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第1章 《孝子》 作者:薛晓路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2005年的春节前夕成为乔海洋的多事之秋。在马不停蹄辗转于医院与工地之间时,他经常有自己变成了陀螺的幻觉。这事儿那事儿一件紧跟着一件,像细致但犀利的皮鞭,抽得他连喘气工夫都没有。开着他的奥迪a6在路上,他有许多次手扶着方向盘,感到疲惫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冒出来,将他笼罩,让他想放开手中的一切,把身体摊开,就此无限、无限懈怠下去。 37岁大约是一个男人生命中最沉重的时段,尽管客观地说,乔海洋的事业小有所成,这让他与许多活到了这个年纪还庸庸碌碌的男人相比有了不言自明的优越。17岁离开东北老家那个小城,他经过了千军万马挤高考独木桥的厮杀,踩着别人血肉模糊的尸体来到如今他生活的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毕业后干过公务员,为领导提过几年包又写了几年材料,日子虽说清贫但是却轻松简单。如果不是老家的负担大,乔海洋可能就这么一直散淡下去了。不过,他的家庭却没给他那样散淡生活的权利。 东北,这曾经中国最辉煌的工业基地,如今却显得疲惫不堪。父母两人被单位买断了工龄,一下子什么劳保、医疗一点待遇也没有了,甚至工资也是隔好几个月才能发一回。父亲被查出糖尿病,心脏病,每天断不了的药。一对姐妹也是下岗的下岗,赋闲的赋闲,小弟乔海明用海洋的话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点也指不上,钱成了这个家庭最大的问题。27岁的乔海洋不得不辞职下海,说实话他那会没一点远大的抱负,就是想挣钱让家里够花。 十年的折腾,他的冒险得到了回报。他拥有的施工企业虽然规模不大,可也在北京城里杀出了自己一块小小的地盘,在自给自足之外,是他为手下这百十口子人找到了饭吃,这让他切实感到生存的价值。同时,他也与那些腰包稍微膨胀一点儿,就立刻被花花世界灯红酒绿忽悠得五迷三道的男人不同,他的家庭稳定而单纯。妻子谢言小他5岁,是电视台小有名气的编导。依然年轻漂亮还是次要的,她有自己独立的事业,这让她在每天忙碌的生活里拥有一种从充盈的自信中生发出来的、无可抗拒的魅力。他们在彼此眼中谁都无可替代。这是在无数被柴米油盐的琐碎压折了腰的人看来可望不可即的完美生活,然而,不知怎么了,乔海洋仍然感受不到那种似乎应该顺理成章,并且发自肺腑的轻松。 结婚好几年了,他和谢言一直没有要孩子。一方面是因为忙着打拼事业,生怕没法给孩子提供足够优裕安定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两个人都还年轻,想把精力留给自己再挥霍两年。可是拖着拖着,谢言也迈过了三十的坎儿,无可逃避地成为高龄产妇中的一员,他们这才决定将一个延续他们生命的小精灵带到人间。现在,谢言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乔海洋却偶尔还会迷惑,自己究竟是在何时懵懵懂懂地决心成为一个父亲。 然而这并不是此刻他焦虑的关键原因。就在刚才送谢言去医院做产检的路上,公司的副总,也是他的铁哥们儿小蔡打来电话告诉他,因为没发工资,工人停工了,在工地上闹得不可开交,自己镇不住。 听小蔡这么一说,乔海洋知道,情势是的确不太妙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待手下、乃至身边所有人都算厚道。不给工人发工资,并不是因为成心想赖账,而是真的拿不出来,春节眼看就要到了,上一个工程开发商还一直拖着不肯付工程款。没有工程款,他乔海洋到哪儿去觅钱填工人工资这笔大亏空呢?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他心里不是不清楚,这开发商欠建筑商,建筑商再欠材料供应商和包工头,包工头又欠工人,屁打屁的圆圈债已成为业内惯例。能把钱在自己口袋里多焐一会儿,都会觉得占了很大便宜,好像那钱在口袋里就能自个儿生儿子。他咒骂这缺德的惯例,逼不得已的时候,却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今年形势格外吃紧。房地产业重新洗牌,资金、资源全都往资质好、实力又雄厚的大公司手里集中。那些牛哄烘的大企业,活儿多到得挑着接,像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只能捡人家牙缝里漏出来的渣儿,而且还不见得能抢到。所以这么一来,开发商就更像爷爷了,什么时候见着都得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在结工程款方面,这号人也愈发无赖起来,要么推三阻四拒不见面,要么干脆玩失踪。