯未来的夫人、所以才对她如此恭顺? 还是因为,就像传说中一样,巫山弟子本身便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力量,世人与他们相处越久,就越容易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 但是不待他们仔细寻思,姬瑶花已经说道:“请两位替我照看一下舍弟。” 姬瑶光微笑道:“我未必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他的微笑之中,隐约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 姬瑶花淡淡答道:“怕只怕暗中还有你我都未曾想到的对手。” 梁氏兄弟这才意识到,这两姐弟之间,只怕已经有了不小的冲突。 小温侯曾经说过,姬氏姐弟,说话行事,往往令人感到,他们不像两个人,倒像一个人。 而现在…… 梁佐率先说道:“姬姑娘尽管放心,有我兄弟在此,必定不会让人伤害令弟!” 如果他们做媒成功,这可是小温侯未来的小舅子,怎么可能任人伤害? 姬瑶花没有心思来体会他们异常的热心背后有何不妥, 她翩然飞起,袖中的淡红细索如同长蛇一般,蜿蜒穿过棍影剑光,透入老端公挥舞的药王锄,缠住了他的右臂。 老端公怒叫道:“姬瑶花,你居然敢暗中偷袭!” 姬瑶花一笑:“端公呀,乾坤朗朗,你我正面相对,何来‘暗中偷袭’一说呢?就算是我们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也请端公你体谅,你是前辈长老,我们三个后辈,不敢和你单打独斗啊——” 笑谈之中,索影飞舞,已将端公缠得牢牢实实。 石头和那青衣少女回到姬瑶光身边,只留下姬瑶花站在捆成米粽般的端公身旁。 一群道士哗然,有人叫道:“姬姑娘,罗先生回来一定会来找你算帐的,你还是快快放了端公为好!” 姬瑶花对道士们的吵嚷恍若未闻,只向大殿说道:“甘净儿,端公现在已在我手中,你走吧。” 甘净儿娇小的身形飞鸟般自大殿顶部掠下,轻轻落在庭中。 第一次见到甘净儿的梁氏兄弟只觉眼前一亮。 甘净儿的妩媚娇憨,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似乎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都不忍心责备她。 甘净儿轻咬着嘴唇,怯怯地挪近姬瑶花,小心窥伺着她的脸色说道:“姬师姐,你别赶我走啊。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去找姬公子帮忙的。你也看到了,端公这么厉害,我打都打不过他,还怎么将他掳走?” 姬瑶花尚未回答,姬瑶光已抢先说道:“这也不怪你。我原本也想试一试石头和孙小香这段日子来的进展如何。” 甘净儿嫣然一笑:“是这样啊,我真担心姬师姐会责罚你呢。” 姬瑶花看着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将端公带回望霞街姬氏老宅的路上,甘净儿很乖巧地一直躲在姬瑶光的身边,避开姬瑶花冷冷的目光。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 梁佑低笑道:“原来姬大小姐和天下的姐姐一样,最见不得自家兄弟为了个外来的女子跟她疏远。” 这么一想,姬瑶花不再如初见时那样令他们感到高深莫测,反而亲近了许多。 十一、 巫山十二峰,神女峰又名望霞峰,是以巫山城中这条与神女峰相对应的街道,以“望霞”为名,以免冲撞了同在一城的巫女祠中供奉的数位神女的名号。 姬氏老宅在望霞街尾,隔了一片老桂树便是城墙。庭院深深,绿竹掩映,院墙底部的青石上,苔痕宛然。 自院内迎出来的两名中年仆妇,附在姬瑶花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姬瑶花的脸色更是不善。 姬瑶光自轮椅中站起,扶着石头的手,昂然直入,对姬瑶花神情中的怒意恍若未见。 甘净儿吐吐舌头,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姬瑶花略定一定神,方才侧过头向梁氏兄弟说道:“请进。” 小小三进院落,幽深得如一口古井。梁氏兄弟甫踏进来,便感到了这种异样的幽暗。头顶日色明煦,院中却只见竹影。 他们被请入客厅中用茶。姬瑶花微笑道:“我想二位留在此地,不只是想助朱大人一臂之力这么简单吧。何不说来听听,免得以后产生误会?” 梁世佐愕然摇手道:“没有他意,请姬姑娘不要误会!” 倒是梁世佑笑道:“姬姑娘快人快语,大哥你又隐瞒什么呢?不错,姬姑娘,我们兄弟二人,留下来的确是别有用意,但绝不是要与姬姑娘为难。” 说着他话题一转,不答反问:“既然姬姑娘家的老宅就在望霞街,姬姑娘又为什么要投宿客栈呢?” 若非如此,只怕他们可能不会有机会见到姬瑶花。 姬瑶花轻叹道:“我本意是不想让瑶光卷入太深。阎罗王总算对瑶光还是不错的,五年前若非他为瑶光悉心诊治,瑶光的双腿早已不能行走。虽然事后我送给阎罗王一枝百年灵芝作为谢礼,瑶光总还是欠了人家一份情。” 梁世佑讶异地说道:“听说姬姑娘前些日子还曾设下陷阱困住阎罗王、将他身上的丹药搜得一干二净的。阎罗王未必不会早就将这笔帐记到你姐弟两人的身上。” 姬瑶花一笑:“上一次不同。上一次出手困住阎罗王的,我只是四个哦不,也许该说五个人中的一个,丹药也不是我一人独占。法不责众嘛,阎罗王也不见得愿意和我们大家作对。但是这次就不同了。” 除了巫女祠,还没有哪一峰的弟子敢当真独自去惹火阎罗王。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完全撕破脸为好。 所以她才要将净坛峰推出来打头阵,叫甘净儿去劫掳端公。 甘净儿最初一气之下掳走小道士,已经开罪了药王庙。这个泥坑,让她再陷深一点,也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分别。 但是甘净儿却将姬瑶光拖了进来。 姬瑶花可以肯定,瑶光以前从未见过甘净儿。 不过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瑶光竟然会派出石头和孙小香去帮甘净儿劫持端公。 她得承认,甘净儿的确有一种自然妩媚、楚楚可怜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她的坦率和娇憨混合在一起,即使是姬瑶花自己,也很难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瑶光应该和她一样,清楚地知道,甘净儿毕竟是净坛峰弟子。 善于媚人的净坛峰弟子,想要媚惑的,绝不会只是某一个人。 她们要的是天下男子的迷恋。 甘净儿的师父甘露露就曾说过,她的美丽,倘若只留给一个人欣赏,那是暴殄天物。 她的美丽,是不能寂寞深闺的。 瑶光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眼见得姬瑶花心情不佳,脸上的笑容不无勉强,梁氏兄弟略坐一坐,便告辞回客栈。 实际上他们先到了县衙。 听他们说完这件事情,朱逢春不无疑惑地说道:“姬家姐弟是不是又在做戏?他们这一回想骗的是甘净儿还是别的什么人?” 梁世佐讶异地道:“不会是做戏吧?” 梁世佑思索着说道:“我也觉得不像在做戏。我们都见过甘净儿。老实说,她若来求我,我只怕也挡不住她的恳求。朱五你要想想,我们认识的这些巫山弟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姬瑶花能骗倒小温,甘净儿就不能骗倒姬瑶光?更何况她也不一定是在骗姬瑶光。姬瑶光风采翩翩,又有一肚子才学,女孩儿喜欢他也很正常啊!” 朱逢春沉吟着道:“如果不是在做戏,姬瑶光真是因为喜欢甘净儿才出手帮她,姬瑶花可就要万般头痛了。” 姬瑶花头痛不关他的事,但是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姬瑶花不能再替他制服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两个祸乱之源,那就与他这个巫山县令大大相关了。 讨论半天,三人不得要领,于是朱逢春决定以药王庙报案为由,亲自前往姬氏老宅踏看。 临走之前他问凤凰要不要跟着去。 凤凰一听原由,大是高兴:“好,我也去!姬瑶花姐弟两个专会惹事生非,每次和他们打交道,都会给我们惹来一堆麻烦,我倒要看看,这回轮到甘净儿麻烦他们了,又会是什么样子!” 朱逢春与梁氏兄弟互相看看,脑中都闪过一句话:凤凰终究也还是巫山弟子。 第34章 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与姬家姐弟那几个人如出一辄。 但是他们只见到了姬瑶花。 对于掳掠端公这件事情,姬瑶花直认不讳,不过随即说道:“这是我本门恩怨,我自会依本门规矩来解决。我已传出信去,邀阎罗王回巫山当面解决此事。再说了朱大人,巫山县中,土人众多,上司州府,向来也认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风俗习惯解决纠纷,以免动辄诉到官府,纠缠不清。” 巫山一带,原是巴人旧居,此后几经变迁,原来的巴人被称为“土人”,以区别于后世迁来的中原汉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门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带的土人,大半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上古遗风。 姬家姐弟,却宛然是诗书风流的世家子弟。 姬瑶花微笑着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来自受赐子爵、封于巴的姬周宗室,史称‘巴子’。自受封之后,世世代代与巴人通婚,后代子孙,早已归化成为巴人,怎可与秦汉之际才迁入此地的中原汉人相提并论?” 朱逢春只能自认倒霉:“原来姬姑娘家世渊源如此!也罢,归州府那边,这样说也算有个交待。” 十二、 送走朱逢春一行,姬瑶光方才拄着竹杖出来。 姬瑶花回头看他一眼:“甘净儿呢?” 姬瑶光淡淡答道:“她不敢见你,躲在客房中休息。” 姬瑶花冷笑一声:“她居然也有不敢做的事情?” 姬瑶光答道;“至少她就不敢真地去掳端公。” 停一停,他又说道;“净坛峰向来以轻功见长,若论逃遁之术,普天之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至于她们代代相传的新月宝刀,削金断玉,刀法辛辣,再配合她们瞬息千里的身法,的确是天下罕见的杀人利器。但是杀人和绑人完全不同。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论起绑人的本事,只怕还不及一个普通的衙役。你让甘净儿去杀端公,倒也罢了,偏偏叫她去绑端公——对着端公这样的前辈长老,只能绑,不能杀也不能逃,动起手来处处缚手缚脚,对甘净儿来说,那无异于叫她去送死。你又不是要杀尽巫山弟子,我又为什么不能帮她?” 姬瑶花立刻驳回:“你若不帮她,她自会找别的人。梁氏兄弟就是两个现成的帮手。甘净儿能够说动你,未必就不能说动梁氏兄弟?而且今天梁氏兄弟见到甘净儿时的神情,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不会拒绝甘净儿的请求的。” 姬瑶光淡淡一笑:“你只给了她三天时间。她找到我这儿时,已经快到期限了,她哪里还有时间去找别人?” 姬瑶花的眉尖拧了起来:“吴妈说,甘净儿找来时,曾经对你说,她觉得只有你才有本事将端公掳来。是这句话让你心动吧?我知道你的心中,一直对自己的本事是很骄傲的。但是你要知道,甘净儿虽然年纪轻轻,这句话只怕已经对不少人说过。今日如果你不出手,下一个听她说这句话的,也许就是梁氏兄弟,或者是朱逢春。” 姬瑶光直视着她答道:“我自然知道甘净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是我宁可和真小人厮混,也不喜欢和伪君子打交道!而且,瑶花,你不觉得你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太有失你的风度了吗?” 姬瑶花噎住了,望着窗外的竹枝,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既然要玩火,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可要千万留神,不要让火给灼伤了。” 姬瑶光淡淡说道:“你说我在玩火,你自己呢?不要告诉我,你着意笼络梁氏兄弟,为的不是小温侯。梁氏兄弟与小温侯的关系如此密切,他们跑来找你麻烦,小温侯肯定会追过来的,因为不论哪一方有损伤,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你还想对小温侯做什么?再骗他一次?” 姬瑶花霍地转过头来:“不错,我的确是在笼络梁氏兄弟,好让小温侯不至于站到我的对立面去。难道你就想将他们三个变成敌人?我知道你一直很同情小温侯,对不对?但是我从来没有说过半个字来骗他的心,即使是一路同行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单独与他相处过。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骗什么都容易善后,唯有骗心不行。” 姬瑶光凝视她一会,说道:“你的确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可是那不等于你没有骗他。甘净儿就比你坦白得多。她想要美貌永驻,想要天下男子都为她倾倒,于是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我帮她不是因为我想得到她,而只不过因为,我喜欢她的坦诚。” 说完这番话,姬瑶光本欲离去,却又回过头来说道:“这一回,你若想要小温侯帮你,就坦白告诉他,不要再拐弯抹角地骗他入局。就算小温侯再怎么喜欢你,也不会容忍你骗他两次。还有一件事,你也要想清楚。方攀龙那傻小子,虽然正在巫山顶上忙着改建圣女祠,但是不等于他对巫山县城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小方年纪太轻,不同于历练颇深的小温侯,若是出了差错,我看你怎么收场!” 姬瑶花皱皱眉:“小方来帮我们,是因为你能给他最好的构思,使登龙峰的机关之学突破精确太过近于死板的缺陷,更上一层楼。我可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会让他误会的话。” 姬瑶光仰望巫山山顶方向,说道:“你若是想要让他误会,还用得着说什么出格的话吗?瑶花,你可别毁了他。若是毁了他,我们做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顿竹杖,径自离去。 姬瑶花望着他消失在游廊拐角处,沉吟不语。 直到甘净儿的脸从房门处小心地露出来。 她还来不及躲回去,已被姬瑶花发现。 甘净儿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边笑道:“姬师姐,我是想看看姬公子在不在,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女人生气是很容易变老的,所以我从来不生气。” 姬瑶花看看她娇嗔可喜的面容,委实很难对着她发作自己的郁闷,只能叹息般说道:“是,你从来不生气,只让别人生气。” 说着手指轻弹,一点小小白光飞射向甘净儿。 甘净儿“哎呀”一声翻了出去。 那点小小白光却在临门槛之际坠落地面。姬瑶花本来就只打算吓吓她的。 甘净儿再翻回门口处时,姬瑶花已不见了。 落在槛下的是一粒小小珍珠。 甘净儿拾起珍珠,打量一会,偏着头自顾笑道:“姬师姐真大方,这么好的南海珍珠,虽然小了点儿,用来做暗器未免也太糟蹋了。” 于是晚餐时分,甘净儿说道:“姬师姐,你若还有南海珍珠,可千万不要再用来作暗器了,你若不在乎,不如送给我吧。南海珍珠可是养颜的良药啊!” 姬瑶花不觉愕然。 她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叫人头痛的小师妹? 姬瑶光“哧”地一笑。 十三、 十二月初十,姬瑶花接到了阎罗王的信,约在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双方在巫山县城西高都山上的楚阳台旧址相见。 高都山在城西二里处,楚阳台旧址,相传便是宋玉梦遇巫山神女、作《高唐赋》之处,原本建有高唐祠,专门供奉巫山神女;后来迭遭兵乱,殿宇颓坏,于是后人在巫山山顶另建圣女祠供奉巫山神女,这处旧址,也就任由它荒废了。 阎罗王选中这个地方,想必看中的就是它的荒凉与开阔吧。 十三日下午,姬瑶花一行早早便到了楚阳台旧址。 暮色渐起,楚阳台周围的山林,烟雾凝结,空中水雾,沾衣欲湿。 姬瑶花凝望山林许久,向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说道:“这便是巫山八景之‘阳台暮雨’。若有若无,恰如神女欲去还留。” 梁氏兄弟心中不觉生出一种恍然的迷茫,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日暮时分,阎罗王罗山如约而来。 阎罗王接掌药王庙时不到三十,此时应该年近四旬,只是他肤色黑褐,神情严肃,满面风霜,论外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一身短褐衣,腰间别着一柄长不过三尺的药王锄,如若再背上个药篓,便和山野间常见的药农没有区别了。 站定之后,他打量着姬瑶花一行。 姬瑶花站在最前面,她身边紧跟着便是甘净儿。 姬瑶光坐在轮椅上,石头与孙小香分立左右。端公被闭了穴道,外加一道牛筋绳捆住手脚,放在一张竹抬椅上,两名仆妇看守着。 站得稍远一点儿的,是凤凰与梁氏兄弟。 姬瑶花向阎罗王敛衽施礼,微笑道:“罗师兄,凤师姐和两位梁公子是我请来的见证人。不知罗师兄请了哪几位见证人呢?” 阎罗王环视四周一遍,慨然答道:“山川草木,都是我的见证!” 他面貌苍老,但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傲视众生的豪迈气度。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才道:“罗师兄单刀赴会的气概,的确非凡,大有王者之风啊。倒显得我请来三位见证人,太过小家子气了。” 甘净儿嫣然笑道:“大有王者之风——姬师姐给罗师兄下的评语真是精当啊,我心里想的也是这么回事,只是一时间说不上来呢!罗师兄,我不知道姬师姐想要你做什么,我只想请你给我配药,不知道罗师兄你肯不肯答应呢?” 阎罗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姬瑶花一笑道:“至于我嘛,罗师兄,我想请你去斗斗巫女祠,如何?” 阎罗王哈哈一笑:“坐山观虎斗,这是姬师妹你的拿手好戏吧?” 第35章 姬瑶花微笑着答道:“有谁愿意去斗两只老虎?当然是坐山观虎斗来得轻松。罗师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代为敌,自罗师兄与韩师姐接掌以来,似乎敌意更深,以至于每年引发的械斗规模越来越大,春节大祭,本是普天同庆之事,却令得巫山县城变成了人间地狱。为什么你们两位不亲自做一个了断,以免伤及无辜呢?” 阎罗王上下打量着她:“这种悲天悯人的话从姬师妹你的口中说出来,倒煞是奇怪。” 姬瑶花含笑道:“看来罗师兄对我成见甚深。不过,罗师兄可曾想过,上一次多有得罪,我为的也只不过是想从师兄手中求得九转还魂丹去救齐师妹啊。” 阎罗王冷哼一声:“然后再让齐师妹将集仙峰的典籍送给你。” 姬瑶花扬起了眉:“各取所需,这又有什么不对?罗师兄,我只问你,你是否答应?” 阎罗王向后一退,右手握住药王锄,伸出左手道:“要想将我呼来唤去,你先拿点真本事出来看看,请!” 姬瑶花叹了一声,说道:“这个时间和地点都是罗师兄你选的,接下来该我选这一局的赌法了对不对?” 阎罗王没有回答。 姬瑶花当他是默认了,径自说道:“罗师兄,松峦峰培养弟子,历来是十年选种,十年育种,十年炼种,一出道就比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多了十年的功力。罗师兄出道之后又是十年磨砺,更不是我们能够相比的。所以,我绝不敢托大要与罗师兄你单打独斗,就让我和净儿师妹联手接罗师兄一百招如何?百招之内,我们若幸而未败,那就要请罗师兄分别答应我们两个的要求了。待罗师兄斗败巫女祠之后,我自会送回端公。唉,罗师兄,能够斗败巫女祠,这不也是你药王庙乐意见到的吗?为什么罗师兄你好像心存忌惮、不肯出手一战呢?我们都怕巫女祠的毒虫,罗师兄你可大不必害怕啊!” 姬瑶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的对答。 阎罗王为什么一直不肯亲自出面去对付巫女祠? 姬瑶花已翩然跃出,甘净儿紧随其后,握着新月刀,带点歉意地向阎罗王施了一礼,轻声说道:“罗师兄,多多得罪了!” 说完右腕一抖,新月弯刀划然出鞘,带起一片寒森森的刀光,竟率先向阎罗王攻了过去。 十四、 暮色渐深,梁氏兄弟燃起了四枝松明,插在四角。 松明毕剥燃烧之际,散发的松香,淡淡地飘入夜风之中。 夜风中飘扬的,还有山林特有的草木清香。 阎罗王选在日暮时分动手,必定有他的用意吧。 姬瑶光沉思着。 姬瑶花手中一道淡红细索,在夜色中盘旋飞舞,将阎罗王缠在松明火光所及的明亮之处。 甘净儿的身形飘忽如同鬼魅,新月刀如同一痕秋水,紧紧缠住阎罗王手中的药王锄。 她们要的只不过是不败。 只要能缠斗一百招,便大功告成。 梁氏兄弟看得摇头叹息。 姬瑶花的这种打法,迹近胡搅蛮缠。偏偏阎罗王自居身份地位,被她用话拿住,无法与她和甘净儿这两个巧笑嫣然的小师妹计较太多。 虽然他们也希望阎罗王落败,但还是忍不住要为阎罗王抱不平。 梁世佐向凤凰道:“姬姑娘手中那道细索,是不是就是当初缠住你五哥将他扔下峡江的那道绳索?” 凤凰的语气很是不快:“正是。那是神女峰的秘门兵器,全名长得很,叫做‘十丈软红缚仙索’,我们都叫它‘缚仙索’。据说是用天蚕丝混杂细金丝织成的,坚韧无比,我一直想削一刀试试,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梁世佑忍不住别过头偷笑。 但是这一回头之际,突然望见巫山县城方向奔来的几道人影。 凝神注视片刻,他一拉兄长,低声说道:“你看看走在前面的是不是小温?跟在他后面的那个胖子是不是伯父府上的管家梁老东?” 梁世佐定睛细看,吓了一跳:“不是他们还是谁?想必是伯父叫小温带着梁管家来抓我们回去的!怎么办?” 梁世佑一笑:“怕什么,有朱五替我们扛着,梁管家也得看朱五三分薄面吧?再说小温这会儿哪还有心思还管咱们?” 凤凰也已发现奔来的人影,不觉看着梁氏兄弟笑道:“现在要躲起来只怕太晚了吧!” 石头和孙小香专心在数招数,已经数到第五十九招。 姬瑶光抬起眼望了望奔来的人影,怔了一下,便又将目光转回到缠斗的三人。 阎罗王左手往腰间一抹,抽出缠在腰间的神农鞭,呼啸着抽向甘净儿。 他突然出鞭,姬瑶花和甘净儿一时适应不过来,未免手忙脚乱。 甘净儿生怕那道长鞭划伤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脸部,新月刀的攻势立时放慢了不少,看起来几乎要躲到长鞭不及之处了。 姬瑶花横抽缚仙索缠向神农鞭,一边叫道:“甘净儿你还不快抢近了缠攻!只有抢到阎罗王近身之处才能让他的鞭子施展不开!” 甘净儿“哦”了一声,揉身重上。 孙小香吱吱喳喳地数道:“第六十五,第六十……哈,姬姐姐真棒,甘姐姐也好厉害哦!第六十九,还有三十一招了!” 姬瑶光叹口气:“小香,你真是吵得人头昏。” 孙小香吃吃笑道:“姬姐姐早让我吵习惯了,绝不会头昏,就让阎罗王去头昏好了!” 梁氏兄弟真的很同情阎罗王。 就算他是如假包换的阎罗王,碰上这么几个女子,照样也要头昏脑胀。 奔来的果然是小温侯。 负戟而立,小温侯看起来仍是年初时英姿勃勃、气度轩昂的模样。 甘净儿旋身攻出一刀时,望见了来人,叫了起来:“姬师姐你看!那个人真气派!” 姬瑶花已经发觉有人奔来,侧头望去,心中不由得一震。 姬瑶光前些日子的警告历历在耳。 她该如何面对小温侯? 阎罗王突然叱喝一声。 一直不曾被小温侯分散心神、全心关注着三人缠斗的姬瑶光霍地站起,脱口叫道:“瑶花小心!” 姬瑶花一边三个倒翻才让开阎罗王抽过来的长鞭。鞭风所及之处,衣带碎裂。 甘净儿自她身旁掠过,看似要迎向阎罗王抽来的第四鞭,却在掠过之际,反手一刀,自刚刚翻身跃起的姬瑶花后背划过。 姬瑶花痛呼一声,在刀刃及体之际,本能地收缩身体,以免刀锋深入;随即横掠出丈余,躲过阎罗王的长鞭。 甘净儿如影随形,又是一刀划出。 但是小温侯抢前一步,横戟一挡,甘净儿这一刀再砍不下去,被小温侯挥臂一格,连人带刀倒飞出丈余开外。 凤凰已张弓搭箭对准了还欲攻来的阎罗王。 看守端公的两名仆妇怒声尖叫,但是没有忘形扑出来,只将手中短刀架在了端公的脖子上,显见得平日里训练有素,绝不忘记自己最要紧的使命。 阎罗王眼见得已无机可乘,当机立断,长鞭一挥缠向林中大树,带得他的身形飞扑入林中,转眼不见,林中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后会有期!” 甘净儿已趁着这个机会逃之夭夭。 新月刀薄如蝉翼,刀过之处,伤口重又闭合,直到现在,姬瑶花的白衣之上,方才渗出一道殷红血迹来。 小温侯迟疑一下,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姬瑶花。 梁氏兄弟忍不住叹道:“小温来得可真是时候。” 姬瑶光急步走了过来。 姬瑶花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懊恼:“直糟糕,我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随即昏了过去。 小温侯怔了一怔。 她究竟算错了什么? 十五、 长街之上,更鼓沉沉。 姬瑶光从内室中出来,吩咐两名仆妇在里面点起安魂香,退守窗外,不可惊扰。 他们一行人都坐在外间。重帘内溢出的一丝淡淡清香令得每个人都感到心气平和。 姬瑶光的神情很是疲惫:“我想瑶花一定没有想到,新月宝刀锋利如斯,居然能破她的护体真气。更没有想到的是,刀上居然还抹了毒药!难怪得阎罗王要选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想必为的就是要让夜色掩盖药物的颜色,让山林中的草木之气掩盖药物的气味吧。” 凤凰张口欲言,姬瑶光已猜到她要说的话,接着说道:“我已经给她试过前些日子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清心丸,按理说能解百毒,但是却解不了这一种。这一种必定是阎罗王最新炼制的。我只能用安魂香让瑶花昏睡,以减慢血液的流动,延缓毒性的发作。看来我们只能等阎罗王拿解药来换人了。” 小温侯沉吟一会,说道:“阎罗王并不是以制毒闻名吧。倒是巫女祠在所制的虫毒名传天下。?” 姬瑶光苦笑:“是药三分毒。阎罗王精通药性,要调制毒药还不容易?杀人救人,全在他一念之间,要不然小侯爷以为,阎罗王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而且我仔细辨识过瑶花伤口上的毒,从气息来看,的确是草木之毒。要知道巫女祠用虫豸所制的毒,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丝腥味。” 他深陷入椅中,喃喃自语般地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早就想到,甘净儿要想美貌永驻,求阎罗王可不比求我们保险得多?对她来说,与其冒险开罪阎罗王,不如听从阎罗王的命令冒险来对付我们。瑶花旁观者清,更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 他蓦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她这回要骗的人是我!” 第36章 小温侯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你是说,姬姑娘根本就是故意让新月刀划伤的?” 姬瑶光的脸上阴晴不定:“苦肉计!瑶花根本早就怀疑甘净儿的诚意,根本就是在做戏给我看,想让我看清楚甘净儿是在骗我们大家!” 怔了许久,他一跺脚恨恨地说道:“这又是何苦!新月宝刀的锋芒,又岂是草木之质可以轻试的!更何况还有阎罗王调制的毒!我就不信瑶花没有想到这一点,居然还敢这样冒险!” 姬瑶光气急起来,风度全无。 小温侯默然。 姬瑶花这一次冒的风险的确太大,大得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 自始至终,她最看重最在意的,都是这个双生弟弟吧? 庭中警铃忽然响起,料来是有夜行人触动了机关。 甘净儿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进来:“姬公子,我送解药来了,请让我进来吧!” 姬瑶光抬起头望向庭中,慢慢镇定下来,吩咐孙小香去引甘净儿进来。 十六、 甘净儿站在门外的游廊下,显然是预备着随时逃去,左手托着一个白瓷瓶,怯怯地望着端坐椅中的姬瑶光,轻声说道:“姬公子,真对不起,我也不想骗你们,可是阎罗王不答应。姬师姐上一回让他丢尽了面子,他可恨死姬师姐了。” 她将手中的瓷瓶托得更高:“阎罗王给我的刀上抹上了他新制的一种毒,他说是用沅湘间一种名叫‘梦花’的草制成的,服了这种草,就会做好梦。但是若服得太多,入梦太深,就会因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颠狂。” 对姬瑶花来说,那可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说着她悄悄地窥伺着姬瑶光的脸色,又小心地道:“阎罗王答应我,只要我按他的话去做,他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替我制驻颜灵药。姬公子,我真的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 夜色与灯光映照着甘净儿娇小的身姿与自然妩媚的面孔。 即使她做下了这些事情,仍是很难让人对她生气。 姬瑶光注视她许久,慢慢说道:“其实你从来就没有骗过我们。从一开始你就说得很清楚,你要的是美貌永驻。是我自己没有想到,阎罗王比我们更能满足你的心愿。” 甘净儿睁大了眼看着他,惊讶地说道:“你真的不怪我?” 姬瑶光默认。 甘净儿的神情立刻欢喜起来:“那就好,我真的喜欢你呢,要是你从此不理我,我会很难过的。哦,快点给姬师姐服用解药吧,阎罗王说,等到毒性除尽,就请姬师姐将端公送回药王庙。我要走啦!” 她将瓷瓶望房中一抛,小温侯抢先接在手中。 甘净儿飘然离去。 十七、 日光透过竹影窗纱,斑斑点点洒落房中。 姬瑶花盘坐榻上,脸色虽然还是有些苍白,神气之间却已大见好转。 姬瑶光和小温侯两人在她对面的椅中坐下。 姬瑶花微笑道:“经此一回,我总算知道了,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去试的。” 姬瑶光没好气地说道:“譬如说新月刀。只差一点,就要划断你背上筋脉了,到那时我看你还怎么去找阎罗王算账!” 剩下一句话,当着小温侯的面,他总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总有一天你要玩死我们两个! 姬瑶花懒懒地道:“不是没事了吗?” 她注意到,梁氏兄弟和凤凰都没有跟进来,独独让小温侯进来,不知是谁的主意。 小温侯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脸上,过了一会说道:“看起来好像没事了。要不要再等等看,等情形完全稳定了,再将端公送回去?” 门外一名仆妇禀报道:“少爷,凤姑娘有事要和你商量。” 姬瑶光忍不住要翻白眼了。 凤凰这一招也做得太明显了吧?她知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 何况他才不要让小温侯单独面对姬瑶花。谁知道瑶花又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我现在很忙,过一会再说。” 他的确很忙,忙着阻止面前这两个人太过接近。 姬瑶花微微一笑,掉转目光望向小温侯,说道:“再等几天也好。我们一起送端公回药王庙。” 小温侯一怔:“你背上的伤——” 姬瑶花一笑:“我前次从阎罗王身上搜来的药丸中,有一盒断续膏。便是筋骨尽断,只要在一个时辰内及时敷药,也能接回。我这一点儿伤,又岂在话下。” 她轻吁了一口气:“神女峰弟子,五行属木,本来是十分畏惧新月刀这样的神兵利器的。不过,经此一回,我虽然不会再贸然以身犯险,但是也不会再害怕这些东西了。所以说,挨这一刀,也还是值得的。” 小温侯不由得想到,也许正因为害怕,她才要去以身试刀,好克服心中的恐惧吧。 姬瑶光暗自叹息。 瑶花就不能安静片刻吗?刚刚恢复元气,便技庠起来,忍不住要弄一点手段。 小温侯的神情虽然仍旧持重,但是眼神中已经不自觉地泄露出他心中的感触。 十八、 十八日上午,姬瑶花一行送端公回药王庙。 药王庙的老小道士,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阎罗王站在大殿前,甘净儿跟在身后。 端公被解开束缚,快步走回大殿,临去之时,还回过头来骂道:“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太过无礼!等着吧,总有人来收拾你们的!” 姬瑶花靠在竹躺椅中。笑吟吟地道:“随时恭候。” 阎罗王望向昂然而立的小温侯和他身后四名家将,拱手道:“小侯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小温侯拱手还礼:“不敢言指教。罗先生,在下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他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手中已托着一尊大如人手、青翠欲滴的玉石。 正是当日姬氏姐弟从圣泉峰偷走、拿去诱骗小温侯入局的那尊青苗玉! 阎罗王对这尊奇玉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见到,不觉心神震动。 这尊玉石的翠色固然是上等,最难得的,还是其中玉液。 故老相传,都说其中玉液,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就阎罗王看来,起死回生固然太过离奇,不能尽信;但玉液必有奇效,却是无疑。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将青苗玉液的功效摸透弄清。 小温侯说道:“这尊青苗玉原是石清泉先生所有,后来转赠与在下。在下想以它为赌注,与罗先生一决胜负。百招之内,在下若是落败,这尊青苗玉便归罗先生所有;若是胜得一招半式,还请罗先生以来年春节大祭为赌约,与巫女祠一战,以保证春节大祭时只有胜者一方的信徒能够进入巫山县城。倘若战成平手,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战!罗先生意下如何?” 他身后众人相顾愕然。 在此之前小温侯从来没有显露出向阎罗王挑战的意思。 他提出的条件,看起来为的只不过是避免来年春节大祭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方信徒的械斗,帮朱逢春这个巫山县令一个大忙。 但是梁氏兄弟与凤凰相视而笑。 梁氏兄弟嘀咕着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小温什么时候也学会朝廷大老们那一套了!干脆就说是替某人完成楚阳台未竟之战,不是更爽快!” 姬瑶光呻吟一声捂住了额头。 他防范了又防范,小温侯还是睁着眼睛一头栽进了这个大坑。 姬瑶花叹口气,转过头向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也得替小温侯想想。他毕竟是朱逢春的朋友,怎么能够见死不救?” 姬瑶光轻哼了一声:“朱逢春也算是在官场中打过几年滚的人了,自保之术还是有的吧?何况信徒械斗这个历朝历代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他解决不了那是正常,就算出事,也不过让上司痛骂几句、升迁慢一点罢了,死不了的。” 姬瑶花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争辩。 心中却难免有些怔忡。 她该如何自处? 却原来算计他人时,自己难免也要受池鱼之殃。 阎罗王打量着小温侯:“楚阳台之战,姬瑶花也不过期望与甘净儿联手在我手底走过百招,不败便算胜;小侯爷却要独自接过百招,还想要赢得此局。小侯爷是否太过自信了呢?” 小温侯顺手将青苗玉又收回怀中:“罗先生口口声声称我‘小侯爷’,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身份,多少会有些顾忌吧?自然比不得楚阳台之战时。罗先生只怕很难毫无保留地出手。相比之下,我的顾忌就要少得多。一消一长,罗先生大约不会再以为我在托大吧?” 姬瑶光低声说道:“小温侯以前与人动手时好像不会这样算计啊。瑶花,近墨者黑,你可将好好儿一个意气慷慨的小温侯给带得狡猾了。” 姬瑶花斜他一眼:“好像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多得多吧?” 阎罗王也觉得小温侯此种精心算计的行径与他原来所闻知的那个温侯颇不吻合,愕然大笑道:“好,既然如此,那罗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九、 阎罗王挥手示意诸道士都退得远远的,左鞭右锄,立定不动,等待小温侯先攻。 小温侯慢慢取下背负的双戟,注视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你可要当心了——” 一语未完,已向阎罗王急冲过去,右手短戟借助急冲之势,率先攻向阎罗王的左手长鞭。 神农鞭长蛇般一圈圈卷起缠住了短戟,两人同时发力回夺,一时间竟相持不下。 第37章 终究小温侯力大,大喝一声,右臂一扬,阎罗王只觉握鞭的左手虎口震痛,疾散去鞭上的真力,神农鞭软软地垂了下来。小温侯一个急旋,消去回夺之力,顺势伏身,左手短戟挥出,连勾带刺,挑向阎罗王的双腿。 这几式一气呵成,大有行云流水之势,姬瑶花悚然动容。 当初看小温侯与那金国将作大匠还有石头动手,固然是气势逼人,但举止之间,隐隐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一招一式的联接之处,依稀有执拗不畅之意。 小温侯在这半年间,无论是武功还是为人,都有了一些变化,比以前添了几分圆融流动的气象了。 阎罗王疾退一步,药王锄横格,锄头别住了戟尖小枝,两人都反手一拧,又僵住了。 姬瑶光叹了口气:“原来阎罗王这柄药王锄的招式,其实是从戟法中变化而来。难怪得——” 难怪得两人的招式颇有相似之处,动辄僵持不下。 小温侯不退反进,顺着阎罗王夺锄之势,短戟向前急递,阎罗王向左侧跳开,药王锄滑至戟身,脱了出来,神农鞭随即抽向小温侯双足。 小温侯习于马战,下盘功夫,的确不像阎罗王这些习于步战的人那么灵动。 他连退数步让开鞭锋,双手一合,两枝短戟合为一枝方天长戟,连挑带打,阎罗王无法抢到小温侯近身之处攻他下盘,只能用长鞭对敌。 鞭路走柔,戟法走刚,本来说柔能克刚,但小温侯长戟翻飞,劲风刺面,神农鞭要化解他的攻势已经很吃力,更不用说反击了。 阎罗王暗自忖度,小温侯这种打法,极为耗力,虽然传闻小温侯天生神力、耐于久战,只怕传闻多有夸大,每有奉承之辞。 也许他应该只求守稳,耗得小温侯力弱之时再图反击。 计数的甘净儿和凤凰同时数出“八十九”。 小温侯的攻势毫未减弱,阎罗王的额上却已汗水涔涔。 阎罗王霍然一惊。若是再让小温侯这样打下去,只怕他很难在百招之内扳转攻守之势。 阎罗王大喝出锄,冒险以短击长,迫得小温侯的方天戟略略一滞,神农鞭立刻如蛇随棍缠上戟身,荡开长戟,药王锄随即勾向小温侯腰间。 小温侯突然双手一松,竟然放开长戟,左腿飞起,直蹬锄身,却是太祖长拳第四式“魁星踢斗”。 太祖长拳,相传为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所创,招式简洁易学,极是实用,普天之下,习练之人众多,禁军中更是列为士兵必习的拳术。阎罗王对此拳术,也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闭着眼也能拆解。 只是小温侯这一脚,大是迅猛,阎罗王不敢硬接,向后急退。 下一式本是“进步冲捶”,阎罗王正待起势拆解,小温侯却不再出拳,右手反握,手上一加力,自阎罗王缠绕的长鞭中抽回长戟,手腕一抖,戟尖旋转着自鞭圈中刺入,正中阎罗王的手背,虽然阎罗王及时后退,但手背上仍是被戟尖刺破,渗出血滴来。 甘净儿叹息着数出了“一百”。 阎罗王喘息着怔在那儿。 他居然输了。虽然只不过是手背擦破了一点皮,但毕竟是输了一招。 小温侯额上也见了汗滴,这隆冬季节,薄薄一层衣服,已见汗印。 他注视着阎罗王:“罗先生——” 但是话音才起,走过来似是要搀扶阎罗王的甘净儿蓦地里拔刀飞起,新月弯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破空无声,斜斜划来。 姬瑶花却已在甘净儿跃起的一刹那挥袖舞出了缚仙索。 小温侯精力已疲,但不战而逃却非他所愿,正待横戟格挡,缚仙索缠住了他的右臂,姬瑶花叱喝道:“快回来!” 小温侯心中一热,改变了主意,顺着缚仙索回收之力向后急退。 甘净儿的新月刀扑了一个空,刀气所及,小温侯方才站立的石板裂为两半。 她这一刀,当真是贯注全力。 一刀不中,甘净儿立刻翻飞到阎罗王身边。 阎罗王才想开口说话,甘净儿手腕一翻,新月刀已斜斜架在了他颈上。 方才甘净儿突然偷袭小温侯,已是大出众人意料;现在她居然又挟持阎罗王,更是令所有人瞠目而视。 二十、 阎罗王一镇定下来,便瞪向姬瑶花。 其他诸人也首先想到:这是不是姬瑶花一手策划的? 但是不待阎罗王开口质问,姬瑶花已连连摆手:“罗师兄,别算到我头上。你要想想,一心要求驻颜灵药的净儿师妹,居然敢开罪罗师兄,必定是有另外一个人比罗师兄你更能满足她的愿望。我和瑶光可没有这个本事啊!” 阎罗王怔了片刻,蓦然醒悟:“甘净儿,那个人是韩起云,对不对?是韩起云指使你来暗算我的,是不是?” 甘净儿脸上歉意浓浓,弯刀却半点不曾宽松:“罗师兄,你别怪我。你看起来这么老,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驻颜灵药当真管用?” 在场诸人,即使是药王庙的老小道士,闻得甘净儿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暗笑。 是啊,阎罗王看上去苍老如斯,怎么能够让别人相信他的驻颜之术? 姬瑶花望着甘净儿问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要得到驻颜灵药。这件事对你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惜与我们这些人为敌?” 巫山十二弟子,彼此敌视,但还很少有人敢同时得罪一个以上的同门。 甘净儿轻叹一声:“当然重要。” 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表情,安静到近于哀伤:“我师父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年纪,不过我算得出,她今年是三十八岁。姬师姐,我告诉过你,我曾见过师父她卸妆后的样子,对不对?不但她眼角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皮肤也慢慢失去了从前的润泽光洁。再精致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出现的褐斑。唉,这两年,师父她每次看见我,好像都恨不能将我的皮肤剥下来换给她。其实她想换的又何止这一样?她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白分明、晶莹剔透,仔细看上去,总会发现干涩之意;她的腰肢虽然纤细,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软、再也当不起‘软玉温香’这个评语。午夜梦回,她唤我说话时,呼出来的口气也不再清新如莲蕊……唉,她总说她的情郎们见到我后就会移情别恋,所以稍有疑心便要杀掉那些俊俏可爱的年轻人。其实她这又是何苦?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一样。” 庭院中一片寂静。 良久,姬瑶花谨慎地问道:“甘师叔她现在——” 甘净儿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偏着头微微一笑:“师父最后一个情郎,是一位苏州才子,师父对他可着紧得很呢,我看师父她好像都有终老之意了。其实那位苏州才子见到我之后,也不过夸了一句‘这小姑娘生得俏’,师父她便受不住了。我看她真是疯了,居然为了这一句话就想杀掉我。我看大势不妙,便偷了她的新月刀跑了出来。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过师父她说过,她宁可死了,也不愿让世人见到她老丑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变得又老又丑,我看她是再不会出来了。” 大家都噤声不语。 甘净儿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心惊。 甘净儿转过头望着阎罗王:“罗师兄,我本来是想来求你给我灵药的,可是见到你之后我非常失望。比起年纪和你差不多的韩师姐来,你可真是太老了。” 她不无神往地嫣然笑道:“见到韩师姐,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奇妙的驻颜之术!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得像水晶,她的皮肤仍旧光洁得不见半丝皱纹,就像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那可不是靠胭脂水粉妆扮出来的。韩师姐的嘴唇仍旧润泽得有如我一般,虽然苍白了一点,不过配上她冷若霜雪的气质,真是太好不过了。罗师兄,你说我选择韩师姐来帮我,对不对?” 阎罗王的神色极是古怪,不答反问:“冷若霜雪,不见半丝皱纹——她一定从来不笑吧。” 甘净儿眼波流转:“罗师兄,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阎罗王的神情恍惚了一阵,忽而大笑道:“是,我关心这个干什么?” 甘净儿转向姬瑶花一行:“姬师姐,你们也不过是想让药王庙和巫女祠斗一阵、现在他们已经斗过一阵,药王庙已经败了。那么姬师姐是否可以放我离去?我可答应了韩师姐,要将阎罗王交到她手中的。” 姬瑶花盈盈一笑:“只要韩师姐能够让阎罗王发下号令、今年春节药王庙的信徒不得入城,只许在城外祭祀,以免两方信徒在城中械斗,我们自然是乐见其成了。” 甘净儿苦着脸道:“姬师姐,你这不是有意为难我吗?韩师姐身在何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只告诉我,将阎罗王送到巫女祠就行了。” 姬瑶花微笑:“净儿师妹得手的消息,只怕这会儿早就送到了巫女祠,韩师姐立刻便会赶来,再等一会儿也不妨吧?” 甘净儿的眼珠转了一转:“可是我要一直这么催动刀气制住罗师兄,很辛苦的。我怕我一个失手,新月刀又锋利得很,万一伤了罗师兄就不好了。” 姬瑶花脸上的笑意更浓:“净儿师妹若是想失手,早就失手了。如果净儿师妹没有罗师兄这个人质的拖累,我们这一群人,只怕联起手来也拦不住净儿师妹你吧。” 甘净儿只一怔,便叫起来:“你——” 但已迟了,阎罗王忽然大笑着挥起药王锄击向甘净儿的小腹。 第38章 除了姬瑶光,其他人都讶然失声。阎罗王这一挣扎,可是不要命了? 但是甘净儿竟没有将刀锋勒下去,反而仓皇撤刀,一个倒翻躲开了阎罗王这一击。 饶是如此,阎罗王的脖子上仍是被刀气割出了一道血痕。 他恍若未觉,哈哈大笑着道:“甘净儿,韩起云是不是对你说过:我若死了,你就休想得到驻颜之术?” 甘净儿嘟起了嘴:“要不是姬师姐提醒你,你会想到这一点?难怪得韩师姐说你笨,好骗得很。” 她随即又转向姬瑶花:“姬师姐,我其实也在帮你们呀,干嘛要扯我后腿?” 姬瑶花一笑:“谁教你在楚阳台划我一刀?” 巫山弟子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天下知名;却原来不管是看起来意气慷慨有王者之风的阎罗王,还是看起来气宇开阔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姬瑶花,都不例外。 小温侯不觉微微一笑。 甘净儿撇撇嘴:“那一刀能得手,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你这个人,向来千奇百怪,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划伤、好让姬公子从此恨我。我看呀,你是气不过方才我乘小温侯之危偷袭他,才要教训我的。” 梁氏兄弟相对偷笑,小温侯的神情则不免尴尬。 姬瑶花却若无其事地答道:“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一问,你无缘无故偷袭小温侯,又有什么用意?” 甘净儿想了一会才说道:“我当时就是气不过啊。小温侯对姬师姐你真算得情深意重了,偏偏对我就像没看见一般。”她望向小温侯:“小侯爷,你可别见怪啊,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伤害你,只是一时气愤才会向你出刀来着。” 梁氏兄弟“哈”地一声几乎笑出来,只是被脸上微红的小温侯瞪得将笑声硬咽了回去。 甘净儿慢慢向后退去,一边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可打不过。留心着韩师姐要来找你们算帐呢!” 说话间她已退到一株古柏下,腰肢一拧,左手攀上古柏,盘绕而上,借助树枝遮掩着身形,滑向大殿之顶,显见得终究是害怕凤凰的穿云箭,不敢纵身飞掠。但那去势,瞬息百变,想来凤凰即便是想要射她一箭,也很难瞄准。 阎罗王突然高声说道:“甘净儿,韩起云的驻颜之术,是你练不成的!”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韩起云的驻颜之术,只怕与她善驭毒虫、习于服用各色毒物大有关系。别人不明白其中奥妙,阎罗王却看得很清楚。 甘净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一怔,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滞之间,三枝穿云箭已呼啸而出。 甘净儿“哎呀”一声,躲过了两枝,第三枝正中她的左肩。 另三枝箭又已搭上射日弓。但是姬瑶花手中的缚仙索缠了过来,一边说道:“且由她去吧。 凤凰略一迟疑,转眼望见姬瑶光的紧张神色,心中已然明白。 即使甘净儿如此任性妄为、动辄拔刀伤人,他仍是心有不忍,不愿见到她中箭倒地。 凤凰引箭未发,慢慢地收了回去。 甘净儿咬紧了牙提气飞纵,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二十一、 药王庙所制的药膳,天下闻名,小温侯诸人还是头一次见识。端公说这是招待贵宾时才会让厨下做的一席菜。 但是除了姬瑶光,所有人都举箸难下。 虽然觉得,这未免也太糟蹋阎罗王的一片诚意了。 但要他们吃下这一盘盘色香味古怪之极的菜肴…… 姬瑶花举着黄杨木酒杯,笑盈盈地道:“罗师兄,难得我们大家化敌为友,先让我敬师兄一杯。” 待得阎罗王喝下一杯,姬瑶花举杯欲饮之际,却又说道:“罗师兄,我一直很奇怪呢。你怎么知道韩师姐不会杀你?反正动手的是甘净儿又不是她,事后药王庙和松峦峰若来寻仇,她大可推到甘净儿身上去。” 阎罗王喟然叹道:“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你这双眼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起云是我娘子。” “哗”地一声,正在饮酒的姬瑶光一惊之下,一口酒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翻了面前的碗盘。 原来还有他也算不到想不到的事情。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 阎罗王接着说道:“药王庙和巫女祠,世代为敌,但是斗来斗去,我们两人反倒偷偷地结成了夫妻。但是……唉!” 姬瑶花笑道:“是不是你们两位各自接掌药王庙与巫女祠之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反目成仇呢?” 阎罗王将酒杯重重一顿:“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就算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信徒年年械斗,但是我们两人大权在握之后,要想化敌为友,又有何难哉!唉!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两人冒着被师父发现、落得生不如死的风险,偷偷相见的时候,反倒和美融洽;能够光明正大地来往时,却又难以相处。不管是我去找她,还是她来找我,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最后几次还闹得动了手,起云最后发下话来说,今生今世,我若不在春节大祭之时,当着两方信徒的面,跪着求她,她绝不回头!我一气之下,也发下了同样的誓言!” 姬瑶花笑吟吟地听着,心中忖度,不知他们两人反目,是不是因为,接掌药王庙和巫女祠后,各自都是一方之尊,受惯了信徒的顶礼膜拜,所以再不肯迁就对方呢? 韩起云的身上,想必无处不藏有毒虫,除了阎罗王,这世上料来也没有第二个男子敢与她亲近了。 即便如此,两人亲近之际,时不时飞出一只毒虫来捣乱,那也煞风景得很。 当初情热之际,想来阎罗王不在乎,韩起云也会着意收敛,自是无关大局。 但是日子久了,总会松懈下来。松懈之心一生,这小小毒虫,可就问题大了去了。 姬瑶花兀自在心中猜度,姬瑶光已侧身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瑶花,你笑得古怪,肯定不怀好意。想到什么了?” 姬瑶花笑而不语。 姬瑶光越发兴致盎然:“回头我再拷问你!喂,你说甘净儿要听从韩起云的话,挟持阎罗王,另一个原因会不会是,阎罗王心中只有一个韩起云,就像小温侯一样,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让甘净儿大失面子,就此记恨,才倒向韩起云的吧?” 姬瑶花低笑道:“很有可能。想想甘净儿连碰两个钉子,我觉得很开心呢!” 坐在对面的小温侯看着他们姐弟两人言笑宴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意识到,姬瑶光在有意无意地区隔他与姬瑶花。 姬瑶光是不希望他会带走姬瑶花,还是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带走姬瑶花? 酒阑之际,姬瑶花闲闲地说道:“罗师兄,韩师姐既然是你娘子,你与小温侯的赌约可又怎么办呢?” 席间本来极是和睦的气氛,立时僵滞起来。 阎罗王身为乡民膜拜的药王,倘若对小温侯毁约,传了出去,那也太有失身份了。 但是要他和韩起云一决胜负,而且棋逢对手,很可有能是一决生死…… 姬瑶花又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分出胜负,又不至于伤了罗师兄伉俪的感情。” 姬瑶光叹了口气。 瑶花又想干什么? 姬瑶花微笑道:“罗师兄和韩师姐不妨各自请一名帮手,代替你们出战。药王庙若胜了这一局,就请韩师姐移居城外楚阳台,春节大祭,只有药王庙的信徒能够入城,巫女祠的信徒只能在楚阳台祭祀。反之亦然。” 姬瑶花这一番话,当真是语惊四座。 阎罗王愕然望着她。 姬瑶花微笑着追问一句:“罗师兄意下如何?” 良久,阎罗王喟叹道:“姬师妹思虑如此周全,罗某只能佩服!只是不知姬师妹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姬瑶花正欲回答,小温侯已抢先答道:“这个还容我们商议后再作回答如何?” 姬瑶花有些意外,阎罗王问的是她,小温侯答什么? 但是略一踌躇,她没有表示异议。 同时不无懊恼地想到,在外人看来,只怕已将她和小温侯联在一起了。 二十二、 出了药王庙,梁氏兄弟立刻叫道:“阎罗王弄出来的药膳,真不是人吃的!走,走,我们快去好好吃一顿!” 临近松峦街便有一家颇为雅致的酒楼。 在楼上雅座中坐定之后,凤凰忍不住问道:“姬师妹,你说药王庙和巫女祠会请什么帮手?” 姬瑶花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就让阎罗王和韩师姐自己去伤脑筋吧。” 姬瑶光叹息着踱到窗前的竹靠椅中躺下。 他头痛得很。这回瑶花自己不去动手、却要借药王庙和巫女祠的力量拉下水的,必定是些十二分麻烦的人物。 酒保已送上酒菜,大家举杯之际,姬瑶花又道:“不知小侯爷和两位梁公子,是否要留下来看看这场热闹?” 梁氏兄弟立刻叫道:“当然要留下来!” 姬瑶花看向小温侯。 小温侯的目光注在她的脸上,却不回答。 姬瑶花心中一阵困惑。 小温侯以前对她,十分尊重,有时尊重得近于拘泥。 但是现在…… 凤凰与梁氏兄弟屏息而待。 姬瑶光本来是最有可能出来搅局的,但是他方才在药王庙中已经吃饱喝足,现在正靠在临窗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午后的冬阳如此煦暖,熏人欲睡…… 姬瑶花终于吃不住小温侯的注视,别过头轻咳一声,说道:“既然小侯爷不反对,我们就好好儿等着看这场热闹吧!” 第39章 凤凰与梁氏兄弟欢呼一声:“好,我们大家一起看热闹去!” 小温侯吃一堑长一智,终于知道该如何对付面前这个心机百变的女子了。 那就是: 以不变应万变。 二十三、 听完这一切后,朱逢春心满意足地想,今年的春节大祭,想必盛况空前,真是令人期待啊…… 噢,他是巫山县令,维护地方治安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前程攸关,他实在不应该像姬瑶花这些人一样只想着看热闹…… 挂在书房正墙上的《巫山血祭图》,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他将这幅图挂在这儿,为的是日日提醒自己。 也许今年春节,终究可以避免这样的惨象重演了。 就算姬瑶花做的某些事颇为出格、令人恼火,但只这一件,便功莫大焉,足以让人原谅她惯于操控他人命运的癖好。 朱逢春心中感触良多。 他转向姬瑶花道:“药王庙与巫女祠都不好惹啊,姬姑娘你打算站在哪一方?” 姬瑶花皱起了眉:“若要我选,虽然觉得很对不住阎罗王当年诊治瑶光的恩情,我还是只能选巫女祠。老实说我对巫女祠那些无孔不入的毒虫害怕得很,宁可与阎罗王明刀明枪地斗一场,也不愿意让一群蚂蚁或是蚊子咬死。那也死得太难看了。就算我们手上有阎罗王的辟毒丹和辟毒香,对付寻常毒虫大概可以,要对付韩起云豢养的五毒,只怕还是不行。更何况辟毒丹只有一枚、辟毒香也只有半合了。” 凤凰脸上厌恶又不无恐惧的神情,表明她深有同感。 姬瑶光淡淡地道:“阎罗王又岂是好对付的?楚阳台前,他不过小试锋芒,便逼得我们个个低头。梦花——唔,沅湘之间,除了梦花,还有好些奇草,不知道下一回他会不会用笑草、迷魂草或是不请自来草,以他的制药之术,当真是让人着了道儿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实说我宁可给毒死,也不愿意笑到肠穿胆裂而死,又或者是被迷了心智、迷迷糊糊地跑到某个你绝不想再见到的人身边。” 朱逢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且等一等,药王庙和巫女祠这一战,我是巫山县令,自然该秉公处理、不可偏向任何一方;姬姑娘你们并没有这个官身限制,本来大可以袖手旁观的,为什么——” 姬瑶花姐弟一向不是最喜欢做这种坐山观虎斗的事情吗?这一回怎么要这样热心地襄助其中一方了? 姬瑶花似笑不笑地道:“我们若是袖手旁观,朱大人你只怕要头痛了。” 朱逢春会心一笑,转而看向梁氏兄弟。 梁氏兄弟左右为难,搔搔头道:“我们听小温的。” 小温侯微笑道:“我自然是选阎罗王。因为我用不着害怕巫女祠。” 他自腰间小革囊中取出一方墨玉蟾蜍:“这是辟毒蟾蜍,佩在身上,百步之内,虫毒不侵。” 小温侯府上,网罗天下各色奇玉,居然连传说中才有的辟毒蟾蜍也在其中。 姬瑶光脱口说道:“辟毒蟾蜍一雌一雄,这是哪一只?” 小温侯道:“这只为雌。我袋中还有另一只。”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房中静了下来,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姬瑶花。 谁都明白小温侯取出这只雌蟾蜍、递到姬瑶花面前的用意。 姬瑶花心中矛盾得很。 有了这只辟毒蟾蜍,她便可以轻松自如地面对韩起云和她的巫女祠了,为主为客,全在于她而不再在于韩起云。 这么诱人的东西,这么美妙的前景…… 但是瑶光在一旁狠狠地盯着她。 如果她敢接过来…… 不管了,先渡过眼前这道难关再说…… 姬瑶花终于接过了小温侯递过来的辟毒蟾蜍。 姬瑶光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回头你发现你将自己给卖掉了的时候,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一边说着一边狠狠地瞪着小温侯。 曾几何时,这个任他们姐弟欺弄的小侯爷,也学会这一套请君入瓮了? 小温侯向后一仰靠在椅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方才他的心中委实紧张得很。就算是两军对垒、生死系于一发,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因为他对姬瑶花会否吞下这个她明知是诱饵的饵全无把握。 如果姬瑶花能够克制住她的欲念,不上这个当……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做下一次尝试。 一直屏息静候的朱逢春四人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朱逢春笑眯眯地想,这件事总算搞定了一小半,也许哪一天他可以拿出县太爷的威风来,硬派这尊玉蟾蜍是姬瑶花收的定婚之礼? 只是姬瑶光那小子难对付得很,还得千万小心才是。 姬瑶花对着灯光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蟾蜍,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 墨玉入手,带着淡淡的泥土般的沁凉。 小温侯却又说道:“玉乃有情之物。你若对它不理不睬,任它自生自灭,它不过是一块顽石。要想让它生具的灵性鲜活起来,一定得时常摩挲把玩,如养宝刀。” 姬瑶花举着玉蟾蜍的手僵在那儿。 玉乃有情之物…… 小温侯存心说出这么令人尴尬的话做什么?真是令人痛恨! 她的确是一脚踏进了泥潭。 她是应该立刻将玉蟾蜍还给小温侯,还是先硬着头皮拿在手中、等对付完了巫女祠再还回去? 她实在不应该贪心的。 现在只怕是已经骑在虎背上了…… 后记 一、《》之名 《》之名,原出于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 一位大名府中,有一个可爱的小使女。大名想得到她,却不料遭到这个娇弱的小使女的拼死反抗。使女的父亲,是府上的画师,正在为大名画一幅地狱图。他苦于无法亲眼目睹火焰地狱的景象,于是向大名提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用真人来演示火焰地狱。 画师没有想到,火焰地狱中出现的竟是他的女儿! 画师最终还是画完了这幅画,之后自己也死了。 留下的只有那幅地狱图。 佛家说,人生有七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在芥川龙之介的这个故事中,求得与求不得,都令得温柔乡翻成修罗殿。 不过,借得姬瑶花一双翻云覆雨手,修罗殿是不是也可以变成温柔乡呢? 二、巫山十二峰之松峦峰 松峦峰为巫峡北岸自东而西第二峰,帽上松青柏翠,郁郁葱葱;峰顶呈半圆状,如山峰之盔帽,因而又有“帽盒峰”之名。 岁寒三友历来有“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无称呼”之语。“大夫”者,医生也(偷换一下概念),故设定松峦峰弟子为巫山门的药师,一代名医。 三、巫山十二峰之起云峰 起云峰为巫峡南岸第三峰,此峰常在云锁雾罩之中,只能偶见真容,其云雾之多,变幻之奇,实为罕见,好像天下之云都是从这儿衍生而出的。故而有“起云峰”之名。据说峰下有一方水塘,是王母娘娘的七个女儿沐浴之处,称为“七女塘”。七女塘中常常会生出白云,由此布起云阵。 起云峰这种神秘莫测的气氛,比较适合用来配合巫女祠。 四、巫山十二峰之净坛峰 净坛峰为巫峡南岸第二峰,隐于岸边山后,沿小溪逆水而进,至10多公里外的丛山深处便可见。这座峰岩石相迭,多生灌木。山下有一潭,水碧如玉;峰顶有个大平台,如同祭坛,因此得名。 洒扫祭坛,往往令人想到干净美丽的女子;水碧如玉,则这女子必定别具风姿,如掌中碧玉。 飞天舞 巫山传之五 飞天舞 扶兰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药王庙礼神赞辞 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巫女祠礼神赞辞 上篇:祭神 一、 冬阳煦暖,楚阳台的断壁残垣已清理一空,三层松木三层矮桩,搭起了一人来高十丈见方的一个平台,台面打磨得甚是光滑。平台东侧,是药王庙扎的一座松棚;西侧是巫女祠扎的一座花棚。而正上方则是巫山县令朱逢春朱大人的看台。 大祭之期未到,闻得赌斗之讯、从四方赶来的信徒,不过十之三四,但是西都山自山脚至楚阳台,早已经是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当真不虚“人山人海”这句话了。 站在药王庙这一边的信徒,很明显男子居多,这隆冬季节,不少土人仍是光头赤脚,腰间所佩的长刀,均无刀鞘,随着他们的行动,在冬阳中寒光闪闪。 朱逢春向坐在左手边的小温侯解释道:“这些土人,世居山中,山中藤蔓丛生,头一天开出的路,第二天就可能被藤蔓淹没,没有长刀,寸步难行;山中蛇虫猛兽又多,有刀在手,才能护身,所以土人无论男女,从会走路时就要拿刀,不用刀鞘,也是方便随时出刀。须知猛兽扑来,可不会给你从容拔刀的时间。” 他喟然叹道:“老杜曾有诗云:峡中少年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这是说巫山一带男子的骠悍轻死。又有诗云: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户女出入。巫山一带的女子,风气所习,自幼出入山中,小至樵采负水,大至贩卖井盐,强悍之气,委实不逊于男子。” 小温侯望向巫女祠这边众多的女信徒,见那些蛮女果然也个个身佩无鞘长刀。 第40章 即使是汉装女子,一眼望去,也绝不似汴京女子的文弱风范。 遥望着山上山下的攒攒人头与人群中的闪闪刀光,小温侯皱起了眉:“这样混乱的场面,稍有不慎,一夫倡乱,万夫作乱,阎罗王和韩起云是否控制得住?朱五你可要有所准备才是。” 朱逢春微微一笑:“土人虽然蛮勇,对药王和巫女却是敬若神明,不敢有半点违逆。所以今天你尽可以放心坐在这儿看两虎如何相争。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是稳赚不赔。” 每年春节大祭之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信徒的械斗,都死伤惨重。 不过,一个巴掌拍不响。 只要能够将其中一方的信徒挡在巫山县城之外,料他们想斗也无从斗起。 这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可真是费了大家无数苦心啊。 说到此处,朱逢春又郑重地加了一句:“小温,看今天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要插手。你的身份不同,若是胡乱帮手,让巫女祠或是药王庙认为你和我有所偏袒,麻烦可就大了。千万记得,咱们是坐山观虎斗,万万不能亲自动手去打老虎!” 坐在小温侯左手边的梁世佑“哧”地一笑:“朱五,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万一药王庙和巫女祠打成平手,两方信徒都可以入城参加春节大祭,只怕今年会斗得更凶!” 朱逢春叹口气道:“你说姬瑶花会让他们打成平手吗?” 他们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姬瑶花了,不知道她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姬瑶花绝不会对今日的赌斗袖手旁观。 而若是她插手…… 梁世佑向小温侯低笑道:“小温,你送给姬大小姐那尊辟毒蟾蜍,可真是如虎添翼噢——原来姬大小姐至少还忌惮着巫女祠的毒虫,不敢乱跑;现在可好,百无禁忌,飞得人影都不见了,我看你可——” 小温侯一肘撞在他左肋之下,梁世佑痛呼一声住了嘴。 朱逢春遥望着西都山下的滔滔江水,喃喃自语般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怎么还不来?” 二、 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批人马是堵在城门口了。 一列道士一列药农簇拥着阎罗王乘坐的滑竿自药王庙中出来,沿路抛散着细细的松枝。 一列道姑和一列蛮女簇拥着韩起云乘坐的小轿,重帘低垂,四角饰以鲜花,自巫女祠出来,沿路抛散着各色花瓣。 两队人在城门相遇。 城门逼仄,不能容两队人同时出城。 谁都不肯后退一步,于是就僵持到现在。 抬轿与抬滑竿的人已经换了两次肩。 日头已高,越过对面山岭,也越过高耸的城墙,射入城内来。 阎罗王看看日色,终于忍不住自滑竿中坐起身来,提高了声音说道:“韩师妹,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到不了楚阳台了。” 韩起云在轿内冷冷答道:“罗师兄若是心急,不妨先让一步。” 阎罗王长笑道:“韩师妹既然尊我一声师兄,少不得我这个师兄要拿出师兄的身份与尊严来,先行一步了!” 他右手一挥,神农鞭霍地抽向抬轿的两名蛮女。 但是小轿中突然飞出一只小小竹篮,套在了鞭梢上,竹篮被鞭头劲风击得粉碎的同时,篮中无数小虫也漫天飞了起来,迎了劲风扑向阎罗王。 阎罗王左手扬起,洒出一片药粉,回鞭在空中抡起一个大圆,将药粉挥散出去,漫天飞虫被逼在了丈余开外,一边说道:“韩师妹,你知道我并不想和你动手。” 轿中的韩起云道:“你不是不想动手,只是不敢动手罢了。我就不信,你和小温侯恶斗一场之后,还有力气和我斗!这还只是一篮飞蠓,我看你应付起来就已经很吃力了。你若再不让路,别怪我再放出两篮来!” 阎罗王叹口气,嘬唇长啸一声。 城外也传来一声长啸,似是在与他应答。 韩起云怒道:“你还想找帮手?” 话音未落,小轿中已飞出更多虫豕。 一名离阎罗王较远、药粉效力不能及的道士惨叫一声捂着脸滚倒在地。 然而晴空中蓦地出现无数只白鹤,越过城墙翩然落下,长颈伸缩之间,飞虫纷纷落入鹤嘴。 小轿中立刻传出尖锐的短笛声,被白鹤追得惊惶失措的飞虫,一阵风似地投入轿中。 韩起云的声音既惊且怒:“阎罗王,你居然请了聚鹤峰的于观鹤做你的帮手?” 聚鹤峰之得名,便在于无数白鹤常年聚居在此,每日早晚,鹤群出入之际,江面上遮天蔽日,蔚为壮观。聚鹤峰弟子日习日见,代代相传,与鹤群狎熟,传到于观鹤这一代,甚至于能够引领鹤群来往于巫山之中。 鹤群本是飞虫的克星,于观鹤也是巫女祠最忌惮的对手。 只是于观鹤其人,清高自傲,向来不与其他弟子来往,韩起云的确想不到阎罗王会请动他来帮忙;更想不到以阎罗王的傲慢,也会请人来帮忙。 要请动本是与巫女祠河水不犯井水的于观鹤,阎罗王肯定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他肯低声下气地去求于观鹤,为的只不过是要打败巫女祠、打败她。 他肯对别人低头,为什么就是不肯对她低头? 轿内的韩起云咬紧了嘴唇。 阎罗王看不见她的表情,笑答道:“于师兄,请你召回白鹤吧。” 城墙上一人朗声长笑,随即传来清亮入云的长啸声,鹤群舍不得这些美味,徘徊了好一阵,方才飞上天空。 一身道装的于观鹤飘然而下,背负长剑,手持拂尘,三缕清须随了微风轻轻飘动,俨然一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士。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年轻道士,也都背负长剑,手持拂尘。 论年纪,于观鹤是他们这一辈弟子中最年长的一个,不过他善于保养,精于修饰,看上去反倒比阎罗王还要年轻许多, 于观鹤面向小轿,竖掌打了一个问讯,微笑道:“韩师妹,好久不见了。恕两位师兄得罪,先行一步了。” 韩起云冷冷说道:“不知于师兄是为了什么要站在药王庙一边与我巫女祠作对?” 于观鹤一笑:“韩师妹言重,于某何德何能,怎么敢与巫女祠作对呢?不过是因为曾经欠了罗师弟一个人情,所以才应邀前来,在罗师弟的身体复原之前,替他看着点儿罢了。待到罗师弟复原之后,于某自然会离去。” 以阎罗王着手回春的医术,于观鹤欠他人情自是情理中事。而且这个人情想必大得让于观鹤面对阎罗王的邀请时说不出一个“不”字。 无论如何,与巫女祠作对,总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韩起云目送他们扬长而去,蓦地一掀轿帘,向着长街一侧的一幢小楼高声叫道:“伏日升,你出来!” 一袭宝蓝长衫的伏日升,自小楼上飞掠而至,停在轿前,含笑道:“韩师姐有何吩咐?” 韩起云盯着他说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今天你若不想个法子打发掉于观鹤的那群白鹤,我们就别想赢药王庙!” 伏日升含笑躬身:“是,谨遵师姐训示!” 目送韩起云一行离去,伏日升方才收起笑容,沉吟不语。 三、 楚阳台前,先到一步的阎罗王已站在台上。 于观鹤轻摇羽扇,坐在药王庙的松棚之中,松棚之后的那片树林,因为栖满白鹤,已经望不见树枝。 城门前的争斗,早经众人口耳相传传遍了西都山,药王庙的信徒精神大振,一群采茶娘领头唱起了采茶调,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药王制茶、驱病延年的种种神效。巫女祠这边,正在踌躇不决之际,韩起云的短笛声远远地自山下传了上来,笛声尖锐古怪,刺得人耳鼓生痛,采茶调立时乱了节拍。好在只得一两声便已停住。但只这一两声,已足够激起了巫女祠众多信徒的勇气,趁对方阵脚打乱之际,一群洞蛮齐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用长刀在山石上敲着节奏。 那群洞蛮,嗓门大得出奇,歌词虽然听不懂,只这歌声,已经震得人耳中轰轰乱响。 站在朱逢春身后的一名年老衙役,俯身过来,低声解释道:“大人,这群洞蛮,都是喊山郎,所以才有这么大的嗓门。” 巫山之中,水深岭高,村寨之间,不但来往不便,就是互通信息,也是千难万难。所以才有了“喊山郎”这么一种人,一个寨子中只要有一个喊山郎,不须爬山涉水,便能够向邻近几个山头的寨子传送消息。 朱逢春听那衙役解释完毕,哑然失笑。这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温侯也失笑道:“边关之上,宋辽两国,虽然多年不曾交战,两军士兵隔阵对骂却是常事。若让这么一批人去骂阵,想必可以骂得对方不敢出头。哦,他们唱的是什么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衙役的神情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答道:“山野小调,不雅得很,不敢有辱小侯爷的这个……咳……贵耳……” 朱逢春和小温侯互相看看,心中也明白了几分,当下一笑带过,不再追问。 此时韩起云的小轿已经到了巫女祠的花棚之中,韩起云翩翩飞上了平台。巫女祠的信徒立时欢声雷动。 韩起云著一身蓝底白花土布苗装,头上身上,披挂的银饰当真是琳琅满目,左手中挎一个小小竹篮,篮上也盖着一方蓝底白花土布,不知那方土布之下,究竟藏着多少虫蛇。 若非她出现在此时此地,看起来只不过是寻常一个身形窈窕、引人遐思的漂亮苗女。 第41章 韩起云举起右手轻轻掠一掠鬓发,摘下面纱,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众人。 西都山上,刹那间静寂下来。 梁世佑不觉叹了口气:“艳若桃李,冷若霜雪,这句评语除了她只怕再没人当得起了。却原来巫山门的女弟子,个个都如此出色。汴京城中的美人,同她们比起来,就算姿色稍胜,也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气韵。” 朱逢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梁二,别多嘴,韩起云可不是能够让你随随便便评头论足的那些汴京美人!” 阎罗王注视了韩起云片刻,方才拱一拱手,说道:“韩师妹,日已近午,开始吧?” 韩起云冷冷地看他一眼:“自然。” 他们两人同时旋身扬手,松枝与花瓣飞扬开来,在平台上划出了两个大圈,将那松木平台堪堪分成两半。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飞掠过自己的棚中。 棚中蓦地响起鼓声,林中白鹤被鼓声惊得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不下。 西都山上万千人群几乎在同时放声高歌:“请神罗喂——神来哎——” 歌声在峡谷中回荡。 涛涛江流之声,也被这歌声盖了过去。 在歌声与鼓点之中,药王庙与巫女祠的祭神之典,头一次在同一个地方开始。 小温侯的眉头皱得更紧:“原来他们是以祭神之典的成败来赌斗——无影无踪的东西,这个胜负可怎么评判?” 朱逢春注视着台下兴奋得近于疯狂的人群,苦笑道:“这些乡民,自有他们一套说法。祭神如神在,只看哪一方最能够让他们感受到神祗的降临了。” 这样无凭无据、全依寸心感受的赌斗,只怕不好收场吧? 朱逢春开始后悔。 他应该要事先规定好赌斗的方式的。 可是,他这个巫山县令,能够将药王庙和巫女祠弄进这个赌局,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进一步。 但愿姬瑶花真的能够只手撑天,牢牢掌控住这个关系到万千人群的赌局。 四、 一通急鼓之后,药王庙的六名琶琶女率先捧着琶琶走到松木台侧坐下,略停一停,轻拢慢捻,挑出一串山间清泉般的旖旎小调。 巫女祠这边,六名乐工也已就坐,一笛一笙一箫一响板一胡琴一长筝,倒不似药王庙这边清一色全是琵琶手。 一曲前奏奏罢,鼓点又起。 两名身著锦袍的年轻男女翩翩飞上松木台。 西都山上一片欢呼之声,显然这一男一女大受乡民的欢迎甚至崇拜。 药王庙这边出来的女子,身材修长,容颜俊俏,一双眼睛波光潋滟,仿佛含着无数心意,盈盈欲语。只这波光流转之间,药王庙的信徒便又是一阵欢呼。 那老衙役向朱逢春等人解释道,这是药王庙的女巫苏朝云。 朱逢春叹了一声:“这个名字倒是起得蕴藉风流。” 东坡先生与他聪明美丽的爱妾朝云的故事,天下皆知。这个姓苏的女巫,取名“朝云”,想来便典出于此吧。 梁世佑哧笑道:“朱五,你还得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巫山十二峰之中,还有一座朝云峰呢,倘若苏朝云这名字的来历是因为这座朝云峰,我看你又要头痛了。” 又来了一名注定会惹事生非的巫山弟子。 朱逢春一笑:“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坏吧?” 那男子则是巫女祠的男觋季延年。 季延年同样具有修长的身材和俊秀的容颜,似笑非笑的神情间,带着一种斜睨众生的高傲和冷淡。 苏朝云与季延年互相打量了片刻。 他们虽然彼此闻名已久,但说起来这还真是第一次见面。 在巴蜀湘楚之地众多的巫觋和众多的舞者中,他们是各自那片天地中最出色的一个。 初次谋面,联想到有关对方的种种传闻,心中不免都有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鼓点声中,两人几乎在同时振袖起舞。 小温侯久闻南方各地以歌舞祭神的风俗浓厚,今日一见,才知道浓厚到这等程度,荒郊野外,神坛可以不设,歌舞却不能不少。 药王庙的乐声,急鼓繁弦;苏朝云的舞步,同样急促欢快,长袖飘扬,裙裾飞旋,仿佛在诉说一个少女等待情人来到之际那种兴奋激动的急切心情。琵琶女一边拨弦一边吟唱着少女的诉说,吟唱着少女内心深处那种对自己的美丽和魅力深具信心的从容,一个字后往往拖了极长的尾音,一摇三颤,极尽柔腻宛转之能事,与那急鼓繁弦交织在一处,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荡人心魂的媚惑之力。 巫女祠的乐舞与药王庙恰成对比,舒缓如柔蔓水草的鼓乐,舒缓如柔蔓水草的舞步——若非亲眼见到,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男子的舞姿可以柔缓到这个样子——配合着等待情人来到的少年那种表面从容、内心急切的吟唱, 小温侯诸人还是初次见识这样的祭神乐舞。 梁世佑低声说道:“朱五,我是不是听错了?药王庙和巫女祠祭神时居然在唱——情歌?” 朱逢春白他一眼:“药王庙以绝色女巫的歌舞取悦药王,原是楚地旧俗。巫女祠信奉的是女神,当然用的是男觋。食色性也,神仙又怎能例外?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梁世佐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祭神的乐舞,若是让国子监的那些夫子们看到,准会一齐吓晕过去。” 此时药王庙的鼓乐开始变得柔缓而巫女祠的鼓乐却开始变得急促,似乎他们所迎的神祗已经来临,所以苏朝云和季延年的心情与舞步也都有了变化。苏朝云开始变得柔媚娇嗔,水波盈盈的双眼,仿佛正在嗔怪神灵的姗姗来迟;季延年却开始从容地向虚空中的神灵展示他的英武洒脱,面容依旧是冷淡高傲,眼中却已闪耀着灼人的炽热,每一个与他的视线相接的女子,仿佛都能感受到他由衷的欣赏和如欲拥自己入怀的爱恋,离得近的人,已经不自觉地涨红了脸。 他们要魅惑的,是虚空中的神灵。 对于与他们的视线相接、心动神摇的男女信徒,他们是视而不见的。 但是对同台献舞的那个人呢?他们也能视而不见吗? 他们离得太近了。 西都山上只听得见鼓乐与歌声。万千人群都震慑得屏息而待。 谁的心神先乱?谁的舞步先乱?谁的鼓乐先乱? 五、 季延年正缓缓仰身弯腰,自松木台上衔起一片花瓣,之后慢慢地挺直腰身,仰头向天,仿佛要将这花瓣献给虚空中的神灵。 朱逢春诸人悚然动容。 季延年的这份腰力,只怕连他们也不能及。 练舞必练气。 季延年的舞技能够练到这样惊世骇俗的程度,只怕他绝非一名单纯的舞者。 但是季延年流动的气韵突然间微微一滞。 额上微微见汗的苏朝云,正张开双臂飘旋飞舞。 不知名的异香,此时被汗水蒸发出来,伴着她的体香,随了山风一阵阵地飘向同台的季延年。 正处在下风处的巫女祠诸乐工,神情间也有了异样。 鼓乐与舞步,都开始散乱。 药王庙的信徒立刻大笑大叫起来:“哈哈,乱了乱了——巫女祠还不认输!” 韩起云已然发觉其中蹊跷,蓦地站了起来,高声说道:“阎罗王,你使诈!你在苏朝云身上抹的是什么香料?” 阎罗王一怔:“我什么也没给她啊!” 韩起云怒声说道:“不是你就是于观鹤!” 于观鹤精于调香,所制香料,千金难求,即便是皇宫内苑,要得他一点香料,也得全看机缘是否巧合。 香能怡情,亦能催情。 所以无论是佛寺还是青楼,都爱用香料。 经于观鹤之手制出来的异香,令得季延年不知不觉中便着了道儿。 韩起云一边说着,一边扬起了右手,十数道小小黑影箭一般射向旋舞的苏朝云。 苏朝云身形飘起的同时,十指飞弹,银光闪动,一枚枚梅花针已将那十余条飞天蜈蚣全都钉在台上。 这一份眼力与手准,令得看在眼中的朱逢春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梁世佑苦笑道:“梁二,你这张乌鸦嘴,这女巫看起来当真是以暗器功夫闻名网天下的朝云峰弟子!” 乱生仓促,药王庙和巫女祠的鼓乐与舞步都停了下来,阎罗王才说得一句:“韩师妹你怎可出手伤人——”韩起云已经吹响了短笛。 飞虫自花棚中的小轿内飞出,漫天飞舞。 阎罗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明知鹤群在此,韩起云为什么还要放出飞虫?她当真是气糊涂了吗? 于观鹤的长啸亦起。栖在树梢的鹤群也飞了起来。 满天虫影,鹤舞翩跹。 西都山上人群大乱。 朱逢春心中焦急,站了起来。 这样混乱的局面,一个不好便是一场大斗。 眼看那鹤群便要扑入飞虫之中大快朵颐,混杂在巫女祠诸多女信徒之中的一群汉子,突然间扬手望空撒出数十张渔网。 飞得最快的几只鹤,率先撞入了网中。 于观鹤与阎罗王都是脸色大变。于观鹤长啸着欲召回鹤群,但白鹤究竟只是飞禽,不能那般灵通,只见美食在前,不识渔网为何物,一时间竟召不回来。 身后传来姬瑶花的轻笑之声。笑声尤在耳,姬瑶花已经风一般自众人头顶飞掠而过,缚仙索自漫天虫声鹤影中飞卷向空中的渔网。 站在高台之上,一眼望去,姬瑶花的白衣黑发在鹤群中倏隐倏现,恍惚间已分不清鹤翅与人影。 第42章 朱逢春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向小温侯笑道:“小温,我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小温侯看他一眼:“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何况出手的又不是我。” 朱逢春但笑不语。 他本想借势再说几句的,但是又担心小温侯被挤兑得太窘了,翻过脸来找他麻烦,当下住了口。 六、 数十张渔网,被姬瑶花一扫而空,挥落在药王庙的松棚之前。 姬瑶花飘飘然落在一旁,缚仙索悄然收回袖中。 韩起云吹响短笛唤回飞虫,空中只有鹤群在失望地盘旋,终究听从于观鹤的召唤,栖回到树梢之上。 韩起云必定非常愤怒,但她的脸容仍是冷冰冰丝毫世事不关心的模样。 她收起短笛,望向姬瑶花:“姬师妹,你当真要和我作对?” 姬瑶花微微一笑:“韩师姐稍安勿燥,且待我片刻如何?” 她转向阎罗王:“罗师兄,今日一战,若没有我,药王庙不说是一败涂地,至少也绝无胜算吧?” 阎罗王颇不情愿地答道:“的确如此。” 姬瑶花眼波一转,笑吟吟地道:“罗师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得为我做一件事情,对吧?” 她忽地凑近阎罗王,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背着众人摊开右手,让阎罗王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立刻又收了回来,退开数步,脸上笑意不变,望着阎罗王。 阎罗王的脸色极是古怪。 略知内情的几人,本以为姬瑶花是在向阎罗王要松峦峰的武功心法。 但是阎罗王踌躇良久,目光却转向了韩起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韩师妹,今日一战,胜负已决,今年春节的大祭,巫女祠只能在楚阳台接受信徒膜拜,不得入城!” 韩起云冷冷地道:“你以暗算取胜,又算什么本事!” 阎罗王道:“韩师妹,于师兄来助我,你早在斗舞之前便已知道;于师兄的本事,就更不用我多说了,只怕除了我就只有你知之最深。至于姬师妹来助我——大约你不使出那些渔网来,姬师妹也没有出手的机会,只不知为你想出这个法子的是谁罢了。这也叫暗算?” 眼见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往便要当着万千信徒的面斗起口来,朱逢春咳了一声,才待拿出县太爷的威严来调停此事,姬瑶花已在阎罗王身后轻笑道:“罗师兄,你这样尽顾着扯开话题,莫不是想混过我给你划的那道关?” 阎罗王脸色一变,迟疑片刻,答道:“我罗山岂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他转向韩起云,风霜满面的一张苍老脸孔,刹时间竟涨得暗红,蓦地一咬牙,单膝跪了下去,闷声说道:“韩师妹,我现在当着药王庙和巫女祠的信徒的面,跪请你回来!” 西都山上寂静无声。 不论是兴高采烈的药王庙信徒,还是垂头丧气的巫女祠信徒,一个个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地。 朱逢春与小温侯诸人都怔住了。 姬瑶花原本说好是帮阎罗王的吧?现在看起来,好像她最终还是选择站在韩起云这边? 也不对啊,没有她插手,韩起云又怎么会输? 韩起云也怔住了。 少年时的不打不相识、背着师门偷偷结成夫妻时的缠绵甜蜜、后来的反目,以及那个不当着双方信徒的面跪请便不回头的重誓,刹那间一一掠过心头。 她望向站在阎罗王身后的姬瑶花。 姬瑶花的神情,似乎阎罗王方才若是不跪下去,她一定会在背后给他一脚迫他跪下。 韩起云的眼中,若喜若悲,泪光莹莹,令得她冰冷无情的面孔竟显出了三分怪异。她慢慢地伸出手来扶住了阎罗王的双肩。阎罗王就势站了起来,脸上的暗红兀自未消。 姬瑶花笑意盈盈地道:“罗师兄,你别气坏了自己。明年今日,罗师兄大可输一次给韩师姐,再叫韩师姐跪请你回家,扳回一局啊——” 她抬头望向松木台上淡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转过目光又道:“请神还须送神。祭典尚未完成吧。” 鼓乐重起,送神之曲奏响。 药王庙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 巫女祠的信徒齐声高唱的是: 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歌声在江流松涛中飘荡。栖在树梢的鹤群,被鼓乐与歌声惊动,振翅乱舞。 歌声与鹤唳之中,姬瑶花飘然跃落在松木台上,微笑着向苏朝云说道:“苏师姐,你可知道,于师兄送你的那合须用女儿汗水作引子的女儿香,是他和我家瑶光花了三天三夜才调制出来的?你可知道,这条计策还是我献给于师兄的?今日你能险胜,该不该好好谢谢我?” 苏朝云淡然一笑:“是吗?这么说我的确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姬瑶花凝视着她,许久才说道:“苏师姐,你这个人看起来妩媚可亲,内心里可真是冷得像一块冰。我见你迎神之际,哪怕舞步最欢喜最温柔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没有笑意的。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苏朝云心中不觉一懔,面上已生出一点冷厉之意。 姬瑶花当着药王庙诸多信徒的面这样评价她的舞技,很明显是在有意折辱她的威望。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明白姬瑶花说的的确是事实。 她淡淡说道:“姬师妹又何尝不是冰冷无情之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于观鹤是个什么样的人,姬师妹却还放任风神俊秀的弟弟去接近于观鹤。” 姬瑶花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于观鹤绝不敢对瑶光放肆无礼。我若没有这个把握,又怎么会让瑶光去见他。” 苏朝云的话,就如她的暗器一样,惯能刺人要害。 姬瑶花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转向了面上隐隐带着怒意的季延年:“季先生,你今日并不是败在苏师姐手中,所以完全不必心中不安。明年今日,先生大可一雪前耻。” 她微微笑着,缚仙索飞起,缠向台下的一株古树,带得她整个人翩然而起,没入丛林之中,临去之前,回头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苏朝云与季延年二人脸上轮了一个来回。 两人心中都是一个寒颤。 姬瑶花的意思,是不是下一回就轮到他们了? 高高看台上的朱逢春诸人,眼见得姬瑶花翩然而来,飘然而去,转眼之间,大局已定。 药王庙赢了巫女祠,阎罗王却输给了韩起云。 真不知这笔账该如何算才是。 本是趾高气扬的药王庙信徒,与沮丧万分的巫女祠信徒,被这笔糊涂账一搅,都是茫茫然不知该喜该怒。 朱逢春脸色有些古怪地望着小温侯:“小温,姬大小姐的这等手段,施之他人也还罢了,将来若是——” 梁氏兄弟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倘若将来姬瑶花真的变成小温侯夫人,他们这帮兄弟,还有好日子过么? 小温侯看看他们,笑而不语。 梁氏兄弟的脸色不觉沮丧起来。 亏得他们还费尽心机地撮合这两个人。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中篇:拦江 一、 除夕之夜,巫山县城中,爆竹声声,酒香飘溢,正是万家团圆时。 积雪低低地压在庭中的老桔树上,苏朝云坐在窗前,漫不经心地挑弦轻弹,细碎不成曲调的乐音,时不时震落一两片积雪。 侍女在火盆中添了几块细炭,剪掉长长的烛芯,房中立时明亮了许多。 另一侍女悄然进来,轻声说道:“小姐,伏日升送来帖子,请小姐到他家中一聚,共度除夕。” 苏朝云答道:“回掉他。就说我有客人。” 那侍女四顾无人,不免怔了一怔,但还是答应着退了下去。 院外有人笑道:“原来苏师妹早知道有客来访啊!” 于观鹤越墙而入,踏着庭中积雪,袍袖飘飘,径直走了进来,在苏朝云对面坐下:“苏师妹推掉伏师弟的邀请,是不是因为他邀请的并不只有苏师妹你啊?” 苏朝云放下支着长窗的竹竿,吩咐添火的侍儿上茶,淡然说道:“我自然知道伏日升还请了甘净儿。这与我又有何相干?寒夜客来茶当酒。于师兄还请勿嫌简陋。”一边示意那侍儿退下,起身移近火盆,靠在煦暖的虎皮长椅中,注视着于观鹤,静静等着他说明来意。 于观鹤打量着苏朝云,好一会才说道:“苏师妹是否知道,姬瑶花姐弟已经决定,风雪一停,便随小温侯入京?” 苏朝云淡淡一笑:“我还知道姬瑶光突然有了一个来自翠屏峰的未婚妻。看起来他们姐弟二人,很快便会各自嫁娶。侯门一入深如海,姬瑶花哪还有机会再像现在这样四处招摇?没有了姬瑶花,姬瑶光自是不足为虑,我们总算可以清静下来。”她看着于观鹤脸上不以为然的神气:“于师兄不这么认为?” 于观鹤喟叹道:“当今官家崇信道教,宫中收罗有道藏十万。姬瑶光入京,为的就是想寻找机会入宫,从从容容地读这十万道藏。我想苏师妹你也知道,巫山十二峰,无不与道家渊源深厚,只怕十二峰的来龙去脉,道藏中必有记载;甚至于十二峰的武功心法、强弱长短,也会从中透露消息。姬瑶光究竟是想从道藏之中寻找到一些什么东西?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我绝不相信他姐弟二人真的打算就此罢手。” 苏朝云默然片刻,说道:“于师兄意下如何呢?” 于观鹤拈须微笑:“我倒想先听听苏师妹的意见。 第43章 毕竟苏师妹你已经和他们交过几次手,对他们了解更多一些。” 苏朝云低头沉吟着,手指轻挑,勾出一串串若有若无的细微乐音,于观鹤的心中不觉升起一股隐隐的烦躁,正待不耐烦地出言探问时,蓦地惊悟,摄定了心神。 苏朝云已抬起头来说道:“于师兄,你心中究竟急切想得到什么,所以才会这样沉不住气、以至于听不得我的琵琶呢?” 于观鹤审视着苏朝云淡定的脸容。这样光波潋滟、摄人心魂的一双眼睛,仔细看来,眼底深处,竟是荡漾着凛凛寒意,冷静得有如水晶。 这样一双眼睛,似是能够看透一切,只不过不屑于说破、更不屑于伸手干涉而已。无论世间如何风云变幻,她只想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云端下的厮杀,琵琶轻弹,打发掉偶尔冲近她身边的麻烦。 于观鹤抚摸着手中拂尘,心念数转,最终只是慢慢说道:“我只想独善其身罢了。不过,苏师妹,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我虽然只想独善其身,无奈有人不肯让你我清静。为今之计,只有先发制人。” 苏朝云嘴角微微一挑,哂然一笑:“说了半天,于师兄还是不肯明明白白地说出你的来意。是不是因为,于师兄的来意不便启齿呢?” 于观鹤伸手拿过铁箸,将盆中的炭火拨旺一些,拍拍手上其实没有的灰尘,这才说道:“苏师妹,姬瑶花已经盯上了你,你也和她斗了几次,不过胜负还很难说。姬瑶花现在又多了一个小温侯撑腰,只怕你更无胜算。不过她幸好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姬瑶光。” 苏朝云望着他脸上映照的闪闪火光:“于师兄,姬瑶光身边,侍卫众多,现在又有了一个翠屏峰的未婚妻,你想要对付他,只怕比我对付姬瑶花还要吃力。更何况么,于师兄,你当真是要除掉姬瑶光?你不怕姬瑶花找你拼命?” 于观鹤一笑:“瑶光骨秀神清,见识超卓,大有六朝遗风,又岂是姬瑶花这样的凡脂俗粉能够相提并论的?没有了姬瑶光,姬瑶花还能有什么作为?” 苏朝云沉吟了一会才道:“于师兄究竟想怎么做呢?” 于观鹤倾身向前:“困住姬瑶花,带走姬瑶光。” 苏朝云看着他道:“于师兄自然是希望我来困住姬瑶花,好让于师兄从容带走姬瑶光了?” 于观鹤微笑:“我要做的并不比苏师妹你容易。” 姬瑶光身后不但牵绊着翠屏峰,阎罗王、韩起云以及孙小香背后的峨眉派,更看重、更着紧的恐怕也是姬瑶光的头脑而非姬瑶花的手段。 于观鹤又道:“明年春节的祭神赛舞,苏师妹想必不希望看到我替季延年调香吧?” 苏朝云瞥了他一眼:“于师兄这是在威胁我?” 于观鹤摇手道:“岂敢岂敢。我不过是提醒苏师妹,不要逼我去找别的人合作罢了。愿意与我合作的,大有人在。即使是伏日升,他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肯定小温侯会将姬瑶花真正变成侯府的少夫人,而不是姬瑶花将小温侯变成自己最得力的帮手。他其实是在豪赌一场,要么完胜,要么全败。倘若我能给他更好的选择,伏日升只怕也不见得愿意见到姬瑶花嫁入温侯府。” 琵琶轻响,仿佛苏朝云的心意一般沉吟不决,良久,苏朝云方才说道:“既然如此,于师兄希望我如何困住姬瑶花呢?” 于观鹤站起身来:“以苏师妹的聪明,如何会想不出法子?老实说,我们这些人中,除了伏日升,说起来也只有你能有这样的智谋手段与姬瑶花周旋到底。但是伏日升这个人,风流成性,对姬瑶花未免有些下不了手,我们的希望,究其实还是在苏师妹你的身上。” 苏朝云淡淡笑了一下:“于师兄过奖了,请走好,恕我不送了。” 二、 雪落无声,苏朝云怀抱琵琶,悄然穿行在巫山县城的大街小巷,最后停在了望霞街尽头的姬氏老宅外,望着白雪绿竹掩映的庭院,拨响了琵琶。 清泠如檐下滴水的乐音,穿透庭院中的笑语,传入院中人的耳里。 苏朝云一边拨弦一边曼声吟唱: 白马饰金羁,连翩巫山驰。借问名与姓,天下谁不知? 瑶台花似锦,蜀草碧如丝。花红动人怜,草碧惹人惜。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之中,街道左右的人家纷纷打开门来看个究竟。及至见到在飞雪中起舞弹唱的,竟是药王庙的巫女,既惊且惧,不知道巫女突然来到姬氏老宅前、高歌这样一首曲子有何用意,都赶紧又将门关上,生怕惹火烧身。 姬氏老宅中的笑语开始错乱,苏朝云的嘴角则浮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嗓音优美如丝绸,在夜空中轻轻划过,飘落在庭院之中,将这首曲子又唱了一遍,一字三摇,拖长了的尾音,带着美酒般蛊惑人心的旖旎缠绵。 庭院中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冲了出来,不耐烦去开门的那个少年,越墙而出,姬瑶花紧跟在后面。 苏朝云停了歌舞,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这少年想必便是登龙峰的小师弟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大男孩子。 姬瑶花看着苏朝云,微微皱起了眉头:“除夕之夜,苏师姐冒雪来访,不知有何要紧事情呢?” 苏朝云淡然答道:“不过是想请方师弟听一听我新编的这首《蜀草碧》罢了。伏师兄能够请姬师妹听《巫山高》,我请方师弟听《蜀草碧》,想必也不为过吧?方师弟既然已经听过,我也就不必久留了,先走一步,两位尽可再回去用团年饭。” 她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方攀龙,微微一笑,裙裾旋转,身形飞起,没入雪夜之中,远远地传来她一唱三叹的歌声: 宁不知白马与碧草,缠绵终有时! 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 方攀龙转过头来,勉强笑了一笑,说道:“原来巫山城中的传言真有其事,姬师姐,等到你与小温侯成婚之时,一定不要忘了我这一杯喜酒啊。” 不待姬瑶花回答,方攀龙又道:“今晚这顿团年饭,就算我借花献佛,为师姐和姬兄践行吧。” 姬瑶花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方师弟,传言终究只是传言。我与小温侯同路入京,一是为了护送瑶光,二是为了面对困扰我的问题。我若一味逃避,终究还是解决不了。你心中若有困扰,务必也要勇敢面对,否则你永远也不能摆脱或是解决它。” 方攀龙怔了一怔,喃喃说道:“我心中若有困扰……” 初入人世的少年,心中最大的困扰,也许无过于面前这位变幻莫测的女郎。 苏朝云已经在方攀龙心中成功地种下了一根毒刺,但要拔除却只能靠他自己。 三、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到第四天的黎明时分,风雪终于停止。渐渐儿冬阳初生,江面上水雾腾腾。 小温侯一行坐的是川江帮的大船,鱼龙百变的大旗,在江风中猎猎飘拂。 虽然在枯水季节,巫峡之中,仍旧是滩多水急,航道险窄。巫峡入口处,停泊着数十艘船只,驻守渡口的川江帮帮众,挥舞小红旗,挨次放行船只,后一艘船必得等到前一艘船驶出半里开外,方能启航,以免船只太密、顺流而下时容易碰撞。即使是川江帮的大船,在这样湍急的江面上,也只能挨次等候,不便抢道。 小温侯的座船最先放行,紧接着是梁氏兄弟,姬瑶花姐弟一行,回巴东县处是政务的朱逢春。凤凰的座船典后。 巫峡之中,幽暗无光,头顶天空白雾茫茫。 白雾之中,蓦地里一个淡紫人影自北岸山峰横过天空,在半空中停了一停,竟仿佛悬空而下,迎上了走在最前面的小温侯的座船。船夫纷纷仰头观望这空中出现的人影时,她的左手连扬数扬,六名船夫惨叫着捂着双目倒了下去,坐在舱中休息的另外四名船夫还来不及接手,船只已经失去了控制,沿了急流,向着正当航道的一块巨礁撞了过去。 小温侯立刻翻滚至船头,大喝一声,长戟递出,刺在巨礁之上,船头偏了开去,客船擦着礁石滑向下游。 这时他们才看清,自白雾中凌空而下的,是一个蒙着面巾、体态修长的紫衣女子。无疑这是苏朝云,蒙面想来只不过是不想背上一个明火执仗袭击小温侯的名目罢了。 苏朝云凌空飞舞的身姿,是如此曼妙,却又潜藏着如此凶险的杀机。 一击之后,苏朝云的身形凌空荡起,扑向第二艘船。船夫来不及躲入舱中,疾忙伏倒在甲板上,双手抱头护住自己的面目。但是这一回苏朝云打出的金钱镖取的正是他们的双手。总算梁氏兄弟见到前一艘船出事,及时冲至舱门,舞起双枪,打飞了十余枚金钱镖,护住了离舱门最近的两名船夫,忙乱之中,船只险险儿自巨礁一侧擦过。 苏朝云已经自他们头顶掠过,迎上了姬瑶花的座船。 姬瑶花站在船头,缚仙索飞起,卷向苏朝云头顶之处。 临近江面,雾气稀薄,苏朝云身上缚的那根银白钓丝,已经逃不过姬瑶花的眼睛。只有缠住这根钓丝,苏朝云便将如鱼儿落网。 苏朝云在半空中提气轻身,身躯拧转,攀着那根悬在空中的钓丝倒翻上去,让过缚仙索,左手扬起,数十枚梅花针杂着金钱镖打了出去,趁着姬瑶花忙于挥袖卷落暗器、凤凰的船只尚在一里开外的良机,向半空中荡了上去,攀上自两岸山峰之间横过江面的另一根钓丝,没入白雾之中。 第44章 姬瑶花仰望着空中的茫茫白雾,高声说道:“苏师姐,你我之间的事情,尽可在你我之间解决,为何要拿峡江中这么多船夫和行人的性命来斗气?” 白雾之中,南岸山峰上传来苏朝云的朗朗回答:“姬师妹,不要将这件事情栽到我的头上来。祝你能够平安通过巫峡,也希望你能够平安通过西陵峡!” 琵琶声响起,半入江风半入云,伴随着苏朝云穿透浓雾的歌声: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姬瑶光也走到了船头,打量着江上白雾:“能在两岸山峰之间拉起这么两条钓丝的,恐怕只有于观鹤驱使的鹤群了。不过这个主意必定是苏朝云想出来的。西陵峡比巫峡更为险要,有他们两人守在岸上,可能会更加凶险。” 姬瑶花看他一眼:“难道我就该听从苏朝云的暗示,折转回去?” 然后再让苏朝云从从容容地对付姬瑶光。 姬瑶光一笑:“你有那么笨吗?我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说,你不应该将于观鹤赶到苏朝云那边去的。我自信要对付他还是有把握的。”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可明白,一个人若是太想得到一样东西时,就会不择手段?” 姬瑶光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转过话题说道:“瑶花,方才小温侯的船出事时,你的脸色都变了。” 姬瑶花一怔:“是吗?” 姬瑶光道:“有些问题,不是面对就可以解决的。你若真无把握,我宁可你暂时躲避。” 姬瑶花默然一会才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先送你入京再说。” 四、 当晚小温侯一行宿在巴东县城。 来往船只,都停泊在官船渡。此处江面较为开阔,可以望见头顶的大片星空,映着船上与巴东县城中的点点灯光,一眼望去,恍然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水。 一艘小船却没有泊岸,慢慢地划向下游。行至江心时,一缕箫声飘摇而出,在江涛夜风中远远地传向峡江两头和两岸山峰。 良久,自南岸临江的一个小村落中传来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即便江涛洪亮,夜风呼啸,也掩盖不了这异常清晰的琵琶声。 小船划向那临江小村。 伏日升自船中掠出,纵身上岸,循着那琵琶声找到了隐在小村东头一间简陋小屋中的苏朝云。 一灯荧然,苏朝云怀抱琵琶,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菖薄席上,淡然打量着在她对面盘膝坐下的伏日升,等着他说明来意。 伏日升叹口气道:“苏师妹,你今日在巫峡之上弄的玄虚,也太玄了一点,不但小温侯那些人险险葬身江中,就连你自己,稍也不慎,也会葬身江中。我原来只以为姬瑶花胆大如天,现在才知道,你若行起险来,比姬瑶花还要吓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朝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伏师兄这是要来劝我吗?” 伏日升正色道:“不错,我是要来劝你,不要阻拦姬瑶花入京。” 苏朝云静静等着他说明理由。 伏日升道:“苏师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女峰。一直以来,上升峰与神女峰的历代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也就是因为,我们所习练的武功心法,委实太过相像,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只不过,识尽之后又如何,便大相庭径了。上升峰中历来有一句口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去心。’” 苏朝云不觉嘴角微弯挑出一抹浅笑:“片叶不去心——伏师兄,你的心究竟有多大呢?” 伏日升一笑:“大得足够装入全天下的好女子。”停一停,他继续说道:“至于神女峰的心法要诀,至重要的一句便是‘巫山云雨任飘摇’,讲求的是识尽人间情滋味后却能够不阻不滞、无挂无碍;一旦心有所滞,便会前功尽弃。” 苏朝云沉吟不语。 伏日升又道:“你可知道,关于神女峰上的神女石像,还有另一个传说、另一个名字?” 苏朝云如何不知?神女石像,又被峡江乡民称为“望夫石”,相传是一个苦望夫君不归的女子所化。只是她觉得这个传闻太过捕风捉影,所以一直都视为笑谈罢了。但是听太日升的口气,似乎绝不认为这只是一个无根无据的传说。 伏日升道:“当真说起来,论家世、人品、性情、才干,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希望有小温侯这么一个姐夫。可为什么他一直坚决反对、一直想方设法地阻挠他姐姐和小温侯的接近?为的也就是这个缘故。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便会变成无怨无悔的望夫石!唉,有几个女子,当真能够做到识尽看破人间情滋味?当然了,苏师妹也许是一个例外。” 他不能不注意到,苏朝云的眼神,冷静得如波澜不惊的湖面。也许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眼神,苏朝云才能够置生死于度外,在惊涛骇浪的峡江之上,凌空飞舞,阻拦小温侯一行的船只。 苏朝云没有说话。侍奉神灵的巫女,原不许有人间情爱。她爱恋的只能是虚空中的神灵。朝云峰的心法,由此而致力于培养一颗冷静出尘的心,好在浊世之中保全洁净如青莲的巫女。有朝一日,不能再以这样一颗心俯瞰人世、淡视风云,也就是巫女退任、泯然于众生之时。 但是在楚阳台上,姬瑶花对她说:“神灵若有知,只怕宁受愚夫村妇全心全意的一枝香,也不受你这冷冰冰的一支舞。” 想到季延年那浓情如酒的舞姿和眼神,苏朝云心中蓦地掠过一阵不安。 伏日升轻叹道:“我最初是想大家联手制服姬瑶花,可惜都未能成功。不过,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苏师妹,你那一曲《蜀草碧》,固然可以乱了方攀龙的心,却还不足以乱姬瑶花的心。现在苏师妹可否明白,我为什么要劝你放姬瑶花入京?” 苏朝云迅即摄定了心神:“自然明白。与其我们冒险出手,不如让小温侯出手来困住姬瑶花。” 不但困住她的人,也将困住她的心。这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 伏日升站起身来:“苏师妹,既然话已说明,你是否要与我同船回巫山县?” 苏朝云微笑:“那就多谢伏师兄了。” 在小船之上,苏朝云轻拨琵琶,弹了一曲《归去来》,和着伏日升的箫声,远远地传入两岸山峰。 北岸山峰上蓦地传来于观鹤的长啸与鹤唳。 苏朝云微微一笑:“于师兄似乎非常生气呢。但愿他能够暂且忍耐一时,不要急于去找姬瑶光。” 伏日升也微笑着,一边在心中忖度着苏朝云脸上的笑容,终于明白舞台之下的苏朝云,为什么不能像舞台之上的苏朝云那样,让他生出如赏名花、熏然欲醉的感觉。 因为苏朝云微笑的时候,波光盈盈的一双眼睛,其实是没有笑意的。 下篇:双飞 一、 东京城中,十一月初的天气,虽然称不上滴水成冰,也已经极为严寒。冬云阴沉沉地压在天空之中,一如东京城外黑鸦鸦的金人军营压在东京人的心上一般沉重。勤王的各路人马早已被遣散,禁军精锐,早在正月里的攻城战中便已损失惨重,所余精兵,又因北方重镇太原危急,不得不分兵北上救援,东京城中兵力既有限,士气又低落,隐隐然已有无尽悲凉之感。 日暮时分,禁宫之中,歌钟响起,伴着悠扬的唱经声,传入宫外的街巷。 身披锦袍、头戴金枝玉叶冠的苏朝云,由四名道姑六名琵琶女陪同着,穿过御苑的白石甬道,慢慢地走向设在观星台上的祭坛。所过之处,宫女内官,都感激又惶惑俯伏在地,不敢仰视。 观星台旁,乐工歌女正在演奏徽宗帝亲自校定的《黄庭乐》。巍峨高耸的观星台,上下三层,每层都按方位立了四色旗帜,每面旗帜下守着一名身著法袍的道士,共计一百零八人。暮风寒凉,那些守阵不动的道士,已有不少人冻得嘴唇乌青了。在台上最高处,身著太极八卦法衣、披发仗剑、焚香祷告的,是新近被封为国师的东京道士郭京。当今官家,已经将守城退敌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国师所说的“六甲神兵”之上了。 苏朝云自观星台右侧绕出来时,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是同样身披锦袍、头戴金冠的季延年。 他们两人是大宋国土上最负盛名的女巫与男觋,无怪乎会被同时召来,配合郭国师祈请神灵。 四目相视,是同样的冷淡。 琵琶女与季延年所带的乐工都被留在观星台下,两名道士引着他们两人分别自左右两侧登上观星台。 高处寒风刺骨,旗帜翻飞,长长的幡带在风中乱舞。 待到他们两人一左一右站定,长须飘飘的郭国师叱喝一声,桃木剑挑起一张黄纸符,在香烛上点燃了,望空吹去。守阵道士立刻齐声高喝:“请天尊——” 庄严静穆的《黄庭乐》,已变为清远飘渺的《登仙乐》。 苏朝云与季延年振袖起舞。 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次同台献舞了。 琵琶女与季延年的乐工,却是第一次奏响同一首曲子。 歌钟悠远,舞步飞扬,恍惚又是楚阳台上的情形。四年赛舞,此胜彼负,此负彼胜,竟是一直不能分出高下。一年年赌斗,原本专注于神灵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转移到同台的对手身上。舞给神灵的深情,年复一年,渐渐已悄然生变。 三道纸符发出,郭国师转而用桃木剑将神案上玉盆中的清水洒向起舞的苏朝云与季延年,一边踏着禹步,一边吟唱:“洗尘埃,洗尘埃,洗净尘埃迎神来——” 歌钟转急,舞步转疾。 第45章 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声说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说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 狂热的呼喊与急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这不是巫山,台下也不是巫山的淳朴乡民。他们对神明的信仰,远远不足以召来神灵。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二、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骚动,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一时间只能派兵驻扎在城门处,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 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道请神之后,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谁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精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宫人一时传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商议和约。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进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 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已经开始大举进城了。 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着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心中一阵茫然。他要走吗?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却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 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容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宫人说道:“禁宫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得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也还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 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宫墙之外,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苏朝云两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与那位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苏朝云怀抱琵琶,随在季延年身边走了出来。 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媛,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护送苏朝云与季延年的一小队骑兵自他们身旁驰过。在马上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出了城门,远远地已经望见金人的大营。 一入金营,只怕是再无脱身的机会。 苏朝云轻轻拨响了琵琶,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带了太多东京城中流出来的残羹剩饭、洗浴温水,只在沿岸结了薄薄一层冰。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蓦地自鞍上扭转身躯,当心一划,急响繁弦中,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走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走在他们前面的两名金兵正中后心,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 第46章 苏朝云两人带转马头,向汴河飞奔而去。拦路的金兵,远者被苏朝云的暗器击倒,近者被季延年夺来的狼牙棒挡了开去。一片混乱之中,转眼之间已被他们冲近了汴河。但是此处人少开阔,金人不怕误伤自己人,急箭如雨,逼得他们只能藏身马腹之下,离汴河还有半里来路时,两匹马中箭太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苏朝云两人自马腹下蹿了出来,向河岸疾奔之际,不停地变幻身形步法,以迷惑追兵令他们无从描准。 汴河终于就在眼前。 宽达二十余丈的河面,不是一跃能过的。 季延年扬臂掷出了狼牙棒。 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纵身飞掠向汴河对岸,一口真气将尽之际,踏上了狼牙棒,缓得一缓,已经换了一口气,狼牙棒砰然落水,他们两人却已凌空拔起,向对岸飞去。 北风呼啸,在乱舞的雪花中横过河面的身影,衣襟翻飞,如一对凤蝶般翩翩而去。 四、 楚阳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 西都山上人头攒动。东京城陷的消息,已经传到巫山。金兵已经将东京城的官民财物搜括一空,却还是逡巡不去,看起来南下在即,乡民心中既惊又惧又怒,向神灵的祈求,也更为急切与虔诚。是以虽然未到正祭之时,涌入巫山县的四方乡民,仍是大大多过往年。 松木台上铺满松针与鲜花。药王庙的松棚与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洁净。阎罗王与韩起云分坐两边。 唯一不同于往年的是,药王庙的琵琶女与巫女祠的乐工都失陷在东京城中,仓促之间,又找不到能够让苏朝云和季延年满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赛舞,竟无乐手。 身着锦袍的苏朝云与季延年在鼓点声中登上了高台。 自东京一路奔返巫山,他们两人都带着风尘之色。此时相对,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苏朝云怀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着一枝湘妃笛。为他们的舞步伴奏的,将是他们自己。 鼓点停下之际,季延年抢先吹响了竹笛,却是苏朝云当日在东京城外唱过的那首《阮郎归》。 这样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正是药王庙的女巫该唱该舞的。 苏朝云嫣然一笑,左手抱琵琶,右手长袖挥出,翩然起舞,一边曼声唱道: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西都山上的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巫女祠的男觋如何能够为药王庙的女巫伴奏?这个胜负可如何计算? 一段唱罢,苏朝云琵琶响起,弹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际,鲜花四散,伴着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阑神曳烟…… 高高看台上的巫山县令皱起了眉,向身边的县丞说道:“这样赛下去,药王庙与巫女祠如何分出胜负?” 那县丞苦笑道:“大人还是先别担心胜负的事情吧。大人你难道没有发现,本来应该专心迎神奉神的两位巫师,现在看起来都不是这么回事?只怕那些乡民会骚乱!” 松木台上高歌起舞的两人,目光与精神,很显然都在对方的身上。他们专注于如何配合对方的舞步与曲调,专注于如何在最适当的时候插入自己这一段歌舞。山风中细雪纷飞,身着锦袍的两人,就如雪中飞舞的两只凤蝶。这情景若放在别时别地,自是美妙无比;但在此时此地,巫山县令只看得冷汗直冒,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阎罗王与韩起云都站了起来。他们都已发觉眼前情势的不妙。回过神来的乡民,已经开始在私下里嘀咕说今年的迎神舞只怕迎不来神灵,因为迎神的巫师看起来不太对劲。 韩起云回头低声喝道:“奏送神曲!” 不能让苏朝云与季延年再这么对舞下去。季延年浓烈如酒的眼神与舞姿,如此轻忽地掠过台下的信徒,而只专注在苏朝云身上,已经引起了巫女祠诸多信徒的不满。她相信苏朝云全心全意配合季延年的笛声与舞步,也已经令药王庙的信徒大不乐意。 巫女祠送神的鼓点率先响起,药王庙紧跟其后,台上两人,恰恰轮到季延年吹笛,苏朝云旋舞着唱起了药王庙的送神曲: 楚阳台畔好花枝,千朵万朵送郎归…… 笛声节节高起,苏朝云的歌声也节节高起,舞步越旋越急。 蓦地里竹笛迸裂,乐声戛然而止。 苏朝云的歌声仍旧袅袅有余音,飞舞的长裙慢慢落下。 季延年叹息着掷去手中破裂的竹笛:“我输了。不过我手中若是铁笛,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苏朝云嫣然而笑。 他们忽然有所感触,抬头望向临江的那片树林。 自林中飞掠而来的,正是姬瑶花。 姬瑶花落在台上,笑意盈盈:“苏师姐,恭喜你终于有了真正的笑容。在我看来,这也是你舞得最动人心的一次。唉,五年赛舞,总算有了今天的成就,也不枉我当初设下这场赌赛的一番苦心了。” 苏朝云一怔,随即冷冷地道:“你今日来此,就为了与我说这一番话?” 姬瑶花一笑:“当然不是。我还想告诉苏师姐,一直以来,苏师姐都是冷面冷心,害我总找不到苏师姐你真正的弱点,以至于缠斗到今天。不过现在,你已经有了一个能乱你心的弱点了,以后的日子,你可要当心哦,若是哪一天我不小心弄伤了季先生,苏师姐,且看到那时,没有了这样一位对手,你长袖善舞又如何舞?” 她笑着挥出缚仙索,缠向台下古树,身形飞起,翩然而去。 留下细雪中愕然相对的苏朝云与季延年。 后记 一、《》之名 佛家称空中飞行的神为飞天;道家则称之为“飞仙”。 飞天本是泛指飞行之神,但流传之中,渐变为专指乾闼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 乾闼婆为梵语,意为天歌神,因为周身散发香气,又名香间神;紧那罗意为天乐神。两神形影不离,男子马首人身,女子端正妙丽,是恩爱的夫妻,同为天龙八部中的神祗。乾闼婆——乐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散发香气,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献花、供宝、作礼赞,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紧那罗——歌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奏乐歌舞,居住在天宫,不能飞翔于云霄。不过,在流传过程中,二神渐渐男女不分,合为一体,化为后世的飞天。 飞天为佛教之神,而巫山诸弟子,与上古之巫觋、后世之道家渊源深厚,借用“飞天”之名,原本不太合适。但是佛教初来东土之时,“飞天”与“飞仙”,已是不能截然区分;自唐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之势已成,那就更不能严加分割了。 而且飞天之职司,其实全在于娱神,这一点与巴蜀湘楚之地的巫觋,并无二致。 因此上,与祭神之乐舞相关的本篇,以“”为名。 二、巫山十二峰之朝云峰 朝云峰为巫峡北岸第四峰,位于江北的箭穿峡口,其峰势宏阔。每天清晨,日出之前,峰顶氤氲缥缈;日出之时,彩云环绕,时聚时散,变幻出各种图景,仿佛仙山,因而得名“朝云峰”。 云霞变幻,如天女起舞,故设定朝云峰弟子为善舞的女巫。 三、巫山十二峰之聚鹤峰 聚鹤峰为巫峡南岸第二峰,峰顶多怪石,石上遍生古藤。林木苍翠之间,是白鹤栖生之地。每日清晨,白鹤从峰顶飞出;薄暮时分,又从峰外飞回。由此得名。 鹤性高洁,用之匹配于观鹤,本不太合适;然武则天却以“控鹤府”命名她的内侍之府,《天龙八部》则给好色如命的第三大恶人取名“云中鹤”。 后人更有诗云: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 世人为什么会认为,那翩然飞舞的身影下,潜藏着如此浓烈的欲望呢? 季延年最后唱的《巫山高》,系李贺诗。其余各诗句,大多是化用或是借用前人句子,也就不再一一注明出处了。 蝶恋花 巫山传之六 蝶恋花 扶兰 一、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巫山县城的大街小巷,寂无行人,只听得更鼓声声,间或有一两声拖长了的夜枭啼叫之声,在这寒气刺骨的冬夜之中,倍觉凄清。 姬瑶花翩然掠过长街。 前方便是药王庙所在的松峦街。 沉沉暗夜中,街道尽头悄然出现一个人影。 姬瑶花停住了脚步。 冷月如钩,月色投在那人的宝蓝长衫之上。 姬瑶花轻声笑道:“伏师兄深夜不眠,不知有何见教呢?” 伏日升含笑拱手答道:“不敢言见教。姬师妹行色匆匆,这是要去见韩师姐收取你今日的酬劳么?” 姬瑶花道:“我这么辛苦才逼得罗师兄屈膝下跪,满足韩师姐十几年的心愿,让他们夫妻团圆,和和美美地过一个新年,取一点儿酬劳,应当不为过吧?伏师兄向来怜香惜玉,韩师姐十几年的孤单辛酸,就不能动你怜意?我今日也算是替伏师兄你做一桩好事吧?” 她言笑晏晏,直认不讳,伏日升只好叹息:“姬师妹,若论口舌之利,我自叹不如。请问师妹要取的是什么酬劳?” 姬瑶花一笑:“伏师兄可以透一点儿消息给净儿师妹。韩师姐许给我的,就是起云峰的驻颜之术。阎罗王说,韩师姐的驻颜之术是净儿师妹练不成的。 第47章 我偏不信这个邪。净儿师妹若有兴趣,不妨一道来参详参详。” 伏日升注视她许久,说道:“你倒是猜到了净儿师妹住在我那儿养伤。只是这番话你说得还太早了一点。你未必就能拿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 他的言语神情,已不再是白日里那个风流儒雅、对世间好女子极尽温柔怜惜的伏日升,相反却带着一股冷厉肃杀之气。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师兄,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我只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伏日升静静答道:“我也不明白,你口口声声说不想称霸于巫山门中,为什么又要做这些事情?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和巫山门其他弟子对你俯首听命之时!” 一语未完,他已挟着一股冷风飞扑过来,铁血箫破空呼啸,刺向姬瑶花面门。 姬瑶花旋身飞起,一边嗔怪地道:“伏师兄,你说打就打,也太唐突了吧!” 伏日升右腕一转,带得他整个人都回飞过来,铁血箫仍是指向姬瑶花面门,劲风扑面,逼得她向后急仰,让过劲风。伏日升口中说道:“姬师妹,先过了我这关,你才见得到韩师姐!” 姬瑶花右手一扬,缚仙索蜿蜒而出。 冷月森森,势如惊雷的铁血箫,在狭长的街道上卷起阵阵寒风。 而缚仙索缠绵盘旋,姿态曼妙,仿佛翩然起舞的佳人,任是神仙也不能逃脱她丝丝柔情的缠缚。 伏日升长叹一声:“姬师妹,十丈软红缚仙索,果然是名不虚传!只可惜我这个多情浪子,早已见惯世间女子的万般柔情,你缠得住别人,可缠不住我——” 铁血箫自绯红索影中破阵而入,箫头直指姬瑶花右肩。 姬瑶花右肩一扭,铁血箫错了准头,被她肩头一摇一推,贴着她后背荡了开去。 伏日升忽地一松手,铁血箫几乎脱手飞出之际,他已握住了箫尾银链,手上一加力,铁血箫又荡了回来,拍中了姬瑶花前些日子才刚被甘净儿划过一刀的后背。 姬瑶花痛呼一声翻飞出去的同时,右脚飞起,踢中了伏日升的左胯。 细密而尖锐如丝的气劲自足尖直透入伏日升的身体内。 伏日升疾退。 他们隔了两丈有余对峙着。 姬瑶花固然是新伤带旧伤,很不好受;伏日升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苦笑道:“我一向只知道神女峰的蹑云步踏雪无痕,如蹑云气,原以为只不过是一种轻功罢了,却不料伤人能如此之重,这应该是经你和姬瑶光改进之后的蹑云步吧?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 姬瑶花深吸了一口气,定一定心神,方才说道:“方才伏师兄若不是一心想击倒我,又怎么会中我这一踢?只不知伏师兄是否还要再打下去?我却不想再奉陪了——” 她身形方起,却又停了下来。 伏日升身后,甘净儿的娇小身姿悄然出现。 二、 伏日升虽然拦不住一心要走的姬瑶花,有了轻功妙绝天下的甘净儿帮忙,那又大不一样了。 姬瑶花微微皱起了眉头:“净儿师妹,你这又是何苦?我若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定会与你一道参详。” 甘净儿咭咭笑了起来:“姬师姐,我相信你是要与我一道参详起云峰的驻颜之术,只不过一定要我拿净坛峰的武功心法来换就是了。更何况阎罗王早就说过,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是我练不成的,你说我会相信你许的这个愿吗?” 姬瑶花看看伏日升:“就算净儿师妹你不相信,也没有必要与伏师兄联手来与我作对吧?” 甘净儿摇头:“怎么没有必要?我的箭伤,现在还在痛呢,而且以后多半还会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 姬瑶花“哎呀”一声叫了起来:“这可奇了,净儿师妹,射你一箭的是凤师姐又不是我!” 甘净儿道:“我和凤师姐无冤无仇,她会射我一箭,说到底还是你挑拨的,我不找你又找谁?” 这一回轮到姬瑶花苦笑了:“其实你是不敢去招惹凤师姐,所以只敢将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来是不是?” 甘净儿绷紧了脸:“随你怎么说,今晚你都别想走!” 姬瑶花略一思索,微笑道:“净儿师妹,有一件事情,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但是保命要紧,只好说出来了,日后罗师兄面前,还请伏师兄与净儿师妹多多美言。” 伏日升与甘净儿都是一怔。 姬瑶花又想玩什么花招? 姬瑶花的声音低得仅可勉强听见:“净儿师妹,罗师兄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有些事情又怎么能看得清楚断得明白?” 甘净儿听得糊涂,皱着眉道:“你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 姬瑶花一笑:“罗师兄的太师祖,是仁宗朝的翰林医官王惟一。” 伏日升一边暗暗运气疗伤,一边答道:“这件事情似乎用不着你来解说吧?” 姬瑶花也许是在拖延时间疗养伤势,不过他也需要时间,不妨陪着她闲话。 姬瑶花接着说道:“王惟一以精通经络穴脉而闻名,仁宗天圣年间,曾奉旨考订针灸经络,著成《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三卷,颁布全国,以为天下郎中的范本。” 伏日升道:“这也是天下皆知之事。为了便于长久保存,这三卷图经还刻成了石碑,立在太医院中。” 姬瑶花道:“在书成的次年,王惟一又奉旨设计并主持铸造了两件针灸用的铜人,铜人上共有穴位六百五十七,穴名三百五十四。两件铜人一置医官院,一置相国寺,与三卷图经一道,都是天下郎中的范本。” 她话锋一转:“伏师兄可知道王惟一是怎么死的?” 伏日升还当真不知道,只想当然地答道:“人皆有一死,这又有何可怪之处?” 姬瑶花微笑道:“历代名医,若无意外之祸,每多长寿之人。譬如唐时孙思邈,寿至一百零三岁,无疾而终,世人传言是羽化而去。但是我和瑶光遍查典籍,发现松峦峰的历代人间药王,竟十有八九是盛年而逝!” 伏日升心神剧震。 姬瑶花又道:“远的不说,就拿王惟一来说吧。太医院对他的死因讳莫如深,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查出个端倪来。” 这一下即使是听得糊里糊涂的甘净儿也大感兴趣,睁大了眼,屏息静气等着她说下去。 姬瑶花道:“王惟一认为,人体穴道经络,变化无穷,功效也是无穷,他一心要穷尽其中精要,却苦于在病人身上下针,终如隔靴搔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下定决心,在自己身上试针,甚至于一些上古以来无人敢碰的死穴,也要放手一试。给他下针的,便是他的弟子、罗师兄的师父。王惟一最终是死在自己的弟子手中,正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弟子终生不敢言医,只传了一个徒弟来接承松峦峰的香火。” 伏日升与甘净儿都听得怔在那儿。 他们明白姬瑶花这番话可绝不是无稽之谈。 姬瑶花望向长街尽头隐约可见的药王庙的大殿:“罗师兄与他太师祖不同,最擅长的是炼丹。每一炉丹药炼成,罗师兄必定要亲自尝药,不如此则不能尽知其中变化。自他入松峦峰之门以来,这尝药可也尝了二三十年了吧。药之功用,原本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放在本无此病的罗师兄身上,只怕反而变成了损不足而补有余。二三十年下来,这药毒日积月累,便是神农再世,可也救不了他了。阎罗王制的药膳那么难吃,只怕就因为他的舌头已经死了,所以才食不知味。” 说到此处她又是一笑:“更何况神农氏本人也是中毒而死。” 甘净儿“咦”了一声:“奇怪了,天帝不是赐给神农一条能辨毒物的神鞭吗?怎么世人还传说神农氏是中毒而死?难道是因为那毒物连天帝的神鞭也辨认不出?” 姬瑶花轻叹道:“是药三分毒。倘若将有毒之物尽皆抿弃在外,这世上可就差不多没有药了。再说了,药王不亲身试药,还能算药王么?净儿师妹,你现在可否明白我的话?罗师兄他连自己的这道生死关都勘不破,又怎么能断定起云峰凭借毒物练成的驻颜之术是你练不成的!” 联想到阎罗王那张比他本来年纪苍老得多的脸孔,甘净儿意动神摇,踌躇不决地看看姬瑶花,又看看伏日升。 姬瑶花继续说道:“我言尽于此,希望净儿师妹你好好想一想。今晚我就不去见韩师姐了,免得净儿师妹你为难。我先走一步,两位请自便——” 缚仙索飞起,缠向她身后的一幢小楼,带着她的身形飘然飞向楼顶。 甘净儿没有出手阻拦。 伏日升目送她离去,长长叹息了一声。 功败垂成。 三、 姬氏老宅中,还亮着灯。 姬瑶花跃落在廊下之际,房内的人已经发觉她回来了,首先迎出来的是吴妈,嘴里絮絮念叨着,一边将她迎了进去。 房中赫然坐着小温侯、梁氏兄弟、朱逢春和凤凰诸人。 陪在旁边的姬瑶光,神色不太好。想来这些客人都不是他欢迎的。 姬瑶花一踏入房中,小温侯诸人都面带惊讶地站了起来,连带姬瑶光的脸色都是一变。 吴妈已惊叫起来:“小姐,你的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说话间她已看见了姬瑶花后背上渗出的血迹。灯光之下,白衣上的血迹煞是刺目。 吴妈才待叫起来,姬瑶花示意她安静,低声说道:“去备好药物绷带和衣服,等我小半个时辰就好。” 第48章 吴妈答应着去了,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小姐你可别硬撑着!” 不待其他人发问,姬瑶花已说道:“朱大人想必是陪小侯爷和凤姐姐诸位前来辞行的吧?” 年关在际,小温侯一行若是尽快动身,顺江而下,流急船快,出三峡不过一天时间,再飞马赶回汴京,也还能够赶得上除夕。 小温侯注视着她:“不错。不过临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姬瑶花微微一笑:“是小侯爷那些不知所踪的朋友吧?虽然他们都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可并没有亏待他们,都好好儿安顿在一个地方。小侯爷什么时候要人,我这里一封飞鸽传书过去,那边就将人送到前头等着了。现在是否要人呢?” 小温侯答道:“我想我应该亲自去接他们。” 虽然其中不少人根本连小温侯的面都没有见过,顶多只算得上慕名神交的朋友,好歹都是为了替他打抱不平,才来巫山找姬瑶花算账、结果失陷在这儿的。他不能丢下不管,同样也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地将人要回来便算数。 凤凰和梁氏兄弟对此都视为理所当然,姬瑶花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与姬瑶光投过来的目光撞在一处,心中已明白彼此的感受。 小温侯知交遍天下的名声,不是没有道理的。 姬瑶花停了一停才接着说道:“论理本该如此。我也应该亲自去释放他们的。只是那个地方离巫山县城还有一天多的路程呢。我现在的情形,又不方便赶路。” 她提到自己的伤势,小温侯的脸色不知不觉间已经紧张起来,倒是让一旁的姬瑶光看得直皱眉,说道:“瑶花,你今晚都遇到些什么人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进去——。” 小温侯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我就再等几天也不妨。总要带上他们一起走才行。” 梁氏兄弟相视而笑。 想必小温侯心中本来就是想多留几天吧。 姬瑶花的神情之间透着不自觉的疲倦。 她恍惚了一瞬,才说道:“韩师姐正在药王庙等我,我今晚却不能去见他了。若是明天动身去接小侯爷的那些朋友,一来一回,至少得三四天时间。怕只怕夜长梦多,人心易变,三四天之后,韩师姐若是变了主意,我可就白辛苦这一场了。” 她说得隐晦,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要去见韩起云,绝不只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凤凰忍不住抢先说道:“我们这就陪你去见韩师姐。” 小温侯摆摆手示意她且慢。 姬瑶花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妙。 姬瑶花又是一笑:“凤姐姐快人快语,说得倒也不算错。只不过不是陪我,而是陪瑶光去。我才刚答应了伏日升和甘净儿,今晚不去见韩师姐的,可不能才说过就不算。” 房中众人都哑然而笑。 姬瑶光和姬瑶花,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一个人,谁去见韩起云又有什么区别? 朱逢春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此情此景之下,也只得暂且按下。 姬瑶光一行临走之前,小温侯略一踌躇,说道:“朱五,你不如就在这儿等等我们吧,回来后好一起走。” 朱逢春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 敢情是小温侯眼见得姬氏老宅中兵力空虚,要留下他这个县太爷来给养伤的姬瑶花当一个挡箭牌。 就算伏日升和甘净儿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伤他这个县太爷是不是? 朱逢春叹了口气,只能在心里暗骂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四、 夜空中冷月已行至中天。 姬瑶光一行人在松峦街入口处停了下来。 因为伏日升拦在前方。 伏日升倒背着手,望着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朗声笑道:“我猜着姬师妹就不会善罢甘休,果不其然!小侯爷,这是我们巫山门中的事情,还请小侯爷不要插手,否则黑夜之中误伤了小侯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伏日升孤身挡道,口气却似是有肆无恐。 小温侯凝神搜索着暗夜中的伏兵,一边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请恕在下不能罢手。” 伏日升长笑道:“好一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如此,小侯爷就请不要见怪!” 他向后一退,隐入了黑暗之中。 姬瑶光的轮椅重又匝匝前行。 但是暗夜之中数十点银光闪烁而来。 小温侯轻喝一声:“四象阵!” 他与凤凰及梁氏兄弟四人瞬时分开,各占一角,将姬瑶光和守在他身边的石头以及孙小香护在中间。 梁氏兄弟舞动双枪,将正前方与左手一边挡得密不透风。 小温侯低喝道:“石头换我,孙姑娘换凤凰!” 四人移形换位,石头与孙小香格挡暗器,小温侯退至姬瑶光身边,左手推车,右手长戟护定了众人头顶,凤凰则张弓搭箭,向着银光来处射出一箭。 梅花针如雨落纷纷。 暗中再无人声,凤凰那一箭,很显然是射空了,但也逼得暗中那人一时不敢再出手,以免暴露身形。 轮椅再度前行。 暗中那人换了一个方位,这一回飞来的是十余道细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银色弧线,被短枪长棍一格,并不落下,拐个弯又飞了回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只织女之手在牵引着这道道银梭。 银梭飞行的速度并不快,难对付的是它们飞行的线路。 紧接着又是一阵细密迅急的梅花针,夹杂在银梭之中。 轻与重,快与慢,直线与弧形,错杂纷飞。 但是也只不过逼得轮椅的速度慢了一慢。 不论暗器如何乱飞,小温侯一行人,只是护定周身,缓缓前行。凤凰的穿云箭,对暗中的人,是一个极大威胁,逼得她不能尽情施展。 他们终于停在了药王庙的大门前。 暗器也停了下来。 就算要打,也不能在阎罗王的家门口打。 谁知道阎罗王会站在哪一边? 凤凰扫视着暗处。石头和孙小香上前拍门,梁氏兄弟仍然守在两角。 小温侯看看安然靠在椅中的姬瑶光:“方才发暗器阻挡我们的,是哪一峰弟子?” 姬瑶光叹息道:“自然是朝云峰的苏朝云喽。瑶花也太贪心,这个时候,去招惹苏朝云做什么?就不能等手头这件事忙完了再说嘛!这下可好,将苏朝云给逼到伏日升那边去了。” 小温侯诧异地道:“苏朝云不是药王庙的女巫吗?阎罗王与你们是友非敌,她又为什么要和你们作对?” 姬瑶光一笑:“阎罗王被瑶花算计得当着那么多人下跪,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就算他自己不好来找我们算账,苏朝云出手,只怕他也是乐见其成的。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大门已经打开,药王庙的道士出来迎接他们了。 小温侯心中暗自忖度,姬瑶光接下来想说什么呢? 是不是想说,苏朝云出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伏日升? 他在汴京时也曾见过伏日升这个有名的风流才子。汴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而神魂颠倒。 苏朝云纵是女巫,也仍旧是一个妙龄女子。 伏日升若想要说服苏朝云与他联手,只怕并非难事吧? 眼看药王庙的大门关上,隐身在暗处的伏日升走了出来,向房顶招招手。 苏朝云怀抱琵琶,翩翩落下。 才待说话,街道对面,甘净儿的身姿已然出现,小鸟儿般飞落在他们面前。 伏日升探询地看着她。 甘净儿噘着嘴道:“我刚才到姬氏老宅,却碰上朱逢春坐在那儿替姬瑶花守关。” 差得动朱逢春这位县太爷的,只有小温侯。 伏日升皱眉不语。 不打发掉小温侯,只怕是无法制服姬瑶花的。 甘净儿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亭亭玉立的苏朝云,脸上的神色不觉便带上了三分酸意。 苏朝云淡然一笑,向伏日升说道:“我先走一步。” 甘净儿立刻答道:“苏师姐走好,我们不送了。” 苏朝云又是一笑,翩然离去。 五、 这样寒冷的冬夜,被人从温柔乡中叫起来,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姬瑶光捧着暖手小铜炉,笑眯眯地看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和夫人见到来的是我而非瑶花,想必很意外吧。” 韩起云哼了一声,答道:“与我有约是姬瑶花,不是你。” 言外之意是,她不会将姬瑶花要的东西交给他。 姬瑶光笑道:“就算是瑶花亲自来取,回去之后还是得送到我手上,才能参详得透。交给我与交给瑶花,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他摊开左手。 小温侯离他近,已然看清,他手中是一片桔叶,除了颜色极为暗绿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出奇之处。 韩起云的脸色却是大变。 她立刻想到一件事情:“白天里在楚阳台,姬瑶花给罗师兄看的,就是这片桔叶?” 姬瑶光一笑默认,接着说道:“瑶花将那个地方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了之后,我推敲许久,大略有了一些结论。罗先生和夫人是否想听一听?” 阎罗王与韩起云互相看看,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们站起身来。 姬瑶光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们转入后堂之前。 他们进去足足有半个时辰,方才出来。 姬瑶光满面春风,阎罗王与韩起云的脸色却绝不好看。 韩起云召来两名苗装女侍,说道:“姬公子,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叫金环,一个叫银环。 第49章 你就带她们去吧。” 金环银环,本是至毒之蛇的名字。 不过这两名女侍,却身形苗条,容貌甜美,绝无阴森可怖之气。所不同的是,那金环个子稍高,英气略重;银环则显得稚气一些。 她们躬身向姬瑶光施礼。 韩起云又道:“你们两个能去的地方,姬公子也能去;你们两个能知道的事情,姬公子也可以知道。姬公子的安危,都在你们两人身上。明白吗?” 韩起云前倨后恭,对姬瑶光变得如此客气,口口声声“姬公子”,又借出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如此变出突然,别人倒还罢了,凤凰早已忍耐不住,几次想问个究竟,只苦于不得机会。 金环与银环挎着小小竹篮,先行一步,为他们开路。 月已西斜。 伏日升等人再未出来阻拦。想必也知道,在暗夜之中,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巫女祠和起云峰的人。 六、 冬阳初生,竹影摇曳的庭院之中,仍是寒意沁骨。 凤凰一大早便拖着小温侯和梁氏兄弟来见姬瑶花。 说是来看看她的伤势如何,其实心中一大半是要问个清楚,否则今晚又不得安眠。 姬瑶花裹着一领白狐皮裘,斜倚在窗下的长椅中。 她微笑道:“凤姐姐不去问瑶光,却来问我?毕竟和阎罗王、韩师姐躲起来密谈的人又不是我。” 凤凰一指西院:“你要我去问你们家瑶光?我才不想去招惹那两条蛇。” 大家只一怔便明白她说的是韩起云借给姬瑶光的那两名侍女。 有她们两人守在一边,也难怪得凤凰不愿意踏入西院。 姬瑶花低头一笑,右手翻起,掌心托着一片暗绿得异常的桔叶:“凤姐姐是要问这个吧?” 不待凤凰回答,她又说道:“这片桔叶,是我前几天从起云峰历代弟子的墓地前摘下来的。泡在各色毒物中长出来的桔树,叶色的确是不同寻常对吧?摘这片树叶的时候,我顺便踏看了一下几个墓室,瞻仰了一下几位前辈的遗容。唉,这几位前辈,去世也有几十年上百年了吧,遗容却还宛如生人,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年轻,如在睡梦之中。” 她说得轻轻巧巧,凤凰四人却是听得悚然心惊。 难怪得前几天不见姬瑶花的踪影。 也难怪得姬瑶花看起来总有些疲倦。起云峰可是人去的地方么? 梁世佑侧身附在小温侯耳边低声笑道:“小温,你若不送她辟毒蟾蜍,她怎么有胆子上起云峰、做出这么吓人的事情来!要是问起私入墓室的罪来,你可是祸首!” 梁世佐也深有同感地低声说道:“小温,以后你可要千万小心,别再将你们府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拿出来了!” 这位姬大小姐,已经够千奇百怪的了,再要拿到那些玩意儿,可怎么得了? 小温侯只笑了一笑。 任由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大作苦脸。 凤凰疑惑地道:“我不懂,你冒这个风险又是为什么?就算你带着辟毒蟾蜍,那也只能防范毒虫,起云峰配制的毒水毒香之类的,件件都要人命,真要出点儿什么事——” 她没有说下去,目光却溜向了小温侯。 小温侯日日被凤凰兄妹和梁氏兄弟拿着这件事情旁敲侧击地取笑,早已练得恍若不见、听而不闻。 姬瑶花只不理会她的暧昧暗示,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其实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们大家脸上都不见得光彩。你们听听也就罢了,可不能在外面乱说,免得阎罗王和韩起云恼羞成怒找我算账。实话说吧,我冒险上起云峰,不过是为了验证瑶光的一个猜想,那就是:起云峰历代弟子,都是中毒而死!” 最擅驭毒的起云峰弟子,居然是中毒而死——说起来的确是整个巫山门都脸上无光。 只是,这件事情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姬瑶花仿佛能看出他们心中的疑惑,接着说道:“善泳者溺于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瑶光一直猜测,起云峰历代弟子都盛年而逝,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但直到我亲眼见到他们的遗体,才验证了这个猜测。他们生前容颜不老,死后虫蚁不侵、百年不腐,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早已经毒入腑脏、全身冷僵。” 想到韩起云宛若少女的冰冷容颜,凤凰心中不觉一寒。 姬瑶花又道:“阎罗王精通医理药理,对起云峰弟子的死因,以及韩起云现在的情形,早有怀疑。所以昨日在楚阳台前,我给他看了这片桔叶,告诉他我去过哪里,之后对他说了一句话:韩师姐已经来日无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阎罗王深知我不是在虚言恫吓,要不然又怎么会下跪?昨晚瑶光不过是将这件事情对他们讲得更清楚一些罢了。” 姬瑶光想必还曾许诺,帮助起云峰寻找到解决这个生死难关的方法。 所以韩起云才会那样前倨后恭。 说到此处,姬瑶花轻叹道:“更何况不但是韩起云,就是阎罗王自己,也是问题多多、自身难保。” 听她款款谈论起云峰与松峦峰的生死难关,小温侯默然许久,忽然问道:“你和瑶光费尽苦心、几年筹谋,甚至不惜冒生死之险,探查巫山各家弟子的弱点,搜求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为的究竟是什么?” 姬瑶花目光流转,嫣然笑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只不过想找点儿事情做做罢了。也没什么不好啊。你看阎罗王和韩起云,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来日无多,我这番费心撮合,算不算功德无量呢?取一点儿小小酬劳,也不为过吧?”说着又看向凤凰:“再说凤姐姐吧,若非有我们,只怕凤姐姐到现在还不知道钱夫子是何方人氏呢!” 小温侯一笑:“若非有你,我也不会结识石清泉。” 姬瑶花说的是“我们”,小温侯却说的是“你”。 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区别。 而小温侯看起来完全是无意中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 这才是最要命的。 姬瑶花脸上的流动光采不由得微微一僵。 凤凰和梁氏兄弟相视而笑。 七、 待到他们走后,姬瑶光来看姐姐时,只见姬瑶花用一方薄丝巾蒙在脸上,一动不动地侧躺在长椅中。 姬瑶光拖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揭掉了她脸上的丝巾。 姬瑶花的神色有些疲倦,也有些沮丧。 姬瑶光皱起了眉:“难道应付小温侯这几个人,有这么累吗?”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尽快将他们送走。” 可是小温侯他们真的是很有用的帮手。 姬瑶花心中矛盾得很。 还有她一直贴身带着的那尊辟毒蟾蜍,她要不要痛下决心还给小温侯呢? 姬瑶光的眉头则皱得更紧。 静了片刻,姬瑶光问道:“不是说今天去接那些被我们扣起来的人吗?怎么还没有动身?” 姬瑶花无奈地道:“小温侯说等我伤势好了之后再动身。” 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太受小温侯的影响了。 姬瑶光的神色阴郁:“瑶花,你要当心。” 姬瑶花仰望着窗外的摇曳竹影,出了一会神,微微笑道:“巫山云雨任飘摇。我有那么容易失脚么?” 也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院外传来的箫声。 姬氏老宅的大门打开,石头和孙小香跃至门前石阶之下,打量着面前的伏日升。 伏日升放下箫,微笑道:“石师弟好,孙姑娘好。姬师妹可在?伏某昨晚多有得罪,今天特地上门赔礼来了。”说着向后挥一挥手,四名女侍各捧着一匹锦缎走上前来。伏日升道:“一匹雨过天青蜀锦,一匹雪青冰纹缭绫,一匹月白水清苏罗,一匹流云蝙蝠鲁纨。说起来也不值什么,聊表伏某这一番歉意而已。姬师妹只怕伤势未愈,伏某也就不求见了,这一点小小礼物,还烦石师弟和孙姑娘代为转交。” 跟着出来的两名姬家仆妇,还来不及说话,四名女侍已经将锦缎抛了过来。 那样美丽的锦缎,若是跌落尘埃,多么可惜。 两名仆女不由自主便接了下来。 伏日升带着女侍扬长而去。 远远地传来他的箫声,缠绵飘摇如空中游丝,却又带着浓烈灼人的热情。 四名女侍伴了箫声,齐声吟唱: “巫山千寻啊, 山高高; 浊浪寒烟啊, 水滔滔; 仙桃抽花啊, 香渺渺; 海风碧月啊, 帆飘飘。 山高高, 水滔滔, 香渺渺, 帆飘飘…… ……” 街道之中,一片寂静,只听得箫声与歌声在飘摇。 直到箫声消失,姬瑶光才道:“伏日升这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莞尔一笑:“这首歌名为《巫山高》,是巫女祠的送神曲,原来的歌词不是这样的,这个词想必是伏日升现编出来给我听的。说起来这首曲子我每年春节大祭时都要听一遍,只不过没有一个乐工能够吹出伏日升这种意韵来罢了。” 巫女祠的祭神曲,其实都是情深意长的思恋之曲。 这一首《巫山高》,虽无你侬我侬的旖旎之词,曲中的缠绵之意,却是不容错认的。 姬瑶光“哼”了一声:“伏日升大约是见硬来不成,便打算试试怀柔手段吧。” 姬瑶花懒懒地道;“他既然有心暂且休战,我们也不必去招惹他。等过了春节大祭再说。” 姬瑶光回头看着她:“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了?” 第50章 姬瑶花一笑:“昨天在楚阳台时,你也该看清楚季延年那个人了吧?难道你不觉得,季延年舞到酣处时那种令无数女子脸红心跳的灼热眼神,还有那种魅惑人心的特质,都和伏日升非常相像?我敢打赌,季延年必定与上升峰大有关系,说不定便是上升峰的传功长老、护法长老这一类的人物。等过了春节大祭,巫女祠暂且用不着这个人了,我再动手也不迟。” 姬瑶光伏在椅背上盯着她:“还有苏朝云呢。她的暗器可着实不好应付。昨晚若不是我们去的人多,小温侯又指挥得当,只怕我就回不来了。” 姬瑶花沉吟着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我们会找到苏朝云的弱点的。只是,提到苏朝云,我倒是想到,我们必须得在苏朝云被春节大祭拖住不得分身的时候,去接小温侯的朋友,否则,这一路上,山高林密,敌暗我明,很难防范苏朝云的暗器。” 沉默一会,姬瑶光突然笑了起来:“瑶花,现在整个巫山门,除了凤凰和石头,只怕个个都在心里恨上我们了。” 这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睡得安稳的事情。 但是他们两个只是相对一笑。 八、 掌灯时分,巫山县城白天里的喧闹渐次沉静下来。 姬氏老宅的大门被轻轻叩响。 站在门外的,是紧裹着斗篷、一脸乖乖相的甘净儿。 望着开门的仆妇,她小声说道:“大娘,我来见姬师姐。” 那仆妇面无表情地答道:“小姐吩咐过,你若来了,直接带你去见她。” 但是甘净儿听得到她心底里的啐骂声。 甘净儿吐吐舌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大门。 姬瑶花好笑地看着甘净儿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对面坐下。 宅中有了金环银环这两个起云峰的女侍,甘净儿来来去去的时候可乖巧多了。 姬瑶花道:“净儿师妹,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你若不愿用净坛峰的心法来换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我倒有一个折衷的法子。” 甘净儿欣喜地道:“真的?” 姬瑶花微笑着看着她:“你用你的新月宝刀,去将苏朝云身边的琵琶全都毁了!” 甘净儿张口结舌。 姬瑶花又道:“我分不清哪一面琵琶才是苏朝云那面藏满暗器的琵琶,所以只好全都毁了。料想她要再造一面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说着她又是一笑:“你可要当心哦,净儿师妹,明天我就要暂时离开巫山县城,等我回来的时候,若是苏朝云手中还有琵琶,我就要另外找人去做这件事情了。” 她一点也不担心甘净儿不咬这个铒。 甘净儿回到街道之上时,还有些怔忡恍惚。 转过街头,甘净儿“呀”地惊叫了一声,抚着胸口说道:“原来是苏师姐呀,可真是吓着我了。咦,伏师兄你也来了?” 苏朝云淡然笑笑,什么也没说。 倒是伏日升含笑道:“净儿师妹,你这么悄悄地去见姬瑶花,可不太好啊!” 长街对面投过来的昏黄灯光,在伏日升脸上摇曳不定,令得他脸上的神气也变幻不清。 甘净儿嘟着嘴道:“你们跟踪我!” 伏日升柔声说道:“净儿师妹,你和姬瑶花去谈条件,只怕是与虎谋皮。你是相信她,还是相信我?你先说来听听,她要你做什么?” 甘净儿偏着头看着他:“我说出来你别怪我?” 伏日升“哈”地一笑:“她总不会是要我的人头吧?” 甘净儿咬着唇笑道:“人头她是不要的,她只要一面琵琶。” 苏朝云脸色微微一变。 伏日升转过头来看着她。 虽然在寒冬季节,苏朝云仍旧穿得极为苗条,不过一件薄薄的银红挑绣牡丹窄袖深衫,一条松绿洒暗花重锦长裙,薄薄的暗绿小靴隐在裙底。 站在昏暗的街道上,她看起来就如一枝水灵灵的出水荷箭。 要苏朝云穿得像街道上寻常女子那般厚实,只怕就像要伏日升打扮成乞儿一般难办吧。 她能随身携带的暗器,无论数量还是种类,都十分有限。 那面特制的琵琶,既是她的利器,也是她的弱点。 伏日升笑道:“苏师妹,这可怎么好?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师妹,我不能厚此薄彼啊。” 苏朝云淡淡道:“姬瑶花又何尝不是你的好师妹?伏师兄意下如何呢?” 甘净儿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盯着他:“伏师兄,今天早上你在姬瑶花门前吹的那首箫曲,可是全城人都听见了。” 伏日升扬头一笑:“是吗?小温侯想必也听见了吧?”停一停,他又说道:“我们若能衷诚合作,姬瑶花又岂有胜算?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不能单独与姬瑶花言和,让她有机可乘、各个击破。不过净儿师妹,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让你得到起云峰的驻颜之术。” 苏朝云抿着嘴微微一笑,临走之时,又回头来对甘净儿说道:“净儿师妹,我在朝云街苏氏老宅中随时恭候你芳驾光临。” 她翩然飞起之际,小指一勾,轻轻一声弦响。 伏日升和甘净儿都立刻飘飞开去。 苏朝云一笑而去。 却只不过是虚弹一指而已。 伏日升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对甘净儿说道:“净儿,姬瑶花那边,你可以先敷衍着,可千万别真地将苏朝云的琵琶送去给她。要知道她现在最忌惮的,大概就是苏朝云这面琵琶了。” 甘净儿听话地点着头:“我明白。” 但是伏日升心中却在苦笑。 天知道这头看似娇憨的小野猫,脑瓜里在转些什么念头? 九、 山路狭窄得仅可容身,崎岖难行,两侧藤牵蔓挂,许多地方,已经无从下足。大宁河就在山脚,隔了密林,湍急的水流声清晰可辨。 最前方是两名挥舞长刀开路的土人,八名开路人,一个时辰一换。姬瑶花坐着竹滑竿走在前面。八名抬竿人,也是一个时辰一换。后面跟着步行的小温侯、梁氏兄弟以及凤凰。另有八名土人,背着水囊食袋和油布帐篷殿后。 小温侯的四名家将以及梁氏兄弟的伴当,都被留在县衙中。虽然说伏日升那些人不见得会去招惹朱逢春这位县太爷,留些人手给他,有备无患总没有错。 天黑之后,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寻了块平地,扎营歇息。 这一天山路赶下来,大家都很疲累,早早便歇了下来。 凤凰与姬瑶花同帐,临睡之前,她忍不住问道:“昨天早上,伏日升跑到你家门前吹箫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笑笑:“什么意思?让你们都在这儿疑神疑鬼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原以为那只不过是伏日升的缓兵之计,现在看来,可还是一条管用的疑兵之计呢。” 凤凰停了一会,却又说道:“姬师妹,你又不是苏朝云这种不能谈论人间婚嫁的女巫,难道你当真从未对谁动过心?” 姬瑶花笑而不答,指风弹出,熄灭了帐中烛火。 留下凤凰在那儿发怔,不知道姬瑶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凤凰是被凄厉的狼嗥声惊醒的。帐中烛光已燃起,姬瑶花早已装束停当,神色间很是不安。凤凰才想说,不过一群野狼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也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另一种嗥叫。非虎非猿,竟是她从未听过的。 姬瑶花皱着眉道:“真该死,竟会遇上人熊!” 凤凰“呀”了一声,快手快脚地穿衣着靴。 她在巫山三年,自然也听说过人熊。 故老相传,都说这人熊是上古时神农氏调教豢养的异兽,力可裂牛撕熊,又颇有机智,随他出行采药,不惧虎狼,神农殁后,人熊流落在神农山中,栖息繁衍,[奇qisuu.书]每年隆冬时节,都会南下觅食避寒,所过之处,虎熊绝迹,即使是敢斗猛虎的野狼群,也望风而逃。行人遇上,更是例无生还。 难怪得狼群嗥叫得如此凄惨。 那些蛮勇的土人,此时也已吓得面无人色。 姬瑶花令他们都聚拢在营地中央,紧靠火堆,握紧长刀。 小温侯本想让凤凰、梁氏兄弟和他自己各守一角,姬瑶花摇头道:“遇上人熊,绝对不要单打独斗,更不能让它贴身近战。我听那嗥叫之声,应该只有两头人熊,许是一雌一雄。两位梁公子联手可以敌住一头;我与小侯爷联手敌住另一头。凤姐姐要隐在暗处。人熊全身硬如金石,只有颌下一撮白毛处是它致命之处,但也非宝刀不能刺入。不过,凤姐姐的穿云箭,自是也可以做到。” 说完之后,她又正言厉色地补充道:“凤姐姐,这一战的关键,全在于你。我们四个人中,无论是谁遇险,你都不能擅自出来!还有,人熊狡猾多智,所以我们四个人绝对不能攻击它那个致命之处,以免它有了警觉、凤姐姐再无机会!” 梁世佑附在小温侯耳边嘀咕:“小温,姬大小姐这架势,真和你有得一拼!” 小温侯低声道:“少废话,这不是玩笑的时候!” 姬瑶花很少有这么紧张郑重的神情。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背靠着背,静静注视着树影幢幢的密林。 小温侯感到姬瑶花的身躯在轻轻颤抖。 她的心中,一定紧张得很。 这实在不像平时那个胆大如天的姬瑶花。 小温侯忽然想起一件事,侧过头道:“姬姑娘,这一次你不能再空手对敌。” 他取出佩在腰间的雕玉小刀递了过去。 第51章 姬瑶花迟疑了一瞬。 她本不惯用这些兵器。 但还是接了过来,佩在腰间。 山林中狼群的惨嗥渐渐低了下去。 林中栖息的鸟儿突然间纷纷惊飞。 蓦地里两个巨大的黑影自山林中扑了出来。 火光之中,只见那野物果然壮硕有如黑熊,只是毛发丛生的黑脸上那种不无狡黠的神气,大不似野熊的笨拙;一扑一转之间,更是敏捷得有如猎豹。 那两头人熊甚是精乖,仿佛知道避强就弱的道理,竟想躲开小温侯四人,径自扑向火堆旁战战兢兢的那群土人。 小温侯叱喝一声,长戟挑出,斜地里刺向那头更为高大、似是雄性的人熊的右耳。 劲风贯耳,那人熊嗥叫着转身扑了过来。 缚仙索挥出,缠住了那人熊的双足足踝,迫得它身形一滞之时,长戟呼啸着刺向它双眼。 人熊怒吼一声,探出左臂抓住了缚仙索,用力一拖一挥,姬瑶花被带得飞撞向刺来的双戟。小温侯一惊,正待硬生生收回长戟,姬瑶花已翻飞到人熊背后奇#書*網收集整理,缚仙索绕着那人熊的双腿又缠了一道。 长戟经此一挫,气势已弱。击在那人熊脸上,果然声如金石,不能刺入。 小温侯当即撤戟,躲过人熊挥来的一抓,旋身以腰力带动长戟,横扫在那人熊的腰间。 那边梁氏兄弟已是险象环生。 那人熊虽然已中了无数枪,但只不过划伤些皮毛,更激起它野性。反倒是梁氏兄弟,被那人熊拍中一掌,已是剧痛难当。 与小温侯两人相斗的这头人熊,双腿已被缚仙索牢牢缠住,跌坐在地上,嗥嗥狂叫着,乱舞双臂抵挡长戟。 小温侯突然间将身一伏,长戟刺入它两腿间的缚仙索中,将它挑得飞上了夜空。 三枝穿云箭破空而来,那人熊的长臂捞住了其中两枝,第三枝却射入它颌下白毛之处。 那人熊重重地跌落在地,挣扎了好一会,才不再动弹。 小温侯立刻转身去援助梁氏兄弟。 岂料另一头人熊见同伴倒地不起,已撇下梁氏兄弟扑了过来。 小温侯疾向侧旁退开,在人熊扑过身边之际,自背后扫出一戟,正中那人熊后颈,虽不能伤它,却令得它的头颅因这一击而向后一仰。 这一刹那对凤凰来说已经足够。 穿云箭再次射出。 那人熊惨嗥一声扑倒在同伴的身上。 梁氏兄弟也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凤凰从暗处走了出来。 姬瑶花也走过来想要取下缚仙索。 但是山林中又传来一声惨嗥,一团黑影挟着冷风扑了出来。 竟还有一头小人熊! 正当其锋的姬瑶花已经来不及躲开。 小人熊扑到了姬瑶花头顶。 小温侯脸色大变,凤凰已张弓搭箭,心知位置不对,射不中颌下白毛,只希望连珠三箭能射得那小人熊略缓一缓。 姬瑶花顺了那小人熊的来势仆倒在地的瞬间,迅即扭转身躯,变成了正面迎敌。 她不想受伤的后背再被这人熊拍上一掌。 凤凰的连珠三箭,射中的是那小人熊的头顶。 以穿云箭的力量,竟然还射不入头骨,箭枝撞落在地。 不过那小人熊吃这一击,痛嗥一声,眼看就要重重跌落在姬瑶花身上。 姬瑶花双臂上举,似是要用力挡住那小人熊的下跌之势。 只怕那人熊身躯笨重,力大如虎,反会压断姬瑶花的双臂。 小温侯已抢至近旁,长戟挑出,将它挑得飞了出去。 那小人熊仰面摔在地上,惨嗥声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动弹。 颌下白毛处,正插着小温侯先前交给姬瑶花的那柄雕玉小刀。 姬瑶花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 她只觉得手足酸软,一颗心兀自砰砰乱跳。 生与死,真的只有一线之差。她以前玩的那些看起来惊险之极的把戏,现在想来,都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她的身子突然一轻。 已经被小温侯半扶半抱着拖了起来。 拖入了小温侯怀中。 梁氏兄弟和凤凰都瞪着眼睛吓呆在那儿。 姬瑶花也吓呆在那儿。 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小温侯很仔细地没有触动她背上的伤,但又抱得如此之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温侯急促的心跳声,感觉到小温侯在她头顶呼出的热气。 她应该立刻推开小温侯,然后给他一个耳光的。 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刚刚握刀的手还在不自禁地颤抖。 那头该死的人熊…… 瑶光若是看到,一定会掐死我或是掐死小温侯…… 姬瑶花在心中悲鸣了一声。 凤凰与梁氏兄弟终于回过神来,凤凰率先跳了过来:“小温,你抱那么紧,可别将人家给扼死了!” 小温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这才发觉姬瑶花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 梁世佑啧啧叹道:“想不到姬大小姐平日里看起来胆子比天还大,却会被我们小温这一抱吓晕过去。” 他抬起头,同情地看着小温侯:“小温,你说她醒来之后会不会拿着刀砍人?” 凤凰和梁世佐也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小温侯。 小温侯没有理会。 直到现在,他心中还在后怕。 看着小温侯将姬瑶花送回帐中去,梁世佑忽然说道:“大哥,凤凰,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拿不准。你们说姬大小姐是真晕还是假晕?”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叹道:“换了是我,这么尴尬的场面,也还是先晕过去再说。” 十、 天亮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启程之前,姬瑶花令土人将三头人熊深埋入地下,压上巨石,再移来几棵小树栽在上面,覆上草皮,看起来真是天衣无缝。 传说熊毛焚烧之际能驱虎狼,有土人想割下一点熊毛来,但是姬瑶花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能驱虎狼固然不错,怕只怕这气味也会召来其他的人熊。” 她之所以要深埋人熊尸体,也为的这个缘故。 那些土人不敢再动手。 凤凰笑道:“姬师妹,原来你对人熊知道得如此之多。” 姬瑶花淡淡答道:“神女峰有两代弟子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说我对人熊能不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她回头望望葬着人熊的那处所在:“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害怕它们了。” 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相视一笑,随即靠向小温侯,梁世佑低声说道:“我说姬大小姐怎么会乖乖地让小温你抱个正着,原来是被人熊吓的。小温,将来可千万记得到这儿来谢媒啊!” 小温侯笑一笑,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绷紧了脸,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地跨上滑竿。 午间他们在大宁河畔的北井县城歇息。 北井虽然僻处深山,但是县北三十里便是盐池密布的宝源山,有此财源,北井县城的繁华,竟与中原之地的中等县相去不远。 午后他们到了宝源山下。 宝源山山势雄峻,姬瑶花凝望着山峰,叹息般说道:“我们来的季节不巧。若是春夏时节,满山都是牡丹、芍药、兰蕙,风物最佳。” 她的神情,似乎是回到了家乡一般温柔亲切。 盐池就在山脚。冬阳之下,盐池畔雾气腾腾,架着数十口煮盐大灶,火光熊熊,足有数百名赤膊盐丁来往忙碌。盐池外围,依着山脚建了十数排石屋,想是盐丁和看守盐池的武士的住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望楼,楼上有卫士把守。 望见姬瑶花一行,望楼上卫士吹响号角。 盐丁与武士出来迎接的郑重派势,令小温侯诸人都大出意外。 姬瑶花明白他们心中的震憾与疑惑,回过头来说道:“宝源山盐池,是姬家祖产。” 梁世佐思索着道:“我听说巫山一带,除宝源山盐池之外,还有清江盐水和彭水盐井。不知那两处——” 姬瑶花微微一笑:“那两处,也是姬家祖产。” 小温侯不觉一怔:“盐泉不但利重,而且关系重大,神宗朝时推行新政,就已经下令将天下盐茶尽归官营,姬家如何还能保有三处盐泉?” 姬瑶花轻轻答道:“这三处盐泉,地处巫山,瘴气弥漫,所出之盐,含有瘴毒,非土生土长的巴人不能煮出可供食用之盐,而这些土生巴人,又非本族长老不能驾驭,所以历朝历代,官府向来只收盐税,不便直接管理。多年以来,巫山一带的各部巴人,为争夺盐泉,彼此争斗不休,死伤惨重。我姬家祖先,再加上神女峰历代弟子,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慑服各部巴人,将三处盐泉归为一统,共享盐泉之利,消弥刀兵之祸。” 小温侯心中生出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姬瑶花为什么这样详细地向他们解说这件事情?她究竟想传达给他一种什么样的隐晦心思? 姬瑶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你可明白我的话? 小温侯并不明白她的话,但是他却迎着姬瑶花的目光一笑,说道:“这么说来,你这一枝的姬姓,该是一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拜见一下姬家的诸位长辈?” 姬瑶花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飞红,别过头去不答。 她这自觉曼妙的一招,冷不防劈在空处,那种无从着力之感,真是叫人呕气。 梁氏兄弟和凤凰脸上的那种笑,更是可恶。 第52章 小温侯不想她太难堪,转过话题说道:“人在哪儿?” 那些来找姬瑶花麻烦的各地豪杰,都被她上了脚镣手链,派人看押着在背运盐包。 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儿安顿”?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说道:“凤姐姐,我记得你们钱夫子曾经说过,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受过这一番挫磨之后,这些人必定会加倍珍惜他们今后的快活日子,不会再像这样莽莽撞撞地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她又转过头向小温侯道:“孟夫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这可也是为了他们好。” 小温侯诸人还能说什么? 梁氏兄弟只能在背地里嘀咕:“姬大小姐这种爱把别人揉来搓去的习惯,委实不是件好事情。小温,你今后可千万盯着她一点儿,别让她将手伸到我们兄弟身上来。” 小温侯也只能暗自苦笑。 向那些对姬瑶花怒目而视的各地豪杰拱手说道:“温某不才,倒连累得各位朋友受累了。温某在这里向各位赔礼,也替姬姑娘向各位道歉。” 他深深一揖,慌得众人连忙还礼。 他那种理所当然地将姬瑶花做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的口气,令得梁氏兄弟和凤凰又瞧着姬瑶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姬瑶花狠狠地将他们的笑容瞪了回去。 十一、 若在丰水季节,顺大宁河而下,到巫山县城不过大半天的路程。 但是隆冬水枯,船行不便,一行人只能循原路赶回。 清早启程,午后经过前晚遇上人熊的地方,山林寂寂,鸟兽绝迹。 大宁河对岸,蓦地传来一声悲鸣。抬滑竿的土人惊惶失措,滑竿几乎翻倒。 紧跟在一旁的小温侯伸手稳住了滑竿。 姬瑶花却已在这同时翻身落到了地上,叹口气说道:“那是猿啼啊。” 那些土人面有愧色,低头不语。 人熊的传说委实太过可怕,前晚亲眼见到的场景更印证了这种可怕,也不怪他们视之为魔鬼,草木皆兵。 姬瑶花暗自皱眉。 她该如何去除他们心中的恐惧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三头人熊的葬地。 小温侯心念一动,说道:“你是不是打算掘出来、强迫这些土人习惯面对?” 姬瑶花转过头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办法?” 小温侯微笑:“这就像军中训练新兵,要将他们拉到战场上、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之后,才能真正成为可用之材。不过,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胆量的。逼得太过,只怕他们反而会落荒而逃,信心与勇气彻底被摧毁。” 姬瑶花默然片刻,莞尔一笑:“这么说,就暂且饶过他们吧。” 看着他们谈笑自如,后面的梁世佐和凤凰都大觉开心。只有梁世佑皱着眉头嘀咕:“不对头,很不对头。” 以姬大小姐的脾气,越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怕越是麻烦大大。 回到巫山县城,已是第二天日斜时分。一行人先将姬瑶花送回姬氏老宅,之后才回到县衙。忙乱到掌灯时分,才安顿妥当。 在书房中坐下,说起这一路的情形,朱逢春听得拍案大笑:“好,小温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在是高!就是不能陪着姬大小姐掉花枪,一抱定乾坤,多么痛快!姬家既然是巴中大族,这时候想必长辈都在家中过年,等春节大祭忙完,我立刻亲自登门替小温提亲去!” 梁世佑凉凉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总觉得姬大小姐还有厉害招数在后面等着,还有那个姬瑶光,只怕也是个刺头儿。” 梁世佐则道:“我听姬大小姐谈论姬家与巴人各部的关系时,倒是想起一种可能:姬家子女,是不是嫁娶都得是巴人各部首领的子女?” 凤凰反问:“姬瑶花自己要是不想嫁过去,你们说姬家长辈能有什么法子?” 姬瑶花的确不是会听从长辈摆布的那种人。她不去摆布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小温侯追想姬瑶花谈及姬家如何将三大盐泉收为一统时的情形,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甚,脱口说道:“她难道是想一统巫山门?” 凤凰突然喝道:“什么人!” 一枝甩手箭打了出去。 窗外那人咯咯一笑。 他们推开窗,只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是甘净儿。 甘净儿的箭伤想必已经痊愈,行动之际,轻若微风,他们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听了多久。若非小温侯方才那句话将她吓了一跳,弄出了一点儿声响,即使是凤凰也不能发现她吧。 掩上窗,凤凰疑惑地道:“但是姬瑶花一直说她没有称霸于巫山门中的野心。” 小温侯说道:“她没有,不等于姬瑶光没有。” 停一停,他又道:“也许她想一统巫山门,只不过是想消弥巫山弟子代代相承的自相残杀而已。” 就像姬家祖先与神女峰历代弟子将巴人各部和三大盐泉收归一统、从而消弥为争夺盐泉而生的残杀一样。 姬瑶花说,姬家祖先和神女峰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成功。 她若真的想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即使巫山只有十二弟子,也将要耗费多少心血与年月? 众人都是默然。 良久,朱逢春拍拍小温侯的肩头,无限同情地说道:“小温,你怎么会惹上这么麻烦的女子?” 十二、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 巫山县的城内城外,遍地都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 香雾鼓乐歌吟,缭绕不绝。 奉旨前来视察的观察使黄大人,是蜀中人氏,当年也是见识过春节大祭时死伤遍地的械斗的,今日在城中转了一圈下来,大感满意,出城去楚阳台的路上,笑眯眯地说道要好好地为朱逢春保一本,有功人员,皆可保奏。 朱逢春看看小温侯,笑道:“若说最大的功臣,应当是小侯爷。” 小温侯一笑不答。 他今日有些沉默。 梁氏兄弟和凤凰也都有些沉默。 他们与小温侯一起长大,如何看不出他心中的郁结? 西都山人头攒攒,楚阳台的松木平台上,歌舞正酣。此时演唱的,正是祭巫山神女的《巫山高》一曲。台上一男一女两名舞者,正在摹仿巫山神女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故事。 姬瑶花端坐在松木台后方铺满鲜花的高案上,代替巫山神女受祭。 这还是小温侯他们第一次见到姬瑶花盛妆的模样。 空中已是阴云密布,料来不久便有一场雨雪。山风寒凉,大有萧瑟之意。 然而远远望去,遍体璎珞、锦衣玉带的姬瑶花,却似笼着淡淡的明媚春光,即使是千人万人之中,第一眼也只能看到她。 小温侯不觉怔了一怔。 朱逢春叹了口气:“也难怪……” 随即说道:“这件事情,论起来姬家姐弟居功至伟,也该问一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才是。” “朱大人真有此意?” 姬瑶光在他们身后接了一句。 韩起云送他的两名女侍金环和银环,远远地站在一边,想来是忌惮小温侯身上的辟毒蟾蜍,跟在姬瑶光身边的,除了石头和孙小香,就是几名姬家仆妇。 姬瑶光长揖到地,微笑道:“朱大人若真有此意,瑶光想要一件赏赐。听说当今官家广收天下道经,御苑之内,号称有道藏十万部,若朱大人能够举荐瑶光入宫读书,瑶光当感激不尽!” 小温侯心中讶异:“你要放下这边的事情入宫读书?” 这是不是意味着姬瑶花也将放弃?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他,眼中带着挑衅似的笑意:“要不要放下什么事情,我似乎用不着向小侯爷解释吧?” 他的神情口吻之中,含着隐隐的敌意。 站在他身后的石头和孙小香,瞧着小温侯时,神情之间颇为异样。 姬家的几名家仆,瞧着小温侯的眼神,就更古怪了。 小温侯与朱逢春对视一眼。 以姬瑶花的性情手段,必定会勒令那些随行的土人不得透露一丝半点那天晚上的事情。 但现在看起来,姬瑶光和住在姬家的其他人都已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怪怪地看着小温侯。 倘若有人跟踪,只怕早已被人熊吞掉。 难道是姬瑶光在那些土人中安排了只听命于他的耳目?他竟然要安排耳目来监视姬瑶花?只因为与姬瑶花同行的人中有个小温侯? 但是,即使姬瑶光知道此事之后要和他姐姐算账,也不至于吵得整个姬家老宅都知道吧?这其间必定还有些其他变故。 他们都想到了昨晚偷听的甘净儿。 能够搅得姬氏姐弟反目的事情,甘净儿一定很乐意去做。 想到此处小温侯心中反倒轻松下来。他只怕姬瑶花悄没声息地将这件事情湮灭掉。 此时祭神之曲已经结束,送神曲中,姬瑶花翩然飞起。西都山上的人群,大多无法看清横过空中缠向树林、带得她身形飞下楚阳台的缚仙索,远远望去,姬瑶花就如御风而行的神女,飘落向林中。众多信徒忘情地嗬嗬高呼,更有无数男女望空叩拜。 轰轰人声中,什么话也听不清楚,小温侯诸人只得闭口等待。 直到下一曲响起,季延年登上高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姬瑶花方才飘然而出,向他们飞掠过来。 但是甘净儿也自林中飞掠而出,手中抱着一件用锦被牢牢裹住的物事。 第53章 姬瑶花停了下来。 甘净儿站在丈许开外,带着怯意,小心地说道:“姬师姐,趁着药王庙的祭神大典尚未结束,苏师姐还在跳舞,我将苏师姐的琵琶偷来给你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我怕这琵琶中的机关厉害,不敢用刀去砍,只敢用被子裹了交给你。我就放在这儿好不好?” 姬瑶花注视着她。 甘净儿抱着那物事的样子,有些吃力,想必那面装满暗器的琵琶颇有些份量。 她示意甘净儿放下,略一沉吟,缚仙索挥出。 锦被拉开的一瞬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锦被中裹的竟不是一面琵琶,而是蜷曲着身子的苏朝云! 能够将修长的身子蜷曲成那般模样,想来也只有柔若无骨的苏朝云能够做到了。 苏朝云双手扬起处,数十枚梅花针有如天女散花般罩住了姬瑶花。 姬瑶花身形急旋,长袖飞卷。 甘净儿拔刀自她身侧攻了过来。 离得近的巫女祠信徒,个个伏倒在地,不敢仰望相斗的三人。 想必巫山弟子这种争斗,在他们看来并非罕事。至要紧的是千万及时躲开,免得受池鱼之殃。 凤凰连珠三箭射出。 甘净儿与苏朝云倏忽间已互换了方位,两箭走空,另一枝箭被甘净儿横里一刀削成两半,射中的只是两株大树。 姬瑶花双臂一张,长袖裹住的梅花针反射向苏朝云两人。 如此细小的梅花针,苏朝云却连接连发,竟逼得姬瑶花只能闪避无从还击。 小温侯已经举步,姬瑶光轻喝道:“不要动!现在除了凤姑娘,谁去都只会越帮越忙!” 苏朝云的暗器,不是每个人都能躲得过的。 凤凰又是三箭射出。 甘净儿贴着草地滑了出去,苏朝云的身躯忽地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形,箭枝自她腰后射了过去。 甘净儿左手撑地,右手一刀递出。 姬瑶花避地刀锋,向林中急退。 密林之中,藤蔓遍生,苏朝云的暗器要瞄准她,必然大是不易。 苏朝云右手扬起,三枝银梭划向她身前。 她若再往前退,正好将自己送上去。 姬瑶花忽地探出左手,如花枝乱颤,转眼间在三枚银梭上都轻轻一拂一拨,银梭飞行的方向立时一变,变成了飞向追击的甘净儿。 姬瑶光身后的孙小香脱口叫了起来:“这不是我们峨眉派的探花手嘛!呀,不太像——” 姬瑶光眼中闪亮:“应该叫做拂云探花手才对。瑶花竟然已经练成功了,却不告诉我!” 拂云手是神女峰的武功。听姬瑶光的口气,竟似乎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姐弟二人一直致力于借鉴峨眉武功来完善神女峰的诸项绝技。 姬瑶光随即转向孙小香:“小香,我们不会藏私,待到真正完善之后,自会转授与你。” 姬瑶花已没入了密林之中。 小温侯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尖利的箫声之中,姬瑶花突然倒飞出来。 伏日升紧追在后。 凤凰反手摸箭,脸色却是一变。 她的箭壶已空。 带到巫山的三十六枝穿云箭,虽然不少都反复使用,仍有用完之时。 姬瑶光叱喝一声,石头与孙小香纵身攻向苏朝云与甘净儿。 苏朝云随身所带的暗器,想必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石头与孙小香应当可以应付得来。 派出石头与孙小香的同时,姬瑶光没忘了回头来盯了小温侯一眼,低声警告道:“别插手,瑶花对付得了!” 缚仙索飞起,缠向苏朝云的双臂,迫得她无暇发出暗器。 与此同时,姬瑶花左足飞踢,点在铁血箫上。 一线绵劲之力借了箫身迅即传入伏日升体内,伏日升不由得僵滞了一瞬。 姬瑶花全力对付伏日升与苏朝云,石头与孙小香又尚未赶到,甘净儿的新月刀已趁此良机呼啸着划了下来。 凤凰惊呼一声。 小温侯诸人都脸色大变。 新月刀划中了姬瑶花的腰身。 铿然一声响,她腰间玉带裂成两半,被她腰力一带,重重地击在新月刀上,劲气竟是霸道得很,大不似神女峰的绵劲风格,倒有几分像圣泉峰那种坚石般硬朗的劲力。 甘净儿意识到此,心中惊乱,手臂也是一阵酸软,总算没有被姬瑶花将刀打落。 姬瑶花将头一摇,左鬓边插着的三枝玉钗径直飞射向甘净儿面门。 甘净儿惊叫着倒飞出去。 石头与孙小香恰恰赶到,石头一棍当头劈下,甘净儿仓促间旋身横刀抵挡,却哪里挡得住石头的神力,新月刀再也把持不住,铿然落地,孙小香的长剑已点在了她的咽喉之上,左手探出,连点她后心三处大穴。 姬瑶花的外袍被山风一吹,鼓胀起来,如蝴蝶般飞起,伏日升与苏朝云的攻击,全落在这件灌满山风的锦袍之上,锦袍片片碎裂,璎珞乱飞,令人目眩神迷。 只这一乱之间,姬瑶花已自他们的夹击之中滑了出去,翩然翻飞到一株古松旁,一脸春风,笑盈盈地望着伏日升和苏朝云。 伏日升苦笑道:“想不到你连集仙峰的游仙步也学会了。恭喜你啊姬师妹,你又赢了一局。这一回你想要什么?” 苏朝云忽然拦住了他:“伏师兄且慢认输!” 她料定方才甘净儿劈在姬瑶花腰间的那一刀,即使隔了玉带,也已击伤姬瑶花的筋脉。只是因为姬瑶花今日脸上的妆上得较浓,所以才看不出她脸色的苍白罢了。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苏朝云已掠了出去。 伏日升立刻也明白过来。 他们必得擒下姬瑶花,才能换回甘净儿。 但是甘净儿在他们身后尖叫起来。 孙小香的剑尖正在她脸上轻轻地比来划去。这比剑尖抵着她咽喉时还要恐怖。 伏日升迟疑了一瞬,心中不由得苦笑。 自从他遇上姬瑶花以来,好像总是在苦笑。 孙小香这个本就伶牙利齿、心思灵动的丫头,被姬家姐弟调教得更是让人头痛了。 苏朝云单独迎上了姬瑶花。 缚仙索蓦地飞起,目标仍是她的双臂。 苏朝云向侧旁一闪,弹指飞针,姬瑶花却已退入了林中。 转瞬之间,她自数丈开外掠出。 苏朝云贴身带着的暗器都比较轻巧细小,不能及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姬瑶花飞掠到姬瑶光一行人身边。 石头与孙小香已挟着甘净儿也退了回去。 他们精心布的这一局,竟是一败涂地。 看得目瞪口呆的黄大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看朱逢春,无限感喟地道:“朱贤侄,这个巫山县令,看来的确不好当啊。” 朱逢春治下,都是些什么子民啊。 十三、 苏朝云一见大势已去,立刻后退数步,说道:“伏师兄,这件事情,本是你主持的,现在就由你来收拾局面吧。我还得赶回去完成祭神大典。” 她竟是说走便走。 她倒是走得干脆利落,留下伏日升一个人来面对姬瑶花这么一大群人。 远远的楚阳台上,鼓乐正急,季延年的舞姿正酣。 俯伏在地的信徒,小心地爬起来,慢慢退往一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卸下锦袍的姬瑶花只著了一件细白斜纹竹布紧身长裙,缚仙索缠在右臂之上,鬓发微乱,钗环零落。细碎的雪花已开始飘落下来,丝丝点点地沾在她鬓发之上。 甘净儿眼泪汪汪地望着伏日升。 伏日升则望着姬瑶花:“姬师妹,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你要做的事情,在你之前很久,就已经有人做过。要不然,你以为世世为敌的巫山十二峰,为什么会被合称为‘巫山门’?但我们这些人,即使同为一门弟子又如何?” 仍旧是彼此敌视、自相残杀。 姬瑶花一笑:“前人有前人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前人做的,只不过将十二峰的身子合在一处,内囊里却还是老样子,自然不能扭转乾坤;我要做的,却是要让十二峰意同心合!” 一语既出,当真是四座皆惊。 她要做的,竟是要挫磨人心! 伏日升凝思片刻,说道:“人心匪石,无形无质,你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捏合人心?” 姬瑶花与姬瑶光相视一笑,姬瑶花说道:“瑶光以为,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十二峰弟子,世世为敌,便因为他们所学的武功,彼此克制,势成水火,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本是从巴人猎鱼射蛇之术演变而来,见到宛若鱼龙的集仙峰弟子,由不得她不射这一箭。倘若我们能够弥补这一缺陷,循此路径而修正心性,十二峰弟子,又何尝不能和睦相处?” 伏日升注视着她,良久,自失般地摇头一笑:“姬师妹,接下来你是想要净坛峰与上升峰的心法了?好让你和姬瑶光能够寻找出其中缺陷来加以完善,既而修正我与净儿师妹的心性,让净儿师妹不再汲汲于美貌永驻这个缥缈梦想,以至于生出无穷事端;让我不再沉迷于花枝,以至于浪荡终生、碎裂了自己也碎裂了身边佳人的芳心?” 姬瑶花含笑道:“伏师兄言重了。不过,上升峰历代弟子,虽然一生绚烂多姿,最终却都在盛年便归于寂灭,这可是我所熟知的。” 伏日升大笑道:“绚烂之极必归于寂灭,此乃自然之道,我又有何惧哉?我知道姬师妹你其实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非得要不停地追逐各色女子,是不是? 第54章 唉,世间有种种美好之物,但最美好者,莫过于那些百媚千红的好女子。她们每一个人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就拿巫山门中的女子来说,苏师妹之曼妙多姿,凤师妹之俏丽爽朗,净儿之明媚娇憨,小鱼之静默低徊,甚至韩师姐之冷面热心,无一不有系人心魂处。至于姬师妹你,你可愿听一听我的评语?” 伏日升这番放诞无状的评语,听得向来行为端方的黄大人尴尬之极,即便小温侯诸人,也是暗自皱眉。 姬摇花则抿着嘴微笑不语。 他们本是剑拔弩张的对头,此时却又言笑晏晏,恍若故友。 伏日升说道:“姬师妹你啊,聪明秀逸为天下人所不及,翻云覆雨、变化无常亦为天下人所不及!” 朱逢春和梁氏兄弟忍不住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们大家都深有同感!” 伏日升向他们点头而笑,继续说道:“人世间有如许众多的好女子,就如那天地间有如许众多的好花枝。你能让花儿不开放?你能让蝶儿不恋花?百媚千红,小温侯愿意只取一种,我却不是小温侯。” 姬瑶花沉默良久,举手轻轻拂去鬓边碎雪,不理会他拿小温侯来说事,微笑着道:“难怪得上升峰的心法名为‘’,原来就是这个意思。只不知这样风流放诞的心法又如何能够配合铁血箫那势如奔雷的招数呢?” 伏日升没有料到姬瑶花会往这上面猜测,暗自懊恼不该说得太多。 姬瑶光已接了下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铁血箫与,应当就是这个意思。” 伏日升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说得太多了。 言多必失。 姬瑶花的目光已转了过来:“伏师兄,上升峰的心法要诀,是不是这两句话?你既是惜花之人,不知肯不肯用上升峰已经很难保住的心法来换取净儿师妹的自由身呢?” 十四、 甘净儿睁大了眼望着伏日升,等着他的回答。 伏日升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面丝帛。 小温侯诸人只当他要屈服了,姬瑶花姐弟见到这面丝帛却是神色陡变,姬家诸人的神情也是极为古怪。 姬瑶花张口欲言,伏日升却已抢先说道:“姬师妹,我记得神女峰的心法要诀,至要紧是一句话吧?巫山云雨任飘摇,我有没有记错?唉,姬师妹,最了解神女峰的,始终还是上升峰。” 姬瑶花一笑:“所以你才会成为我的对手。” 伏日升也是一笑:“我何曾想与你作对?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你若这么在意这面丝帛,又如何能心无挂碍、有如巫山云雨任飘摇?”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飘忽不定。 伏日升已将丝帛递到了小温侯手中。 那并非上升峰的心法,而只是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伏在小温侯怀中的姬瑶花。 虽然只是半面,却绝不会让人错认。 地上躺着一头人熊,人熊的颌下还插着小温侯那柄雕玉小刀。 寥寥数笔,简约却又传神。 黄大人虽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到这幅画与小温侯不无窘迫的神色,已然明白了一大半,拈着须微笑不语,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玉成此事。 伏日升道:“小侯爷,净儿偷听到你们的谈话,转告与我,我便画了三幅帛画,一幅昨晚就送给了姬师妹与姬兄弟,这一幅送给你如何?看在我如此劳心劳力的份上,小侯爷是否可以代我求一个人情?” 朱逢春叹道:“我也觉得奇怪,净儿姑娘怎么会有那样的心机、知道将这件事情揭开来好搅乱人心,却原来是受了你的指点。” 伏日升笑了一笑:“好在姬师妹这个人,做了什么事情,是绝不屑于抵赖的,要不然我还真拿她没有办法。”说着瞧瞧面上隐隐涨红的小温侯,转而低声道:“小侯爷,老实说我很希望你能尽快带走我这位师妹。”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答道:“这是我的事情。” 不需要伏日升拿这件事情来与他谈条件。 凤凰则轻“哼”了一声:“伏师兄,倘若小温不走反留,你可就麻烦更大了。” 伏日升叹了一声:“凤师妹,你会为了你们钱夫子而留下来,但是小侯爷是绝不可能留在巫山的,对不对?” 即使是为了姬瑶花。 但是姬瑶花又是否会放下这一切、离开巫山? 他们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与姬瑶光并肩而立,迎着他们的目光。 那种神气,令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真切地明白到,姬家姐弟,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 同样秀美文弱的外表下,潜藏着同样坚韧如缚仙索的信念。 姬瑶花姐弟不会放弃。 一如伏日升不会低头。 小温侯无法放手。 伏日升自怀中取出了第三幅帛画:“姬师妹,这一幅,我打算送到圣女祠中,交给方师弟看一看,你意下如何?” 姬瑶花皱起了眉:“这与方师弟又有何关系?” 伏日升道:“姬师妹既然认为并无关系,就是不反对我送给方师弟看一看了?” 他们对视着,各自度量着对方会有的反应。 凤凰不由得想到,当初姬瑶花自峨眉派中以偷天换日之计救走姬瑶光,凭峙的可不正是登龙峰的师弟方攀龙挖出的地道? 这半年来,不曾听得方攀龙的消息,原来是躲在巫山神女的正祠圣女祠中。 那座高据巫山绝顶的祠庙,其实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不知道方攀龙躲在那儿是要为姬家姐弟做些什么事情。 听伏日升的口气,似乎其中颇有内情。 方攀龙为什么不宜见到这幅画? 难道说是因为…… 凤凰霍然惊悟,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踌躇未决。 她自信并未对方攀龙如何。 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说这位年轻的师弟站到她这一边,仅仅是因为,姬瑶光能帮他完善登龙峰的机关之学。 登龙峰的机关之学,要的是一颗永远冷静的心和一双永远镇定的手。 伏日升这幅画,如此传神,必定会乱了方攀龙的心。 姬瑶光的目光扫过小温侯。 是不是可以借方攀龙来打发掉小温侯? 不待姬瑶花有所决定,他已率先说道:“伏兄不去多事,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净儿姑娘。” 伏日升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言为定!” 他双手一合,帛画在掌中化为碎片,扬手之际,夹在雪花中片片飞下了江面。 姬瑶光示意孙小香放了甘净儿。 甘净儿惊魂初定,几乎是倚在伏日升身上了。临走之前,甘净儿回过头来看了姬瑶光一眼,眼中泪光莹莹,说不清是怨恨还是感激。 姬瑶花也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姬瑶光说道:“我放她走,并没有错。伏日升自己不肯改变,也不肯让我们改变甘净儿。那么甘净儿终究还是要回来求我们的,又何必将他们逼得太紧?” 姬瑶花沉默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十五、 临近巫山县城时,已是大雪纷飞。 巫女祠的信徒不许入城,这样的风雪之中,宿于城外山野,多有不便。朱逢春早几日已安排衙役与里正,调派人手,会合各家客栈,在城外搭建棚屋。老弱畏寒之人,则由地保安排住进民家。 黄大人一路行来,看得分明,暗自点头赞许。 入城之后,姬家一行人本待与他们分路而行,但是朱逢春说道:“我已在县衙设下宴席,为黄大人接风洗尘,同时也答谢姬姑娘与令弟此次襄助之功。令弟不是提出想入宫读书吗?朱某官位太低,还不足以上这样一道保本;不过黄大人定会乐见其成。” 黄大人微笑不语。 于是他们都坐到了设在县衙正堂的宴席之上,同席的除了他们这一群人,另有巫山县二十余位有名望的士绅,朱逢春还安排了一班女乐在堂下歌舞劝酒。 黄大人酒量甚豪,在座诸人,被他一杯接一杯地敬,别的人也还罢了,姬瑶光脸上先泛了红。朱逢春又站起身来,大谈此次春节大祭能够平无事、姬家姐弟居功莫大,不过男女授受不便,提议巫山县的士绅都要敬姬瑶光两杯,一杯敬他,一杯敬姬瑶花,由他代饮。 姬瑶花姐弟明知朱逢春是有意在灌他们的酒,但此时此地,有求于人,无论如何也不便一味推辞。姬瑶花暗地里瞪了朱逢春一眼,伸手接过递到姬瑶光面前的酒杯,微笑道:“舍弟生性不善饮酒,还是我来代劳吧。”杯到酒干,竟是连饮了二十杯,脸上也泛起了淡淡的潮红。 凤凰忍不住伸过筷子敲敲朱逢春的酒杯:“五哥,我知道你是想替小温出气,不过你再这么灌下去,当心灌坏了人家小温找你算账!” 朱逢春一笑:“姬大小姐哪有这么容易被整倒的?顶多能呕她一下子罢了。” 梁世佑在一旁悻悻地道:“朱五只管灌酒,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子,当真灌倒了,小温也不能说什么!” 梁世佐则道:“还是小心一些为好。传出去让人说巫山县令强行劝酒灌倒一个女子,这名声很好听么?” 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一心想引小温侯别喝闷酒,说笑几句。 小温侯终于注意到梁氏兄弟的混话,转过头来,看看他们,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无论如何,姬姑娘也还是值得敬重的吧?” 朱逢春打量着姬家姐弟:“依姬瑶光的本意,大约是希望离小温你越远越好,为什么又要这样委曲求全地来请我向黄大人说项、保本让他进宫读道藏呢? 第55章 姬瑶光若真的进了宫,姬瑶花自然也会跟着去汴京,到了汴京,就是我们的天下,再由不得他们像现在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却还要这样做——你说他们姐弟这一回又在弄什么玄虚?” 沉吟不解之际,一名门子上来禀报道,衙役在巡视时码头时遇上两名阻于风雪的蜀中名妓,便召她们来县衙中献艺陪酒,现在已到了门外。 看那两名笼着昭君套、披着猩猩红斗篷的蜀中名妓姗姗而来,梁氏兄弟突然间面色大变。小温侯讶异地看着他们,再转过头去看看那两位名妓,只觉得颇有些面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在寻思,梁世佑俯身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小温,这两个是前年春天我们在郑大人府上认识的映雪和映月,不知道原来和她们一起的映真现在到哪儿去了。” 小温侯的脸色也是一变。 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她们来到此地? 那映雪与映月已经盈盈拜了下去:“见过各位大人,见过小侯爷。” 她们站起身,热切地望着小温侯:“原来小侯爷当真在此,映雪映月还以为只是传闻呢。多日不见,小侯爷贵人事忙,只怕早已经忘了我们吧。” 小温侯笑一笑,略略寒暄了几句。 梁氏兄弟在他背后叹气:“小温,亏你还笑得出来。” 当时年少轻狂,又身处汴京那样一个烟柳繁华地,风气所染,他们从来不觉得结识一两位风雅名妓有什么关系。 但是此时此地,情势只怕大大不妙。早听凤凰说过,巫山门的女弟子,无不善妒,不只甘净儿如此;姬瑶花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像那种宽宏大量、不会计较这种陈年往事的女子。 对面席上的姬瑶花,已经看了过来。 小温侯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不无歉疚,但却不是要否认或是掩饰。 姬瑶花默然不语,姬瑶光已接过了她的酒杯,站起身来道:“各位好意,在下心领了,以此杯酒,还敬各位。此杯过后,在下便要尽早赶回去安排除夕家宴与祭祖之事,所以不能奉陪,还请黄大人、朱大人、小侯爷与各位父老见谅。” 朱逢春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见眼前情形,也已明白了几分,小温侯不便出面挽留,正是该着他出面挽回局势的时候,当下笑道:“天色尚早,酒兴正浓,不必如此匆忙。来,朱某再敬你一杯!” 姬瑶光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朱大人,酒若强饮,便无意味了。” 梁世佐已转到黄大人身边低声说道:“黄大人,请你出面留下他们。” 姬瑶光的去意如此坚决,只怕是因为看上去镇定自若的姬瑶花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平静,才令得姬瑶光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留下来。这正是逼宫的大好时机,如何能够轻轻放走他们? 黄大人正在考虑该如何措辞,姬瑶花已回头低声向姬瑶光说道:“我们留下,这出戏无论是谁安排的,我都要看完。” 姬瑶光瞥了小温侯一眼:“我们又不是非要求着朱逢春这帮人上这道保本的,何必留在这儿让人带着那种眼光来打量你?” 姬瑶花皱起了眉:“你难道想去找于观鹤?于观鹤手眼通天,这条路倒是不错。不过我们都知道于观鹤是什么样的人,若非万不得己,我绝不会让他再见到你。我们留下,这些人就能吃了我们不成?”随即转向朱逢春,微笑道:“舍弟是因为不胜酒力,故有逃席之意。” 朱逢春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好,好,接下来的酒,就请自便吧。” 只要他们肯留下来就好。 映雪与映月久在风月场中,如何领会不到眼前情势的微妙?献上歌舞之际,特地舞到姬瑶花面前,曲意奉迎。梁世佑在小温侯耳边叫苦:“真个不好,这两人只以为自己是在奉迎姬大小姐,姬大小姐只怕不是这么想,弄不好还会以为她们两个是有意要让她难堪的。” 他们与姬瑶花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是看得出姬瑶花脸上那藏在浅浅微笑后的怒意。 小温侯却举杯而笑。 梁世佑疑惑地拍拍他的肩:“小温,你当真还笑得出来?” 朱逢春也在笑,低声说道:“梁二,你看凤凰对这件事情生不生气?” 梁世佑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废话吗?凤凰有什么好气的?除非发现结交名妓的是钱夫子——” 他蓦地明白过来,也笑眯眯地望向姬瑶花。 姬大小姐的心中,原来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样能够若无其事,将小温侯看得天高云淡,所以才会醋意大发吧。若不是这两个名妓,他们还当真被她瞒了过去。 也许连她自己也会被自己骗过去。 布局的人,真是高手,一针见血,叫姬瑶花再不能自欺欺人。 小温侯望向县衙的高墙:“设下这个局的,必定是伏日升。” 除了他没有人会这样了解姬瑶花发现此事之后必定会有的反应,也没有人会这样熟悉这些名妓的交游、安排好她们的行程。 小温侯举杯向高墙外虚敬了一敬。 伏日升想必会藏在哪个地方亲眼看看他设的局妙用如何。 十六、 高墙外的古樟之上,伏日升微微一笑,低下头拍拍身边的甘净儿:“我们走吧,小温侯已经领会我的意思,也明白了姬瑶花心中究竟对他如何,必定会想方设法带走姬瑶花,还巫山一个清静,咱们又可以逍遥自在——” 一语未完,甘净儿突然叫了起来:“什么人?” 一条艳红如血的罗带已经呼啸着卷了过来。 甘净儿迅即缠着树枝攀上了树梢,躲过红罗带的袭击;伏日升向侧旁闪开的同时,铁血箫点在罗带梢头,罗带巨蟒般卷了回去。 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自树下传了上来:“原来是上升峰的伏师兄啊,我还以为有歹人藏在树上呢。翠屏峰明春水,这厢有礼了——” 甘净儿飘回到伏日升身边,愕然道:“翠屏峰弟子已经出师了吗?” 伏日升沉吟不语。 论起武功路数来,翠屏峰的天罗带,倒正是与缚仙索相生相克的对手。 树下那少女已笑着飞过了高墙,他们只望见她的翠色罗裙,映着墙头白雪,一闪即没。 堂上正酒酣歌浓。 飞落在庭前的少女,令得大家都静了下来。 那少女本就生得明丽,肤色又极白,映衬得更是眉目如画,翠色罗裙上笼着一条艳红如血的披帛,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眼珠转了几转,停在姬瑶花身上,脆生生地说道:“翠屏峰明春水,见过姬师姐。” 姬瑶花打量着她。明春水人如其名,真有一种开朗明丽有如春水的气质。 她究竟有何来意? 明春水的目光却已转向姬瑶光。 姬瑶光忽然间有一种大不妙的感觉。 明春水好奇地注视他片刻,方才说道:“姬公子,我的本名叫碧黛儿,是白虎巴人酋长的女儿。” 姬瑶光和姬瑶花互相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大是异样,姬瑶光的神色甚至于有些尴尬,想必已经知道这少女将要说些什么。 不待他想出办法来阻止,明春水已接着说道:“白虎部酋长的女儿,一生下来就指配给了姬家子弟,我从小就知道,我是指给了你。只是我从六岁就被师父带到翠屏峰去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你。现在我已经出师了,爹爹说我也该出嫁了。不过我要先见一见你这个人,才能决定嫁不嫁呢。” 白虎部竟然从来没有提起过,酋长的女儿被收为了翠屏峰弟子。他们究竟又有何用意? 姬瑶花姐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事大不简单。 若非已知道明春水本是巴人而非寻常汉人女子,这样大胆的言行,只怕早已将不少人骇倒。 朱逢春轻咳了一声:“明姑娘现在是否做出了决定?” 明春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一脸期待的梁氏兄弟,笑得眉眼弯弯:“你们好像都很希望我嫁给姬公子呢!不过嘛……”她有意拖长了声音,仿佛有意要将他们的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戏弄,良久方才接下去说道:“我的确愿意嫁给他。”说着转向姬瑶光:“姬公子,我要回去告诉爹爹我的决定了,你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嫣然一笑,转身飞掠过高墙。 姬瑶花看看姬瑶光,再转过目光看看笑眯眯的朱逢春一干人,小温侯含笑看着她,一扫方才的窘迫与不安。 姬瑶花胸中忽地腾起一股不可自抑的怒气,右手扬起,那尊辟毒蟾蜍向着小温侯劈面飞来。小温侯略偏一偏头,抄在手中,愕然望着她。 缚仙索缠向墙外那株古樟,姬瑶花已带着姬瑶光飞掠过高墙,竟是不辞而别。 但是树上一片刀光飞起,将姬瑶花又逼了回来,落在庭中雪地上。 伏日升与甘净儿跃落在墙头。 伏日升向小温侯拱一拱手,小温侯一笑,大步走了过去,将辟毒蟾蜍又递到了姬瑶花面前:“算我借给你的,如何?” 县衙中一片静寂,都在等着姬瑶花的回答。 姬瑶花看看墙头的伏日升与甘净儿,再看看被凤凰和梁氏兄弟逼住不得过来援手的石头和孙小香。金环银环两名女侍,畏惧辟毒蟾蜍,只敢远远地站在一边观望。 看样子她若不接过来,今天是休想离开县衙。 什么时候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吸一口气,定住心神,抬起头说道:“小侯爷,功成之日,我定会完璧归赵。” 小温侯轻吁了一口气,进一步说道:“既然令弟想进宫读书,不如一起启程如何? 第56章 入京之后,要进宫的机会多得很,总好过在这儿等着表章来回、空耗时日。” 姬瑶光警告地瞪了姬瑶花一眼。 但是小温侯立刻转过来对他说道:“你即将娶妻,令姐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要陪你一生的自有他人。” 姬瑶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忘记,明春水是翠屏峰弟子。他也许逃得过与白虎部酋长女儿的婚约,可是只怕绝对逃不过与翠屏峰弟子的婚约。 姬瑶花反腕握住了姬瑶光的左手,轻声说道:“我和瑶光另有打算,多谢了。” 小温侯看着她说道:“我不知道瑶光为什么想要入宫读书,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帮你早日完成心愿。你就这么介意与我一同入京?” 姬瑶花默然无以为答。 她若承认,岂不是不打自招? 她若否认,便应当理直气壮地同路入京。因为小温侯的确是最快最好的入宫路径。 姬瑶光感觉到她心中的矛盾,狠狠地握紧了她的手。 姬瑶花默然许久,勉强答道:“这样安排也好。”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瑶光去找于观鹤。 话才出口,她便感到了小温侯身上刹那间洋溢开来的欣喜与快慰,如冬日炉火般扑面而来,熏得她脸上微微发烫。 伏日升远远地看着姬瑶花脸上漫染开来的淡淡红晕和姬瑶光阴沉的脸色,已经明白,向小温侯又拱一拱手,拉着甘净儿,长笑而去。 堂上乐舞又起,朱逢春诸人在乐舞之中向小温侯举杯而笑。 后记 一、《蝶恋花》之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 究其实,词意与本篇内容并非十分吻合,但取其意象耳。 二、巫山十二峰之上升峰 上升峰为巫峡南岸自东而西第三峰,状如雄鹰,翘向天空的峰巅如同昂起的鹰头,正欲一飞冲天。 上升峰有着一种傲岸不羁之气,因此设定上升峰弟子无论外表如何,内心里都是傲岸不羁、放诞不驯之人,任性往来,绝不肯受俗世羁绊。 春水流 巫山传之七 春水流 扶兰 一、 东京城郊,黄叶满地,秋色醉人。 云阳观只是一个占地不过十亩的小道观,又隐在黄叶纷飞的山林深处,门前只有一条小径,穿过树林,连接通往东京的大道,行人稀少。此时日已西沉,观中烟雾袅袅,唱经声隔了苔痕足有半人高的粉墙传出来,在暮色之中,份外觉得苍凉。 黑漆剥落的观门后,一名小道僮时不时探出头来向外张望,随即又失望地缩回头去。 一名年长道士自侧堂中出来,拍拍小道僮的肩,问道:“龙门派的道友还没有到吗?” 小道僮摇摇头。 那年长道士诧异地搔着头道:“这可真奇怪了,凌虚子和清虚子向来都守时得很啊——你留心看着,我回去请示住持,看是不是派人去接应一下。” 此时,两名背负长剑的中年道士踏着满地黄叶,正穿过树林往云阳观而来,行色匆忙,却不时回头向身后张望。 身后并无异样动静。 那长方脸的道士吁了一口气说道:“总算摆脱——” 一语未完,前方大树上有人轻轻一笑:“两位道长走得好快啊!” 一身月白衣裙的姬瑶花自树上飘然而下,笑盈盈地拦在他们前方:“两位道长这是要去云阳观了?云阳观中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大事在等着两位,以至于两位道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指教我这个小女子呢?” 