乔海洋回想起当初在酒桌上签合同时双方还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场景,不得不由衷感慨,人,竟然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 孝子第一部分1(2) 本来,今天早上他耗干了唾沫星子,恨不得拿刀把胸脯子划开掏出里面红红白白的心给人看,才跟开发商老马约定了晚上吃饭。档次自然不能低,地方得选贵的,而且不能是一般的贵。生猛海鲜虽然在这年头都已经给吃得没什么稀罕了,也还要挨着点一圈撑起场面,不然显不出诚意。饭后兴许还得有节目,如果老马不着急拍屁股闪人,唱唱歌洗洗澡那都是必要的。现在怕只怕他扯不到正题就要耍太极脱身,不怕他没完没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得虎子哪能不入虎穴?答应见面已经算是重大的阶段性胜利,当面锣对面鼓,他推三阻四起来也不那么便宜。那孙子,只要能让他高兴,肯大笔一挥开支票,这点投入比起来,算不得仨瓜俩枣的。乔海洋似乎能看到视线尽头有一缕影影绰绰的曙光,在拼命挣扎着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了,怎么在这个时候,反倒自家后院里着了火呢?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跟谢言提起过,不想让她操心,这也不是她操心就能迎刃而解的事。倒是她问起过几次。每次提及,他都拿起浑身的劲儿扮作无比轻松地告诉她,没问题,完全没问题。他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以免哪儿漏出一丝微妙的风声暴露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能不能真的让谢言相信,他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小蔡的这通电话,把他苦心经营的善意假相全毁了。危机当头,乔海洋不得不把真实情况的严重程度对妻子做部分透露。尽管非常不放心,他最终还是在谢言的执意要求下同意她自己开车去医院。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看着妻子摇摇摆摆如同企鹅一样笨拙的身躯痛苦地塞进驾驶室,大肚子几乎要顶到方向盘。他为她关上车门,目送着车屁股在五彩缤纷的车流里最终隐去,才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掉头向来的方向开回去。可是他的心留了一半牢牢系在谢言,还有她饱胀如一轮几欲喷薄而出的朝阳的肚子上。 谢言以为自己在女人中算是足够坚强的,直到听到从吴大夫口中冒出的“妊高症,可能需要住院”几个字,她才知道一直以来都高估了自己。想起临来前自己那个同样是医生的妈十分钟之内的三个电话,她突然觉得,要是那些唠唠叨叨这会儿能在耳边响起,该有多么好。现在,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这个结果,而自己的两手,甚至已虚脱得连托起这个结果的力气都没有。 诊室里的暖气很足,然而谢言觉得一股透骨的冷气从脚底升上来,心脏几乎被冻得无法跳动。拨乔海洋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嘟嘟”声却始终没人回应。她不断重拨,反复失望。海洋海洋,她在心里急切地念叨着,希望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下一秒就会响起来,像只温暖的大手托住她快速下坠的心。然而,没有。再次听到“您拨打的电话没有应答,请您稍候再拨”的时候,她几乎绝望了。 挂断电话,谢言只能把无助的目光投向身旁等她答复的吴大夫。这是个五十挂零的中年女人,有着女人到该发福的年龄自然而适度的臃肿,当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这个女人脸上每一条皱纹和染过的头发根部依稀可见的白,都让谢言情不自禁想把所有的慌乱都托付给她。 吴大夫告诉谢言,妊高症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在孕晚期,最严重的情况是先兆子痫,如果那样就需要马上手术。看着谢言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又心下不忍,宽慰谢言道:“你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别紧张。家属来了吧,让他赶快办一下住院手续,你现在就去做个胎心监护,我看看情况。” 谢言接过吴大夫递来的检查单,转身想出门,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挪动困难。 谢言拨打乔海洋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地上被工人团团包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耳朵的呼喊和叫骂让他几近失聪。他第一次发现,人的声带所能制造的噪音并不亚于庞大的机械。 他和小蔡两人喊得满头大汗,连嗓子都冒了烟,也只不过让旁边两个一直一声不吭的工头看够了笑话。乔海洋使尽了浑身解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愣是硬着头皮承诺春节前先发3个月的工资,才让工人心满意足地散去。 妊高症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乔海洋并不是很清楚,可是当他赶到医院,看到谢言靠坐在监护室里的椅子上,身上连着胎心监护的仪器,手放在肚子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某一个地方,脸上那种凄惶的表情让他切实感到心一下子抽紧的痛楚。从恋爱到结婚这么多年,似乎谢言总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剪着短发,笑起来脆得像根小黄瓜一样的大眼睛姑娘,一点也没有变老。 第2章 他一直希望,并且以为她会永远年轻单纯并幸福下去,所有琐碎烦心的事,都离她远远的。现在他知道,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一厢情愿得如同他以为自己扛起一切,就可以保护她一样。 孝子第一部分1(3) 京城好医院的病房床位,向来就如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攥着粮票也买不着的大米白面一样难求,似乎全国人民将对于首都和天安门的热情向往也匀出了一部分给京城的医院与医生。可乔海洋没想到连产房也会爆满,他只好接受吴大夫的建议,让谢言先在急诊观察室凑合一晚,第二天再看医院是否能挤一个床位出来。 然而不足十五平方的观察室里,已经住了三个和谢言一样大腹便便的孕妇,再加上两个陪床的家属,已经基本上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谢言只能先住在仅剩的一张靠窗的小床上。外面嘶啸的北风在大块玻璃上碰了壁,就改弦更张透过窗缝一丝丝往里溜,那张床靠窗下的位置,凉得触手如冰,谢言实际上能躺的地方只占半边床。 得知谢言检查出妊高症后匆匆赶来的谢言母亲许萍,对宝贝独生女儿竟然受到如此待遇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这不满有一部分是针对女婿的。在她人虽未亲到却用电话不断追踪女儿产检的各项即时动态时,女儿竟然告诉她,工地上出了点状况,乔海洋赶去处理了,并没有陪在她身边。有什么样的状况,能比老婆孩子的安危更严重呢?尤其是谢言还被检出了妊高症!这怎么能叫她不生气呢?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又响了起来。乔海洋掏出手机,漫不经意地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里面传来妹夫范磊一听就有点着三不着两的声音。乔海洋兄弟姐妹四个,除了他自己在北京,小弟在美国读书外,其他的都还在东北。大姐在京剧团还是个红角儿时,甘愿牺牲事业嫁了个小科员,谁知姐夫近些年三升两升地也成了局长,虽然按照小地方的行政级别来说不过是科级,可也算有了点平步青云的意思。相形之下,混得最次的就数妹妹一家了,夫妻俩都是普通工人,不久前还双双下岗。妹夫在姐夫帮助下进了姐夫当局长的技术监督局做保安,妹妹至今还没着没落。却也正因如此,他们富余时间相对就多得多,父母在那边,多承他们两口子照应。所以,虽然这妹夫没什么出息,性格也有点犯楞,海洋倒一贯待他们很好。 范磊在电话里问谢言是不是快生了,海洋微笑着冲谢言眨眨眼,回答着:“还一个月才生呢,不过今儿住院了。没事,你们都还好吧。老爷子最近身体还行?……那就好,你在哪儿呢……”话音没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海洋看看手机,与谢言对视一眼,都觉得范磊忒逗。谢言笑道:“你那宝贝妹夫的没头没脑,也只有你们家水灵脾气好受得了。要是我,一天跟他急三回就算少的。” 海洋做略为沉思状,然后颇为认真地摇摇头:“你不会的,你至少得把他剁吧剁吧吃了。” “哈,敢情你眼里我就是母夜叉啊……”谢言正调笑地还嘴,护士进来为她打上了吊瓶。而海洋的电话再次响了。海洋瞧一眼来电显示,还是妹夫范磊。 “你看范磊这人,话老说半截,电话还分两次打,估计他刚琢磨过来,想问候你呢。”他笑着冲谢言晃晃手机,随手接起来。可是他的笑很快僵在了脸上,谢言很担心地看到他的面色渐渐变成铁灰,越来越难看:“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家里到底怎么了?什么叫妈不成了?” 车在三环路上飞驰,难得这会儿路上如此通畅,发动机跑出了怒吼的感觉,可对乔海洋此刻争分夺秒的心情来说,这速度仍然只是差强人意而已。