两名道士相对苦笑。那长方脸的道士说道:“姬姑娘,出家人不应有争斗之心。请恕我们不想与你交手。” 姬瑶花的眼睛在暮色中灼灼发亮:“凌虚道长太过矫饰了。若是不想与人争斗,龙门派在黄河急流之中修练鱼龙百变的身法和剑法,为的又是什么?今天这一架呢,两位道长是想打不也打,不想打也得打——”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身一伏,右足划了个半圆,扫起满地黄叶,带着森森寒气扑向那两名道士,缚仙索自乱舞的黄叶之中透入,缠向那两名道士的双足。 那两名道士身子一扭,当真如游鱼般分向左右两侧滑出了丈余,正打算分路逃走,姬瑶花轻喝道:“你们若是再逃走,我就去烧了龙门观!” 姬瑶花看起来的确是那种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女子。 凌虚子与清虚子只好停住了逃走的脚步,互相看看,拔剑指向姬瑶花:“既然如此,姬姑娘就不要怪我们得罪了!” 要想让姬瑶花不再缠着他们,也许只能想办法打败她。 两人出剑的同时,身形已经飞起,以身驭剑,以剑驭身,仿佛穿越急流的游鱼,穿过纷纷扬扬的黄叶,看看将要刺中姬瑶花时,姬瑶花双足抵地仰面后翻,让过了剑锋。凌虚子两人自她头顶掠过,迎上了两株大树;两人伸手在树干上一撑,身躯扭转过来,足尖点树,推动身形,如游鱼借助水流一般,借助穿越树林的夜风,向着刚刚翻身站起的姬瑶花回飞过来。 姬瑶花轻如落叶般飘飞起来,缚仙索在夜色中闪耀着绯红的淡淡光亮,缠向凌虚子两人持剑的手腕。看看已经缠住了清虚子的右腕,清虚子突然右掌一松,长剑落入左手,右手迅速扭动着,如水中长蛇般自尚未来得及收紧的缚仙索中抽了出来,随即又握住了长剑,反腕一剑削向缚仙索。 姬瑶花向后飘飞开去,攀着一株老树的枝桠,微笑道:“两位道长果然名不虚传,深谙鱼龙百变的自然之道。今日天色已晚,瑶花日后再来向两位道长请教,告辞了!” 她穿林而去,身姿轻盈得如林中飞燕。 姬瑶花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凌虚子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剑还鞘,转过身来,却见云阳观方向已有三枝火把迎了出来。 走在前面带路的是云阳观的那名年长道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凌虚子两人的师弟净虚子,另一人却是个背负长剑的年轻人,净虚子道这是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唐梦生看上去粗枝大叶、漫不经心的,与凌虚子他们所熟悉的那些戒律森严、行止谨慎的太乙观弟子大不相同,通报姓名之后,便朗声笑道:“久闻龙门派鱼龙百变的身法与剑法,深得自然之道,只是一直无缘见识。方才远远望见两位道友在和人交手,心里想着这一回大概有机会一饱眼福了,偏偏那个人走得如此之快,真是一大憾事啊!” 净虚子则不无担忧地向两位师兄说道:“那人是姬瑶花吧?” 凌虚子叹了口气:“可不正是?方才我们若是三人都在,倒是可以拦下她来,逼她一决胜负,做个了断。” 龙门三子,名闻一时;联手之威,更是少有人敢轻捋其缨。 唐梦生诧异地道:“姬瑶花的大名,我听说已久,好像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找各家道友的麻烦,东京城外,方圆五百里内,没一处道观她未曾踏足。不是说她和小温侯已经订婚了吗?怎么小温侯还这么放纵她在外面胡闹?” 凌虚子苦恼地道:“且不说订婚只是传闻,谁也弄不清是否真有其事;就算真的已经订婚了,小温侯从军征辽,远在边关,也管不了这儿的事情啊!” 清虚子却笑道:“唐兄弟,你也要当心呢。太乙观的九派剑术,天下闻名,只是九华山道路遥远,姬瑶花又不会离开她弟弟太远,所以才一直没有去向你们讨教。难得紫府真人带着弟子上京,以姬瑶花的作派,说什么也不会轻轻放过你们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她要找也只会找我那几位大有名气的师兄。” 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始终是安全的。 唐梦生随即又道:“家师明天在紫微观开坛讲道,我是奉命来云阳观送帖子的。还请三位道长与云阳子前辈一道,明天务必光临。我还要赶回城去向家师回报,就此别过。” 望着他摇摇摆摆地穿过树林,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步子,却在有意无意间暗合着穿林而过的夜风的流动,凌虚子若有所思地道:“紫府真人的这名俗家弟子,无论是心胸、气象还是格局,好像都与秀山秀水那些弟子大不相同啊。” 他的籍籍无名,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回到云阳观,却有一个最新消息在等着他们:小温侯已经回京了。 与小温侯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父亲的灵柩和败归的征辽大军。 二、 夜风寒凉,温侯府悬挂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灵堂的火盆前,小温侯将手中最后一刀纸钱放入火中,扶着已哭得木呆的母亲站起身来。 他戎装未除,只取去头盔,勒上了孝布。陪着他的梁氏兄弟也是一身戎装,风尘满面。 梁世佐说道:“小温,你也忙了一天了,先扶伯母回去休息吧。温世伯一向视我兄弟二人如亲生一般,我们就在这儿守一夜灵,也是应当的。” 小温侯令仆妇将母亲扶回房去,自己在灵前的薄团上坐下,答道:“我要在这儿静一静。你们两个还是先回去吧。” 梁氏兄弟互相看看,梁世佑道:“白天里伯父来吊唁时就已经吩咐过,让我们留在这儿给你帮忙,你这会儿要赶我们走,那可办不到!来吧,我们一起陪温世伯。” 第57章 小温侯看看他们,对自己摇摇头,丢了两个薄团过去。 梁世佑坐下来之后,安静得片刻,便在他身后嘀咕着说道:“小温,你说姬大小姐会不会来吊唁?” 小温侯没有回答。倒是梁世佐答道:“论理她是应该来的。就算是相识一场的朋友,也不该不来;更何况……” 他没有说下去。 小温侯望着灵柩出神。梁氏兄弟日日在父亲耳边大谈姬瑶花,父亲常说,班师回京之后,一定要见一见她。若说父亲心中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这定是其中一件。 也就在这时,他心中突然微微牵动了一下,转过头望向灵堂外的幢幢树影。 灵堂外只有夜风呼啸,树影婆娑。 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徘徊犹豫的心情。黑暗中的人,欲进还退,欲走还留。 小温侯怔了一下,便向梁氏兄弟说道:“你们带着我府里的人先下去,没有我的话,不许进来,也不许偷看偷听!” 梁世佑不明所以,正待问个究竟,梁世佑却已经跳了起来:“好,我们这就走,保证不坏你的事!” 转眼间灵堂中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小温侯站在灵前。 夜风之中,终于有了一阵衣袂飘拂声。 姬瑶花悄然掠过庭院,足尖在檐下一点,翩然翻飞下来,落在灵堂之中。 灵堂中静寂无声,只听得见白烛的毕剥燃烧。 小温侯取过一炷香递了过去。姬瑶花默然接过来插在灵前,低头合掌,默祷片刻,方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小温侯。她来到此地,已是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此时心神未宁,眼前的小温侯,眉宇之间又蓄积着她以前从未见过的沉郁,令她平添了几分陌生之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之间,心中退意已生,正在踌躇,小温侯已说道:“你能来敬这一炷香,总算能让先父在天之灵放下一桩心事。” 姬瑶花心中一震,觉得自己走这一趟,大大不妥;但若是不来,只怕心中又不能安宁。 她定一定神,说道:“我听得外面议论,说令尊是血战殉国,所以这一炷香,无论如何都是应该来敬的。” 小温侯望着灵柩,面上虽然镇静,语气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真要说起来,先父其实不是战死,而是给气死的!” 姬瑶花一怔。 小温侯接着说道:“这已经是我朝第二次出兵,与金人夹击辽国;但这一次又是大败而归,原本约定交给我们的燕云十六州,到底被金人攻了下去!号称天下精锐的禁军,和前次调发的厢军相比,不过是军服旗帜鲜亮一些罢了,同样都是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进无锐气,退无章法!真不知道这些年来都是怎么在训练的!兵器监交付给征辽大军的各样兵器,毛病百出,神臂弓号称能射三百步,其实连一百五十步都射不到!先父所领的那枝左军先锋,本来已经杀入了幽州城的东门,但是后面的左军主力被一枝不到五百人的辽军一冲,便溃不成军,我们只能又杀出城来,眼睁睁地看着辽人堵上东门!到最后,还是金人攻下了幽州诸城,掳走所有子女玉帛,交到我们手里的燕云十六州,不过是座座空城!可是连我们自己也说不出问罪的话来,只因为那些城池原本就不是我们打下来的!” 小温侯胸中奔腾的怒意,令得寒风萧瑟的灵堂,似乎在刹那间已闪耀起烈火之色。 姬瑶花望着他按在灵柩上的左手,手背上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袖内。幽州之战,料来十分激烈,所以才会令小温侯也受了伤吧? 小温侯停了一停,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北疆世世传言,女真人不能满万,满万则天下无敌,所以辽人每年都要搜杀数百乃至上千名女真成年男子。现在看来,这句传言的确大有道理。与金人夹击辽国,只怕是大为失策,去一弱邻,却来一强邻,正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国家自此多事。但是未战之前,朝野上下,没有人会想到,禁军竟如此不禁一战,金人又如此勇猛。若不练一枝真正能当大用的精兵出来,金人一旦南下,局面便不可收拾!” 姬瑶花默然听着,轻声说道:“我朝祖制,将不专兵,以免藩镇之祸。你如何能有机会选练精兵?即使练成,只怕也会在派上用场之前便招来种种猜妒,适得其反。” 小温侯出了一会神,答道:“我打算扶柩回襄阳祖坟下葬。温姓和家母的吕姓都是当地大族,聚居百年,村落绵延上百里,族人、庄户、村民和依附的流人,不下十万之众,从中选取三千精干男丁,并非难事;现任襄阳知府黄守堂黄大人,素来与先父熟悉,志气相投,我可以请他下一道公文,用整顿保甲制和乡兵制的理由来征募壮丁,交由我训练。三年守孝,足够我在襄阳练一枝精兵。至于朝野必然会有的猜妒——我现在只担心金人贪婪,又已窥知我朝虚实,不等我训练好这枝精兵便会南下——谁要猜妒,就由得他去好了!” 这些话说出来,小温侯觉得胸中的愤怒与郁闷都大大缓解。 他这番话,自幽州一战之后,便在心中反复盘旋,筹思已久,但事关国家大政,又有拥兵自重之嫌,是以即使在梁氏兄弟面前,也未曾透露分毫,为的便是担心他们——尤其是梁世佑——没轻没重地附合张扬;但此刻当着姬瑶花,却是脱口而出。 姬瑶花望着小温侯此刻神采飞扬的面孔,心中一阵怔忡,不觉道:“你是想只手撑天?” 小温侯回过身来,双目灼灼:“我不是‘只手’。梁氏兄弟肯定会跟随我。” 他盯着姬瑶花,无声地问着她的决定。 这一刻比以往任何一刻都更令姬瑶花感到自己似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前,晕眩欲堕。 急速旋转的水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神秘,冥冥之中,在那暗不见底的水底深处,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在无声地召唤她呢…… 她蓦地惊醒,转过头去望向灵堂外,方才的幻觉消失无踪。 树影中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小侯爷,龙门三子来拜!” 虽然压低了声音,很奇怪的仍是字字清晰地传入灵堂来。 小温侯看看脸色微变的姬瑶花,心中明白这些与温侯府素无来往的道士,必是姬瑶花招惹来的。 他低声说道:“你要是不想见他们,就先到后堂坐一坐吧。家母一直想见见你。等打发走他们,也请你去看一看家母。她现在的情形不太好,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想你必定有法子劝解她。” 怎么会弄到去见小温侯的母亲了?这一来只怕她是越陷越深。 姬瑶花的脸上大大变色,还来不及想出回绝的法子,小温侯已经扬声说道:“三位道长请——” 她只有尽快隐入后堂。 总不能在灵堂中和龙门派的那些道士动手吧。 但是见到躲在后堂中的梁氏兄弟和温侯府诸多家仆脸上的神情,姬瑶花倒情愿自己留在灵堂中面对龙门派那些来找小温侯算她的账的道士。 三、 隔了飘扬的幔帐,小温侯和龙门三子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后堂来。姬瑶花本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温侯府的家仆来回穿梭,忙着给她端茶送水,送暖手小铜炉,踏脚小熏笼,宫样细点,时新果品;梁氏兄弟又在她耳边不停地谈论令他们险些气破肚皮的幽州之战。纷纷扰扰之中,什么也听不真切。 突然间小温侯高声喝道:“大梁小梁,你们出来,带上枪!” 看样子是说不拢,要动手了。姬瑶花不觉皱起了眉,抢在梁氏兄弟前面出了后堂,正待说话,小温侯已向后一退拦在她身前,头也不回地说道:“就让大梁小梁两人去痛痛快快地打一场,出出心头那口闷气!” 梁氏兄弟早已经摩拳擦掌地扑入了庭院之中。侯府家仆在廊下又加了十数个大灯笼,照得庭中一片通明。 姬瑶花站在一根廊柱旁,望着庭中叱喝腾跃的梁氏兄弟和龙门三子;小温侯站在她身边。 旁观者清。看梁氏兄弟与龙门三子交手,比她自己和龙门三子交手,似乎更能看清龙门派的身法与剑术。夜风穿庭而过,龙门三子利用风势出剑和闪避,令她仿佛能看到黑夜中气流的变幻,如黄河中的水流。无论梁氏兄弟出枪是疾是徐,是刚猛还是阴柔,刺中的似乎都是水流,而非水流中的游鱼。 这样子打下去,龙门三子已立足于不败之地,要做的只是捱到梁氏兄弟力竭。 姬瑶花的眉头皱得更紧,回过头来道:“梁氏兄弟若是败了,你答应龙门派那些道士什么事情?” 她语气中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 小温侯轻轻吁了口气。姬瑶花不知不觉间已经忘了在他面前保持那种刻意的尊重与距离,毫不客气地质疑他方才的决定。 小温侯答道:“我什么也没答应他们。就为了这个才打起来的。等大梁小梁他们出完这口闷气,我再去舒展一下筋骨。” 龙门三子,是送上门的箭垛。 姬瑶花看看他又看看梁氏兄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的百变手段,每次一遇上小温侯,便如撞南墙。 小温侯却又道:“他们说你这大半年来尽找各派道士的麻烦。你想做什么?不妨说来听听。下回再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也好有个准备。”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一僵,正想着如何回答,高墙外有人惊讶地道:“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怎么打得这般热闹?” 说话之间,那人已经越墙而入,翠色罗裙与血红披帛在夜色中闪着点点波光。 第58章 却是明春水。 姬瑶花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现在已经够头痛了,明春水偏偏还要走到她面前来。 明春水看似要绕道而行,肩头的天罗带却蓦地里怪啸着飞卷向离她最近的凌虚子。夜风中的气流被罗带搅乱,凌虚子的剑式也随之出现一点紊乱,梁世佑的短枪立刻搠了过来。 凌虚子当机立断,撤剑后退,清虚子与净虚子随之后退。 凌虚子竖掌向小温侯行了一礼,说道:“今晚多有得罪,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姬姑娘,三日之后,也就是十五日的日落时分,贫道三人在云阳观候教。倘若贫道三人能赢得一招半式,就请姬姑娘就此罢手,不要再在我清净道门中惹起争斗。” 姬瑶花目光一转,答道:“日落时分——那么我回城时便是夜晚了,多有不便。道长若是当真有意做一个了断,我想定在正午时分。这样我无论是出城还是回城,都不碍事了。” 东京城墙虽高,要拦住姬瑶花,却也不能。 她选正午而非日落时分,必然有她的道理。凌虚子微变的脸色,更证实了这一点。 要对付凌虚子这些人,姬瑶花自是游刃有余。 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温侯心中也不觉微微一笑。 看着凌虚子三人离去,明春水奔到姬瑶花面前,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姬姐姐”,说道:“三日后我也和你一起去好不好?你看方才我一出手,那道士便露了破绽!对了姬姐姐,你为什么非得选正午呢?日落时分有什么不对?我想天色再怎么昏暗,我们也不至于看不清楚吧。” 巫山各峰,都是长年幽暗不见日色,她们都早已经习惯了在暗中视物。 姬瑶花道:“因为云阳观那个地方,正午时分没有风,日落时分却是山风最大时。” 有风便有强劲的气流。 明春水还是不明白,但是看姬瑶花的神情,自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当下很识趣地住了口,转向小温侯说道:“小侯爷,我一听到你爹爹战死的消息,就赶快来这儿看你了。你很难过吗?其实你不用太伤心。在我们那儿,战死的勇士,都会升天变成神灵的。我想你们这儿也一定会是这样。我是瑶光的未婚妻,按你们的规矩,是应该来给你爹爹上香的对吧?你不用陪我进去了,就叫他们两个给我带个路吧。” 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言语之间,已经将自己和小温侯当成了一家人。说完之后也不管姬瑶花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径自跟着溜之唯恐不快的梁氏兄弟进了灵堂。 梁世佑看她上完香,一本正经地磕了头,忍不住说道:“明姑娘,姬大小姐好像并不怎么乐意承认你是姬瑶光的未婚妻呢。而且姬瑶光那小子一直躲在宫里的书堆中,好像也不怎么想见你吧。” 明春水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我可以等的。” 梁世佑疑惑地道:“姬瑶光那小子,有什么好?尖酸刻薄,老爱吊在他姐姐裙带上——” 他没敢往下面说,因为明春水瞪人的样子,的确很凶。 明春水道:“你们当然不喜欢他了,谁叫他老和你们小温侯作对?哈,他一定将你们气得半死,对不对?我就最喜欢看他整人的样子了。我想要论起聪明来,连姬姐姐也比不过他!” 她脸上那种一提起姬瑶光便满溢欢喜的神情,令得梁氏兄弟浑身不自在。梁世佐谨慎地道:“明姑娘,你和姬姑娘真的很不相同。好像你就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唔——嫁入姬家,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管——” 明春水的眼睛眨了几眨:“这有什么不对吗?” 是没有什么不对。平常妙龄少女,最关心的,也不过就是如何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吧。 但是明春水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得一点也不像巫山弟子,这就不能不让人觉得太不正常了…… 四、 长夜漫漫,街道之上,挑着食盒叫卖的小贩都已归家,只有更夫“小心火烛”的喊声与锣声在回荡。 姬瑶花飞掠过长街的身影突然间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她身后,轻声喝道:“出来吧!” 于观鹤拈着长须,慢慢地踱了出来,微笑道:“看来姬师妹真是耳目通灵,什么都瞒不过你。夜色已深,姬师妹就算不便在小温侯府上留宿,小温侯也该派人送你一程才是。也许姬师妹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住的地方?” 姬瑶花转过身来:“于师兄原来一直在跟踪我。不知于师兄有何见教?” 于观鹤道:“谈不上什么见教。不过是因为这大半年来,姬师妹太过胆大妄为,令得各家道友都来向我抱怨,说如果姬师妹再不收敛,便要发动道门各派联手来制服姬师妹与幕后筹谋的瑶光。恰恰官家最近又下旨征召各地道门入京,参同契,求天机,证仙道,若是道门各派当真要联手来对付姬师妹,这个机会当真是再方便不过。所以我来劝一劝姬师妹,多为你自己和瑶光的安全着想,善自珍重。” 姬瑶花一笑:“如此说来,我真要多谢于师兄的一番好意了。于师兄这番话,我会转告瑶光,他日若有机会,再来面谢于师兄。” 她向来对于观鹤防范甚紧,今晚却突然变得这么通达,反而令于观鹤暗生疑虑,沉吟一会才道:“明天九华山太乙观紫府真人会在紫微观开坛讲道。紫府真人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太乙观九派剑术也久享盛名,紫府真人更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姬师妹若真的有意参详各派道家的心法与武功,何不循正道而行,求见紫府真人,与太乙观诸弟子共同参详?若有紫府真人出面介绍,姬师妹再要与其他各派共参大道,自然容易得多了。” 姬瑶花欲笑不笑地盯着他:“于师兄与紫府真人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这个引见之责,瑶花是不是可以托付给于师兄呢?” 于观鹤拈须而笑:“姬师妹与瑶光若真有此意,这引见之责么,我自是当仁不让。” 姬瑶花的笑容忽地一变而为怒容,缚仙索自袖中蜿蜒而出缠向于观鹤的同时,咬着牙说道:“可惜我从来就不相信于师兄你有何善意!” 于观鹤拂尘挥起,挡住缚仙索的缠绕,身形旋转之际,拔出了背负的长剑,挑向缚仙索的中段,心中不免疑惑。姬瑶花平日里就算磨好了刀子要宰人,也会面带微笑、温婉可亲地下手;今晚却似乎沉不住气了,连带得缚仙索的飞舞也大见浮躁之象,无复往日的温柔缠绵。 姬瑶花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缚仙索蓦地在空中拐了一个弯,缠向对街的小楼,带动她身形飞往对街。 于观鹤追了上去。难得有一个姬瑶花心浮意乱的好时机,如何能够轻轻放过? 姬瑶花飞掠的速度极快,于观鹤起步又晚了一瞬,眼看距离越拉越大,斜刺里忽地飞来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尖哨着自前方击向姬瑶花的双腿。姬瑶花疾奔之中不及止步,只能借着前冲之势,硬生生扭转身躯,向后一翻,让过那暗器,那暗器击在她身后的屋顶上,碰得粉碎,却原来是暗中那人不知从何处随手揭起的一片屋瓦。 这一停之间,于观鹤已经追近。 而暗中那人接连掷出的几片屋瓦,无论是出手的力道还是把握的时机方位,都极是精当。姬瑶花转眼之间已陷入前后夹击之中。 但是暗夜中传来明春水的叫声:“姬姐姐,你等等我呀!” 于观鹤不觉一惊,他并无把握同时对付姬瑶花和明春水,攻势立时停了下来。 暗中那人也停住了手。 姬瑶花向对街横飞了过去。明春水的声音也跟着变了方向,远远地向城南去了。 于观鹤向暗处道:“贫道于观鹤,是何方朋友暗中助我?可容贫道当面谢过?” 暗处悄无声息,想必那人不肯露面。 于观鹤等了一等,只得离去。 良久,自一处屋檐下翻出一个人影,却是紫府真人的那名俗家弟子唐梦生。四面望望,悄无人迹。唐梦生吁了口气,拍着胸口,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以为那道士在追女飞贼呢,却原来是于观鹤在追姬瑶花。幸好没有糊里糊涂地打伤姬瑶花,否则麻烦就大了。唉,这东京城,还真是热闹,跑到屋顶上睡觉,都不得安宁。还是回去吧,免得师父查到我房里没有人,又要挨训。” 他施施然跃下屋顶,摇摇摆摆地向紫微观方向行去。 接近观墙之际,他心中忽地一动,不觉停住了脚步。 身后并无人踪。 但是他总觉得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有如猎人打量猎物,渔翁打量鱼儿。 唐梦生脑中浮出姬瑶花的身影。暗夜之中,他并未看清姬瑶花的容貌,留在印象中的,只有那白衣白裙、翩然翻飞的身影,还有夜色中灿若流星的一双眼睛。 如果暗中跟踪他的人真是姬瑶花……她会不会误认为自己是紫微观的人而将这笔账记到紫微观的头上去? 唐梦生回过身来,拱手长揖,低声说道:“是姬姑娘吗?在下太乙观弟子唐梦生,方才虽然有得罪之处,不过不知者不为罪,姬姑娘大人大量,想必不会与唐某这样的无名之辈计较吧?他日若有机会,唐某定当登门谢过!” 他等了良久,直到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消失,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纵身跃上高墙,奔向他们师徒下榻的紫微观后院客房。 推窗之际,唐梦生突然停住了手。 大师兄秀山平板的声音自漆黑的房间内传了出来:“梦生,你刚才在墙外和谁说话呢? 第59章 我记得你在东京城里并没有这种会在半夜里跑来见你的亲友吧?” 唐梦生度量了一下距离,心知秀山不过只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而不可能听清楚内容,当下一笑道:“我向来有个爱自言自语的毛病,秀山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师兄等了我很久了吧?是不是师父叫你来抓我的?” 一边说一边跳进窗去。 秀山在暗中答道:“师父倒是知你甚深,猜到你就不会这么老实地呆在观里等着明天的讲经大会,所以叫我来警告你别四处乱跑,却没料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唐梦生笑道:“是,是,我以后一定乖乖地在房里睡觉。东京城的夜晚,好像比白天还热闹呢,的确不是个躲清静的好地方。师兄等了大半夜,想必也辛苦了,我就不留师兄你了,请——” 房门“哑”地一响,秀山飘了出去。 唐梦生关上门,对自己叹口气,躺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喃喃说道:“要是秀山你知道我刚才碰上了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你那张石板脸还能不能板得起来?” 五、 姬瑶花回到自己下榻的会宾楼客栈时,已是凌晨时分。 她翻入窗内时,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释然,轻声说道:“瑶光,是你吧?” 凌晨时分,正是天色最黑的时节,房中暗不见人,只听得见姬瑶光细微的呼吸声。姬瑶花走到他身边坐下,微笑道:“瑶光,你在等我吗?” 姬瑶光淡淡地道:“上灯时分我就来了。你是去温侯府了吗?” 他来迟了一步,没能拦住姬瑶花。 姬瑶花静了片刻才道:“瑶光,无论去还是不去,我都觉得心神不安,乱梦颠狂。” 姬瑶光震惊地望着黑暗中姬瑶花那双光波迷蒙的眼睛:“你的困扰,已经如此之深了吗?” 姬瑶花轻轻说道:“我去温侯府,本来是想解开这困扰的。但是……瑶光,在温侯府中,我已经生了幻觉。出来时遇上于观鹤,也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应对自如。龙门三子约我十五日的午时在云阳观做一了断,可是我却感到心中并无把握。明春水的出现,更是令我不安。瑶光,以前我能够超然于众生之上来救他人,可是现在,我却要首先救出自己。” 姬瑶光注视着她,感觉得到她心中的挣扎与迷乱。 他默然许久,说道:“我们离开这儿吧。” 姬瑶花摇摇头:“不必。小温侯的父亲停灵七天,便要运回襄阳祖坟安葬,之后他会在襄阳守孝三年。我只要躲过这七天——啊不,该是六天——便行了。”停了一停,她微微一笑:“瑶光,你猜我今晚还遇上了什么人?猜不到吧?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唐梦生这个人,名不见经传,所以我们一直没有注意他。但是今晚一见,我觉得他这个人大不简单。这个人看起来非常散漫随心,其实头脑冷静,处事明断,更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灵敏触觉,居然能够发现我的跟踪并且很快断定跟踪的人是我。紫府真人藏着这样一柄利器不肯示人,不知心里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哦?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兴趣呢?” 姬瑶光沉吟着道:“听你的描述,我觉得唐梦生这个人心思很深,必定比秀山秀水那几个一板一眼的家伙难对付得多——不过肯定也要有意思得多。明天紫府真人在紫微观开坛讲道,唐梦生肯定要随行,这倒是个与他结交的好机会。” 姬瑶花叹了口气:“明天你不能去紫微观。我想不但是于观鹤,就是明春水,也会在那儿等着你。” 此时天色渐明,透入房中的一线晨光,照亮了姬瑶花鬓边一枝碧沉沉的玉凤钗,姬瑶光一怔:“这枝玉钗哪儿来的?” 姬瑶花看起来有些心虚,勉强笑一笑:“小温侯的母亲给我插上的。” 姬瑶光霍地站了起来:“你——” 但是姬瑶花紧接着说道:“我看得出她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人了。对着那样一双眼睛,我无法拒绝。” 姬瑶光冷冷说道:“你不能拒绝的是小温侯吧。” 他觉得胸中呕得难受。小温侯自从初次上当之后,他们便再没有占到上风。连他自己也只能对着瑶花大发脾气,真要遇上小温侯,仍旧是苦无良策、屡撞南墙。 他望望窗外的晨光:“如果今天我不去紫微观,又如何才能与太乙观结交?紫府真人被称为江南武林第一人,又是江东天师道之泰斗,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如果错过他,我们肯定会后悔的。即使会遇上于观鹤和明春水,我自可坦然对之,又有何关系?瑶花,我不是你,明春水也不是小温侯。所以我可以面对,而不需要回避。” 姬瑶花烦恼地皱起了眉:“但是我会心乱。” 姬瑶光恼怒地道:“乱你心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 姬瑶花默然许久才道:“你去紫微观,我负责引开于观鹤或是明春水。有石头和孙小香在你身边,只对付他们之中的一个,还是绰有余地的。” 姬瑶光俯身向窗外打了声唿哨,过了片刻,窗外的小巷中传来一声唿哨,车声辘辘,停在了窗下。姬瑶光临走之时,忍不住回过头来说道:“瑶花,这儿不是温侯府,你不用再戴着那枝碧玉钗四处招摇了吧?” 姬瑶花横他一眼,一掌将他送下楼去。 六、 紫微观是皇家道观,紧挨着御苑后墙,规制宏大,庭院尤其开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道观是当今官家继位时才兴建的,殿堂虽新,却没有参天古树,毕竟少了几分古雅气象。 庭院中挤满了道士与俗客,等着紫府真人升坛讲经。秋阳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地投在众人的身上,嗡嗡议论之声,淹没了风中的树叶哗哗声。 正当盛年的紫府真人,终于由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陪同着登上讲坛。唐梦生坐在讲坛背后的长案前,百无聊赖地摇着笔杆,等着记下紫府真人的讲经以及与听众的对答。 之所以选定他来记录,是因为他写得一手飞快的草书。 唐梦生又开始喃喃自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圣人诚不我欺啊。” 紫府真人所讲的其实都是他早已熟知的内丹之术,只不过每到一地,总会比照本地风光来阐明道理,于是他只好每次都得费心记下这些新的章节与语句。听众的提问也无甚新意,唐梦生的手虽然不曾停下,却是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看得旁边磨墨的小师弟秀松直皱眉头。 纷纷扰扰之中,突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钻入他耳中:“真人讲内丹之术,不知对晚唐轶书《赤松子养生论》中所说的‘龙从火里出,虎向水中生’这两句话作何解释呢?” 唐梦生诸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部书。紫府真人初时还以为这是提问者杜撰出来有意想难倒他,毕竟北方各派道门向来与称尊江东的太乙观不甚投机;但是坐在讲坛旁的于观鹤低声向他说道:“紫府道兄,这位便是我曾向道兄提到过的姬瑶光。” 紫府真人不觉“哦”了一声,心知姬瑶光在禁宫之中攻读道藏已近一年,以他的博闻强记,见过这样一部轶书、这样一句话,不足为奇。 龙出于水,虎生于火,才是自然之理;姬瑶光所引的这句话,看起来甚是不通。紫府真人注视着他说道:“姬施主所见的轶书,可是善本?” 如非善本,只怕多有错漏之处。 姬瑶光哂然一笑:“应是翰林院手抄敬献宫廷的善本,并无错讹。” 唐梦生握笔的手停了一停,探出头去想看清楚有名的姬瑶光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但是人头攒攒,他又坐在讲坛后,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讲坛两侧坐着的人的后背,只得对自己摇摇头,又缩回身去记录。 紫府真人沉吟了许久,庭院中一片寂静,都在等着他对这句大违常理的话如何解释。 紫府真人终于慢慢说道:“据我看来,火者,人身阳刚之正气也;虎者,意喻人心之张扬激奋也。虎生于火,本是常理;但若是火势太盛,虎气太重,必会焚毁人之本身,需以阴柔卑下之水来节制烈火之虎,故有‘虎向水中生’之语。‘龙从火里出’,大理应是同此。不知姬施主以为如何?” 姬瑶光默然片刻,拱手一笑:“真人见识超卓,瑶光受教了,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再来向真人求教。” 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秀松悄悄儿向唐梦生说道:“这不像在求教,倒像在故意拿难题考师父了。亏得师父解说精妙,要不然那姬瑶光可要得意到天上去了。” 唐梦生叹道:“也别高兴得太早,没听他说以后还要来向师父求教?”略一回想,不觉笑了起来,自语般道:“姬瑶光这个人,这样聪明又这样不肯收敛锋芒,倒真有意思。” 他的确很想见识一下姬瑶光和他那位同样有名的姐姐。 不过一直找不到机会。 紫府真人本想在讲经会散后留下姬瑶光来好好谈一谈,不想姬瑶光却在他重新开始与听众对答时悄然退场,倒令得他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不过,一名姬家老仆临走之时,特地挤过人群递上了一封信。 大弟子秀山拈量着手中薄薄的信笺,看看讲经坛上侃侃而谈的紫府真人,决定还是等到讲经会散后再递上去。 七、 姬瑶光的马车沿着御苑后墙外的官道慢慢驶过。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的两边。姬瑶光靠在车壁上,嘴角噙着微笑,仿佛刚刚放下钓饵、算定鱼儿必然会上钩的渔翁一般心满意足。 第60章 马车突然停下了。 姬瑶光掀开车帘,却见明春水笑盈盈地拦在官道之上,她身后还跟着梁氏兄弟。 难怪得姬瑶花没能拦住她。有梁氏兄弟在旁边护驾,姬瑶花想必根本就不想和他们打照面吧。 姬瑶光的脸色变了数变。明春水却一直那么笑着,朗声说道:“瑶光,你怎么不去温伯父灵前敬香,却跑到这儿来听什么讲经?” 孙小香转过头向姬瑶光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说道:“姬公子,明姑娘还没过门,就已经拿出河东狮子的架势来管束你了。今后真成了亲,那可怎么得了?这可真应了老人那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姬瑶光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的无奈了。明春水自有她一番道理。无论他翻出什么手段来,总当不过她拿定一个主意百折不回。 石头同情地看着他:“姬兄弟,看样子你不去是不行的。” 老实说石头对小温侯始终存着三分敬畏。梁氏兄弟就等于是小温侯的影子。他们两人跟着明春水来押姬瑶光去温侯府……石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拦着不放人。 孙小香偏偏又道:“我觉得我和石头也应该去敬香的。温老侯爷毕竟是殉国,就算素不相识的人,这炷香也不能不敬,何况我们多少还算与小温侯相识。要不然我回去后必定会被师祖和师父狠狠处罚的。石头更应该去。姬公子你可别忘了石头的师父和小温侯是知交。” 姬瑶花头痛地道:“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们行不行?” 来温侯府吊唁的人极多,姬瑶光一眼望见灵堂与大门之间的人流,便后悔得要命。他这一来,可不是成了戏台上的猴儿了?人人都想看一看见识见识。 明春水大大方方地走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在灵前跪下,清清脆脆地说道:“温伯父,我带瑶光来祭拜你,你一定很高兴吧?你已经是天上的神灵了,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和瑶光噢。” 姬瑶光恨不能堵住所有人的耳朵。 在灵堂之中,明春水的欢喜笑语本来甚是不合礼节,但是她说来却又如此自然,仿佛温老侯爷并非死去而只是升天成神,令得众人心中的悲伤之情无形中冲淡了许多,本是肃穆静哀的灵堂,因为明春水的到来,更因为她的言笑,平添了一种明丽温暖的气象。 出来之后,明春水当仁不让地与他一同坐进了车内。 姬瑶光叹了口气:“这车厢让给你和小香吧,我坐外面去。” 明春水伸手拦住了他:“你这是干什么?我迟早都是你的妻子,同坐一辆车又有什么关系了?”说着扬声叫道:“走吧!” 马车启动之后,明春水又兴致勃勃地说道:“瑶光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来找你吗?你猜猜看?你一定猜不到。这大半年里,我可做了不少事。先是回家将我的嫁妆准备好,然后去姬家拜见各位长辈,再由一位伯父陪同着到了巫山县城里的姬氏老宅,将老宅的房舍全部翻修了一遍,被褥衣服,也都重新裁制了。唉,看起来都是些琐碎小事,做起来可真的很累人。不过我累得很高兴。等到你回家,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 姬瑶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留守老宅的吴妈那些姬家老仆,如何被明春水支使得团团转,敢怒而不敢言;因为她背后不但有姬家的长辈认可,有朱逢春那个巫山县令撑腰,更有翠屏峰为她的依峙。 姬瑶光感到全身无力,无可奈何地靠在车壁上,听着她如一只快活的小鸟儿般在自己耳边说个不停。 八、 姬瑶花正在姬瑶光下榻的御柳街杨家客栈中等着他。 明春水不待她开口便抢先说道:“姬姐姐,我知道你有话跟我说,不过我现在已经很饿了,等一会再说行不行?” 姬瑶花淡然一笑:“远来是客,自然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来陪我说话。” 明春水“呀”了一声道:“在这儿我可不能算是客人。”转念又道:“可惜现在是住在客店里,要不然我倒可以下厨做几个菜来让姬姐姐你和瑶光尝一尝。我的厨艺可是顶好的,在翠屏峰上,这十年里一直都是我下厨。师父那个人,这几年来一日比一日寂灭,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打坐就是好几天不吃不喝的,要不是我变着花样弄给她吃,我看她早就饿死自己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心中若有所悟。 午后姬瑶光照例要小睡一会。石头和孙小香知机地避得远远的,留给明春水与姬瑶花说话的地方。 她们坐在窗前,午后的秋阳澄明如水,透入房内来。 姬瑶花打量着面前的明春水,许久方才说道:“甘净儿也曾在我们家中住过一段时间。她对我的态度,和你大不相同。” 明春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迎着她的注视:“姬姐姐不能拿我和甘净儿相比。她来找瑶光是别有用心,自然会对姬姐姐你百般奉迎。我只是为了喜欢瑶光才来这儿的,自然用不着那样奉迎姬姐姐你。” 姬瑶花微微一笑:“你真的无求于我们?明师叔早在去年冬天便已入寂灭之境了吧?否则你又怎么会丢下她下峰来?见到明师叔的样子,你心中真的不曾畏惧、不曾害怕?” 明春水坦然答道:“师父这几年那种渐渐儿万念俱灭、自己断绝了自己的生机的样子,我怎能不害怕?我害怕我会跟她一样。所以我才不去走她的老路。师父她年轻时,那样热心于世人世事,巫山乡民,敬她为‘翠屏观音’,她向我爹爹要我做弟子,我们整个白虎部都非常高兴。我不明白师父她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没有姬姐姐你的本事,也没有瑶光的聪明,找不出其中原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学师父。我不想去作救苦救难的‘翠屏观音’,只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花沉思地看着她:“我记得你只在巫山县衙中见了瑶光一面,就决定要嫁给他。” 明春水的眼睛闪亮:“喜不喜欢一个人,自然是第一眼就知道了;更何况我早就听说过瑶光的很多事情。姬姐姐,我一直想问你呢。我觉得小温侯肯定是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已经喜欢你了;你刚刚见到他时,心里又是怎么样的?” 明春水冷不防问出这个问题来,姬瑶花脸上不觉腾起一片晕红,别过头去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明春水吐吐舌头,转而说道:“姬姐姐,就算为了我是翠屏峰弟子这一点,你也不该赶我走啊。就让我来帮你和瑶光,好不好?我的天罗带和你的缚仙索,是相生相克的对手,自然也最能互相配合。” 姬瑶花回过头来,审视她许久,莞尔一笑:“你说得不错。十五日你和我一起去云阳观会会龙门三子吧。” 姬瑶光午睡起来,见到明春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心中不觉一怔。而明春水迎面撞见他时,脸上居然会泛起淡淡的羞红,更是令他暗自皱眉。 看明春水离去,姬瑶光在窗前坐下,疑惑地打量着姬瑶花:“瑶花,你刚才答应她什么了?你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姬瑶花微笑:“我卖得了你吗?我不过是答应让她留下来。” 姬瑶光恼怒地站起了身:“你还说没有!” 姬瑶花轻声道:“我想看清楚她这个人。瑶光,如果她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想,也许她就是陪你一生最合适的人。” 姬瑶光大大震惊了,坐下来,倾身向前,盯着姬瑶花的眼睛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瑶花轻轻叹了一声:“瑶光,我心纷乱。师父她当年放纵自己的心沉沦不返,是为了不想重蹈师祖的覆辙,错失之后痛悔终生;可是再往前面追溯,神女峰历代弟子,无论是选择沉沦还是选择遁世,都无法真正做到去留由心,以至于最终颠倒狂乱、自绝于人世。是进亦难,退亦难。而我——也许我面对的人与她们所面对的人都不相同,我要做的事也与她们要做的事迥然有别。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巫山云雨任飘摇’;更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样的境界才是‘巫山云雨任飘摇’。前路渺茫,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倘若能为你找到一个真正能陪你一生的人,我便能放手施为,再无顾虑,也许反而能在绝地中寻出一条生路来。” 姬瑶光默然良久,慢慢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你又如何能寻到这条路?没有你,我又如何能在尘世中安下这颗心?” 他俯下身来,将头靠在姬瑶花手臂上,姬瑶花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的额上,仿佛又回到幼时,静静感受着彼此的血流与心跳,感受着另一个身体带给自己的温暖与宁静。 九、 十五日午时,龙门三子在云阳观外等到的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她身后的马车上,石头和孙小香一左一右坐在车夫身边,重帘低垂,车壁一侧,镶着一面小小的镂花木窗,隐约可以看见人影,想必姬家姐弟就坐在里面。 明春水笑盈盈地道:“三位道长,我既是瑶光的未婚妻,又是姬姐姐的师妹,所以今天这一阵,我先代姬姐姐出战。我以一对三,自是不能久战,所以我要定下三炷香的时间;三炷香的时间里,三位道长若是能赢得了我,姬姐姐自然会出来接战;若是不能么,那就请三位道长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先回去看好你们的龙门观再说吧!” 孙小香将一个小铜炉放在马车的踏脚板上,点燃了第一炷香。 第61章 明春水肩上笼的血红罗带在这同时呼啸着卷向龙门三子。 凌虚子三人立刻分开,各占一角,正当前锋的清虚子挺臂一剑,刺向天罗带的梢头,尖锐的剑气,如破水而入、分开急流的鱼喙。 天罗带倒卷回去,明春水的身形斜斜飞出,掠过清虚子身旁时,蓦地一挥左手,袖中一道黑影闪过,清虚子急退数步,但仍是被抓裂了道袍的一角,那道黑影重又缩回到明春水的袖中,竟然无人看清是什么兵器。 天罗带回旋呼哨,抽向守在左翼的凌虚子。 如果单单是天罗带,凌虚子三人完全可以借助罗带卷起的冷风与气流,立足于不败之地;但是明春水袖中所藏的古怪兵器,每每于风生水起之时,突出一抓,抓裂了气流,也扰乱了他们的身形剑法。几次交手之后,他们总算看清,明春水袖中所藏的,是一只精巧的虎头铁钩五指抓,伸缩之间,有如活物。 看起来如此明丽活泼、开朗温暖的明春水,用的兵器却这般凌厉辛辣。 而更令凌虚子三人心惊的,还是明春水动手之际那种罔顾自身的气势。 他们三人多年联手,早有默契;向来是凌虚子主守,清虚子主攻,净虚子攻守兼备。明春水挥起天罗带拦住净虚子、五虎爪攻向凌虚子时,清虚子挥剑刺向她后背,用的正是攻其所必救的围魏救赵之法。但是明春水却没有收回五虎爪来格挡身后这一剑,相反却叱喝一声、去势更急地撞向凌虚子怀中去。凌虚子向后疾退,仍是被抓裂了胸前衣襟,抓出了五道血痕。而明春水的后背也被剑尖刺破,只是长剑去势已尽,才未能深入。 孙小香高声叫道:“第一炷香已经燃完!” 第二炷香将要燃完时,明春水又受了三处剑伤;而凌虚子三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云阳观的住持,一脸愁容一身寒酸的老道云阳子,看得脸上的愁容更深。 不待第三炷香点燃,云阳子击掌叫道:“大家都住手吧,这样子打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 凌虚子三人同时收剑向后退去。明春水也住了手,仍是笑盈盈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受伤之处渗出的血迹,已将她的翠色罗裙染红,但是她很小心地没有让天罗带沾染血迹。 云阳子耷拉的八字眉微微颤动着,长叹道:“明姑娘,天罗带,五虎爪,贫道当年都曾见识过的。据说天罗带代代相传,饱饮鲜血,洗之不净,以至于咒怨纠集恶灵不散,易生狂魔之性,所以翠屏峰才会皈依佛门求取解脱。令师祖为此而不愿将天罗带传给令师。却不料你还是披上了这条天罗带。今日看你如此慎重地对待天罗带,不让它因为沾染主人之热血而引发狂魔之性,贫道心中大感欣慰,还希望明姑娘你能善始善终,驭使得当,不为它的戾气所动。” 明春水一笑:“我还不知道老道长和翠屏峰曾有过一段交往呢,难怪得对翠屏峰了如指掌。多谢老道长忠告,我自会小心的。” 望着她登上马车,辘辘而去,云阳子长叹一声道:“有了明春水,姬家姐弟,真是如虎添翼。凌虚道友,这件事情你们已经管不了啦,都回龙门观去看好你们自己的门户吧。” 凌虚子诧异地道:“明春水未必就比姬瑶花还难对付?” 云阳子慢慢地道:“方才我说的那番话,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我曾经亲眼见过明春水的师祖明若心以天罗带血战阴山群盗的场面。平日里那样温柔可亲有如静水观音的一个女子,挥舞血染的天罗带时,却完全变成了魔母,四十八名盗贼,无一生还,我若不是亲眼见到,绝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如此之大。明春水会不会是又一个明若心?我不希望由你们来验证。” 凌虚子三人默然不语。 清虚子受伤最重,包扎伤口时,回想着明春水动手时的辛辣,摇着头道:“姬家姐弟养这么一头不知什么时候会亮出爪子的猛虎在身边,就不担心反受其害?” 一直沉默着的净虚子突然说道:“他们这车辙的痕迹不对。这辆车上,不可能有六个人。” 净虚子出身于洛阳一个世世相传的捕头之家,耳濡目染,看人看事,自是格外细致入微。 他这么一说,凌虚子和清虚子都是一怔。 这么说姬家姐弟只来了一个人。石头和孙小香都在此地,姬瑶花不可能将她弟弟一个人丢下,所以不在此地的只可能是姬瑶花。她弄这空城计,为的又是什么? 云阳子沉吟着道:“姬瑶花是想从你们身上得到什么?” 凌虚子道:“她想求证龙门派的武功心法,所以才一直缠着我们斗——”说到此处,凌虚子的面色陡然一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姬瑶花让明春水拖住我们,她自己会不会是去龙门观偷经书了?” 他们三人都在此地,龙门观中只怕是任由姬瑶花来去自如了。 凌虚子三人再不迟疑,立刻告辞赶回龙门观去,希望还来得及在姬瑶花找到藏经石窟前拦住她。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云阳子慢慢转过身,向着山风初起、黄叶始飞的林中说道:“看也看够了吧?” 唐梦生哈哈一笑,拖着小师弟秀松跃下树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云阳子面前,长揖到地,说道:“晚辈是背着家师来看热闹的,还请道长包涵则个。晚辈这就告辞,以免惹得道长生气。” 说完之后立刻扬长而去,云阳子想说些什么也晚了。 他只得转过身向另一个方向道:“于道友,你也看够了吧?” 于观鹤哈哈一笑:“原来于某并未瞒过云阳道长的耳目,惭愧惭愧!于某告辞了!” 留下云阳子在那儿摇头叹息。 十、 孙小香帮着明春水裹好伤口,说道:“好啦,姬公子你可以进来啦!” 姬瑶光重又坐回车厢中,孙小香即刻退了出去。 车声辘辘,不紧不慢地驶向东京城。 明春水盯着姬瑶光:“喂,云阳子的那番话,有没有吓坏你?你怕不怕我会突然之间狂魔之性大发、撕碎了你?” 姬瑶光懒懒地道:“云阳子当年,虽然差点儿成了你的师祖公,可他也未必比我更了解翠屏峰。” 明春水眼珠一转,即刻明白过来:“你是说云阳子就是当年绰号‘一醉解千愁’的杨愁?这老道一副潦倒模样,就算年轻上三四十岁也好不到哪儿去,师祖怎么会看上他?真是莫明其妙!哈,我明白他为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变成我的师祖公了,一定是被师祖使天罗带的模样给吓跑的!胆气这么小,也难怪得只能窝在这么一座破破烂烂的小道观里!喂,你会不会也被吓跑?” 姬瑶光微微一笑:“你自然是见过峡江之中的暴风和急流的,不过你是否注意到,它们摧毁的,往往只是树木与船只,而不会是小草与木片?翠屏峰弟子,世世信佛,向来兼具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天罗带的狂魔之性,其实只会被对手的凶暴激发;若面对的是弱如细草的对手,即使饮了主人之血又如何?更何况我不会与你为敌,又怎么会害怕?” 明春水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回答说,你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呢。”不过她随即又变得高兴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比我们自己还要了解翠屏峰呢!我真开心你不害怕我,不会被我吓跑!” 孙小香探进头来笑道:“你当然吓不倒他了。有姬姑娘那样一个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姐姐,姬公子肯定是从小吓到大,什么阵仗没见识过?还怕明姐姐你的狮子吼?” 明春水一掌拍向孙小香,孙小香咯咯一笑,向后一闪躲了开去。 姬瑶光仰靠在车壁上,暗暗叹了口气。 瑶花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好尽快将他从眼前这样的尴尬局面中解救出来。 十一、 洛河畔的龙门观,孤伶伶地悬在山顶,日夜俯视着涛涛河水。晨星寥寥,远远望去,龙门观黑沉沉的身影,突兀地耸向天空。 前方山路陡峭,马车不能再走了,凌虚子三人下得车来,打发走马车,疾步上山。 留守的七名弟子、五名香火道人与三名小道僮都昏睡未醒,凌虚子三人见诸人并未受伤,顾不得救醒他们,径直奔向后院的藏经石窟。 石门无声地向两边滑开,净虚子守在门口,凌虚子与清虚子举着松明进内查看。 祖师爷龙门道人的石像下,安放经书的石盒看起来并未被人触动过。清虚子松了口气,凌虚子却仍不放心,打开石盒来查看。 石盒一开,隐隐便有一线脂粉清香飘出。虽然稍纵即逝,对于凌虚子两人来说,已经警觉;更何况第一本经书的封面上还染着一点淡淡的胭脂。 三本经书,却完好无损。 如果姬瑶花当真来过——而且她很有可能的确来过,为什么不带走这经书? 清虚子愤然道:“据说姬瑶光那小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姬瑶花只怕也有这本事。她必定是将经书全都记在了脑中!这和盗走经书又有什么两样?我们这就赶回东京城去找她算账!” 凌虚子摇摇头:“我们没有证据。石窟里的机关和经书都完好无损,没有人见过姬瑶花在这儿出现。一点胭脂远远不足为证。她要一口否认,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清虚子更是恼怒:“难道我们就这样算了?姬瑶花和我们交手多次,也看过了我们三人和别人交手的情形,再与经书一对照,两相印证,龙门派的剑法心法,只怕尽入她手中了!” 凌虚子说道:“难道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 第62章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只能让我们三人知道,绝不能再向任何人提起。如果姬瑶花真的来过,她选择强记而不是盗走经书,摆明了是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我们也不必担心姬瑶花会将此事张扬出去。” 龙门派的剑法心法被盗看,说出去不但毁了龙门派的百年威名,连带整个中原道门都脸上无光。 这个哑巴亏,只能咽到肚子里。 关上石门,净虚子忽然说道:“恐怕姬瑶花盗看的不只我们一家的经书吧。” 只是谁都不想张扬出去,以免自曝其短。 清虚子左思右想都不服气:“我们这藏经石窟的机关,可是洛阳最好的大匠建造的,我就不信姬瑶花一点儿都没触动机关、留下痕迹,我们再回去仔细查看查看!” 凌虚子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你忘了姬瑶花有个登龙峰的师弟了吗?登龙峰的土木机关之学,天下称绝,姬瑶花要想学点儿操纵机关的皮毛,当真是易如反掌。” 净虚子思索着道:“我们虽然不能硬指姬瑶花盗看经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挽回局面的。相信姬瑶花要强记下这三部经书,必得花不少时间;她离开龙门观,不会太久。我们这就赶回东京城去拦截,不让她有时间有机会将经书录下来;一个人硬记下的东西,时间隔得长了,便会渐渐忘记。”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出来查看昏睡的众人,却是中了迷药。龙门观向来练丹,观中诸人,多少通晓一些药理,却会中了迷药。清虚子一边往一名小道僮头上泼冷水浇醒他,一边愤愤说道:“这想必是姬瑶花从阎罗王那儿弄来的迷药,所以才这般厉害!” 吩咐诸弟子与道人不得向外人泄露此事,好生看守门户,凌虚子三人即刻启程赶往东京,希望还来得及赶在姬瑶花录下经书之前拦住她。 龙门观中重新静寂下来。 静悄悄的藏经石窟中,突然闪起一片柔和的淡淡光芒。 姬瑶花左手中托着一颗夜明珠,自龙门道人的石像后姗姗而出,将夜明珠放在石像的双足之间,席地而坐,打开石盒,将第三本经书展开了放在神案上,自怀中取出一盒胭脂一枝画眉细笔,铺好一张白罗帕,就着珠光抄写第三本经书。 凌虚子与清虚子只想到查看机关有无破坏、经书有无盗走,却怎么也想不到姬瑶花居然还躲在石窟之中。 姬瑶花咬着笔杆,微笑着自语般道:“你们也太高估我了,我可没有瑶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过嘛,我有的是更牢靠的笨法子。” 画眉笔醮着胭脂,轻轻落在白罗帕上。 十二、 夜色沉沉,姬瑶花的马车在通往东京的官道上疾驰。赶车的汉子白天里早已得了重赏,说定了到东京后还有一份重赏,鞭子挥舞得份外精神。 赶到东京城外时,才只后半夜光景。一直闭目养神的姬瑶花探出身来四面看看,打发走车夫,越墙而入,向自己下榻的会宾楼而去。 风紧霜重,姬瑶花不觉感到一丝寒意侵骨而来。 她蓦地惊醒。 侵骨而来的不仅仅是寒意,更是刀气。 新月宝刀划破夜空削向她后背。姬瑶花身子一伏,回首望月,右手五指虚张,拂向甘净儿握刀的右腕。 甘净儿反腕一刀划向她的右手。 姬瑶花右手一沉,在甘净儿手肘上轻轻一托,新月刀走空。 但是她背后铁血箫已破空而来。 姬瑶花前后受敌,即刻仰天倒向地面,双足飞起,分踢向伏日升与甘净儿的下盘,逼得他们向后略退之时,缚仙索趁机舞起,缠向对街一座店铺大门外的廊柱。伏日升与甘净儿自左右两侧同时攻至,姬瑶花的身躯急速扭曲,竟从新月刀与铁血箫的夹击中滑脱出去,借助缚仙索飞掠向街道对面。 甘净儿“咦”了一声,追了上去。 伏日升起步追赶之际,忽地伸手抄起一片飘落的衣襟。方才姬瑶花自刀光箫影中滑脱出去的时候,毕竟还是被新月刀割下了一片衣襟。 伏日升暗自叹息。她这种奇妙如游鱼的身法,看起来还不够熟练啊,居然就拿来对敌了。 姬瑶花虽然借助了缚仙索,仍是被甘净儿拦在一处房顶,伏日升随即赶到,又形成了夹击之势。 伏日升出箫的同时说道:“姬师妹,你不是我们两人的对手,还是认输吧!” 姬瑶花不答,刀光及身之际,突然间身躯又是一扭,左足在屋顶上一点,推动整个人自新月刀下横穿了出去,铁血箫自她背上掠过,姬瑶花又一次脱出了他们的合围,但是新月刀却削断了她一缕鬓发。 若在开阔之处,甘净儿要赶上姬瑶花自是不在话下;但是东京城的大街小巷,房屋错落,曲径横斜,姬瑶花毕竟比她更熟悉地形一些;而姬瑶花那奇特的身法,也令得甘净儿与伏日升难以适应,是以虽然两次截住了姬瑶花,又两次被她逃脱,一直追到一处高墙之外,甘净儿才再次截住了她。 月凉如水,赶上来的伏日升忽地取出一方白纱巾,俯身在地上的暗红斑点处轻轻一擦,映着月色举起那沾上了血迹的纱巾,叹道:“姬师妹,你已经受伤了。” 甘净儿横过刀,蓄势待发。 姬瑶花靠墙而立,含笑道:“去年在巫山时,净儿师妹想来是因为得刀不久,运刀之际还颇有破绽。大半年不见,净儿师妹的刀法,长进很快啊,这全亏了伏师兄你教导有功吧?铁血箫与新月刀的配合,想必也花了伏师兄不少心血。伏师兄和净儿师妹筹谋大半年,想必对某样东西是志在必得了?”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向来聪明过人,怎么会不明白我们的用意?” 冷风之中,姬瑶花身上受伤处的血迹很快凝固,在白衣之上映出数点暗红。她轻轻拢一拢鬓发,沉吟一会,说道:“起云峰的驻颜之术,韩师姐是告诉了瑶光而不是我,事后我也没有想到要瑶光转告与我。我可以给你们一件信物,你们自己去找瑶光,他自然会交给你们。” 伏日升注视着她说道:“我原以为你绝不会让步。” 姬瑶花笑而不答,转而说道:“这件信物,你们可小心拿好了——” 一语未完,左手扬起,一个黑乎乎的铁球呼哨着击向甘净儿,甘净儿生怕那球中有古怪,不肯用刀去格,向侧旁闪了开去,铁球迎面飞向了伏日升。伏日升也闪了开去。“啪”地一声响,铁球击在对街的墙上,反撞回来。伏日升猝不及防,横箫一格,听得球中“叮”地一响,心中立刻知道上当了,但已迟了。 若是那铁球只有一层机关,一触即开,伏日升也不至于上当;眼见得铁球撞在墙上,并无异样,他这才选择以铁箫格挡。方才在墙上的一碰,已经触发了第一层机关;伏日升这一格,恰恰震动撞开了第二层机关,铁球弹开,有如莲花盛放,一篷细针自花中迸射出来,伏日升迅速向后仰倒,但是距离委实太近,仍有数枚细针射入了他的面颊;甘净儿惊叫一声,挥刀格落十余枚细针,两枚细针却仍是射入了她的右颈。 缚仙索飞出,缠住那盛开的铁莲花,又收了回去,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伏师兄,净儿师妹,这些白眉针细如牛毛,最好尽快拔出来,免得它顺着血流钻入你们的身体里去。” 甘净儿的身子僵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却,带着哭腔叫道:“伏师兄,你快快替我拔出来呀!” 只是那针实在太过细小,捏不住针尾,如何着力? 伏日升苦笑道:“这铁莲花必定是方师弟专门为姬师妹你制造的防身暗器吧。方师弟想不出这么刁钻的玩意儿,想必是你的主意了?” 姬瑶花脸上的笑容有如鲜花绽放,柔声说道:“是谁的主意又有何关系呢?伏师兄,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去找一截细线,穿过针眼,自然能将这白眉针拔出来了。两位可要慢慢走哦,以免血行太快、赶不及拔它便钻进净儿师妹的脖子里去了!” 她飘然而去,留下伏日升苦笑着哄着甘净儿平静下来,将方才那面白纱巾用力一扯,撕成两半,抽出一根丝线来,就着月色,穿针引线,小心翼翼地将甘净儿右颈上的两枚白眉针拔了出来。 甘净儿惊魂初定,这才感到伏日升方才低头在她颈间寻找细针时呼出的热气已然褪去,夜风吹得颈间冰凉,心中忽然觉得怅然若失,仿佛刚刚自温暖的绣楼中堕入这寒冷的街道。 转过头看见伏日升面颊上插着的几枚细针,甘净儿“哧”地一笑,接过那面撕破的丝巾,抽出丝线来,踮着脚替伏日升拔除脸上的细针。她个子娇小,即使惦着脚,伏日升也得半蹲下来,才能让她俯下头来寻找针眼。甘净儿温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暖香,扑面而来,令得伏日升的心神一阵恍惚,只觉得甘净儿微微嘟着嘴、专注地盯着他的脸的神情,比她以往的所有面貌都更令人心动神摇。 远远的长街尽头,隐在黑暗中的姬瑶花抿嘴一笑,掉过头去,悄然离开。 十三、 晨光初现,冷风中隐隐有一点花香,想必这附近便是某个大户人家的花园。 姬瑶花蓦地一惊。这样深秋季节,东京城中,除了冷香凝重、难以及远的菊花,怎么还会有如此浓香的鲜花? 花香一线,顺风送来。这不是庭院中自然飘散的花香,而是被吹管遥遥吹向她的花香。 姬瑶花立刻闭气,取出一面罗帕,用随身水袋中的清水打湿了,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口鼻。 于观鹤的身影已然出现。 第63章 姬瑶花皱皱眉,不想和他纠缠,正待提气飞奔之际,忽然觉得心头一缕暖意摇曳而生,直达喉头,心中一惊,便停住了脚步。 于观鹤微笑道:“姬师妹,龙门三子一直守在瑶光的住处附近,只怕你现在不宜去见瑶光,不如暂到我处休息几天。” 姬瑶花立定不动,暗自摄气想要化解胸中那点无名暖香,闻言只淡然答道:“龙门三子未必拦得住我。” 于观鹤叹道:“你骗龙门三子在云阳观和明春水决战,自己却跑到龙门观去盗经。龙门三子不想张扬其事,却不知紫府真人已然知晓,并且派了座下四名弟子秀山、秀水、秀松和唐梦生从旁协助龙门三子来拦截你。” 姬瑶花凝神打量着他:“于师兄你也认为我盗走了经书?” 于观鹤一笑:“姬师妹岂会做这样的笨事?但是空穴来风,不为无因。所以姬师妹你最好还是先避一避风头,待我从中斡旋解说之后,再行出面为好。” 胸中那点暖香正在向四肢蔓延,姬瑶花暗自皱眉。于观鹤这一回制的是什么香?如此霸道!只是她也太大意了,摆脱了伏日升和甘净儿之后,心神放松得太快。 于观鹤已经踏着七星步,大袖飘飘,拔剑攻来。 姬瑶花腰肢一拧,向侧旁连退丈余,缚仙索缠住身后一株柏树,带动她身形向树梢急升上去。 密密的树枝中,突然刺出一柄长剑,凛凛然有凌云之气,姬瑶花一惊之下,身形堕下,仓促蒙上的面巾被树枝挂落。于观鹤迎面一掌,袖中暗香幽幽,被掌风逼送而来,沁人肺腑。闭气不能长久,姬瑶花本待再蒙上面巾,树上那名年轻道士已然跃落在她身后,与于观鹤已成前后夹击之势。 姬瑶花一连变幻三次身形,才躲过那道士自身后刺来的一剑,裙裾旋转,左足飞起,踢向那道士执剑的右腕,逼得那道士向一侧闪避时,踢出的左足却在中途一转,足尖点上了于观鹤的长剑剑身,绵劲之力顺着剑身攻向于观鹤的右臂。于观鹤右臂微微一酸,出剑随之迟滞了一瞬。 只这一瞬之间,姬瑶花已飞掠而起。 于观鹤两人紧追不舍。 奔过几条街道,姬瑶花已经感到真力不继。她连日奔波,抄写经书之后又忙于参详,本来就已疲累;与伏日升和甘净儿缠斗之后,又吸入那令人心神迷离的异香,疾奔之际,散入肺腑,脚步不由得便慢了下来。 转过一条小巷,前方赫然是一堵高墙,墙内隐隐透着灯光。 这院墙看起来气势不凡,必是哪个富贵人家,想来人丁众多、房舍也众多,她尽可往女眷闺房里一躲,料得于观鹤和那名道士也不能跑到人家闺房里去搜她;她一个孤身女子,论外表又如此温婉,定能让这户人家对她生出同情之心而加以庇护。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累了,还是不要那么拼命地跑,找个地方舒舒服地服地躲一阵再说吧。 身后于观鹤与那道士已经追近。姬瑶花再不迟疑,挥出缚仙索,缠住高墙内一株枣树,飞越过墙头。 一越过墙头,姬瑶花便呆住了,真气一滞,砰然跌落在地。 高墙内是一片极为开阔的演武场,刚刚练完长戟的小温侯,正取过家仆送上的汗巾在擦汗,与他对练的梁氏兄弟,则已将汗巾丢给家仆,正端起热茶来喝。 姬瑶花砰然落地,三人同时望向这边。 梁氏兄弟含在口中不及咽下的茶水同时喷了出来。姬大小姐居然会这么狼狈地摔倒在地上,而且还身带血迹、衣裙碎裂、鬓发散乱…… 追过墙来的于观鹤和那年轻道士,与姬瑶花一般吃惊地重重落在地上,于观鹤一定下心神,立刻拱手道:“原来这是温侯府的后园,贫道多有得罪了。” 说完便与那年轻道士即刻离去。 姬瑶花已站起身。梁氏兄弟不敢再看她,生恐姬大小姐被看得恼羞成怒、寻他们出气。 小温侯抓起自己挂在兵器架上的外袍掷了过去。 姬瑶花迟疑之中,不自觉地伸手接住了外袍,裹在身上。 她在奔逃之中,本是不择方向,却原来在下意识里,仍是有所选择。 怔忡之间,小温侯已走了过来,审视着她被新月刀削去一片的鬓发和身上的几处血迹说道:“昨天紫府真人来吊唁先父时,和我说过你去龙门观盗经的事情。” 姬瑶花皱起了眉:“紫府真人真是多管闲事,这又关太乙观什么事?更何况他只要和龙门三子一对质,就会知道我根本就没有拿走他们的经书!” 小温侯道:“龙门三子不想张扬此事,紫府真人也是偶然得知。他来问我,也是希望能将此事和解,以免你和瑶光成为北方道门的共敌。” 姬瑶花很想再反驳几句,但是头脑中已开始昏昏沉沉,只想好好儿歇息一阵,眉头不觉皱得更紧,说道:“这件事情回头再说,总之我没有拿走他们的经书!” 一边说着一边往演武场边的一带小花厅走去,径直进了小花厅侧旁的小厢房,将门一关,丢下一句话:“不要打扰我!”便再无声息。小温侯本想叫人来为她清洗伤口、上金创药,也来不及开口。 梁氏兄弟看看被关在门外的小温侯,相对而笑。梁世佑啧啧叹道:“姬大小姐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是一点儿不见外了。” 小温侯懒得理会他们,只道:“你们两个就守在这儿吧。我想紫府真人马上便会来找我了。” 丢下他们两人在小花厅中充当门神。 梁世佐说道:“姬大小姐受伤这件事情,我们应该派人去通知姬瑶光的,小温一定是忘了。” 梁世佑嗤之以鼻:“告诉姬瑶光那小子干什么?叫他来搅局?小温才不会这么笨!” 十四、 不过半个时辰,紫府真人的使者已经前来求见,却是他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唐梦生坐下来之后,拱手笑道:“家师本待派大师兄秀山前来,但是又觉得秀山师兄这个人,性子刚硬,说不定会与小侯爷发生不必要的误会;秀水师兄呢,又太过圆融,有些本应实说的事情可能会出于种种顾虑而迁延下来;至于秀松师弟,他刚刚和于观鹤道长一起;围堵姬姑娘,这会儿还觉得不好意思来见小侯爷,于是唐某便勉为其难了。” 小温侯盯着他道:“我正想问一问你,姬姑娘身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唐梦生迎着他的目光,忽地又是一笑:“小侯爷这种盯人法,胆子小的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呢。”随即又正色道:“秀松师弟虽然有些莽撞,但是他绝没有伤姬姑娘。他说他和于观鹤截住姬姑娘时,姬姑娘就已经受了伤。” 小温侯逼视他的目光并未放松:“已经受了伤——令师弟也算是紫府真人的入室弟子,这种情形下还要和于观鹤联手来截击她?” 唐梦生搔搔头,有些尴尬地说道:“小侯爷,这个嘛,还要请你包涵。若论单打独斗,只怕普天下没几个人能奈何得了你那位姬大小姐,也不怪所有想对付她的人都要联起手来。” 朱逢春和梁氏兄弟常常是开口闭口“姬大小姐”,唐梦生顺口说来,却也如此自然。 小温侯沉吟一会,说道:“她对我说得很清楚,她并没有拿龙门观的经书。” 唐梦生诧异地道:“我想姬大小姐自然不至于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小侯爷。既然如此,龙门三子又为什么要追堵她?”转念一想,恍然大悟:“小侯爷,只怕姬大小姐早已经将经书强行记了下来或者干脆抄了下来。嗬嗬,龙门三子不想张扬,却又如此着紧地堵截姬大小姐,岂不是欲盖弥彰?” 小温侯审视着唐梦生:“龙门三子既然不想张扬此事,太乙观为什么还要插手?” 唐梦生一笑:“大江南北的道门各派,虽说是花开两地,究其本源,还是同气连枝,若是不知道此事,倒也罢了;既然知道,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不但是太乙观,就是其他各家,若是知晓此事,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说,小侯爷,唐某想请小侯爷劝一劝姬大小姐,不必为了这样一件事情与天下道门闹得不愉快。” 小温侯微微一笑:“我向来只知道太乙观是江东天师道之领袖,现在看起来,太乙观隐隐然已经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了。” 唐梦生叹息道:“小侯爷这句评语,太乙观愧不敢当。说一句老实话,还请小侯爷不要见怪。姬大小姐要去龙门观盗经之事,还是我得知之后转告与家师的——小侯爷且慢动怒,且听我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太乙观此时若置身事外,只怕姬大小姐得手之后,下一个目标便会选中太乙观。所以太乙观插手此事,其实只不过为了自保。” 这的确像姬瑶花姐弟会做的事情。唐梦生虽然从未见过他们,倒是对他们知之甚深。 小温侯“哦”了一声道:“那么紫府真人意下如何?” 唐梦生道:“家师也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我以为,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情,还是让龙门三子与姬大小姐当面说个清楚比较好。” 小温侯沉思不语,良久方道:“你转告他们三位,姬姑娘目前在我府上养伤,有什么事情,到我府上来说。” 唐梦生笑着站起身来:“唐某一定转告。” 小温侯既然将这件事情包揽到身上,也就是摆明了架势不希望太乙观再来插手。 不过他想他们应该还是可以信任小温侯的公正的。 十五、 唐梦生赶到御柳街杨家客栈旁边龙门三子下榻的柳家店,通知他们去温侯府。 第64章 凌虚子一直以为,不会有人知道姬瑶花入观盗经之事;唐梦生这么一说,不由得暗自懊恼,形诸于色。唐梦生心知他不希望此事张扬,一笑道:“凌虚道长,唐某只是奉小温侯之命来传个话,别无他意。至于小温侯为什么要请道长过府一见,更是不知究里。” 他心中暗自好笑。龙门三子既然要玩这种掩耳盗铃的把戏,自己倒也不妨陪着他们装糊涂装下去。 说话之间,唐梦生与凌虚子几乎在同时警觉地看向窗外,窗外那人格格一笑,不及逃走,已被越窗而出的凌虚子和唐梦生截在院中,净虚子和清虚子随之跟了出来。 窗外那人原来是姬瑶光身边的那名峨眉弟子孙小香。他们在监视姬瑶光的同时,姬瑶光也在监视他们。 孙小香眼看自己脱身不得,左手忽地一扬,打出一枝蛇焰火箭,尖哨着钻入天空;孙小香在这同时高声叫道:“姬姐姐在温侯府!他们要去温侯府!” 杨家老店只隔了一堵墙,火箭一出,石头转眼间便从那边墙上翻了过来,与孙小香联手拦截凌虚子三人。 石头的齐天棍甚是迅猛,孙小香的长剑又古怪刁钻,凌虚子三人结成阵势,攻守兼备,固然是不惧他两人的联手,但想要摆脱他们两人的缠斗,一时间却也不能。而耳中听得杨家老店的后门外,车声辘辘,想必姬瑶光已经驾车赶去温侯府了。 唐梦生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加入战阵。 他一加入,石头两人立时便感到了压力。凌虚子当机立断,喝道:“清虚子留下,净虚子跟我走!唐兄弟,回头我再去向令师致谢!” 追出两条街后,他们已经赶上了姬瑶光的马车。净虚子突然叫道:“师兄,不对,这马车跑起来颠簸得厉害,车上只怕没人!” 凌虚子急提一口真气,纵身掠上马车,那车夫吓得大叫起来。凌虚子的长剑已挑开了车帘。 车中果然空无一人。 这是老套之极的调虎离山计,偏偏他们就是不曾识透。 凌虚子恼怒地道:“我们立刻赶到温侯府去拦截他!” 虽然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翻墙过屋的,大大有失身份,当此之时,他们也已经别无选择,只希望还能赶得及在姬瑶光进温侯府之前拦住他。 离温侯府不过一条街时,他们总算截住了策马而来的姬瑶光与明春水。姬瑶光望见他们,微微一笑,明春水已自马背上跃起,血红的天罗带狂啸而来,冷风飒飒,将凌虚子两人圈在罗带当中。姬瑶光策马自一旁穿过,驰向近在眼前的温侯府。 天罗带的变幻,凌厉无端,搅扰得空中气流也是纷乱无章,五虎爪就在这乱流中倏隐倏现,迫得凌虚子两人因为把握不住气流的变化而手忙脚乱。他们那流畅多变的身法剑法,借重的是空中气流,但一旦这气流为对手控制、无章可循,他们的剑法身法,都大受影响。 上一次在云阳观外交手时,明春水还不曾想到通过控制气流来影响他们的招式身法。不过短短两天,便已寻找到这样制敌之先的方法。如果这是因为姬瑶光看过他们的决斗之后从旁指点的缘故,岂不是姬瑶光在得到经书之前便已经抓住了他们的弱点? 凌虚子和净虚子想到此处,心中的震惊令得他们的剑法更生散乱之象。 而姬瑶光已经进了温侯府。 侯府的守门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人与明春水在大门前缠斗,天罗带扫过之处,连带得那两头石狮子都似乎在肃杀冷风之中战栗。 温侯府就在眼前,他们却踏不进去。凌虚子两人又急又怒,小温侯怎么还不出来阻拦明春水?再打下去,只怕明春水就要将温侯府门前的石狮石阶还有那两扇大门都扫得粉碎了。 小温侯终于派人出来,说姬家姐弟请龙门三子到府中相见。 凌虚子两人脸色大变。姬瑶光既然与他姐姐见了面而且还呆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必定已经将经书的内容装进了他的脑中,除非杀了他,否则再无办法从他姐弟手中抢回龙门派的剑谱心法了。 十六、 及至进了府,才知道等着他们的只有姬瑶光一人。 姬瑶光微笑道:“家姐身体不适,不方便与两位道长相见,就由我代劳了。” 明春水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姬瑶光看看她;以他的本意,是不希望明春水在场的,但是他心中也明白,明春水是他赶不走的,一旁的小温侯又不会帮他;转念之下,只得忍了下来。 小温侯道:“现在你们双方都已在此,这件事情,我就不再插手,留给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我在后堂等你们的消息。” 说完竟是径直离去,将这小客厅留给了他们双方。 那边小温侯的母亲早已得到家人禀报说姬瑶花在这儿养伤,好容易等到她打开房门,急急地打发贴身服侍的两名大丫头带上金创药、提着食盒与替换衣服来看望她,小温侯来时,姬瑶花已经敷好金创药,换洗停当,看起来神清气爽,眉宇之间,更流动着一份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小温侯打量着姬瑶花的神色,有些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得意,说道:“你和瑶光想必已经商量好了如何对付龙门三子了吧?” 姬瑶花一笑:“待会儿瑶光回来,就可见分晓了。” 小温侯想不出会是什么样的办法,但是见姬瑶花一扫昨晚的狼狈焦躁,重又变得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原本一直牵挂不安的一颗心,不觉宽慰了许多,说道:“瑶光大约还得过一会才能回来。你现在情形如何?若是并无大碍,去陪我母亲说说话吧。她一直想再见见你。” 姬瑶花再笑不出来。她就知道小温侯不会让她轻松过关…… 半个时辰后,姬瑶光心满意足地自小客厅中一出来,便和明春水一道被早已守在外面的温侯府家仆引着去见老夫人。上房的嬷嬷引着他们径直进了内房,完全不将他们当外人看,姬瑶光已经觉得大事不妙。进了内房,浓重的药香迎面而来,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适应过来,望向躺在病榻之上的老夫人,以及坐在榻边的小温侯和姬瑶花。 小温侯的母亲论年纪不到半百,只是连日悲伤过度,以至于苍老了许多。不过眼下看来,脸上隐隐泛着红光,精神倒是很好——哦,不,不对,姬瑶光随即纠正了自己刚才的印象;看这情形,红光满面,不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是精神好转,竟似回光返照,所以小温侯才神色黯然。 老夫人靠在长枕之上,一手拖着小温侯,一手拖着强撑在那儿含笑而对的姬瑶花,虽然没有力气多说话,脸上的笑容却越绽越开。 嬷嬷倾身向前说道:“夫人,姬公子已经来了。” 老夫人抬眼望向姬瑶光,脸上的笑容更深:“好,好。” 她只说得这两个字,已是笑容凝滞,姬瑶花觉得握住自己右腕的那只手突地一松,垂了下去,再看老夫人的双眼,已经合了起来,脸上的红光迅速消褪。 房中的仆妇只呆了一瞬,便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却还没忘了在姬瑶花跟前拜倒下去,口口声声地道:“少夫人,老夫人可是将小侯爷托付给你了!你可千万帮着小侯爷撑下去啊!” 趁着混乱之际,姬瑶光在姬瑶花耳边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瑶花回过头来,很显然还没能摄定心神,喃喃答道:“我心乱得很。瑶光,我觉得自己就像陷入了一个乱梦之中。” 姬瑶光其实已然明白,瑶花方才必定是在临终的老夫人的恳请之下,一时意乱心迷,便应下了与小温侯的婚事。 他追问姬瑶花,只不过是心有不甘,总希望事情不会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罢了。 姬瑶光怔怔地跌坐在椅中,心中百味杂陈。 仿佛是一个遥远的噩梦的重演。他眼看着瑶花在急流中挣扎,竭尽全力想要将她从急流中拖上岸来,一个在水中,一个在岸上,他们两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对方,但是水流无情,他们交握的手已然无力,突然间瑶花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脱出去,转眼之间那急流已吞没了瑶花,只留下他在恐惧中惊醒过来。 而在另一些时候,在梦中掉入急流的人会变成他自己,竭力要将他拖上岸去的瑶花,突然间被一阵飓风卷走,只留下他在急流中无望地挣扎,同样在恐惧中惊醒过来。 他很想告诉姬瑶花,凌虚子已经代表龙门三子接受了他们的提议,愿意用龙门派的鱼龙百变之心法剑法,来与巫山门集仙峰名闻天下的水战之术互相参详,以求精进。 但是此时此刻,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明春水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看着脸色灰败的姬瑶光。 十六、 小温侯灵前订婚,是一件大事,整个东京城都哄动了。龙门三子提起姬瑶花姐弟时的态度大变,不免被知晓一些内情的紫府真人师徒以及于观鹤归结到这个原因,凌虚子三人大是恼火,只苦于不能说出实情来洗清自己的趋炎附势之名。 来温侯府吊唁老夫人的诸多亲朋,无一例外都想见一见姬瑶花,不过,不但是姬瑶花,就连姬瑶光他们也见不着。温侯府推辞说姬瑶花感染风寒,正卧床休息;姬瑶光也染上了风寒;所以都不便出来相见。 入夜之后,温侯府才安静下来。 姬瑶花悄然走入灵堂中。守灵的小温侯站起身来。 姬瑶花默然敬过香,小温侯低声问道:“瑶光还是不肯开门也不肯和你说话?” 姬瑶光平时那般聪明的一个人,赌起气来倒像个蛮不讲理的幼童。 第65章 若非明春水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小温侯几次都想一掌打碎那两扇门,将蒙头不起的姬瑶光拖出来好好地教训一通。 姬瑶花默然不语。 在灵前讨论此事,似乎不太合适。他们在灵堂一侧的小厅中坐下。姬瑶花踌躇许久,方才轻声说道:“我想和瑶光回巫山去。” 小温侯一怔。 姬瑶花说出这句话后,心中似是放下了一块大石一般,神情之间轻松了许多。她微微侧着头,不去看小温侯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瑶光的腿一直不太好。有几年还很严重,几乎不能行走。他的聪明才智,本来会被牢牢困在病榻和轮椅之上。可是他有我。我们之间,常常不需要说话,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困守一屋的瑶光能够感受到我在巫山之巅迎风奔驰的快乐,就像我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他腿疾发作时的痛苦一样。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明白瑶光,更没有人能够像我一样完成他的梦想。” 她转过头恳切地望着小温侯:“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和姬瑶光,是血脉相连的双生子;很多时候,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没有了她,姬瑶光的聪明才智,固然会枯萎在书斋之中;而没有了姬瑶光,姬瑶花又怎么能够成为姬瑶花? 小温侯凝视着她,许久才道:“所以你要陪他一生?” 他的声音喑哑。姬瑶花也看到了小温侯眼中隐隐的红丝;纵使是铁铸的人,征战之后,未得休息,又连经丧父丧母的打击,守灵多日,也会身心皆疲。 姬瑶花无法回答小温侯的这个问题。她该说“是”,还是“不是”? 无论她作何选择,都会令得她心中纷乱不安。 十七、 紫府真人来吊唁时,自然也没有见到姬瑶花。 唐梦生私下里问梁氏兄弟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前次奔走调停龙门三子与姬家姐弟的纷争有功,梁氏兄弟未免对他另眼相看;唐梦生为人又随和,大不似太乙观其他弟子的崖岸高峻、不可亲近,更是投梁氏兄弟的机缘。 说起姬瑶花不露面,梁氏兄弟难免便要抱怨姬瑶光那个不识轻重、无理取闹的臭小子;从一开始,他们就看那小子不顺眼,现在果然坏事就坏在他身上。 唐梦生听完之后很是惊讶:“不会吧?我虽然没有见过姬瑶光,但是多少也听说过这个人,大约不至于这样混账吧?也许不仅仅是姬瑶光拉住他姐姐的裙带不肯放手,那位姬大小姐只怕也离不了她这个聪明弟弟呢?” 这番话不入梁氏兄弟的耳,脸上的神色,登时大不以为然。唐梦生却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姬家姐弟的大名,我闻之已久;他们做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不少。两位可以想一想,他们两个人,去掉任何一个,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可还做得成做不成?” 梁氏兄弟立时无话以对。 没错,姬瑶光那小子的确可恨;但若是没有了姬瑶光,姬大小姐的本领,只怕要大打折扣…… 唐梦生同情地看看堂上灵前跪坐的小温侯,想了一想,转过头来说道:“我在幼年之时,看匠人移栽大树,从来不会贸贸然挖出来。第一年,那匠人只挖断大树的一侧树根,随即用泥土掩埋起来;第二年,再挖断另一侧树根;直到第三年,才将这棵大树整个儿挖出来,连着根部的泥土一起移栽到新的地方;栽下之时,树根树枝的朝向,都得与原来一模一样。” 他忽然说起故事来,梁氏兄弟都觉茫然,过了一会,才若有所悟,梁世佑道:“唐兄的意思是——” 唐梦生道:“姬大小姐和她弟弟,可不是像同根生的两株大树?要想这么一下子分割开来,将其中一株移走,只怕两棵树都会死掉。不过嘛,你今天割断一根连枝,明天再割断另一根连枝……” 若非身在灵堂之下,梁氏兄弟只怕立刻要大笑起来。 入夜之后,已无吊唁的客人,梁氏兄弟这才捉住个空儿与小温侯耳语一番。 姬瑶花听见小温侯比起先前份外轻快的脚步,心中不由得一怔。 小温侯在她跟前站定。姬瑶花站起身来,望着他脸上的神气,心中更是怔忡。 小温侯说道:“七天之后我会护送父母的灵枢回襄阳,你和瑶光要回巫山的话,正好同路。” 他慨然同意让他们回巫山,姬瑶花心中反而茫茫然不知是何滋味。 小温侯又道:“巫山离襄阳,不算太远。你愿意每年在襄阳住多长时间?” 姬瑶花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脸上登时通红。 但是她纷乱的心绪却忽地安定下来。 无论前方是怎样不可测的急流,她都不必再担心被卷入无法挣脱的漩涡。她只是小心地、一步步地踏入岸边的水流之中,手中还握着紧紧栓在树上的绳索,让她随时能够从那令她晕眩的水流之中离开;一切都在她自己的控制之中。 小温侯长吁了一口气。 姬瑶花定下神来,才想到小温侯突然转弯的可疑之处,抬起眼来疑虑地看着他问道:“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这样深知她心中的困扰……能够将她看得如此透彻的人,究竟是谁?伏日升这些日子并未出现,绝不会是他;那么究竟是谁? 小温侯迟疑了一瞬,觉得姬瑶花迟早会查出来的,反问道:“你答应不去为难这个人?” 姬瑶花挑起了眉:“我为什么要为难这位高明之士?” 小温侯微微一笑:“被别人摆布了一道,你心里肯定不服气。” 姬瑶花着恼地皱起了眉:“我只问那个人是谁?” 小温侯答道:“是紫府真人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他看得出姬瑶花淡若无事的脸孔后暗藏的恼怒,心想她还不知道她去龙门观盗经的事也是唐梦生捅出去的;若是知道,只怕网更要想方设法去整唐梦生了。 不过唐梦生这个人,真的与太乙观其他弟子大不相同,这么爱管闲事,就算没有这几件事,只怕迟早哪一天也会和专爱惹事生非的姬瑶花姐弟撞上…… 后记 巫山十二峰之翠屏峰 巫峡南岸六峰,东起以翠屏峰为始,矗立于青石镇背后,崖壁宽阔,如同一面巨大屏风,山势磅薄雄奇。峭壁之上,满布青藤芳草,翠色可人,故名为“翠屏峰”。 青藤芳草,以喻女子,当是山中佳人,自然洒脱,不以脂粉胜人。故以此设定翠屏峰弟子明春水之面貌性情。 本篇以“”为名,不仅因为明春水占的篇辐比较多一战争,也是缘于春流湍急、临水生惧之意象。 补天裂(上) 巫山传之八 补天裂(上) 扶兰 楔子 初冬季节,长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变窄,船行艰难。汉口镇又正当汉水入长江处,岸上店铺林立,江上帆樯如云,来往船只,挨挨挤挤,在江面上缓慢地移动着。 日已当空,客船停在长江南岸黄鹤楼下的码头上,船家上岸去采办酒食和棕绳等物,看样子有一阵耽搁了。 唐梦生自船窗中探出头来向岸上张望。他的灰麻布夹袍上,拦腰勒着一条细细的白布。 日前他刚刚接到急信,说祖父病故,于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丧。 对面便是汉水入长江处的龙王庙。此处急流漩转,丰水季节,每每有决堤之虞,故此乡人建龙王庙以镇洪水,但是屡建屡毁,乡人无可奈何,只得自嘲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此时水枯滩现,夏日里被冲垮了前殿的龙王庙,又已粉饰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颇有巍峨气象。 若非正在奔丧途中,唐梦生本来是想到龙王庙去看一看的。 晴空无云,隔了滔滔江水,唐梦生远远地望见,一群仆妇簇拥着一名头戴珠帽、笼绛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龙王庙后的观水台。龙王庙下的人群立时嗡动起来。料来那女子必定不是寻常人物。 邻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内情,感慨地向周围船上张望的客人说道:“那就是小温侯未过门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来是顺江而下,取道汉水去襄阳的,走到这儿,看见龙王庙的残破模样,于是发愿重建龙王庙,好庇护江上来往的船家和行人。这一番菩萨心肠真是难得,也难怪得有这个福气嫁入温侯府呢。” 唐梦生忍不住哂然而笑。 姬大小姐居然会有这等菩萨心肠?不知道她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滞留在汉口重建龙王庙。 也许她只不过是想拖延去襄阳的时间罢了。 远远望去,一名裹着重重狐裘、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孔的男子出现在姬瑶花身边,向她低语几句。姬瑶花回头来听着,过了片刻,两人一同走下了观水台。 那个裹得如此严实的男子,想必便是向来畏寒的姬瑶光了。有他跟着去襄阳,小温侯想必头疼得很吧。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听说小温侯和姬家少爷不太和睦,姬家少爷这一回会不会跟着去襄阳?”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爷听说是应九华山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华山的,就在这儿要和转道汉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约,早在去年秋天在东京城中时便已经向姬瑶光提出,他却迟延至现在才去赴约。 唐梦生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来。 午后客船拔锚启程。唐梦生没有看见,在他身后,某只客船上飞起的信鸽。 第66章 信鸽飞越长江,在龙王庙上空盘旋着,听到一声呼哨后,俯冲下来,落在姬瑶光的手上。 信鸽的左足上,绑着一条细细的白布条。 姬瑶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条,一扬手,信鸽又飞了起来。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唐梦生那个爱管闲事的家伙,总算走了。我们也该动身了吧?” 姬瑶花隐在珠帽后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点头之际的无可奈何,却是不会让人错认的。 姬家的船到达襄阳城外时,已是半个月后。温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码头等候,上岸之后,三辆马车迎着姬瑶花、姬家仆妇与随身行李,穿过道旁指指点点的人群,驶向襄阳城南郊。温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诸葛亮隐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温家庄时,已是日落时分。密林中暮霭四起,雄据山麓的庄院,平添了几分苍茫。 姬瑶花被安置在温府后园的小楼,姬家仆妇住在楼下,温府的仆妇都在楼外一带耳房中伺候。 姬瑶花站在楼窗前,望着落日,直到小温侯上楼来,方才回过身。 小温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还不取下珠帽?” 姬瑶花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黄光辉自她背后射入小楼来。 小温侯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的姬瑶花,蓦地里怒叱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捣什么鬼?” 姬家的两名仆妇张口欲言,小温侯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那两名仆妇看看姬瑶花又看看小温侯,终究还是下楼去了,临走之前,忍不住回头来担心地看看姬瑶花,却又忌惮着小温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小温侯盯着眼前的姬瑶花说道:“你在这儿,那么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观?” 姬瑶花,哦不,应该是姬瑶光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 不待小温侯说话,姬瑶光已经一口气接了下来:“你若是将我送回去,太乙观肯定会发现瑶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杀她,也会废了她的武功。那对瑶花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观竟会如此严厉地处置姬瑶花,她去太乙观要做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了。 小温侯已镇定下来,强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气:“你们两个,这种偷梁换柱的伎俩,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用?我知道你们随身都带着信鸽,马上给我送信到太乙观,就说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来襄阳!” 姬瑶光“哧”地笑了一声:“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谁能猜得到这一回我们又掉换了身份?至于送信给瑶花,恕我办不到。为了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准备了一年时间,碰巧唐梦生那个碍手碍脚的家伙又回老家奔丧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们就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温侯盯着姬瑶光,考虑着怎么样才能叫面前这个可恶的臭小子就范。 姬瑶光却又道:“要想让太乙观不起疑心,小侯爷千万还要记得经常来看望我,就当住在这楼中的是瑶花一样。” 小温侯忍无可忍地转身下楼之际,一拳打断了楼柱上的木雕狮头,碎片乱飞。 姬瑶光拂去肩头的一片碎木,嘟哝着道:“这口闷气出到我身上来,又算什么本事!你以为我就愿意被打扮成这个样子,一路上招摇过市地天天让你们那些人看猴戏?” 小温侯胸中怒气无可发泄,于是这个月送到温家庄来受训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练下来,还能支撑着不立刻瘫倒在地的人,日后都成了小温侯军中最为精锐之士。 姬瑶花顺流而下,比沿路耽搁的姬瑶光,更早抵达目的地。 九华山地处皖南,山势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语,“花”者,“华”也,故而更名为九华山。唐开元年间,新罗国国王近亲金乔觉卓锡九华,潜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岁圆寂,佛门认证他是地藏菩萨化身,九华山由此被辟为地藏道场,成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 时当初冬,乡民农闲无事,气候又不甚严寒,是以自池州至九华山这一路行来,香客沿路不绝,都是前来参拜地藏王菩萨的。 坐在车中的姬瑶花,隔了镂花车窗,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路上的香客。 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观中等着姬瑶花的,还有得到姬瑶光将应邀来九华山的消息后先一步来到此地的于观鹤。 明春水立刻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于观鹤,看样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会动起手来。 姬瑶花皱一皱眉,向紫府真人道:“看来真人最好还是请于道长暂且回避,待到晚辈离开此地后,再请于道长回来,以免明姑娘和于道长在观内发生冲突。” 她说话之际,于观鹤一直在注意看着她。 紫府真人踌躇未决。他不便为了姬瑶光一个后生小辈而赶走于观鹤这个十几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瑶光因此而掉头离去…… 于观鹤微笑道:“听说姬师妹去了襄阳。瑶光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去襄阳?这不太像你平时的做法吧。” 姬瑶花迎上他闪烁的目光,心知于观鹤已经对自己生了疑心,当下一笑道:“于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瑶花一般。” 于观鹤拈须而笑:“这个似乎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姬瑶花脸上的笑容更深:“我想道长的意思是,我应该不放心让瑶花一个人去面对小温侯,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姬瑶光与姬瑶花,很多时候,都像是一个人,瑶花怎么样去面对小温侯,我也只能怎么样去面对。所以我在不在襄阳,都无关大局,还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见为净。” 于观鹤注视着面前男妆的姬瑶花。他已经肯定这是姬瑶花而不是姬瑶光。他该揭穿姬瑶花的真面目吗? 可是姬瑶光与姬瑶花,是如此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双生子,对其中一个的伤害,必定也会令另一个感同身受…… 于观鹤蓦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贫道不应让道兄为难,这就暂且告辞。瑶光,我如此谦让,你是否应该谢我一声呢?” 姬瑶花暗自吁了一口气:“瑶光自然要谢过于道长。” 她很不喜欢用瑶光来暗示和要挟于观鹤。 她想瑶光肯定也不会喜欢用她的安危来要挟小温侯配合他们演完这出戏。 紫府真人也吁了一口气,令两名大弟子秀山秀水送于观鹤出观。 于观鹤离开之后,厅堂中的气氛立时缓和下来,紫府真人闲闲地道:“姬施主这是第一次来九华山吧?不知有何观感?” 姬瑶花微微一笑:“别的观感说不上,倒是沿路的香客,令瑶光大是惊讶。当年太乙真人选在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建观传道,实在是惊人之举;未知太乙观是如何在这佛家圣地自立自处呢?” 她自知若认真谈论起道藏来,只怕自己会很容易露出破绽。不如剑走偏锋,先声夺人,令得紫府真人落入自己划定的范围之中,以便于控制局面。 紫府真人果然悚然动容,沉吟许久,说道:“这的确是太乙观的一大难题。” 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居然会在后生晚辈面前坦然承认太乙观面临的难题,这样的胸襟,委实不负他的声望。 姬瑶花暗自沉思。 紫府真人是不是也已经看到了太乙观的难题、是不是也一直在寻找解决之道,所以才会对瑶光另眼相看、暗自寄予了某种期望? 她要不要改变一下原来的计划呢? 第二年春天,太乙观住持紫府真人突然坐化。四方道门,一接到凶讯,立刻派人前去吊唁,与此同时,令人不安的流言也开始出现。国不可一日无君,观不可一日无主。按太乙观历来的规矩,住持一坐化,立刻便要宣布新住持的人选。但是这一次,公布天下的,只有紫府真人的死讯,却没有新任住持的名字。更令人困惑的是,紫府真人生前最器重的两名大弟子秀山和秀水,没有在观中守灵,而是悄然离开了太乙观,不知去向;与他们一起失踪的,还有另六名平日里卓有声名的“秀”字辈弟子以及紫府真人唯一的俗家弟子唐梦生。 一、 暮色苍茫,巫峡水流又极是湍急,来往船只,不敢夜航巫峡,都停泊在巴东官船渡,等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启程。 神情严肃的秀山默然坐在舱中。他已经换了俗装,若非背负长剑,看起来只是一名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秀水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把蓍草在桌上卜卦。 良久,秀水抬起头来,说道:“看起来像是入宝山却空手而归——大师兄,这卦象不好解。” 秀山答道:“这有什么不好解?山中有宝,我们要找的东西必定就在巫山之中;空手而归——是我们空手还是对方空手,还未可知。” 秀水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秀山对后一句的解释委实牵强得很,但是秀水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执,也就由得秀山去了。 夜色深沉,风紧浪高。 秀山和秀水突然间同时惊醒,拔剑而起,客船的篷顶却已经被一片刀光划开,一个娇小的人影借着淡淡星光扑向了秀山。秀山横剑一格,火星四溅,那人影手中的弯刀顺着剑锋滑向他执剑的手指,逼得秀山撤剑向后一退,秀水已自那人影的背后攻出一剑。 篷顶又有一个黑影扑入,铁箫带着破空尖哨之声,刺得人耳膜生痛。 第67章 船舱狭小,只不过几个回合之间,已被他们将舱壁破开,船家伏在甲板上一动也不敢动。 星光点点,秀山与秀水已经看清偷袭他们的人是伏日升与甘净儿。 伏日升的铁血箫刺出之际,尖锐如剑气破空,堪堪敌住了秀山;甘净儿的娇小身姿,则有如一只小鸟儿般在颠簸不定的木船上穿梭飞翔,绕着秀水缠斗。 秀山压低了声音喝道:“伏日升,我们向来无怨无仇,你这是为什么?” 伏日升一笑:“你们是想去找姬瑶花吧?若是让你们见到她,我岂不是又多了两个对手?与其等到那时,不如现在便解决的好。” 说话之际,手中却丝毫不缓,箫尾铁链蓦地甩出,在秀山的右臂之上抽出了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甘净儿的新月宝刀,已经划破了秀水的左腿。 他言语之间,似乎已经猜到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且认定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姬瑶花手中,所以他们必将受姬瑶花的要挟而供她差遣、成为他的敌人。 秀山心中大为震惊。 秀水心念一动,挡过甘净儿一刀,喘口气说道:“和我们一起动身的其他几位师弟,是不是都被你们拦回去了?” 伏日升哈哈笑道:“可不要将这笔账全算到我一个人头上。巫山门中,不想见到太乙观被姬瑶花利用的,大有人在!” 秀山的下盘功夫向来扎实,但是在船上却派不上用场,一时间被伏日升逼得只有招架之力,秀水见势不妙,奋力一剑挡开甘净儿,左手扯起秀山,跃向码头。 甘净儿也纵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巧巧一个转折,抢在了他们前面,趁他们两人立足未稳之际,身姿急旋,刀光滚滚贴地攻来,将他们两人逼得退到了水边,伏日升飞脚踢起满船碎木板,击向他们背后。 木板在秀山和秀水的背上撞得粉碎。但是借着木板的掩护攻向秀山的铁血箫,却结结实实地刺中了秀山的后腰。秀山不由得痛呼了一声,手上一缓,新月刀已破入他们舞起的剑花,寒气森森,划破了他们两人的小臂。 只是甘净儿的袖口也被秀水突然挑出的一剑刺破。她一惊之下,生怕秀水下一剑会刺中自己的肌肤,不免后退了数步,秀山和秀水眼看便要破围而出,暗地里飞出两枝飞燕镖,秀山挥剑挑去,飞燕镖不但没有被挑落,反而顺着剑锋转了个圈,去势不减,嵌入了他的前胸。 秀水疾忙伸手扶住踉跄了一下的秀山。 只这一扶之间,觉得自己脚跟一痛,另两枝飞燕镖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贴地飞来,嵌入了他的脚跟。 中镖之处,酥麻之意迅速蔓延开来。 只这身形略一僵滞之间,伏日升的铁箫已经点上了他们腰间大穴。 他们两人同时栽倒在地。 苏朝云抱着琵琶自暗处走了出来。 伏日升轻轻鼓掌:“苏师妹的眼力与手准,越发出色了。镖上淬的是药王庙的霸王倒吧?罗师兄是否知道苏师妹你拿了这种药呢?” 苏朝云淡淡道:“我又不是罗师兄,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知道?” 阎罗王就算知道,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伏日升微笑,转而说道:“苏师妹姗姗来迟,想必已经打发掉了你要拦截的人了?” 苏朝云答道:“我来迟是因为遇上了一件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韩师姐身边的金环银环不是借给姬瑶光了吗?我却看见她们两个在拦截秀叶和秀涛。如果是姬瑶光打发她们来的,那又是为什么?” 伏日升怔了一怔。 太乙观会找上门来,足见姬瑶花姐弟留了足够的线索给他们,本意就是要让他们找上门来,否则太乙观又岂会抓得住他们两个的漏洞? 但是既然如此,姬瑶光又为什么要派人阻拦? 甘净儿睁大了眼问道:“姬瑶光一定是有这个把握才会派出她们两个来对付秀叶和秀涛的,她们一定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了吧?” 苏朝云看看她,淡然一笑:“净儿师妹倒是对姬瑶光知之甚深。不错,她们两人的确拦住了那两个道士,不过自己也受了伤,以至于飞虫不听驱使、几乎要反噬其主,现在只能和秀叶秀涛两个道士一起呆在原地,等着有人来解救他们。”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太乙观其他几名弟子会不会去救秀叶和秀涛?或者是来救落在我们手中的秀山和秀水?” 苏朝云沉吟不语。 甘净儿撇撇嘴道:“当然不会了。你没看他们这一回出来的架势,虽然是两人一组,但是彼此之间却不通消息,生怕别人抢到了自己前面一样。” 伏日升一笑:“话虽如此,试一试又有何不可?更何况我们也不能对金环银环两个丫头袖手旁观吧?韩师姐面前也不好交待啊。” 二、 月色如水,自峡谷上空洒入密林之中,江水涛涛之声,阵阵传入林中。 林中隐约有花香,飞虫嗡嗡,绕着这一片花香,徘徊不去。 茸茸春草上,金环银环两名起云峰女侍盘膝而坐,身上几处剑伤的血腥之气冲淡了那隐隐花香,两只小竹篮横倒在裙边,数条色彩斑斓的小蛇蜿蜒缠绕在她们的双腕之上,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们,仿佛正在考虑着要不要离开或者是要不要发起攻击;飞虫来去不定,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难题。 她们对面便是同样盘膝而坐的秀叶和秀涛,缠在他们身上的彩色小蛇,和停在他们颈脖间的数只吸血飞蝗,都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主人的驱使。但是这驱使迟迟未到,小蛇和飞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穿林而来的人群令得小蛇和飞虫都起了一阵骚动。 伏日升挥手令身后的脚夫将两抬滑竿放下,打发走四名脚夫,俯身看着动弹不得的秀山和秀水,微笑道:“秀山道兄,现在你是否应该发出求援信号,通知你的师弟们来营救你们四人呢?” 秀山阴沉着脸不回答。 金环和银环微微睁开眼,不无恼怒地瞪着伏日升这一行人,只苦于不能妄动。 甘净儿躲在伏日升身后,苦着小脸儿打量着那些蛇虫。 她实在是很讨厌这些东西;这群蛇虫若是突然间凶性大发怎么办?金环和银环不能动弹,这儿可没有其他人能够驱使它们。她才不要被蛇咬或是被那吸血飞蝗叮上一口……伏日升这个讨厌的家伙,为什么一定要跑到这儿来设伏? 一念及此,甘净儿忍不住在伏日升的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伏日升皱皱眉,但也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转过头望向金环银环说道:“两位姑娘是否需要在下通知巫女祠?如果愿意,就请连眨三下眼睛。” 金环和银环互相看看,金环终究心不甘情不愿地眨了三下眼睛。 如果不是因为伏日升这群人跑来多事,只要再等一两个时辰,身上伤口处的血腥之气消散殆尽,或者是身边的蛇虫渐渐适应了她们身上新的气味,自然再无妨碍。 伏日升扬手打出一枚蓝焰火箭,长蛇般尖哨着钻入夜空。 甘净儿疑惑地看着他:“这是韩师姐送给你的信号火箭吗?” 她语气中那种酸妒之意,令得一旁的苏朝云眼波一转,瞥了伏日升一眼,微微笑着又掉过头去。 伏日升叹口气:“你以为呢?” 甘净儿“哼”了一声,嘟着嘴不再理会他。 伏日升转而向秀山微笑道:“秀山道兄,多有得罪了。” 他自秀山身上搜出了一枝信号箭,也打了出去,赤黄的火焰划过夜空。 他们静静等候着。 月渐西斜,密林中阴暗不见人影。 远远地出现了一点火把。 伏日升不觉站起身来。 但是那点火把突然熄灭。 林中静无人声,只听得见江水涛涛,松涛阵阵,飞虫时不时的嗡动。 伏日升这才想起,太乙观弟子,长年幽处深山,在这阴暗的山林之中,想必也与他们一样,能够出入自如。 那点火把,不应该是他们的。 只是火把的突然熄灭,委实可疑。 正在筹思之间,甘净儿突然喝道:“什么人!” 伏日升和苏朝云都是一惊。看那火把,远在里余开外,怎么突然间人已近身? 苏朝云挥手向暗处射出一把梅花针。 暗中衣袂飘拂,梅花针簌簌落地,都已射空。 两个人影轻烟般悄然飘过密林,扑向停在他们身后的滑竿。 甘净儿率先旋身,反腕一刀削向扑来最快的那人影。那人影轻飘飘地让开了这一刀,仿佛全不着力一般,顺着刀势落在了滑竿之上,左手攀着滑竿,右手长剑递出,居然是刺向躺在滑竿中不得动弹的秀山! 苏朝云身形飞起,手指轻勾,弦响处两枝三棱钉急射而出,打在那人影的长剑之上,长剑一偏,带得那执剑人也飘飞出去,却在飞出之际,左手勾住滑竿的竹杠,带得身形又飞了回来,借着秀山的身子遮挡,趁苏朝云担心误伤秀山、踌躇不便出手之际,一剑刺入秀山腰间。 伏日升只觉大大不妙。 但已迟了一步。 那人影刺入秀山腰间的一剑,竟是以剑代指,渡入真气解开了秀山被封住的穴道! 另一人也已趁这个机会抢到了秀水身边,左掌按在他腰间,右手长剑不去格挡甘净儿的弯刀,却斜斜刺向甘净儿的面门,逼得甘净儿惊叫一声撤刀护身。 秀水的穴道已被解开。 转眼之间,伏日升三人已经败了一局。 伏日升打量着救人成功的两名年轻道士:“两位想必便是秀云与秀烟了?” 第68章 那两名道士一笑默认。 伏日升暗自叹了一口气。 太乙观“秀”字辈的弟子中,以秀云和秀烟的轻功最为出色,无怪乎来去之际,悄无声息,有如流云轻烟。 但若不是方才那枝火把为他们布下的疑兵之计,料来他们也没有这么容易得手——还有,他们怎么知道秀山和秀水是腰间的穴道被封?除非他们在秀山秀水被擒之际就在一旁看着了。 甘净儿颇不服气地打量着方才在伏日升和苏朝云的夹击之中解开秀山穴道的那名道士:“你是秀云还是秀烟?” 这道士的身形,真如鬼魅一般。 那道士迟疑了一下,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回答,暗中已经有人笑道:“当然是秀烟了!云尚有影,烟却连影子都没有了!” 却是唐梦生! 唐梦生手中还擎着一枝青烟袅袅的松明。 三、 唐梦生躬一躬身,向秀山说道:“秀山师兄,对不住了,在官船渡,我虽然看见你和秀水师兄出事,但是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从三名巫山弟子手里救人,所以一直没敢露面,直到和秀云、秀烟两位师弟会合,才来营救两位师兄,还请两位师兄谅解。” 秀山森然答道:“无论如何我和秀水还是应该多谢你的。” 唐梦生一笑,转而看向被蛇虫困住的秀叶和秀涛,啧啧叹道:“这可真是棘手——秀山师兄,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秀山一时间还真是想不出法子来——他的中镖之处还在发痛,手足仍有些酥麻无力,想必秀水也是如此;就算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人联手有把握击败伏日升三人,金环和银环那两名女侍不能动弹,毒蛇与吸血飞蝗驱散不了,他们还是救不了秀叶和秀涛…… 伏日升含笑道:“秀山道兄还是要尽快做出决定才是。巫女祠的援兵,也许很快就要来了。” 唐梦生哈哈笑道:“是极是极,伏兄提醒得对,老实说我是不大敢招惹巫女祠的,尤其又是在这山高林密、星月无光之地。秀山师兄,我们不如先行一步如何?” 他居然要丢下秀叶和秀涛两人不管。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秀山恼怒地道:“唐师弟,要走你一个人先走!” 唐梦生摊摊手道:“秀山师兄何必这样看着我?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现在既然救不了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自然要趁巫女祠的援兵来到之前赶快离开喽,以免大家全失陷在这儿。” 秀水迟疑着道:“这个……还是不太好吧?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丢下秀叶和秀涛不管吧?” 秀云和秀烟夹在三位师兄中间,左右为难,迟迟艾艾地说不上话,这神情与他们方才表现出来的那种干净利落的身法剑法大不相同。 伏日升笑吟吟地耐心等着他们争出一个结论来。 这群道士当真迂腐得可爱,除了唐梦生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唐梦生终于不耐烦地道:“那秀山师兄就请指示我们如何来救秀叶和秀涛师兄吧!” 秀山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唐梦生叹了口气:“有人来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啦!” 他本以为来的是巫女祠的援兵,但是那些蛇虫之类突然间起了一阵骚动,从金环四人身上爬了下来,仓皇逃入密林之中。 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姬瑶花来了。 蛇虫仓皇逃窜,料来便是害怕她身上的辟毒蟾蜍。 唐梦生喃喃叹道:“姬大小姐的威风果然是不同一般,连无知蛇虫也要望风而逃。” 秀山和秀水急忙抢过去给恢复自由身的秀叶秀涛两人服用药物。 自林中走出来的,却是明春水。 明春水笑盈盈地道:“各位好!唔,让我数一数,到现在为止,没有被拦住的,只有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了。” 秀山一怔:“秀风和秀松师弟也被你们拦住了?” 明春水笑道:“他们过不了石头和小香那一关,自然是被拦了下来了!伏师兄,你们能不能拦得下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呢?” 伏日升打量着她:“这当真是姬师妹的意思,希望我们拦截住这些人?” 明春水眼珠一转:“姬姐姐和瑶光什么事情都喜欢弄得神神秘秘的,我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只管做好交待给我的事情就行了。不过伏师兄若是不想拦截,我们自然也不会勉强伏师兄你。” 伏日升觉得心中困惑难解。苏朝云却道:“明师妹,姬师妹是不是将辟毒蟾蜍借给你用了?” 来的是不是只有明春水一人? 明春水“唉哟”一声笑了起来:“我倒是想借来用用哦,可是姬姐姐不肯。我想她一定是担心小温侯知道后不高兴。毕竟这可是人家送她的定情信物呢——唉呀姬姐姐我再不乱说了!” 料来是暗中的姬瑶花一缕指风袭中了她的后腰。 密林之中,隐隐然的确有一个白色人影倚树而立。 姬瑶花隐在暗处,究竟有何用意? 伏日升觉得好生难以委决。他该不该拦截唐梦生三人? 不对,现在秀叶和秀涛也已自由,还有秀山和秀水两人,明春水为什么不再提他们? 姬瑶花似乎是在考较太乙观弟子,只有通过者才有资格去见她…… 甘净儿突然说道:“我才不管姬瑶花在捣什么鬼,总之我就是不让她如愿!我们走!” 伏日升摇摇头:“我们不能走。 就算姬瑶花是在借他们之手考较太乙观弟子,他仍然要尽力拦住这三个人,不让他们见到姬瑶花、从而受她的挟迫。 一语未完,苏朝云左手轻挥,三柄小飞刀旋转着激射向唐梦生三人。 秀云和秀烟飘然飞起,唐梦生就地一滚,姿势虽然绝不好看,却管用得很,飞刀擦过他的头顶射入了他身后的密林中。 铿然一声弦响,苏朝云在射出飞刀的同时,已经拨动琵琶,数十枚梅花针夹杂着十余枝三棱钉罩住了刚刚翻身站起的唐梦生。 而小飞刀撞在树上,又已回飞过来。 翻身站起的同时,唐梦生已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迎上了漫天花雨一般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剑尖幻化出朵朵莲花,铿然之声不绝于耳,被截住的梅花针与三棱钉,并没有向四面横飞,而是纷纷掉落在地。 那看似凌厉的剑光之中,蕴含的竟是一股绵柔缠缚之力。 苏朝云脸色微变:“莲花剑?” 唐梦生一笑:“正是。” 太乙观九派剑术之中,莲花剑向来以善破各色暗器闻名。 对答之际,唐梦生慢慢收回背在身后的左手,左手所执的松明之中,插着那三柄小飞刀。 飞刀的回旋之性,遇上唐梦生手中的松明,竟是无从发挥。 这枝松明,在他手中,就如一柄长剑一般。 苏朝云略一踌躇,右手缓缓自弦上划过,突地一扯丝弦,这一回却不是漫天花雨,而是数道银梭自琵琶之中或快或慢、或高或低地飞出,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银色弧线,如流星一般眩目。 唐梦生挽起剑花,随着他的身形飞动,无论那银梭从哪一个方向飞来,都被剑花截住,击落在地。 而苏朝云已趁这个机会,掠至拦截秀云的伏日升身边,低声道:“我们换位!” 击落银梭之后的唐梦生,迎上的已是伏日升。 秀云对上的,则是苏朝云。 不过几个照面之间,秀云已经只有闪避之力而无还手机会了。 而秀烟已经被甘净儿拦了回来。 他虽然身轻如鬼魅,剑轻如飞烟,毕竟和人动手的经验太少,遇上甘净儿凌厉辛辣的弯刀,一时之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明春水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 秀山和秀水正在助秀叶秀涛化开药性、驱散体内的毒气,此时此刻,自保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来帮手了。 金环银环两人则躲到了树上。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再插手了。 唐梦生突然喝道:“三才天地人!” 秀云和秀烟如蒙召令,立刻撤剑护定周身,同时向唐梦生靠拢。转眼之间,三人已经联为一体,剑势如流云飞瀑的秀云迎上了甘净儿,秀烟和唐梦生各居左右两侧。秀云的长剑顺着甘净儿的弯刀来势,攻向她面门。甘净儿这一刀固然能够划伤他胸口,秀云这一剑却也会划伤她的面孔。 甘净儿仓促收刀,倒翻出去,恨恨地一跺脚:“无赖!你这臭道士真无赖!” 居然一点儿都不爱惜她那张娇媚如花的脸。 伏日升与苏朝云也退了开去。 伏日升打量着唐梦生:“太乙观弟子什么时候开始修练三才阵这样的合击之术了?出家人也会有这样的争强好胜之心?” 秀山和秀水也是一脸诧异,秀山严厉地瞪着唐梦生,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笑道:“这是我和两位师弟照着龙门三子的样儿练着玩的,怎么样,还入得了伏兄的法眼吧?” 伏日升略一沉吟,便向明春水道:“明师妹,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想拦,而是的确拦不住这三个人,只好交给姬师妹和明师妹来考较了!” 他倒要看看,现在唐梦生和秀云秀烟三个人都过了关,姬瑶花究竟想放谁去见她。 明春水一笑:“我们干嘛要和他们打架?喂,唐梦生,姬姐姐说了,你们这些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去见她,现在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商量好了,就到巫山县城姬氏老宅来见我!” 唐梦生扫了伏日升三人一眼:“明姑娘,我们三个人若是分开,只怕——” 明春水看看迟迟不走的伏日升一行,也明白了他的顾虑,想了一会才道:“伏师兄,你走不走? 第69章 我和姬姐姐可要走了!” 密林中的那白色人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草丛中悉悉簌簌,想必那些蛇虫正在返回此地。金环银环自树上跃落,又已挎上了小竹篮。 甘净儿厌恶地道:“伏师兄,我可要先走一步了!“ 伏日升暗自叹息。 临走之时,他向唐梦生拱一拱手:“唐兄,他日有暇,伏某一定再来向唐兄讨教!” 唐梦生含笑道:“随时恭候!” 四、 林中只留下了唐梦生几名太乙观弟子。 秀山站起身来打量着唐梦生说道:“唐师弟,说起来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被拦住,有这个资格去见姬瑶花了。” 秀云和秀烟,也得益于他的提醒指点才能够与伏日升三人相抗衡。 秀叶和秀涛看着唐梦生时的眼神,隐隐然透着竭力掩饰的不满。 唐梦生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为的都是太乙观,不是吗?” 秀山冷冷“哼”了一声:“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因为不明敌情才会落入这样被动的处境。倒是唐师弟你,看起来似乎对巫山弟子很是了解,才知道攻其所短啊。” 唐梦生一笑:“秀山师兄,你可别忘了,在东京城中我曾经大大地开罪过姬瑶花,因此不敢不早做准备,多多了解巫山门,以免她找我算账时措手不及。” 秀山默然片刻,说道:“早做准备——唐师弟,你的准备,的确派上了用场啊。” 秀叶在一旁冷笑道:“是啊,唐师弟,恭喜你很快便可以如愿以偿了!” 唐梦生目光一转,看向秀叶和秀涛:“两位师兄一定还在怪罪我方才的选择了?唉,两位师兄倒底是从小出家清修之人,所以才不懂得如何与商贩讨价还价。要想对方按你的出价成交,你就不能表现得对那样东西太过热衷,最好是批得一无是处,要让对方觉得,你肯买他的东西,真是莫大恩赐才行。” 秀云和秀烟忍不住偷笑。秀叶和秀涛则被噎得脸色青紫。 唐梦生却又说道:“更何况我断定姬瑶花还不至于笨得要加害于各位师兄弟、与太乙观以至于整个道门结下血仇。” 秀山冷冷道:“所以你就打算将秀叶和秀涛丢给巫山门?” 唐梦生叹了口气:“秀山师兄,我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知道,我们这些师弟,一大半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于我们,明为师兄弟,实则情同手足。关心则乱,也不怪你看不破。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师父为你们起这两个法号时,便已寄予了这样的期望。秀山师兄你又为什么不能明白师父他的用意?” 秀山心神一震,定了一定才道:“这么说来,你比我们大家都更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唐梦生仰望虚空,喃喃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谁又真正明白谁的用意呢?” 他回过头来说道:“秀山师兄,我不想和你争执。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尽快赶到巫山县,看看姬瑶花究竟想要什么,也好尽早解决掉这件事情。” 五、 日暮时分,秀山一行踏入了巫山县城。 城门处立刻有两名仆人迎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拱手说道:“各位道长,我家小姐已经在凤仪客栈订好了房间,请各位道长勿嫌简陋,先到客栈中休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家小姐自会登门拜访。” 依秀山的本意,是绝不受这不明不白的好意的。但是转念一想,就去看看姬瑶花究竟在凤仪客栈里弄了什么玄虚也好。 在凤仪客栈中等着他们的,居然还有秀风和秀松!他们两人最早到巫山县城,也最早被拦住,已经在客栈中住了两天了,憋了一肚子气。此时与诸位师兄会合,大是振奋,嚷嚷着要联手去向姬瑶花算账。 秀山冷然瞪了他们一眼,将这两位小师弟瞪得不敢再吭声。 姬瑶花为他们订的客房,都是两人一间。秀山将唐梦生叫到自己房中,倒将一向形影不离的秀水给单独隔了出去。 他得将唐梦生好好看住了,免得闹出什么事故来。 第二天来见他们的,却不是姬瑶花,而是明春水。 明春水瞧着面前的唐梦生和这一群道士,眼珠转了一转,笑道:“各位道长可曾商量好了,究竟派谁去见我家姬姐姐?” 秀山答道:“我们会一起登门拜访。” 明春水“哎呀”一声:“这可不巧了,姬姐姐说过只见你们中的一个,各位道长要是一起去,姬姐姐一不高兴,躲起来了,可是连我也找不着她!” 秀山一挥衣袖,秀水诸人四散开来,已将明春水围在正中。秀山说道:“明姑娘,如此说来,就不要怪贫道得罪了。我们要请你暂留此地,直到姬姑娘来见我们为止。” 明春水一笑:“瑶光早料到你们会这样做了,他告诉我,你们要留下我,我就乖乖儿留下;你们若是伤我一分一毫,他一定替我十倍讨还。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就留在这儿又有何妨?” 说完这话,她往椅上一坐,双眼一闭,合掌膝上,竟是安安稳稳地留了下来。 秀山脸色铁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不能带着师弟们直接找上姬氏老宅去? 但是唐梦生已经对他说得很清楚,姬氏老宅中,姬瑶光身边,有巫女祠的两名女侍。 他不会忘记那些蛇虫的可怖。 再加上石头和孙小香,以及方攀龙设制的机关—— 一旦进入姬氏老宅,他们的处境只怕更为不利。 明春水安安稳稳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间了。 秀山觉得头痛万分,暗自里咬牙寻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厚不起这个脸皮说自己单独去见姬瑶花。 他被擒的狼狈样子,除了秀风和秀松,其他几人可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道:“唐师弟,你随明姑娘去吧。” 他送给唐梦生的,究竟是绝大的机会,还是绝大的凶险呢? 唐梦生躬身答道:“是。谨遵师兄训示。” 秀山只觉得他那恭恭敬敬的态度背后,暗含着诡计得逞的洋洋得意。 秀叶秀涛的神情之间,隐隐然也带着同样的感触。 六、 唐梦生原以为,他会在姬氏老宅中见到姬瑶花,但是明春水却领着他出了巫山县城,踏着青石小径,登上了巫山。唐梦生大感意外。明春水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姬姐姐在圣女祠呢。你当然知道圣女祠是什么地方了?” 巫山绝顶的圣女祠,是巫山神女的正祠,也是神女峰的根本之地。 姬瑶花居然要引他到圣女祠相见? 唐梦生暗自沉吟。 山路崎岖难行,不过明春水似乎在有意迁延,走走停停,时不时逗弄林中小鸟,唧唧啾啾,一来一往,口哨吹到高兴处,便咯咯笑起来,惊得与她对答的小鸟儿扑翅乱飞。 唐梦生微笑道:“居说姬瑶光精通鸟语。看起来明姑娘也颇通此道啊,是姬瑶光教你的吗?” 明春水撇撇嘴:“他才不肯耐心来教我这个。我不过是因为自小住在翠屏峰,没有玩伴,才习惯了逗小鸟儿玩罢了。哪像他天天琢磨着怎么将鸟儿调训得听他差遣?” 林中远远地传来虎啸狼唪之声。明春水挑挑眉,回以长啸,摇曳着节节高起,林中立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她的长啸。 唐梦生但笑不语,心想这巫山之中,虎狼之辈,料来已经听熟了明春水的长啸之声,以至于闻声远避。 明春水迁延到日落时分,才领着唐梦生攀上了巫山绝顶。 巫山绝顶,风光大不似山中,风悄草软,细树丛生。 转过一片山坡,前方便是圣女祠。 圣女祠规模不大,一带粉墙外,杨柳低垂,夹杂着几株山桃,灼灼红花,掩映在绿柳之间。 明春水停住了脚步:“好啦,人送到啦,我也该回去啦,好盯着你那些师兄弟们,别让他们跑出来多事。” 唐梦生道:“眼下天色已晚,明姑娘这么孤身下山……” 只怕伏日升和甘净儿那几个人,都会在路上等着她。 明春水一笑:“唐梦生,你知不知道,在巫山门中,谁也不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 不待唐梦生回答,她纵身飞投入密林之中,身后留下一声清亮长啸。 祠门“呀”地一声打开了。 唐梦生的心中禁不住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跨了进去。 祠门在他身后悄然关上,仿佛暗中有个看不见的守门人一般。 庭中铺着白石板,因无人打扫,青草丛生。正殿的石阶之下,密密地生着一丛丛的绿竹,细细的竹身,被绿叶压得弯下腰来,随了日暮时分的山风,不停地轻轻拂过石阶,令得石阶之上纤尘不染。 唐梦生恍然明白,这就是久负盛名的扫坛竹。 他拾级而上。 正殿中供着巫山神女像,长眉凤眼,骨秀神清,手执花枝,翩翩然如临江风。 神案上燃着长明灯。 唐梦生四顾无人,见左面粉墙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了过去。 竟是唐人李商隐的《重过圣女祠》: 白石崖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墨迹已暗,料来是因为年深日久的缘故。 唐梦生的心中生起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圣女祠幽处巫山之巅,又是神女峰的重地,李商隐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第70章 而重过圣女祠,为什么又有这样惆怅不可排遣的茫茫心绪? 他忽觉身后有动静,疾回过身来。 神女像后,慢慢地转出一个坐着轮椅的人来。 唐梦生虽然知道这人必定是姬瑶光,但乍见之下还是吃了一惊。 他早听说过姬瑶光的年轻文秀,但是仍然没有想到,姬瑶光是如此秀美文弱得有如女郎,著一袭葛布长衫,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铁如意,微笑着道:“唐兄请坐。” 唐梦生在神像右侧的扶手椅中坐下。姬瑶光轻轻地唿哨一声,一只小猴子捧着一杯清水出来,唐梦生惊异地接过水杯,那小猴子又蹦蹦跳跳地转入了神像后。隔了一会,小猴又捧出一小碟松子。 唐梦生审视着姬瑶光。姬瑶光也在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姬瑶光先开口说道:“唐兄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你尽可问一问,我尽我所能为你回答,也好消磨时间。瑶花总是半夜里才来。” 唐梦生正待说话,心中忽然一惊。 有人已悄然潜入殿中。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惊觉。 而来人已自梁上飞冲而下,叱咤一声扑向轮椅上的姬摇光。 唐梦生要救已来不及。 但是姬瑶光手上的铁如意轻轻动了一动,一道乌光嗖嗖然激射而出。 那人影疾挥动右手弯刀格落乌光,身形不由得一滞。 只这一刹那间,唐梦生已自背后攻到。 那人影被迫翻转身形,迎上唐梦生的莲花剑。 灯光之下,那人影赫然竟是甘净儿,手中弯刀,有如她额上的弯弯新月眉,秀丽雅致,不带半点杀气。 甘净儿的轻功,名闻一时,也难怪得唐梦生未能发觉她的潜入。 甘净儿一着未能得手,知道自己已失了先机,弯刀一横,向后飘飞开去,唐梦生也收剑退到了姬瑶光身边。 姬瑶光凝视着甘净儿:“你想杀了我,对吧?” 甘净儿挑起了眉:“我出刀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谁叫你们非要和我们过不去!” 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姬瑶光移开目光,轻轻叹了一声:“我和瑶花要做的事情,又岂是你们这些人能够真正明了的。你走吧。瑶花马上就要来了。” 甘净儿咬咬唇,一跺脚道:“我不会眼看着你们为所欲为的!你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她一纵身,飞掠向殿外。 姬瑶光又轻叹了一声,而叹声未息,他手中的铁如意又是一动,这一回射出的乌光却不是对准甘净儿,而是射向房顶。 甘净儿听到身后风声射向房顶,心知并非对着自己而来,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殿外掠去。 唐梦生正在奇怪,房顶某处“叮”地一声响,殿门上方随即弹出一张大网。 收不住身形的甘净儿径直撞上了大网,她纵身跃出之际,却有数十道细细的乌光自大殿顶部射出,“哧哧”之声不绝,甘净儿失声惊叫着攀住大网向殿外荡去,躲开头顶的乌光,但身形已被大网缚住。 她正待挥刀割断网绳,一个大铁笼自头顶罩下,将她困在里面。 姬瑶光伸手一扳神案上的机括,殿门处的地板裂开,缚在网中的甘净儿和铁笼一起掉了下去,地板重又合拢。 姬瑶光转向唐梦生道:“我本应该多谢唐兄替我挡住了她才是,不过她是趁我打开祠门让你进来的机会跟进来的,所以嘛……” 唐梦生无话可对,只能一笑。 姬瑶光的外表如此文弱,却在举手投足之间,不动声色便擒住了甘净儿。 即便是凭借了方攀龙设置的机关,也得要操纵机关的人心思足够灵敏才行。 自己也许根本就只是一个诱甘净儿入瓮的香饵。 姬瑶光又微笑道:“我们现在可以安安静静地说话了吧?” 他正待开口,夜空中忽然一声惊雷,电光照亮了殿中每一个角落。姬摇光的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叹口气道:“又要下大雨了。” 他的神情之间,似乎雷雨是一件令他难以忍受的事情。 唐梦生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全天下人都知道姬瑶光的腿有问题,雷雨之时,也就是他腿疾发作之际,但是他仍然要留在雷雨频仍的巫山。 姬瑶光的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勉强笑一笑道:“唐兄请稍候,我进去服过药再来与唐兄说话。” 他转动轮椅,隐入了神女像后。 唐梦生望着他消失,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飘忽不可捉摸的感触。 今晚所见的姬瑶光,似乎敛起了他在东京城中的锋芒,有意无意间,总带着几分倦怠与无奈,与人争锋之心,几乎隐没不见。 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七、 姬瑶光服过药之后,脸色不再那么苍白,略有了红润之气;神情之中,也稍少了一些看透世事的淡定与倦怠。 殿外风紧雨急,殿中灯光摇曳,令得四壁阴影幢幢。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你心中有哪些不明白的地方,尽可以先问一问我。” 唐梦生沉吟着,心中太多的疑问令得他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的目光触到粉墙上的诗句,转念问道:“这首诗当真是李商隐的亲笔吗?” 姬瑶光没有想到他会从这首诗问起而不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有些惊讶地看看他,说道:“应当是吧。圣女祠建于唐初,有唐一代,因为皇室奉老子为祖先,道风大炽,圣女祠虽僻处深山,香火仍是极盛。对外人虽不开放,对修道之人却大开欢迎之门。李商隐早年入蜀时也曾修过道,他会到圣女祠,并不奇怪。” 唐梦生思索着道:“据说圣女祠当年不但是巴蜀湘楚之地的道家重祠,也曾是整个巫山门的根本重地。” 姬瑶光的神色之间更是诧异:“不错。只不知唐兄又是如何知道这件湮没已久的往事?” 唐梦生一笑:“并不是只有姬兄一个人懂得翻遍典籍、寻找沉沦数百年的往事。”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可是做足了功夫在了解巫山门的一切。好在前头有一个姬瑶光,很多时候,他只需追着姬瑶光的脚步去找就是了。 姬摇光默然一瞬才道:“我并没有看错唐兄,果然能够洞烛先机。” 唐梦生转而说道:“只是,我找不到任何证据说圣女祠是建于唐初。因此未免对其他一些问题也不太明白。” 姬瑶光微微笑起来:“典籍未载,只不过因为巫山十二峰当时刚刚归于一统,尚未成气候,入不了史家的法眼。要断定圣女祠初建的年份,其实也很简单,不说别的,就看这神女塑像,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唐梦生的目光转向巫山神女的塑像。 姬瑶光道:“神女塑像并无年号。但是塑像与雕像之术,始于佛教东来之后。魏晋之时的塑像,往往飘然出尘,有林下风气;唐初之际,既有汉魏遗风,又有初唐风气,塑像往往眉宇开朗;盛唐气象,丰润雍容,是他时他朝所不能仿效;大宋开国以来,神像往往多有文秀之气,但未免失之纤弱。” 唐梦生不禁叹息了一声。巫山神女的塑像,秀逸脱俗,与姬瑶光的人一样,令人想见旧时王谢大族那些不入凡尘、飘飘然如凌云气的子弟;但眉宇之间,又迥然不同于汉魏时代的苍凉与南朝时的纤柔,而是明丽开阔,有俯视众生之势。 这样的区别,经姬瑶光点出,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他沉吟着道:“当年一统巫山门的人,正是神女峰弟子吧?所以才会选定将巫山神女的塑像树在十二峰共同膜拜的圣女祠中。” 姬瑶光一笑默认。 唐梦生喃喃自语般说道:“天下一统……唉,天下一统……姬氏祖先的梦想,再不能行诸于天下,就只好行诸于巫山这一隅之地了。” 姬瑶光的眉尖微微跳动了一下。 唐梦生霍然一惊。他原以为姬瑶光是听不见他这番对姬氏与神女峰大大不敬的喃喃自语的。 姬瑶光又道:“巫山十二峰的武功,流派虽异,其实均与道家渊源深厚。我推测今天的十二峰武功,都经过了当时聚集在圣女祠的修道人的订正。譬如飞凤峰的射日弓穿云箭,其实最早渊源于巴人的射鱼猎蛇之术,神女峰一统巫山后,则选择了另一个对神女峰更有利的传说来解释飞凤峰的射术来历,这传说道,当初楚霸王在巫山炫耀武力、一箭射透了一座山峰,惊动巫山神女,强迫楚霸王留下他的弓箭与射术。但实际上,这样的强弓劲箭与射术,也得益于唐初某个修道人想自由来往于巫峡两岸的尝试。他以带着倒钩的穿云箭射向对岸山峰,箭头钉入对面山崖之中后,箭尾所系的长绳便是他过江的索桥。瑶花在巫峡两岸的山崖上发现了不少尚未完全腐蚀的箭枝,箭身上的年号标记足以证实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姬瑶光说得轻描淡写,唐梦生却深知其中暗中摸索的艰辛,不觉肃然起敬,说道:“外人传说姬兄与令姐不择手段要得到巫山各峰的武功,原因便在你们想寻出巫山武学的源流,才好加以订正?” 姬瑶光笑而不语,显是默认了。 唐梦生随即皱起了眉,说道:“以我见来,巫山武学,另成一体,与道家所讲求之空明寂灭相去甚远,源出于道家,只怕多为托辞;用来说十二峰的来历,倒不算错;用来说它们的武功来历,只怕……姬兄自己不也说,飞凤峰的射术,渊源于巴人而非上古道家?” 姬瑶光叹息道:“空明寂灭,那是融入了佛理的道家境界;追本溯源,道家所求的,更重于自然而然、任性逍遥。 第71章 只是巫山武学太过偏重‘任性’二字,以至于走入了歧途。” 唐梦生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太乙观武功心法,历来讲求的便是“空明寂灭”四字,姬瑶光却认为它并非正途。 更要命的是,他熟读道家典籍,当然知道姬摇光说的极有道理。 姬瑶光的目光转向他,问道:“唐兄既然对巫山门的一切下过如此苦功,不知唐兄有何看法呢?” 唐梦生略一思忖,笑道:“我对巫山武学不敢置评,但对巫山弟子的彼此敌视、自相残杀却印象深刻。” 姬瑶光深思地看着他道:“你认为其中原因是什么?” 唐梦生叹口气:“你们能够击败天下人,却击不败自己心中的七情六欲。爱憎之念一生,心魔大张,到这个时候,甚至由不得你们自己了。” 姬瑶光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的确如此。巫山门历来讲求至情任性,以情驭气,选弟子时,便要看他是何等性情之人,才能决定他应当习练哪一家的武功。譬如生性矜持庄重之人,就绝不能习练净坛峰那种巧于媚人的武功;生性温柔文弱之人,就绝不能习练飞凤峰的射日弓一类的武功。而一旦习练了哪一家的武功,也就身不由己了,就如甘净儿不得不媚,伏日升不得不风流,明翠屏不得不万念俱灰。” 他提到明翠屏,唐梦生不由得想到明春水,心有所感,说道:“翠屏峰的弟子,似乎一开始都很热心亲近世人啊。” 姬瑶光一笑:“正因为他们对世人太过热心,才会因为深知世人之丑陋处而灰心失望,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便是。所以翠屏峰的武功,会有三变,一变为由热转冷,由天下至为热心之人变为天下至为绝情之人;二变为由冷转死,因为绝情,而至心如槁木,只因他已无视生死,所以入水不溺、入火不焚、处大雷雨而不惊、入大泽而不迷;三变为由死转生,至此才能真正看破世人真面目,无嗔无喜,无怨无尤,如流水顺应万物一般顺应人心,逍遥如不系之舟。因为有这三变,翠屏峰的武功又有一个雅号叫做‘阳关三叠’。” 唐梦生不禁长叹道:“难怪得明春水说巫山门中没有人敢真地惹恼了翠屏峰弟子。无论是热心世事还是心灰意冷,他们都是志在世人、心中无我之人。世人喜生畏死,都因为心中有了一个大大的‘我’横亘其间,以至于对生之乐恋恋不舍;翠屏峰弟子心中既然无我,与人动手之际,自然无视生死。说老实话,我自己就绝不肯和一个不畏死的人拼命。将心比心,也难怪得别人不愿意和翠屏峰弟子动手。” 姬瑶光凝神注视着他,许久,又是一笑:“我早应该请你来与我们一道参详巫山武学的,那样必定可以省去不少暗中摸索的时间。”说着话锋一转,“翠屏峰的武功,按道理来说应该是这样三变以至于顶峰,可是历代弟子,都止于第二变,便因对人世再无留恋而自绝于世。”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姬摇光又道:“巫山十二峰,每一代传人都无法攀上顶峰。譬如韩师姐,她因从小就精于捕虫饲虫而被起云峰选中,第一步走得非常顺利,她很快就能熟知各色毒虫的习性以及用途;第二步饲虫也进展神速,在与各色毒虫的亲昵相处这一面,她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起云峰弟子;第三步便是要驱虫制敌,她也做得很成功。然而在第四步也就是借毒虫练功这一步上,她却出了问题。按起云峰的典籍的说法,以毒练功,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韩师姐却发现,她每往前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要为之一变,令得她无法控制借助毒虫练得的真气,从而生出诸多变故,譬如心口不能相应,心手不能相应。阎罗王发现她若再这样练下去,最终会全身僵硬而死。” 唐梦生吸了一口冷气:“起云峰以前的弟子,是不是就是这样死去的?” 姬瑶光轻叹道:“可不正是?于是阎罗王为她配制药物以克制体内毒性。但这又带来新的问题,就是韩师姐若是服药,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与她饲养的毒虫忘形相处。她原本视它们为终生之伴,阎罗王却视它们为终究要害人的毒虫。虫类虽无知,却能感受到这股敌意以及韩师姐与它们的疏离,于是韩师姐再无法得心应手地驭使毒虫,一旦精力不足,毒虫便不听指挥。” 唐梦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始明白起云峰的那两名女侍为什么会令他感到“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仅仅受了几处剑伤便驱使不了那些蛇虫。只因为韩起云此时已经出了大问题,连带得她手下的人也难有进展。 他看向姬瑶光:“那么神女峰又如何?” 姬瑶光微笑:“神女峰一脉武功,号为‘巫山云雨’。按神女峰典籍的说法,巫山云雨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摇曳生姿,变化无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四个字的真谛。” 他叹了口气:“可是情若不能自主,又何谈以情驭气、对敌对人皆能挥洒自如?情若能够自主,收放自如——我不知道这还能不能称得上一个‘情’字。事在两难之间,瑶花想要沿着这条路修练到巫山云雨任飘摇的境地,只怕是缘木求鱼。” 这是鬼神也无能为力的事情。 随着他的娓娓而谈,唐梦生心中又生出飘忽迷离、不可捉摸的感触。 他开始明白姬瑶花面对小温侯时那种进亦难、退亦难的心境。 姬瑶光的话锋又是一转:“你现在可否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盗走太乙观的心法秘籍了吧?” 太乙观的心法秘籍,历来由长老堂看管。每一任住持在位之时,都秘密地将自己指定的下一任住持的姓名写在上面,等到老住持坐化之后,长老堂再取出秘籍,当众宣读新住持的姓名。所以当紫府真人坐化、长老堂发现秘籍失踪时,太乙观的震惊与骚乱可想而知。 唐梦生苦笑:“解铃还需系铃人。巫山武学既然源自道家,要弥补它的缺陷,当然只能再向道家武功中寻求方法了。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太乙观,哦,还有龙门观的心法秘籍,你们有没有盗其他哪个道观的武功秘籍?” 姬瑶花一笑:“我们当然要将各家武功全都搜罗回来,细细研讨。不过我们留下的只是抄本,原本仍放回了原处。那些负责看守的人,要么未曾发现,要么发现了之后不敢声张。所以外间并无人知晓此事。” 唐梦生困惑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太乙观的这本原本?” 姬瑶光轻叹道:“瑶花发觉太乙观的心法非常奇怪。不动如山,无情若水,是这样吧?山何尝不动?春山如笑,夏山如舞,秋山如藏,冬山如怒。说不动者,是不知山之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水又何尝无情?桃花春水绿,明月秋江来。世间万水千山,一山一水,每时每刻,都自有其千变万化的性情。这样的变化,又岂是枯坐观中、镇日里冥思静想的太乙观弟子所能领略的。” 唐梦生笑了起来:“变是它的表象,不变是它的内心。流水本无情,落花自有意。巫山弟子本是性情中人,自然会觉得一山一水都如有情意。” 就如石清泉眼中每一块石头都有其性情与生命,绝不同于其他人眼中的石头一样。 姬瑶光凝神寻思了片刻,又摇头道:“我们还是不太明白。此外,太乙观心法讲求空明寂灭,物我两忘,修习到至高境界,应如槁木死灰,是吧?” 唐梦生答道:“这说的是心神凝定不动,有如槁木不生春意,死灰不能燃烧。世间万象,只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 姬瑶光莞尔一笑:“瑶花不明白的也就是这里。太乙观修习的,竟像是活死人武功,了无生趣。天地之大德曰生,太乙观却以死寂为至高境界;大道无名,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太乙观武学却以镇定为要务。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唐梦生心中怦然如遭重锤,一时间无法开口。 姬瑶光又道:“历代修道之人,每多长寿者;太乙观号为道家正宗,论理应当最合道家养生之道,但为什么历代弟子中越是修为精深者越是易于早逝?今年坐化的华阳子,也不过四十二岁吧?” 唐梦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乙观武学,的确有过于追求清静无为之弊。为了求得空明寂灭的境界,势必要断绝一切可能引发变化与动摇的心念。诸念皆断,生机随之而绝。”他看看姬瑶光,“这种情形,与翠屏峰的阳关三叠似有殊途同归之处。” 姬瑶光微笑:“所以我说太乙观因处在九华山中,受佛家影响太深,专讲求‘空’与‘灭’二字,早已偏离了正道。” 九华山历来被视为地藏王菩萨的道场,与五台山、峨眉山、东海普陀山并称为中土四大佛家圣地之一,佛寺众多。太乙观弟子耳濡目染,对佛理之熟悉,远过于一般道家弟子。 唐梦生想到自己的莲花剑,莲花为佛家之花,他曾问过紫府真人为什么要以莲花命名这柄剑和这派剑术,紫府真人回答说,是因为九华山之得名本源于李白“秀出九芙蓉”的诗句,若直接以“芙蓉”命名,未免脂粉气太重,故名为“莲花”。 姬瑶光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唐梦生喃喃地道:“巫山武学同样源于道家,同样因为走了偏锋而生出诸多问题。姬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们两家若能互相参详、取长补短,将可弥补各自的缺陷?” 第72章 姬瑶光的眼中闪起灼灼如火焰的亮光:“诚如唐兄所言。这正是我们想方设法引唐兄到圣女祠的原因。你我各取所需,唐兄可以借鉴巫山武学以救太乙观武学之偏,巫山门也同样可以借鉴太乙观武学来完善巫山武学。” 唐梦生注视着他:“你想如何来救偏?” 姬瑶光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应当从何处下手。但我知道我们已找对了方向。唐兄能够这样迅速而准确地领会我的意思,本身就说明巫山门与太乙观的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梦生默然许久,叹口气道:“我很想与你再探讨下去,只可惜我的肚子已快饿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吃点儿东西再说吧。”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他的肚子里果然隐隐传出不雅的“咕咕”声。 姬瑶花哑然失笑,答道:“唐兄请随意。” 唐梦生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松子。 但是他没有送到自己口中去,手腕一翻,数十颗松子急射向轮椅上的姬瑶光,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已纵起,反手拔出背上长剑,横空掠向姬瑶光。 姬瑶光虽然吃惊,反应却丝毫不慢,左手袍袖一展,如行云流水,将松子尽行卷落在地,右手中的铁如意同时挥起,又是一道乌光射出,但唐梦生在半空中折转身形斜斜地飞落在神案上,乌光射空,唐梦生的剑已自背后刺向姬瑶光。 姬瑶光飘然飞起,长剑击空。 唐梦生缓缓收回剑,仍旧停在神案之上。 八、 姬瑶光站在不远处,他们对峙了片刻,姬瑶光,啊不,应该是姬瑶花,笑吟吟地说道:“唐梦生,你又何必这么动刀动枪的?幸好是我,若换了是瑶光,让你不小心刺上一剑的话,当心我一生气烧了你们的经书。” 唐梦生一笑:“你要烧就请烧,我从小就蒙家中长辈教导:女人要做的事绝不要试图去阻拦,只可坐观其成败。她若真要做,你拦也拦不住;她若不想做,你又何必去阻拦?” 姬瑶光讶异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气糊涂啦?你不怕我因为生气你要伤害瑶光,真地烧了你们的经书、叫太乙观诸多弟子为了选新任住持的事情打得不亦乐乎?” 唐梦生摇头叹道:“我在出手之前已经认定你不是姬瑶光。说实话你和姬瑶光的确很像,而且你说话时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姬瑶光,想必你们经常玩这种互换身份的把戏,能够完全融入到另一个身份中去,所以要辨认出你们两个真的很难。只可惜你太想得到某样东西的神情委实是过于明显了。这样的神情是姬瑶光不应该有的。” 姬瑶花注视他良久,终究嫣然一笑,这一笑之间,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声音也变得轻柔而悠扬,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将我当成了瑶光,才想偷袭擒拿我,迫瑶花拿经书来换呢。既然你已经发现我是瑶花而非瑶光,为什么还要出此下策?难道你认为偷袭我比偷袭瑶光更容易吗?” 唐梦生叹口气道:“若是让你去擒住甘净儿,要用多少招?” 姬瑶花略一凝神,便笑道:“她不是我的对手,但我要擒住她却也不能。” 可是困坐在轮椅中的姬瑶光却在声色不动之间擒住了甘净儿。 姬瑶花当然明白唐梦生问这句话的意思。 唐梦生道:“老实说我不想挑姬瑶光做对手,所以才选上了你。只可惜我还是低估了你。” 姬摇花轻轻地叹道:“看样子你对瑶光也很不错啊。你不想挑瑶光做对手,心底深处其实是因为紫府真人对瑶光另眼相看的缘故,所以你对瑶光很有好感,所以才不想与他为敌吧?” 唐梦生怔了一下才道:“你这样以为?” 姬瑶花凝视着他:“巫山弟子对我恨之入骨,可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瑶光另眼相看。” 唐梦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但是姬瑶光方才那种倦怠的神色,令他印象深刻,当下一笑道:“这大概是因为瑶光无所求,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 姬瑶花看着他,忽而微带嘲讽地一笑:“不错,我不但想重新统一巫山门,还想完美巫山武学。你不是也想做太乙观的住持、也想完美太乙观武功吗?否则你又为什么会来巫山?” 唐梦生无言以对,只好苦笑着道:“姬大小姐,我说不过你,我们还是讲和吧。现在是不是可以请瑶光出来了?” 姬摇花却道:“你真的肯定瑶光在这儿?” 唐梦生哈哈笑道:“我自然可以肯定,最初见我的人是姬瑶光而不是你!” 姬瑶花也是一笑,这一次她的笑意有如春风拂过花林一般带着自然而然的俏皮与明媚,令得唐梦生心中不觉一怔,姬瑶花的神情态度,当真是瞬息万变,令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笑容未敛,姬瑶花的声音与神态又是一变,带着淡淡的感伤,轻轻地说道:“你好像更愿意与瑶光打交道。看来瑶光的确有着无人能够抵挡的力量,什么也不必做,便有人争着去替他效力啊。你可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瑶光?” 唐梦生扬起了眉看着她。 姬瑶花出了一会神,微微笑起来,温柔如春水的气息自她身上慢慢地蔓染开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母亲似的怜爱与骄傲,望着空空的轮椅,仿佛姬摇光正坐在椅上一般,说道:“瑶光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未能习武。可他是那样聪明,只有他才能发现巫山武学的缺陷何在。他发现,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过份讲求自然而然、任性逍遥,以至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 唐梦生心中不觉一动。 姬瑶花的话,令得他仿佛见到了远古洪荒时节那洪水滔天、无边无涯的景象。 姬瑶光以此来形容巫山武学的弊端,委实再确切不过。 姬瑶花轻轻地走过来,扶着轮椅,说道:“瑶光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心要在他手中弥补这一缺陷,使巫山弟子从此摆脱为情障所迷、颠倒不能自主、彼此敌视、自相残杀的处境。瑶光的骨节从小就有病,那时他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阎罗王说只有找一个温泉之乡,日日洗浴,或者可以缓解发病时的疼痛。可瑶光还是决定留下来。” 唐梦生暗自叹了一口气。姬瑶光的病躯之中,竟有着这样的大慈悲心与绝大的勇气。 姬瑶花继续说道:“我想方设法搜罗巫山各峰的武功,为的是瑶光能够更好地了解巫山武学。我盗取各个道观的武功秘籍,为的也是这个原因。当瑶光发现太乙观心法的奇特之处时,认为关键可能就在这里。于是我们设下了这个局。” 唐梦生看着姬瑶花。 姬瑶花静静地迎着他的注视。 这样温柔而又坚定的神情,令得唐梦生不觉想到了殿前石阶旁的扫坛竹。细细柔柔的绿竹,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急风暴雨也不能摧折的坚韧。 唐梦生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七情六欲如水无岸——瑶光想做一个巫山门的大禹王吗?” 姬瑶花嫣然而笑:“你以为呢?” 唐梦生喃喃说道:“禹王治水,这是何等功德,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姬瑶花的欣喜见于形色,就如一个乍得珍宝的小小女孩,喜孜孜地道:“我一直担心你不肯留下来呢。瑶光就在神女像后的小厢房中,你去陪陪他可好?我要去看看甘净儿。” 姬瑶花伸手在神案下某处按了一按,殿门处的地板移开,她自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托在手中,飘然而入,地板复又合拢。 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唐梦生已感到了她神态的变化;将要面对甘净儿的,是一个冷静镇定、自信而高傲的姬瑶花。 以这样从容而优雅的神态去面对已成为阶下之囚的甘净儿,想必最能打击甘净儿的自信心吧。 唐梦生望着她冉冉而没,嘴角不由得浮上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笑意。 他转身去看望姬瑶光。 九、 神女像后有两间小小厢房,右边一间房门紧闭,左边一间,竹帘后透着隐隐灯光。 唐梦生揭开竹帘走了进去。 姬瑶光靠在窗边的木榻上,伸手将榻旁小桌上的灯光剔亮一些,示意唐梦生在桌边的竹椅上坐下。 小小一间房中,除了这一桌一椅一榻之外,便是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 唐梦生一坐下来便道:“我已决定留下来与你们共同参详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 姬瑶光微微一笑:“我听见你们的话了。” 唐梦生有些惊异:“是吗?” 隔了一道墙,距离又有些远,并未修习过内功的姬瑶光却能听到他们在大殿中的谈话? 姬瑶光笑着说道:“方攀龙设计的传音通道,可以让坐在这儿的我听见圣女祠内任何一个角落中的声音。摇花对你说的那番话,令你很感动是吧?” 唐梦生不觉皱起了眉:“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吗?” 姬瑶光悠悠然说道:“这一番话,三年前摇花也曾对方攀龙说过。” 唐梦生一怔。 他心中仿佛陡然间失落了一些什么东西一般令他感到异样的怔忡。 姬瑶光凝视着他说道:“我之所以没有去找一个温泉之乡住下来养病,仅仅因为我是姬摇花的弟弟。我是为了她才留下来的。” 唐梦生的心中又升起那种扑逆迷离、如梦如幻的感觉。他不知道他们之中谁说的是真话。 姬瑶光又道:“五年前,瑶花在修习巫山云雨时发觉不能达到顶峰,便推测这是不是因为巫山武功分为十二峰、彼此之间隔绝不相往来的缘故。 第73章 她推想也许融汇十二峰的武功,将可使她达到完美之境。” 他叹息道:“瑶花太过聪明。世间聪明才智之士,是不可能满足于寻常生涯的;他们必定要去为众人所不敢为之事,成众人所不能成之功业,否则,他们的才华将令他们疯狂或是窒息。” 唐梦生一笑:“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描绘吧?” 姬瑶光也是一笑:“是。瑶花的才华,用在了武功之上,而我则一心想修仙道。你知道,我自幼为病痛所苦,不能像瑶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巫山之中,所以很想修得仙道,以求摆脱这皮囊的束缚,逍遥于天地之间。” 窗外风雨之声已渐渐变弱,夜雨孤灯,正是最宜清谈之时。 唐梦生深思地打量着他:“但是你却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姬瑶光淡淡道:“你要知道,我和瑶花是双生子。从小到大,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五年前当瑶花因为修习神女峰武功遇上魔障、几乎走火入魔时,我就明白了我不能丢下她独自去寻求解脱。” 他的目光一转,注到了唐梦生的脸上:“当你的左手受伤时,你的右手也会感到疼痛。” 唐梦生但笑不语。 然而他的心中,却微微牵动了一下。 姬瑶光继续说道:“当瑶花受伤之后,我才醒悟到,天道即人道,没有了瑶花,我不可能修练到圆满无缺的境界。” 唐梦生不由得叹了一声:“所以你决定留下来帮助她。” 姬瑶光当初,若是真的下定决心去修仙道,巫山门也好,整个道门也好,都要清净得多吧。 姬瑶光微微一笑:“是。” 唐梦生不解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点?你若不说出来,我就算有些怀疑,只怕最终还是会接受令姐说的那个手足情深的理由,体谅你们的做法,甚至于全心一意地帮助你们完成心愿。现在我知道了真相,只怕很有可能会做出另一个选择。” 姬瑶光答道:“因为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方攀龙。” 唐梦生震动了一下。 停了一忽儿,姬瑶光接着说道:“方攀龙曾经对我说,瑶花的心就如那巫山云雨,千变万化,是他没有能力把握的。他喜欢上了瑶花之后才发觉这一点,可那时已经迟了,他已无力自拔。方攀龙他修习土木机关之学,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所以他们这一脉的武功向来讲求精确无误,讲求能够把握住所有变化。可瑶花却是这样变化莫测,有时候我觉得连我都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她打算干些什么;方攀龙又怎么能够了解瑶花,怎么能够把握住瑶花的心思?我发现他的迷失与错乱时,曾经试图点醒他,告诉他瑶花并不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可以为我牺牲一切的温柔慈爱的姑娘,已经太迟。” 他感伤地转过目光看着门口的竹帘:“圣女祠内的所有机关,都是方攀龙在那一段时间里设置的;我所有的防身武器,也都是他在那个时候为我打制的。这是他的绝笔。” 唐梦生不由得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担心自己会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姬瑶光道:“他并没有死,瑶花将他关在他自己打制的囚室中,锁住了他的手足以免他在狂乱之中会伤害到他自己。阎罗王来看过,说是药石无用,必须得另想法子。他答应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其他人还不知道方攀龙的情形。” 唐梦生暗自忖度,难怪得姬瑶光要警告自己。姬瑶花就如那峡江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谁也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方攀龙就是前车之鉴。 姬瑶光回过目光来看着唐梦生:“瑶花曾经说过,你这个人,看起来随和可亲,但是不动如山,无情若水的心法,你比其他太乙观弟子都要领悟得更好。我本不必为你担心。但是瑶花说起话来真能骗死人,如果你真的被瑶花说的话所迷惑,成了第二个方攀龙——我这样说也许不太对,毕竟你很清楚瑶花现在的身份,而且你这个人也与方攀龙大不相同——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能保持住一颗清醒心来面对这一切,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唐梦生默然不语。 许久,他抬起头来问道:“能否让我见一见方攀龙?” 姬瑶光摇一摇头:“他现在的情形,我想他并不希望让别人见到。” 无论如何,他仍有他的骄傲与自尊。 唐梦生沉吟着道:“我想和他谈一谈。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旁听。方攀龙对自己设计的传音通道一定很熟悉也很敏感,如果我们的谈话会传入别人耳中,他就不会对我敞开心扉。” 姬瑶光注视他良久,伸手在墙上一按,一道小小的暗门打开,里面亮起了火光。 唐梦生走到门口,看看门内的地道,略一踌躇,低头钻入了地道中。 暗门在他身后合拢。 十、 小小的地下室中,通风良好,洁净而干燥,空气中流荡着淡淡的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清香。 唐梦生一眼便看见了盘坐在石床上、手足都被铁链锁着的方攀龙。 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攀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蓬头垢面的狂乱模样,而是面貌俊朗,衣服洁净。即使在囚室之中,他的神态中也带着一点天真的阳光似的爽朗,看上去简直像个大男孩子。 唐梦生在他身前数尺处停下脚步。 方攀龙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看了他一眼,又以手代笔,在石床上画着无形的图案。 唐梦生注意到方攀龙的焦躁以及那无意识的、杂乱无章的图形。他的内心是不是也像这无形的图案一样纷乱? 唐梦生沉思一会,说道:“这囚室之中,是不是也有传音通道,可以让方兄听见我和姬瑶光的谈话?所以方兄对我的出现一点也不吃惊?” 方攀龙终于讶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猜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这一回轮到唐梦生惊讶了:“真的有?姬瑶光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们?” 以方攀龙当初对姬瑶花的痴迷,不应这样对她和姬瑶光隐瞒。 方攀龙的脸上掠过一阵迷糊恍惚的神情,惊异地道:“我没有告诉过姬师姐和瑶光?我还以为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呢。” 唐梦生在石床的一角坐下,审视着方攀龙,说道:“方兄对自己的这种情形,是不是觉得很难忍受?” 方攀龙怔怔地道:“我为什么要觉得难受?姬师姐每天都要来看我,她锁住了我也就是锁住了她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她出入无常,我经常十天半月也不能见她一面。” 唐梦生又是一怔。方攀龙这话,又像是痴狂,又像是清醒。 他停一停才道:“你其实早已知道姬瑶花是什么样的人,对不对?” 方攀龙的脸开始抽搐,他想伸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却无法做到,只能咬紧了牙转过脸孔去。 唐梦生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道:“我在少年时,曾经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我的一个小堂妹。我想姬瑶光当初喜欢上甘净儿时,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那样纯真的少年时代,初初觉醒的他们睁开迷蒙的眼睛时,身不由己地将眼前所见的那个人看作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方攀龙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唐梦生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时候我的痛苦,也许比你更深吧。先父在池州任职时,将我送入太乙观习武,是因为我体质太弱。人人都以为,我能够改变自幼多病之躯,便已大幸。但是我后来却在秀字辈弟子中如此之快地跃然出众。每个人都很诧异,却没有人想得到,我之所以下如此的苦功修练,无非是想借太乙观清心寡欲的武功,来忘记这不应有的爱恋。” 方攀龙不由得问道:“你成功了吗?” 唐梦生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年时那苦苦挣扎的情形,甚至感受到当时的痛苦心情;可是当去年我回老家见到已嫁为人妇的小堂妹时,我又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将她看得如同天仙一般,现在的她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温和慈爱的小妇人而已。” 方攀龙震惊地看着他:“就这样?” 少年时的痴狂与热情,都将是这样的结局? 唐梦生又道:“我还没有说完。现在的她当然不再是天仙,可是,我仍然愿意用我的性命去换得她的平安幸福。” 方攀龙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对唐梦生有了亲切之感,说道:“难怪得你和其他太乙观弟子不同。” 唐梦生凝视着他:“你想试一试吗?” 方攀龙一怔。 唐梦生道:“太乙观练气之术,讲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不能摆脱俗世中爱恋之情的唐梦生,与心地空明、寂静无为的唐梦生,是一个人,又是两个人。外在的那个唐梦生面对他的小堂妹时仍然有着爱意,内在的那个唐梦生却能无嗔无喜地观望着这一切,有如风过水无痕,水流石无迹。” 方攀龙出神地望着虚空,忽而说道:“这样子修习到后来,内在的那个唐梦生是不是会最终盖过外在的那个唐梦生,让你慢慢地完全淡忘掉你的小堂妹?” 唐梦生耸耸肩:“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还做不到。不过,按太乙观的心法来说,应当是这样。” 方攀龙怔了许久,忽地大笑起来:“我真傻,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关系? 第74章 我若不变回过去那个方攀龙,又怎么能去帮姬师姐完成她的心愿?” 唐梦生震惊地看着方攀龙。 他不知道方攀龙现在的情形,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如果修习太乙观的心法,方攀龙最终会淡忘他当初对姬瑶花的爱恋;然而他要忘却,却是为了恢复清静空明的心境,为了更好地帮助姬瑶花。 唐梦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更不知道修习成功之后的方攀龙会变成什么样子。 像方攀龙这样心志专一的人,本来是最容易修习到太乙观所讲求的空明寂灭的境界的。 然而推动他达到这一境界的,却又是他心中不可自抑、已入魔障的爱意;甚至他的空明寂灭之境中,也有着不同于别人的景象,那就是姬瑶花的身姿。 一念及此,唐梦生霍然一惊,深思地望着方攀龙。 太乙观历来认为,必得剔除人心中种种杂念,如水洗镜面,才能达到空明之境。 然而这是不是违背了自然之道? 方攀龙沿着他心中的爱意走上的这条路,是不是更顺应这自然而然的天道? 唐梦生的嘴角漾起深深的笑意。 以方攀龙的眼光来看太乙观心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姬瑶光说得不错,太乙观的心法,的确有不合大道之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道即人道。人世间那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生机与爱意,便是天地之道。 空明寂灭的心境之中,若无这一番生机与爱意,便是一种死寂之境,如何能修得大道。 唐梦生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更深:“方兄,多谢你了。” 方攀龙莫明其妙:“是你要教我太乙观心法,又不是我来教你机关之学,你谢我干什么。” 唐梦生“哈哈”一笑:“是极是极,我竟然也糊涂了。” 十一、 日出之际,圣女祠中百鸟争鸣,平添了许多生气。 唐梦生伸着懒腰自大殿中走出。 姬瑶花站在庭院中,遥望着天空中变幻的云霞出神。 唐梦生不能不注意到,她已换回女装,而且很显然是精心修饰过,一袭雨过天青冰纹缭绫长裙,肩头笼着碧色蜀锦披帛,长发低低地挽了个堕马髻,随意插一枝碧玉钗,腰间的绿罗带尾端以淡绿丝绦系了一颗明珠,长长的流苏在晨风中轻轻飘拂着。 唐梦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有着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一个梦境中,眼前的人影随时会随风而逝。 姬瑶花感觉到他的注视,回过身来,方才略有恍惚的神情已消失无踪,那个冷静聪慧、目光敏锐的姬瑶花又回来了,她只看了唐梦生一眼,便微微一怔,说道:“你昨晚与方攀龙的一番话,令你们有了什么样的感悟?怎么不但方攀龙有了很大的变化,连你也有了变化?” 唐梦生也是一怔:“你都听到了?” 姬瑶花抿嘴一笑:“瑶光答应你不听,我可没有答应。” 唐梦生只好苦笑。 姬瑶花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我能有什么变化?”随即笑道:“不会是因为我一个晚上没吃饭,就变瘦了吧。” 姬瑶花眉头微皱:“昨晚你在与方攀龙谈话之前,对我的态度之中,有着连你自己也未能察觉的防范之心;因为你下意识里一直在防范我欺骗你甚至于诱惑你,对不对?所以你在不停地提醒自己警惕这一点。可是现在,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甚至丝毫也不掩饰你对我现在这个样子的欣赏之意。为什么?” 姬瑶花的敏感与眼神的锐利令得唐梦生不由得叹道:“姬大小姐,在你面前,没有人能隐瞒什么。我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索性任其自然,不加掩饰。” 姬瑶花又是一怔:“太乙观心法不是讲究要清心寡欲吗?你却为什么对自己的情感不加约束,由它泛滥?” 唐梦生注视着她说道:“姬大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否给我真实的回答?” 姬瑶花一笑:“一定是瑶光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所以你不敢相信我的话,才要我保证真实。你问吧,我一定会给你回答;至于这个回答是不是真实,你去问瑶光吧。你要问什么?” 唐梦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现在对小温侯是怎么样的心情?” 姬瑶花脸上微微一红,别过头去道:“这个啊,好像与我们要谈的事情没有什么关系吧。” 唐梦生微笑:“你曾告诉我,瑶光认为巫山武学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七情六欲如水无岸。你们认为若加以约束便不合自然而然的大道。可是你又为什么不去放纵自己对小温侯的这番心意呢?” 姬摇花回过头斜了他一眼:“你这人明知故问啊。” 天底下贩夫走卒都知道,小温侯之所以迟迟未能将姬大小姐娶过门,完全是因为姬家少爷从中作梗。 姬大小姐身处其间,也是够为难的了。 唐梦生追问道:“我自然明白个中原因。那么你因为瑶光的缘故而抑制住自己的这番心意,又算不算有违自然之道呢?还有,据说朝云峰弟子世世代代都是药王庙的女巫,所以她们必得约束自己的心,不能有俗世爱恋之情,这似乎也大违巫山门所说的自然大道吧?为什么你们却都视为理所当然呢?” 姬瑶花低眉不语。 唐梦生进一步说道:“瑶光曾说,巫山云雨一脉,必得领略情之滋味,才能将其中真谛发挥到极致。以姬大小姐的眼界之高,能够遇上一个小温侯,实属难得;本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瑶光如此聪明,不会不看到这一点,可他却阻拦你再向前走,这又是什么缘故?” 姬摇光的声音自殿门外传了过来:“唐梦生,你不是要在我的瑶花之间挑拨离间吧?” 他们回过身。 姬瑶光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石阶。 姬瑶花走过去扶着他。 姬瑶光看着唐梦生道:“我阻拦摇花,是因为我害怕这条路走下去会让瑶花粉身碎骨。瑶花若是放纵自己沦陷,情深如痴、情痴如狂之际,固然可能将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发挥到极致,但更可能会因为无力自拔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为情所困的深闺怨妇。你知道神女峰还有一个名字叫什么?” 唐梦生脱口道:“望夫石。” 情到深处,任性逍遥的神女,变成了哀怨不可自拔的望夫石。 姬瑶光轻叹道:“明明知道是一口井,我又怎能眼看着瑶花掉下去而不加援手?” 他宁可姬瑶花选择方攀龙,也不希望她选择小温侯。 也许姬瑶花只有选择一个她不那么着紧的人,才能够保持住一颗冷静清醒的心,进退自如。 但是那样做的话,她只怕又永远无法攀上巫山云雨的境地。 姬瑶光觉得自己的思绪又开始纷乱。 唐梦生只一默然,便说道:“姬大小姐为了你的反对而约束住自己的心,似乎并没有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姬瑶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唐梦生一笑:“其实巫山武学,也不是不可以自救的,只是你们囿于历来的习惯,一直不敢去尝试罢了。自然而然,任性逍遥,对吧?你们的心中若有了约束住七情六欲的念头,一念既生,由心所至,那么无论是放纵还是约束,无非自然之道,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姬瑶花与姬瑶光对视一眼。 姬瑶光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欣然的笑容,姬瑶花的眼中则闪起了灼灼如烈焰的光采,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她默然一瞬,又道:“倘若我能够借用你们太乙观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练气之术,将纵情之我与守定之我融为一体,要执著便执著,要飘摇便飘摇,纵使是天意难问,[奇qisuu.书]世情不测,人心多变,又岂奈我何?我自能在变与不变之间,来去由心。” 唐梦生心中不觉一震。 天意难问,世情不测,人心多变。 姬瑶花之所以迟迟不愿踏入温侯府,想必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她始终不能真正信任这个人世。她信任的,也许只有姬瑶光而已。 这个看起来七窍玲珑、千变万化的女郎,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走下神女峰。 但是自此以后…… 唐梦生忽然觉得非常后悔。 自此以后,姬瑶花会不会掀起更大的风浪?而且看起来他只怕十有八九会被卷进去。 也就在这时,云雾之中,一线箫声自山林间扶摇而上。 姬瑶花微微一笑:“伏日升来了。他想必是来救甘净儿的吧。” 姬瑶光若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唐梦生听得出他叹息中的忧虑。姬瑶花刚刚有所领悟,便想要在伏日升的身上一试锋芒,只怕会冒很大的风险。 但是她若不去一试锋芒,只怕就不是姬瑶花了。 唐梦生嘴角不觉又浮上一丝笑意。 十二、 一曲终罢,祠门外有人笑道:“姬师妹,我已来了,为什么还不打开祠门?” 姬瑶光伸出拐杖在石阶上某处敲了一敲,祠门悄然打开。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说道:“三位早安。” 他轻轻地敲着手中那枝黝黑中带着点点暗红、如血色斑斑的铁箫,向姬瑶花说道:“多日未见,姬师妹你可安好?” 姬瑶花莞尔:“我当然很好。你为什么不问净儿师妹的下落?” 第75章 伏日升只一笑道:“我知道姬师妹并不会对净儿怎么样。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姬师妹要对付的始终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瑶花叹息般说道:“伏师兄,你文采风流,在我们之中,本来你是最有希望将讲求灵性与悟性的巫山武学发挥到极致的,所以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我就对你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希望伏师兄你能够与我合作,共同参详巫山武学,寻找到一条完善之道。但是……” 但是他们却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 伏日升凝神注视着姬瑶花,良久,摇摇头道:“姬师妹,今天的你真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间要对我说这些话?” 他记得姬瑶花好像习惯在动手整治某人之前,都会好言好语的安抚这人一番,告诉他这一刀下去不会太痛。 姬瑶花是不是终于打算与他来一个了断了? 姬摇花的神情之间,始终带着若隐若现的温柔情意,轻声说道:“伏师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我?” 终于摊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样子今天我若不是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是休想离开了。好,什么时候你能证明给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么时候将上升峰的心法借给你!” 姬瑶花紧盯着他:“一言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迟疑。他是不是又上了姬瑶花的当了?但是此时此刻,由不得他说一个“不”了,当下慨然答道:“一言为定!” 姬瑶花微微一笑,向后飞掠而去,没入大殿之中,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尺许来长的晶莹短剑。 姬瑶光皱起了眉头。 姬瑶花轻声说道:“伏师兄,这柄短剑,名为‘断玉’。” 伏日升微异:“断玉——削金与断玉,好像是内廷供奉黄中天收藏的一对宝剑吧?” 姬瑶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黄中天送给小温侯的订婚贺礼。” 所以落到姬瑶花手中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们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这么一种禁忌,所以姬瑶花几乎从来不用金铁之类的兵器。 小温侯送她这柄剑,更多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因此姬瑶光理直气壮地将这柄短剑收了起来,免得看着碍眼。 但是现在,姬瑶花却似乎打算用这柄剑与伏日升动手。 她想尝试驾驭的,不仅仅是神女峰武功的这一点禁忌,还有她心中对自己的忌惮。 伏日升注视着她:“我记得姬师妹你从未修习过剑法。” 姬瑶花眉尖轻扬,嘴角含笑:“这个就不劳伏师兄你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叹一声,身形一转,向右侧飘开,两人同时伏下身来,如鹰欲击,如虎欲搏,注视着对方。 唐梦生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姬瑶光身边。 对视片刻,伏日升蓦地纵身飞起,铁箫呼啸着凌空击向姬摇花。圣女祠中的鸟儿,被箫上的劲气所迫,都惊叫着飞向祠外的山林。 姬摇花不退反进,断玉剑在伏日升的铁箫上一搭,身形如风中落花一般轻轻飘起,翻转到伏日升身后,断玉剑随即点向了伏日升的肩头。伏日升肩头一沉,让过短剑,身形随之侧转过来,铁箫带起一股旋风,迎上了姬摇花的短剑。 姬摇花右手回收,左手长袖拂过,如流云出岫,卷住了铁箫。 伏日升向后疾退,抽回铁箫,讶异地赞道:“摇花你今日这一招‘流云飞袖’大有自然飞扬之意啊!” 姬摇花一笑,左手张开,如拈花枝,柔柔地扫向伏日升的脸孔。 伏日升的神情变得凝重,横过铁箫迎击。 唐梦生凝神注视着姬瑶花和伏日升。 神女峰的武功,向来以绵柔见长,所以有“十丈软红缚仙索”之名。 但是刚不可久,柔不可守。 伏日升的铁血箫施展开来,的确令人有风云变色之感;姬瑶花若一味以柔自卫,只怕在伏日升攻势颓丧之前便已失守。 所以她要抢攻。 伏日升连连让过拂云手的数次攻击,一边招架一边说道:“摇花,你为什么不再用断玉剑来迎战了?是不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没有把握?” 姬摇光皱了皱眉:“瑶花在玩火。不论别的,单只是情之一字,又岂是那样容易把握住的?瑶花明白你所讲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将这道理化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来,知易行难。” 唐梦生道:“如果你觉得她的情形不对,就赶紧提醒我去阻拦他们再打下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姬瑶光转过头来道:“是啊,免得瑶花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的经书也要完了。” 唐梦生笑一笑。姬瑶光的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 他转头望向姬瑶花。 的确,无论姬瑶花如何天资杰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对敌? 他是否该阻止他们打下去呢? 可是身在战局之中的姬瑶花向他摇了摇头。 他心中大为吃惊。 姬瑶花似乎已颇得太乙观那“一神守内,一神游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面对着伏日升这样的对手,她的心境也仍旧保持着清明冷静,有闲暇来关照局外的动静。 姬瑶花又已回过头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难得伏师兄一直惦记着我的断玉剑,我又怎敢不让伏师兄见识见识。” 一边说着,她已攻出一招。短剑如林中青蛇,蜿蜒游动着,缠向伏日升的铁箫。 伏日升霍然一惊:“这是集仙峰的分水蛾眉刺的路数啊,姬师妹,你兼学两峰的武功,不能不让人担心会走入岐路。” 姬瑶花一笑道:“是吗?” 铁血箫尖锐如闪电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断玉剑与拂云手那细密缠绵有如春日细雨的攻击。 伏日升的攻击越来越迅猛,姬瑶花的神情也越来越温柔甜蜜。 断玉剑与拂云手的招式也逐渐变得如绽放的花枝一般绚丽多姿。 暴风雨般的铁血箫,本应轻易摧折这花枝;然而每当姬瑶花将要陷入柔弱无力的境地时,断玉剑便会突然间变得如铁血箫一般狂野。隐隐然带着龙门观剑式中那种黄河湍急、鱼龙百变的奔腾之势。 伏日升的神色之间,更见惊异。 唐梦生心念微动,出神地注视着姬瑶花的招式变化。 姬瑶花脸上的神情是如此温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天空般的明净无尘。 断玉剑的招式是如此变化多端,姬瑶花却能自如地把握住从缠绵到惨烈的诸般变化。 绚丽多姿的外表,冰冷无情的内心;波澜不惊的真气,妖冶狂放的招式。 姬瑶花将它们结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战战兢兢地警惕着自己对小温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历代弟子对金铁之器的忌惮,集仙峰与龙门观的招式与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儿揉为一体,是这样挥洒自如。 姬瑶光也已看到这一变化,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喃喃地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无情,若有意若无意。巫山云雨任飘摇,应当便是这个样子吧。” 唐梦生叹道:“这就好像是一位禅宗大师打的禅语。那位大师站在门槛处,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问他的弟子,他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没有一个弟子能够回答。瑶花现在的有情或是无情,又岂是伏日升能够把握住的。” 姬瑶光微笑:“我说你们太乙观中佛家的毒太深,动不动就拿禅宗的公案来打比喻。” 唐梦生一笑:“东方有圣人出焉,西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么关系。”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跃出了战圈,叹息道:“姬师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三、 姬摇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断玉剑。 伏日升看向唐梦生,说道:“看来我低估了这位唐兄。姬师妹的大彻大悟,与你的指点不无关系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领悟?” 唐梦生正待回答,姬瑶花已抢先说道:“伏师兄,你既然已经认输,为什么还要向唐梦生挑战?” 伏日升一笑:“姬师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别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只要有一峰未能臻于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赢了,我完全输了。” 姬摇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会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终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赌约时就算好了这一点,对不对?” 她的嗔怪中含着丝丝娇柔,令人无法忍下心来让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瑶花一眼,又叹息了一声:“姬师妹,你以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 姬瑶花含笑看着他。 伏日升又道:“我当然不会那样捉弄你,我只不过是想要确认你这条路能够让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罢了。只有你和唐兄从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让我相信你现在的成就不是因为你天姿杰出,而是因为你找对了道路。姬师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梦生心中暗自叹息。伏日升自始至终都能令人感到他发自内心的真诚与善意。只怕没有人可以抵挡伏日升这样一个人表现出来的热情关切。 姬瑶花微笑着看向唐梦生。 姬瑶光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伏日升,说道:“伏日升,我一直不喜欢你这个人,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话很有道理。” 第76章 他拍拍唐梦生的后背,“唐兄,我想你一定也有所领悟了,何不让伏日升见识见识?” 唐梦生摇着头笑道:“只怕我要让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纵有所得,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心法化为招式。” 伏日升注视他片刻,说道:“何妨将你的所得说来听听?” 唐梦生静了一忽儿,说道:“太乙观历来相传,有九派剑术。” 伏日升点一点头:“我听说过。怒涛狂暴,秋声萧瑟,高山持重,流云飘逸,冬阳温厚博大,落叶变化精妙,秋水清静无尘,莲花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飞烟如清风过眼无迹可寻。太乙观以此剑法,命名习成剑法的几名秀字辈弟子。我领教过流云与飞烟,果然是名不虚传。只是你那两位习练高山与秋水剑法的大师兄么……” 可真是不敢恭维。 唐梦生一笑:“秀山和秀水两位师兄位高望重,这些年来与人交手的机会委实太少了,更何况他们面对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也难怪得会失手。” 伏日升不以为然地道:“但是秀云和秀烟却从我们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两人。” 唐梦生道:“那是因为这一回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而且秀云和秀烟因为年轻气盛,是我们几个中最经常和人动手的,说起来打架的经验比我还丰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说,无论是秀山秀水的败,还是秀云秀烟的胜,其实都无关乎剑法本身?” 唐梦生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想说,无论胜负,就我看来,太乙观九派剑术,都还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认输。” 不但是伏日升,姬瑶花姐弟也都诧异地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唐梦生接着说道:“太乙观剑术分为九派,心法亦随之分为九脉。不过百川归海,归结起来无非是八个字:不动如山,无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归,招式自然也每多异曲同工之处。从伏兄与秀山秀水以及秀云与秀烟的交手来看,其实都是在伯仲之间,很难立判高下。而我自认为论内力之精深,我不如秀山秀水两位师兄;论实战经验之丰富,我又不如秀云与秀烟两位师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观现有的九派剑术之一与伏兄交手,可以说并无多大胜算。但是,”他话锋一转,“我若能够在九派剑术之外再创一派全新的剑术,又会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声,极感兴趣地注视着他。 唐梦生道:“我会将这一派剑术名为‘春风’。” 伏日升沉吟了一会才道:“九九归一,你将太乙观九派剑术归结为‘春风’,究竟有何用意?” 唐梦生吁一口气,回过身去望着圣女祠下云雾中隐隐可见的滔滔江水,慢慢地说道:“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它该是世间至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春风化雨,又何尝不是这样无嗔无喜、无私憎无私爱?你能说它是有情之物吗?所以,不是深具爱心之人,不能修习这一剑术;不是冷静无情之人,同样也不能修习。” 伏日升与姬氏姐弟都默然无语。 姬瑶花深思地望着唐梦生。 唐梦生曾经想忘却他心中的爱恋,但是现在却要坦然面对他心中不能忘却的那点世俗之情。 爱一人,与爱天下人,是不是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唐梦生一笑道:“现在伏兄是否可以判断我的所得合不合伏兄的心意?” 伏日升也是一笑:“听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非浅啊!姬师妹,看来你和瑶光误打误撞的,还真地找对了人。好,我现在便将上升峰的心法写下来交给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瑶花扯下肩头笼的碧色蜀锦披帛,一扬手挥洒开来,唐梦生会意,接住另外一头,平平地铺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笔与砚盒。 他凝思了片刻,挥笔写下两句话: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姬瑶花嫣然而笑,说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谛,原来真的是这两句话。” 伏日升一边写一边说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名为英雄血,练成的招式便是铁血箫;另一路名为蝶恋花,并无招式,但会浸透习练者的整个精神气象。” 他长叹道:“姬师妹,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会成功了。” 姬瑶花凝视着他:“那么伏师兄是否愿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姬摇花默然许久,忽而一笑,说道:“你若肯改变,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笔下一直未停,写完之后,他收了笔砚,拍拍手道:“好啦,现在是不是该让净儿出来了?” 姬瑶花微笑:“伏师兄,你阅尽人间花枝,但是对净儿师妹,始终还是不一样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在净儿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儿?” 姬摇花斜睨着他,说道:“净儿师妹一直在旁边听着看着呢。伏师兄虽说是输给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会与我立下这个赌约。我想净儿师妹心里一定感动得很呢。” 伏日升大为意外:“是吗?” 姬瑶花一挥袖,指风击中了正殿上的匾额,“当”的一声轻响。 殿内似是某处机关打开,“吱呀呀”的一阵转动声,甘净儿随之飞扑了出来。 她在空中转了一个身,盈盈落地。 囚禁了一个晚上,她的脸色略略有一些儿苍白,但神情之中却极是高兴,拍着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师兄你对我好,现在终于知道你对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皱皱眉,无可奈何地道:“我们走吧。” 直到将圣女祠远远地抛到身后,伏日升才道:“从今往后,你一定要离姬瑶花远远的。” 甘净儿本来就不是姬瑶花姐弟的对手,再加上一个唐梦生…… 甘净儿抱着他的手臂,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们,每次都是他们先来找我们的麻烦。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叹道:“不交又能怎样?不交你能出得来吗?” 甘净儿眼波一横,嫣然一笑,将头依在他手臂上,心中满胀的欢喜几乎要让她飞起来。 伏日升见她这样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儿,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姬瑶花肯这样轻易地放出甘净儿,是不是别有内情? 十四、 在姬瑶光的书斋中坐下,姬瑶花自书架上抽出一封薄薄信笺递了过去。 信套中是薄薄一张信纸,展开来,却是紫府真人的笔迹: 取回经书者,即为太乙观下任住持。 唐梦生的心神大为震动,抬起头来:“这么说,先师早已经知道,经书在你们手中?” 甚至于根本就是他默许姬家姐弟带走经书的? 姬瑶花明白他没有说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师父啊,可没有那么洒脱。我扮成瑶光到了太乙观,先将经书拿到手,然后才和你师父谈判的。你师父他担心我毁了经书,才肯按我划的道儿走呢。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师父的胸襟,居在真的敢将这样重大的事情交托给我。他倒不怕我拿这个要挟太乙观来着。” 唐梦生暗自苦笑。 好像伏日升在姬瑶花面前也特别爱苦笑。 姬瑶光已将那本泛黄的经书拿在手中,在唐梦生眼前一摇一晃的,欲笑不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这柄上方宝剑,你那些师兄师弟,想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你喽?” 唐梦生笑了起来:“姬兄,你觉得他们会吗?秀山师兄可是认定了这是我和你们两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瑶花莞尔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那群人,还是我们自己,在拦截太乙观弟子时,可都是一视同仁。即使我们很看得起你唐梦生,也不会替你辅平了路让你走上来。你可是凭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闯到圣女祠来的。” 唐梦生耸耸肩道:“这番话我那几位师兄弟,甚至于长老堂那些榆木脑袋都是听不进去的。” 姬瑶光打量着他:“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情还需要我们大力相助?” 唐梦生看看他们,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么觉得,要是请你们两位相助的话,只怕会越帮越忙?” 姬瑶光“啪”地一声将经书丢到了长案上。 这样不敬重不珍惜这本事关重大的经书。 唐梦生的眉头不觉便跳了一跳。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我只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选,太乙观会不会一分为二甚至于一分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声极高的继任住持人选,几位年轻的师叔也当仁不让;他们这群秀字辈弟子中,也难说会不会冒出几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来…… 唐梦生不觉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太乙观可就热闹了。” 姬瑶花注视着他:“所以我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姬瑶光已翻开了经书。 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面。 绿纱窗下,泛黄的纸张上,太乙观秘制的松香朱砂写就的字迹,虽历数十年,仍是鲜明得有如刚刚落笔一般。 姬瑶花含笑道:“就让瑶光替令师写上你的名字吧。” 唐梦生吃惊得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 姬瑶花视而不见地继续说道:“方才给你看的那封信,并不是紫府真人的亲笔,而是瑶光临摹的。 第77章 你辨别出来了吗?” 唐梦生急忙抓过那张信纸,放在眼底下细细地看。 一经姬瑶花提醒,他才能看出一点儿细微的差别,但还是皱起了眉头:“先师下笔,笔端真气流动,还是与姬兄有所不同的。无心人来看,自是毫无二致;便若是有心人来看,只怕瞒不过去。” 姬瑶花道:“但若是有了唐兄你的协助,又大大不同了。” 她伸出右掌,抵住了唐梦生的左掌;左掌伸出,则抵住了姬瑶光的后心,一边含笑说道:“我在拿经书的时候,还拿了一点儿太乙观精制的松香朱砂和紫府真人常用的一枝笔。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唐兄,就让紫府真人借我们三个人的手,来写下太乙观下任住持的名字吧!” 唐梦生怔了一怔,蓦然笑道:“好!” 他自问于心无愧。 真气自他的掌心流向姬瑶花,再经姬瑶花渡入姬瑶光体内。 也许这样一来,姬瑶花将会真正理解太乙观的心法要诀,而不再停留于按图索骥。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姬瑶光举起了笔。 没有人可以质疑写在经书上的这个名字。 十五、 客船顺江而下,春潮湍急,船行迅疾。 秀山一行人默然坐在舱中。 唐梦生独自倚在窗前。 船行之际,两岸山峰相对而出,杨柳依依,如迎嘉宾。 他心中忽地闪过梁元帝写巫山巫峡的两句诗: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 其时日已高升,峡谷之中已明亮起来,仰望两岸青翠山峰,在日光水色映照之下,真令人有隐带笑意、流光溢彩之感。 他心中升起异样的感动。在此之前,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光去看过周围的一切。而现在,往日里在他眼中空明寂灭的一山一水,忽然间都似有了生命一般鲜活起来,令他的心中觉得煦暖光明,充满了宽容的温情,仿佛可以拥抱世间万物一般。 坐在他身边下棋的秀云与秀烟,并不知他心中的感触,然而他身上渐渐散发出来的煦暖之气令得他们还是抬起头来讶异地看着他。 他们望见了云雾缭绕的神女峰。 唐梦生心中不觉生出惘然的叹息,心神也如这云雾一般飘摇不定。 他知道终有一日,巫山门将脱胎换骨,不复那七情六欲如水无岸时节的狂乱。 这是姬瑶花的巫山门。 然而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更喜欢属于姬瑶花的这个无论外表如何狂野、内心都冷静如镜的巫山门,还是更喜欢属于伏日升的那个无拘无束、热情得近于颓废的巫山门。 可是不论他如何选择,那个如巫峡之水一样变化莫测、不知在何时何处会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的巫山门,都将一去不复返。 回望神女峰,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怅惘,是因为失去了一些东西,还是因为得到了一些东西。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展旗。 他打算将自己心中想要创立的剑术名为“春风”,仅仅因为春风的无私之情最合他的所领悟的心法吗? 还是因为那迷离恍惚的惘然之情恰合他的心境? 而神女峰渐渐已不可见,继之而起的,是峡谷两岸凄清宛转的猿啼。 后记 一、《补天裂》之名 《补天裂》之名,语出辛弃疾《贺新郎老大那堪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这个名字,前头好像已经有人用过,本有重复之嫌。但是巫山系列,以《石头记》开篇之际,(奇*书*网-整*理*提*供)已经注定了它必以《补天裂》收束。所以不避重复之嫌。 另外,鉴于列位看官提起这个系列来,总是“巫山系列”或是“巫山传”地叫来叫去,自己也习惯了这么叫,所以最后定稿时会将这个系列更名为《巫山传》。 二、巫山十二峰之登龙峰 登龙峰为峡江北岸自东而西第六峰,其山之高处,若一个昂首的龙头。“龙头”后的山势,又如起伏的龙身。云雾之中望去,似一条巨龙静卧江边,而又随时准备跃上苍穹。 选择登龙峰来配合工于机关土木之学的方攀龙,别无他意,仅仅是因为,其他十一峰,都已设定而已。 巫山传之九 补天裂(下) 扶兰 一、 年关将近,中州天气,已极是寒冷。 风雪之中,却有无数行人,扶老携幼,荷担提包,沿了驿道仓皇南行。远远望去,风雪之中,北方隐约有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之声,顺了北风,时时飘送过来。 其时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新继位的官家,也就是钦宗帝的九皇子康王,南迁扬州,防线也自黄河移至淮河、汉水、长江一线。金人闻讯,以三路大军南下,分取京东路、京西路与永兴军路,中路元帅,便是当初攻取东京城的副主帅完颜宗翰。 东京城现今有李纲李大人与宗泽老元帅坐镇,人心安定,城防坚牢,倒也不怕他来势如何汹汹。完颜宗翰眼见得仓促之间难以攻下东京城,于是一边屯兵与东京城遥遥相对的檀州,一边派了副帅完颜宗亢领兵六万分三路南下攻取京西南路,前锋直指襄汉。所过之处,子女玉帛,尽皆掳往北疆。得讯迟的村镇,可怜尽入金人铁蹄之下。有逃出来的村民,将这消息四方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天寒地冻,是绝不能避入山中的,于是只能匆匆逃往驻有数千厢军的重镇南阳,以求荫庇。 追兵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 雪冷风寒,奔逃了十余天的人群,已是足软筋疲。惊惧之中,叫喊着发力奔了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又慢了下来。 金人的前锋,已然出现,张弓搭箭射了过来,落在后面的人,不断中箭倒下。 人群中的哭喊之声陡然高起。 驿道左侧的密林之中,突然间一轮急箭射出。 数十名策马飞奔的金人前锋,纷纷中箭堕马。 领队的那名副将,叱喝一声,停住了队伍,带转马头,向那密林缓缓逼近。 林中又是一轮急箭射出。这一回金兵有了防范,不过十余人中箭。 挡落箭枝的当儿,林中伏兵已经冲了出来。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类重兵器,是以两军对阵,宋兵不知吃了多少亏去。 但是冲出来的这枝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长枪,挺着长枪直冲向马头,狼牙棒还来不及挥舞,已经人仰马翻;长枪兵的身后,立刻闪出两名执单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马的一刹那,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两刀勒过,落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惨叫着再爬不起来,同伴不及救援,突袭的执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哗然,有识得伏兵旗帜服色的叫了起来:“是襄阳兵!” 小温侯丧中练兵,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 东京留守宗泽帐下,便有三百襄阳精兵,接应檀州撤出的宋军入东京城时,已然立下威名,主帅完颜宗翰眼见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败军居然逃脱,恼怒之余,不免也感慨襄阳军的悍勇。 如今看来,这襄阳军不只是悍勇而已,还要加上“狡诈”二字了。 片刻之间,这枝数百人的金人前锋已是全军尽墨。伏兵伤亡,却不过数十人。 得逃大难的乡民,喘息方定,顾不得雪地寒冷,趴在地上叩头不停。 领队的梁世佑挥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还不快走!等一会金人大队追来,要走可就难了!” 说话之间,梁世佑突然间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北方扬起的烟尘。 金人大队已经追到了。 他所率的虽然多为步兵,但有了缴获的金人马匹,要想策马而退也还是来得及的。 梁世佑看看仓皇奔逃的人群,略一犹豫便道:“将这些马都在屁股上捅它一刀,赶向金人的大队!” 士兵们哄笑起来,手起刀落。 马儿恋群,受伤之后,痛嘶着奔向迎面而来的大队马群。 金人大队立时混乱起来,只这混乱之中,梁世佑已经率兵跟在后面冲杀过去。 二、 飞雪之中,小温侯正沿着南阳城墙缓缓而行,一路打量着各处城防。 朱逢春自楼下上来。 其时朱逢春已经升任京西南路转运判官,金兵南下,他奉令筹集京西南路各军粮草,到南阳已有数日了,只是一直公事繁忙,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谈。今日诸事办完,好不容易偷个空儿,总算可以出来走走。 小温侯停下脚步看着他:“南阳城外,百里之内的百姓、牲畜与粮草,数目繁多,这么快就都迁入城中了?” 朱逢春哈地一笑:“该迁的全都迁了!我办事,你还能不放心?” 他们并肩而行,朱逢春打量着他说道:“三年丧期已过,我还以为这一回你会带着姬大小姐一起出征呢,怎么,还没有搞定?” 小温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朱逢春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们上上一回吵翻,是因为姬大小姐和姬瑶光那小子互换身份的事情;上一回吵翻,则是因为你不小心提起了外面关于姬大小姐和唐梦生那家伙如何如何的流言。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道:“这一回是因为我外祖家的七表舅。” 朱逢春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吕七世叔,滥好人一个,他怎么会得罪姬大小姐、而且还得罪得如此之大,害你们两个又吵翻了?” 第78章 小温侯道:“你也知道我家七表舅那个人。他刚刚从外任回来,说为了温家的宗嗣着想,给我带了两个在江南买的据说有宜男之相的女子。” 朱逢春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吕七世叔这可不是自己将头送到老虎嘴边去了?他要做好人,怎么也不先打听一下姬大小姐是何等人物!”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小温侯,笑得更是不可自抑:“我倒是很熟悉姬大小姐笑里藏刀的样子,可是当真想不出她对小温你大发脾气的横样。那两个女子,你自然是无福消受的,想必是退给了吕七世叔了?” 小温侯微微一笑:“若只是退回去也还罢了,她偏要对七舅母说,这是七表舅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领兵出来时,七表舅家里还在吵这件事。若不是我从中回护一下,只怕七表舅受的罪远不止如此。” 朱逢春笑眯眯地道:“好像姬大小姐每一次来襄阳,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免让人感到,她大小姐根本就乐意这样闹下去,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倒不怕年拖得年华渐老呢。小温,不是我说,你对姬大小姐,也是太过容让了,才由得她这么折腾人。” 小温侯但笑不答。 巡城之后,他们同路返回南阳知州衙门。 虽然时世艰难,除夕之夜,知州衙门中,还是悬起了大红灯笼,取一个喜庆之意。南阳城中,也是爆竹声声。 知州严大人向小温侯含笑说道:“侯爷冒雪来援,连日奔波,整饬城防,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小温侯微微笑了一下,答道:“我受国家爵位,守土有责,严大人又何必客气?” 朱逢春则道:“南阳乃襄汉门户,襄阳六州出兵救援南阳,自然是份内之责。” 小温侯身后的两名家将,焦急不安地看了看天色,一大早领兵出去巡视的梁氏兄弟,应该回来了吧? 府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奔进来的那名兵丁,喘着气跪倒在地,急匆匆地报道:“梁二将军被金人大队围在了三十里外的小石桥,梁大将军闻讯去救,也失陷在里面了!现在金人分了一枝军马继续追赶逃往南阳的难民,大队留在石桥围困两位梁将军!” 小温侯霍地站起身来,喝令吹号点兵。 严知州不无担心地道:“侯爷,金人大队居然不取南阳而围两位梁将军——这其中只怕有诈?” 小温侯接过家将递上的双戟:“无非是引而不发、诱我救援时好一网打尽罢了。” 严知州大为意外:“侯爷既然知道——” 小温侯只道:“严大人,你只管会同朱大人守紧城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自派兵出城!” 严知州心头一凛。 小温侯已踏入了厅外的风雪之中。 严知州忐忑不安地转向朱逢春,嗫嚅着道:“朱大人,你看——” 朱逢春道:“严大人,你得明白,小温侯和两位梁将军,带的都是襄阳六州的子弟兵。” 无论是小温侯还是他麾下的将士,都不会坐视梁家兄弟那枝人马失陷在金营之中。 但是严知州随即发现,小温侯带走的,不但有一千襄阳军,还有一千南阳厢军。 严知州心中不安,低声说道:“朱大人,南阳厢军,号称八千,其实你也知道,精锐都在那两年征发去救太原时折损了,现今余下的不足六千,还多是这两年才召募进来的新兵。现在侯爷又带走一千——下官担心南阳城防——” 朱逢春淡淡地道:“今日南阳若是不出兵救援,他日将没有一枝人马会来救南阳。” 严知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朱逢春又道:“严大人,南阳的城防,就交给我吧,你只管安抚城内百姓。” 严知州恍然明白,小温侯说的“会同朱大人”,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将南阳交给了朱逢春。 兵符事大,如此私相授受,只怕不妥…… 可是小温侯一来,实际上已经接管了南阳的城防,厢军将士,甚至于根本不曾请示他这个主官,便已经领命点起一千兵马随小温侯出了城。 严知州踌躇良久,还是抖着手递上了南阳厢军的兵符。 朱逢春接过兵符之际,突然仰头望向夜空。 严知州困惑地抬头望去。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雪落纷纷。 但是朱逢春已经喝道:“准备弓箭!” 廊下士兵立刻奔到庭中,张弓搭箭。 一只鸟儿已经在他们准备好之前飞了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只。 数十枝长箭破空飞去,那只鸟儿中箭落下。一个亲兵小队被派往那鸟儿落下的地方搜寻。 朱逢春回过头来道:“严大人,有人放出了三只信鸽。但是我只截住了第三只。南阳城中,只怕有内奸,严大人你熟悉民事,还要请大人清查全城户口,找出可疑人等,严加看管。” 半个时辰后,亲兵小队带着那只信鸽来回报。 解下鸽子脚爪上缠的细竹筒,小心地取出竹筒中的信件。 薄薄一张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小温侯率兵两千去救梁家兄弟。 朱逢春蓦地合起信笺,森然说道:“严大人,希望你尽快找出内奸!” 三、 密林中雪落无声,间或只听得见一两声咳嗽。 梁世佑站起身来,望向南阳方向。 隔了金人密密层层的包围,他们仍然可以远远地望见南阳城中的灯光,听到除夕之夜的爆竹声。刚刚隐约听到的喊杀之声,现在却已经寂静下来。 梁世佐困惑地道:“难道说小温发出来的救兵被堵了回去?” 梁世佑白他一眼:“小温有这么差劲?” 攀在树上眺望的一名士兵突然叫道:“二位将军,敌营后方有动静!” 梁世佑一拍兄长的肩膀:“小温一定是绕到敌营后方去了,所以才让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快快准备!小温他们,立刻便要动手了!” 才刚整顿兵甲,敌营后方,已经喊杀之声大起。 梁氏兄弟这枝人马,休整了大半夜,精神正好,迎了那喊杀之声,劈入敌阵之中。 雪地之中,火光点点,向小温侯和梁氏兄弟这两枝人马聚拢过去,慢慢地几乎已经将他们牢牢裹住。但是策马在前的小温侯,长戟翻飞,如剑尖透过布匹一般,刺破了层层重围,能够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虽然始终不过百余骑,但已足够将敌阵撕开一个裂口,这裂口一点点向梁氏兄弟逼近,最终汇合到一处。 小温侯勒住马,一戟挑飞闯过来的一名敌将,打量着梁氏兄弟诸人,一笑道:“好,咱们再杀出去!跟我来!” 小温侯在前,梁氏兄弟一左一右护住他两翼,呼啸一声,向着来路又冲杀回去。 天亮时分,飞雪暂停,勒马回望,金人大队正紧追不舍。茫茫原野中,南阳城已经望不见踪迹,前方耸峙的,是重重山岭,朝雾之中,隐隐望得见一座宝塔的尖顶。 一名厢军偏将度量着那座宝塔,疑惑地道:“侯爷,那不是石佛寺吗?我们怎么杀到这儿来了?” 南阳城已在数十里之外的东南方向。 小温侯摸出鞍边的水袋,喝了几口,停一停方才答道:“往南阳的路,金人守得紧,就算我们冲得过去,其他人也冲不过去。不如引他们到石佛寺。洪将军,你识得路径,先领兵撤往石佛寺,那边自有人接应。” 那洪将军虽然诧异小温侯不知何时在石佛寺埋下了一枝伏兵,但还是领命而去。 小温侯只留下了三百骑断后,迎着越来越近的金人大队。 晨光之中,金人前锋士兵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小温侯独自驻马在缓坡之上,长戟在手,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金人前锋不觉停顿下来,领队的千户下令放箭。 小温侯已经策马冲了下来。 急箭如雨,却被小温侯舞动长戟挡了出去。 弓箭对准小温侯的当儿,梁氏兄弟引着三百骑,分左右两枝,自缓坡后冲了出来,疾风般卷向金人的侧翼。 小温侯的马快,先一步插入了敌阵之中,透阵而过,再返身冲杀回来,恰恰与梁氏兄弟汇合到一处。 不过片刻之间,小温侯一行人又已破围而出,长戟之上,挑着那名领队千户的头盔,那名千户已不知被踩在哪匹马的蹄下了。 雪停日出,小温侯一行人,在山野间疾驰的身影,远远便可以望见。 金人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入山谷之中。 完颜宗亢追至谷口,蓦地里发觉这山谷异常狭长险窄,急令收兵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巨石与擂木自山顶隆隆滚下,封住了谷口。 山谷中的惨叫声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完颜宗亢当机立断,下令强攻右侧较为平缓的山峰,只要攻下一面山峰,便可以将被困的前队接应出来。 峰顶的乱箭、巨石与擂木一时间滚滚而下,不过金人悍勇,几经冲杀,仍是有一枝人马冲近了峰顶,站住脚之后,大队随之攀上峰来。守军势单力薄,抵挡起来甚是吃力。 山谷那头,号角声响起。守军听得号声,纷纷后撤。 出乎小温侯意外的是,完颜宗亢没有分兵去救治山谷中死伤的士兵,而是下令全军追杀宋军。 梁世佑忍不住道:“真是个蛮子!” 小温侯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些士兵,已无生命危险,用不着分兵去救;最重要的,是追杀兵力薄弱、久战力疲的宋军,紧紧抓住这个取胜的机会。 第79章 小温侯反手握住长弓:“我给他们设了三道关口,且让完颜宗亢一道道关口地闯吧!” 他慢慢引弓,一箭射出。 北风中飘扬的中军大旗,被射中了旗杆。若非那旗杆十分粗壮,举旗的又是个大力士,只怕早已折断或是倒地。此刻虽然摇晃了一阵,仍是牢牢树在军中。 小温侯不觉喟然:“好,大旗倒是守得稳!我们走,在下一道关口等着他们!” 日暮时分,完颜宗亢终于攻到了石佛寺所在的山峰前。 石佛寺是数百年的古刹了,当年在乱世之中建立起来时,特意选了这个足以凭险自守的地方,又用巨石垒起高墙,虽经数百年风雨,一眼望去,仍是稳如磐石,令人觉得,哪怕人世间天翻地覆,此间也是亘古不变有如这石墙。 完颜宗亢仰望峰顶的宝塔,打量着依山而建的石墙,心中不觉掠过一丝后悔。 他也许不应该放弃攻南阳而来围攻这个即使打下来也没有多少用处的寺院。 但是一想到小温侯和他那枝襄阳黑缨军…… 完颜宗亢咬了咬牙。 哪怕代价再大,他也要灭掉这个人和这枝军队,才能将京西南路收入掌中。 他以前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也绝不允许失败。 完颜宗亢转过头来向身边的参将说道:“传令下去,围困石佛寺,不许一人一马走掉;取均州的人马,调一半过来攻石佛寺;另一半和取唐州的人马,一起去攻南阳城!” 要攻入石佛寺也许很难;但是,如果南阳告急,小温侯将不得不放弃坚守石佛寺而驰救南阳。 四、 佛前的长明灯,荧荧然随风欲灭。 小温侯坐在灯下,洪将军与梁氏兄弟分坐左右。 靴声囊囊,一名年轻将领大步走了进来,拱手说道:“侯爷,所有士兵都已经安置妥当。哨防已经布好。刚才点检人数,南阳厢军还有二百一十三人,其中重伤八十七人;襄阳军还有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重伤二百三十一人。医官正在各房巡视救治。” 洪将军听得厢军的伤亡如此惨重,脸色不免极是灰败。 小温侯微微点一点头,示意那年轻将领坐下,随即转向洪将军道:“洪将军,这是我的表弟吕长寿,行七。此次随我来南阳,进城之前,我已分了一千人马与他,驻扎在石佛寺,以便相机策应南阳城的守军。粮草箭枝,早几日已经由朱判官筹集,屯积在寺中,足够我们支撑一个月时间。” 洪将军勉强笑一笑道:“一切全凭侯爷安排。” 小温侯道:“洪将军,今日我们固然折损了不少人马,不过完颜宗亢只怕折损得更多,所以你大不必丧气。石佛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吕七助你,洪将军自可稳稳守住石佛寺。” 洪将军大为意外:“侯爷的意思是,你不留守此地?” 小温侯道:“完颜宗亢已经将主力拉到了这儿,若是他不惜伤亡地强攻,我们单单困守此地,就并非取胜之道了。” 他必得以攻为守,才能真正守住这座寺院,守住南阳城。 他站起身:“今日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吧。” 洪将军告辞离去。 吕长寿踌躇着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是想趁完颜宗亢攻石佛寺时用伏兵从侧后袭击他。但是完颜宗亢将石佛寺围得这般铁桶也似——。” 小温侯微微一笑:“石佛寺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秘道。” 吕长寿惊异地看着他。 小温侯如何知道? 小温侯继续解释道:“几年前我与石清泉来过石佛寺。那条秘道,还是石清泉开出来的。” 他轻轻叹了一声:“若非亲眼见到,我绝不敢相信,石清泉不过钉入了几片石子,一锤下去,看似坚硬如铁的整片石崖便崩落下来。开出那条秘道,他只花了三天时间。” 梁世佑怪叫起来:“小温,你不会在那个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才叫石清泉开条秘道的吧?” 小温侯看他一眼:“我没有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石清泉之所以要开这样一条秘道,不过是因为他见了那片大有雕琢之处的石崖就手痒罢了。” 梁世佐与吕长寿不觉相视一笑。 这倒的确是巫山弟子的本性。 小温侯似乎有些出神。料来提起石清泉,他不能不想到姬瑶花。 不过他随即说道:“小七,我要带走五百人马,石佛寺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 吕长寿低头一笑。 临走之际,吕长寿又道:“大哥,你突然在石佛寺外出现,完颜宗亢肯定会猜到寺中有下山的秘道,必定会加派人手堵截,不让你有回石佛寺或是回南阳城的机会。你可要千万当心。” 小温侯拍拍他的肩,笑道:“此处已是伏牛山地盘,若有问题,我自会退入伏牛山中。群山万壑,金人追不上我的。所以你网只管守好石佛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号令,不得擅自弃守!” 说到后半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吕长寿神情肃然,挺身答道:“我明白!” 五、 三天之后,留在后方大营中的攻城用具运送完毕,完颜宗亢才发起攻击。 双方箭枝乱飞之中,身穿重甲、手举巨盾的武士,卫护着身披厚毡、抬着擂木的士兵,一步步逼近院墙。墙头上蓦地里倒出一桶桶灼热的铜汁,贯革直入,士兵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来回冲杀了大半天,仰山而攻的金兵,伤亡数百,不过耗得守军无数箭枝与铜汁。想必石佛寺的佛像与法器,都已化身在此了。 完颜宗亢脸色铁青,若不收兵,伤亡的确太大;若是就此收兵,却又于心不甘。 踌躇之间,后营中突然一阵混乱,小温侯一马当先冲入了粮草营中,百余骑随着他左冲右突,另有百余骑手提清油泼向粮帐,林中火箭飞来,射中浇了清油的粮帐,立时燃烧起来。 大营哗然,完颜宗亢立时传令,前队收兵,中军与后军全力围攻小温侯、灭火救粮。 小温侯横戟劈翻一名金将,回过戟来勾住了另一名金将的右臂,那金将闷哼一声,居然奋力挣脱开去,狼牙棒反手砸了过来。小温侯错马而过,自鞍上拧腰回身,长戟递出,刺中那金将的后心……将他挑下马去。 只这一停之间,小温侯已被重重围住。 完颜宗亢拍马登上一个小山包,注视着乱军之中的小温侯。长戟所到之处,有如波开浪裂,若非几名悍将能够多挡得几招,只怕小温侯早已破围而出。饶是如此,也已被他冲到了大营的边缘。 完颜宗亢喝道:“拿我的弓箭来!” 他的铁弓,整个军中,也只不过二三人能拉得开;所用箭枝,更是倍粗于寻常箭枝。 完颜宗亢满引铁弓,长箭射出。 即使是激战之中,小温侯也听到了那尖锐异常的箭枝破空之声。 他侧身让过了第一箭,横戟挑飞了第二箭,随即格开当头砸下来的两枝狼牙棒,第三箭又已到了面前。小温侯一偏头,箭枝擦着头盔飞过,射断了盔上黑缨。 他望向箭枝来处。 两人的目光,隔了重重乱军,碰在一处。 小温侯低喝了一声:“好箭法!” 与凤凰的穿云箭大有一拼。 完颜宗亢也喟然叹息:“好男儿!” 但是他的手下却丝毫不缓,第四枝箭已搭上了弓。 小温侯的身影却已经没入了数名金将之中。 完颜宗亢跟着小温侯的身影慢慢移动着铁弓。 小温侯终于破围而出,策马驰入山林的刹那,完颜宗亢手指一松,长箭破空飞出。 小温侯头也不回,戟头一点,箭枝被磕落在地。 突围出来的人马跟随着他风一般卷入了山林。 完颜宗亢喝令前军留守此地,继续围困石佛寺,中军与后军追击小温侯。 身旁的副将说道:“只怕宋人会有埋伏。” 完颜宗亢咬着牙答道:“就算有埋伏,也要追得他们无处安身!” 追击的前队,果然在一处密林外被伏兵乱箭射杀三百余骑。 追至潦河畔,金人涉水而过时,小温侯命上游伏兵将堵住水道的石块掀起,河水暴涨,将金兵大队拦为两截、渡河人马在激流中挣扎,混乱之中,又被小温侯挥兵自两翼冲杀,死伤五百余骑。 但是小温侯一行,也始终无法摆脱咬牙紧追的完颜宗亢。 梁世佑忍不住道:“小温,看起来这蛮子不要南阳城也不要石佛寺,只要你的人头了!” 梁世佐则叹道:“看来咱们真个将那蛮子打得很惨,才这么紧追不放。” 完颜宗亢拦在了西边,退入伏牛山的计划已是行不通了,小温侯策马踏上了通往南阳城的小道。 登上一道山坡,小温侯与梁氏兄弟的脸色都是一变。 他们原以为,完颜宗亢这枝人马,都来围攻石佛寺和追击他们了,南阳城外,料来应无敌踪。 但是放眼望去,苍茫暮色中,旌旗密布,分明驻着一枝大军,将南阳城团团围住,真个是鸟飞不进。 小温侯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攻唐州的那枝金军!” 梁世佐默默点着旗帜,过一会说道:“只怕还有攻均州的人马在里面。金人军制,一旗为一千户,这儿至少有三十面大旗,三万人马。” 回望完颜宗亢的大旗在两个小山坡外飘扬,越来越近,小温侯环顾四面,一指左侧山头那个破败的山神庙:“我们先到那儿去!” 第80章 那个山头,地势略高,山势也较为陡峭。 完颜宗亢追到此地,停住了马,仰望着山林中那座破败神庙,挥鞭令部下将这山头团团围住。 天色已黑,完颜宗亢沉吟良久,还是按捺住了打起火把攻上山去的念头。 在黑夜之中,火把会成为守军最好的箭靶。 小温侯已经被围困在这个小小山头上,无论是南阳城还是石佛寺,都已派不出救兵。 他已经胜券在握,犯不着再这样冒险强攻。 六、 星光点点,自破败的庙顶洒入。 小温侯站起身来,踱到短墙边。 梁世佑与梁世佐轮流值夜,此时轮值的是梁世佐。 小温侯俯身打量着山下金营的火光。梁世佐道:“小温,天亮之后,完颜宗亢便会发起攻击。我们是不是应该趁夜色突围?” 小温侯摇摇头:“我们都很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说。” 停了片刻,梁世佐神色阴郁地道:“我想完颜宗亢不会只留下一万人马去攻均州或是唐州,看起来那一万人马必定是调往了石佛寺。你只留了那么一点人给吕七,箭枝兵械又储备有限,我担心石佛寺守不守得住。南阳城外有三万金军,南阳城也不轻松。如果唐州或是均州那边能够发兵从后方袭击完颜宗亢,与南阳城或是石佛寺里应外合,这一仗我们还是有胜算的。均州现有九千厢军,唐州一万。不是不能一战的。” 小温侯遥望南阳城射向夜空的淡淡灯光:“守唐州的是鲁仲夫,守均州的是卫勋,你也知道是些什么人,他们能够守住城池,不曾像郭药师那般杀了主官献城投降,已是难能可贵了。” 梁世佐默然许久,说道:“小温,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觉得这样死很窝囊。如果能有一枝人马从后方夹击——” 小温侯微微一笑:“明天你和梁二随我一起去杀了完颜宗亢!” 梁世佐不觉精神一振:“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算我们要死,也得先破了完颜宗亢这枝大军!” 小温侯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明白,即使我们杀得掉完颜宗亢,金兵也不一定会军心溃散。” 梁世佐一笑:“但我们若不杀掉他,他的军心是一定不会溃散的!” 晨光初现之际,小温侯整顿人马,本待冲下山去,梁世佑从眺望之处回来,神色有些古怪:“小温,完颜宗亢居然在山下安营扎寨、立起了木栅栏,看样子不打算攻山而只打算围山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一怔,大步出得庙来,登上眺望之处。梁世佐紧跟在他身边。 晨光之中,金人的营寨看得很清楚。 梁世佐皱起了眉:“小温,看来南阳城和石佛寺都守得很好,完颜宗亢必定是觉得强攻很难,所以才想围困我们,诱朱五和吕七发兵来救之际,攻破南阳城和石佛寺。” 只是营寨一立,他们要想杀完颜宗亢,就困难多了。 沉吟一会,小温侯道:“我们不能坐守此地。我来牵制金人,你们两人趁机突围,冲出去后,立刻奔赴唐州。唐州有一个大刀会,会主是杜老八,这个人你们在巫山时也是见过的,找他要几个得力人手,再去见鲁仲夫调兵,若是鲁仲夫不肯出兵策应,就夺了他的兵符!” 梁世佑咬着牙道:“那个胆小鬼,他要不出兵,不等金人动手,我就先割了他的头!” 梁世佐则道:“小温,如果由你去调援兵,可能会更好一些。” 小温侯淡淡道:“完颜宗亢会倾全军之力来拦住我。而且我留在此地,也更能安抚军心。” 默然良久,梁世佐说道:“我们最好做出要冲入南阳城求救的姿态。这样完颜宗亢也许可能有意将我们放入城中。” 整整一日,山上不时传来战鼓之声。每次鼓声响起,金营中都是一阵紧张,乱箭纷飞,预备拦阻突围的宋军。但最后总不过是虚惊一场。偶有几次冲下来的宋军,射了几箭后便又退入了山林中。 日暮时分,正当扰乱了一天的金营中安静下来、忙着吃晚饭之际,小温侯领兵自山上冲杀下来,直取帅旗飘扬的中军大帐。 木栅栏后乱箭纷飞。不过林木遮蔽,中箭者不多。待到小温侯已到营前,箭枝更是无从阻挡了。 完颜宗亢从中军大帐中出来,披挂上马,打量着直奔他冲杀过来的小温侯,目光转向冲入另一侧大营的梁氏兄弟。 小温侯若真的想杀他,就不应该将梁氏兄弟这两个得力帮手分到另一路去。 完颜宗亢脸上不觉浮起一层笑意:“传令,只挡住小温侯,放走梁氏兄弟——不过别做得太过火!” 军令传了下去。 冲杀到天黑时分,小温侯收兵回山,梁氏兄弟顺利地冲出了金营。 副将在一旁笑道:“宋人一向喜欢用计,他们必定想不到会堕入元帅你的计谋之中。” 完颜宗亢笑而不语,心中却是甚为得意。 直到他接到探子来报,梁氏兄弟不是奔往南阳城,而是奔往唐州方向。 完颜宗亢的脸色难看得很。身边诸将,都不敢吭声。 他望向黑暗中的那座山头,良久,忽地哈哈一笑:“就算梁氏兄弟去唐州搬来救兵,也是两三天后的事情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踏平了那座山头,砍下小温侯的人头!” 七、 夜色深沉,星光闪烁。 小温侯突然惊醒。 似乎有人悄然踏入了残破的院墙。 他手指一弹,一片小石子贴地射出。 院中那人“哎呀”一声叫了起来:“干嘛呢,真是好心没有好报!” 居然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声气! 此时此地出现一个女子…… 小温侯怔了一怔才听出来,来的竟是甘净儿! 难怪得能够悄无声息地穿过金人的大营来到山上,也难怪得守望的两名家将和五名士兵不曾发觉她的到来。 星光之下,甘净儿俏生生地站在院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歪倒、呼呼大睡的士兵,左手轻掩着鼻子,眉头微皱。 夜风之中,弥漫的淡淡血腥气,对于她来说,只怕是绝不好受吧。 她抬起头望着走出来的小温侯,小温侯身上的银色战袍,已经被血染得斑斑驳驳。甘净儿过了好一会才确定,小温侯身上的血迹,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人的,因为他行动之际,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方才抚着胸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好小侯爷你没事,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去对姬师姐说呢。” 小温侯心中砰然一动。 白天里送走梁氏兄弟,他已知道,完颜宗亢很快便会明白过来、必定会抢唐州援兵到来之前,不惜代价攻下这个山头。 要以不到四百的久战疲累之兵,面对完颜宗亢志在必得的万余人马,他心中却始终没有放弃希望,是不是因为,他的心底深处,其实明白,远在巫山的那个智计百出的女子,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后呢? 她负气而去的时候,身后的一只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 甘净儿接着说道:“姬师姐调了白虎部和另外十三部巴人的精兵——” 小温侯打断了她的话:“共有多少人?” 甘净儿道:“姬师姐说共有两千人呢。” 小温侯在心中筹思了片刻,方才说道:“我知道了,你继续说下去吧。” 虽然说姬氏与巴人各部关系密切,姬瑶光的未婚妻又是白虎部酋长的女儿,姬瑶花要调动这么多人马,只怕也大不容易。 甘净儿道:“姬师姐将这些人马都交给明师姐的哥哥和凤师姐指挥,派我来和你们联络。只等凤师姐放出三枝烟花信号,便与她里应外合突围出去。噢,我还带了阎罗王配的金创药,还有他弟子配的胡麻丸——唔,胡麻丸的味道真差,不过他那个弟子说,吃上七粒,就可以管饱一天,你们的干粮肯定已经差不多了,可不能饿着肚子去冲杀呢。” 一边吱吱喳喳地说着,一边将身后背着的革囊卸了下来。 小温侯拍醒两名家将,命他们叫醒士兵,准备突围。 听得有援兵来到,诸人精神大振,低声说笑着整顿鞍马、喝水进食—— 不过胡麻丸气味刺鼻,的确非常难吃。 众人无不好奇地打量着甘净儿。这样娇俏可人的女郎,虽然腰悬弯刀,也让人觉得,她委实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甘净儿笑盈盈地迎着众人那惊艳与感激的目光。 小温侯道:“净儿姑娘,我看你不如先走一步吧,两军对阵,可不比其他,你的轻身功夫,只怕派不上用场,混战之中,若有照顾不周,我看大家都会过意不去的。” 甘净儿嫣然一笑:“我才不走呢,就坐在这个山头上看你们打。等你们都打完了、撤兵了,我再走也不迟。现在周围几里内都是兵马,还不如这个地方安全。” 小温侯微笑不语。 甘净儿看似娇憨不谙世事,其实心里清明得很啊。 却还是被姬瑶花差到这个生死之地来了。 小温侯看看正在整装的士兵,转过头来说道:“净儿姑娘,我的确没有想到会差你来联络。” 甘净儿撇撇嘴,苦着脸道:“姬师姐现在越来越可怕了,她只要对我笑笑,我就不敢不听她的话。就连苏师姐都被她差去唐州帮梁家两兄弟搬援兵去了。小侯爷,我们大家都受不了啦,这一次要是不赶紧将你救出去,将来可有谁来救我们呀!” 小温侯嘴边的笑意更深。 他忽然抬起头来。 第81章 东南方向,三枝红色烟花冲天而起。 甘净儿将手一场,一枝同样的红色烟花冲上了夜空。 小温侯提戟上马,叱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八、 金营背后,趁着夜色潜近的巴人,早已用吹箭射杀了十数名哨兵,打开了一处木栅门。此时一声号角,掀掉蒙头裹刀的白布,刹那间夜色中处处闪耀着雪亮的长刀,映着星光与积雪,杀入了金营。 完颜宗亢仓促上马,恼怒地道:“这是哪里的人马?探子为什么没有探明?” 副将喘息着道:“周围的大路小路,都布了探马,一直没有发现宋军!” 这枝人马,必定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过来的。 副将不觉抬头打量着东南方向那片陡峭山岭。 火光之中,小温侯策马直奔东南而去。 完颜宗亢一挥刀:“拦住他!” 就算舍掉被偷袭宋军缠住的整支后军,只要杀掉了小温侯,也抵得过。 他务必要出一出胸中这口恶气。 号角声声,借着雪光,完颜宗亢挥师南奔,紧紧缠住小温侯。 前方突然出现一道狭深的山涧。 冲在前面的几名襄阳士兵来不及勒马,掉了下去,紧跟在后的十余名金兵也猝然摔下了山涧。 小温侯勒住了缰绳,座下白马长嘶着掉过头来,冲入敌阵之中。首当其冲的两名金将被长戟挑下了马。 落在后面的襄阳士兵与温府家将,得小温侯这么冲杀一阵,缓得一缓,渐渐儿又聚拢过来,沿着山涧,背水结阵,长枪配合短刀,将同伴接应入阵中。 山涧对岸,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三棵大树并排倒了下来,横架在山涧两岸,数名巴人迅速将木板横搁在大树上,搭成一座简陋的木桥。 小温侯喝令温府家将聚拢在自己身边断后,其余人立即后撤。 留在他身边的人渐渐儿只余下了七个。 又一名家将倒了下去。 完颜宗亢已经赶到,打量着守在桥头的小温侯,喝道:“放箭!” 弓箭手的统领不免迟疑了一下。若是放箭,围斗小温侯的四名千户和数十名士兵都会被射中。 但是军令如山。 完颜宗亢身后的五十名弓箭手同时放箭。 一轮急箭下来,四名千户被射倒了三名,士兵纷纷倒地,小温侯的身上也中了三箭。温府家将情急之下都冲了过来。 完颜宗亢身后的弓箭手已取过了另一壶箭。 但是山涧对岸,也射出了急箭,取的不是人,却是火把。 急箭之中,火把几乎在同时熄灭,山谷中立时暗了下来。 这一瞬间,完颜宗亢听见了尖锐的箭枝破空之声直奔他而来。 暗中那名弓箭手,居然能够在骤然暗下来的夜色中认准他的方位! 完颜宗亢挥刀格向来箭。 箭枝偏了一点准头,只射中了他的头盔;然而他握刀的手,也已虎口震裂。 另一枝箭又已呼啸而来。 完颜宗亢再不敢托大格挡,一翻身躲到了鞍侧。 箭枝自他的马背上飞过,射穿了掌旗士兵的前胸,直透入他身后另一名士兵的胸口,若非侧旁另有护旗士兵,帅旗已然倒下。 黑暗之中,山涧对岸,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夜空中无数黑点飞向了人群。 那些遮天蔽地而来的飞虫,本不能识别敌我,但是一接近襄阳士兵的面部,被他们口中呼出来的胡麻丸的气息一熏,立刻掉转方向飞了开去。 被飞虫叮刺的金兵捂着脸大叫着滚倒在地。 副将心思灵敏,眼见得宋人先射灭火把再放出飞虫,已然想到,这些无孔不入、无从防范的飞虫,料来害怕火光,立时命令士兵抢在飞虫逼近完颜宗亢之前重新燃起火把,这一回有了防范,对岸射向火把的箭枝,被护卫的士兵格落不少,只射灭了两三枝,仍旧留得八枝火把护定了完颜宗亢。 宋军已经趁这个机会撤过了山涧,小温侯最后一个踏上对岸,却不忙走,掉转马头,长戟插入木桥之中,双臂一扬,一棵大树带着木板掉入涧水之中。 完颜宗亢张弓搭箭。 小温侯已掀掉了第二棵大树,双臂扬起、长戟掀起第三棵大树时,箭枝破空而来,直取小温侯露出的胸口空档。 赶过来接应小温侯的温府家将大叫起来。 小温侯身后的山林之中,蓦地里一枝长箭斜斜射出,将完颜宗亢的那枝箭拦腰劈成两半,后半枝掉入了山涧之中,前半枝偏了方向,射中的只是小温侯身旁的树木。 大树轰然落水。 小温侯策马奔入了山林。 留下完颜宗亢在山涧对岸与那群飞虫搏斗。 转过一个山头,已然听不见完颜宗亢的怒吼之声了。 小温侯放慢了速度,突然觉得路旁的大树之上有物恍若飞鸟一般落向他的身后,尚未有所动作,熟悉的温热气息已经触到了他的后颈。 姬瑶花落在他身后的鞍上,左掌抵在他后心,劲气催动,插在他前胸与肩头的三枝箭被逼了出来,右手已在箭枝飞出之际,绕到他胸前,点住伤口周围的穴位止住流血,金创药随即抹了上来,清凉之意,直透入血脉之中。 暗中凤凰“哧”地笑了起来:“姬师妹,你们慢慢走噢,我就先行一步了!” 小温侯原以为凤凰这么一取笑,姬瑶花必定会恼羞成怒。 但是姬瑶花不但没有离去,反而将头伏到了小温侯的背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终于体会到,在巫山之中,眼见她从生到死走过一回之后,小温侯当时的心情。 小温侯怔了一怔,随即探出左臂,轻轻一带,姬瑶花已顺势飘落到他的身前。 小温侯低声说道:“我真高兴!” 姬瑶花明白他未曾说出口的意思,忍了又忍,脸上终究还是涨得绯红,小心翼翼地避开箭伤,一言不发地伏在他胸前。 九、 小温侯接手这枝两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立即挥师自背后袭击围攻石佛寺的金军,与留守寺中的吕长寿里应外合,破了这枝金军,之后汇合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 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取江西后东进潭州,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小温侯一身系襄阳六州之安危,他的婚礼,自然是万人瞩目。 其时正当暮春,山花遍野,林木清香。暮色之中,一辆重锦围帘的双驾马车,沿了官道,向隆中山麓的温府疾驰而去。 官道左侧的松林中,突然飘出一个人影,自马蹄前一掠而过之际,长剑探出,挑断了奔马的辔头,两匹马仍旧嘶吼着向前疾奔,后面的车厢却失了控制,向道旁撞了过去。 车夫滚倒在地。 伏日升和甘净儿自车厢中纵身跃出,打量着撞在大树上的车厢,伏日升对自己摇摇头,甘净儿却已怒道:“秀烟,你这个臭道士,还不快赔我的车!” 自官道右侧出来的,不但有秀云和秀烟,还有唐梦生。 伏日升叹了口气:“唐大住持,你好啊!” 甘净儿则皱起了眉。 唐梦生笑道:“多时不见,伏兄越发风神俊秀了啊。伏兄这是要去贺喜的吧?不知伏兄带了什么贺礼呢?” 伏日升答道:“寻常世俗之物,姬师妹自是瞧不上的,伏某也不屑于送,不过一曲铁箫,一首清歌罢了。未知唐大住持又准备了什么贺礼呢? 唐梦生一笑,目光转向了甘净儿:“伏兄这岂不是明知故问?” 甘净儿脱口叫道:“姬师姐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去给小温侯送信,她就不再逼我要净坛峰的心法!” 唐梦生眼珠一转:“是吗?不过我好像没有答应过什么吧?” 甘净儿气结,一跺脚,腰肢拧转,人已飘向松林。 但是秀烟的动作丝毫不慢,她身形飞起的同时,秀烟已经斜斜飞了出去,长剑挑起数根松枝,击向甘净儿的脸颊;甘净儿扬手格落松枝之际,身形略缓,秀烟与秀云已将她拦了下来。 甘净儿嘟着嘴站在官道上。 伏日升转向唐梦生道:“唐大住持,你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流言吗?” 唐梦生耸耸肩道:“我怎么不知道?无非是说姬大小姐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又或者说我唐某是巫山门的太上掌门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像我和姬大小姐这样的才干、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有不挨骂不招人议论的道理?” 伏日升无可奈何地道:“好,好,唐大住持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唐梦生转而说道:“我若是伏兄,不如就此让姬大小姐得偿心愿,以免她纠缠不休,伏兄和净儿姑娘一世也不得安宁。” 伏日升淡淡答道:“只怕姬师妹得偿心愿之后,我们的安宁日子也就到了尽头。” 唐梦生笑道:“伏兄何出此言?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伏兄与净儿姑娘若不逗留在巫山与江汉之间,只怕姬大小姐也没有这个闲功夫来寻你二位的是非。就如阎罗王和韩大姐避居南荒,南荒之地多丹材也多毒虫,又没有姬大小姐在一旁窥伺,阎罗王夫妇,乐在其中,怎么又不得安宁了?” 伏日升心念微动,沉吟不语。 唐梦生接着说道:“姬大小姐的本事,我们都是见识过的。 第82章 伏兄不肯低头,无非是不希望就此被牢笼住罢了,至于武功心法,倒在其次。偿若姬大小姐得到她要的东西之后,不在伏兄和净儿姑娘身上试手,不再来打扰二位的清静逍遥,二位又何乐而不为?巫山武学的完善,莫非真是伏兄所不乐见?”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唐梦生。 如果他不点头,不但姬瑶花不会放过他们,唐梦生也绝不会罢手。 姬瑶花姐弟再加上一个坐镇太乙观的唐梦生…… 伏日升想想都觉得头痛。 他过了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还需要时间来说服净儿师妹。” 唐梦生含笑道:“好,唐某就在温府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十、 唐梦生的到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让各位来宾大为震动。 太乙观的声望地位,固然令人瞩目;靖康之变后,无数难民渡江,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地位身份出面,募得千余亩土地,安置涌入浙西路的难民,又聘请名医,调制丹药,广施四方,受太乙观活命之恩的难民,何止数千。太乙观诸弟子,向来闭关清修,却被唐梦生差遣,东奔西走,虽然大受道门诟病,但是大江南北,由此却对太乙观另添了一份亲切的敬意,唐梦生所到之处,自然也是备受关注。 姬瑶花正在上妆,听得前头厅堂中的喧哗之声,微微一笑,转过头对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的姬瑶光说道:“想必是唐梦生来了。” 姬瑶光懒懒地道:“是啊,想必是给你送大礼来了。” 凤凰一笑:“姬师妹,连唐梦生都让你这么差来差去的,这天底下,还是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到的?你若要去争雄天下……” 姬瑶花眼波一横,抿嘴轻笑:“我要天下做什么?” 撑着下颌专心瞧着她上妆的明春水,拍掌笑了起来:“对啊,要天下做什么?还不如要小温侯呢!” 房中侍候的温府与姬家家仆尴尬地互相看看,这位明姑娘,出言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姬瑶花含笑不语。 姬瑶光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房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飞快地传报到前厅:姬大小姐已经梳好头,已经插戴好头上珠饰,已经上好第一道粉底…… 待到这几句话传到前厅,满堂宾客都轰笑起来。 朱逢春叹道:“小温,听起来姬大小姐对明姑娘的那番话颇有同感啊!” 厅中的笑声更响。 笑声之中,唐梦生喃喃地道:“姬大小姐会从此安安份份地洗手做羹汤?我相信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坐在他身边的梁世佑深有同感,倾身过去,在小温侯耳边说道:“小温,我怎么总觉得姬大小姐这番姿态是特意做给你看的?” 小温侯微微一笑:“只要她肯做给我看,又何必计较这些枝节?” 唐梦生笑眯眯地道:“是啊是啊,想要姬大小姐不弄手段,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些。” 朱逢春此时过来,恰恰听到这句话,看了唐梦生一眼,说道:“唐大住持,你这句话,若是传到某人耳里去……” 唐梦生一笑:“我实话实说,又有何妨?倒是朱大人你要小心,你在南阳城中,射掉了姬瑶光好些信鸽,当心他忙完了这件事情后,终归会来寻你的晦气。” 朱逢春皱着眉道:“不知者不为罪。更何况,姬瑶光这样子监视着小温的一举一动,究竟有何居心?我还没问他的罪呢!” 一想起姬瑶光这番作派,朱逢春就全身不舒服。姬瑶光那小子,不会是一直想抓小温的错处、好扳回局面吧? 即使婚礼在即,他仍是不能完全放心。 吉时已到,内院传来口信说姬大小姐已准备好了。 十一、 礼成之际,锁呐声中,大厅外忽然传来琵琶与箫的合奏,奏的是巫山一带的出阁曲,只是今夜听来,份外的婉转柔媚,满怀欣喜一丝丝直透入人心。 姬瑶花与小温侯都停住了脚步。 大厅中静了下来,只有那箫声与琵琶之声在飘荡。 唐梦生喃喃自语地道:“这样满心欢喜的曲调——能够嫁掉姬大小姐,想必伏日升这些人都欢喜得要飞起来了吧。只不过你们好像也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 乐声之中,两名温府家仆大声传报道内廷供奉方攀龙派人送来贺礼。 姬瑶花心念微微一动。 这么说方攀龙终究还是复原了,所以才会供职于内廷。 自此远远离开巫山。 方攀龙派人送来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盒,当庭打开,厅中立时珠光闪烁。 盒中是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宝楼台,飞檐上悬的金铃,被穿堂而过的微风一吹,轻轻碰在一处,铃声悠扬。 姬瑶花轻轻叹息了一声。 方攀龙并没有忘记他自己曾经许下的心愿。 他要为她建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一座真正的瑶台。 箫声节节高起,仿佛是嫁女之家在远眺群山之中越去越远的迎亲队,欢喜之中又带着怅然若失的迷茫。 琵琶轻拨,缠绵摇曳的歌声飘摇而来,却有曲无词,仿佛心中的感触,无词可以摹写。 箫声与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 十二、 婚宴自是热闹非凡。 姬瑶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酒杯,唐梦生诸人好笑地看着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 朱逢春和梁氏兄弟不免想,能够见到姬瑶光这小子的烦恼模样,还是很痛快的。 夜色已深,陆续已经宾客扶醉而去。 姬瑶光突然停下手,低声嘟哝着道:“那个家伙,这会儿想必正在放肆无礼了!” 坐在他身边的明春水不解地看着他。 一旁的唐梦生听得分明,想着姬瑶光恼怒起来也不好惹,本待忍住笑意的,明春水似是明白了姬瑶光在说什么,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放肆无礼呢?” 姬瑶光还在发怔,唐梦生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险些将酒杯合到自己脸上去。 姬瑶光叹了口气:“唐大住持,你好歹也算是太乙观的住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还是懂的吧?拜托你有点风度好不好?” 梁世佑哧地一笑:“想让唐大住持有风度,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一些——不过呢,唐大住持你究竟在笑什么?我们也很想知道啊。” 唐梦生只管笑个不住。 姬瑶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对明春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机会问瑶花。她上一次调发的巴人精兵中,有一半多是来自你们白虎部,我知道你爹那个人,瑶花她究竟许了白虎部什么条件才让你爹答应出兵?” 明春水笑吟吟地看着他。 姬瑶光忽然觉得大大不妙:“瑶花她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明春水道:“姬姐姐哪里敢卖你?又有谁卖得了你呢?不过嘛,姬姐姐倒是将我们的孩子卖了一个给白虎部。” 明春水清清脆脆地说罢这句话,同座的朱逢春诸人立时哄然大笑起来。 姬瑶光捧着头呻吟。 他该怎么对付明春水才好? 明春水对他睐睐眼,转向唐梦生道:“唐梦生,我还没有看到你的贺礼呢。” 众人的矛头自然转向了唐梦生。 唐梦生一笑道:“我的贺礼么——也许要过几天才能见分晓。” 姬瑶光心中微动,沉吟着打量着他。 十三、 三朝过后,宾客尽欢而散。 唐梦生来向姬瑶花辞行之际,递上一卷帛书。 姬瑶花展开略一过目,情间大是震动,含笑道:“有此一卷,我们距圆满之境,又近了一步了。” 唐梦生微笑道:“于观鹤被我们缠斗两年,也快要撑不住了,近来我看他已经大有浮躁之象。” 姬瑶花收起帛书,略一沉吟,说道:“你答应了甘净儿和伏日升什么条件?” 唐梦生道:“甘净儿自然还是要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此外,为了避开你的锋芒,他们会远远离开巫山那个是非之地,所以也希望你和瑶光还他们两人一个清静。” 姬瑶花眉梢轻扬,审视着唐梦生:“阎罗王和韩起云远赴南荒,方攀龙隐身内廷,现在轮到伏日升和甘净儿了。现在想起来,这些巫山弟子,其实都是在你的劝说之下,离开了巫山。[奇qisuu.书]看起来于观鹤也很难不走这一步,以免被你借太乙观之力逼得无法安生。唐梦生,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唐梦生坦然迎着她的注视:“我要做什么,姬大小姐你其实比我更明白,对不对?古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姬大小姐你纵使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将伏日升这些人雕琢成另一个样子?更何况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你不过刚刚开始揣摩,聚鹤峰的心法更未曾到手,你又如何能够在伏日升这些人的身上成功?” 姬瑶花默然一会,说道:“所以不如遣走他们,完善了十二峰心法武功之后,再另择人选,从头开始培植。” 说到此处,她出神地凝望着楼窗外的天空,许久才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在完善十二峰武功之前,为了避免新一代弟子的内乱,也许我不得不将巫山门收入袖中——” 唐梦生打断了她的沉吟与犹疑:“万物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千年之前,何尝有巫山门?千年之后,又未必没有巫山门。姬大小姐未必连这个都看不透?” 姬瑶花回过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唐梦生,其实你很不希望见到我和瑶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兴风作浪,是不是?” 第83章 唐梦生一笑:“我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姬大小姐你?不错,我是很希望,从今往后,你们能够暂且放下巫山门。有你和瑶光的聪明才智相助,这襄汉之地,数百万之民,都将在小温侯的安稳护翼之下。” 姬瑶花默然无语。 自靖康之变以来,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身份,主持浙西路的难民安置与赈济,民生之艰,见得太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而她自己呢? 护翼着襄汉之地的小温侯,是众矢之的。兵凶战危,小温侯随时会再遇上南阳城外的那种凶险境地,她又如何能够再像从前那样,独自飘然来去? 略停一停,唐梦生又说道:“当然,你若不将十二峰的武功心法都握在手中,是绝不会暂且放下这件事情的。” 姬瑶花笑而不语。 知道她的决定,姬瑶光跳了起来:“唐梦生那家伙,明明是要借这个机会将风头太劲的巫山门打灭下去,瑶花你居然还——伏日升那些人一定会说,巫山门是被你毁掉的!到时候掀起的事端只怕更大!”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道:“伏日升自然比我更懂得有生必有死的道理。而且——”她目光一转,“瑶光,我记得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 姬瑶光悻悻地道:“我只怕到时候你应付不来,就要卖到我头上来了!” 姬瑶花一笑不答。 小温侯送走唐梦生一拨人,回头来找她,低声问道:“唐梦生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那样做?” 姬瑶花盈盈一笑,已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小温侯心中大是感动,一伸臂将她揽到身边,低声说道:“好,等到打败了金人之后,我再陪你去重建巫山门!” 一旁的姬瑶光嫌恶地别过头去。 小温侯也太不拘小节了吧?这可是大庭广众…… 但是他眼角余光,瞥见姬瑶花隐在长袖中的左手,仍旧紧握着录有净坛峰心法的那卷帛书,不觉暗自一笑。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温侯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吧。 姬瑶光的心情,不觉大大好转。 后记:襄阳六州 襄阳六州,为襄阳(今湖北襄樊)、郢州(今湖北钟祥)、随州(今湖北随县)、唐州(今河南唐河县)、邓州(今河南邓县)和信阳(今河南信阳)。绍兴三年冬,宋兵克颖昌。伪齐刘豫命李成会同完颜宗弼占领襄阳六州。绍兴四年(公元1134)五月,岳飞自鄂州出兵3万进攻伪齐。郢州的守将京超号“万人敌”,岳飞使张宪攻城未果又为长寿知县刘辑所辱骂。飞大怒,亲率士卒登城,杀敌七千,京超、刘辑俱死。随后,牛皋克随州,李成逃离襄阳。同年7月17复邓州,7月23日复克唐州,8月中旬又收信阳,自此襄阳六州为南宋半壁江山的屏障。 小温侯其人,纯属虚构。但是襄阳乃军事重镇,有这样一个人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若要记流水账似地接着这个结尾写下去,应当是:金人以重兵攻川陕,小温侯领军入援吴氏兄弟的守军,大散关一战,金人败退,自此不敢在川陕用兵;但是襄阳空虚,因此为伪齐军趁虚占领。岳飞收襄阳后,小温侯回守襄阳,着力经营,城防坚牢,由此才真正成为屏障南宋半壁江山的重镇…… 外传1 巫山外传乌金 扶兰 一、 血红的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风,稀疏几根长茎野草在风中摇摆不定。 乌金和同伴们挎起大得与他们瘦弱的身躯很不相称的柳条筐,跟在扛着铁锹和长锄的各家大人身后,奔向暮色中已经阴凉下来的原野,铁锹与长锄挖开地面,乌金他们手中的一根根铁钩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寻煤块。 离地面最近的煤层,早已经被搜括殆尽,只能再深挖一尺。 暮色渐渐变为夜色,月下远远地出现一骑。 那骑者望见原野上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马。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挖煤的。 月下这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瘦削佝偻,满面黧黑,沉默地、艰难地搜寻着于他而言举手可得的煤块。 他环顾这荒凉的原野。 不需要更多的勘探,他已断定,在这一片荒凉之下,埋藏着难以数计的煤块。 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却要如此艰难地谋生。 他注视着这群与他素陌平生的村民,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怜悯与酸辛。 也许是因为,看起来他们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艰辛令人恻然不忍。 乌金直起腰来擦汗时看见了这个徘徊不去的、奇怪的过路人。 月色之中,那人虽然骑在马背上,也看得出身材很高大。衣衫很破败,气宇却很轩昂,鞍边斜挂着一根齐眉铁棍和一个水囊、一袋干粮。 同伴们也看见了那个人。 但是他们都太累了,木然望了一眼,便又弯下腰去。 那过路人却已策马过来。 十个过路人中,有九个人是问哪儿有水——这和尚原上,方圆几十里内,看不到水。 但这一个不是。 因为他策马走近的时候,乌金他们都嗅到了他水袋中清水的气息。 自有记忆以来,对水的渴望,已经使得他们就像沙漠中的骆驼一般对清水的宝贵气息极度敏感。 更何况还有干粮袋中风干的肉脯的气息——这过路人虽然穿得破败,但是有吃有喝,还有马骑,真是叫他们艳羡不已。 乌金觉得自己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咽下一口唾沫的同时,也听到了伙伴们吞咽唾沫的声音。 那过路人在乌金的父亲面前勒住了马,问道:“你们为何不开窑攻煤?” 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过闭塞、这些村民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开窑攻煤这回事? 乌金的父亲直起身来答道:“我们这儿有地火,一开窑就会烧死人。” 那过路人微一皱眉,正要细问,前头一个村民突然一头栽倒在地,旁边的人惊叫起来:“唉呀阿七伯挖得太深了、挖到地灵啦!”不敢去救,慌乱地四面散开。 那过路人的眉头皱得更紧,策马奔了过去。 一奔过去,他便知道为什么没人敢去救那个倒地不起的阿七伯了——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已经从地下冒出、弥漫开来。 他屏住呼吸,铁棍探出,轻轻一挑,便将那阿七伯拦腰挑起来,掷了出去。 铁棍随即回过,挑起大大小小的土块,将那冒出杀人气味的地洞堵个严严实实。 待到他策马回来,阿七伯已经略略有了知觉。 他原以为这些村民会感激他,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人都畏惧地离他、离躺在地上的阿七伯远远的。 乌金的父亲因为刚刚与他说过话,自觉有责任将话说得更清楚一些,向前站了一步,说道:“这位客人,阿七伯冒犯了地灵,这个……” 他迟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 那过路人已明白他的意思,必是想说,不敢再将阿七伯留在村中了。 这样的例子,他见得也不在少数。冒犯神灵的人,哪怕是至亲,也不能不赶出村庄,以免害了整个村子。 那过路人怜悯地打量着他们。这样无知,这样惶恐,又这样残忍。 为的也只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他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小锭银子,掷在阿七伯的身边,说道:“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拿上这块银子,将他送到黑水寺去。黑水寺的和尚会收留他的。” 黑水寺在五十里外,也算是方圆几百里的一座大寺,那里的和尚,据说颇为势利。 村民们不免犹豫。 那过路人却已策马而去,临走时还丢下一句话:“黑水寺收不收留是另一回事:不过,你们若敢不送,回头来我必唤出地火烧掉整个和尚原!” 转眼间他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村民位面面相觑,都疑心是做了一场梦——那个陌生的过路人,究竟是人,还是神? 但是没有人敢怀疑他丢下的那句话仅仅是虚言恫吓。 那过路人,有一种驱使众生的气概。 阿七伯别无家人,只有乌金一家,算是他同曾祖的堂亲,于是便由乌金一家送他到黑水寺。黑水寺的和尚很客气地说,石先生早有交待,你们尽可放心将阿七伯留在寺中……乌金的父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一个小沙弥打听那位石先生是何等人物,小沙弥也不清楚,只道:“想必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真想不通怎么会到和尚原那样荒凉的地方去。” 阿七伯捡得一条命,安安心心地在黑水寺做了和尚。 看在那石先生的面子上,阿七伯算是平白有了个安渡晚年的地方了。 二、 三个月后。 秋风已凉,白天里也可以在和尚原上挖煤了。 那一日乌金他们刚刚停下来喝一口水,忽然望见远远驶来十余辆大车,车中满载的都是双手才合得过来的大毛竹。 从来没有人从遥远的南方运毛竹到这个地方来。 乌金他们好奇地看着那些大车,直到赶车人就在和尚原上开始卸下那些毛竹。 毛竹的竹节都已打通,一头已经削尖。 那名管事的中年汉子,指挥手下人,将削尖的、中空的毛竹一根根打入地下。 村民们哗然。他们这样惊动地下的神灵,岂不是要害死他们大家? 但是这一群人,看起来很有来头啊,只怕都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第84章 管事人已经向他们走过来,一边说道:“你们都回家去,告诉所有人,没有我们传过话来,不得生火!留个传话人,其余的全都回去!” 乌金和另外两个好奇心最重的同伴都留了下来。 他们很想知道,这些外乡人,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地下的神灵和随时可能喷出的烈火。 秋风中,地下开始漫出那令人窒息的致命气味,但是毛竹高出地面足有一人多高,地下漫出的毒气,顺了毛竹,自众人头顶散入空中,他们能够闻到的气味,已经很是淡薄了。 十二车毛竹用完,方圆几里内,已经密密麻麻插满,有如一片平地里冒出来的竹林。 那管事人在其中转悠,时不时将手探入风中,似乎捞了一把气味,闻一闻,暗自掐算,略点一点头,转完一圈之后,吩咐手下人,一半留在这儿看管,另一半赶了大车返回。 留下来的人,已在上风处搭起了两个帐篷。看样子要在这儿过夜了。 乌金三人你推我搡,终究将胆子大一点的乌金推了出去,怯怯地向管事人问道:“大爷,你们是不是那位石先生差来的?” 管事人倒不因为问话的是个村野少年而拿架子,客客气气地答道:“正是。石先生还吩咐,待到地下毒气散尽之后,便可以开窑攻煤。你们那样子挖煤,也太过辛苦危险了。” 乌金恍然大悟:“石先生是说,我们这儿的地火和地灵,其实都只不过是地下的毒气?” 管事人赞许的点一点头,心想看不出这黑瘦不起眼的村野少年,倒颇有悟性。转念想到自己终究不能总在这荒凉之地呆下去,倒不如将这少年培植成一个得力帮手。 只这一念之中,乌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自此已彻底改变。 那管事人,向乌金的父亲说过,便将一应事体,都教给乌金去做。如何辨别气色,如何选取合适的地点打入毛竹,如何在开窑攻煤时防范未散尽的毒气,甚至如何用毛竹管道将地下毒气引入安全之地用来烧饭…… 和尚原上,竖起了无数毛竹,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模样。 乌金觉得自己也完全不再是过去的乌金。 那管事人,或者不如说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石先生,已经令整个村庄改变。 因为开窑攻煤,和尚原慢慢热闹起来。 地下埋藏了千万年的财富,源源流出。 短短一年时间,和尚原的村落,已经变成一个大镇。连带黑水寺,也因为人来人往、热闹远过于从前,而修缮得几乎称得上金碧辉煌了。 乌金和村民们,不是不感激的。 但是—— 繁华是福,也是祸。 乌金要到整个村落变成一片废墟时才明白这个道理。 那一日是和尚原东北角的一个煤窑将要开工,乌金先行去勘探。其他人都回去吃饭去了,只有乌金,因为遇上一个不太有把握的关节,留在那儿冥思苦想。 待到他想清楚,从洞口爬出来时,却望见了远远的火光。 镇上起火了。 乌金首先想到的是,不知哪一家在用地下毒气烧饭时出了事。 但若是只有一家出事,绝不会有这样大的火势。 乌金拼命地奔回去。 火光中听得见人们的哭喊声。 乌金突然停住脚步,喘着气扑倒在原野上。 从镇上出来的,是一大队金兵,押着数十辆煤车向东而去,煤车上堆满金银财物,车后绑着镇上的女子,哭叫着随了煤车踉跄而行。 乌金的身子颤抖起来。 在那群活着的人中,没有看到父亲。 从火海中冲出来的人,都被箭枝射倒,或者被长矛挑起来重新投入火中。 官道正从他前方通过,若非暮色苍茫,他又黑瘦,趴在原野上,与浸满煤色的土地如同一体,只怕立刻便会被发现。 劫后的镇子什么也没有留下,除了遍地尸体与断壁残垣。 乌金好不容易从焦土中找到父亲的尸体,就地挖了一个坑掩埋了,堆几块石头作为标志,又从自家灶膛里找出两个烧焦的玉米饼——这想必是父亲留着给他的。 他只能去投奔黑水寺。 天亮时分,乌金总算走到了黑水寺。 但是黑水寺也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太过繁华的地方,总也逃不过洗劫。 乌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四野茫茫,只有他一个人。 乌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也必得要好好地活下去。 三、 乌金往火堆里又加了几块煤,将架在火堆上的那只野兔翻了一边,继续烤。 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隐约的马蹄声。 即使他小心地藏在断墙后,在这黑沉沉的暗夜中,一点火光,也远远可见。 乌金立刻抓起那只野兔,没入了黑水寺的废墟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人还不少。 乌金的心提了起来,摸一摸腰间的弹弓。 石先生派来的那个管事人,教他的不仅仅是如何攻煤,也教他如何攻人。 只是,他还只在野兔身上试过这付用煤块作弹丸的弹弓。 暗夜中一个年轻男子诧异地道:“咦,人呢?” 说的一口汉话。 乌金一怔,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黝暗的火光中,仍然看得清那些来人的盔甲与旗帜。 乌金的心蓦地里一松。 来的是宋军。 他这一张望,领头的那名年轻将领已经发觉暗中有人,喝问道:“是谁?出来!” 乌金将弹弓插回腰间,一声不吭地站了出来。 看清暗中不过是一个衣衫破烂的汉人少年,那些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乌金这才发现,他们个个身上都带着伤,轻重不等,想必才刚激战了一场。 他一言不发地将野兔递了过去——虽然他自己也一天不曾好好儿吃过东西。 那年轻将领感激地接了过来,一边撕开分给属下,一边笑道:“小哥,你可真是知情识趣,这会儿我梁二都饿得可以吞下一头野猪了!” 话虽如此,他留给自己的,仍不过是小小一片,当然也没忘了分给乌金一片。 这一片小小兔肉,入得腹来,不但不能充饥,反倒更勾起人的食欲,令他们饥肠辘辘。 那梁二将军环顾四周,说道:“那边是一条河?去,抓几条鱼上来!” 他正待点两名属下去抓鱼,乌金飞快地道:“那是黑水河,没有鱼,连河水都不能喝。” 梁二将军一怔,仔细看去,才发现这条河倒真是名副其实的“黑水河”。河水黑得油光闪亮。 梁二将军为难地搔搔头:“这可真是麻烦——老大早先还提过这条河来着,还说石先生说过河中流的都是只能烧不能喝的石脂水,怎么这么倒霉,偏偏遇上这条河——哎,小哥,这附近可还有什么人家没有?” 乌金听到他提起“石先生”,不免暗自猜测会不会就是那个“石先生”,又奇怪什么叫做“石脂水”,梁二将军这么一问,心中冷不防一痛,黝黑的脸也看得出惨白来,下意识地答道:“没有人,全烧光了。” 梁二将军猜想他必定就是唯一的逃生者,同情之心,不由大生,拍拍他的肩道:“驻守在和尚原附近的,是斡思朵那枝人马,想必是他们干的。今天我们已经干掉了他三个百人队,有没有胆量?明天咱们一起去再干掉他几个百人队,不消十天,斡思朵就得滚回他们大营去了!” 想到那片火光,乌金心中不觉也腾起一片烈火;然而想到那群凶神恶煞般的金人,心中又难免有几分怯意。犹豫之中,乌金打量着梁二将军这群人。虽然只有三十余骑,一身尘灰,个个带伤,但是气势倒很足——慢着,乌金突然发现他们的头盔上点缀的不是红缨而是黑缨,不由得脱口叫道:“我知道了,你们是襄阳来的黑缨军!” 梁二将军只一怔,便回过头向他的属下咧嘴笑道:“想不到咱们的名气这么大噢!” 南来北往的贩煤客人,谈论各地战事,可没少提那枝有名善战的黑缨军,只不知他们远在襄阳,如何会到这关中来。想到有关黑缨军的种种传闻,乌金蓦地里勇气大增,慨然答道:“好,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过,不跟他们一起去,他也无处可去。 四、 深秋的和尚原,连那几根稀疏野草也尽数枯萎了,越发显得荒凉苍茫。 这一带早些日子已经扫荡一空,金人一时间原是不会再来,但是昨日一战,斡思朵检点战果,查知有一小队宋军与大队失散,流落在此地,其中就有襄阳黑缨军的副将梁世佑,大是高兴,一心想抢在宋军大队派人接应之前,将这有名狡猾的悍将斩于马下,以壮军威。是以天色未亮,便点起大队人马出来搜索。 这荒原之上,一马平川,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村镇和黑水寺的废墟。在黑水寺中发现宋军的马蹄印往和尚原村镇方向去了,于是又一路追来。追到那村镇废墟之际,日色已高。了望的宋军士兵远远望见金人大队,立刻通知同伴转移。 那一队宋军,想必是人困马乏,走得不算太快。翰思朵以重兵拦住了他们的南归路,是以只能往西北方去。不过倒底也赶在金人追上来之前,奔入了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毛竹林中。 翰思朵一行在后面紧追不舍。才刚追近那片毛竹林,前方的宋军士兵突然抽出腰刀,一路砍了过去,一根根毛竹被拦腰削断。 第85章 断后的梁世佑晃起火绳,点燃了一根根断竹中冒出来的地下毒气。 火苗刹那间蔓延开来,在他的头顶和身后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火网。 北风劲吹,这片火网有如火龙般卷向下风处的翰思朵。 梁世估一行撤到竹林之外才停下来休息。 乌金没有骑马,全仗两条腿跑,此刻停下来,瘫在地上,累得喘不过气来。 梁世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这一把火烧得可真痛快!保证翰思朵就算运气够好逃得出去,以后睡棼里想起来也是害怕的!” 乌金喘息未定,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脸色大变,爬起来叫道:“咱们快走!再烧下去,整个和尚在说不定都会炸掉!” 梁世佑莫名所以,但是乌金叫得如此张皇,由不得他们不跟着一路往西北方撤。见乌金跑得实在吃力,梁世佑一把提起了乌金放到自己鞍后,一直跑出十几里外奇#書*網收集整理,才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乌金紧张地回头张望,但是只望见一片火光,哪有爆炸之声。 他这才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我忘了,石先生的管家其实是说,这地下毒气,只有在密不透风的煤窑中烧起来时,才会爆炸。在空旷的地方倒没有关系。我一时心急就忘了。” 梁世佑一行人长叹一声倒在地上喘息。 梁世佑喘息一阵,回过神来,诧异地道:“你说‘石先生’,哪个石先生?”转念一想又笑道:“会教人开窑攻煤的,除了石清泉,再没有第二个了。这天地还真是小噢,转来转去,却原来你这么个不起眼的穷村小子,和我梁二还算有几分渊源!喂,反正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和我一起回大散关吧!吴大帅兵驻大散关,赏罚分明,待我保举你这一仗的功劳,也好让你老爹在地下扬眉吐气!” 他如此大大咧咧地提起乌金惨死火中的父亲,乌金的心中倒不像原来那么一想到便刺痛了。 休息一阵,梁世佑重整人马,准备寻路返回大散关大营。 为避开那一片火海,便得绕道。但是金人大队已被火光引来、接应斡思朵并拦截他们这一小枝人马。乌金领着他们在荒原的小径上与遍布的小煤窑间穿插,总算赶在金人大队合围之前绕回到通往大散关的大道,虽然人困欲倒,马疲欲死,仍是拼命飞奔。梁世佑一边狠狠策马一边骂道:“他奶奶的,这些混蛋追得还真是紧!我这一天一夜没回,小温和我家老大也不派人出来接应接应,就吃准我有九条命不是!抓紧了别松手!你要是掉下去,我可没力气再拉你上来啦!” 这后面两句话,却是向乌金吼出来的。 乌金的双臂本已酸软,被梁世佑这么一吼,一惊之下,赶紧又抱紧了他的后腰,生怕当真摔下去被马儿踏成泥浆。 他们已经奔到和尚原的西南地带,这一带已略有山丘起伏,野草丛生。 眼看金人大队越追越近,大道两侧的草丛中,蓦地里射出一蓬蓬乱箭,急如骤雨。 金人大乱,只当梁世佑这一枝人马是诱饵,后悔不迭,赶紧拨马后撤。 但是他们后方的原野中,埋伏的宋军揭开浅浅一层伪装的地皮,露出各式轻重弩弓,乱箭如雨,或远或近,其势竟是要将他们这枝人马一网打尽。 梁世佑大喜过望:“嘿,到底还是有人来接应我!” 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自鞍上滚落下来,连带紧抱着他的乌金也被拖了下来,被他斜斜压倒在官道上。梁世佑的一身盔甲,便足有几十斤重,这么压倒下来,乌金又疲累不堪,怎么也挣扎不起来,一急之下,狠命将梁世佑的脑袋朝一边推去,叫道:“喂,你快起来!” 梁世佑含含糊糊地说道:“别吵,让我好好睡一觉。” 话音未落,鼾声已起。 乌金觉得自己闷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又气又急之间,忽然觉得头顶一暗,身上一轻。 梁世佑被人提了起来,丢到一边去了。 乌金这才能够顺畅地呼吸,感激不尽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他随即吃惊地张大了嘴。 他的面前居然是个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的女将军! 那女将军打量他良久,忽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别有深意地打量着梁世佑。 乌金觉得她那笑意和目光很是不怀好意。 但是他累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五、 和尚原一战,驻守大散关的宋军主帅吴玠、吴璘兄弟原定的计划是,由小温侯亲率襄阳援军奔袭金军元帅兀术大营。以小温侯之勇、襄阳军之悍,必能斩关奔将、令金人愤怒而追击。吴氏兄弟另以重兵强弩伏于道旁,务必诱得金人入伏。不料引来金军大队的不是小温侯,而是梁世佑这么一小枝人马;金军大队遭伏击而受重创,元帅兀术中箭负伤,狼狈逃走;后方大营的粮草辎重又被小温侯一火焚之,留守人马,或死或伤,尽数溃散。嗣后清点战果,共计俘获金军头目300余人,甲士800余人,缴获器甲数以万计。 梁世佑一觉醒来,大局已定。 吴氏兄弟的亲兵来传令说晚上摆庆功宴,梁世佑这一枝人马,居功甚伟,都被邀入中军与吴帅共饮。于是一群人欢呼着跳入营后小河中洗浴净身,免得一身尘灰血污不好看相。梁世佑抓起衣服之际,转眼看见站在角落里没有动的乌金,心中不由得转过一个念头:乌金这小子倒还挺识趣的;他这一身似乎早已浸透到肌肤中的煤灰,的确不太适合跟大家一起洗浴。 只怕这小子也没有干净衣服替换。 梁世佑点手叫来一名亲兵,吩咐他拿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带着乌金远远地走到营外一个小水潭去洗浴。 舒舒服服地泡干净了出来,梁世佑大是满意,根本没有注意到为他揭开帐篷门帘的那名亲兵的古怪神色。 帐中站着一个披着湿淋淋长发的纤瘦人影。听得有人进来,那人回过身来。 帐中光线虽然很是昏暗,但也足以让梁世佑不会将这人错认为是男子,一惊之下叫了起来:“喂,你什么人?哪儿跑来的?” 那年轻女子一怔,更是局促不安,呐呐地说道:“梁将军,我是……我是……” 她迟迟艾艾,不知如何解释,梁世佑却已听出她的声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几乎不曾跳将起来:“你是乌金!” 可不正是乌金? 梁世佑身后有人“哧”地一笑:“梁二,军帐中私藏女子,还穿着你的衣服,我看你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 进来的是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将军。 梁世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叫起了撞天屈:“凤凰你别冤枉我,天地良心,就凭他原来那副又黑又脏的臭模样,谁看得出这小子是个女的?” 凤凰哼了一声:“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倒是问问自己,当真看不出来吗?” 梁世佑转头看着乌金。良久,梁世佑不能不勉强承认,乌金虽然黑瘦,但是不折不扣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让他心中突地一跳的姣好女子。 让他这么一盯,乌金微黑的面庞不觉涨得通红。 梁世佑别转头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再说了,谁想得到和尚原上会有女子?” 凤凰“哈”地一笑,几乎要伸手去拧梁世佑的耳朵:“和尚原上若没有女子,那些老老少少,莫非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喂,小姑娘,告诉这笨蛋,和尚原这名字怎么来的!” 乌金看着他们熟不拘礼的亲昵样子,心中纷乱,不知是何滋味,听凤凰这么一问,怔了一怔才答道:“我听老人说,是因为那块地方原来连草都不长,就像和尚的光头,所以才叫和尚原。” 凤凰得意地看了梁世佑一眼,幸灾乐祸的语气谁都听得出来:“听明白了吧梁二?就算吴大帅不砍你的头,小温只怕也会将你倒吊起来打八十军棍,以明军纪。嘿,你好生准备着吧!” 乌金心头一紧,八十军棍还不将人打死?看看凤凰,鼓足勇气小声问道;“可是,将军你不也是……” 凤凰自然明白她的疑问。一笑欲答,梁世佑已经冷笑着接了上来:“你跟她比?她老哥是枢密院的要员,吴大帅的顶头上司,吴大帅砍一百颗头也砍不到她头上去。再说了,这三军之中,恐怕也没人拿这男人婆当女人看!” 凤凰再漂亮,也是威风八面的“凤将军”。 他这么冷嘲热讽的,乌金尽自担心惹恼凤凰,不过凤凰如今倒好涵养,只笑一笑,拿定了梁世佑已被她整治得焦头烂额。 梁世佑左想右想都觉得窝火,瞪着乌金道:“你好好一个女孩子,扮什么男妆?” 连累他违反军纪,还被凤凰捏住痛脚得意洋洋地取笑。 乌金见他生气,声音不觉便低了下去,小声答道;“我从小跟着父亲流浪,怕生是非,所以一直扮成男孩子。到了和尚原,因为女孩子不让挖煤,所以就还是扮成男孩。父亲本来说积一点钱,等我满十五了,就带我离开和尚原,换回女妆,可是石先生的管家刚好挑中我做他的帮手,就又耽搁下来了。” 梁世佑追问:“碰见我们时你怎么不说清楚?” 被他这么步步紧逼,乌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一直扮男孩子,自己都快忘了本来是个女孩了;再说了,我要是说我是女子,你们肯定不会让我跟着去斗那个斡思朵……”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凤凰看不下去了,喝道:“好啦梁二,有本事别去欺负人家小姑娘,先想想怎么向吴大帅和小温交待吧!” 第86章 她一挑门帘闪了出去,梁世佑只当她要去告状,大惊失色,跳起来追了出去,一边大叫道:“喂凤凰,大家兄弟一场,你就算见死不救,也不用落井下石吧!” 乌金听得他们在帐外低声谈了许久,梁世佑总算回来了,对上乌金眼巴巴的神情,想发火又觉得下不了手,只得悻悻地道:“凤凰这臭小子,嫁了人倒越变越奸滑了,都是跟她们家钱夫子学的!她叫我赶快将你送走,说什么‘捉贼捉赃’……”后面一句话是“拿奸拿双”,梁世佑一边听一边在肚里暗骂凤凰真是近墨者黑,成天与钱夫子那奸滑师爷混在一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没敢向乌金提这一句,吞了一口口水接着说道:“凤凰还想叫我把你交给她送走。可别想叫我上她这个当!你要是到了她手里,还不更变了法子整我?喂你还有没有亲戚?都住在什么地方?” 乌金此时已经听懂,那位凤将军是嫁了人的,而且还不是梁世佑的“姐妹”,倒是“兄弟”——煞是奇怪,不过乌金一时间计较不到这些了,只觉心中方才那股子让她心头堵得慌的滋味已经无影无踪。 梁世佑这么一问,乌金低下了头:“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各地流浪,从来没听他说过还有没有别的亲戚。再说了,我也想留下来。” 梁世佑一怔。 乌金紧接着又道:“马上便要入冬了,我想我留下来至少可以为大军开窑攻煤,绝不会吃闲饭的。梁将军,我留下来会很有用的。” 她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梁世佑。 梁世佑心中挣扎了许久。赶她走委实不是个办法;交给凤凰?想都别想! 踌躇许久,梁世佑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好吧,我是客军副将,想来吴大帅砍我的头是不会的,拼着挨小温的八十军棍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年又不是没有挨过——” 乌金已接了上来:“他们真要打你,我来替你挨。” 梁世佑打量着她,不屑地道:“你?我看你一棍都挨不了。走吧,他奶奶的,就算挨刀子,也先喝了庆功酒再说!” 说着一把扯起乌金跨出了帐篷。 一跨出帐篷,便迎来了众多惊异的目光。 梁世佑这才醒悟到,现在的乌金,没有人会将她当成一个男子。 但是每个人都见到,乌金的手臂已经被他捉在手中了。 梁世佑在心中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粗心,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要摔开乌金已经为时太晚,更有欲盖弥彰之嫌,一横心,干脆豁出去,扯着乌金大步向中军主帐而去。 留下一群士兵在他身后不胜仰慕地感叹:“二将军真有胆量啊!”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后记;宋金和尚原之战 “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 和尚原之战是南宋初年宋军抗金战争中的重要战役之一。这次战争由著名抗金将领吴玠、吴璘兄弟俩指挥,分别于1131年五月和十月挫败金军,阻止了金军的西线攻势,保住了川陕的门户。 川陕是南宋的战略要地,南宋于建炎三年授命张浚担任川陕宣抚处置使,以抵御金军在川陕的战略进攻。建炎四年九月,宋、金在富平交战,宋军数倍于敌的兵力由于指挥不力、将领临阵脱逃等原因而全线溃退。宋军撤退到兴州(今陕西略阳)、和尚原(今陕西宝鸡西南)、大散关(今陕西大散关)及阶州(今甘肃武都)、成州(今甘肃成县)等地,重行设防,以阻金军。 富平之战失利后,和尚原成为金军入川的主要障碍。和尚原是从渭水流域越秦岭进入汉中地区的重要关口之一,属川陕之首要门户,位于宝鸡西南20公里,其地势之险要与大散关不相上下。和尚原对仙人关来说,有如通往四川的第一道关隘,它与仙人关共分蜀之险要,势必固守。“和尚原最为要冲,自原以南,则入川路散;失此原,是无蜀也”。这时,吴玠、吴璘奉张浚之命,收集几千散兵,担任保卫和尚原的任务。金军为了打通进入汉中的门户,决定进攻和尚原。和尚原之战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绍兴元年(1131年)五月,金军将帅没立率部出凤翔(辖境相当今陕西宝鸡、岐山、凤翔、麟游、扶风等地),乌鲁、折合从阶州、成州出大散关,屯兵北上,进攻吴玠军,两路金军企图在和尚原会师。吴玠命令诸将列成阵势,利用有利地形,轮番向先到达的乌鲁、折合率领的金军攻击。金军欲战不能,欲退无路。和尚原一带尽是山谷,路多窄隘,怪石壁立,金军的骑兵全都失去了威力,只好弃骑步战。宋军在吴玠的统领下与金军展开了生死搏斗,大败金军。退到黄牛一带的金军,立足未稳,又恰遇上大风雨,金军士气不振,无力发起进攻,只得狼狈逃窜。同时,没立所率金军在箭筈关方向发动的进攻,亦为吴玠部将杨政所击退,从而打破了没立与乌鲁、折合两军会师和尚原的计划。此战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宋军的士气。 金军初战和尚原失败,使金朝统治者大为恼怒,“谋必取玠”。于是金军元帅兀术亲自出马,纠集各地兵力十余万,架设浮桥,跨过渭水,从宝鸡结连珠营,垒石为城,与吴玠所部宋军夹涧对峙,准备与宋军决战。其时,吴玠积极调整宋军部署,并注意侦察兀术金军的一举一动。十月,大战爆发。 吴玠命令诸将挑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弓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军不利,丢掉武器退却。吴玠抓住有利战机,派遣奇军从两旁袭击,阻断金军运粮通道,金军陷入困境,兀术见势不妙,夺路逃遁。吴玠乘胜追击,于神坌一地设兵伏击,金军大乱,宋军星夜出击,大败金军。兀术中箭负伤,狼狈逃走。和尚原一战,俘获金军头目300余人,甲士800余人,缴获器甲数以万计,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和尚原之战在宋金战争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宋军以少胜多,重创金军主力,鼓舞了宋军的士气。 其后,金军在进攻饶凤关、仙人关等地时,由于吴玠、吴璘兄弟所率部队顽强抵抗以及当地人民的支持,又遭到惨败,被迫退回凤翔,暂时放弃了攻入四川的企图,使其重点进攻遭到失败。此战对金军的打击是非常重大的,是其灭辽破宋以来遭到的第一次大惨败,所以有的历史记载说:“金人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兀术之众,自是不振。” 和尚原之战的胜利是来之不易的,它凝聚了当地人民冒死支持宋军的心血。《宋史吴玠传》上说,“玠在原上,凤翔民感其遗惠,相与夜输刍粟助之。玠偿以银帛,民益喜,输者益多。金人怒,伏兵渭河邀杀之,且令保伍连坐,民冒禁如故。”吴氏兄弟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俩总是身先士卒,团结将士,共固抗金。和尚原大战时,吴玠、吴璘仅靠富平之战后所收集的数千散卒扼守关口,敌军则有十余万,数倍于我。且和尚原远离内地,供给没有保障,有人想劫持吴氏投降金兀术。在此危急关头,吴玠深明大义,召集诸将勉以忠义,以诚感泣诸将,使上下一心,积粟善兵,列栅死守,终于击败了强于自己的金军。 ——选自《影响中国的100次战争》 ——这个故事,纯属虚构;附此后记,以正视听。 然故事虽然虚构,他时他地,却未必不会有其人其事。 外传2 巫山外传 苏苏 扶兰 苏苏的到来,在临安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风。 第一次见到苏苏,是在西湖畔楼外楼的酒宴上。其时正是柔福长公主的寿辰,天子对这历劫归来的唯一手足极是友爱,恩旨频频,沿西湖一带的酒楼,全都腾空了来为柔福长公主祝寿。楼外楼是驸马都尉的舅父包了下来宴客。将作大匠、内廷供奉方攀龙也是席上贵宾。美酒佳肴也还罢了,难得的是最近到临安的一班来自大理的歌舞伎,乐舞妆束,无不令人耳目一新。 领舞的便是苏苏。 坐在朱栏后,远远地望着那个眼儿媚媚、腰儿柔柔的红衣女郎,在一群身着绿纱裙的舞伎中出没,宛若碧波中一条鲜红的游蛇——方攀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女郎比做水蛇,许是因为她那种柔若无骨的妖娆体态,抑或是因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总似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 一曲终罢,苏苏到各席来敬酒,身后跟着两名舞伎,各捧着一个木盘,用来接各席贵客丢过来的赏赐,珠宝玉石,转眼间已堆满了盘子,被黝暗的绿丝绒一衬,益发是琳琅满目。 方攀龙身上从来不带这些物件,眼见得苏苏已到跟前,同座的织造坊甘供奉笑着丢下了两个金线银丝绣就的小香囊,一边拍拍方攀龙的肩道:“方供奉,回去之后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楼来谢我吧,别的我可不要!” 方攀龙笑一笑,尚未开口,苏苏已拈起一个香囊放回到甘供奉的面前,睐睐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楼,我也想要得紧呢!” 换一个人说这番话,甘供奉自是绝不让步;但是这样妩媚得令人目眩的一个女郎,这般笑脸软语地说出她的要求,甘供奉觉得左右两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若是与这样一个女郎争执,只怕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会变成不屑的鄙夷。 甘供奉只得索性大度地将那个香囊又推了回去:“苏苏姑娘既然想要,甘某自然供手相让;至于这个香囊,原本就是送给苏苏姑娘的,又怎么能拿回来呢!” 第87章 苏苏笑得眼儿弯弯,方攀龙心中却忽地闪过一句老套不过的话:媚眼如丝。 甘供奉目乱神迷,只觉得别说一座流水小楼,就是十座,也值得拿来换苏苏对自己绽开的这个笑脸。 苏苏随即俯身靠近了方攀龙,一股混合着女郎体香的沁人花香阵阵扑来,以方攀龙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慑定了心神来面对。 苏苏曼声说道:“方供奉,这么多人见证,你可不能悔约噢——赶明儿我有了空,一定亲自来向方供奉道谢!” 她腰肢一扭,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龙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有人注意到,苏苏走路的时候,看起来风摆荷叶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实际上,苏苏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方攀龙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是强烈。 第二次见到苏苏,是三个月后了。 前面已经说过,苏苏的到来,在临安城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风——王公贵戚,富商巨贾,无不喜欢新鲜人与新鲜事,东家请西家聘,苏苏带的这支歌舞队,竟是一日也不得空闲。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总有关于苏苏的种种情形传到他耳中来:苏苏今日到韩御史府上时穿的是宝织坊的雪里藏花贡绸,风头劲健,将同场献舞的内廷供奉菊部头都比了下去;苏苏今日到刘大人府上时,正遇上刘大人开库取冰镇酒,在座有好事者,请苏苏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苏苏居然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丝毫不差地跳完一曲凌波舞;苏苏今日在珠宝商的行会上献舞,珠宝行会将舞台满铺珍珠,戏言不碎者便归苏苏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场歌舞下来,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苏苏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寿,向大人酒酣耳热,居然提出要将苏苏收为姬妾、贮以金屋,苏苏提出的条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方攀龙听到这儿时突然惊醒。 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临安人现在已经知道,苏苏生得一双富贵眼,她所要的七宝楼台,不是寻常工匠用珠宝可以堆砌出来的;恐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建成那样的楼台。 如果连方攀龙的手艺也不能让她满意,那也就只好说是苏苏在存心为难大家了。 苏苏一放出这个风声来,方攀龙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烦到了。 他再次见到苏苏,是在他打发掉第二十一个求建七宝楼台的人之后。 门僮被苏苏的满身花香熏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通报,以至于方攀龙从沙盘前回过身来要茶时,才发现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小厮,而是苏苏。 方攀龙皱着眉打量着面前这个裹着重重黑纱、但鲜红的抹胸与雪白的肌肤仍是隐隐可见的女郎。 苏苏“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呢,是不是担心我问你要一件你只肯给一个人的东西呢?” 方攀龙一怔。 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轻的自己,曾经对一个千变万化的女郎许下了一个诺言:他要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那座楼台,如今正在遥远的地方伴随着那个他永远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现在,又一个水波般荡漾变幻的女郎来向他要求一座这样的楼台。 苏苏不请自坐,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看着他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没有那样不识趣;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要那座你答应了给我的流水小楼。” 方攀龙令小厮将装在木盒中的小楼取来,放在长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开,拼成一个长长的池塘,长桥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双层木楼,楼中桥上,三名木雕文士与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厮往池中注入清水,转动枢纽,水车慢慢转动起来,六名小人举手投足,缓缓转身,宛若立时便会走出来。 苏苏惊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眼波一横,带着三分娇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桥你既然送了给我,以后可不许再给别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处逼窄得很,不如暂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长安居,大不易,我们下榻的迎春楼,还说是临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栈呢,看起来还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后园大。” 方攀龙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苏苏却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睐眼一笑道:“几位大人都愿意借出城外的庄院来,不过住在迎春楼也自有它的好处,别个地方,怎么能够在深夜归来时还能买到五芳斋的金丝蜜饯、味福楼的宋嫂鱼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还有宝织坊最新样式的云锦雪绸?” 方攀龙啼笑皆非地坐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苏苏在临安城如此受欢迎,恐怕还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与风骚——这不是一个好字眼,但是方攀龙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苏的风格——苏苏的言语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豪迈坦荡,令人忘忧。 苏苏临走之前,方攀龙道:“苏苏姑娘,我不会造第二座七宝楼台,正如我答应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楼。所以,你最好对那些人说清楚,换一样东西去难为他们。” 苏苏眉一挑:“我偏不换,又怎样?” 她扬长而去。 不过方攀龙很快听到,苏苏指明了要与那一座远在襄阳的七宝楼台一模一样的宝楼。但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样美丽的无瑕绿玉来制作那座楼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胆子去将那一尊宝楼弄来。 这不是有意为难临安城这些达官贵人吗? 苏苏笑吟吟地对其中一位仰慕者说道:“别发愁,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改变主意,想要另外一样你们弄得到的东西。你也知道,女人的主意是变得很快的噢——” 不知不觉中,苏苏已开始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有时候她的理由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中秋之夜,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五层楼船和喷洒水雾的竹枪,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惊为天仙,菊部头一曲未完,便含羞带愤而去。 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明辨发丝的夜明珠。 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夜明珠,只见于传说,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 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方攀龙不免说道:“苏苏,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苏苏斜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龙但笑不语。 苏苏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我很懒,不想和别人去争;至于余下那一个呢,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了许多——你说叫我嫁谁去?” 方攀龙骇笑道:“苏苏,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 苏苏哼了一声:“你倒想呢!” 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 也难怪她。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哪有一个富贵中人,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 苏苏一连十几天没有再来。偌大的庭院,蓦地里冷清下来。 这其间临安城又出了一件大事。官家千方百计迎回了失陷于北方的生母韦太妃,韦妃回銮之后,却揭出柔福早已死于北方苦寒之地的秘闻,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柔福长公主,纯属假冒。大理寺审问的结果,原来是当年靖康之乱时,有宫女逃至民间,遇见一个酷似柔福的带发修行的女尼,这女尼便由此生心,套问出宫中种种情形,假冒柔福奔逃至临安,享了这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假柔福被问成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爵位府第,仍为一平民。 方攀龙感叹不已。这十几年来,有谁想得到柔福长公主居然是假冒? 也就在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来到他家中。 苏苏常在他家中出入,方攀龙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专为苏苏开了一条秘道。 夜深人静,苏苏突然从秘道中冒出来,倒将方攀龙吓了一跳。 苏苏一钻出来,便长吁一口气,仰倒在方梦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醉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两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第88章 两个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地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柔福长公主和她的驸马。” 方攀龙差点儿没跳起来,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方攀龙仍是不解:“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以苏苏的风格,是绝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一边忿忿地道:“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柔福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妃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妃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够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火红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仆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居然也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和她的驸马,只怕在我那儿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皱皱眉:“柔福自己能够逃出大理寺监狱,就算万幸了,还拖上一个驸马做什么?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层风险。” 苏苏翻了个白眼:“真受不了你。人家恩爱夫妻十几年,你倒是轻巧,说拆散就拆散。再说了,韦妃回过神来,迟早还不是要收拾掉同样知情的驸马?你倒是想出办法来没有?”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两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柔福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苏苏的脸垮了下来:“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了口气:“有谁见到你从大理寺监狱中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正是作贼心虚。” 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这一回倒没有落空,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 但是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少时候,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元宵佳节,方攀龙府上的门僮和小厮,都放大假上街看灯去了。 方攀龙独自站在庭院中,转动开关,将一架嫦娥奔月的彩灯慢慢升起来。 灯下那薄如蝉翼的铜盘中,盛满石脂水。 只要他点燃那盘石脂水,这具彩灯便会被热气托上天空——直至铜盘中的石脂水燃尽。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手工极其细致、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仅仅打磨那菲薄的铜盘,便花去了他三天时间。 方攀龙却站在那儿恍惚出神,迟迟不曾点燃盘中的石脂水。 直至身后房门“砰”地一声响。 苏苏气咻咻地冲了出来,一路走一路叫道:“方攀龙,恭喜你啊!” 方攀龙一怔,回过身来。 苏苏两手叉腰,乜斜着眼气哼哼地说道:“恭喜你马上就要做贺大人府上的乘龙快婿了!瞒得这样紧法,是不是生怕我来闹你的喜堂?” 方攀龙错愕地道:“这话好像应该我来说才对吧?不是说你已答应嫁给张皇后的一个侄儿吗?”苏苏恼怒地道:“你倒会撇清!实话告诉你,来你这里之前,我已经到贺大人府上去了一趟,干干脆脆地告诉他,我是你家长辈给你订下的妻子,只等嫁妆办好便要过门!” 方攀龙忽然道:“慢着,贺大人是不是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苏苏冷笑道:“那老滑头,在官场打滚一辈子,装腔作势有什么不会的?自然说绝无此事、纯属误会了——方攀龙,你和我混了这么些日子,名声可也不太好了呢,听那老头的口气,似乎还说他家女儿就算年长未嫁,也不会嫁你这种人呢,倒叫你白高兴一场是不?” 方攀龙啼笑皆非:“苏苏,哪里来的流言,你就信了?” 苏苏悻悻地道:“无风不起浪。” 说到此处,苏苏忽地张开双臂牢牢抱住了方攀龙,方攀龙大出意外,手足无措地呆在那儿,觉得苏苏身上的体香与花香一阵阵地直冲入脑中,令得他脑中空白一片。 苏苏喃喃地道:“我现在也明白这里面有问题,这些话必定都是有人故意放出来让我听的,现在那个人想必正躲在暗处偷笑来着——但是我不管了。我受不了将来有另外哪个女人来霸住你,不如我自己来霸住你比较放心。” 方攀龙不由得扶住了苏苏的后腰,忽然觉得空荡荡的心中已充满苏苏的热气。 苏苏忽地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问道:“你听说我要嫁给张皇后的侄儿,就只会闷在家里做彩灯?” 她口气中的不满和不平,显而易见。 方攀龙一笑:“是啊。你不是讨厌从下水道逃跑吗,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该飞出临安城。” 苏苏自然知道他这话当不得真,但是听在耳中受用得很,喜滋滋地道:“方攀龙,你现在倒也会说这种甜言蜜语了。我不管你是不是骗我,总之要说给我听就行。” 方攀龙环抱着苏苏,心中不知怎地突然闪过年少时那个女郎变幻不定的笑容。此时此刻她是不是正在暗处心满意足地偷笑呢?她将苏苏送来临安、送来他身边,是不是因为,她的心中,终究还是顾惜着他的孤单…… 冷不防苏苏一脚踩在方攀龙的脚背上,警告地道:“喂,不许走神,不许想别的人别的事!” 方攀龙怔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即使他们的命运是由别人安排的,又有什么关系? 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的心。 后记:写苏苏这个故事,完全是因为,在某个舞蹈节目中见到了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于是将之借用过来,因了这个人物,而生发出这个故事。 《巫山传外章》 作者:扶兰 楔子 大宋自开国之初,每年岁入的一半以上便来自于各种商税,宋室南渡之后,国土狭小,由此更依赖于商贸之税而非田地之税,南方海上商路日见繁华,而朝廷每年仅临安、明州、泉州与广州四处市舶司所收的关税,在孝宗淳熙十六年便已高达6500万贯钱。是以这海上的丝绸之路,无论对于朝廷还是民间都是至关重要,海盗也因此日益横行。理宗时,东海之上出现了一个来自飞鱼岛的巨寇,自号东海王,十年之间收服了东海各岛,东海海盗统一于东海王大旗之下,不再出现频繁的火拼,因而实力大增,挟此威势,给来往商船定下了什一之税的规矩,此后十年之中,除了实力最为雄厚的姑苏赵府的船队,几乎没有一艘船能侥幸躲过东海王的征税。 富甲天下的姑苏赵府,是宗室近支,世代行走于南洋之上。赵府的商船由太湖天机府设计与督造,船上装备有常州霹雳堂制造的火器、会稽试剑庐打造的海战兵器;水手的训练则由退职的水军将领负责;阴阳大师莫干山鬼谷金家常年派两名弟子随船出海,为船队观察天象;赵府的航海图由内廷供奉、制图世家劳氏制作,精确度足以保证赵府的船队能选择最合理的路线、以最短的时间完成航程。因此东海王虽然横行一时,但是与姑苏赵府几次遭遇交锋,均未能占到上风,反而死伤惨重。直到最近一次交战,赵府主人赵焕章被冒险潜入船上的东海王暗杀身亡。 赵焕章的死激怒了姑苏赵府,终于下定决心与东海王决一死战。而连姑苏赵府也未能避过东海王的袭击,使得朝廷大为震惊,痛感东海王已经严重威胁到大宋海疆的平安,于是颁下密旨,由宣王率领江东武林会同姑苏赵府一起剿灭东海王,以保证海路的安全。 封在宣州的宣王,至此已是世袭的第四代,名为赵铮。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朝廷也打破王位世袭不过三代的惯例,特旨准许宣王府的王位再袭一代。赵铮袭位时不过二十出头,却一举击杀令白道武林颇为头疼的天目山五禽门掌门吴常,确立了他的声望与地位。 第89章 此后二十年,他的声名远达中原漠北,连南洋高丽乃至日本的客商或国使来江东,都要问问他的情形。 宣王领旨之后,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秘密筹备此事。他确定的计划简单而有效,就是以姑苏赵府的船队为诱饵,引出东海王加以剿杀。 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的船队重新出海,东海王虽知赵府必有防备,但当时正是他的五十大寿,海上及沿海众多同道好友都聚集在他的船队之中为他祝寿,自忖姑苏赵府再怎么防范,也不可能敌得过他们;兼之打听到停航一年的姑苏赵府此次携带的货物是往年的两倍,更为心动,于是仍然率船出海,拦劫姑苏赵府的船队。 交战之后,东海王才发现,此次海战,竟是由宣王亲自统领,麾下集中了江东武林的精英。激战一天,东海王最后死于宣王府的侍卫手中,他的部下与前来祝寿的同道好友也大都战死,只有一艘小船安然逃出,方圆十里海水尽红。东海各岛自此一蹶不振,东海海面虽仍有海盗出没,但已不成气候,打劫小型商船尚可,却再难以威胁像姑苏赵府这样规模浩大的船队了。东海平静了十二年。 宋度宗咸淳六年十月初七,从临安出发的宝和绸庄的三艘海船,在离临安不过两天路程的东海海面上遇盗,货物被洗劫一空,死十七人,伤二十三人。生还者说,三艘海盗船挂的是“日出沧海”的大旗,那正是十二年前在这片海域被剿灭的东海王的旗帜。咸淳七年春,从南洋满载珠宝香料返航的台州泰祥茶行和临安源达珠宝行的船队,又相继被劫。这年的劫案共有七件,受害者都是源达这样的巨商,甚至包括了姑苏赵府一艘落单的船只。 姑苏赵府这一代的主人,是前任家主赵焕章的侄子、年轻的赵鹏。赵家历来人丁单薄,传至赵焕章和赵焕采这一代,兄弟两人只留得赵鹏这一根独苗。赵鹏十岁便随船出海,见惯惊涛骇浪,临安盛传他种种多钱善贾、长袖善舞的轶事,但据说他的寡母江夫人才是真正的赵府之主,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当年东海一役,便多得江夫人的谋划周密之助。 赵府的船队声势浩大,装备精良,水手们训练有素,即使是东海王全盛之日,也不敢掉以轻心。而自东海王死后,还没有人敢轻捋虎须,那艘因修理风帆而落单的船因此未免大意了些。不过与船队相隔小半日的路程,便被三艘海盗船围住。掌管船只的是江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老仆苏总管,他一面发火箭报警求援,一面率领水手拼死抵抗。赵鹏下令船队抛锚待命,自己带领五艘船返回接应,赶到时却只见一片狼藉,死伤遍地,苏总管死难…… 一中州风雨我重来 赵鹏检查了苏总管的伤口之后,缓缓站起身,远望暮色苍茫的东方海面,暗自发誓,要让这群海盗为冒犯了姑苏赵府而后悔终生。 因为苏总管是身中奇毒而死,赵鹏为防万一,特意亲自到无锡去请方梅山,邀其来年与赵府一同出海。无锡方梅山,是被尊为天医星下凡的庐山医圣的大弟子,据说医术已直追医圣,人称“梅山先生”,江浙一带,无人不知。不过方梅山医术虽高,脾气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架子又大,所以病家请他之前,往往也得三思而后行,度量自己能否受得住这位先生的诸多怪癖才敢上门求诊。 方梅山虽不好说话,姑苏赵府的面子仍是要给的,更何况赵鹏亲自上门,厚礼卑辞,让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好不去。但是咸淳八年,当秋风起时,赵府的船队自临安启航之际,方梅山却没有如约前来,去接他的家仆,只接来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身边还跟着两名裹着斗篷、将头脸都罩得严严实实的童仆。 赵鹏不悦地盯着这个翩翩临风、不沾凡尘的少年。方梅山居然只派了个不谙世事的弟子来打发他? 那少年仿佛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我是梅山先生的小师弟,姓唐,名廷玉,行三,家父现任襄阳知府。”言外之意是,我的身份似乎不辱没了足下吧? 赵鹏不觉一怔。襄阳知府唐子文的长子和次子,都是一时俊彦,在太学中卓有声望,也曾与赵鹏打过几次交道。唐廷玉的相貌与他们两人并不太相像,脸型略显狭长,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使得他整个人隐约间有着一种如欲飞去的轻扬飘逸,大不同于他两位兄长的方正刚强。唐廷玉则嘴角含笑,镇定自如地迎着他的注视。 赵鹏只怔了一瞬便大笑起来,这少年不动声色的锋芒极合他的脾胃,他站起身来,说道:“失敬失敬,请坐请坐。”随即下令开船。 他们靠了船窗坐下来,唐廷玉身边的那两名童仆并不离开,就站在他身后。唐廷玉道:“去见过赵公子。” 那两人取下斗篷上前施礼。赵鹏有些诧异地打量着他们。这两个仆人看上去都不像汉人,一个身材粗壮,面目狰狞,一头卷曲的红发极其惹人注目;另一个黄发蓬蓬然的童子,五官生得过于紧凑狭细,令人一见之下极不舒服。 唐廷玉道:“这是药叉与药奴。药叉跟了我十年了,药奴也跟了我五年,已经成了我的左膀右臂。所以这次我将他们也带了出来。”说话间那两名童仆又已蒙上斗篷站回到唐廷玉身后。 赵鹏寻思着那年长的仆人想必便是药叉,年幼的童子想来便是药奴,真不知唐廷玉从哪儿找来生相如此怪异的两个仆人,难怪一路上都蒙着斗篷不愿让人看见。他对唐廷玉的兴趣更浓,打量着唐廷玉,说道:“梅山先生的确从未说过他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师弟,想来是不好意思说吧,他的年纪都足够做你的师祖了。” 唐廷玉只笑一笑,对赵鹏这番令人难以接腔的话不置可否。 赵鹏又道:“你怎么会投到庐山医圣门下去?”唐家世代书香,怎么会将三公子送去学医? 唐廷玉淡淡地道:“我其实只能算医圣的门外弟子,没有正式拜师。我正式拜的师父是太乙观华阳真人。” 赵鹏又是一怔。华阳子是九华山太乙观的现任住持,受朝廷册封为华阳真人,极少收俗家弟子。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湘中唐家,也正是太乙观前后两代唐天师的出身之族。收唐家子弟为俗家弟子,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赵鹏略一沉吟,看着唐廷玉笑道:“你不会恰好是太乙观的下任住持吧?若是这样,将来就得称你小唐天师了。” 唐廷玉摇摇头:“当然不是。” 赵鹏抚抚胸口,做出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幸亏不是这样,否则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大得让我都不敢相信。”九华山太乙观向来被尊为江东武林与道教的泰山北斗,住持所到之处,众人无不如迎王侯。他随即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道:“这一次其实是太乙观派你来的,对不对?” 唐廷玉还是摇头。 赵鹏大为吃惊:“不会吧?我居然连这点都猜错?等一等,”他沉吟一会儿,说道,“难道是宣王府?” 唐廷玉笑而不语,已然默认了他的猜测。 赵鹏敲敲自己的头:“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东海王的大旗重新出现,除了姑苏赵府还有什么人最关心这件事?当然是宣王府喽!咱们来交换一下资料如何?” 唐廷玉嘴边的笑意慢慢加深:“宣王府安排在东海的人手,将情报传回宣城需要半年的时间,姑苏赵府却只需要三个月,我们的资料不可能比姑苏府更新更详尽,所以交换资料其实也就是请赵兄你将最近两个月的消息说与我知道。” 赵鹏大为感叹:“好,好,巧者劳而智者忧,所以每个人都吃定我了。唐三公子请听好了,其实最新消息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已经统一了东海各岛,由她的师父林夫人和东海王的弟子谷川辅佐,准备重建东海王的霸业。” 唐廷玉微异:“重建东海王的霸业?连黑龙岛也臣服了?” 赵鹏点点头:“正是。飞鱼岛自五年前开始征战,已经收服了其他各岛,只余下黑龙岛还能与它相抗衡。五个月前黑龙岛请来伊贺忍者助阵,与飞鱼岛一决胜负。但是伊贺岛的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第二高手横川木战败之后不知去向。伊贺忍者与黑龙岛大败之后,整个东海都已臣服于飞鱼岛。”他转过头看着唐廷玉,“飞鱼岛要重建东海王的霸业,就必须做到一件事:击败江东武林,一雪东海王当年被江东武林剿杀之耻,并使江东武林再不能出征东海。宣王府又有得忙了。” 唐廷玉沉吟片刻,问道:“赵兄认为飞鱼岛首选的对手会是姑苏赵府还是江东武林?” 赵鹏叹口气道:“姑苏赵府自然是首当其冲。”在东海群盗看来,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对他们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宣王府。 船队平安地航行了两天,第三天到达了飞鱼岛的海盗船经常出没的海域,船上众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 赵鹏与唐廷玉在船头凭栏而立,望着碧波万里的海面,唐廷玉沉思了许久,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不大明白。东海王当年向来往船只征收的是什一之税,现在飞鱼岛虽然收取十分之五,但他们既然以恢复东海王的威权为目的,想来什五之税不过意在立威,最终定下来的必定还是什一之税,不大可能自己破坏东海王当年定下的规矩。据说东海王收税之后,便会给交过税的船只提供东海之上的保护,没有海盗胆敢再在东海海面上打劫这些船只。我是局外人,听着这个规矩,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接受,那为什么不少商家还是宁可冒着被海盗全部劫空的危险也不肯就范?” 第90章 赵鹏漫不经心地道:“不肯就范的是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而非那些小海商。你可知道,当年东海王全盛之日,曾经以什一之税为条件向朝廷提出接受招安?” 唐廷玉点点头道:“我听说过。东海王还想要朝廷给他封号,如此作为,形近要挟,所以朝廷对此十分恼怒,断然拒绝。朝廷那时就想要剿灭东海王,只是其时宣王爷正病重,除他之外又没有合适的统帅,因此才耽搁了两年。不过我问的是海商的想法。” 赵鹏微微一笑:“别人都可以听从东海王的威权,唯有姑苏赵府这样的大海商不可以。商场如战场,最是势利无情。在南洋,只凭我一句话,那些国王连他们的国库都可以搬空了借给我使用。可是如果我向海盗屈服,南洋将连我建船坞的地方都没有。”他转过身来看着唐廷玉道,“还没有跟飞鱼岛开战,你倒已经在同情他们了?” 唐廷玉有些意外地道:“我怎么会同情他们?万里洋面都是大宋国土,怎么能容许海盗妄设关卡收取商税?况且东海王和飞鱼岛以海上霸主自居,竟想与大宋分庭抗礼,这更不能容许他们恣意妄为了。” 赵鹏忍不住笑道:“你知道吗?你说这话的口气活像宣王,宣王当年奉旨剿灭东海王时,想必也正是这样宣布他的罪状的吧。” 唐廷玉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望楼上已打起旗语,告知赵鹏东方发现了三艘打着“日出沧海”大旗的船只。赵鹏一拍栏杆道:“好,来得正好。”随即传令下去准备迎战。 船行渐近,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领头那艘船的望楼上,立着一个蒙面女郎,白衣与黑发在海风中翩翩飞扬,露在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如海水一般明亮、如天空一般洁净,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仍旧令人感觉到她异于寻常女子的傲然挺立的风骨。 赵鹏凝神望了良久,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叹息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料来说的便是这样的神情气度吧。” 他们随即看见那白衣蒙面的女子伸手取过了令旗,开始向海盗发号施令,她竟是海盗的头领。赵鹏喃喃道:“这会不会就是东海王的女儿云梦?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说话之间,海盗船已逼近,那白衣女子指挥海盗船趁了东风放火船,冲散赵府庞大的船队,之后围堵截杀落单的船只。赵鹏已将他的贴身十八名侍卫都带了出来,同时带上了江夫人一手训练的三个侍女宝儿、柔儿以及苏总管的孙女阿苏。阿苏等三人指挥船只就近聚拢成三个小圆阵,船头向外迎敌,互相呼应;赵府的武士负责守在各舱门外击退来犯的海盗,其他人负责紧闭门窗看守货物;十八侍卫在甲板上来回狙杀海盗。安排停当,阿苏三人仍旧回来守卫赵鹏。 唐廷玉静静地站在赵鹏身边,望着激战的双方,过一会儿道:“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抓几个活口?我想审问一下。” 赵鹏看看唐廷玉,忽地一笑:“唐三公子请自己动手吧。”他倒要看看太乙观弟子的盛名之下究竟如何。 唐廷玉笑而不答,回头对药奴低语几句,药奴便悄然退入了船舱之中。药叉则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赵鹏审视着他,说道:“唐三公子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呢?飞鱼岛的海盗有名的悍不畏死,很难活捉他们,我真为你那名仆僮担心。” 唐廷玉微笑:“我是担心赵兄的安危。赵兄若有个闪失,宣王爷不会放过我的。” 赵鹏只好叹了口气,摇摇头,随即做了个手势。望楼上号角响起,赵鹏的座船船身的窗口掀开,水手将盛满清酒的竹筒用床子弩发射到最近的那艘海盗船上,竹筒撞破在甲板上,酒香四溢。水手退下,弓箭手随即填了上来,一声令下,火箭齐发,射中遍地清酒的甲板,迎了风呼呼燃烧起来,转眼间整艘船都已被包围在熊熊火海中。 赵鹏下令座船掉转方向,准备焚烧那白衣女郎所在的另一艘海盗船。那女郎伸手抓过一条粗大的缆绳,一扬臂抖得笔直,抽向赵鹏。阿苏三人不约而同地掷出了手中的兵器,但三柄短剑全然拦不住粗大的缆绳,赵鹏正待向后退却,站在旁边的药叉蓦地大喝一声,挥出一条乌黑的长鞭,缠住缆绳前端,挥落向海面,在触水的一刹那绳、鞭分开来,长鞭重新回到药叉手中。只这一交锋间,女郎的座船已移开数丈,清酒竹筒不能及远,赵鹏遗憾地停下了攻击,笑着拍拍药叉的肩膀,说道:“不错,唐三公子调教有方。”药叉并不说话,只略略低了一下头。 三艘海盗船已有一艘被烧毁,另两艘也被围困,海盗死伤惨重,赵鹏也不见得轻松,十八侍卫中四人重伤一人死难,令赵鹏惊心,即使是大内侍卫,也不见得比他的十八侍卫精悍。而那女郎还没有出手,紧跟在她身边的数名武士也一直没有出战。她是在等待时机,还是有所顾忌?赵鹏沉吟着向唐廷玉道:“你能否告诉我,她的手下已经快顶不住了,她和她的贴身武士为什么还不下来助战?我们刚才已经跟她间接交过手,她不是不能与我们一战的,如果她带着那几个人下来,起码可以挽回一些局面。” 唐廷玉注视她片刻之后,说道:“她在此之前曾经受过内伤,尚未痊愈,所以不敢与我们放手一搏。” 赵鹏心念一动,他是不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将那女郎捕获?那女郎即使不是东海王的女儿,也必定是飞鱼岛上极其重要的人物。然而此时东方又有三艘海船出现,船上高高飘扬着“日出沧海”的大旗与雷公旗。 赵鹏望着来船,说道:“那是雷神岛的船。东海王死后,雷神岛是东海各岛中唯一仍旧臣服于飞鱼岛的大岛。看来这女子必定是东海王的女儿,不然雷神岛不会赶来救援。” 援兵的到来令飞鱼岛群盗大为振奋,望楼上指挥的云梦也已改变战略,展动令旗召回手下。赵鹏下令放那些海盗回他们自己船上去,以免他们作困兽之斗,让围困他们的人付出太大的代价。 雷神岛的船越来越近了,赵鹏身边那圆圆脸儿、娇憨可爱的侍女宝儿忽地“呀”了一声,说道:“公子爷,那三艘船是艨艟斗舰啊!”艨艟斗舰是天机府最新设计的战舰,速度远远超过目前任何一艘战舰,今年春天枢密院才刚建成五艘,交由水师出海捕盗;五艘船最后只返航两艘,另外三艘说是在海上遇到风暴沉没了,以致于天机府大失面子。宝儿对人对事向来有些糊涂,但对这些物件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赵鹏当然相信宝儿决不会看错。由此他感到对东海海盗的实力只怕要重新估计一番,雷神岛居然有本事从水师那儿夺走三艘战舰。 站在为首那艘船的望楼上指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平常,却有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唐廷玉问道:“那是雷神岛的首领?” 赵鹏道:“应当是的。上一任雷神岛主是雷建丰,他死后将位子传给了他的女婿谷川,也就是东海王那个唯一的弟子。据说东海王原本有意将女儿嫁给谷川,将飞鱼岛也传给他的。东海王死后,女儿年纪幼小,飞鱼岛强敌环伺,岌岌可危,多亏谷川当机立断,娶了雷神岛主雷建丰的独生女儿,得到雷神岛这个强援,才保住飞鱼岛平安。” 雷神岛的船只停了下来,他们与飞鱼岛的船之间隔着赵府的船。海风轻吹,海水荡漾,船只微微摇摆着。唐廷玉忽然说道:“这些海盗都有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艨艟斗舰的速度,也是赵府的船所不能相比的吧,我们要留住东海王的女儿只怕不太可能。” 赵鹏一笑:“唐三公子深知我心。没有把握的仗,我是决不愿意打的。”他扬声说道,“来的可是谷岛主?” 望楼上的谷川答道:“正是!” 赵鹏笑道:“谷岛主亲自来接应云梦小姐,赵某不敢留难,这就让路。”他做个手势,望楼上令旗展开,拦截的船只缓缓驶开。 唐廷玉“咦”了一声。赵鹏道:“既然总是要放他们走的,何不做得漂亮些。”唐廷玉笑了一笑,赵鹏与海盗打交道的经验终究要丰富一些。 谷川抱拳说道:“多谢了!”他向云梦打起旗语,示意她返航。 唐廷玉看了看云梦,虽然距离遥远,但他仍可察觉到云梦神色之间的隐隐愠怒。飞鱼岛的船与雷神岛的船队汇合之际,云梦忽地身形拔起,在空中踏着缥缈如蹑云而行的步法,翩翩然飞上了谷川所站立的望楼,向赵鹏高声说道:“一年之后,飞鱼岛会再来向姑苏赵府请教!” 当云梦身形飘起的那一瞬间,赵鹏悚然动容,但听得云梦的话,他立刻换了一副神情,含笑道:“随时恭候!” 返航的路上,谷川说道:“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赵鹏。” 云梦凭栏而立,海风扬起她的白衣与黑发,她仍在望着远处那艘渐渐隐去、被赵鹏烧毁的飞鱼岛海船,不无嗔怒地说道:“若不是我内伤未愈,不便出手,今日胜负还未可知。” 谷川暗自摇头笑笑。云梦自出师以来,还从没有吃过这样的败仗,也难怪她心中不快。他挥手令身边的人都退下,之后才道:“你对赵鹏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云梦皱起了眉。虽然姑苏赵府是东海的劲敌,她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赵鹏。也许是以往掌握了太多关于赵鹏的资料,今日一见,她竟觉得仿佛故人重逢一般,全无陌生之感,这让她深感困惑,也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不安,当下只淡淡说道:“赵鹏? 第91章 临安人送他一个绰号,叫做‘水银狐狸’,倒也名副其实。”水银圆滑善变,狐狸狡诈多智,水银兼狐狸,足见临安人对赵鹏的观感如何。她随即看了谷川一眼:“谷大哥,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谷川答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以她对谷川的熟悉,已然感到谷川似乎隐藏着一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她不明白谷川为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有什么要对自己隐瞒,是以踌躇了一下才道:“赵鹏这个人,没有什么好说的。狡猾多智,风流放诞,如此而已。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谁?临安那边的眼线只说那个人是临开船时才上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谷川审视着云梦的神情,说道:“你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古怪吗?他也许是代替方梅山上船的,或许是方梅山的弟子吧。你为什么会特别注意他?” 云梦的神情间有些若有所思的困惑:“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可是他却令我觉得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我和他的一个仆人间接交过手,他那个仆人的身手,很是不错。他身边还有一个仆人,我远远地见那仆人捕拿了我们三个人,自己却毫发未伤,有仆如此,主人只怕更不好对付。而且——” 云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虽然相隔很远,她仍旧因唐廷玉对她的注视而感到莫名的紧张与压力。那是一种冷静、深刻、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她觉得仿佛自己心中微妙的思绪都袒露在那目光之下,这令她尤为不安与不快。她仰起头,吐了一口气,说道:“不必再理会他们了。谷大哥,这一次多谢你了。” 谷川笑一笑,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江东?” 云梦道:“太湖天机府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之时。”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东武林想必都会前去祝寿,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挑战机会。 谷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去江东,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云梦有些震惊:“谷大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谷川看着她说道:“这也是大王当日曾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当心。” 云梦一笑:“你要我对师父还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吗?” 谷川无法回答。如果云梦真的这样做了,他又会有何感受?云梦却已接着说道:“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顺风!”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下令船队掉转航向,驶向雷神岛。 姑苏赵府的船队已经再次起航,水手们在清洗甲板。赵鹏走进唐廷玉的舱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盗,见唐廷玉正打算解开海盗的穴道审问,赵鹏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弄醒他们问口供。”唐廷玉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赵鹏道:“这些海盗,凶悍无比,因此得先将他们的锐气磨掉,再来审问他们,否则,他们宁死也不会开口。须知人不畏死,凭的只是一时的勇气;他一天不畏死,那么十天呢?一个月?一年?所以古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道:“难怪赵兄处事无不顺利,论及对人心的了解与把握,赵兄的确是明察秋毫。”他转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盗,“就照赵兄说的,先将他们关起来,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问口供吧。不过也许由宣王府问口供会比较快一些。” 赵鹏踢踢脚下的一个海盗,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开开眼界了。久闻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厉害,人人都说‘宁见阎王,莫逢山老’,审问这些家伙,料想是手到口开吧。” 唐廷玉皱一皱眉,道:“流言往往多附会,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来不会有血腥之气。”他忽而一笑,“赵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会判你静室之刑。” 赵鹏扬扬眉:“静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几年前还很顽皮,一次闯的祸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关了三天静室。静室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声。到第三天上,我几乎都要崩溃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收敛了不少。”他审视着赵鹏,“我估计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赵鹏“哈”地一笑,挥挥手道:“三天?你要我一个人呆一天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与宣王府的关系,似乎过于密切了一些吧?他看看唐廷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几个海盗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们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粮吗?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饭之后,赵鹏与唐廷玉凭窗而坐。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云梦与伊贺岛之战是在五个月前。五个月的时间,她的内伤都未能痊愈,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的功力与伊贺岛忍者相去不远;二,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这缺陷就是疗伤太慢。” 赵鹏一笑:“还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这几年来连续征战,真力消耗过大,所以恢复较慢。但如果说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你就大错特错了。” 唐廷玉“哦”了一声:“赵兄识得她的师承来历?我只看出她的轻功心法不是飞鱼岛一路的。” 赵鹏叹息道:“当然不是。她所习的轻功,名为‘蹑云步’,可踏雪无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刚,全在于一心运用。”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云步?我并未听说过。” 赵鹏道:“那是巫山门中神女峰一脉的轻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门,弟子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天才杰出之辈,是以巫山门向来傲视天下。然而巫山弟子虽然天下无敌,没有哪门哪派敢轻易与他们争锋,他们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而复始的内乱之苦,每次内乱,都有大量弟子死难,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刚刚复苏,便又是新一轮的内乱,是以巫山门一直人才凋零。最后一次内乱是在大约八十年前,据说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巫山门只余下神女峰弟子姬瑶花,嫁入豪门,不过也已在多年前坐化。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经横行一时的巫山门,唐廷玉没有想到云梦居然出身巫山门。 赵鹏又道:“不过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过这缺陷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唐廷玉扬起眉,等着赵鹏继续说下去。他已慢慢习惯了赵鹏好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了。 赵鹏说道:“云梦虽然习练的是巫山武学,但她的气度风骨,都属于东海而非巫山,这就限制了她对巫山武学的领悟。神女峰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任飘摇’的真谛。” 唐廷玉回想着云梦的神情气度,云梦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净,的确缺少赵鹏所说的这种流动变幻的迷离波光。 赵鹏接着说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云梦却蒙上了面纱,放弃这一最锐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来,她神情间也缺少一种能引起世人无限绮念的流动变幻之美,相反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肃定。”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够领略情之滋味,也许能将巫山云雨发挥到极致;或者她习练另一种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会更大。” 唐廷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望楼上迎风而立的云梦。云梦与赵鹏完全是两个世界中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神态之间却令他感到有某种相似之处,不由得问道:“你这样熟悉巫山门的一切,想必与巫山门也大有渊源吧?” 赵鹏笑了起来:“当然大有渊源。简单点儿说吧,家母来自蜀中,神女峰的典籍,便是由她们家世代保管,传女不传男。后来姬瑶花又将搜罗的其他十一峰的典籍,也交给了这个家族,一直传承到家母手中。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现在无论赵鹏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想到赵鹏对云梦的评价,赵鹏虽是漫不经心地遥遥观望着云梦,却已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彻,评价又如此贴切。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不由得说道:“赵兄,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赵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显得难以开口的样子?” 赵鹏那种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轻松不少,他说道:“你——是否为她而动心?” 赵鹏一怔,便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他看看唐廷玉的脸色,又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蝶恋花。蝶本无心,花自多情。我自然会怜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却已无缘为谁动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过你也许修习的是这一类武功,否则你不可能在温柔乡中始终保持住清静无尘、察见一切的心境。” 第92章 赵鹏忽地说道:“你又是否动心?不许说谎。”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道:“我的确对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正是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 赵鹏笑得前仰后合:“好,好,你倒老实,的确没有说谎。你若没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才奇怪。”唐廷玉询问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巫山武学其实源出道家,因放荡不羁、致力于穷尽人世间的情爱之乐[奇qisuu.书],而走上了另一条道。不过究其本源,仍是与太乙观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廷玉只一怔便说道:“是,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不可或分。我会觉得她似曾相识,仅仅因为这个?” 赵鹏道:“当然不是。你是太乙观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当然知道老唐天师吧?据说老唐天师出家之前,与姬瑶花过从颇密,自他们相识之后,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便渐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传的清平乐一脉内外武功,便借鉴了太乙观的武功心法,不再穷尽世间情爱,相反却讲究看破这情爱。我修习的是蝶恋花,家母修习的是更高一层的忘情谱。”说着他眨眨眼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论武功的相似之处,我们之间也许更多。我练的剑法名为‘春风’,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但为什么我不并觉得你似曾相识?” 赵鹏神色古怪地道:“春风剑法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嫡系武功吧?” 唐廷玉一怔,只觉又好笑又匪夷所思:“这算什么理由?” 赵鹏正色道:“你觉得可笑?你自己刚才不是还说过,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巫山门中最为至情任性的神女峰一脉,与老唐天师传下来的自然冲淡、无私爱之心的春风剑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阴阳两极,你见到云梦,就如见到镜中的自己,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说到此处他忽地又嘻笑着凑了过来,“你定亲没有?”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赵鹏:“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鹏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说道:“今天看来,谷川对东海王的女儿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他这个人比较稳健实在,不那么爱动刀动枪的,是个不错的谈判对手。我去向谷川提亲,让他说服云梦来个比武招亲,你将她娶了回来,兵不血刃就消弥了东海与江东武林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场血战,你说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来飞鱼岛和谷川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老实说当年东海之战,江东武林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这十来年人才凋零,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担不起。” 唐廷玉骇然笑道:“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赵兄你才想得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 赵鹏脸上的笑容更绽开来:“我很想撮合你们两个来弥补当初姬瑶花与老唐天师相逢恨晚、只能相知不能相伴的遗憾。” 唐廷玉当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说道:“我虽然没有定亲,但也和定了亲差不多。” 赵鹏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略一迟疑便低声说道:“我在十二岁时便已被宣王府选中,三年前最后确定,不过还要等一等再宣布。”他没有明说,赵鹏却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只接了几个宗室女在身边教养,聊慰膝下荒凉。官家对宣王将来的继承人十分关切,几次降旨询问,宣王认为文弱的同宗子孙虽可继承他的爵位,传承宣王府的血脉,却无法掌管王府基业,承担起统领江东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个养女,将王府基业传给养女之婿来掌管,这在江东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迄今为止宣王还没有宣布收哪一个宗室女为养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赵鹏审视着唐廷玉,最终叹息道:“看来初见面时我猜你会不会是太乙观未来的住持,还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来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养女是哪一个吗?” 唐廷玉摇摇头:“王爷还没有最后决定。” 赵鹏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个?”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副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赵鹏星光下俊美如玉的脸,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别的商行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找赵府救援,可若有连他们也无法解决的大事,就不能指望其他商行了,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族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不能担当重任,或是太过疏远难以信托。至于自己,未来的责任虽然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赵鹏笑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神女峰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姬瑶花,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得又道:“当年那场空前的内乱之后,巫山武学典籍全都归入了姬瑶花姐弟手中,这些典籍后来全都由江家保存起来,而且对除了清平乐一脉的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决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赵鹏道:“太乙观。”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老唐天师当年与姬瑶花一道参详武学,太乙观中存有一套巫山武学的副本,称为《神女遗书》,除了历任住持,其他弟子都不能翻阅,更不能习练。云梦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致于心有不服。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是如此看法,何况其他人? 目送宣王府的马车离去,赵鹏回过身来道:“准备两对信鸽,这一次给夫人的信会比较长。”说罢轻嘘了一口气,从此以后,他可以在宣王府那边得到最有力的援助了。 二梅园寿筵为君开 咸淳九年正月初七,太湖久雪初晴,邓尉山上万树梅花正在盛开,春意盎然,江东武林名门、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往来密切的天机府,为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大摆寿筵,筵席就设在梅园之中。在梅园东南角,是一片与太湖相连的池水,号为“梅池”。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扫净,铺了厚厚的宣城红线毯,地毯边沿,二十几张檀木小案围成一个半圆,正中一名白衣舞姬正翩翩起舞,长袖飘扬,时时飞出五色花朵,着衣染香。乐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来的乐声与歌声,分外清亮。 临安史家的八郎史清,也是鬼谷金家唯一的外姓弟子,今日他代表史家与鬼谷前来拜寿,是以一入府便被引到梅池这儿。号称“鬼斧夺神工”的天机老人,须发雪白,布衣洁净,宛然一个民间老工匠。看见史清,他严肃的脸容即刻松弛下来,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过去,跪下见礼。老人拉他起来,向客人们笑道:“这是临安史家的八郎。八郎,来,见过宣王府侯大总管。” 老人右侧坐着一位白胖富态的中年内侍,笑容可掬,令人难以想象,看上去这么慈善的人如何号令名动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来搀扶史清的手是这样小巧白皙,肌肤丰润,手背上还有四个小涡儿,这就是令无数豪贼巨盗闻风丧胆的如意手吗? 第93章 史清顽心忽起,暗使千斤坠功夫,跪地不起。 侯大总管伸手扶他时,触衣便觉内劲汹涌。天机老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代我问令祖与令师好。”说话间手上加力,声色不动地托起了史清。 天机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虚传!” 史清拜见各位贵客尚未完毕,天机老人的长孙方心愚已过来了,笑道:“自从八郎过来,老太爷就笑得没合拢过嘴;我天天给老太爷解闷儿取乐,老太爷却一看见我便板起了脸,未免太不公平了。也别麻烦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挤一挤就成,我倒要问问他怎么就能让老太爷这么开心。”见天机老人又沉下了脸,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头,拉着他便走。 坐下之后,史清注意到那潇洒艳丽的白衣舞姬,五色鲜花洒满身边,香气四溢。这样残雪未融的天气,找出这么多鲜花来已是不易,难为她居然还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着长长红绒回到一张几案后,史清不觉赞叹地问方心愚:“你家几时有了这样色艺双绝的舞姬?” 方心愚叹口气:“我哪有这等艳福?那是姑苏赵鹏的侍儿阿苏。”说着他扬颔指指阿苏身边的贵客。春阳之中的赵鹏,金冠玉带,锦衣华服,光彩夺目。他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姣花软玉似的婢女,年长的柔儿容长脸儿,温柔可亲;年幼的宝儿圆圆脸儿,娇憨可爱。此刻赵鹏正侧头同阿苏耳语,阿苏的目光触及方心愚两人的视线,便向赵鹏低语。赵鹏回过头来,向两人举杯一笑,真个令人如沐春风。 史清也点头一笑,转而向方心愚道:“此公今年怎么没有出海,抛下日进斗金的买卖,专程前来拜寿?” 方心愚:“谁知道呢?不过,我知道他是决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外面一阵骚动,又来了一位客人,是个鹰眼细眉、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天机老人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宣州龙家庄的少庄主龙君侯。史清讶异地道:“龙家庄好像声望地位都还够不上和这些贵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来,低声道:“你小子消息过时了,这阵子是不是又酗酒闹事,给你家老祖宗关了两个月?龙家庄的庄主龙扰三现如今是江东水道的霸主。上个月太湖水贼和运河船夫差点儿打起来,龙扰三迫不得已亲自出面,才及时制止了这场上千人的械斗。那时我们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便给他下了请柬,老太爷为这事还很不高兴。但是住在太湖边上,多少得给龙家庄一点儿面子,才好过平安日子不是?” 龙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赵鹏和旁边那看上去像是两兄弟的年轻客人之间。今天座中的年轻人只有他们四个以及方、史两人,史清不觉注视着那兄弟俩,两人一般的英姿勃发,春阳一样明朗,令人见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们是谁?” 史清审视着他们:“抱神守一,不堕浊尘——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方心愚笑着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听人说,池州李家兄弟是龙吟方泽、凤跃云津,前途未可限量,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难怪老太爷总拿他俩来教训我。听说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阳,不知怎地他们又以池州李家的名义和侯大总管一起来拜寿,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年长的李应玄转过头来,与史清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方心愚仍在自说自话,“我想同襄阳被围有关系吧。李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不少,由李应玄兄弟来请援兵,再合适不过。”他决没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爷的密令,借拜寿之名,来此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投送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奏折的。 其时已是襄阳被蒙古人围攻的第三年,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出襄阳,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襄阳大帅吕文德怀疑是因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杀了,于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请江汉武林高手护送,折损了十余人,才得以逃过这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刺杀,回到江东。到江东后,护送之职,则转给江东武林,临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本来还应有试剑庐与霹雳堂的护送,但是试剑庐日前传来消息说家主黄大家新近铸出的惊魂剑被盗,黄大家本人也因剑成之时精疲力尽而遭暗算,黄家正全力追查凶手和剑的去向;霹雳堂堂主雷万春则在他一个孙子的婚礼上,被假扮成新娘的刺客用毒刀刺伤,生死未卜;只有史清安然到达了天机府与李家兄弟汇合。因此李应玄心中难免有些忧虑,担心着此行能否平安到达临安。 此时梅园外传报道太乙观使者到。赵鹏低声向阿苏道:“必定是唐廷玉吧。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江东各家介绍他的机会。” 赵鹏并没有猜错。 唐廷玉见过天机老人之后,天机老人向大家笑道:“这是华阳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阳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间难免一阵骚动,不少人欠身让座,天机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边安了一张几案,说道:“就让他们师兄弟坐在一处吧。”唐廷玉入座之际,与赵鹏相视一笑。 对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着唐廷玉。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举杯饮了一口,说道:“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中,除了侯大总管,我最不愿意在对阵时遇到的就是他。”方心愚知道史清因无数次生死历练,早已磨砺出豹子似的对危险的直觉,这句话想必是有感而发。方心愚左看右看,委实看不出唐廷玉会有这样的威胁性。他本想继续盘问史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梅池对面歌舞已起,一名女伎曼声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歌声婉转如空中游丝,方心愚全身一震,酒泼洒在衣袖上。史清奇怪地问:“你怎么啦?”方心愚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那女伎,忽地捂住胸口站起身来,低声道:“我有些恶心——”一语未完,他哇地一声呕出一团乌血来,史清急忙扶住他,四周的人也都围了过来。 方心愚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痛得一阵阵地抽搐,头上身上冷汗涔涔。侯大总管招手唤来唐廷玉,唐廷玉把了方心愚的脉象,又翻开他的眼睑仔细检查,许久才直起身来,神情有些困惑:“他是中了一种罕见的毒,但我一时还看不出是哪一种。”他随即自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扎入方心愚的背心大穴,暂时止住方心愚的疼痛。方心愚随之缓过气来,扶着史清的手臂站起。客人们更是诧异地打量着唐廷玉。 那名眉目秀曼的女伎不知何时已站在红线毯上,与方心愚四目相对,园中一片静寂。方心愚苦着脸道:“小青,你饶了我好不好?你知道我不得不走。”女伎的脸孔登时飞红,随即又变得惨白,咬着嘴唇不说话,眼里隐隐闪着泪光。 天机老人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必定是方心愚在外面惹下了风流债。虽然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如此罕见的毒药,是件非常可疑的事,但现在他并不想追根究底。天机老人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们年轻人的事,本来我也不想多管。可是你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如果真是两厢情愿,天机府不会计较你的出身的。” 小青的神色已镇定下来,莞尔一笑,道:“你错了。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成为方家的媳妇,而是因为天机府步步危机,不这样做,我家小姐怎么能见着深居简出的方老太爷?别动,我在方公子身上下的毒名为子午追魂,现在已经开始发作了,就算医圣亲临,六个时辰之内只怕也配不出解药。侯大总管见多识广,一定知道我没有说谎。” 侯大总管看看发呆的方心愚,只能叹气:“的确如此。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你,小方曾在梅山先生门下学过三年,等闲毒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样令他中毒的?” 小青嫣然一笑:“人家正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晚方公子留下来时,我下厨去给他弄夜宵,本打算在夜宵中下毒,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黑瘦黑瘦的小道士,点了我的穴道,还嘲笑我说方公子颇得梅山先生真传,我下的这种毒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假装不懂他的话,他就威胁我说要去告诉方公子。我只好听他的安排,陪着方公子服了一个月那小道士调配出来的药膳。末了那小道士说,药膳中配出来的毒,名为子午追魂,会在天机老人七十大寿那天发作,算是他送的一件寿礼。至于解药,他给了我,我又给了我们家小姐收藏。”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对视一眼。赵鹏注意到他们交换的目光,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青道:“打开水门,请我家小姐进来吧,她不耐烦久等的。” 天机老人一挥手道:“打开水门!”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方心愚被抬了下去,唐廷玉略一踌躇,也跟着退了下去。解开方心愚所中的毒,是头等大事,虽然他猜想小青口中的小姐可能会是云梦,也只能暂时抛开。何况在座的还有侯大总管,他尽可以放心离开。 风过处白梅残雪纷落如雨,一叶轻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来,泊在石坪边缘,蒙着面纱的云梦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视;船尾的两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样,亭亭玉立。划船的是一个漆黑粗壮的昆仑奴,赤足,脚前放一个三尺来长、铁锈斑斑的铁盒。 第94章 云梦身后随着一名容色冰冷的黄衫侍儿,持一管翡翠绿的玉箫,长袖低垂,半掩着箫尾坠的明珠和碧色流苏。身前则是个人艳如花的红衣少妇。 小青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云梦轻轻“唔”了一声,小青退立到红衣少妇身旁。 天机老人望着云梦:“你就是东海王的女儿吧?你今天是为东海王而来?”经由赵鹏的宣扬,江东武林早已经得知云梦的身份与即将踏上江东的消息。 云梦淡然答道:“今天不是。方老太爷,你是否还记得原本住在这儿的朱家?” 天机老人微微动容:“记得。” 云梦:“当年方老太爷召集群雄,设下火焰阵,一夜之间朱家上下七十余口葬于火海。这是方老太爷平生最得意的一件杰作吧?” 老人默然,过一会儿,才道:“朱家号为灭绝门,凡得罪他们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灭绝。那时老夫年轻气盛,激于义愤,设下这绝户计,过后想起,的确有伤天和,所以从那以后我再未用火。” 云梦冷冷地道:“朱家并没有灭绝。当时长房的一个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阵发动时,她正好在东山娘家居丧,一看见火光冲天,便驾舟逃入了太湖。你们后来查出有这么一个妇人,派人去暗杀,错杀了她的妹妹。她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四十年来,母子俩相继含恨而逝,只遗下了孙女儿阿红,拜在我的座下,请我帮助她与方老太爷公平一战,以了却祖母与父亲的遗愿。” 梅园中一片静寂,听着天机老人慢慢说道:“好,我答应你。” 云梦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价值。如果阿红胜了,天机府这块宝地物归原主,方家不得携走一丝半纸;如果阿红输了,我立即为方公子解毒,连带当年东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笔勾销,永不相犯。方老太爷认为这公平吗?” 天机老人叹息道:“我似乎别无选择。但我还是希望,无论胜负,都放过心愚,他与此事无关。” 云梦哂然微笑:“恐怕不行。我们都别无选择,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儿收拾走红线毯与几案,客人都退到一边。红衣少妇自昆仑奴手中的铁盒内取出一根三尺来长的短棒,待要下船,却又跪在云梦面前低声说道:“小姐,多谢你成全阿红一生的心愿。”云梦没有说话,只伸手扶起了她。阿红决然的神情,让凝神注视她们一举一动的赵鹏颇为不安。 阿红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黯,但铁锈在春阳里闪烁着微微的蓝光。“风雷棒?你是东海风家的什么人?”天机老人有些吃惊地问。东海风家世代为盗,后被异军突起的东海王收服,成为他的得力干将,又随着东海王的被剿灭而销声匿迹。 阿红的面容宁静而肃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风家的媳妇,但今天只为朱家而来。请——” 僮儿替天机老人除下外袍,递上一把同样黝黯、毫不起眼的小铁斧。他们在石坪地中对峙着,阿红绕着天机老人缓缓游走。日光微斜,绚丽的红衣映着日光,令天机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阿红即刻跃起,人棒合一,如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将辽东摩天岭的一字剑式化入了棒招。天机老人斜身挥斧格挡,棒上细小的蓝色火星飞溅在两人脸上手上。风雷棒在斧头上一压,借力跃起,自空中飞扑而下,直取天机老人天灵;天机老人回首,使弯弓射天狼式,格开铁棒,左手自蓝火中扣向阿红的琵琶骨。 阿红虽然蛮勇,毕竟功力与天机老人相去太远,战不多时,已经受伤数处,却只咬牙坚持,决不言退。铁斧再次横削过来时,阿红回棒格挡,同时飞足踢向天机老人下盘;天机老人纵身让过,斧柄一横,敲在阿红右小臂上,骨折之声清脆可闻,风雷棒脱手,被铁斧横击,飞向梅池。阿红眉一竖,蓦地大吼一声,震得树头梅花残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势如箭,劈面击向天机老人。天机老人只觉脚下迟迈,闪避不及,只得扬手飞斧,阿红竟不避不让,飞斧直嵌入她胸口,却阻不住她的去势,左掌仍然击中了天机老人的右胸,天机老人竟然被掌力击得向后飞掠,跌入了梅池。阿红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红润的脸颊迅速变得苍白,而嘴角兀自噙着笑意。 僮儿忙入池救出天机老人,让侯大总管救治。那黄衫侍儿将阿红抱到小舟中,云梦将左手搭在阿红腕上。过了一会儿,轻轻收回。阿红在中斧之际已然无救,天机老人也合上了眼。 侯大总管洗净了双手,用丝巾仔细拭净,一边吩咐让那两名小僮下去用凉水洗身换衣,并嘱其切切不可用热水。之后才向云梦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风雷棒上不是锈蚀的铁粉,而是绝迹已近百年的蛇鳞粉;更没想到以阿红的年纪,居然也能够练成开山掌,毕竟百年来能够练成此掌的人,最年轻也在四十开外了。看来渤海蛇岛以毒物催发潜力的练功方法的确霸道。” 云梦不由震惊于侯大总管的博闻多识。传说宣王府有一个巨大的资料库,百年来武林中的种种人事,只要稍有价值,都能在其中找到有关记载。而侯大总管的头脑,却能装下整个宝库里的资料,随时加以利用。现在梅园中的人们总算明白他为什么能掌管宣王府了。 见云梦只淡然以对,侯大总管又说道:“今日之事,我既然在座,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云梦微微一笑:“敬请赐教。”一语未完,身形翩然飞起,落在石坪地上。午后慵懒的春风吹起她的大氅,露出里面雪白的贡绸衣袍,广袖楚腰,玉带珠履,裙幅上以银线绣五福梅花,极是精美雅致。 宝儿在赵鹏耳边小声道:“公子爷,那梅花是临安永和坊的绣工。”永和坊的制品,只供宫中用。赵鹏知道宝儿的眼光不会错——云梦与宫廷有关系?难道宫廷在暗中支持她对付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与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否则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江东公开露面?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想起一直对宣王府的威望和姑苏赵府的财富虎视眈眈的太师贾似道,自己一手推动姑苏赵府与宣王府接近,究竟是福是祸?如果他坐在贾太师和当今官家的位置上,又会做些什么?赵鹏更注意到,短短几个月间,云梦的神情气度之间,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日海上所见的那种英风锐气已有所淡化,代之而起的是隐隐显现的神女峰弟子的秀逸缥缈。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月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令她所修习的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更精进了一层,从而改变了她的气质? 云梦寒星似的眼静静地扫视过众人,侯大总管肥大的身躯仿佛正在膨胀,煞气重重。云梦慢慢张开双臂,如巨蝶缓缓展翅。但是她蓄势待发的神情忽然微微有了一丝波动,与此同时赵鹏也看见了自梅园门口快步进来的唐廷玉,唐廷玉一边走近一边说道:“侯大总管,请稍候,我有话要说。”侯大总管微诧,但没有转过身去,仍然面对着云梦。 唐廷玉走近,在侯大总管耳边低声说道:“药奴正在分辨方心愚所中的毒是由哪些药物配成,不过还没有把握。我猜测解药也许就在她身上,我想趁与她动手的时候偷过来。” 侯大总管哑然失笑。当初将唐廷玉改名换姓送到丐帮中历练了半年,本意是想让他增广见闻,却不料他除了增广见闻之外还学了一招妙手空空。此举虽然不太光明正大,但也别无良策。只是若让他人见到唐廷玉的这种手段,难免心中嘀咕。 唐廷玉已明了侯大总管犹豫之中的忧虑,又低声说道:“我会说这是侯大总管传给我的如意手。” 侯大总管笑了起来:“好吧。”他向后退出数步,唐廷玉站到了他的位置上,向众人微笑道:“侯大总管的如意七式,我也学过,我与侯大总管也算有师徒之谊,今日就让我来代侯大总管一战吧。” 侯大总管含笑听着他这番话。梅园中人虽然吃惊,但素知侯大总管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心中尽管疑虑,却没有人表示异议。云梦本是海雨天风独往独来的如虹气势,被唐廷玉这么一打岔,已削弱了不少,却偏偏对此有口难言,神情间不由隐隐露出一丝愠怒。她略停一停,才踏着翩然御风的步子,飘向唐廷玉。离他丈余时,忽地纵起,袖影漫卷,如行云出岫,冷香袭人。赵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云梦将流云袖使得如此挥洒自如,只不知她其他几门武功是否也能有这样的造诣。 唐廷玉沉身,如意七式之“江上采风”应念而发,将袖影冷香撕成片缕,挥洒向梅林。云梦足尖在老梅树上一踏,又横飞过来,旋转着,足底卷起一股寒彻骨髓的气流,踏向唐廷玉的后颈。唐廷玉双手在头顶一交,第二式“周而复始”发出,浑厚的劲气托住云梦双足,身躯陀螺一般随着双手旋转不休,下逼的气流被旋转引入地下,一瞬间石坪地已被踏陷数寸。两人愈转愈疾,唐廷玉蓦地大喝一声,云梦被震得飞投入林中。唐廷玉随即跃出脚下的浅坑,梅林中忽然射出漫天花雨,花雨间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令人醺然欲倒。 “满堂花醉三千客!好身手!”连见多识广的侯大总管也不由得为之喝彩。即使是泉州花家的花老大,也未必能在这样仓促的时间里将这一式发挥得这样尽善尽美。 唐廷玉头一缩埋入了自己怀中,身躯如圆球般在地上滚动,隐在衣内的手以“袖里乾坤”将飘落的花瓣隔衣托住,送入浅坑。 第95章 花雨过后,唐廷玉才刚站起,大氅翻飞,云梦又已逼近,左手轻灵如采撷行云,右手刚猛如重锤锻铁,互为攻守,缠绕着寻找接近唐廷玉周身要害的机会。唐廷玉灵巧的手一伸一缩,第四式“划分阴阳”、第五式“李代桃僵”接连发出,至寒至暖两股气流被分开引入地下,石板片片裂开。 云梦眼中寒气森森,冷秋香色的左手轻轻带开唐廷玉的右手,若不着力地一拂,封住了他第六式“雪拥蓝关”后半式的变化,赤红的右手疾按向他的左胸。李应玄一众人大惊,但唐廷玉的胸肌往内一收,吸住了她的右手;左手如灵蛇吐信,舌尖一卷,第七式“称心如意”勾下了云梦的面纱。大家怔了一瞬,都讶然失声。云梦并非那种蛾眉樱唇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容颜宛如碧空一般明净无尘,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得怦然心动。唐廷玉的脸上也显出错愕的神情,赵鹏大为不解,唐廷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云梦,怎么还会因为见到云梦的真面目而吃惊? 云梦的左掌在唐廷玉错愕的那一瞬间轻轻按在了他的右胸之上,唐廷玉来不及躲开,只能运力反震,两人都向后飘飞开去,云梦退入小舟中,迅速又掩上了面纱。有一刹那他们谁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很显然刚才交手时两人都受了一点伤。 过了片刻,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双手一分扯下外袍,外袍胸前那两片衣襟,迎了风片片碎落,赫然两个完整的掌印。李应龙唬了一跳:“这是什么掌?” 侯大总管道:“我知道她右手用的是飞鱼岛上的浴日手,但不知道她左手用的是哪一种武功。若不是亲眼见到,我决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能练成这样纯正的阴阳二气。”他看向赵鹏。 赵鹏微微一笑,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那是拂云手。拂云手、流云袖、蹑云步、穿云梭,都是神女峰的绝技,姬瑶花后来又创出了飞云剑,不知云梦是否都已练成?不过今天她倒没有用剑。” 唐廷玉望着小舟之上神色已然恢复正常的云梦,说道:“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寒冰似的剑气,我怀疑从试剑庐抢走惊魂剑的人就是她。今日她不用剑,也许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驾驭那柄宝剑。”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云梦举起手来,手心向外,梅园中人未能看清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云梦的脸上却已透出一丝怒意,扬声说道:“今晚子时,我会在东山墓园等候一刻钟,如果你们要为方心愚解毒,就将他交到我手中来,过时不候!” 她盯了唐廷玉一眼。唐廷玉收回手,他没想到云梦没有将解药带在身上,不过自己所得到的必定是她十分看重的东西,否则她不会动怒。 侯大总管挥挥手道:“让他们走吧。”史清握紧了刀,眼睁睁地看着云梦一行离去,恨得直咬牙。默然旁观的龙君侯此时忽然说道:“我原以为当世只有宣王爷、侯大总管和华阳真人才有可能击败她,却没想到唐三公子如此了得。” 侯大总管道:“也许令尊也可以与她放手一搏。”龙扰三是一位神秘莫测的人物,没人见他露过武功。但能在高人如云的江东打下自己的基业,造诣可想而知。 龙君侯皱起了眉:“家父其实……有时成就霸业的,是心智,而不是武功。”侯大总管默然不语,他忽然想到,云梦一行是乘船经水路从太湖之上来到天机府的,龙家庄作为江东水道的霸主,对这一切当真一无所知吗?而且,龙君侯提及云梦时的语气之中,隐隐约约,似乎还藏着某种微妙不可捉摸的东西,让侯大总管暗自沉吟。 赵鹏却已转向唐廷玉,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唐廷玉微微一笑,摊开手来。他手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荷包,嫩黄的绸面上精心绣着流云蝙蝠,取其“遍地是福”之意。荷包上系的松绿绦子则细心地结成了梅花络。赵鹏恍然明白,方才唐廷玉有意装出错愕的样子,是为了下手取得这样东西。只是,云梦的身上怎么会佩戴着这种寻常女子用的饰物?他不无疑虑地看看唐廷玉。唐廷玉打开荷包,荷包中是一小束粗黑卷曲的头发,以金色丝线密密地缠绕着。 侯大总管沉吟一会,说道:“这应该是东海王的头发。” 赵鹏点点头,说道:“东海之上,是有这么一种习俗。亲人死了之后,剪下他一束头发带在身上,据说可以保佑在世之人平安。这大概是东海王当年自知必死之时留给他女儿的护身符吧。这荷包倒挺新的,想来是经常更换。” 他身边的宝儿忽然说道:“公子爷,这荷包的绣工好像是蜀地风格。” 赵鹏不以为意地道:“是吗?” 唐廷玉收起荷包,说道:“我想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取回这个荷包。”对云梦来说,这也许比方心愚更为重要。 梅园中诸人各怀心思地打量着唐廷玉。在今天之前,唐廷玉还名不见经传,但今天以后,整个江东都会开始认识他的心计与武功。侯大总管微笑地看着他们,仿佛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事情。 三东山月冷夜惊魂 这是一个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机府处处高悬的大白灯笼,于万树梅花中显着无尽的凄凉。白天来拜寿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机府遭此大变,他们都不便再留下来,再说方家也无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史清和李家兄弟、侯大总管还有方家几位公子都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带着药叉和药奴,正在里面为方心愚解毒,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却还悄无声息。 唐廷玉终于从卧房中走了出来,说道:“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种药物混合而成,我们已经辨识出了十种,现在药奴正在辨识余下的两种。我已用金针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减慢,毒性的发作可以延迟三个时辰,必要时我还可以将它延迟十二个时辰。” 唐廷玉打算先去配一些用得上的药物,但是尚未离开便被宣王府信鸽带来的消息留了下来。原来就在史清离开临安的第二天夜里,史家上下四十余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结蒙古人、图谋不轨。刑部准备将史清擒住之后再一并处斩,因此对外封锁了消息。侯大总管当机立断,安排史清连夜离开,史家的冤屈以后再想办法澄清。 原定护送李家兄弟到临安的几个世家,都已出事。此后的路程,由谁来接手?唐廷玉探询地看看侯大总管,说道:“我们是否可以请赵鹏接手护送?” 侯大总管颇为意动,但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以姑苏赵府的行事风格,不会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的。” 唐廷玉微笑道:“大厦若倾,覆巢之下无完卵,赵鹏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赵鹏正盘膝坐在长榻上闭目养神,榻旁博山炉中的檀香已燃去大半。锦屏外的小香炉中也燃着檀香,阿苏看看香已燃尽,她低声对隔壁厢房叫道:“柔儿!”柔儿应声而出,握着一卷纸,轻轻走入锦屏内,将手一扬,一幅长长的画卷铺开在地上,画面上全是云梦的身影,从她与侯大总管动手开始,直到她退入船中,五十余幅笔墨洗练的白描画像记录了云梦身形招式的所有变化。 柔儿含笑望着赵鹏。赵鹏微笑道:“好柔儿,真难为你了,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这次带了你来。”柔儿俯身收起画卷,道:“既然公子爷看过了,我这就叫赵福送回府里给夫人看去。” 柔儿退下,阿苏闪进来笑道:“公子爷,侯大总管和李家兄弟在前厅等你好一会儿了。宝儿那小懒猫,别的本事没有,拦客人倒真有她的,李家的十一郎都快被她气坏了。”一边说一边为赵鹏穿上外袍,系上玉带,同时递上信鸽刚刚送来的急信。赵鹏展开来,只读了个开头,神情已然变了。 侯大总管耐心地坐在前厅饮茶,十一郎李应龙却已经是满肚子的不耐烦,只是对着个娇憨又固执的小侍女,着实无法发作。 赵鹏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拱手道:“得罪得罪。宝儿她只是忠心为主,还请各位不要见怪。”随即拍拍宝儿的头,道,“快进去吧,不然十一郎真的要生气了。” 他坐下来道:“我刚刚收到临安来的消息,说史家以谋反罪被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大总管暗自诧异于赵鹏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反问道:“赵公子可相信史家会谋反?” 赵鹏打个哈哈说道:“侯大总管太过客气,就叫我鹏官如何?若让家母知道我在侯大总管前如此托大,少不了要挨板子。对于史家谋反一事,我本待不信,不过,刑部在抄拿史家时,从史老太爷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试问谁有这个本事在史老太爷的眼皮底下栽赃陷害?” 侯大总管叹息道:“这个中内情,其实应该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史家早一点这样做,就不会遭到贾似道杀人灭口了。” 原来此事关系到贾似道的“鄂州战功”。当年二十五万蒙古铁骑围攻江北重镇鄂州,却在一夜之间尽数北撤,不是因为督战的贾似道御敌有功,而是因为蒙哥可汗战死钓鱼城、进攻鄂州的统帅忽必烈急于回去夺取汗位,贾似道又私许称臣纳贡、划江为界,方才撤兵。忽必烈用了四年的时间来巩固汗位,之后派郝经为国使,南来大宋要求践约,被贾似道下令扣押了;蒙古人围攻襄阳,襄阳的告急文书也都被贾似道压了下来,以免拆穿他的弥天大谎。去年年底,忽必烈因为久攻襄阳不下,寻思要利用和约夺取江北,便又派了一批使臣来,并特选勇士护送。 第96章 贾似道探得消息后下令阻杀,但还是有一个使者逃了出来,奔往临安,半路上遇到史清的二叔,那使者素知史家的忠烈,便将真情和盘托出。史老太爷作主,藏匿了使者,准备待襄阳军书来京,设法面见官家,揭穿贾似道隐瞒多时的真相,及时备战,解救襄阳之围。 赵鹏沉吟着,又问:“单凭这些,官家能相信吗?” 侯大总管道:“那使者身上带着元人的国书及鄂州条约的副本。忽必烈虽是敌人,但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总不会公然说谎吧。何况这一次回来求救的襄阳使者是李应玄兄弟。” “那么兵甲又作何解释?而且绝大部分是崭新的,明摆着才置备不久。史家只有四十余人在临安,也用不了五百件盔甲。” “史老太爷已经决定,无论事成与否,都要召募义军奔赴襄阳解围。” “史家子弟大都有官职在身,如何可以擅离职守?” “官可以不做,襄阳却不能不去。” 赵鹏默然,过一会道:“史家只怕没有生路可走,太师决不会放过史家任何一个人。” 侯大总管微微一笑:“贾太师目前还不敢下杀手。因为元人的国书和鄂州和约的副本,都在我们手中。” 赵鹏哈哈笑道:“恕我问了这么多题外之话,我只不过想知道对上贾太师时宣王府能有几分胜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各位深夜来访,应当是有要事吧?如能效力,赵某无不从命。” 侯大总管神情凝重,说道:“襄阳被围已经三年有余,告急的军书却全被贾似道扣压下来。满朝文武慑于太师之威,谁也不敢开口。襄阳望穿秋水,不见援军,还以为是蒙古奸细截杀了使者,只好派了六郎和十一郎回来,并派精兵护送。但唯有这一次是真的遭到了截杀,蒙古人好似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同于一般使者,务必要置他们于死地。” 李应玄接着道:“自襄阳到庐山,护送我们的人尽数战死。家师的挚友庐山医圣派了座下两名弟子护送,原以为武林中人都有求于医圣,此去路上应当平安,却仍然——”他看看李应龙,“那两名弟子遇难,应龙也受了重伤,若不是宣王府及时接应,我们都难以幸免。侯大总管借拜寿的机会带我们到天机府,本来计划由霹雳堂、试剑庐、天机府还有八郎一起送我们到临安,直到见到官家为止,以免再出意外。”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护送他们了。 赵鹏已明白他们的来意,却避而不答,反问:“侯大总管不去临安?” 侯大总管疑惑地看着赵鹏,以他的聪明,如何不懂贾似道乃至于官家对宣王的忌惮与嫉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宣王府参与的事,都会让官家大生反感,如何还能成功? 赵鹏一笑道:“其实以侯大总管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一趟临安,谁也发现不了。不过既然侯大总管这般小心,那我就勉为其难送两位李兄一程吧。不过,我冒这么大的风险,能有什么好处呢?各位勿要见怪,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怕事更怕死。” 李应玄兄弟哄然大笑起来,侯大总管忍住笑道:“好,我们商议一下,你想要我们用什么来交换?” 赵鹏的神情立时庄重起来:“《神女遗书》。”以他得来的消息,太乙观历任住持都对《神女遗书》批注详尽,其中精要,远非江家所保管的典籍所能囊括。侯大总管三人都是一怔,赵鹏接着说道:“不要以为姑苏赵府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我们有了《神女遗书》,才可以更有把握对付云梦,这对宣王府和江东武林来说,有益无害。” 侯大总管沉吟片刻才道:“《神女遗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盗。现在看来,盗书的很可能就是东海那位林夫人。姑苏赵府若想要《神女遗书》,只能等着我们想办法从那位林夫人手中夺回来再说。” 赵鹏一笑:“没关系,我相信侯大总管一定会如约将书交到我手中来的,天下哪有侯大总管办不到的事?”侯大总管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停一停,他不无困惑地问道:“史家收留蒙古使者并握有鄂州和约的副本,这么机密的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 侯大总管神色微变:“史家不可能有内奸。” 赵鹏继而说道:“也许蒙古使者一事,本来就是个骗局,现在史家已经上钩,接下来恐怕就要钓出宣王府了。”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贾太师不会蠢到将这样的把柄交到史家手中。要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由史家上奏,哪怕官家再不喜欢与宣王府走得太近的史家,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因为官家相信史家决不会干栽赃陷害这种事,如果再加上襄阳来的求救军书,贾太师只怕就难以自辩了。” 此时一名宣王府的侍卫在门外递进刚到的一封飞鸽传书,侯大总管拆开了看完,脸色不觉更为凝重,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赵鹏等人传看。信中说史家在被捕之前,已经中毒;毒下在史家大院的井水中,无一人幸免。 赵鹏叹道:“我听说史家七郎曾师从庐山医圣三年,不应当这么容易让人毒倒史家上下四十余口吧?下毒的人是不是就是在方心愚身上下子午追魂之毒的人,手段太过高明,所以史家七郎才没有能够察觉?” 侯大总管摇摇头:“不会是他。”他略一沉吟便决定对赵鹏坦诚相告,“给方心愚下毒的人本是医圣门下的弟子,名为乔空山,师从医圣十年,好毒过于好医,为此屡次与医圣争执不下;三年前他离开了庐山,临走之前和医圣立下了一个赌约。”说到这儿他的话题一转,“你自然知道渤海蛇岛擅于用各种毒物来刺激习武之人、增进功力吧?” 赵鹏笑了起来:“据说宣王练功也多得医圣所配制的药物之助,是这样吗?”侯大总管笑而不答,转而说道:“乔空山精通医理、药理与毒理,他离开庐山之前曾经放出话来,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胜过医圣,在方心愚身上下的毒,只不过是他发出的一封战书而已。他最终的目标,是要让他一手造就出来的人击败医圣培植的人。乔空山虽然行事莽撞,但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陷害史家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去做。” 赵鹏盯着他追问道:“如果有人胁迫他呢?” 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乔空山精通易容之术与隐遁之法,他离开庐山之后,我们曾想监视他的行踪,但一直没有成功。最后还是廷玉将乔空山找出来的。”赵鹏的笑意滞在脸上,整个宣王府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唐廷玉又是怎么做到的? 侯大总管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证实一下史家还有试剑庐黄大家和霹雳堂雷万春中毒的事,究竟是不是乔空山干的。子时将至,无论方心愚的子午追魂之毒是否已解,我们都应该去赴云梦之约了。” 赵鹏站起身来道:“六郎与十一郎不如现在就上我府中的马车吧,赴约之后,正好动身。奉送侯大总管一个消息如何?云梦今天穿的那套衣服出自专供御用的永和坊之手。”他满意地看到侯大总管一脸的震惊。 唐廷玉已准备停当,正在等着侯大总管一行。侯大总管询问地看看他。唐廷玉答道:“方心愚已经没事了。” 侯大总管不觉诧异地道:“那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唐廷玉无奈地道:“乔空山那小子,挖了一个陷阱给我钻。所以我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他赢了还是我赢了。” 赵鹏讶异地道:“你在六个时辰之内解了方心愚的毒,难道还不算你赢了?” 唐廷玉叹了口气:“那还要看用的是什么办法。譬如蛇毒,我若用七叶一枝花来解,便是以药解毒,当然算我赢了;但我若是用断肠草来解,以毒攻毒,仍未逃出乔空山画出的圈子去,那可怎么算呢?” 唐廷玉本与侯大总管同乘一辆马车,但行到半途,他换到了赵鹏独坐的朱轮宝盖双驾马车上。赵鹏向旁边挪了一下,让出空间来,笑道:“侯大总管是不是担心我被东海海盗给刺杀掉,所以将你派过来?” 唐廷玉笑一笑道:“的确如此。”对于东海海盗而言,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的确是比宣王府更危险的对手。 赵鹏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左肘边的大靠枕上,叹息着道:“老实说有你保驾我是安心多了。我身边的这些人,要拦住别人还可以,要拦住那位云梦小姐只怕不行。” 唐廷玉扬起了眉:“那赵兄为什么还要独坐一车,好像生怕对手不来行刺一般?” 赵鹏叹了口气:“我这辆车只能坐两个人。你说我是叫阿苏还是叫柔儿、宝儿跟我一起坐呢?只好委屈我自己来冒险了。” 唐廷玉忍不住哑然失笑,转过话题说道:“我听侯大总管说你答应送李家兄弟去临安,条件只不过是《神女遗书》。《神女遗书》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得罪了贾太师,姑苏赵府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赵鹏懒洋洋地道:“《神女遗书》落在东海海盗手中,姑苏赵府的日子更不好过。” 唐廷玉沉吟了一下才道:“据说巫山绝技最大的克星便是本门武功,是否如此?” 赵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唐廷玉不语。这样说来,对于姑苏赵府而言,《神女遗书》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赵鹏又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云梦小姐,为什么说她知道方心愚的真实价值?方心愚那个浮浪小子,竟然值得天机老人答应与那阿红决斗,枉送了性命?” 第97章 唐廷玉道:“因为方心愚才是真正的天机楼。”见赵鹏满脸困惑,他又道,“人人都以为天机府内的天机楼里藏着天机老人一生的心血,其实,一百零八种机关,保护的只是一座空楼,所有的东西,都在方心愚的这儿。”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赵鹏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佩服,佩服,到底姜是老的辣,天机老人这一招,果然厉害。他造成一种恨铁不成钢、想废长立幼的假象,其实是为了保护方心愚。” 唐廷玉叹口气:“若让别人知道真相,他还敢走出天机府?” 他们沉默一会儿,唐廷玉道:“真是奇怪,云梦为什么也知道这件事?她要挟我们将方心愚交给她,想知道什么秘密?天机府中有内奸?” 赵鹏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猜乔空山一定知道一点儿内情,你不如将他挖出来审问审问。” 唐廷玉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我是用什么法子将乔空山找出来的。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一个人再怎么易容,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骨骼。而我恰好是骷髅长老的朋友。” 赵鹏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好小子,真看不出来!”骷髅长老的真名早已湮灭,世人只知道他精通佛理但性情偏狭,酷好鉴赏各色人等的骷髅,据说他能够照着一副枯骨乃至于一截残骨用黄泥捏出这人生前的模样。更令人惊恐的是,传说骷髅长老为了得到各色头骨,甚至不惜盗人坟墓。他至此才明白侯大总管提到唐廷玉能找出乔空山时,脸上为什么会有那样古怪的神色,只不过唐廷玉怎么会和骷髅长老牵扯到一起? 唐廷玉仿佛已知道他的疑惑,说道:“我会认识骷髅长老,其实很偶然。前年秋天家父治下出了一桩人命案子,死者已被毁容,襄阳府的仵作束手无策,吕大帅恰好经过,非常震怒,连带家父也受了斥责。我便私下里找到骷髅长老,请他出马,才得以还原死者生前相貌,查出凶手。自此以后,骷髅长老认为我不以世俗人眼光看待他,论及人体骨骼也能说得上话,因此常有往来。” 提及骷髅长老时,唐廷玉的思绪不免转到了另一件事。骷髅长老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他的骨骼,与唐家任何人都不太相像。他自然知道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这个疑问压在心头数年,只是一直无法开口询问,连带的提到骷髅长老时也觉得心绪异样,不愿多想。 赵鹏听着唐廷玉解释,心中却有着隐隐的感觉,唐廷玉似乎并没有将真实情形说出来,而只拣了不那么惊世骇俗的几段说。难怪宣王府会看中他,在他温良如玉的外表之下,其实潜藏着宣王府那种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行事风格。 唐廷玉忽然抽了抽鼻子:“这附近有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他神色凝重,“宣王府在这一带布下了七处暗哨,希望不是那些暗哨出了事。” 赵鹏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已嗅出是什么人的血了!” 唐廷玉一笑:“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药奴。如果说我能辨认出三百种气味,药奴大概可以辨认出三千种气味。”赵鹏不觉想到药奴身上令人一见之下便感到很不舒服的某种气质。他到唐廷玉身边之前,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养成那样的气质? 唐廷玉却已揭开车帘。初春的一钩弯月下,东山已经在望。远远地可以望见山顶上临风而立的云梦的身影,她的侍从都在离她数丈开外守候着。马车加快了速度,以便赶上走在前面的宣王府的人马。 唐廷玉忽地纵身掠向路边的松林。赵鹏急令驾者停住车,不过转眼之间,唐廷玉又已掠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黑衣人。他将那黑衣人放在地上,左手撕开那人背后衣服,右手已将三枚金针插入那人后背。宣王府的侍卫中已有两人返回来,在一旁守护。 那黑衣人的背后大穴被金针一激,醒了过来,唐廷玉低头听他说了几句话,脸色微变,吩咐王府侍卫将他护送走,回头向赵鹏打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走,随即向前飞掠,追赶侯大总管的车。 一行人在东山山脚下弃车步行,唐廷玉这才回到赵鹏身边,一边向山上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宣王府安排在这一带的暗哨,都被云梦麾下的伊贺忍者找了出来,除了黑鹰七之外,其他都已被杀。” 赵鹏不觉色变:“伊贺岛战败之后居然已效忠于云梦?” 唐廷玉道:“恐怕也只有伊贺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药放入史家的水井中去。甚至于史家暗藏蒙古使者的事,只怕也是伊贺忍者暗中监视史家时发现的。” 能够收服伊贺岛,东海群盗这一回怕更难以对付了。 山顶已近,凭风而立的云梦转过头来望着他们一行人。她仍旧蒙着面纱,如水月色中,那双深黑澄净的眼睛,幽寒如夜空,明亮如星辰。 唐廷玉眼中不觉闪耀起异样的光彩。赵鹏注意地看着他,说道:“唐兄可是生了争锋之心?我记得唐兄说过,你习练的春风剑法,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似乎并不在于求胜而只在于立于不败之地。” 唐廷玉一笑:“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赵鹏不觉微笑。唐廷玉外表谦和,内心深处,却有着与云梦一样的骄傲与自信。沉思一会,他说道:“要留下云梦,只怕并不容易。若无准备,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与我们会面。” 唐廷玉转过目光看着他:“以前只听传闻,我总认为赵兄是个胆大如天的人,现在才知道——”他笑一笑,不再往下说。 赵鹏叹道:“是,你会发现有的时候我谨慎得近于胆小。你可知道,在海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每次出海之前我们一定要以最隆重的礼节、最丰盛的供品祭祀海神娘娘,祈求她的保佑。在海上我不怕冒险,但也不敢冒险。”说到这儿他看着唐廷玉笑道,“倒是你,我猜天底下恐怕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唐廷玉啼笑皆非,只得掩过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东山毗邻太湖,临湖一面,山势陡峭,到了山顶,却有一片平缓开阔的空地。云梦静静地注视着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一行人。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有劳云梦姑娘久等了。方心愚所中的子午追魂之毒已经解开,所以只能让姑娘失望了。” 云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转过头对她身后那些侍从说道:“三圣道人,你不是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吗?” 那些侍从中只有一个人着道装,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貌不惊人。但是唐廷玉一登上山顶,目光便锁定了他。听得云梦这么一说,那道士抓耳挠腮地走了出来,苦着脸说道:“我说的是没错啊,六个时辰之内,医圣是配不出解药来,可我没说唐廷玉配不出来。” 云梦脸上升起一层怒意,唐廷玉则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好一会儿云梦才压下心中的怒气,冷冷地说道:“三圣道人,你虽是客卿,但下次若再有这等贻误战机之事,我不会再宽纵你。” 侯大总管心中不免觉得异样,听云梦说话的口吻,似乎她平日完全以兵法约束部众,与东海王之时大不一样。这样看来,即使东海海盗的实力不见得比东海王之时强,但号令严明,只怕比东海王当日更难对付。 那化名为三圣道人的乔空山显然知道云梦不只是说说而已,不敢再装模作样,拱拱手道:“当然当然,下不为例。”他随即转向唐廷玉,嘻笑着道,“你六个时辰之内要解毒只能以毒攻毒,我猜得没错吧?” 唐廷玉只好苦笑道:“没错。” 乔空山登时眉飞色舞:“那这一局算你赢还是我赢?” 唐廷玉一笑:“和局。下一局你等着我给你下战书吧。”乔空山见他的目光转向云梦,立觉大事不妙,叫道:“且慢!医圣花了十年时间来培植你,我可只有三个月时间,这太不公平!”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唐廷玉已然明白,过去的这三个月中,乔空山想必一直在为云梦配制练功的药物,自海上一战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云梦的功力便似有了很大突破、精神气质都不同于当日海上所见,乔空山只怕功不可没。唐廷玉暗自吸了一口气,虽说乔空山手段了得,但如非云梦这样的良材美质,他的回天手段也无用武之力。 云梦没有回应唐廷玉的挑战,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天机府的方向。唐廷玉心中一惊,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的人都已离开,天机府中实力空虚,若是天机府中真有内奸,那内奸若想对方心愚不利,与东海海盗里应外合,还是有很大机会的。心念方转,天机府方向已经升起一支蛇焰火箭。 云梦的眼里浮上不无得意的笑意,看着唐廷玉说道:“虽然三圣道人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可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我还是做了两手准备。方心愚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了。” 唐廷玉只一怔,便道:“只不过你们实力分散,今晚想要从这儿脱身也不容易。” 云梦曼声应道:“是吗?萧萧!”她身后的黄衣侍儿应声扬手打出一枚火箭。宣王府的侍卫中立即有人张弓搭箭射了过去,但是云梦的侍从中也有射手出箭,竟在半空中将宣王府这边的箭支撞落,而萧萧打出的那枚蛇焰火箭已经升上了半空。 太湖畔的芦苇丛中,驶出数十条小船,远处已可望见云梦那艘挂着“日出沧海”大旗的大船飞快地驶来。 第98章 云梦微笑着说道:“龙家庄的少庄主在我手中,所以整个太湖都得听我的调遣。而且,不要忘了,在我手中的还有方心愚。” 唐廷玉默然片刻,退了两步让开通道。 云梦却没有走,仍是看着他。唐廷玉只好取出那个装有东海王头发的荷包抛了过去。云梦接在手里,眼中不由得又浮起笑意,白天在唐廷玉手中所受的挫败,至此完全扳了回来,让她觉得极是开心。 眼看他们便要退走,唐廷玉忽然叫道:“等一等,小山,你有没有对黄大家和史家下毒?”乔空山怪叫道:“我没有做!千万别冤枉我!”一边回答一边跑得飞快,显见是生怕唐廷玉反悔要留下他。 唐廷玉回过身来看着侯大总管:“我想请梅山先生去试剑庐和史家看一看。” 侯大总管沉吟着道:“如此也好,你自己有何打算?”唐廷玉望着太湖上远去的小船:“云梦掳走方心愚,必定是想从他脑中挖出某张图来。就目前而言,能够影响到这一战胜负的图样,不过区区几张。” 侯大总管神情立时郑重起来:“你是说——”唐廷玉肯定地道:“我有九分把握她是想这么做。不确定的一分是,她会首先选哪一处下手。”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分头通知各个地方,希望还来得及。” 唐廷玉摇摇头:“不必,药奴和药叉已经跟上去了。”侯大总管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你还回去的那个荷包上……”唐廷玉点一点头。那个荷包上,已经沾上了他秘制的药水,无论云梦走到哪里,都瞒不过药奴的鼻子。 赵鹏看他们两人似乎还有要事商量,当下笑道:“既然这儿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这就告辞了。你们觉得龙君侯是不是真的在云梦手中?我怎么总觉得龙君侯那小子和东海的关系不简单?扳倒宣王府和江东武林,对龙家庄来说,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互相看看,这也正是他们心中的忧虑。 眼看着赵鹏走远,侯大总管忽然不无困惑地说道:“廷玉,我为什么会觉得云梦的样子有几分眼熟?” 唐廷玉心中怦然一动,原来侯大总管也有同感?只是,他也无法回答侯大总管的这个困惑。 四何时云天再倚剑 唐廷玉追踪云梦赶到西天目山落霞寨宫家时,落霞寨已经出事。云梦潜入寨中,借助从方心愚口中审出的栖霞堂机关图,以一己之力打开了十三道笨重无比的机关石,盗走了那份关系到宫家生死、也关系到宣王声望地位的盟约。离寨之际云梦被发现,寨主宫太宏以盟约的去留为赌注,与她一战,宫太宏不幸战死,云梦负伤离去,不过临去之时答应暂且不会销毁盟约,以报答宫家予她公平一战的机会。 唐廷玉暗自皱眉。当年金国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为首的就是宫太宏的父亲完颜泽。金国灭亡之后,完颜泽率部下南逃至江东,得到宣王与华阳真人的帮助,改姓宫,蛰伏在天目山,积聚力量,以待时机复国。当时的权相史弥远,迫于宣王的压力,答应不过问此事,但要宫家将其带来江东的财富献出一半,立誓服从枢密院的调遣,且未奉诏书,不得出天目山。双方的约定,立书为证,一式三份,一份存宫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宫。宣王与官家、贾太师之间嫌隙已久,宣王一日在世,官家和贾太师一日不能安卧。如果云梦成功毁掉宫家那份誓约,官家一定不会承认有这么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约成为孤证,便不足以取信天下。到那时,宣王便脱不掉勾结金国余孽、图谋不轨的罪名。宣王一倒,太乙观、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着倒下。东海群盗这“擒贼擒王”的盘算,倒真是如意得很。 接待唐廷玉的是宫太宏的长子宫大勇。唐廷玉取出宣王府的令牌,简略说明来意,宫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够及时赶来,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无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们非常抱歉。如果我们能够早一点到落霞寨的话,或许——” 宫大勇断然说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探报已经探知,东海海盗连夜赶回东天目山,看样子打算躲到五禽门的地盘里去,让云梦养好伤后再离开。我们应当速战速决,一定要抢在云梦伤势痊愈之前歼灭他们。”说到这儿他不无感叹地道,“家父一生修为,竟然还不是她强弩之末的对手!唐三公子在天机府中能够与她打成平手,诚为不易啊!此次出征东天目山,还请唐三公子多多指点!”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只是从旁协助而已,如有差遣,无不从命。” 宫大勇站起身来:“好,我们这就动身!” 一行人赶到东天目池南岸五禽门栖身的那个小山村时,日已西斜。小村中寂静无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道:“他们回来过又离开了。我们不如分头去找,一有动静,立刻发火箭报警。” 宫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组分头去寻找,他则对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组吧?我认为你找到他们的把握最大。”唐廷玉注视着宫大勇,宫大勇的外表虽然镇定自若,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怒火。他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药奴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嗅一嗅草丛中的气味;药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以防他专心追踪之际中了暗算。唐廷玉与宫大勇还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后面。 药奴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已找到要找的东西,气味在一道深沟处中断了。他们抬头望向对面的山峰,暮色已起,要下到沟底再攀到对面山上去,恐怕来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说道:“立即发火箭召集人手,我先过去拦住他们。”宫大勇有些迟疑:“这个恐怕太过冒险。” 唐廷玉度量着深沟的宽度,说道:“那位云梦姑娘带到天目山来的手下,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务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时截住她,以免夜长梦多。请宫少寨主守在这儿,我告辞了。” 他将长剑负在背上,掷出一小段树枝,飞身踏上,双手不停地掷出树枝,一招“登萍渡水”,眨眼间扑上了对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缝里伸出的细草上一踏的瞬间,已换了一口真气,凌空几个筋斗,没入崖后。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唐廷玉掠过几重山坡,已然望见了前方一个掩映在藤蔓中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气掠过一片草丛,翩然落下之际,十二名刀手突然从洞口前的灌木丛中冒了出来,六柄长刀六柄短刀,两两配合,严阵以待。 唐廷玉暗暗叹一口气,五禽门的现任掌门是吴常的妻子,蛰伏不出二十年,据说一直在训练鸳鸯刀阵,准备着有朝一日用来对付宣王,现在却只不过被云梦用来看守门户。他深深吸气,身躯平升二尺,长剑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鸳鸯刀阵已经发动,却失去了敌踪,仓促收势,几乎斫伤了同伴。 只这一瞬间的混乱,唐廷玉已抽剑跃下。剑气绵绵,剑意柔柔,如包容万物的云烟。刀手的攻势凌厉,但长刀被细密的剑路缠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剑上柔和的春风所吸引而改变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周转成了一个大圆,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圆环越转越疾,六名长刀手欲罢不能,欲进不得。短刀则被强劲的气流阻在圆环之外,难以施展援手。体力稍弱的一名长刀手终于支撑不住,手上缓了一缓。也就在这一刹那,剑鞘点上了他胸口膻中穴。一环既缺,攻势立溃,剑鞘连点,长刀手纷纷倒地。短刀手好容易逮着个出手的机会,大吼着扑了过来,要攻敌救人。但唐廷玉根本就没有对被制住穴道的长刀手出剑。他拔足跃起,短刀击空,正茫然间,唐廷玉已趁此机会翻身蹿入洞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刀手并未追踪进来。五禽门是隐藏了真正的实力,还是根本就不想全力拦截他?心念数转之际,唐廷玉已落到地上,忽觉身后风声,他疾转身,挥剑斩秋风,双生姐妹中的一个自暗中挥来的一条软鞭迅速缠住了长剑;那昆仑奴呀呀大叫着,挥舞着一柄雪亮的短倭刀截住他后方。他以剑鞘抵住倭刀,疾退向左,背靠石壁,软鞭那细柔如蛛丝的力量被剑风接引击向怒潮一样汹涌而来的倭刀,唐廷玉则已贴着石壁疾升丈余,剑鞘在石壁上一点,借力纵向另一面石壁。另一条软鞭呼啸着缠向他双足。但他又已飞纵向对面的石壁,长剑不停地削下石块,以剑代指,将石块击向昆仑奴和那双生姐妹,阻住他们身形。转眼间他已到了石洞深处。 山腹地势高旷,怪石嶙峋,一座小小的石屏风后,温泉汩汩汇成一个深潭,潭中有一小石台,蒙蒙水雾里一位白衣女郎披发盘坐在石台上。山洞一角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烛光昏暗,无法看清女郎的面孔。 吴婆婆和萧萧到哪里去了?白衣女郎是云梦吗?唐廷玉横掠过洞顶时才发现这许多疑点。水雾弥漫,遮住了女郎的脸容也遮住了她眉宇间的锐气灵光。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动,但剑势已发,仍是径直刺入了女郎左琵琶骨。女郎全身一震,张口喷出一团血雾,与此同时潭中水花四溅,惊魂之剑破水而出刺向唐廷玉后心。 唐廷玉人在空中,无可借力处,眼看血雾近脸,剑气及衣,他忽地吹出一口清气,左手剑鞘反手自腋下递了出去。血雾被吹得反喷上假扮云梦迎敌的萧萧的脸孔,萧萧立时倒了下去,血雾使得她的脸孔迅速腐蚀。 第99章 惊魂剑刺入的不是唐廷玉的后心,而是剑鞘。唐廷玉迅速放开剑鞘,顺势向前疾冲,消去这如离弦之箭的一剑之力,左手在石壁上一按,身子贴了上去,整个人便如壁虎一般贴着石壁轻轻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即刻一翻身,扬手处金光闪动,云梦身形一晃,躲过金针,沉入了石潭。 唐廷玉一抬脚取出折叠在靴筒中的短弓,三支沉鱼箭破水而入,云梦纵身跃出,落到数丈开外,一支沉鱼箭正插在她的左臂之上。她一侧头咬住箭支拔了出来,右腕一抖,将剑鞘抖落,惊魂之剑又对准了唐廷玉。唐廷玉已拔出刺入萧萧的肩骨的长剑,迎面击向云梦。 然而横掠过潭水时,唐廷玉心中禁不住一阵困惑。刚刚从水中跃出的云梦并未蒙面纱,昏暗的烛光中,不仅是她的脸孔令唐廷玉再次感到那似曾相识的熟悉,就连她仗剑而立、蓄势待发的神情气度,也不令他感到陌生。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如赵鹏的解释,这是因为他们所习的武功有相生相克、如影对形之处吗?如果是这样,又怎么解释侯大总管的困惑? 吴婆婆忽然自云梦身后的岔洞口内扑了出来,口中叫道:“我来挡住他,你先走!”云梦的目光仍然贯注在唐廷玉的剑上,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挡不住他——”一语未完,吴婆婆手中的龙头拐蓦地弹出一柄利刃,直射向云梦后心。 唐廷玉看得清楚,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小心!”然而距离太近,云梦警觉时,虽然本能地侧移开去,利刃仍然没入了她的后心,吴婆婆哈哈大笑着,旋身飞起鸳鸯连环腿,将云梦踢得飞撞向唐廷玉,阻住他的来势,龙头拐随即在地上一顿,借力疾退回岔洞之中。恰恰赶到的双生姐妹怒声尖叫着扑过去拦截吴婆婆,却已迟了一步。 昆仑奴随后赶到,一见此种情形,立刻翻身向唐廷玉跪倒。双生姐妹也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除了唐廷玉,没有人可以救她们的小姐,当下毫不迟疑地也跪了下去,口中道:“兰儿/蕙儿,恳请公子救救小姐。” 唐廷玉无暇顾及他们三人,他在接住云梦的那一刻已经迅速拔出那柄刀,连点她伤口周围的四处穴道止血镇痛,撕开她衣襟敷上金疮药,随即将一枚护心丹塞入她口中,左掌贴住她天灵,度入真气护住她心脉。昆仑奴三人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待到她脉息暂时稳定下来,唐廷玉略略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一条龙蛇缠绕、精致非凡的细金链自云梦撕开的衣襟内滑了出来。唐廷玉心念一动,已经本能地抽出了金链吊着的那枚碧青如天空的玉锁。 一眼看见玉锁上的云中饕餮纹,唐廷玉一怔之下,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还好那柄刀没有刺中心脏。我要带她回太乙观救治。你们最好立刻发消息出去,以免你们的人误会,半路截杀贻误时机。”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他随即想起一件事情,“你们小姐从落霞寨带回来的那个铁盒放在哪儿?” 不知是兰儿还是蕙儿急切地道:“我们并没有看见小姐带回什么铁盒,这个时候我们决不敢骗你!” 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他原本担心落霞寨不会放过云梦,但现在他有对任何人都可以交代的必须要救治云梦的理由了。 唐廷玉的坐骑是宣王府重金寻来的一匹汗血宝马,他带着云梦先行动身回太乙观。那落霞寨虽然借出了三匹马,不过昆仑奴和兰儿蕙儿三人都不擅骑术,夜色又深,山道又陡,只能跟着药叉和药奴二人在后面慢慢追赶。 黎明时分,唐廷玉在山道旁的一处凉亭中停下,为云梦施针换药。自己也稍作歇息。将要启程之时,他忽然停住,侧耳静听一会,将云梦重新放到地上,以三枚金针定住她的心脉,随即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山道上急骤的马蹄声转瞬间已逼近,十余骑将凉亭团团围住,为首那黑衣蒙面人的鞍边还挂着一个血迹斑斑、白发蓬松的人头。唐廷玉认出那竟是吴婆婆的首级,心中悚然一惊,这些人是云梦的部下? 那人勒住马,沉声说道:“将人给我!” 这不是云梦的部下应有的口气。唐廷玉注视他片刻,说道:“龙少庄主,即便龙家庄与东海有盟约,你似乎也并无资格说这句话吧。” 身份被认出,甚至于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也被猜到,龙君侯也只稍一震惊,便又逼近几步,身上的腾腾杀气与血腥之气直扑入凉亭之中,语气更重,态度更坚定:“将人给我!” 唐廷玉轻轻弹了一下长剑:“恕在下不能从命。”说话之际,他已注意到龙君侯的手势,四面暗箭飞来时,他也在同时蓦然伏身,右手挽起剑花,将少数几支射得太低的暗箭挡了开去。有一支暗箭的角度委实太过刁钻,被他一挡,居然斜斜射向了地上的云梦,幸得他左手及时弹出一枚金针,将暗箭打了开去。龙君侯的怒斥随之传来,一名蒙面人被他喝斥得仓皇翻身下马,跪下请罪。这情形让唐廷玉心念一动。龙君侯那近乎本能的反应,似乎并不是务必不能伤害云梦、以免影响龙家庄与东海的关系那么简单。 心念方动,唐廷玉已然有了决断,长剑还鞘,若无其事地说道:“龙少庄主,云梦小姐伤势太重,恐怕贵庄是无法救治的。我是医圣弟子,太乙观又多有灵丹妙药,龙少庄主又何必舍近求远?”他注意着龙君侯的神情变化,继而说道,“少庄主可以过来看一看。切记不可移动她。” 他退到了凉亭的另一个角落。 龙君侯略一踌躇,便下马大步走了进来,单膝跪下,停了一会才伸出手来试探云梦的鼻息和脉息。唐廷玉感觉到他呼吸的急促与紊乱,暗自嘘了一口气。果然如此,关心则乱,自己到底还是赌对了这一点。 注意到云梦后心的伤势和包扎的布带,龙君侯怔了一下,随即转过头来狠狠盯了唐廷玉一眼。那眼神让唐廷玉不觉皱了一下眉。龙家即便出身黑道,龙君侯这般睥睨众生的刚狠傲岸的气质,也大非寻常江湖人物所能有的。 唐廷玉走了过去,淡然说道:“不过是包扎一下伤口而已,少庄主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时间紧迫,在下还要赶路,请少庄主且让一步。”他弯腰去抱云梦,龙君侯也在同时伸出双手,空中相遇,劲力一激,练熟的招式本能地便有了反应,龙君侯的右手扣向唐廷玉的左腕,左手格开他的右臂,唐廷玉左腕一翻,一枚金针已刺向龙君侯右掌掌心,逼得他仓促变招,唐廷玉随即低声喝道:“我没时间和你打!”左手垂下,迅速起出云梦后心的三枚金针。 云梦微微呻吟一声,龙君侯一怔,低头见她却仍是昏迷不醒,刚才那声微弱的呻吟,就如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唐廷玉展开披风裹住云梦,也挡开了龙君侯迟迟不能移开的视线。龙君侯随着站起身来,四目相对,感觉到唐廷玉的镇定自如,他眼中的刚狠之气略略收敛了一些,不过临走之时仍旧丢下一句话:“若有差池……我灭得了五禽门,自然也灭得了太乙观!” 唐廷玉微微一怔,回头见龙君侯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心中大感不妥。五禽门倒也罢了,太乙观……龙君侯看起来并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徒,他凭什么发出这样的威胁?而他和他的部下居然能够追得上自己,这等骏马和骑术,在江南出现,未免也太过奇特,令人不安。 唐廷玉昼夜兼程回到太乙观时,华阳真人正在坐关,守关的弟子说还需三天才能出关。唐廷玉只能将云梦先安置在太乙观后院从前老唐天师所居的石室中。 月白风清,山林深处的太乙观,清幽恬静一如山间明月。石室内炉烟袅摇,云梦静静地伏在温玉榻上,几乎看不出呼吸。 唐廷玉放开为她诊脉的手,凝视着她的面孔,华阳真人还需要三天才能出关,而云梦的伤势已不能再拖下去,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三天之后华阳真人出关,立刻有弟子向他禀报唐廷玉回来的消息以及回来后的情形。华阳真人不无惊讶地听完,想了一想,亲自到石室外去看一看。 石室外的小院,唐廷玉向代替华阳真人主事的清山师叔借得令牌,调了二十四名“净”字辈弟子轮流看守,八人一班,守得滴水不漏。小院之中,新近赶到的药叉药奴与兰儿蕙儿还有那昆仑奴分成两班昼夜守卫,连太乙观弟子都不能擅自出入。 须发皓白、面容清癯的华阳真人一走入小院,正轮班守卫的药奴急忙拦住想要喝问的兰儿蕙儿,迎上来小声说道:“公子爷马上会出来休息。”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又不是要进去。”他看看一旁局促不安的兰儿姐妹,还来不及问什么,唐廷玉已经出来了。 唐廷玉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挥手令药奴三人退到一边,行过礼之后,便请华阳真人在松树下的石桌旁坐下。华阳真人看着他,微笑道:“你到底在捣什么鬼?就算是去年春天你闯太乙观的七星阵的时候,也没这么狼狈。”唐廷玉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在为云梦疗伤。”华阳真人疑惑地看着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唐廷玉正踌躇着不知怎么解释,外面传报乔空山求见。唐廷玉嘘了口气,说道:“乔空山只怕是代表东海那边来打探云梦的情形的,我先见见他再说。” 乔空山仍是游方道士的装扮,拎了一个大包,向华阳真人行了礼,便将包放在石桌上,笑嘻嘻地道:“这包里是我老乔好不容易搜罗到的几样药材,全送来给你了,由得你怎么用。 第100章 老实说就连医圣他老人家手头,也未必有这么好的货色。现在可以让我看看她了吧?” 唐廷玉注视着他,忽然一笑:“好。不过你绝对不能惊动她,否则前功尽弃。” 华阳真人也随着他们两人走进石室,唐廷玉轻轻地推开内室的门。温玉榻上,云梦盘膝而坐,合掌闭目,头颈之上,深浅不一地插着七根金针。华阳真人与乔空山都怔在那儿,乔空山的神情尤其震惊。唐廷玉又轻轻地关上了门,领着他们退了出来。 在石桌旁坐下,好半天乔空山才回过神来,指着唐廷玉语不成句地说道:“你……你居然用金针渡……渡穴?胆子也太大了吧,一个不好,治死了她,我……我看你怎么向东海那边交代!” 唐廷玉拨开他的手道:“我若不用金针渡穴,她不死也会武功尽废;这样做她至少还有五分机会。你若留下来帮我,她就又多了一分机会。” 乔空山抱着头痛苦地呻吟道:“你简直要害死我!我花了三年时间,才找到这么一个良材美质,所有的心血都用在她身上,现在可好——” 唐廷玉道:“从背后捅她一刀又将她内脏踢伤的不是我,而是五禽门的吴婆婆。你要出气,也别找我。真奇怪,吴婆婆不是东海海盗的盟友吗?为什么又要暗算她?” 乔空山咬着牙恨恨地道:“那个死老太婆,谁知道她发的什么疯?”唐廷玉疑虑地审视着乔空山。但他表现得一无所知,想必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唐廷玉转而说道:“你到底留不留下来?” 乔空山哭丧着脸道:“我能不留下来吗?我可警告你,要是治好了就算了,一个不好,你今后的麻烦就大了!” 唐廷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读过医圣他老人家当年以金针渡穴救治宣王的医案。这种法子,如果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受针者会因为紧受不住金针刺穴的强烈刺激而暴死,但是像宣王和云梦这样内息强劲、只不过混乱不能归入经脉的受针者,却有很大的机会成功。”乔空山心中凛然一惊,唐廷玉似乎话中有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廷玉一直在注意着乔空山的神情。乔空山显然意识到了他话中别含深意,换了平日,好奇心盛的乔空山必定要问个明白,但是这一回乔空山却做贼心虚一般不敢问下去。唐廷玉继续说道:“云梦最大的危险,不在于她伤势沉重,而在于她的体质与内功路数。皎皎者易污,峤峤者易折,所以她一旦遇上足以伤她的对手,即使取胜也会付出极大代价,不但伤势极难痊愈,而且极易引起气血崩乱。因此我不但以金针渡穴使她脉络畅通,同时渡入真气缚住她体内过于锋芒毕露、凌厉逼人的内息,慢慢导入经脉之中,以免出现血崩之险。当年医圣救治宣王时,若同时有家师在旁如此协助,也许就用不着花上一个月时间了。” 乔空山唯唯诺诺,不敢接话。华阳真人至此已明白唐廷玉究竟在如何救治云梦,不免微微皱起了眉:“这样说来,得你渡入的真气之助,云梦伤势痊愈后,功力岂不是比从前会更进一步?未免养虎遗患吧。” 唐廷玉坦然答道:“我们别无选择。”当下议定由昆仑奴离开太乙观去报信,兰儿与蕙儿仍留在这儿照料云梦。 唐廷玉与乔空山进入石室后,唐廷玉轻轻说道:“我们轮流当值。即使是兰儿与蕙儿,没有我的允许,也不能让她们接近这道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乔空山怔了一下,正待说话,唐廷玉已经走入了内室。 窗外夜色深沉,春雨淅沥,华阳真人盘膝坐在云床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唐廷玉。唐廷玉刚刚从石室那儿来,看上去还是很疲惫,但神情间已经大不一样,眼中的光亮是华阳真人从未见到过的。 华阳真人看着唐廷玉问道:“她的情形如何?”唐廷玉的目光闪亮:“一切顺利,明天早上她就会醒来。我已经将乔空山还有兰儿三人都遣走报信去了。” 华阳真人微微一笑:“东海海盗将如何感激你呢?”唐廷玉眉梢一扬:“我不需要他们感激。明天我会同云梦谈一谈,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她才能够真正复原。” 华阳真人注视着他:“你在她身上做了手脚?”唐廷玉摇摇头:“现在还没有。不过明天早上起出金针之前我会锁住她两条经脉。” 华阳真人道:“你认为她复原之后你有几分把握可以击败她?”唐廷玉的脸上掠过一层奇特的神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也许没有人可以击败她。”华阳真人惊异地等着唐廷玉解释。 唐廷玉道:“我觉得她是那种每战必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她体内的真气锐利如宝剑,一旦激发,锋不可当,所以,即使是再强大的对手,要击败她,只怕很难。杀死她或许倒有可能,只不过也很有可能会在杀她的同时赔上自己的性命。” 华阳真人沉吟不语。太乙观的武功心法历来重视消弥杀伐之念乃至胜负之心,认为只有如此才能智珠在握、挥洒自如。唐廷玉所习练的春风剑法,最要警诫的便是杀机。杀机一生,便失去了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的从容意境。春风剑法中的生机,是留给对手的,更是留给自己的。这样看来,即使唐廷玉不会输给云梦,但也不是击败云梦的最佳人选。沉吟良久,他换个话题说道:“五姑娘这两天会来看望云梦。” 五姑娘名唤赵可。宣王先后接了几个近支的宗室女在身边教养,但没有正式收为养女,因此大家便依了她们在宣王府中的排行,称为第几姑娘。前头三个都已出阁,赵可在剩下的四个中算是最大方懂礼又明事能干的,颇受宣王府各色人等的敬重,也很得宣王喜爱。 唐廷玉“哦”了一声,想一想道:“王爷还在坐关,派她来的想必是侯大总管吧。如果只是看望云梦的话,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是不是有其他的事情?” 华阳真人道:“这可要等她来了才知道。” 唐廷玉看看一旁的沙漏,站起身来:“师父,我该去看看云梦了。” 华阳真人问道:“她的刀伤如何?”唐廷玉道:“已经没有大碍。”他匆匆告辞离去,华阳真人注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得忧虑,唐廷玉是不是对云梦倾注了太多的关心? 借着熹微的晨光,唐廷玉取出最后一枚金针,凝视着云梦的面孔。云梦终于睁开眼睛,茫然片刻,才将目光投到唐廷玉身上,困惑地皱起了眉。唐廷玉收起金针,后退一步说道:“你的内伤与外伤都已无大碍,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妄动真气,等到完全复原再说。” 云梦转过目光注视着唐廷玉的眼睛,四目相对,两人都觉得,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掉开了目光。云梦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她惯常的神态说道:“这么说我是在太乙观中。我要在这儿呆多久?”唐廷玉答道:“这要等宣王出关之后再决定。”云梦默然不语。暗自运转真气察看体内情形,发觉行到腑膈之处便已阻滞。 唐廷玉看她脸上的神色有异,接着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已锁住你的两条经脉,所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云梦震惊地抬起头看着唐廷玉,她已落入囚笼?唐廷玉继续说道:“不过只要不运真气,就不会影响你的其他举动。你是否想出去走一走?” 云梦只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来,她需要看一看周围的情形。药叉和药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们出了小院,慢慢地走向观后的松林。林间晨雾流荡,飞瀑响泉,声如漱玉。唐廷玉住的小仙居就在松林中。小仙居只有三间房,建在飞瀑旁一堵横出的飞崖上,下临深涧,三面凌空,一面是松林,地势绝险。门外一个中年道士正在打扫满地的松针。走近了,那道士抬起头来,看见云梦的面孔,不觉怔了一下,才躬身施礼道:“老奴宗五,参见公子爷和姑娘。” 那道士白面无须,声音尖细,云梦正疑惑间,唐廷玉道:“他是宣王赐给我的内侍,已跟了我七年了,他的兄弟宗六这会儿正在厨下忙着呢。”宗五含笑退立在一旁,云梦感到他在仔细打量自己,皱了皱眉。 唐廷玉引着她进了小仙居,道:“右厢房是宗氏兄弟的住处,中间这厅堂是丹房兼药室。我这儿绝少有客人,是以没有正经会客之处。到这边来吧。”云梦的心中升起十分异样的感觉。唐廷玉的语气,好像她并不是被囚禁在太乙观,而只不过是太乙观请来的客人。 左厢房是唐廷玉的卧室,一榻一桌一椅之外,便是一架书与一尊石香炉,素净得如出家人一般。长窗之外,飞瀑仿佛伸手可及,细细的水珠不时溅到脸上。回过头来,对面墙上的阴阳鱼仿佛在水雾中游动。 唐廷玉道:“这原是唐天师的住处。墙上的阴阳鱼,便是天师羽化前的遗笔,极具灵气,每次对着它入定,都能让人若有所悟。” 云梦在窗台上坐下,手指轻轻拂过空中若有若无的水汽,沉思不语。唐廷玉注意到,不知是因为云梦体内有了他输入的清远冲淡的真气,还是因为周围这宁静幽美的山林,云梦的神态已显得平和了许多。然而他感到不安。云梦不应该这样平静,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梦无言地倚着窗。天空中一只鹰在盘旋,她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唐廷玉心念微动,她却已回过头来,问道:“兰儿他们呢?” 唐廷玉道:“已经回东海去了。”停一停,他又说道,“我很抱歉杀了萧萧,我想她可能是随你多年的贴身侍女吧。” 第101章 云梦没有回答,许久才道:“我曾经说过,我从落霞寨带走的东西,只要你们有本事胜过我,我会完璧归赵,但是你无法威胁我交给你。” 唐廷玉微微一笑,云梦的反应正如他所料。他淡淡地道:“我并没有威胁你什么。”云梦扶在窗台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唐廷玉也许的确没有威胁她什么,但是他一定在拿她的性命安全威胁东海各岛。她应该感谢唐廷玉救了她,可是她也痛恨自己目前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思绪纠结之际,一时间无言以对。 院外看门的小道童朗声传报说宣王府的五姑娘来了。五姑娘赵可与她的侍儿荷衣姗姗而来,松阴在她白皙秀美的脸容上摇曳出无数阴影。荷衣与她一般也是典型的苏杭女子,双眼机警灵动,一望便知是个水晶心肝的伶俐丫头。 唐廷玉自小仙居中迎了出来,拱手微笑道:“五姑娘,有失远迎了。我的住处乱得很,还是在这儿谈吧。请坐。” 小仙居外紧邻深涧之处,有一小块平地,宗氏兄弟闲来无事,便在这儿搭了个小小凉亭,唐廷玉将它拿来作为会客之处。他们在亭中坐下来。赵可看看荷衣,荷衣识趣地退得远远的,还用手捂住了耳朵。赵可摇头笑笑,回过头来道:“唐公子,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那位云梦姑娘,顺便告诉你一些消息。” 唐廷玉道:“请讲。” 赵可说道:“李家兄弟得赵鹏护送,平安入京后,住在他们三叔家中,等待兵部上奏官家召见,目前尚无消息。赵鹏入宫朝见谢太后,极力游说太后将云梦赐婚与他,太后虽未答应,但已有允婚之意。” 赵鹏去年游说唐廷玉去缔结这门婚事不成,没成想终究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而且还亲自上阵,让唐廷玉错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赵鹏一向得太后宠爱,常说要为他选一门最好的亲事,如何肯让他去娶东海王的女儿?” 赵可想了一想,莞尔一笑道:“虽不知赵鹏的说辞,但我猜得出来他会怎么说,无非是‘晓之以利,动之以鬼神’。” 唐廷玉也哑然失笑。谢太后嗜欲重利,又深信鬼神,天下皆知。他也猜得到赵鹏一定是千方百计地让太后相信,缔结这桩婚事,化干戈为玉帛,于国于民于自己会有多大的好处,同时也消弥了你来我往的仇杀,积下无量功德。他纳闷的是,赵鹏敢去向太后请求赐婚,必定也是得到了江夫人的允许,江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很快敛去了笑容,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赵可的侧后方。 赵可惊觉,站起身来。云梦静静地站在亭外的一株松树下,眉目间含着愠怒之色,想来已经听到刚才的话。令赵可讶异的是,云梦并不是她想象之中类似于赵鹏那样遍体风流的人物,相反,她清峭的眉有如鹰翅飞扬,澄净的目光如鹰翅下的冰川,风骨劲秀,神情举止中有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气度。她突然发觉,自云梦出现之际,唐廷玉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心中有无数疑虑,面上却声色不动,缓步走出凉亭,微笑道:“云梦姑娘,侯大总管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可好了一些,顺便送了一些衣服用具来。太乙观中都是出家人,应用之物,料想难以周全。另外还有四名宣王府的嬷嬷,预备留在这儿服侍你。” 云梦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赵可不以为意,接着说道:“至于我,会留在这儿陪一陪你。”唐廷玉随着赵可也走出凉亭来,听见赵可这话,心中一怔,赵可,不,应该说是侯大总管是什么意思?派赵可接替他来监管云梦?赵可却已回过头来对唐廷玉微笑道:“唐公子,你以为我们住在什么地方合适一些?” 唐廷玉沉吟一会儿才道:“自然还是老唐天师的那间石室最为安全隐秘。”云梦心神一震,她已见过那间石室周围的地形,如果再被关进去,她没有半分机会逃走。 飞瀑流水之声突然间变大,她和赵可都吃了一惊,转过头去看暴涨的瀑布和涧水。只有唐廷玉不以为奇地道:“想必是上游下了一场暴雨。” 云梦微微一失神,便又镇静如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有人说,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是吧?” 唐廷玉又是一怔,云梦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忽感不妙,云梦已经纵身投向了深涧。赵可失声惊叫,唐廷玉已不假思索地飞纵向蒙蒙水雾中的云梦,在落入汹涌咆哮的涧水之前抓住了她的左臂。一直不远不近地守在旁边的药叉此时已抢到山崖边,大喝一声甩出了长鞭,唐廷玉回手一把抓住鞭梢,借了药叉这一鞭之力,提气跃向山崖。 但是对面陡峭山崖的树丛中忽地有人叱喝一声,抖出一根黑色的长绳,卷住云梦的腰,向对面拉去。云梦眉一扬,在空中一转身,右掌击向唐廷玉面门,迫得他偏头躲过时,掌锋一转,化掌为刀削在唐廷玉抓住她的右臂上。唐廷玉感到右臂一阵剧痛,云梦这一掌上贯注了十分真力。他不由得心中一震,云梦居然在情急之中冲开了被锁住的经脉!他即刻放开药叉的长鞭,空出左手来迎击云梦。 那黑色长绳已将他们两人都带往对面山崖,唐廷玉的左掌与云梦的右掌迎面一击,云梦面色突变,唐廷玉也已感到她方才凝聚的真气已然消散,疾收回自己掌上的力道,但仍有几分真力沿了云梦体内散乱的气流直攻入她心脉中去。云梦向后一仰撞在山崖上。缠在她腰间的黑色长绳即刻收回树丛中,不见了踪影,而一株矮榛树忽地伸展枝条,抽向唐廷玉面门,要将他迫下深涧中去。 唐廷玉抓住云梦的手始终没有放松,心念一动,一旋身将昏迷的云梦推向那株榛树。有人低低地叱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语气中的愤怒是不会让唐廷玉误解的。榛树不再摇动,树干裂开来,一个瘦长的黑衣人鬼魅般闪了出来,脸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唐廷玉已明白这必是臣服于云梦的伊贺忍者。出乎他意外的是,那忍者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放开云梦小姐!” 唐廷玉注视着他说道:“你救不了她。”说话之间,手下丝毫不缓,已在云梦眉间插入一枚金针,稳住她体内的真气。 那忍者愤怒地道:“伊贺岛有最好的大夫!放开云梦小姐,否则我会下令攻入太乙观!” 唐廷玉看他一眼:“云梦有准许你们进攻太乙观吗?” 忍者呆了一下才答道:“云梦小姐要离开太乙观,我们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你到底放不放手?” 唐廷玉心中暗自寻思,除了华阳真人与二弟子清山之外,其他各位师叔都云游在外,“净”字辈的好手也大多在外历练,此时此刻,的确不宜与伊贺岛硬拼。他的目光转向面前这忍者,度量着对方的实力,说道:“听你的口气,你应该是伊贺岛现在的首领。”那忍者一怔,没有回答。 唐廷玉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赢得了我,我自然会让你们带走云梦;若是不能,你却要答应,没有我的允许,伊贺岛不得踏入九华山一步。” 那忍者略一犹豫,正待说话,崖顶有人喝道:“答应他!这一阵交给我!”随着话音,一个黑衣人巨鸟般翩然落下,方才那忍者立刻往侧旁退了一步,让他面对着唐廷玉。后来的这黑衣人同样有着苍白得好似长年不见日光的脸孔,眼睛狭长眯细,眼神钢针一般刺人。 他向唐廷玉深深一鞠躬,说道:“我,横川木,代伊贺岛出战。” 唐廷玉一怔。赵鹏曾告诉他,横川木是伊贺岛的第二高手;第一高手临滨俊彦被云梦击杀,横川木败走,不知所踪,伊贺岛就此臣服于云梦。现在看来,横川木败走之后的这段日子,想必躲藏在哪个秘密所在苦练,自觉已有所成,才会有信心迎战曾与云梦战成平手的他。 横川木一直紧盯着他。唐廷玉向后一退,用云梦的衣带将她牢牢缚在树丛中,即而向先前那忍者道:“你,好好看护,不要移动她,也不能惊扰她。”随即转向横川木,“我们离远一点动手。” 横川木有些诧异地看看他,唐廷玉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们交手之际伊贺岛会乘虚带走云梦,他是否像云梦一样信任他们的忠诚守诺?横川木定一定神,环顾四周,说道:“好,我们往下面走。”他们踏着树枝急速下坠,临近水珠飞溅的深涧时,方才停住。横川木又是深深一鞠躬,说道:“唐君请注意了。” 唐廷玉微笑不语,注视着横川木的一举一动。横川木慢慢向后退去,眼看已临近水边,忽地反手抽出背负的长刀,狠狠击向水面,带起一大片浪花扑向唐廷玉。唐廷玉悚然一惊,浪花溅起的那一刹那,他已看不见横川木的身影,更看不见横川木的刀在何处,他只感到浪花中的杀机。唐廷玉身形一起,如风吹落叶,飘然飞上树梢。深涧中的水流一波一波地涌起,向唐廷玉翩然飞起的身形攻来。 唐廷玉暗自皱眉。这已经不是他所了解的伊贺忍术。伊贺忍者虽然可以利用水来隐藏身形,却并不擅长将流水化为攻击的武器。只有鬼谷弟子,才擅于御使自然万物。这是唯一的解释:横川木战败之后的隐居之地就是鬼谷,他也许是以伊贺忍术为交换条件,学得鬼谷的御物之术,以补伊贺忍术之不足。也正因此,横川木才有这个信心迎战曾经与云梦打成平手的他。 浪花飞溅,刀气突现,唐廷玉一连变幻了三次身形,才得以堪堪躲开这一刀。他惯用的长剑并未带在身边,落地之时踏上一块尖石,心念一动,双足飞踢,将岸边大大小小的无数石块踢向水流之中的横川木。 第102章 五行相生相克,要克制流水,只能以土石。 贯注真力的坚石击破了浑然一体的水柱,横川木的身形显露出来。但是他即刻往绿树丛中一扑,身形又已隐去,只有长刀砍下的树枝呼啸而来,将石块反击向唐廷玉。唐廷玉倒纵出数丈开外,身形纵出的同时已脱下外袍,迎风展开,将扑面而来的树枝与石块都挡了回去,落了一地。这时他听见药叉大叫:“公子爷,接剑!”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掷了过来。唐廷玉纵身挥出长袍,卷住长剑。横川木攻来的长刀被剑鞘格住,他往后疾退才不至于被唐廷玉的剑锋划破胸膛。 他们对视片刻,横川木深深一鞠躬,说道:“不得唐君允许,我们不会踏入九华山一步。” 云梦仍然被安置在那石室中,待到唐廷玉出来时,已是暮色苍茫。赵可站在石桌旁,含笑说道:“唐公子请坐,这是胡嬷嬷下厨弄的几道菜,我听侯大总管说胡嬷嬷的手艺很合你的口味,所以这一次特地将她带来服侍。” 唐廷玉坐下来,微笑道:“难得侯大总管还记得这种小事,也多谢五姑娘费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忖度,赵可说话的口气,隐约之间,似乎有如妻子关心服侍丈夫一般细致周到,宣王已经选定了赵可?无疑赵可的大方练达正是宣王府所需要的主妇。然而唐廷玉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突然想起去年与赵鹏在赵府海船上所说的一番话,赵鹏说他放弃选择的机会,将来可不要后悔。那么现在,面对着似乎已经决定下来的命运,他是否希望还能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赵可示意侍立一旁的荷衣斟酒。唐廷玉止住她:“不必了,我还得赶快回去配药。”荷衣看看赵可,放下酒壶悄然退了下去。 赵可轻声问道:“云梦姑娘的情形如何?”她不会忘记,唐廷玉抓着药叉抛下的长绳将昏迷的云梦带回崖上时,脸上异常紧张的神情。 唐廷玉不自觉地看看石室:“只要有合适的药物,对症施针,她会很快复原。”停一停,他又道,“为王爷配制的三十六枚碧心丹,我已用掉十二枚,想再留下十二枚。还请五姑娘回去之后转告侯大总管一声。” 赵可心中诧异。唐廷玉是想将丹药留下来给云梦服用吗?她心中几经转折,终于忍不住说道:“唐公子,你这样尽心救治那位云梦姑娘,知道的人倒也罢了,不知道的人,只怕多有误会。” 唐廷玉蓦地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她,是了,这就是赵可来太乙观的真正目的。略一思忖,他淡淡地道:“是吗?都有些什么误会?” 赵可微笑着说道:“江东各家,大多已经知道云梦姑娘师承巫山门。历来传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是聪明俊秀,都有颠倒众生的魔力,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难怪不知内情的人胡乱猜测。” 唐廷玉默然片刻,忽然也是一笑:“五姑娘你认为呢?”赵可无法回答。唐廷玉已匆匆吃完,站起身来道:“世人如何说,由他去说,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的眼中闪亮,嘴角含着奇特的笑意。赵可起身送他离去,怔怔地站在那儿出神。她从来不知道唐廷玉还有这样洒脱得近于狂傲的一面,反显得她的忧虑是小人之心了。 第三天清晨,云梦已经苏醒,唐廷玉看得出她内心的挫败与沮丧,当下说道:“你最好不要再尝试强行冲开被锁的经脉。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幸运,仅仅是受了我一点掌伤而已。” 云梦不无恼怒地拧起了眉。虽则她知道唐廷玉现在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尽快治好她的伤,可那些话语总是很容易便激起她的怒意。她强忍住反唇相讥的冲动,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 唐廷玉悄然退了出来,华阳真人正在小院中等他,赵可站在一旁。唐廷玉上前见过师父,华阳真人捻着长须慢慢说道:“既然云梦姑娘已无大碍,这儿就交给五姑娘照管吧。毕竟男女有别,你在这儿还是不大方便。”唐廷玉立刻看了赵可一眼,赵可意识到他怀疑是自己在华阳真人处说了什么,华阳真人才想起要避男女之嫌,心中倍感委屈,却又无从辩驳,只咬了咬唇没有作声。 华阳真人又道:“赵鹏已经到了山下的陵阳镇,派人来请你去见个面。来人也想见一见云梦姑娘,正等在院外,现在想必可以进来了。” 他示意弟子放赵鹏的信使进来,却是那娇憨可爱的小侍女宝儿。她笑盈盈地道:“我家公子爷问唐公子好。还有些衣服用具,要送给云梦小姐的,唐公子要不要先检查一下?” 唐廷玉只好道:“都交给五姑娘吧。” 宝儿向院外一声招呼,早有赵府的家仆一箱箱地抬进来,宝儿叽叽喳喳地道:“这箱里是胭脂水粉,这箱里是内裙,这里是外裙,这里是首饰,这里是鞋袜……” 唐廷玉早已走到一边,转头看华阳真人,华阳真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摇头说道:“赵鹏不会是打算将老唐天师生前的住处布置成那位云梦姑娘的闺房吧?”唐廷玉默然不语。赵鹏大费周章地送这些衣服用具来,是否预示着他并无就此接走云梦的打算? 唐廷玉与宝儿一行到陵阳镇时,已是下午。赵鹏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笑道:“唐兄,久违久违。我在青弋湖上摆了一桌好宴,专等唐兄前来赏光。青弋湖两岸,风光如画,还要有劳唐兄多多为我介绍了!” 唐廷玉心知赵鹏必定宴无好宴,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船上等着自己的,会是谷川。这么说赵鹏的求婚至少已经得到谷川的赞同?或者干脆就是谷川本人的意思? 赵鹏笑道:“请坐请坐,这船上除了我那三个温酒上菜的侍儿,还有谷兄手下两名船夫,别无外人,尽管放开来喝不妨。”他举杯先向唐廷玉说道,“这些天来,有劳唐兄多多照顾云梦姑娘,这杯酒一定得先敬唐兄!” 唐廷玉哭笑不得,赵鹏言语之间,俨然这门婚事已成定局,所以他才有资格代云梦谢过自己。他将酒挡了回去,没好气地道:“谈不上什么照顾。外面的那些流言,是不是你叫人放出去的,好让太乙观为了避嫌尽快将云梦送走或者是干脆送到你手中去?” 赵鹏笑吟吟地道:“我倒也想这样做来着,只不过有人比我动作更快,而且老实说我也不敢得罪你。哎,你扣住云梦到底想干什么?”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他:“哦,《神女遗书》你不想要了?” 赵鹏摇着头道:“不是不想要,而是换一种方式要。林夫人无儿无女,虽然为飞鱼岛训练了不少人手,却只有云梦这么一个宝贝弟子,《神女遗书》自然会留给云梦做嫁妆,我这样拿过来,不伤和气。你还要将云梦留到几时?不会是——”他笑嘻嘻地看着唐廷玉,“当真有那么回事,正好被人说中了,你才恼羞成怒吧?” 唐廷玉疑惑地看着赵鹏:“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对我使激将法,你为什么对这门婚事这样热心?” 赵鹏仰靠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的理由很多,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呢,是为了与东海各岛化干戈为玉帛;说得老实一点呢,是为了大家不要两败俱伤甚至于同归于尽;说得不负责任一些,是因为家母看过云梦的画像之后很喜欢她,我不过是谨遵母命。但是——”他坐直了身子,向唐廷玉道,“对于唐兄,我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兄是否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你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危险,但是你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去躲避这危险?” 唐廷玉寻思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你真正的理由?” 赵鹏的目光停在虚空之中,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从和云梦交手之初,我便感到一种危机正在逼近我。家母突然提起这门婚事,我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如释重负,我不用再与云梦拼死拼活,在这之前,一想起这种拼个两败俱伤的可能,我便觉得心中极其不安。”他回过目光看着唐廷玉,“唐兄可知道,家母坐禅二十年,已渐有灵机触动的妙悟?她老人家之所以会有和亲的想法,或许其中便有天机暗示。” 唐廷玉心中震动,良久才道:“我明白你的感受。” 一直静静旁观的谷川这时才道:“既然如此,唐公子是否可以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审视着谷川,过一会说道:“云梦姑娘身边驱使的人,除了在一年限期之内会绝对忠诚于她的伊贺忍者,其他好像都是东海各岛的人,谷岛主觉得这其中会不会再出现吴婆婆这样的人?” 谷川震惊地望着唐廷玉,唐廷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东海各岛甚至包括飞鱼岛都有背叛、暗算云梦的嫌疑?他暗自思忖了片刻才答道:“大王当日曾经命令飞鱼岛在海神娘娘跟前立下血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忠于云梦。至于东海各岛,战败之后也都对海神娘娘立下了忠于云梦的誓言。在海上,没有人敢欺骗海神娘娘。” 唐廷玉紧跟着道:“但是在江东土地上并没有海神娘娘。” 谷川道:“所以要尽快回到东海去。”停一停,他又道,“我竭力促成这桩婚事,并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云梦可以不必与江东武林甚至宣王再争斗下去。我们都知道这一战将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飞鱼岛在东海的霸权虎视眈眈的,并不只有一个黑龙岛,对于这一点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谷川这番话的意思,似乎还不只是这么简单。唐廷玉注视着谷川的眼睛,谷川则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注视。 第103章 赵鹏暗自纳闷,这两人似乎在打什么哑谜?凭他如何善察人意,也无法看出究竟。 唐廷玉终于说道:“我相信谷岛主的诚意。不过,云梦的去留,要由宣王爷出关之后再决定。” 谷川沉思一会儿,说道:“宣王爷何时出关?” 唐廷玉道:“四月十五,是太乙观三年一次的讲武大会,王爷会在那之前出关,亲临太乙观主持大会。” 谷川:“我是看着云梦长大的,她决不是可以困在牢笼中的那种人,也决不是会被对手吓倒、不敢再反抗的那种人。今天才三月初五,你认为云梦能够在太乙观中安安静静地呆到那个时候吗?”唐廷玉默然。云梦坐在小仙居的窗台上仰望空中飞鹰的神情历历如在眼前,她已经试过一次逃亡,决不惮于再试第二次。 谷川随即问道:“那么唐公子是否同意让我们接走云梦?” 唐廷玉打量一下谷川,说道:“我从未听人说过云梦的母亲,谷岛主是否知道一二?” 饶是谷川如何沉着,神色也是微微一变,镇定一会儿才答道:“并不是所有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我明白了。明晚子时,我会将云梦送到我们方才上船的地方。” 赵鹏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头道:“如此我可真要多谢唐兄成全了。至于宣王爷和华阳真人那儿,还要请唐兄你多多担待,容我日后再亲自上门赔礼道谢。” 日暮时分,华阳真人与唐廷玉走入那小院,赵可从石室中迎出来。华阳真人看看石室,问道:“她今天如何?” 赵可答道:“饮食都还好,就是从来不看我们,也不说话。”她迟疑了一下,不太有把握地接着说道,“陪了她一天一夜,我总觉得我以前在哪儿见过她,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 唐廷玉震惊地看了看赵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径自先进了石室。华阳真人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云梦的脸,听得赵可这话,他“哦”了一声,回想起云梦的脸孔与神情,的确令他有着隐约的熟悉之感。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人身上见到过这样的神情气度? 小半个时辰后,唐廷玉与云梦自石室中出来,华阳真人不由得注意地看着云梦的面孔,然而云梦再次蒙上了面纱,不容他多加思索,唐廷玉已领着她告辞离去。 赵可探询地望向华阳真人,华阳真人明白她的疑问,说道:“廷玉自然有他的理由这样做。”沉思一会,他又说道,“我想廷玉至少已经赢得了东海各岛的尊敬。” 春夜的山林,寂静无人,唐廷玉的左掌始终扣在云梦的右腕之上,助她在疾奔之际舒散开身体内淤积数日的真气。夜风拂过他们的面孔,耳畔风声呼呼,脚下的树木与草丛一掠而过,透过树梢的星光点点地洒在他们肩头。下山的路越行越快,仿佛不过转眼之间,青弋湖已经在望。他们停在一个陡坡之上,唐廷玉终于放开左掌,两人同时纵身掠下陡坡,停在湖畔的一片芳草地上。 唐廷玉仰头望望星光,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子时,我们来得早了一点。” 云梦仰望着星空,没有回答。但唐廷玉已可感到她心中满涨的快乐,就如一头终于冲出牢笼的猎鹰,迫不及待地张开双翅迎接着夜风。然而他的心中却感到一阵怅然若失的迷茫。 云梦回过头来郑重地说道:“为表谢意,我会下令放回方心愚。而且,从今往后,东海将不会以你为对手。” 唐廷玉淡然一笑:“这恐怕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够暂时停下对江东各家的攻击,一切留待宣王出关之后再做决定。” 云梦略一思忖,便答道:“这件事情我可以答应。” 唐廷玉暗自嘘了一口气,将背负的包裹抛给云梦,说道:“这里面有你的惊魂剑,还有十二枚碧心丹和九枚可解百毒的玉清丸。”云梦惊异地望着唐廷玉,今晚她再一次感到唐廷玉对她并无敌意。她不觉微微垂下眼帘,自己先前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了?至少没有能够冷静公平地感谢唐廷玉的善意。 此念既生,对唐廷玉的观感已经大不一样。转头却见唐廷玉的目光停在湖面上,似乎在搜索谷川的船,一边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提醒你一下为好,不要绝对信任任何一个人。” 云梦困惑地皱起了眉。这也是当日在东海之上谷川曾告诫过她的。沉思一会儿,云梦答道:“多谢提醒,我会随时注意,不会再有第二个吴婆婆有这个机会。” 他们默然许久,唐廷玉若不经意地问道:“我从未听人提起过你的母亲,令堂还在吗?” 唐廷玉的问题有些突兀,以他的立场,委实不应贸然询问云梦的家事。不过云梦却没有细想,唐廷玉也问得理所当然。只是这问题让云梦的脸上掠过一层黯然,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我刚生下来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不许任何人提起她,所以我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唐廷玉注意着她的神情,谨慎地说道:“令尊去世以后,也没有人敢提起?” 云梦摇摇头:“我曾经问过,可是除了谷大哥和师父,没有人见过我母亲,更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形。谷大哥和师父也只是见过我母亲而已。他们说她长得很美丽,就这么多。” 唐廷玉上下打量着云梦,说道:“你母亲也许不是汉人吧。你有没有发觉,你的眼睛黑得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汉人的眼睛无论怎么样漆黑,总带着一层淡淡的黄褐色,但是你的眼睛中却带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我知道东海王是地道的汉人,你的眼睛也许是像你母亲。” 云梦一怔,唐廷玉对她的观察是不是太过细致了一些?这令她感到极不自在,却没有去想为什么会不自在,只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 唐廷玉无奈地摊开手道:“要不然我们站在这儿做什么?无论谈到任何其他问题,恐怕都会因立场不同而生出争执来。这个问题至少我一无所知,没有什么可以争的。”他随即转过话题问道,“令师林夫人也是飞鱼岛本地的人吗?” 云梦微微一笑:“我不会再告诉你有关东海的任何事情。”她已悟到唐廷玉是在有意无意地套问消息。 唐廷玉只笑一笑,转而说道:“我在给你包扎左臂的箭伤时,见到你的左臂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疤,你幼时曾经由蒙古大夫种过牛痘?”见云梦困惑不解,他解释道,“这是蒙古人防治天花恶疾的办法。不过种牛痘的风险太大,如果不能确知不种的话危险会更大,是不会在你身上冒这个险的。” 云梦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不会如实告知?这个念头让云梦觉得更不自在。唐廷玉也没有再问,只是默然沉思着,良久,忽而又道:“你颈上的金链和玉锁都很别致。”别致到不容人错认。 云梦一怔,唐廷玉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她想要发怒,转念又想到必定是唐廷玉为自己治疗后心伤口时无意中见到的,意识到这一点时,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得脸上不由自主便微微烫了起来。唐廷玉话一出口也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了,只是此时云梦的态度大为缓和,想必不会有意隐瞒真相,隐忍了这么久,此时此刻,自己说什么也不想放过这个疑问,于是又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云梦定一定心神才答道:“不是,是我十五及笄时家师送给我的。” 饕餮玉锁,龙蛇金链……云梦不觉想到,自己的师父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才会有这样奇特的饰物呢? 她的这个回答让唐廷玉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按了一下胸口,似乎在努力让自己镇定。云梦感觉到他心中异乎寻常的震撼,迟疑一瞬,轻轻问道:“你怎么啦?” 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来,慢慢答道:“没什么,船已经来了。” 子时已到,谷川的船如约而来,赵鹏自然也在船上。唐廷玉将云梦送到船上,告辞之时,赵鹏却与他一起下船来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着他,赵鹏指指云梦,低声笑道:“这位大小姐最讨厌别人摆布她,现在决不会给我好脸色看,我还是先避一避为好,让谷兄有时间劝她。我看她对你倒挺客气的,说不定到时候你还有这个面子替我说几句话。” 他们下船之后,谷川立刻下令开船驶往下游。借着窗外淡淡的星光,他审视着云梦,不无欣慰地道:“幸而没有事,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大王的在天之灵。” 云梦若有所思地道:“谷大哥,你怎么从来不提我母亲?” 谷川一怔,随即说道:“我只见过你母亲一面,对她一无所知,如何提她?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情?”他可以肯定,必定是唐廷玉对她说了些什么。难道说他们已经熟悉亲近到可以谈论这么隐秘的问题了?这个猜测让谷川暗自皱眉。 云梦轻轻地叹了口气:“谷大哥,从小我就感到你们是有意避免提起她。能够嫁给我父亲的女子,怎么可能是寻常女子?怎么可能没有来历,没有人记得她?你们说她早已去世,我却总觉得她还在人世。谷大哥,你还记得吗?从前我曾经告诉你,我曾经梦见过她。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模样,可是在梦中她的手刚刚碰到我,我就知道是她。我看不清她的脸,不过我知道她真的很美丽。”谷川正在心中暗骂唐廷玉多事,云梦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也很奇怪。 第104章 唐廷玉盯着我看的样子,就好像想从我脸上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一般。他和宣王府的关系十分密切,也许他在宣王府的资料库中见过我母亲的画像,所以才会这样看我。”谷川的头开始痛,云梦却又悠悠然加了一句,“谷大哥,难道你不觉得唐廷玉的样子有点眼熟吗?虽然很多时候我都会将他当成最可恶的对手,但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而且我确定我可以信任他的诚意。真奇怪,对不对?” 谷川只好叹口气道:“我没有注意。”随即转过话题,“云梦,想必你已知道姑苏赵府求亲的事。” 云梦的脸一沉:“这件事情谷大哥你已答应了?” 谷川注视着她:“当然还要看你的意思。与姑苏赵府联姻,将带来东海各岛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云梦紧皱着眉道:“师父她怎么说?” 谷川道:“前些日子龙庄主去向林夫人提亲,林夫人似乎更偏向龙家那边。” 云梦愕然,失声笑道:“龙君侯?不可能!” 谷川摇摇头:“不是不可能。云梦,东海各岛的效忠是有条件的,甚至于飞鱼岛的血誓也是有条件的。你要为东海带来东海想要的东西,这是你的责任。” 云梦微笑:“龙家庄有这样的实力吗?” 谷川心念数转,最终只慢慢说道:“龙家庄的背后,是官家和贾太师。若无他们的扶持,龙扰三又怎能在宣州立足并成为能够制约宣王府的一方霸主?再者,龙君侯的用心,你也该明白的,若仅仅是为了一份盟约,以龙君侯那么傲岸的性子,是不可能甘心伪装成你的阶下之囚的。” 云梦皱眉不语。龙君侯自三年前到东海一行之后,便时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的用心,她并非视而不见,只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令她下意识地不愿让龙君侯离自己更近一步。 谷川又道:“如果你不喜欢龙君侯,那么赵鹏如何?赵鹏虽然有风流放诞之名,不过我可以保证,江夫人和赵鹏都会待你很好。” 云梦诧异地看着他,谷川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她选择赵鹏。 赵鹏眉目含笑的模样如在眼前,面对着那莫名的熟悉亲近之感,即使是自己,也很难对他生出敌意吧?虽然如此,提到婚约…… 谷川看着她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道是希望她回答一个“好”字,还是不希望她如此回答。她若点头,从此以后,便要将她永远送到另一个人身边去了,又或者是将有另一个人永远取代自己的位置…… 云梦忽而说道:“谷大哥,你为什么要我选择这样一种方式?” 谷川凝视她良久,说道:“云梦,大王和我在海神娘娘面前答应过你母亲,无论要求你为东海做什么事情,都要首先顾及到你的安危。要庇护东海,联姻无疑是最快捷最安全的方式。” 云梦傲然一笑:“是,我当庇护东海。不过,谷大哥,你可曾想过,只要我击败宣王,同样可以为东海带来我们梦寐以求的富庶与繁华?” 谷川震惊地道:“击败宣王?”没有人击败过宣王。这么多年来,宣王已在大宋国土上树立起他无敌的形象。 云梦的目光闪亮:“无论宣王当年如何英雄,如今也已经老了,更何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动手。”谷川仍然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云梦继续说道,“我答应过唐廷玉,在宣王出关之前暂时停止对江东武林的攻击,也不做任何决定。不过等到宣王出关之后,我会立刻派人给他送上战书。”她仰望星空,出神地道,“当年东海之役,宣王曾经向父亲提出一战决胜负,父亲他没有答应,直到今天,东海各岛还有渤海蛇岛都有人口出怨言,认为当初如果父亲冒险一搏,不是没有拼杀宣王的机会,东海各岛的损失也许就不会那么大。我要替父亲扳回这一局。” 谷川看着她:“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失败,东海各岛将再无翻身的机会?”云梦回过头来盯着他:“谷大哥,你没有习练过巫山武功,有些东西你不会明白,我有很大的机会击败宣王。” 谷川低声说道:“云梦,大王和我答应过你的母亲。” 云梦默然一会儿才道:“巫山武功中的确有能够与最强大的对手同归于尽的招数,不过也许我可以改进它。这些日子以来,唐廷玉一直以太乙观的内功为我疗伤,我对太乙观的内功已有些心得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太乙观的内功心法虽然失之柔弱,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坚韧,如果能将它糅入那些招式之中,必定可以在最险恶的情形之下保住我的心脉。所以……我这就通知赵鹏还有师父她老人家,所有事情暂且延后,等宣王出关之后再议。” 谷川看着她走出舱去吩咐手下办事,心中种种滋味纠缠难辨。这样叱咤风云、指挥若定的云梦,是整个东海的骄傲,是东海王用尽毕生心血培植出来的整个东海的希望。他看着她展翅高飞,仿佛要一直飞到那红日之上,君临天下,俯瞰众生,让他的心中是如此激动和自豪,又是如此担忧和焦虑,害怕她被那红日的烈焰烧灼了双翼,更害怕她飞入那红日,一去永不回。 五轻揭重帘问前因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赵鹏,目送谷川的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赵鹏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见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动心了。你自己没发觉,你盯着云梦看的眼神很令人误会吗?”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没有反驳他的调侃,神情之间,竟有些若有所思的迷惘。 赵鹏心头一凛,盯着他道:“你没事吧?”唐廷玉摆摆手:“我没事,只不过有些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回到陵阳镇赵鹏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两封急信。赵鹏只看了一封已然色变,再看第二封,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他顺手将信递给了唐廷玉。 第一封信来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赵鹏暂缓与东海联姻之事,却没有说理由。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赵鹏,赵鹏更是一脸困惑:“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再看看这封信。” 第二封信来自临安,临安的赵府商号总管日前得知,太师贾似道向官家献上限田之法以筹办军饷、充实国库,因关系重大,临安总管打听确实了才飞书来报,并在信中附上了贾太师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说道,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是以国库空虚、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户田数,在限数之外者,或着原主回买,或令不满限者派买,或由官府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施之浙东浙西两路,候有端绪,再推广到其他各路。隶属于浙西路的姑苏赵府虽是宗室近支,但论官品,赵鹏只授了一个泉州司户的虚职,该占田一百亩;江夫人与赵鹏的伯母吴夫人都曾授过县君,按品各有田二百亩。其余田地如何处置,临安总管急等赵鹏示下,因为江东巨商都在看着姑苏赵府的动向以决定对策,朝野上下,对姑苏赵府也是倍加关注。 唐廷玉低声问道:“你们府上究竟有多少田?”赵鹏叹口气答道:“一万六千亩。其中上等良田一万亩,下余六千亩不过中等而已。” 唐廷玉沉吟一会,他又问道:“你认为贾太师此举是对着姑苏赵府来的?因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赵鹏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单单对着我们来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苏赵府必定首当其冲。好,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这一阵子我们就只能尽顾着头痛这个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难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时也曾行过,结果是一败涂地、天下大乱?” 赵鹏苦笑:“官家一直在为国用不足而烦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摇一摇我们这些人,只是苦无借口罢了,贾太师此举不过是适逢其会。你瞧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驳得倒?我得要尽快赶回临安去,弄清局势,再定对策。不,还是先回苏州见过家母再说。”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这一路上你尤其要当心。你若不怕贾太师更忌恨,我就调一队宣王府的武士来护送你回苏州。” 赵鹏一笑:“非常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还在乎这个?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千万记得调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哑然失笑,正待转身去安排,门外禀报道云梦差人送信来了。阿苏三人一听,都盯着赵鹏笑。赵鹏叫了起来:“天地良心,云梦小姐的信决不会是你们想的那种。”阿苏三人只是笑,直到见赵鹏读过信之后脸色有异,才收敛了笑容,凑过来看。 在信中云梦简单地通知赵鹏,有关婚事的安排,延缓到宣王出关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东海与姑苏赵府互不相干。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云梦终究还是遵守着他们的约定,在宣王出关之前,暂不做任何决定。 赵鹏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唐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其实并不太希望云梦答应婚事,对不对?” 赵鹏似乎是在开玩笑,唐廷玉却明白他心中的疑问。唐廷玉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否认,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无把握的猜测正中事实……这令他无法坦然面对赵鹏的探询。唐廷玉对这个话题的闪避,使得赵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也许流言说中的往往是事实? 第105章 唐廷玉发出的信鸽,并没有调来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给他带回了侯大总管的急信:宣王已经出关,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赵鹏,可以顺路同去宣州,再调人护送回苏州。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关的时间,大大早过了原来的预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弯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分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宣王已年过六旬,却仍像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儿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赵鹏心中剧震。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支血脉。”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虽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是当年霹雳手段。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赵鹏以为,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多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 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其他支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难过,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使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淌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度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度过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度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亲自照料。但是没想到,那盆绿牡丹中奇--書∧網,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是病故的。”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宣王脸色突变,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决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唐廷玉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他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十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第106章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十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深。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而他也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他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含珠湖中的小岛上,建了一幢石楼,便是传说中的宣王府的资料库,唐廷玉曾经在楼中消磨掉无数的夜晚,但走入石楼底层的地下石室时,唐廷玉仍是大为震惊。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唐廷玉记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现在却以朱砂画了满壁舞剑的人像。 宣王说道:“这就是我闭关三月揣摩出来的追风十八式。”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异诡怪的剑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关于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发现出剑的角度与运气的方法都很特别?” 震惊之余的唐廷玉仔细审视着剑式,道:“是。有许多动作看起来都不连贯,以常理推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除非使剑者能够自如而迅速地逆运真气,以游龙剑的柔可绕指,才有可能在对敌之时及时从上一个动作变为下一个动作。” 宣王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的祖母,从波斯带来一个秘方,和一门与中原各家大不相同的内功。中土内功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循序渐进;唯有王府内功以药物为辅,逆天运气,进展神速。但这种内功,其根基培养却不是靠后天,而是靠先天。必须在做母亲的刚刚怀孕之时,便按秘方让她服食药物,并习练一种特别的武功,使胎儿生有异禀,方能习练这一种内功,事半功倍,成就惊人。内力一深,再学其他武功,也就轻而易举了。不过这种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绝学一样因为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我的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十岁,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独闯鄱阳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时,如果不是医圣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变成鄱阳湖里的鱼食了!” 宣王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仗剑独闯鄱阳湖,连挑一十三关后攻入总寨,与鄱阳湖水贼的头领决战于船上,虽然最终击杀了那头领,自己也因为受伤太重、内息崩溃而几乎丧命于归途之中,幸得路过的医圣相救。此后这三十多年间,多亏了医圣全力以赴为他调理身体,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支撑到今天。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读过那一次医圣救治王爷的医案,医圣他老人家曾说过,当时在王爷身上试用金针渡穴,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若非王爷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内力再强也经受不住。既然知道这种练功方法有违天道而减人年寿,那为什么还要——” 宣王道:“没有一个能够傲视天下的继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够承担起统领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站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宣王抚着一处画像,轻叹道:“我遇见阿萱,是在庐山香炉峰上。湖上风来,夕阳洒金,她独自站在云海之上,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幽灵。她说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忧草,也许她是想化为忘忧之草,但满怀的愁绪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视着那处画像:“这一招好像就是萱夫人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宣王叹息道:“正是,秋风秋雨催人老。”他默然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鄱阳湖畔的杏园水榭,为的是医圣便于照应。阿萱即将临产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举来犯。而我又正当隐疾发作之时。蒙面人选择了医圣为我治病、王府侍卫全力护法的时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内侍和婢女,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杏园水榭的机关也非同等闲,所以我很放心。却没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内奸!我后来才发现,幽夫人就是吴常的女儿吴幽,吴常被我击杀之后,他妻子为了报仇,将女儿隐姓埋名送到我身边来卧底。若非她与那群蒙面人里应外合,阿萱不会被掳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与侯大总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惊地道:“萱夫人有这样的身手,来历一定不凡。” 宣王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提她的出身来历,我也不忍勉强她。” 唐廷玉环顾着四面石壁上的剑式,忽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那孩子如果活着,就能够凭借体内不同寻常的先天真气习练这剑式?” 宣王凝视着壁上的剑式:“正是如此。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虽然宣王目不斜视,他也能感觉到宣王心中的激动。他踌躇片刻,说道:“王爷,你知道,我在医圣门下十年,又和骷髅长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脸色。即使是这等时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没怪你和骷髅长老结交,你还是快点说正经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看人时,常常会看到许多别人不会注意或者是无法注意到的东西。王爷,如果那个人真是王爷的骨肉,即使年纪悬殊、男女有别,但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譬如说体质与骨骼、气质与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说,那是个女孩?” 唐廷玉虚晃了一枪:“我没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宣王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廷玉,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即使是赵鹏,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贯的调侃腔调。他随即正色说道:“你只说,你怀疑是谁?”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视着宣王答道:“云梦。”宣王怔在那儿,无论他见过多少风云变幻的场面,也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我原本只是在大胆猜测,但是在太乙观中为云梦疗伤之时,发现她体内后天之气虽然将绝,却有一股先天之气自行运转,而且行功的路数,与王爷你委实太过相像。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这股先天之气的由来。” 宣王怔了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如果真是云梦,东海王为什么还要飞鱼岛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据说东海王原本是有意让云梦嫁给谷川的,只是后来变出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王爷,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云梦,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东海王的计划顺利实施,宣王府的血将与东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时你将如何对待东海各岛?” 宣王长叹一声:“不错,这就是东海王的计划。我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女儿,更不能除掉唯一的子嗣,到那时只能对东海各岛让步。暗杀烈文很可能就是东海王为了保证云梦独一无二的地位而为。”略一沉吟,宣王又道,“难怪吴婆婆要暗算云梦,她应该知道云梦的身世。她恨我入骨,有了机会,怎能不报复到我的女儿身上。”唐廷玉心生异样,宣王只凭他的猜测,似乎已将云梦看作萱夫人的女儿,这是血脉相连的天性,还是宣王因太过思念而生的心魔? 宣王接着说道:“谷川现在一心促成赵鹏与云梦的婚事。如果云梦真是我的女儿,东海又没有能够绑住云梦的东西,他就不担心总有一日云梦会知道真相、倒戈一击吗?” 唐廷玉一怔,答道:“他们手中很可能有萱夫人做人质。而且东海养育云梦二十年,立誓效忠于她,这份恩情,这份责任,都足以令云梦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宣王惊异地注视着唐廷玉:“你是这样认为的?即使云梦是我的女儿,她也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唐廷玉肯定地道:“是。东海以她为骄傲,她又何尝不以东海为骄傲?我见过海上的云梦,她是属于东海而不是属于江东这片土地的。” 宣王紧接着问了一句:“换了是你,你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唐廷玉怔了一下才答道:“我想我会。” 宣王默然不语,沉思许久,才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云梦。” 唐廷玉道:“要见云梦并不难。她因为暂时不打算对江东武林发起攻击,所以并未着意掩盖自己的行踪,目前正沿青戈江顺流而下,准备送谷川经长江航道回东海,东海不能不留一个人镇守。” 宣王看看唐廷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去吧,去将她找来见我!” 他们回到颐年堂,赵可已经在等着了,神色之间,颇为焦急。一见宣王出现,赵可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刚刚接到线报,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联手,要在青弋江上伏击那位云梦姑娘。” 宣王与唐廷玉互相看看,唐廷玉道:“这件事情王爷你不宜出面,还是让我去吧。” 宣王略一思忖,说道:“也好,去吧。” 赵可目送唐廷玉匆匆离去,探询地问道:“王爷是要他去为天机府助阵吗?” 宣王微笑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第107章 廷玉自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这件事情。” 赵可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敏感地发觉,唐廷玉与宣王之间似有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显然与云梦有关。宣王提到云梦时的口气,并无敌意,令她觉得隐隐不安。 唐廷玉赶到之际,青戈江畔一战,已近尾声,东海群盗死伤不少,天机府那几家损失更为惨重,唐廷玉以宣王府的名义居中调停,最终达成协定:江东武林暂不追击云梦,云梦也不能挑起冲突。协议既定,唐廷玉来向云梦辞行时说道:“宣王爷已经出关,他很想见一见你,和你谈一谈,你是否愿意去宣王府一趟?或者你选一个地点?” 云梦答道:“正巧,我也正想见一见宣王。宣王若真能号令江东武林,我就不须再辗转征战、虚耗时日了。” 谷川全身一震,云梦终究还是向宣王提出了挑战。唐廷玉也震惊地望着云梦,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情,恕我不能替宣王决定。你既有此意,为何不移驾宣城,与宣王当面订约?”云梦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廷玉似乎非常希望她去宣城,虽然他表面上说得并不在意。不待她回答,唐廷玉却又转向谷川说道:“宣王府既然出面邀请了云梦姑娘,自然不会为难她,谷岛主应该明白宣王府的立场,不至于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谷川深深看了唐廷玉一眼,转向云梦道:“你意下如何?” 云梦盯着唐廷玉,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唐廷玉笑而不语,虽然他心中不无紧张,至少表面上泰然自若。 云梦微微皱起了眉,良久终于说道:“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会在宣州城外水阳江上恭候宣王大驾光临。” 唐廷玉微笑道:“我这就回去告知宣王。”他转身欲走之际,云梦忽而说道:“等一等。” 唐廷玉诧异地回过身来。云梦略一踌躇,指指自己颈上,低声问道:“你以前见过?”唐廷玉和她谈起玉锁和金链时候的神情,让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唐廷玉怔了一怔,原来云梦一直记着这件事情。她是单纯的好奇,还是…… 谷川在一旁心境复杂地看着他们。云梦很少会瞒他什么,但是现在很显然他们谈论的是他不知道的秘密。 碍于谷川在一旁,唐廷玉只微微笑了一下,答道:“也许是我看错了。”他也正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云梦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能够让唐廷玉这样的人失态变色,岂能用“看错”二字来搪塞?但是转念想到唐廷玉是代表宣王府来此地调解纠纷的,不能不猜到,宣王选定的继承人正是唐廷玉,这一念之下,心情陡变,不知不觉间,语气也变得疏远冷淡:“原来如此。”原来却是她多事了。 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变化,唐廷玉虽然有心解释,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一瞬,还是告辞离去了。 日落时分,苍茫暮色中宣州城已遥遥在望。唐廷玉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随即扬起了眉,目光转向左前方的茶园,竖起手示意宣王府卫士停止前进。茶园中埋伏的人见唐廷玉已发觉他们,呼哨一声,无数箭支破空而来,王府卫士已有防备,立刻翻身下马,几匹马被射中倒地,但十八名训练有素的卫士加上药叉已经面朝外结成一个小圆阵,六人在内十三人在外,将唐廷玉围在当中。 唐廷玉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凝神静听箭支的破空之声。强弓劲弩,又快又准又狠,这样的射术足可与他在襄阳所见的蒙古精骑相媲美。药叉的长鞭挥舞开来,将箭支击落在战圈之外。但其他几名臂力稍弱的卫士挡箭之际便有吃力之感了。 三轮箭雨过后,已有四名卫士受了伤。唐廷玉突然纵身跃向茶园,双足不停地踏在射来的箭支之上,借力在空中转折避开箭雨,眼看已将扑入茶园之中,首当其冲的弓箭手岌岌可危,园中忽然腾起四个女子,手中四条红罗带,交织成一张大网迎面罩来。那罗带艳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舞动之际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之声,唐廷玉凛然一惊,倒纵出丈余,避开当头罩下的罗带,回手挥出一剑。剑尖所及之处,只觉那罗带绵软而坚韧,全不着力,一触及剑身,便如长蛇一般缠了上来,唐廷玉疾收剑,将身一伏,自漫卷过来的四条罗带之下滚了开去,左手扬起,四枚金针射向那四名女子的面门。然而金针虽然射中了她们的脸颊,却如中金石,砰然有声。 罗带越舞越疾,尖啸之声也越来越紧促,令人心烦意乱。那四名女子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艳红如血。唐廷玉悚然一惊,想到赵鹏对他说过的巫山武功中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的几种。这是不是就是赵鹏所说的天罗带同心结?据说它源于某个痴情的女弟子,面对背叛她的负心人,绝望之中创出这样一种武功,要与那负心人同归于尽。他已经猜到暗中的主事人是谁,必定是林夫人。只有林夫人才有这个地位与资格不理会云梦禁止东海与他正面为敌的令谕,也只有林夫人才能驱使她以巫山武功训练出来的手下与唐廷玉以死相拼。 唐廷玉的长剑已从罗带的空隙中刺伤了三名女子,然而鲜血非但没有削弱她们的战斗力,相反却令她们更为蛮勇。罗带越织越密,唐廷玉的回旋余地已经相当狭窄。唐廷玉忽地收剑,双手一分扯开了外袍,灌注真力的外袍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飞了起来,与罗带缠绕在一起,罗带的攻势立时被牵制,唐廷玉双手一扬,带得两名女子立足不稳,向地面扑倒下去。 唐廷玉正待趁机反击,那两名扑过来的女子蓦地仰起脸,口中喷出无数血珠,唐廷玉向后一仰,借着身后两条罗带的牵扯之力倒滑出丈余,那两名女子扑了个空,身躯有如游蛇一般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唐廷玉,尖利的指甲几乎划破了他的靴面。唐廷玉鱼跃而起,横纵过卷来的罗带时,右手长剑反挽,刺中了身后那女子的右肩井穴,真力略吐,已闭住她的穴道,那女子的右臂软软地垂了下去,但左手长爪探出,却抓裂了唐廷玉左肩一大片衣襟,若非他及时将肩一扭避开少许,尖利的指甲当时便要抓入肌肉之中。 暗中一个中年妇人蓦地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了极为惊怖的景象。唐廷玉心念不觉一动,这妇人是谁?会否正是林夫人?暗中那妇人随即发出尖利的怪哨声,四名女子立刻向后疾退,迅速退入阴暗的林中。不过片刻之间,箭雨也已停止。 唐廷玉回到那十八名宣王府卫士之中,尤自满腹疑虑。若非知道云梦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地,他当真要以为是云梦突然出现才使得对方仓皇收兵。 宣王正在颐年堂中等着唐廷玉一行归来。唐廷玉详细回禀了此行的情形后,宣王若有所思地道:“云梦她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一决胜负?她怎么就有这个胆量和把握?”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年,难道不是这样?” 宣王心神一震,抬起眼来注视着他:“你——觉得她真的很像我?” 唐廷玉思索着道:“也许这一次我心中已有成见,所以见到云梦时才会格外觉得她与王爷的相像。不仅是骨骼相貌,更包括气质、神情与心智。” 宣王立在窗前出神,直到前门来报说鬼谷金公求见。唐廷玉暗自诧异,不知这位朝野上下视为真仙的阴阳大师,突然之间前来拜会宣王,究竟有何用意。宣王却似乎早有准备,说声“请”,随即对欲退出去的唐廷玉道:“你不必走,我想金公所谈的事情,你是应该听一听的。” 现任鬼谷谷主金咏之缓步而入,峨冠鹤氅,长须拂胸,望之飘然若神仙。宾主相见之后,各自归座,所有侍从都已退下,宣王微笑道:“金公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金咏之打量着侍立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目光说道:“王爷身边,已有如此芝兰玉树,为何还要收揽那只水银狐狸呢?”赵鹏的绰号正是“水银狐狸”,宣王当下大笑道:“原来鹏官如此声名远扬,连静修多年、不闻俗事的金公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金咏之叹息道:“是啊,以赵鹏本身的大名,再加上王爷将要收他为义子的传闻,在下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宣王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不过是刚有此心,正在与姑苏赵府商议,尚未正式上奏朝廷,竟已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连金公都惊动了!不知金公意下如何?” 金咏之注视着宣王:“王爷既然放出消息来投石问路,在下自然不能不坦诚相告。”停了一忽儿,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自理宗朝以来,先后有史弥远、吴氏兄弟以及贾太师执掌相府、统领朝臣,官家信任有加,倚为国之长城。历任宰相,无不对王爷的威望才干深怀忌惮之心,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爷以为,这数十年来,王爷是凭恃什么才得以屹立不倒?” 站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心中震憾不已。他原以为一向深居简出的金公与宣王素无交往,但这样坦诚的话,决不是素无交往的人能够在宣王面前说出来的,也许鬼谷与宣王府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外人所知的那样彼此忌惮甚至于互相妒恨。金公与宣王说话的口气,就如是多年至交,可以直言无讳。在宣王府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宣王听金咏之这样一问,摇头而笑,答道:“金公何必明知故问?宣王府之屹立不倒,其中难道不是多得金公与令尊之助?” 金咏之长叹道:“不错,先严以阴阳之说谏劝先帝,不可独任一枝,而应左右逢源,方得阴阳和谐之道。 第108章 先帝深觉有理,所以才特旨令王爷于三代王爵之外再世袭一代,存宣王府以与历任权相抗衡。当今官家即位之初,不明此理,在下从中解说之后,官家也就此对宣王府格外容让。” 宣王侧过头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怔了一下,已明白宣王的意思,说道:“历代帝王之术,不外乎此。群臣相争,帝王持其端而用其中,才不至于出现误国权臣。不过理虽如此,若非金公与先老太爷从中斡旋,点出其中三昧,说动先帝与当今官家,不但宣王府不能保全,朝政也将就此败坏。无论于宣王府还是于大宋,金公都功莫大焉。” 金咏之莞尔一笑:“唐三公子见事明白,王爷调教有方啊!既然如此,唐三公子以为在下究竟为何要劝王爷不可过继赵鹏呢?”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答道:“金公是否担心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结盟之后,声势太过浩大,连贾相也难以压制,以致于朝堂之上阴阳失衡、帝心不安?” 金咏之转向宣王:“所以在下极是困惑,不知王爷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宣王注视着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的确不愿意行此险策。” 金咏之郑重地道:“在下明白王爷的苦心。但是在下要奉劝王爷的是,要以这种方式谋求王爷所要达到的目标,只怕是适得其反。到那时,官家因为忌惮王爷,不但不会废黜贾相,反而会更倚重贾相以牵制王爷。到那时,与王爷对峙的就不是贾相而是官家了。王爷此举,将自己和宣王府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于国家、于王爷自身,都决无益处。” 宣王默然许久,长叹道:“我明白了。”保全宣王府的阴阳制衡之帝王心术,也正是限制宣王府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他向金咏之略一拱手,说道:“多谢金公赐教,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金咏之站起身来说道:“王爷明白就好。” 送走金咏之,唐廷玉思索着道:“赵鹏这件事——” 宣王的脸色凝重:“我并不在乎官家因此而降罪于我,却担心正如金咏之所言,适得其反,因为宣王府的过分强大而迫使官家更倚重贾似道。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你通知侯大总管。” 唐廷玉答应着,却没有马上退下,迟疑了一下。宣王注意到了,询问地看着他,唐廷玉终究没有说什么便退了下去。宣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召来一名内侍,说道:“传这一次跟随廷玉的领队来见我。”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摆摆手道,“不必了。”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有什么困惑,但这困惑是唐廷玉暂时还不想求教于他的。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去探听究竟为好。选定了唐廷玉,就必须信任他。 六、天下英雄谁敌手 唐廷玉回到宣王府的第三天午后,云梦如约送来了请柬,邀宣王于日落时分至水阳江上会面。 日落时分,宣王的座船驶往水阳江江心,而一艘小船也自下游处驶来,云梦依然蒙着面纱,身后随着兰儿蕙儿,驾船的是那昆仑奴。落日斜斜地照着云梦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宣王远远凝视着那双如春日碧空一般明净无尘而微带湛蓝的眼睛,脑中一阵晕眩。他抓紧了座椅的扶手才控制住身躯不至于摇晃。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边,注意到宣王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心中蓦地激起一股热潮,如果他们所猜测的正中事实,如果宣王真的能得回他原本已经失去指望的那个孩子,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小船越驶越近,终于停了下来,云梦拔足跃起,江风浩浩,使得她横掠过暮天的身形轻若无物,翩然欲飞,船头的王府侍卫都悚然动容,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是第一次见到云梦,至此才明白,不论云梦的其他武功如何,仅就这身法步法而言,足以有资格挑战宣王。宣王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唐廷玉感到了宣王心中对云梦的赞许。 云梦翩然落在船头,目光朗朗,直视着宣王。多年以来,东海各岛一直将宣王看作最强大、最危险的对手,对他的一切都无比关注,有关宣王的一切,都尽可能详细地汇集到她手中。她对宣王,已是如此熟悉,以致于亲眼见到他时,心中生起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冥想已久的愿望已得实现,心神振奋而又激动不安。她转过目光看了看宣王身侧的唐廷玉。唐廷玉出现在此时此地,他作为宣王继承人的身份已经非常明确了,只等着正式昭告世人。联想到唐廷玉先前的态度,这个认知让她觉得颇为烦扰。这个人明明知道彼此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有意做出那样一种暧昧姿态?仅仅是为了扰乱她的思绪?不过云梦很快抛开这一点烦扰,凝定心神,也凝定斗志,来面对宣王。 感觉到她心中的不悦,唐廷玉反而微微一笑,拱手说道:“请坐。” 云梦没有在宣王对面落座,简洁地说道:“我的来意,王爷想必已经知道。不知王爷是否愿意赐我一战?一战定胜负,以免东海各岛与江东武林如此缠斗下去,无休无止,两败俱伤。” 宣王注视着云梦。暮色苍茫,又隔了面纱,他无法将她的面孔看得更真切些。沉吟了一会儿,他才说道:“云梦姑娘,你是否觉得向本王挑战实属不智?你取胜的机会并不大,你若战败,至少我在一日,东海各岛将无出头之时;我若万一失手,宣王府威信尽失,将再无能力约束江东武林不向东海发难。你看,无论胜败,对东海来说,都有害无益。” 云梦眉梢扬起,答道:“我若败了,王爷你来日无多,我却还年轻,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王爷的继承人,不一定能够胜过我;我若胜了,便是连王爷也败于我手,江东武林还有谁敢与我为敌?” 她的话是如此尖锐,宣王却笑了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向我挑战了,难得你有这份勇气。” 云梦探询地望着宣王:“这么说王爷是同意了?” 宣王摇摇头:“现在言之尚早。如果我应战,自然要给你一个公平一战的机会,你才会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武功门派,有赵鹏为我解说,我知之甚详;至于我,我已经多年没有与人动手了,多年前与我动过手的那些人,只怕也没有几个能够活着告诉世人我的武功路数。” 云梦默然。宣王所言,确是实情。宣王自出道以来,战无不胜,几乎没有一个对手幸免于死,宣王又从未教授弟子,是以武林中竟没有几个人能说得出宣王的武功路数。 宣王继续说道:“所以我会先让你看看我最近创出的一套剑法。” 云梦心中一怔,宣王的确有这样的气魄胸襟,让她在决战之前先看一看他的剑法,这其中不应有什么陷阱。但是她为什么会觉得这其中大有文章,决不止是请她去看宣王的剑法这么简单? 宣王又道:“你不必去宣王府。”他将手一扬,一个竹筒抛了过来,云梦一把抓住,竹筒上灌注的真力使得她全身一震,心中不由也是一震。宣王继续说道:“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廷玉留下来为你解说,并将你的回答带给我。” 目送宣王的座船离去,云梦转过头看着与她一起跃落小船的唐廷玉,皱着眉头说道:“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唐廷玉一笑:“王爷想让你知难而退。他对你不无赏识,曾说‘人才难得’,不想让你毁在他手中。你自然也知道,王爷一旦和人动起手来,决不会和气收场。” 云梦疑惑地看看他,自竹筒中抽出一幅素帛,展开来,借着天际的一点余光,从头看起。唐廷玉耐心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她脸上的神情。云梦看完一遍,闭上眼沉思了许久,忽地睁开眼说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使出这样的剑法。第一式‘清风徐来’就不通。这一式第七招攻敌下盘,对方必定要后退避让,使剑者如何能够在瞬息之间变为第八招的攻敌后心?就算是游龙剑柔可绕指,可以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出招伤敌,但是人力毕竟有时而尽,这两招是无法连贯完成的,必得要在中间加上一招,才能转到对手的后方出招。” 唐廷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我绘的图。如果你怀疑我可能绘错,你可以亲眼去看看王爷刻在他坐关的密室石壁上的剑式。老实说我第一次见到这剑法时,与你也有同样的疑惑。但是王爷使了几招给我看过之后,我就明白了其中奥妙,明白了为什么要起名为‘追风十八式’,因为它的确变化迅捷可追疾风。王爷也担心你可能不信,所以在最后还录了练习这剑法的内功口诀。”唐廷玉一边说一边注意着云梦的神情,云梦沉吟不语。他继续说道:“你有足够的时间去验证。” 云梦将帛图贴身收藏好,竹筒扔入江中,沉吟一会儿,说道:“家师已经来此,她曾想截杀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才训练成功的天罗阵。不过家师终究觉得此举不太妥当,及时召回了四名死士,并嘱我见到你时略致歉意。”唐廷玉“哦”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夫人究竟有何用意? 云梦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我相信宣王交给我的剑法与内功口诀不会有误,我会召乔空山来助我破解这套剑法。” 唐廷玉一怔:“为什么是乔空山?他并不懂剑法。” 云梦微微一笑:“宣王练功,多得医圣所炼制的丹药之助,令他可以超越常人所能。如果这套剑法他真的可以使出来,只怕与医圣给他服用的药物多少有些关系。我自然要召乔空山来,才能共商破解之法。” 唐廷玉震惊地看着云梦。云梦心念一动,眉飞意扬,低声笑道:“我不会正好说中了事实,所以你的脸色才会这么古怪吧?” 第109章 唐廷玉苦笑道:“我无可奉告。”云梦笑而不语,显然深信自己的确已猜中事实。 过了片刻,云梦又道:“家师想见一见你。”唐廷玉心神一震,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不敢去面对林夫人。镇定了一下才说道:“令师是长辈,论理我是应该去拜见的,不过此时此地,似乎不大合适吧?” 云梦一笑:“其实我也不想请你同行,免得让你猜到我会用什么方法去破解这套剑法。”她下令船只靠向西岸,唐廷玉心中如释重负,上岸之前,他问道:“你们暂时住在什么地方?无论如何以你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适公开在哪家客栈投宿吧。” 云梦看他一眼:“我们的船暂时泊在南漪湖。” 唐廷玉一怔:“那是龙家庄的地盘。”他不由得想到龙君侯,云梦是因此才选择泊船南漪湖吗? 云梦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谷大哥也提醒过我,要当心龙家庄窥伺东海霸权的野心。不过我自然有办法牵制住龙家庄,使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唐廷玉注视着她。云梦这么快便抛开了最初的不悦,仍旧是这般锐气飞扬,仿佛自己作为宣王继承人的身份已经不能再困扰她,甚至于像平常好友一般与他谈笑,这样的胸襟气度,一定会是宣王高兴见到的吧?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觉得怅然若失?如果他的猜测落空,云梦也许会毫无挂碍地破空而去,那么他又该何去何从? 回到宣王府,唐廷玉径自去颐年堂见宣王,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宣王思索着说道:“既然云梦她不想让你守在一边监视她的行动,你回来也好。不过也许你应该去见一见林夫人的,从林夫人那儿,或许可以发现不少内情。” 唐廷玉迟疑了一下,终于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去见她。”宣王的表情不是诧异而是震惊,令唐廷玉暗自生疑。宣王是否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他? 宣王过了一会才道:“你是否感到,如果去见她,可能会发生某种不可测的危险?”唐廷玉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正在犹疑之际,内侍来禀报说侯大总管回来了。唐廷玉松了口气,急忙迎了出去。 侯大总管示意内侍卫士都退出堂去,奉上一卷图册,说道:“江夫人得知云梦向王爷挑战,特意手录了云梦所习练的神女峰一脉的武功,送给王爷参考。” 宣王微笑着接了过来,交给唐廷玉,说道:“巫山心法,与太乙观心法相生相克,你可以仔细看一看,有什么心得,再说与我听。” 侯大总管随即又道:“江夫人接到消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已落在他人手中,以此要挟姑苏赵府不得与东海联姻。江夫人母家别无亲族,只留下这一个妹子,手足情深,忧急之下已经病重,赵鹏因此不能前来商议金公所言之事。不过江夫人派了她的一名老仆罗嬷嬷率十二名手下前来助阵。”他自怀中取出一卷画像奉上,说道,“这是江夫人手绘的江家二小姐的画像,请王爷过目。” 宣王才展开一半,已然怔在那儿。侯大总管道:“老奴也曾看过画像,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所以尚未向江夫人言明,先来请王爷示下。”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后,越过宣王肩头,可以看见画像上的那张面孔。画上的女郎,亮丽得有如春江之月,只是眉宇之间,颇有孤傲之气。宣王看了许久才放下画像,长叹一声问道:“江家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侯大总管答道:“月姑。” 宣王喃喃地道:“月姑——原来她的本名叫月姑。”他随即转向唐廷玉,说道,“她告诉我的名字是阿萱,也就是二十年前在鄱阳湖畔失踪的萱夫人。” 唐廷玉怔在那儿,好半天才道:“原来如此!”停了一会,他又说道,“谷川同意让赵鹏娶云梦,赌的是云梦即使知道真相,也会因为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和东海对她的效忠而选择庇护东海各岛,王爷将别无选择,奇--書∧網只能认可,姑苏赵府与她的血缘虽然远了一层,但也将因为她的缘故而不得不容让东海。真看不出谷川居然有胆子冒这么大的风险——” 侯大总管道:“谷川也许控制了萱夫人。只要有萱夫人在手中,云梦决不会背弃东海。” 唐廷玉寻思着道:“萱夫人不一定在谷川手中。他曾暗示过我,不是每一件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而且很显然控制着萱夫人的那一方不希望我们知道云梦的身世真相,也不希望姑苏赵府与东海联姻。” 他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唐廷玉突然笑了起来:“难怪赵鹏告诉我,他一直不想和云梦拼个你死我活,所以才同意这桩婚事。也许正是他们身上流着的那份相同的血在冥冥之中阻止了他们的自相残杀。”他不由想到,赵鹏的风流倜傥之中,似乎隐隐约约也有云梦意气飞扬的影子。 宣王的神情已经轻松下来,他转向唐廷玉,意味深长地笑道:“廷玉,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唐廷玉至此突然醒悟到,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云梦回到宣王府,同属皇族,她自然不可能嫁与赵鹏,而宣王的本意是……饶是他见惯各种场面,当此之际也身不由己地涨红了脸。 宣王哈哈大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唐廷玉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说道:“但是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如果这猜测导致王爷在与云梦对阵之际失手,那后果就太严重了。我们不得不防备着,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圈套,一个诱骗王爷失手的完美圈套。” 宣王微笑:“云梦要破解追风十八式,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清真相。侯大总管,派人秘密联系正在回东海的谷川,召他来王府商议此事。至于萱夫人,目前我们不宜打草惊蛇,只要云梦安全,对方自不会加害萱夫人,以免失去挟制云梦的筹码。另外派人请方梅山亲自去姑苏为江夫人诊治,并告知江夫人她的妹妹就是萱夫人,宣王府会尽全力追查此事,营救萱夫人,请她放宽心好好养病。其他事情,都稍后再说。” 将诸事安排妥当,宣王却陷入了沉思,唐廷玉探询地问道:“王爷还有什么事情?” 宣王轻轻地叹息一声:“阿萱究竟为了什么缘故,才隐姓改名,离开家人来到我身边?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也许她心中对此并不乐意,所以在我身边时总是显得郁郁不欢。” 唐廷玉已然明白,宣王这番话,并不是真的要问他什么,而不过是在追思。在宣王一生之中,曾有过无数的红颜,然而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不是一直只有那株郁郁寡欢、来无踪去无影的忘忧草? 他退出颐年堂时,在廊下遇上赵可,她正领着侍儿荷衣给宣王送来临睡前服用的参汤。见他出来,赵可脸上微微一红,后退一步说道:“唐三公子好。王爷可好?” 唐廷玉让开路,答道:“王爷安好,五姑娘请。”目送赵可进去,他不觉想到,三年来赵可一直是被当作宣王的养女、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在栽培,王府的探报系统,也已转移到赵可手中,侍奉宣王,晨昏定省,嘘寒问暖,事事周到,王府内外,都已开始认可这位五姑娘的未来身份。如果他们的猜测属实,云梦回到宣王府,赵可将何去何从?他心中升起深深的同情,在这件事情上,也许唯一受伤的便会是赵可。 感觉到身后唐廷玉若有所思的凝视,赵可心中微微震颤,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已不再是从前过于客气的疏离,而带上了某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心绪。这样的变化本应该让她感到暗自喜悦的,但是那种微妙心绪似乎与她原来所期望的又很不相同,让她迟疑,也让她心中生出缕缕忧伤与酸楚。即使这两年来宣王府中各色人等已经心照不宣地将她与唐廷玉联系在一起,但是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始终没有消失过,而现在,唐廷玉看起来似乎向她走近了一步,然而那种随风欲去的疏离之感,为什么反而更加强烈? 出乎宣王和所有人意料的是,十天之后云梦便送来了战书,约战于水阳江上。接到战书之后,宣王颇为惊讶:“这么说她这么快便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廷玉你认为她会用什么方法来破解追风十八式?” 唐廷玉思索着道:“我读过不下百家的剑谱,就我看来,单论攻敌,追风十八式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如果对方一味想着破解,那么一开始便陷入了被动,再难扭转局势。我猜想云梦也许会抢占先机压制王爷的攻势,否则,这套剑法一旦施展开来,她将再无力回天。” 宣王沉吟不语,过一会儿才道:“谷川还没有消息。他为什么不尽力阻止云梦?” 唐廷玉一笑:“依我看谷川根本就阻止不了云梦。云梦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独自作战,谷川早就左右不了她了。” 宣王喟叹道:“不乐意见到东海与姑苏赵府和宣王府联为一体的人,只怕会将深知内情并极力推动这一联盟的谷川视为最大的威胁,必欲除之而后快,他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他转过目光望着窗外的芭蕉树,喃喃地道,“如果我们现在去向云梦说出我们的猜测,你说她是否会相信?我们手头,一点真凭实据都没有啊。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肯定。” 唐廷玉低头不语。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来劝解宣王。宣王回过头来,轻轻地敲着手中的战书道:“给云梦回信,告诉她我会如约迎战,时间地点她已经选好,但是方式要由我定。” 决斗的地点选在水阳江上。 第110章 王府的楼船泊在西岸,云梦的座船泊在东岸。早一天宣州府便已贴出告示肃清周围闲杂人等,今日更派出了厢军,在泊船的上游和下游半里处,各拉起一根胳膊粗的铁链,横锁江面,阻截住来往船只;而岸上,观战的人也被厢军拦在半里开外,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天机府这些江东武林世家,除了决战双方,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这一战的胜负。两艘船上都只有守卫的武士,人群都骚动不安,纷纷议论着。据说宣王出道以来从未败过,但云梦也同样如此。宣王能否敌得住这来自东海的狂飙? 日已中天。侯大总管和云梦手下的那昆仑奴从各自的船舱中出来,手里都提着一匹白绸,立在船头,同时奋力抛出白绸。白绸横空展开,徐徐落下,两人纵身接住对方抛过来的白绸,回到船头,两匹白绸重叠在他们手中,两船上各有仆妇出来,用麻针大线,将白绸严严实实、平平整整地缝在船头栏杆上,在两船之间搭起了一座软桥。 众人醒悟到决斗将在桥上进行,不由得大声喝彩。喝彩声中,云梦座船的船舱里,走出蒙着面纱的林夫人,坐在白绸之旁,昆仑奴与兰儿蕙儿以及四名身披天罗带的女婢侍立在她身后。王府的船头,白绸两旁一左一右坐着唐廷玉和侯大总管,四名卫士侍立。 唐廷玉不由自主地注视着林夫人。林夫人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冷凝肃定,然而她时不时落在唐廷玉身上的目光,却极是温和,甚至带着奇特的慈祥。唐廷玉感到心中一阵紧张,微微侧过头,不想再与林夫人的视线相接。 待到人群安静下来,宣王与云梦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是白衣,软剑扣在腰间,修长挺直的身材,高傲的面容气度,气势竟不相上下。人群一阵轰动,喝彩声又高扬起来。宣王感慨万千地望着云梦,如果不去想那个猜测,有这样一个彗星般耀眼的对手,的确是一大快事。 他们纵身跃上绸桥,从容举步。白绸在水面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两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正午的阳光下,江水滔滔不休。宣王在等风,云梦在等什么?四下里一片不安的寂静,仿佛暗含着暴风雨来临之前那种烦闷、燥热的涌动。当淡淡的紫气自云梦面上腾起,薄薄的白雾弥漫在宣王周身时,众人才发觉他们已经开始了决斗,人群中那股暗暗的骚动转而变成了专注的凝望。 唐廷玉不由叹了口气:“紫云回!这是历代神女峰弟子都未能达到的境界!” 宣王选择在软桥上决战,本是希望借助软桥上无从着力的限制,只比拼轻功、剑术与拳脚,纵使双方有所损伤,也只不过是外伤,只要避开致命之处,便易于医治,现在唐廷玉明白了宣王此举的明智。这些日子以来,云梦的内力更见精深,一旦成比拼内力之势,恐怕会两败俱伤。 云梦的眼睛幽黑如千尺深潭,能吸住所有的光线,却吸不住宣王那大海一样浩瀚的心灵所折射的目光。而颤巍巍无从着力的软桥,使得她很快发现,自己先发制人、试图以紫云回锁定宣王心神的做法并不明智。 日稍斜,风渐起,徐徐地卷过旷野,卷过江水。他们几乎在同时纵身出掌,云梦的小擒拿手锁向宣王的腰眼,宣王的大力鹰爪抓向她的琵琶骨,在中途变招敌住对方,身形滴溜溜一转,随即分开。 风吹,水流,船动,绸桥微微摇摆着。宣王的步履一如素日,行云流水,大袖漫卷,卷起层层气浪。云梦游走闪避,左手拂云,右手浴日,要将袖影撕碎。望着他们映在碧空中的身影,众人心驰神往,几乎已忘记了这是势不两立的决斗。 风渐大,船上旗帜猎猎飘动。云梦的眼中神采璨璨,蓦地一声长啸,清如凤吟,啸声中惊魂剑已出鞘,划然破空。宣王的脸色蓦地大变,云梦使的竟是追风十八式中的起手式“清风徐来”! 唐廷玉的脸色也是大变,他慢慢地抓住了船栏,稳住身形,竭力不让别人看出他心神的莫大震动。他决没有想到,云梦所想到的破解之法,竟然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宣王脸色虽变,应变却丝毫不缓,一挥手,游龙剑带着铮铮龙吟破鞘而出,迎了清风缓缓出剑。丽日当空的正午,一霎间凉风飕飕,丝丝寒意扑面而来。云梦回旋俯身,再次出剑;宣王略略扳回了先机,几乎与她同时出手。剑气相撞,化成无形的碎片,有如卷起一地碎金,在碧空中飞飞扬扬,丝丝点点,被风吹散,扑向众人。观战的人群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以免迎上刺人肌肤的丝丝剑气。那样绚丽,美得让人不忍移目的剑招,却有着无尽的灼人威力。 剑气割裂的片片白衣,纷飞如花。宣王与云梦徐徐落下绸桥,双剑在空中频频交击。脚尖才一点上桥面,云梦即刻挺剑向前疾冲,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宣王上中下三路,一心要将宣王逼退,重新夺回先手。宣王不退反进,手腕一抖,亦刺出三剑。眼见得他们已成同归于尽之势,人群不由一阵惊呼。但云梦刺中的是宣王的剑尖,剑身曲成一道银虹,映了碧空,煞是好看。人群高声叫好,纷纷将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唐廷玉的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这一式宣王冒了很大的风险,稍有差错,两人的身上都会留下致命的伤口。如果换了自己,只有尽快闪避。但宣王不能退,一退,便彻底失去了先机,即使不败,也再无取胜的机会,而今日一战,宣王是不能不胜的。 绸桥上的两个身影,笼罩在白紫相间的雾气中。乌云自天边涌来,江水呜咽,阳光一点点地暗淡。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是宣王在采石江边李白坟前悟出的剑意,在东海之上与东海王一战中勘破的剑式,存在心中十余年,至今春才豁然开朗,将这一式“长风破浪”天衣无缝地化入了追风十八式中。剑如扁舟,乘风驶向敌人心海,却在半空中两片云帆相撞。唐廷玉紧盯着那两柄剑,柔韧的剑身,能从任何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伤敌,连云梦所用的惊魂剑,也是仿照游龙剑铸成。黄大家在铸惊魂之剑的时候,决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而宣王在创出追风十八式这样凌厉的剑招之时,也决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云梦的攻势越是凌厉,宣王剑上被激发出来的威力也就越大,一浪高过一浪的剑式,龙吟铮铮的软剑,仿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使得身处其间的使剑者生出身不由己的错觉。即使是宣王,也无法停下一气呵成的攻势。 宣王正一点点地扳回先机,但云梦仍占着主攻之位。直至第十七式“天外有天”,双剑一绞,迅即被剑上灌注的真力分开,两人各自退了丈余。宣王体内的真气喷薄欲出,长剑有如听到了风雨召唤的游龙,跃跃欲飞,几乎是云梦出招的同时,第十八式“君外无君”已出手。一道惨白的电光刹那间撕开了大半个天空。大江两岸,胆小的人不由捂住了眼睛,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剑拼下来,宣王两人是非死即伤,甚至同归于尽。唐廷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林夫人也站了起来。然而他们已来不及阻止。 云梦的身形却突然一滞!那只是一瞬间的停滞与犹豫,甚至不易为人察觉。但在对阵之际,一瞬间的犹豫已足以致命。唐廷玉的心一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而他迅即发现,宣王在出招后,也出现了一刹那的迟疑,没有抓住云梦的失误乘胜追击。这不是云梦与宣王本身的失误,而是剑招中的缺陷。他突然想到,宣王提前出关,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心动,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得最后一式“君外无君”不能臻于圆满?也因此才留给了宣王和云梦一线生机? “君外无君”的森森剑气浩浩长风,在这一滞之间,如惊涛骇浪一般反扑回宣王与云梦自身。云梦意识到剑气的涌回,蓦地叱喝一声,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涌回的剑气又被逼向对面的宣王。她挥出这一剑后,只感全身虚弱无力,摇晃了一下,竭力稳住身形以免跪倒在软桥之上。宣王却没有对云梦出剑,而是向后疾退,长剑斜挥,将汹涌而来但是已经失去准头的剑气引向江面,江面上腾起巨大的水柱。然而宣王所击出的大部剑气还是反击在他自己身上。他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脸上升起一片红潮,过了片刻,又转为苍白。云梦的脸色同样苍白异常,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他们对峙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地走回各自的座船。 江岸上围观的人群寂静无声。宣王比云梦多退了几步,似乎是云梦占了上风,然而宣王之所以后退,完全是因为他在最后关头收住了攻势,更何况宣王府的座船上早已传下消息来说,云梦用来与宣王对阵的剑法,原是宣王创出的追风十八式。 云梦回到座船之上,与林夫人低语几句,林夫人高声说道:“今日一战,不知宣王爷意下如何?” 侯大总管看看宣王的眼色,扬声回答道:“王爷愿意以和局论!” 林夫人随即说道:“好!下一局我们再见分晓!”云梦的座船扬帆而去,宣王回到舱中,立刻喷出一口乌血,侯大总管等人都吓了一跳,唐廷玉急忙扶住宣王。 宣王喷出胸中淤血之后,略定一定神,说道:“廷玉,云梦此次真力消耗太多,内伤必定比我更重,龙家庄若有图谋,恐怕她独力难支,林夫人似乎与龙家庄关系太过密切,只怕不能庇护她。你即刻追上云梦,我这里自有人照料。” 唐廷玉迎着宣王的目光答道:“我会将云梦安全带回到王爷身边! 第111章 王爷珍重!” 他转身离去之际,侯大总管跟了出来,低声说道:“廷玉,你这一去,可能会有不可测的变化。你要多多注意林夫人。” 唐廷玉一怔,便答道:“我会注意的。” 侯大总管问道:“你要带哪些人去?” 唐廷玉摇摇头:“不,不必带王府卫士,有药叉和药奴跟着我就足够了。”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这是不是太危险了?唐廷玉却又说道:“也许我一个人去会更好。”侯大总管不无震惊地看着唐廷玉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勉强他带人手去。 回到舱中,宣王已经在软榻上坐好,接过内侍送上的丹药。 侯大总管不无忧虑地道:“王爷,廷玉一个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宣王望着窗外阴云四合的天空,说道:“我知道我是在冒险。如果林夫人真的就是那个人,也许她会让廷玉将云梦带回来,但也或许我会失去他们两个。谷川赌的是云梦不会背弃东海,我赌的则是廷玉决不会背弃我们。” 侯大总管想一想又道:“也许我们应该先将事情告诉廷玉,好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宣王微微一笑:“你以为廷玉没有思想准备吗?”他望向天空,喃喃自语般说道,“廷玉,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七欲棹小舟寻旧事 春雨淅沥,夜色深沉,云梦的座船沿着水阳江东岸的一条小河悄然驶向南漪湖,船上只有一点灯火荧荧闪烁,被雨水打湿的大旗紧贴在旗竿上。 唐廷玉停住脚步,身后的药叉与药奴也随之停下。他凝望着那点灯光,忽地将视线转向左后方,低声喝道:“是横川君吗?出来吧!”半人深的草丛中,一身夜行衣的横川木闪了出来,深深鞠了一躬道:“唐君有何来意?” 唐廷玉的语气不太客气:“云梦怎么会允许在这个时候避往龙家庄的羽翼之下?”横川木答道:“云梦小姐自今天下午之后一直没有出过她的房间,这是林夫人下的命令。” 唐廷玉盯着他:“云梦自己不可能不事先安排好这件事情。” 横川木微微一低头:“云梦小姐原来的意思,也是先避往南漪湖。” 唐廷玉看看仿佛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滑过水面的船只,又转过目光看着横川木:“她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些事情她还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横川君现在应当看得出这其中的危险。如果我要请云梦到宣王府养伤,你和你的属下是否会阻拦?” 横川木向后一退,右手按在斜背在背后的长刀之上:“我会杀掉一切阻拦的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好,请横川君负责监视龙家庄的动向,不让他们接近船只。我去见云梦,由她出面调度东海带来的属下,以免林夫人再擅自发号施令。我的这两名手下,会留下来配合横川君。” 横川木又鞠了一躬:“多谢唐君的信任。不过唐君最好还是带两名帮手比较好,云梦小姐不能出面的时候,林夫人完全可能指挥属下围攻唐君,不会让唐君有机会见到云梦小姐。” 唐廷玉摇摇头:“不必了。”他必须要试探一次,看一看林夫人究竟会怎样对付他。横川木不便再坚持,告退之后,悄然消失在草丛中。唐廷玉挥一挥手,药叉和药奴迟疑了一下,才退入草丛中,伏了下来。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纵身掠过岸边的长草,扑上船去。守望的人喝问:“是谁?”话音未落,暗中已有数蓬乱箭射了过来。唐廷玉的身形凌空拔起,避过乱箭,踏上了甲板。舱中跃出两名东海武士,长刀当头劈了下来,唐廷玉不退反进,身子一晃欺入两人之间,左肘斜撞在左边那人的腋下,将他撞飞到水中,右手已在这同时扼在右边那人的右腕命脉之上,指上加力,那人痛呼一声长刀落地,也被踢下了水。唐廷玉没有乘机进入舱中,反而后退几步,站在船头高声说道:“林夫人,唐廷玉奉王爷之命送药与云梦姑娘!” 已经冲到舱门处的另外四名武士被一声叱喝召了回去。舱中灯光亮起,照得船上一片通明。林夫人的声音自舱中传了出来:“多谢王爷好意,兰儿蕙儿,去接过药,送唐三公子走。” 兰儿蕙儿应声走了出来,唐廷玉微笑着,待她们走近才低声问道:“你们两人怎么没有守在云梦身边?她身边现在是谁服侍?”兰儿蕙儿互相看看,正不知该不该回答,林夫人已厉声喝道:“还不快着点儿!” 唐廷玉扬声说道:“林夫人,云姑娘现在伤势如何?可否让晚辈看一看?毕竟晚辈算是医圣的弟子,虽不敢妄称如何高明,至少不会对云梦姑娘的伤势有所妨碍,何况这些药物也需要晚辈调配之后才能服用。” 他高声说话之时,双生姐妹中的一个向他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小姐在顶舱中,夫人在她房外布下了天罗阵,说是不让任何人惊扰小姐养伤。”唐廷玉会心地暗自一笑,即使人人都猜测他是宣王的继承人,云梦的属下仍然信任他救助云梦的诚意,甚至不惜冒犯林夫人的威严,这样的信任,也许正缘于云梦本人对自己的信任吧。 林夫人冷冷答道:“唐三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云梦自有疗伤之法,不需劳烦唐三公子。我看唐三公子还是回去服侍宣王吧。” 被唐廷玉打入水中的两名武士狼狈不堪地爬上船来,向唐廷玉连连躬身说道:“我们不知是唐三公子,方才多有冒犯。”船上的东海武士因为这两名同伴的冒失道歉而打破了沉默,低声议论起来,只是不敢向林夫人提议留下唐廷玉为小姐治伤。 岸上守望的武士此时吹响了螺号,双生姐妹叫道:“夫人,龙家庄来接应小姐了!”林夫人不无恼怒地喝道:“知道了!”姐妹俩这话,无异于在给唐廷玉报信,龙家庄来人了,要做什么事就快点儿。 唐廷玉当即说道:“林夫人,请恕晚辈放肆直言了!我想此时此刻寄身于龙家庄,既不是云梦姑娘的本意,也不是谷岛主的意思,而只不过是林夫人你的意思。晚辈要见一见云梦姑娘,由她亲口说明去向!” 他拔足跃起,林夫人怒喝道:“拦住他!”东海武士一阵混乱,迟疑着要去拦截之时,唐廷玉早已越过他们头顶扑向顶舱,兰儿蕙儿挥出的软鞭在空中虚晃了几招,便有气无力地落了下来。 唐廷玉落在顶舱的甲板上,四条血红的天罗带立刻呼啸着缠了上来。唐廷玉留神注意着四名女侍稍显迟滞的眼神,林夫人也许是用某种手段控制了她们的神志,才使得她们无法明辨事理、只知服从林夫人的命令。 林夫人赶到顶舱上时,正见唐廷玉的后背被一条罗带扫中,衣衫尽裂,扑倒在甲板上。林夫人呆了一呆,失声喝道:“你们都退下!”然而四名女侍恍若未闻,林夫人这才记起她们能听从的只有她的哨声。尖哨声起,四名女侍身形一滞,正待退下,唐廷玉已趁这个机会一跃而起,双足在船栏上一蹬,急蹿入舱中。林夫人方知自己上当,又惊又怒,紧追了进去。 唐廷玉左手按住木榻上闭目盘坐的云梦的后心,右手已将一枚丹药塞入她口中,徐徐度入真气,助她化开药力。林夫人站在舱门处,面纱簌簌抖动着,似乎怒不可遏:“你究竟想干什么?放下云梦,我就放你走。要不然,天罗阵一旦展开,也许连我也无法召回她们了。” 唐廷玉一边留神听着岸上的喊杀声,在心中估算着横川木和药叉药奴他们能挡住龙家庄多长时间,一边答道:“那就请林夫人赐教。”林夫人又急又怒,尚未找到应对之辞,唐廷玉又道,“我要带云梦回宣王府养伤,我想谷岛主已经在王府等着我们了。林夫人是去龙家庄静候消息,还是同去宣王府?以宣王府的声望地位,我想林夫人还不至于认为我们会在暗中加害于云梦吧?” 林夫人怒喝道:“你休想带走云梦!”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那林夫人就请试试看!”他扶着云梦一步步走向舱门。林夫人蓦地拔剑,灯光下那柄碧绿芳香的长剑使得唐廷玉凛然一惊:“这剑上淬的是什么毒?渤海蛇岛的五步倒?这种毒霸道得很,连我也不敢贸然尝试。林夫人要试一试吗?” 林夫人退了一步,手中长剑在微微颤抖。唐廷玉步步紧逼:“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也许我也躲不过。这样你就可能留下云梦,永远保住你的秘密了。”舱门外已聚满了东海武士,却没有人敢进来。林夫人的身子似乎也开始颤抖起来,长剑终于当啷落地。 长剑落地的声音使得云梦的身子一震,唐廷玉感到她体内真气的急速流转,还来不及点她的穴道,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身形飘转之际带起的气流令舱中的灯光一暗。唐廷玉心知已经无法控制云梦,当机立断纵身跃向林夫人,左手接住林夫人下意识地挥来的一掌,右手小指一勾,已将林夫人的面纱扯了下来。灯光幽暗,林夫人满布风霜的面孔是如此陌生,又是如此似曾相识。唐廷玉的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 云梦怒声喝道:“你在干什么!”林夫人忽地一掌推开神思恍惚的唐廷玉,迎上云梦自他身后击来的两掌。云梦大惊之下急收回双掌,掌上的真力反撞回她自身,她一个踉跄,若不是唐廷玉及时扶住,几乎跌倒。唐廷玉在扶住她的同时已经将三枚金针分刺入她后颈三处穴道。云梦要穴受制,怒气直冲上眉梢,瞪着站在她身边的唐廷玉,只是动弹不得。 唐廷玉看着林夫人说道:“不论你是否同意,我都要带走云梦。 第112章 你若不希望我们有事,就替我们拦住那些暗中窥伺的人马。” 林夫人脸色苍白,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地威胁我?” 唐廷玉反手扣住云梦的右腕命脉,对门外的东海武士喝道:“你们都退下去,不得让任何人接近顶舱!”兰儿蕙儿挥手招呼众人退下,云梦咬紧了嘴唇,斜睨着反客为主的唐廷玉,又将目光转向匆忙退走的那群属下,眉梢竖了起来。一旦脱身,她必须要对这群属下大力整顿,竟然如此丢脸地听从一个外人的命令。 林夫人关上了舱门,唐廷玉吐了一口气,迎着林夫人泫然欲泣的目光,说道:“我的确知道,你决不会伤害我,就像宣王决不会伤害云梦一样!” 林夫人全身一震,连退数步,靠在舱门上,方才稳住身形,喃喃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这不可能!” 唐廷玉扣住云梦腕脉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声音也失去了以往的镇静自若。他本是冒险一试,却没料到事实正如他揣测的那样。他紧接着说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还在人世,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找我?正因为你一直没有回来,宣王他们才断定你已经不在人世,没有告诉我真相。”云梦睁大了眼看着他们,唐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不待林夫人回答,唐廷玉又道:“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和父母兄长都不太相像,为什么三兄弟中只有我有那样奇特的金链和玉锁,为什么我在襄阳那个家里会觉得像个客人一样,父母兄长都对我太过客气。我原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小跟随师父,长年在外,所以才与家人不够亲近,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那个家里的儿子。难怪师父他们从来不提《神女遗书》从太乙观中被盗走的事情,那是因为盗走《神女遗书》的就是你!如果你没有见到我左肩上刺的饕餮纹,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知道襄阳唐家的三公子、宣王选定的继承人就是我?” 林夫人脸上的哀伤与疲惫使得唐廷玉无法再说下去。唐廷玉忽然觉得手中一空,云梦已经脱出了他的控制,后颈上的金针被她体内真气震出,飞插入窗棂之中。唐廷玉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云梦已非昔日的云梦,三枚金针远不足以封住她体内的真气。本是茫然纷乱的心绪,因此而澄明如水,他不能忘记他此行的最大目的。 云梦看看林夫人又看看他,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说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不会——你竟然是——” 唐廷玉截断了她的话:“不错,我竟然会是林夫人的儿子!” 云梦震惊地瞪视着他们,忽然如有所悟:“难怪我会觉得你面熟。你的确很像师父。”所以才会让她觉得熟悉亲近,无法生出应有的敌意。 林夫人怔怔地凝视着唐廷玉,轻声说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如果没有看到那个我亲手刺上去的饕餮纹——我差一点就毁了你。” 唐廷玉追问:“我父亲是谁?” 林夫人眼中满蓄的泪水终于不可自抑地流了下来:“唐天师的小侄儿唐子湘。” 唐廷玉怔住了:“唐子湘?我在唐家的族谱上见到过这个名字。论辈份他是我的堂叔,不过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他是唐天师唯一的亲侄儿,父母早亡,自幼跟随唐天师在太乙观中长大,却没有习武……我明白了,你是借助他才能从太乙观盗走《《神女遗书》》,对不对?你接近他,为的就是这部书,所以得到之后才会一去不回,是不是?” 林夫人摇着头哽咽着说道:“最初我接近子湘,的确为的是《神女遗书》。可后来我一去不回,却是因为子湘已经过世,此时回头,又有何意义?我将你留给太乙观,为的是让你清清白白地长大成人。你是唐天师一脉留下来的孩子,太乙观一定会善待你。如果我带着你走,可能早已经被江家和姑苏赵府斩草除根。” 唐廷玉震惊地道:“你和江夫人家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林夫人凄然一笑:“江林二姓,为争夺巴中一处盐泉,百年之间,死伤之人,何止上万?林家本来还略占上风,谁知江家不知怎地得了巫山门的典籍,不到十年便反败为胜,杀到最后,百年大姓,只余下我一人了,他们兀自紧追不舍,一定要斩草除根。只是上天保佑,每到危急时刻,我总能绝处逢生。就如我刚刚送走你之后,若不是遇上了东海王的人,躲到了东海之上,只怕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姑苏赵府的追杀。” 唐廷玉怔了良久,转过头看看云梦,又看看林夫人:“这么说萱夫人在你手中?”林夫人摇摇头:“她在龙家庄手中。如果她在我手中,也许我早已克制不住自己而杀了她。” 云梦皱起了眉:“萱夫人是谁?” 唐廷玉转过身来看着云梦:“萱夫人闺名‘月姑’,她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亲妹妹,赵鹏的嫡亲姨母。她是宣王的侍妾,也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不是东海王,而是宣王。”云梦瞪视着他,心神震荡,眼中尽是不信之色,唐廷玉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有人偷袭住在鄱阳湖畔养病的宣王,劫走了临产在即的萱夫人。我不知道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总而言之,最后萱夫人落到了龙家庄手里,而你则成了东海王寄予厚望的独生女儿,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给东海带来他们梦寐以求的富庶繁华。” 云梦竖起了眉:“你有什么证据说这番话?” 唐廷玉略一踌躇,没有提起追风十八式的秘密,仅仅将目光转向了林夫人,林夫人脸上的神情毋庸置疑地证明了唐廷玉的话。云梦的神色变幻不定,唐廷玉进而说道:“我想你一直在困惑,江上决战之际,宣王为什么在最后一招时不对你出剑,宁可自已承受最后一式的反击之力。宣王那时已经肯定你的真实身份,他决不会也决不能伤害你,就如——”他停了一下,看向林夫人。林夫人脸上仿佛自心底绽出的温柔微笑使得唐廷玉心中一颤,移开了目光。停一停,他又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诚意,不妨到宣王府一行。谷川马上会来宣王府。他是东海王唯一的弟子,也是知道此事最清楚的人。” 云梦没有回答,唐廷玉不无担心地注视着急促呼吸的她。云梦的伤势复原得怎么样?此时揭露真相,会不会对她的刺激过大?林夫人望着唐廷玉脸上的忧虑神情,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得走近唐廷玉,喃喃问道:“你——你这样逼迫我说出真相,为的是宣王,还是云梦?” 唐廷玉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云梦忽然纵身自右窗中蹿了出去,唐廷玉紧随在后,追到甲板上的林夫人只见到他们翩然如两只巨鸟的身形飞落向喊杀声传来的方向。 夜色中火光映着细细的雨丝,他们的身形自雨丝中穿过,剑光闪动,惨叫声接连响起,东海武士与伊贺岛武士则高声欢呼起来,眨眼之间云梦两人已经冲破重重战圈,逼近到领队的龙君侯身前。龙君侯向后疾退,一边大叫道:“云梦小姐,快快约束住你的手下,我们是来接应你去南漪湖养伤的,这些人不知听了谁的号令阻拦我们通过!” 唐廷玉抢在云梦之前横掠过夜空,拦住了他的退路,龙君侯的几名贴身卫士被唐廷玉挡在一边,云梦一剑刺向龙君侯面门,他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让开剑势,一连十三腿踢出,疾如脱兔,迫得云梦攻势略略一滞,翻身拔出长刀,奋力一格,挡住了云梦斜刺里劈来的一剑。云梦忽地手腕一抖,闪电般刺出三剑,分取他上中下三路,龙君侯猝不及防,挡住了第一剑,却被后两剑分别刺中小腹与大腿,若非他退得及时,剑尖刺入不深,当时便要重创不起。 龙君侯见云梦神情不对,眉宇间隐含杀机,心知不妙,连挡三剑之后,拼着让云梦在背上划了一剑,纵身飞扑出数丈开外,龙家庄武士即刻结成阵势将他围在当中,缓缓向东面退走。 云梦一连劈倒三人,唐廷玉已追了上来,反手一剑刺中身后那名龙家庄武士的胸口膻中穴,双足在那人身上一踏,借力纵起,人在空中,左手中一把金针射出,离龙君侯最近的三名武士中针倒下。 不过几个起伏之间,龙君侯身边只剩下了三名卫士。云梦已经逼近,龙君侯正待后退之际,冷不防其中一名卫士悄悄伸出左脚,在他右膝弯处一点,他只觉半边身子忽地一麻,不由得仰天倒了下去,还来不及跃起,云梦的长剑已抵住了他咽喉。另两名卫士则已被唐廷玉击倒。 绊倒他的那名卫士伸手在脸上一抹,露出乔空山那张黑瘦黑瘦猢狲一般的脸孔。乔空山笑嘻嘻地道:“云梦小姐,唐三公子,乔某这一手还露得不错吧?乔某还另有要事,先告辞了!” 唐廷玉暗自嘘了一口气。难怪云梦说她自有挟制龙家庄的办法,原来她早已在龙君侯身边埋下乔空山这个伏兵。他向前走了几步,笑道:“多谢乔师兄帮忙——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先别忙着走。” 乔空山转过身,却见药叉药奴不知何时已经拦在他身后,他只好苦笑着拱手说道:“唐师弟,你就行行好,放我一马如何?有些事情你问我,我也答不上来,有些事情我知道也不能说。” 唐廷玉一笑:“我只问你一句话,谷川这样信任地将你放到云梦身边,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你已知道云梦的身份,决不会加害于她?” 乔空山一怔,随即跳了起来:“我就知道你留我下来没安好心!好,实话跟你说吧,免得你疑神疑鬼的。 第113章 一年前我扮成个游方郎中四处闲逛的时候,有人叫我去一艘船上给一个女人治病,那女人从我治病的手法认出了我是医圣的弟子,就嘱咐我去见谷川,帮着谷川照看云梦,她还替我掩饰,让我抓了个船夫做替死鬼,躲过了那群想要杀我灭口的家伙。不过我直到见到谷川之后才知道那女人就是萱夫人。”见唐廷玉好像并不相信他的话,乔空山嘟囔着道,“说给你听你又不信。那时我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不答应她。”说着他瞄了一眼云梦,小声嘀咕着道,“云梦一点也不像萱夫人,凶神恶煞的,动不动就拿柄剑指着别人喉咙,真不知你将来怎么受得了她。” 唐廷玉脸上不觉微微一红,转念猜到乔空山急着离去,也许是因为萱夫人还困在龙家庄中。以乔空山千变万化的易容本事,的确是暗中保护萱夫人的极佳人选。他挥手让乔空山离去,转过身来走向云梦。他们的话云梦都已听见,心中更是困扰,收起长剑的同时另点了龙君侯的背心大穴,盯着他问道:“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十分意外,试探着问道:“你都已知道了?” 云梦挑起了眉:“我知道些什么不须你管。我只问萱夫人在哪儿?” 龙君侯怔怔地看着她。他一直在担心着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既然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让云梦主动放开心怀来接纳自己,那么……就让他换一种方式吧。 龙君侯的神情慢慢镇静下来:“家父曾交代过,如果有一天你问起这个问题,就请你去见他。我想现在是时候了,我会留在这儿做人质,以免手下擅自行动,也请云梦小姐约束住你的手下暂时不要有所举动。此时敌友未分,还是不要伤了和气为好。” 唐廷玉微笑着道:“少庄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将之风啊,我想龙庄主定非等闲之辈,才能教养出如此儿郎。还请少庄主派人通知一声,我会陪云梦同去龙家庄。” 云梦令属下将龙君侯押回到船上,布置好四面的防卫,下令在她赴龙家庄期间,此处一切仍听从林夫人指挥。随即又召来横川木,说道:“天亮之前,你们仍旧隐在暗处守卫,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艘船;天亮之后,便是我们一年约满的日子,你可以率领你的手下离去。”唐廷玉凝视着云梦镇定自若的脸孔,无论局势如何纷乱,云梦似乎都能够若无其事地分派人手,安排诸项事宜。只是,这样的镇定自若,有多少是来自宣王的血脉,又有多少是来自东海王的教导? 临走之际,林夫人忍不住在唐廷玉身后轻声说道:“廷玉,你——” 唐廷玉没有回头。他自然知道林夫人在企盼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林夫人渴求的面孔,如何去面对多年以来一直若隐若现地藏在他心中的这个谜团的谜底。他想云梦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夫人的真实身份,以及她与云梦的另一层关系,所以才会选择逃避。 林夫人失神地望着他们并肩立在小船上的身影。唐廷玉已经披上龙君侯的一件外袍,遮盖住他被天罗带撕裂的衣衫。林夫人心中不由得一阵茫然。她原以为将唐廷玉留给太乙观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陌生世界中的人。 离开了林夫人的视线之后,唐廷玉的心中稍稍轻松一点,他侧过头向云梦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的伤势复原得这么快。” 云梦望着前方,慢慢说道:“这是因为有了宣王送给我的内功口诀,还有你送给我的丹药,我恢复的速度快得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以前我并不是这样,伤势的恢复甚至比一般未曾习武的人还要慢。” 唐廷玉心中一震:“你也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对不对?” 云梦没有回答,转而说道:“我曾经梦见过她。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那是梦境,还是我真的曾经见过她。” 唐廷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云梦转过头来看着他,不无困惑地说道:“你好像并不高兴见到你的亲生母亲、知道你的身世。为什么?宣王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就对你另眼看待。而只要宣王态度不变,世人也不敢妄自议论什么。” 唐廷玉茫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太愤怒太失望,好像自己是被抛弃了这么多年一样。”所以他初见到云梦身上的金链和玉锁,知道它们的来历时,才会选择视而不见。 他们默然无语。夜雨绵绵如丝,无声地飘落在他们身上。两岸的密密草丛中时时传来一两声蛙鸣。桅杆上的灯笼,随了船行轻轻摇晃着,使得那淡黄的灯光也时明时暗。 唐廷玉伸手握住云梦的手腕,说道:“去龙家庄还有一段路程,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吧。”细密而绵劲的真气自唐廷玉手心缓缓渡入云梦体内,使得她有如弓弦一般紧绷的精神慢慢舒缓下来。黑沉沉的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 唐廷玉蓦地自无人无我的空茫之境中惊醒,云梦却已经在惊醒的同时纵身拔剑,巨鸟般投向右岸的密密草丛,剑光闪动之际只听得惨叫连连,射向划船的两名东海武士的暗箭,则都被唐廷玉挥动竹篙挡落在水中。云梦飞掠回船头,说道:“偷袭者是天机府的人。他们一定以为我伤势未愈,所以才这么大胆子。” 唐廷玉探询地问道:“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云梦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杀了他们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只刺伤了他们几处经脉。” 唐廷玉心中暗叹一声。被寻常刀剑刺伤经脉,尚且经受不起,更何况是惊魂之剑,自此之后,那些受伤的人只怕是再也不能动武了。云梦处置对手的雷霆手段,到底是来自东海海盗的熏陶,还是宣王的遗传呢?他说道:“现在想必没有什么人胆敢轻易来冒犯你了。” 云梦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林夫人那样恨萱夫人,在我幼时她有足够的机会报复在我身上,为什么她没有做?就算对我的看护再仔细,也当不过有心人的算计。可是她却没有。不但如此,我觉得她对我一直都没有敌意。她看起来很严肃,飞鱼岛上很多人都敬畏她,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她很亲切。”她看了看唐廷玉,在他的面貌神情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林夫人的影子。 唐廷玉无法回答她的疑问。云梦这样问,是不是因为她心中对萱夫人与她的关系还有着怀疑?她忽然说道:“我有些饿了。” 唐廷玉这才想起,云梦几乎一天一夜未曾进食了。他抱歉地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不过我带了干粮和水——”云梦截断了他的话:“不必。”她提起竹篙,注视着小船边的水流,忽地一篙插入水中,再提起来时,篙尖上已挂着一尾活蹦乱跳的鱼。 唐廷玉看着云梦熟练地剥去鱼皮,泰然自若地撕咬着生鱼,不由得怔在那儿。这一刻,唐廷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真切地意识到,云梦是生长在东海之上,而不是宣王府中。他暗自咬了咬牙,他必须得为宣王带回云梦,让她真正成为宣王的继承人。 晨光初现时,细雨已停,龙家庄的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眺望的庄丁层层通报上去,水寨大门打开,让他们的小船进入,登岸之后,自有庄丁引着他们穿过重重房舍,来到庄主龙扰三的住处。 唐廷玉不无诧异地打量着龙家庄中气势恢宏的房舍,尤其令他惊异的是,放眼望去,看得出几乎每一个庄丁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绝非泛泛之辈。需要什么样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才能建起这样一座庄院?而且正好建在宣州城郊、隐隐对宣王府形成遏制之势?龙扰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房中传出令谕,只让云梦一人进去见龙扰三,唐廷玉只能留在外面等候。庄丁请他在临水的凉亭中坐下,奉上清茶与点心,甚至送上渔竿和鱼饵,请他一边钓鱼一边耐心等候。云梦进去之前略停了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唐廷玉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点点头。云梦也是一笑,一转身踏入了大厅中,她深信没有什么可以难得住他们两个人的联手,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厅中灯火通明,三面墙上都挂着厚厚的帷幔,主位上坐着龙扰三。即使龙家庄与东海各岛来往颇多,云梦仍是第一次见到龙扰三。灯光之下,正当盛年的龙扰三,看上去不过是一介恂恂儒生,和蔼可亲,令云梦颇为意外。 龙扰三含笑示意云梦坐下,一边打量着她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只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转眼就已经这么大了。” 云梦注视着他:“萱夫人在哪儿?”龙扰三伸手一拉身后的一根红丝绳,左边墙上的帷幔缓缓拉开,露出墙上镶嵌的一面半尺见方的水晶,透过水晶,云梦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房间中的景象。房中布置得非常雅致,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淡绿之色,温柔的烛光中,一个着淡绿春衫的妇人正低头刺绣,从云梦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妇人秀美如春江之月的脸孔。 龙扰三说说道:“这是北海水晶,我们可以看见萱夫人,萱夫人却看不见我们,你尽可以慢慢地看个清楚。” 云梦怔怔地望着水晶后的那绿衣妇人。没有人对她说过萱夫人的模样,然而她一见之下便确信这的确是萱夫人,也是她梦中所见的那个女人。她不由得问道:“我到东海之后,萱夫人是否见过我?” 龙扰三注意着她的神情:“当然见过,只有让她知道你安然无恙,她才会顺从地呆在这儿。 第114章 不过自你十岁之后,我就不再让她去见你了,以免你发现其中蹊跷。萱夫人是蜀中人氏,精于刺绣,每年谷川都会派人送一张绣样来,让萱夫人绣出后再交给他,好让他知道萱夫人还在人世,也好让萱夫人知道你安然无恙。上一回送给谷川的,是一个流云蝙蝠纹的荷包。”云梦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所佩的那个荷包,荷包中还装着东海王留给她的一缕头发。 龙扰三继续说道:“当年我和东海王还有五禽门合作刺杀宣王,东海王和我都认为刺杀宣王胜算太小,所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萱夫人身上。激战之中适值萱夫人临产,我的手下成功地劫持了萱夫人,至于你,却落入了东海王手中。” 云梦的心中怦然剧震,龙扰三叹息着说道:“你不是个男孩,无法用来要挟宣王,东海王最初很失望,但是他很快想出了一个近于完美的计划。他要让你成为宣王唯一的子嗣,让宣王府的血与东海的血融为一体,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林夫人发现萱夫人就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妹妹,这个计划更是完美无缺。对此我当然是乐见其成。所以我们继续合作,东海王刺杀了赵焕章,好让赵焕采的遗孀江夫人能够掌握姑苏赵府的大权,以便加重你在姑苏赵府这边的分量;我则刺杀了宣王唯一幸存的儿子赵烈文。东海王的这个计划的确完美,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计划完成之前他会死在宣王的围剿之下。” 云梦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萱夫人。至此她才转过头来看了龙扰三一眼,扬起了眉:“如果我是宣王的女儿,他当时为什么不以此来换取他自己的性命?” 龙扰三微微一笑:“如果你是宣王,你会让步吗?更何况没有萱夫人在场,有谁能证明你的身份?”云梦默然,身为统帅,宣王的确不能因私废公,更何况他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他接着说道:“没有萱夫人作证,谷川又曾向海神娘娘立誓,不经我和林夫人同意决不泄露你的身份,没想到宣王他们居然还是发现了你的身份。东海王胆大,谷川胆子更大。他居然要促成你与赵鹏的婚事,认为你即使知道真相,仍然会选择东海,你与赵鹏的婚事将给东海带来他所说的富庶繁华,而不是将东海变成姑苏赵府和宣王府的附庸。林夫人和我都不这么认为,所以我们希望你能与君侯成婚,这样才能真正保证东海各岛的未来。” 云梦脸上微微涨红。无论是谷川,还是林夫人与龙扰三,都在她背后拿她的婚事来做交易。她是东海各岛的盟主,但是他们暗地里却只将她看做是一枚棋子。即使是谷川,这么多年来也一直瞒得她密不透风。 龙扰三看着她慢慢竖起的眉梢,说道:“我得承认,一直以来我对你的估计都还不够高,直到昨天你能在宣王剑下抢得主攻的先机。即使宣王最终还是让了你一招,以平手告终,但是自此以后,不论是东海各岛,还是江东武林,都会对你生出更大的敬畏之心。所以,我比以往更看重你,更想将你收为我用,但也比以往更忌惮你,如果你不能为我所用,我只有毁掉你。” 云梦暗自吸了一口气,已然镇定下来,静静地道:“请龙庄主赐教。” 龙扰三停了一会才道:“无论我们谈的结果如何,请你答应,不要将我的真正身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并且将君侯安全送回,我则保证让你和唐廷玉安全离开这儿,并且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会伤害萱夫人。” 云梦注视着他:“我答应。” 龙扰三微笑着拉动了另一根红丝绳,他身后正墙上的帷幔拉开,露出一幅巨大的地图。龙扰三站起身来,云梦也随着站了起来。龙扰三仰望着图上遥远的北方,慢慢说道:“我们以龙为姓,(奇*书*网-整*理*提*供)是因为我们都是铁木真大汗、你们汉人口中的真龙天子的族人,孛儿只斤氏。” 云梦震惊地看着龙扰三,龙扰三嘴边含着微笑:“襄阳拱卫着你们的半壁江山,但它已经是强弩之末,不须多少时日,我们便可以拿下襄阳。汉人所长,不过是舟楫;我们的水师,如今已经训练成功,拿下襄阳之后,顺流直下进入临安城,再横扫东南半壁,定当势如破竹。平定江南之后,再征服日本与南洋,到那时,从北海到南洋,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都将是我们的天下。这将是世人从未见过、甚至连梦中也未曾想过的广阔国度。” 云梦仰望着地图上局促于东南一隅之地的大宋疆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生长于东海之上,于家国之念,原本颇为淡薄,然而此时此刻,却身不由己地生出树摧叶落的苍凉之感。 龙扰三转过身来:“你应当看得懂天下大势。大势所趋,不是任何人可以只手挽回的,我想现在你会认真考虑我的话了。我筹思许久,为你划了三条出路,你可以慎重选择。” 云梦收回目光望着龙扰三。龙扰三仍是一派儒雅,温和可亲,然而他背后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使得他无形之中有了俯瞰天下的气概。他伸出一个指头说道:“一条路,为我所用。你嫁与君侯,赵鹏娶我族中的女子为正妻,并保证姑苏赵府将来由正妻的儿子继承,然后你们两人入大都朝见忽必烈大汗,听从大汗调遣,我会保证宣王府永镇宣州、姑苏赵府永葆富贵,东海各岛则将成为大元的正式水师,辖地就是东海海域,甚至于曾对你有救命之恩的太乙观都将蒙受恩宠。你放心,大汗决不会让你去领兵攻灭宋军水师,而是另有用你之处。” 云梦怔了一下,思绪转向孤悬大洋之中的日本。伊贺岛忍者曾告诉她,忽必烈已经数次派使者到日本,要求日本仿效高丽俯首称臣,但是都被日本拒绝。而日本与宋人关系密切,蒙古人攻伐宋土,失陷之地的宋室遗民,往往逃往日本避难,日本的黄金与兵器,经由海道,不断运往淮扬制置使李庭芝的军中。以忽必烈的勃勃雄心,必定不能容忍而会对日本用兵。海上风涛险恶,决不是蒙古水师能够驾驭的,至于日本沿海的风土人情、天文气象,蒙古水师更是一无所知。只有熟悉日本情形的东海各岛和姑苏赵府,才是征伐日本的最好先锋与最佳参谋。 龙扰三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汗的用意了。这是第一条路。至于第二条路,赵鹏就不去管他了,你和君侯的婚事照旧,我们攻入临安之前,你严守中立,不得有任何举动,攻入临安之后,你再入大都听候大汗调遣。东海各岛的出路不变。至于宣王、萱夫人以及赵鹏和他母亲,无论他们是何立场与作为,我都可以保证决不伤他们性命,也不会有意为难他们。” 云梦皱起了眉:“龙庄主为什么这样看重我的婚事?” 龙扰三微笑:“这也可以说有我的一点私心。赵宋皇族向来文弱,蒙汉两族又不许通婚,我原来并未想到这一点。不过你不同,我们最敬重的是勇士,而你则是勇士中的勇士。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成为君侯的妻子,嫁入成吉思汗的族中。更何况你也算是我造就出来的。没有我一番话痛陈利害,东海王又怎么会与我合作劫持萱夫人和你?没有我从漠北请来的大夫,在你三岁那年为你成功地种下牛痘,你又怎么能够度过出天花的难关活到今天?至于你腰间所佩的追魂剑也多亏了我的成全,若非我想方设法让那块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玄铁落入黄大家手中,黄大家本事再大,也铸不出一柄能与宣王所佩的游龙剑争锋的宝剑。我造就了你,自然尽力让你为我所用。幸好你是个女子,要羁绊一个女子,最好的方法,当然无过于一门婚事。更何况,”他微微叹息,“我也是一个父亲,不可能看不出君侯的心思。” 云梦的心绪更是纷乱,沉默片刻,她问道:“龙庄主的第三条路呢?” 龙扰三道:“第三条路,你将东海霸权交与黑龙岛,之后与唐廷玉一起退居飞鱼岛,永世不得离开,我会将飞鱼岛周围百里划为你们的封地,不经你许可,蒙古水师和黑龙岛不会进入此地,对萱夫人,我会保证她的安全,我想其余的人都有自保之道,就不须我再操心了。但是你们两人若是离开这百里之地一步,就不要怪我大开杀戒。” 云梦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唐廷玉?” 龙扰三道:“他是宣王选中的继承人,也是宣王为你选中的未来夫婿,岂可不与你一同退居飞鱼岛?况且我看重他并不在你和赵鹏之下。不将他锁入囚笼之中,我又怎能安心?”他轻叹道,“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为难。如果你选择其他的路,那是迫我不择手段地对付你。” 云梦没有回答,转过目光怔怔地凝望着水晶镜后的萱夫人。萱夫人虽然看不见她,但是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明媚如春水的双眼,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龙扰三在云梦身后淡淡说道:“萱夫人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如果她没有你,早已被送往大都献与大汗。我相信即使在大汗宫中,她也会是最美丽的女人。”他满意地看到云梦眉梢间腾起的怒气,说道,“现在你是否有所决断?也许你还需要时间去说服宣王与赵鹏,不过没有关系,我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句承诺。”生平第一次,云梦感到了选择的困难。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还有着众多效忠于她并受她庇护的人。 萱夫人已经站了起来,眉头微蹙,神情之间带着困惑,她的视线转向那面水晶镜。龙扰三突然觉到萱夫人今天有些异样,然而不待他寻找到这异样之处,萱夫人已经并起二指刺向水晶镜面。 第115章 水晶破裂,碎片飞溅,云梦本能地扑了过去,软剑出鞘,划开了墙面,露出精铁铸就的墙壁,以惊魂剑的锋利,也只能在墙上画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镜面一破,萱夫人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是云梦吗?是你来了吗?” 云梦回手一剑逼开了龙扰三,握住了萱夫人自洞中伸出来的手,萱夫人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这么说你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来找我,是吧?”萱夫人的手温软清香一如梦中,云梦一握住便觉悲从中来,不可自抑。她的声音轻柔得如拂过花枝的春风:“能够见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你已经知道你是宣王和我的女儿,我更别无所求。” 龙扰三在云梦身后喝道:“萱夫人,你若自杀,我就会下令将云梦困在庄中!” 萱夫人轻轻一笑:“你若能困住她,又何必要挟我?何况已经来不及了。云梦,你走吧,回宣王府去,你是宣王唯一的孩子啊!” 云梦感到她握住的手正在迅速变冷,她心中从未如此惶急过,一边急切地将真气输送过去,希望能够护住萱夫人的心脉,一边失声叫道:“快叫唐廷玉进来!” 铁壁已开启,云梦跪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托着萱夫人温馨绵软的身子,左掌抵住她后心,慢慢地输入真气,唐廷玉则专心为她施针,力图稳住她身体内正急流般逝去的生命。萱夫人凝望着云梦的面孔,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梦呓般说道:“你真像你的父亲。我要走了,你好好珍重,也让王爷他好好珍重。” 萱夫人微笑着闭上了眼。唐廷玉正在施针的手微微一僵,慢慢起出了金针。 龙扰三紧皱着眉,自语般说道:“我在萱夫人身上下的禁制,不知被谁解开了一小半。她今日若不这样心急,也不至于强行运气用力以致于血脉震裂而死。”他随即振作精神,看着仍握着萱夫人的手的云梦,“即使萱夫人不幸早逝,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话。” 云梦转过头来看着他:“龙庄主以为,萱夫人自杀,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不让我也不让宣王再受你的挟制!” 龙扰三凝视她许久,长叹一声道:“你终究还是宣王的女儿,你们带着萱夫人走吧。不过你要记住,出了龙家庄之后,我就会不择手段地对付你。当然,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再回来找我。” 八从此江海寄余生 他们仍旧乘坐来时的小船离开了龙家庄,打开水寨大门之前,云梦留下了放走龙君侯的手令。 小船向西驶去,萱夫人静静地躺在船头,初升的春阳柔柔地抹在她的脸上,使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详,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云梦怔怔地凝视着她。唐廷玉担忧地注视着云梦脸上的泪痕,萱夫人的死令她心神大伤,如果龙扰三要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小河中浪花涌起,云梦蓦然一惊,站起身来,神情之间,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自河中钻出的是横川木,他跃上船头,躬身施礼,云梦有些意外地道:“你们还没有撤走?”旭日已升,伊贺岛与云梦的一年之约已满,他们已经不必再留下来。 横川木没有回答,却说道:“云梦小姐,河道中的尖桩和火油已被我们除去,但是岸上另有伏兵,除了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几家,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人物。唐公子的两名手下经我劝说,已经回宣王府去搬请救兵。” 唐廷玉面色微变:“我来之前,宣王已经传下号令,只要东海各岛不寻事端,江东武林也暂且按兵不动。天机府这几家擅自伏击云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听从宣王的令谕?” 横川木摇摇头:“这个我们尚未探明。请云梦小姐示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风过,唐廷玉忽然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硝石与火油之气,心中一凛,说道:“他们打算用火攻。”虽然春雨才停、草湿路润,但对于擅用火药的霹雳堂而言,不过稍有不便,并不能减弱他们制作的火器的威力。 云梦的目光搜寻着岸上伏兵的踪迹,说道:“我们得先发制人。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就随唐三公子护送萱夫人的遗体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毁掉霹雳堂的火器,牵制他们。” 唐廷玉皱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对,横川木已抢先说道:“云梦小姐,也许由唐公子单独护送萱夫人的遗体会更合适。天机府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唐公子,而是小姐。所以我们还是留下来助小姐脱险为好。” 云梦转过目光诧异地看着他。横川木踌躇一瞬,说道:“龙家庄居心叵测,可能会对小姐不利,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跟随小姐,也因此听到了小姐与龙扰三的全部对话。小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伊贺岛不胜感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保护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云梦和东海各岛为蒙古人所用,将给日本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唐廷玉悚然心惊。面对龙扰三时,云梦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使得伊贺岛不惜冒全军覆灭之险,也要保护云梦安全返回宣王府? 他随即转向云梦,说道:“天机府诸人伏击你,甚至将我也算计在内,其中必有理由,或许有什么误会。如果能够澄清误会,也好避免自相残杀。而且兵分两路,更容易被人各个击破。不如你们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问个明白再动手也不迟。” 云梦看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机府诸人,始终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围,仍然认为这可能是个误会。过了一会儿云梦才道:“你是要对他们说明我的身份吗?恐怕所有人都会当你是受了我的蒙骗,在胡言乱语。” 唐廷玉确有对方守拙等几位主事人暗中说明云梦身份的打算。但是云梦此语使得他不觉一怔。的确,没有足以服人的凭据,除非宣王亲自出面,没有人会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相信他的话,而且只怕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许连宣王也不能力挽狂澜。但是他仍要尽力而为。如果云梦在此地大开杀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后,宣王府很难向江东武林交代。他坚持说道:“先礼后兵,就算最后仍要动手,宣王府也问心无愧。你们先在这儿等着。”不待云梦再说,他拔足跃起,在空中提气高声叫道,“唐廷玉求见方二爷!” 一处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转身形奔向那处密林。方守拙正等在林外。唐廷玉止住脚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间满溢悲愤之气,心中不觉暗自警惕,说道:“方二爷违背王爷的令谕,伏击云梦,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们并不敢违背王爷的令谕。这一次是东海海盗先动手,才迫得我们奋起反击。昨天下午大战的消息刚刚传回天机府,潜伏在府内的内奸便刺杀了我的两个弟弟。霹雳堂雷老爷子和试剑庐黄老爷子再次遭到暗算,伤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损伤。虽然那些内奸都是死士,我们没能抓住活口,但是他们临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为小主人报仇。” 唐廷玉凝神听完,说道:“方二爷,如果这些人真是云梦的手下,云梦既然已经传下号令暂且休战,他们又怎么会擅自行动?” 方守拙盯着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约与云梦在东海的地位也相去不远。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处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么及时传下号令并保证他们遵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潜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间谍。而且,当时还有消息说云梦已伤重而死,毕竟这么多年来宣王的对手没有一个能够逃出性命。那些内奸要擅自行动、为她复仇,恐怕也不无原因。”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云梦是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之中。他转念说道:“方二爷,今日云梦如果没有带着她母亲的遗体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观,你自问能否成功截杀她?”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临风而立的云梦。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重伤未愈的痕迹。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为江东武林最忌惮的人。方守拙叹了口气:“机会不大。不过唐三公子说这番话有何用意?”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与游龙剑争锋的,只有惊魂之剑。惊魂之剑原本是黄大家打算献与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为他人的杀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毁掉这柄剑。但若是宣王能够收回这柄剑,方二爷认为该如何处置它?”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说,宣王已经收服她?” 唐廷玉一笑:“我们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举关系重大,日后若有机会,王爷自会向方二爷解释。还望方二爷三思,将我这番话转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方守拙沉吟不语。唐廷玉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如果他下令截杀,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云梦一边。正在犹豫之际,对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蓬乱箭。在这双方对峙、蓄势待发之际,暗中埋伏的人马,慑于云梦的威名,精神早已绷得极紧,乱箭一发,混乱之中不少人以为号令已发,纷纷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应,河岸之上早已经喊杀声响成一片。 云梦挥起斗篷,卷落射过来的箭支,眉梢飞扬,喝道:“开船!”四名伊贺岛武士全力挡落箭支,保护两名船夫。但是来箭太密,而且箭支破空之声极是迅猛,似乎连龙家庄以蒙古人的骑射之术训练出来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轮快箭过后,两名划船的伊贺忍者已经倒下,更有一支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脚。 第116章 如此箭术,必定是池州白鹤庄的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变,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方二爷快下令停箭”,便纵身飞奔向小船。但已经迟了一步。震怒的云梦,长啸着腾空而起,斗篷卷起一阵狂风,挥落第二轮快箭,惊魂剑已然出鞘,风一般卷向箭来之处的密林。 另两名伊贺忍者从水中翻身跃出,一人控船,一人挥刀护卫萱夫人的遗体。唐廷玉劈落身后的乱箭,赶到河岸边时,密林中已传来阵阵惨叫之声。局面已经脱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控制。唐廷玉不得不摧动剑气,将乱箭逼落,好护卫船只迅速离开此地,以免越是拖延,云梦伤人越多。 春潮湍急,船只顺流而下,去势极快,诸葛神弩搬动不便,很快落到了后面。天机府各路截杀的人马,只得弃了弓箭,轻装上阵。云梦的身后,已留下数十名死伤者。方守拙高声叫道:“唐三公子,霹雳堂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唐廷玉置之不理,挥剑击倒拦在身前的两名武士,继续保持与云梦平行的步速,护翼河中的小船。密林中忽地飞出两个黑乎乎的圆球,直取云梦与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别用兵器碰它,那是霹雳堂的轰天雷!”云梦挥出斗篷,卷住轰天雷掷向密林。横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那枚轰天雷挡落到数丈开外的河水中,轰然一声巨响,腾起一片巨浪。 霹雳堂一出手,围攻他们的人立刻四面退开,以免遭池鱼之殃。密林中带着油脂的火箭射入两岸的草丛与河道,立时在他们周围织成一片火网。霹雳堂不再直接向云梦等人投掷火器,而是投入了那片火网之中,爆炸中四处飞溅的碎铁片迫得云梦等人不能不与那片火网保持距离,以免受伤。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游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击范围之中。 云梦一咬牙,纵身跃起,在空中提气,凌空连踏数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云梦情急之中居然使得她的蹑云步更上一层楼,能够凌空换气、连变数次身形,躲过了一轮轰天雷碎片,飞落向火网之外。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随后纵起,靴尖在一块擦身掠过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纵高数尺,翻落向火网之外。也就在这时,火网中又是一阵爆裂之声,霹雳堂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连环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余力未尽,猛一提气,向前蹿出数丈,就势伏倒在草地上,无数碎片擦着他背上飞过,散落在草丛中。 云梦去势已尽,猝不及防,仓促之中将身一伏,舞起剑花护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远过于任何弓箭,震得云梦握剑的右手虎口微微发麻,只觉左颊之上一阵灼热,已有一块漏出剑网的碎片擦着她面颊飞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小船已冲出了火网,重新来到她与唐廷玉护卫之间的河道。唐廷玉鱼跃而起时,望见云梦左颊伤处不停流下的血,心中虽然焦急,却无法分身,只因白鹤庄的弓箭手已经追了上来,重新架起了诸葛神弩。 方守拙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唐廷玉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无论唐廷玉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但是他们的背后突然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夹杂着呜呜的海螺声。留守的东海武士,在放走龙君侯之后,赶来接应了。 当先破围而入的,是林夫人带领的四名侍女以及兰儿蕙儿。四条天罗带与两条软鞭施展开来,密雨般的箭支被横扫得七零八落。林夫人与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边,兰儿蕙儿则笑吟吟地跃落到云梦身边,一眼见到云梦脸上的血,都惊叫起来。 唐廷玉低声对林夫人说道:“请您挡住这一边,我去看看云梦的伤势。”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经横掠过小河。云梦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唐廷玉一见之下已然知道,伤痕太深,伤愈之后必定会留下明显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还是云梦凛若寒霜的表情。他从没见过云梦这样愤怒,即使是他,都有着悚然心惊的感觉。他不由得想到赵鹏对他讲过的巫山弟子重视皮相之优美的特性,更何况云梦毕竟也只是个年轻姑娘。 云梦挡开他伸过来想为她止血的手,冷冷说道:“你守住这儿,我去除掉霹雳堂的人。”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云梦一挣之下未能挣脱,回过头来厉声喝道:“放开我!” 唐廷玉更加扣紧了她的左腕:“霹雳堂的火器,十分歹毒,你不值得去冒这个险!你若一定要出这口气,我答应你,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如愿。”云梦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传来螺号声,云梦脱口说道:“是谷大哥他们!” 谷川并未急于冲进来为他们解围,而是指挥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掷松油火把。霹雳堂弟子随身携带着众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势一起,都仓皇逃避,但仍有几名弟子身上起火,惨叫着滚倒在雨水未干的草地上,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其中一人怀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时忘记了身边还有此物,连环爆炸之际,又伤了数名弟子。唐廷玉不觉皱了皱眉,谷川这样一来,云梦和江东武林之间的这笔账更是难算了。 混战之势已成,东海武士人数虽少,但悍不畏死,更有云梦助阵,边打边走,天机府各路人马竟是拦他们不住,反而被挟裹着顺河道而下。云梦的座船已经在望,但是春阳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边,船头飘扬着“赵”字大旗,宣王府的人终于赶到。 混战终于被制止,方守拙从人群中走出来,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头的宣王施礼,解说他率领众人围攻云梦的原因。趁了这个空当,唐廷玉用随身带着的药酒洗净了云梦脸上的伤口,之后给她敷上药膏。宣王听着方守拙的解释,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云梦。方守拙说完之后也转身看着云梦,说道:“王爷,现在你对此事有何指令?” 云梦一言不发地抱着萱夫人的遗体跃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与林夫人一行随之跃上船头,谷川带着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云梦的座船,站到她的身边。数十名东海武士立即围拢过来,横刀而立,虎视眈眈地瞪着天机府诸人。横川木见此情形,明白云梦的安危已不成问题,呼哨一声,率领手下没入了丛林之中。 宣王身边那来自姑苏赵府的罗嬷嬷忽然惊叫起来:“二小姐!是二小姐!”随着这声惊叫,老态龙钟的罗嬷嬷已经飞掠到云梦面前,身形轻捷得宛若山间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变,这老妇人并未穿宣王府的仆妇所穿的蓝衣,她究竟是谁家的老仆,竟有这般身手? 罗嬷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阳光下萱夫人的脸依然秀丽如春花,使得大家都为之一怔。云梦挡开了罗嬷嬷的手,罗嬷嬷才待发作,唐廷玉低声说道:“云梦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儿。” 罗嬷嬷看看云梦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脸上便绽开笑容:“原来是表小姐,难怪这么像月姑。月姑你怎么啦?奶娘来看你啦,你怎么还不醒醒?”她的手一触到萱夫人冷冰冰毫无生机的脸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声叫起来,“是谁干的?”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唐廷玉不觉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侧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个老仆妇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难怪林夫人说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东海之上,绝对逃不过江家的追杀。林夫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凄凉而温柔的笑意。 云梦皱了皱眉:“嬷嬷,你且退下吧,先让王爷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儿蕙儿已拖出一张木榻,云梦轻轻地将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萱夫人。罗嬷嬷站在她身后,发现了她脸上的伤,几乎又要发作,好歹忍耐下来,但是扫视着天机府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锋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声向方守拙说道:“云梦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罗嬷嬷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来寻找她和她母亲的。” 方守拙一怔。富甲天下的姑苏赵府,本就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而自梅园寿筵之后,江东武林已知道姑苏赵府的师承来历,神秘恶毒的巫山门,即使已湮没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余悸。 但方守拙只瑟缩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杆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王爷包庇凶犯,只怕今后很难再让江东武林对王爷心悦诚服,俯首听命。”他必须要为各家死伤的门人弟子讨回公道。 听到方守拙这番话,天机府诸人中一阵骚动,一些年轻胆大的弟子高声附和:“对,王爷一定要禀公处理,否则今后难以服人!” 宣王注视云梦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唐廷玉与谷川。云梦不仅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东海各岛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赵鹏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甚至于唐廷玉也……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唐廷玉。唐廷玉没有回到他身边,而是一直守在云梦身旁,关注着云梦的神情举动。唐廷玉是不是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也必须要有所抉择。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着春阳升起的遥远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东海王,你终究还是赢了。你不但得到了云梦,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赵鹏。”他看向谷川,“谷岛主,东海各岛立誓效忠于云梦,是因为她是东海王的女儿,还是因为她征服了东海各岛?” 谷川扬声答道:“东海之上,胜者为王,至于身世来历,英雄不问出身!” 第117章 宣王满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东海王当年叫飞鱼岛立下血誓,不论发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云梦,想必已经预计到云梦身世大白之时,该如何镇服飞鱼岛的人心,毕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苏赵府,是东海各岛的死敌。只要飞鱼岛不生内乱,其他各岛都是臣服于云梦的剑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为虑。 宣王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能应任何人的要求来处置云梦,因为她本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话,震得天机府诸人与东海武士都错愕万分。东海武士回过神来之后,仰头望着听到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的云梦,云梦的视线所到之处,那群悍勇的东海武士都敬畏地举起长刀,在空中停了片刻,蓦地齐声大喊:“海神娘娘见证,云梦小姐永远是我们的主人!” 唐廷玉不觉诧异地看看谷川,这批东海武士虽然都是来自最忠诚于云梦的飞鱼岛和雷神岛,但得知云梦的身世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诚,是不是因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内情?谷川明白他的疑问,低声说道:“唐公子,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不过你要知道,东海各岛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因为只有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才有本事击败他们,所以云梦是谁的女儿,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唐廷玉默然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天机府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这样宣布云梦的身份,无论他们是否相信,都已没有能力反抗宣王的决定。方守拙咬紧了牙,艰难地说道:“既然王爷一意孤行,我们只好就此告辞!” 目送天机府诸人徐徐退走,宣王这才跃过船来。云梦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转过头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该如何面对林夫人。宣王长叹一声,轻声说道:“云梦,我们回去吧。”云梦低头不语,宣王俯下身来抱起萱夫人,“我来这里的路上,乔空山跑来见我,告诉我说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调配药物,已经将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开了一小半,他没想到萱夫人会等不及禁制完全解开便妄用真力,以致于经脉崩裂而……乔空山不敢见你,我已经打发他走了。我们回去吧,云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过云梦,云梦的身体僵滞了一下,终于没有挣扎。唐廷玉望着宣王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自己眼中也闪起了泪光。他回过身,迎着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声说道:“母亲,我们回宣王府吧。”林夫人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唐廷玉伸出手来轻轻地扶着她,随在宣王和云梦身后,进入舱中。 五月初五,是云梦的出阁之日,婚礼就在宣王府中举行。 夜凉如水,云梦静静地坐在妆镜前,赵鹏的侍儿阿苏小心地揭开她左颊上贴的药膏,用蘸了清水的丝棉轻轻拭净,左颊上一只烈焰凤凰跃然欲飞,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苏满意地道:“唔,柔儿的刺青本事还真是不错,唐公子调制的药也配合得好,这只凤凰就像真的一样!” 云梦审视着镜中的凤凰,目光忽地一转。赵鹏倒背着手走进房来,示意阿苏退下,偏着头端详着云梦颊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说道:“凤凰者,神鸟也。《说文解字》云,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颧颡鸳思,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果然不错!” 这些日子来,云梦已约略摸清赵鹏的习性,知道他这番话决不是在奉承自己,当下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是在讽刺我的属下都是鱼蛇鸟兽之徒吗?” 赵鹏连连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说,你的属下我开罪不起。”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么你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讨厌我。”若非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东海可能已经与姑苏赵府联姻,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许多变故。 云梦横他一眼:“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你。” 赵鹏忽地想到谷川转告的云梦对他的评价:风流放诞,狡猾多智,如此而已。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明白了,若论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里比我还狡猾,看来你讨厌的是我身边总是围着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现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换的巫山弟子了。”见云梦不无疑惑,他哈哈笑道,“据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亲嫁入姑苏赵府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许我父亲纳妾!” 云梦啼笑皆非地别过头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乱语。赵鹏这才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取出来,笑道:“今晚送你出阁,我可是备了一份大礼!”赵鹏手中竟是一顶南海珍珠缀就的三凤朝阳冠! 云梦诧异地道:“这是皇子娶妃与公主出嫁时才能戴的三凤冠,你拿来给我干什么?” 赵鹏得意洋洋地道:“谁说你不能戴?宣旨的内监已到了王府,等一会儿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为东海公主,统领各岛,永镇东海!” 云梦一怔:“这个封号与封地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赵鹏叹了口气:“当然。我献上万亩良田作为官家与太后的福田,另外献了三千亩为贾太师添寿。他们三位过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从中周旋,这才赏了我这样东西。唉,世间女儿的嫁妆,恐怕没有比你更丰厚的了,回东海后,你可千万记着替我广为宣扬,让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风光,才不枉费我这番苦心啊!” 云梦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却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她体会得到赵鹏的嬉笑面孔下的关切诚意。赵鹏虽然将求取封号与封地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费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苏赵府的财富,必然还有其他至关重要的交换条件,才能够让官家降下这样一道旨意,让贾似道不从中作梗。 赵鹏为她戴上凤冠,感慨地道:“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个妹子,想想就要送给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着云梦低声问道,“云梦,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云梦从镜中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问什么?” 赵鹏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欢唐廷玉那小子?” 云梦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她一直觉得唐廷玉令她感到亲切而信任,但她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即使唐廷玉的态度一度曾经让她困惑烦扰,但是一想到那多半是因为他已对她的身世有所怀疑,所以才会那般关怀备至,心中生出的那点微妙感受即刻便变为隐约的嗔怒。而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儿,而唐廷玉却是宣王早就选定的郡马,才让她自然而然地坐在这儿戴上凤冠。可是为什么她心中那隐约的嗔怒,并没有让她反对这桩婚事呢?如果她要反对,宣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勉强她的,是不是? 赵鹏等了许久,不见云梦回答,心中不觉生起极为异样的感觉。来这里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问了唐廷玉一个同样的问题:你究竟喜不喜欢云梦?唐廷玉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为什么会茫然。初见唐廷玉时,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经说过,他习练的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春风剑法,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要有“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这样的修炼过程,只怕使得唐廷玉已很难对任何女子有世俗间那种热烈专注的情爱,而云梦的复杂身世,恐怕也会令他无从分辨,他究竟是因为宣王的缘故,还是因为云梦本人的缘故,才会生出罕有的热情,才会身不由己地去接近和救护云梦。 但是云梦为什么也会茫然?他原以为云梦愿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 赵鹏正沉吟间,阿苏引着谷川进来。赵鹏笑道:“好,谷兄今晚也来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单。” 谷川微微一笑,转向云梦道:“黑龙岛的岛主孙海蛟亲自来了。他送的贺礼是黑龙岛的镇岛之宝天星石,还有一盒龙涎香。”龙涎香虽然名贵非凡,天星石却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云梦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孙海蛟这份贺礼,是在向她表明黑龙岛的忠心。赵鹏在一旁看着他们低声交谈,安排婚礼之后重回东海的诸项事宜,往往只需一个手势或是表情,便已交换好意见。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 吉时将到,阿苏请他们两人出去,好为云梦更衣。站在庭中,谷川说道:“姑苏赵府为东海所做的一切,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必有回报。”停了一会儿,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大王将初生的云梦带回飞鱼岛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之间云梦便要出阁了。”东海王定下大计之时,正逢海上风起云涌,东海王便将怀中的小小婴儿命名为云梦,因为她是整个东海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取名之后,东海王带着她来到海神娘娘庙前,向飞鱼岛上所有人宣布,他的女儿,终有一日会为他们带来富庶繁华。因为终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会毫无选择地站在他们这边,而不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 赵鹏注视着谷川:“东海王能够定下这等计谋,这样的胸襟的确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大王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我。”赵鹏一怔,谷川的意思不会是……谷川接着说道,“云梦不是大王的女儿,我倒是大王的儿子。 第118章 只不过我年幼之时大王为了我的安全而隐瞒了我的身份,云梦成为大王的女儿之后,就更不能公开我的身份了。”东海王的用意,是要让云梦长大之后嫁与谷川,让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而向东海妥协。不料后来人算不如天算,谷川为了飞鱼岛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岛岛主的女儿。 赵鹏叹息道:“原来如此!你现在公开身份,想必没有妨碍了吧?” 谷川摇摇头:“我已习惯了,没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这件事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东海造成混乱。我告诉你,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真相,不至于错估大王的为人。我想这件事情你可以让云梦知道,宣王与唐廷玉知道没关系,对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赵鹏诧异地道:“你不担心云梦知道之后对东海王失去从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云梦知道之后也许能够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为,能够心平气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儿。” 赵鹏心中不觉凛然,他从未察觉到云梦心中的这个结,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谷川:“看来谷兄到底是看着云梦长大的,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她。” 谷川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怅然若失的迷惘。赵鹏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们的惆怅,究竟是不是世间一切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时共有的惆怅呢? 吉时已近。唐廷玉已换好衣服,走下石阶。林夫人站在阶下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似是满足又似是凄凉。唐廷玉不觉走了过去,低声道:“母亲,你该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们行礼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云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是应该受你们这份大礼。”唐廷玉心中不觉黯然。为免节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为,没有必要向外人说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仅仅是云梦的授业之师。他低声说道:“母亲,回到东海之上后,我们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的好。”出了一会儿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五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甚至于当云梦十五及笄时,将那本应交给唐廷玉的金链和玉锁,送给了云梦。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到,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支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支碧绿如海水的玉箫。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她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蔽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心愿已足。”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 吉时已到。 赵可站在宣王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脸上仿佛自心底深处绽出的满足的笑容。 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姑苏赵府趁混乱之际举家迁往南洋。同年襄阳城破,蒙古水师顺流而下,太师贾似道不得不亲自领兵迎击元军,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贾似道兵败回朝,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在木棉庵被押运官锤杀。蒙古大军南下,围临安城近一年后终于攻入城中,幼帝与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临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图书、大内珍藏,都由海道转运至大都。仍坚守宣城的宣王闻讯,呕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旧人,风流云散。 至元二十六年,蒙古公主阔阔真,由忽必烈大汗赐婚,嫁往遥远的波斯,阔阔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个是临安城陷落时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护送的蒙古水师由生长于江南、熟谙水战与海道的龙君侯统帅,龙君侯其时已封万户长,蒙古军中号为“飞龙将军”。而水手仍旧只能从江南召募。 船队经过旧日东海王出没的那段海面时,水手们明显都紧张起来。龙君侯站在望楼上,远眺东方海面,藏在舱中的蒙古水师,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但是海面上并没有出现飞鱼岛的船,直到船队在南洋占婆港换水之时。 宋亡之后,不少遗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遗民极为集中的地方。船队刚驶入港口,龙君侯便发觉情形不对,港湾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处,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的船队孤悬其中。 龙君侯下令全体戒备,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虑。蒙古水师毕竟不习惯于久住水上,长途航行之后,战斗力已减弱不少,此时若有人来袭,恐怕难以顺利制敌。 南洋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也就在这时,港湾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语,告知他们有人要上船来。一艘小船驶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使得龙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赶到船头迎接。 飘然掠上船头的正是云梦,唐廷玉陪伴在她身边,他们身后跟随着已经成年但仍旧略带稚气的兰儿蕙儿姐妹。 龙君侯望着云梦面纱后那只若隐若现的烈焰凤凰,心中感慨万千。 第119章 他虽然料到云梦决不会对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这件事袖手旁观,但她真的出现了,仍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 云梦淡淡地说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马,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来,当地住户已经撤走。我知道你们的淡水大约还可以支持三天,不过你最好不要对此存太大的指望,因为我会命人毁掉水箱。” 龙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说道:“我若留下那个公主,你有什么承诺?”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龙少庄主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审时度势。”龙君侯只好苦笑以对。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云梦的条件,究竟是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与云梦兵刃相见?也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云梦看着他说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会让你加水之后安全离开,返程之际也能够安全通过南洋与东海。” 龙君侯断然说道:“好,来人,将后舱的静宜公主带出来!” 兰儿蕙儿扶着静宜公主先跃下小船,云梦两人临走之际,龙君侯在他们身后说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东,宣王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前去祭扫。你若回江东,大汗将封你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旧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视着云梦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则皱了皱眉,但是他们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离他越来越远。原来这一生中,他最接近云梦的时候,竟只有在天目山中那短短一瞬! 龙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对他的副将说道:“这件事一定与占婆国王的纵容脱不了干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调集大军征伐占婆!” 副将低头不语。龙君侯暗自叹了口气,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几次征伐南洋诸国不顺利,认为这是因为南洋气侯太过酷热潮湿,不宜蒙古军队作战,若将投降的宋军水师派来征伐,又担心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蒙古军队鞭长莫及,控制不住而发生哗变,所以已经放弃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准备征伐日本。他们从前未能收服云梦,未能征服这片浩瀚洋面,现在只怕机会更为渺茫。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队离开了占婆港,驶往南方海面。龙君侯站在望楼上,望着远方驶往东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头飘扬的仍是“日出沧海”的大旗,云梦一直没有改换旗号。 两支船队背道而驰,渐渐已望不见踪影,只余下万顷碧波在强烈的阳光下汹涌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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