他已经遣小蔡去替他买晚上十点二十回老家大仓的火车票,这样还可以挤出点时间在走之前跟狗日的马自立吃那顿意义重大的晚餐。 他急匆匆赶回家为谢言和自己收拾日用的东西,途中还在家附近的一家婴儿用品店置办了迎接一个新生儿的来临所有必要不必要的全套装备。除了收拾东西,他还有一项工作要做——把前些日子在宜家买的小婴儿床组装好,以便一个月后他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降生后,可以睡在上面做很多五颜六色的美梦。——儿子,当然,他如此希望,作为长子,这也正是父母的心愿——躺在这张小床上会是什么样。他会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谢言多一点? 还差几分钟就到十点二十的时候,乔海洋终于冲到了北京站,找到自己上车的月台。广播中冰冷的女声重复着:“开往大连的271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最近的车门前,列车员刚好要收梯子了。 孝子第一部分1(4) 在座位上坐定,他很想闭目养会儿神,可是脑子停不下来,所有烦心的事,还是引诱着他的思考不断去追逐它们。 晚上吃饭并不如预想的成功。尽管是自己做东,然而老马带来的人分明是摆出了鸿门宴的架势。来的人里一个是城建集团的老总,另一个是区法院的法官,这是明着敲打乔海洋,一不怕他撂挑子不干,二即使他不忿去告,老马这边也有人,总之不会让他得了便宜。乔海洋心里对他的用意像明镜一样清楚,却也不好表示什么不满,依然拱手作揖一团和气,唯独在小蔡按约定的方法把他从麻将桌旁替下并交火车票给他时,特别交待了小蔡一句:“今天晚上不用跟他们客气,该赢就赢。”小蔡的分寸,他是了解的。而对付老马这种人,一味忍让显然只会让他得寸进尺。所谓与天地人斗均其乐无穷,在事业、妻子和母亲同时遭遇生活作弄的这天,乔海洋突然生发起无穷的斗志。 孝子第一部分2(1) 苍茫的晨光里,水泥路面似乎被冻得发了脆,泛出一层凛冽的白光。乔海洋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赶到医院。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或者更确切地说,半蹲半坐了一夜。 在混杂着来苏水、酒精、人呼出的污浊气体和排泄物气味的病房里,他看见了一动不动躺着、毫无知觉的母亲,身上盖着医院脏兮兮的白色被子,一只手和一只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插着针头。床两头的架子上各挂着一瓶液体,冷冰冰地一滴一滴进入母亲体内以维持她的生命。妹妹水灵大约是太困了,上身伏在母亲的脚头,安静地打着盹。 “妈……”海洋轻声叫道。 水灵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海洋赶紧起身,眼泪也马上掉了下来,好像已经让她不堪重负的担忧和劳累终于在看到哥哥的时刻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轻轻接过。 “已经一天一夜了,”水灵伤心地说,“一直是这样。医生说先保守治疗。” 海洋点点头,给母亲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凝视着母亲的脸。昏迷中的母亲神态安详,唯有鼻翼两边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深刻纹路,能让人看得出她在醒着的时候是个坚强能干、说一不二的利索女人。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心目中能够为全家撑起一片天空的母亲也有这么柔弱无助的时候。 水灵告诉海洋,范磊在家给儿子小水和父亲做饭,一会儿过来,大姐水兰头天夜里来过,但大姐夫沈致公要去省里开会,水兰要在家给他收拾好行李再来。而沈致公据说忙着陪省里干部视察,自打母亲住院一眼也没来看过。 海洋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大姐夫自从当了局长,别的还没怎么样,架子倒先端起来了。也是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浅,一个科级干部就敢威风八面,到北京看看,处长都得拿簸箕撮,科长拿笤帚扫都扫不过来。自个儿老岳母病成这样,不说让他在床边端屎端尿,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未免太过分了。 从那位年轻医生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介绍中,乔海洋听出母亲的状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母亲这次脑内出血的量虽然不大,但身体自己吸收需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血块必然压迫大脑,并且引起周围脑组织的肿胀。 “醒过来应该没问题,但瘫痪估计是避免不了的。至于是否能恢复意识以及身体技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那位张医生以这样的判断为病情介绍作结,“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护理,要定时清理大小便、翻身、按摩等等,保证不要得褥疮,也不致肌肉萎缩。” 让海洋想不到的是,张医生所说的这些事都要由家属来做。医院条件差,陪护无论数量和质量都满足不了需要。而条件好一点能方便家属陪护的病房是为领导准备的,母亲平头老百姓一个,就算有钱,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也没资格住进去。 海洋窝着一肚子火回到简陋的普通病房,发现大姐水兰已经站在母亲床边,正跟水灵说着什么。和水灵憔悴疲惫的样子不同,她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甚至化了点淡妆,俨然有几分官太太气质,想来已经把姐夫送走了。 水兰看见海洋,亲热地跟他打招呼,但海洋的不悦挂在脸上,回起话来也并没好声气:“姐夫出差了?” “啊,刚走。”水兰看出海洋情绪不对,也大致猜出了弟弟为什么不高兴,心里涌起一丝歉疚,“他最近忙,省里领导来视察,他得陪着。” “不过就是出个差,他又不是3岁孩子,自己不会收拾东西,还得你伺候!”海洋一句话闸不住,怨气就滔滔不绝地一泄而出:“忙就一趟医院来不了?怎么说他当这家的女婿也20年了!老太太住这么个破病房,他心里就过意得去!” 第3章 水兰被说得神色尴尬,但默不作声。水灵在旁边急打圆场:“哥,你干吗呀!姐,你甭理他!他也是看着妈这样心里着急,就找人撒邪火。哥,医生怎么说?” 海洋吁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冲姐姐发这通火说不过去,怨愤没个着落,又数落起医生来:“屁大点个人,连胡子还没长齐呢,能说什么!他说老太太还得这么昏着,让家属得注意护理,说好了,估计老太太也得瘫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被拧断了一样,漂浮在半空中,每个人都把它的分量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全沉默下来。半晌,海洋开口道:“要不,把妈接北京去吧,起码治疗水平能高一些。”但是这个建议马上被水兰否定了:“我们院张副院长前年脑溢血,不放心这边医院[奇qisuu.书],用车送到了大连。结果到那边就不行了。那边医生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长途运送和过多搬动,会加重出血。我觉着给妈换个好一点的病房,还是在这边治疗比较保险。就是真去北京,也得等妈情况稳定下来再说。”她沉吟着,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掏出手机,对弟弟妹妹说:“要不我给致公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孝子第一部分2(2) 水兰打来电话的时候,沈致公正陪着省里来的领导视察工作。所谓视察,大家心里都门儿清,其实不过走走形式。大冷的天,领导屈尊到这么个小地方,自然不是受冻来了,关键是视察基层同志的接待工作,能不能尽心尽意让领导吃好玩好,算是让领导在百忙之中休个小假,基层同志的工作能力如何,自然能从中得到充分体现。 然而妻子频繁来电几乎破坏了他的全盘打算。领导坐在车里刚视察完他展示的工作成绩,正意气风发地发表着鸿篇大论,不识时务的手机铃声却骤然响起,将领导的指示切成两截。他尴尬地接起电话,原来是为了老岳母转病房的事。他心下更是不愉,当着领导又不好发作,只得含混应答,什么“不能搞特殊化”之类的官腔全用上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回答与其是给老婆听,不如说是给领导听。给领导留下没眼力见儿的恶感已是难免的了,不如把握机会做做清廉秀,也未尝不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妙计。 思量来去,他还是瞅准车加油的空,跑到加油站外头给老岳母所在的二医院孙院长打了个电话。说起来两个人是平级的,平素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仅仅是上次二医院安装电梯需要技监局检测批准,才有过一面之缘。对于电话能否奏效,他只有五成把握。孙院长倒是个痛快人,一听清了他是谁,就满口应承尽量安排。这不禁让沈致公感到一丝得意,有时候,权力这玩意儿不管大小,只要有,就是好东西。 被沈致公哼哼哈哈几句就挂断电话气个半死的水兰在病房里望着仍旧昏迷不醒的母亲一筹莫展。当着弟弟妹妹的面被当局长的老公晾得下不来台,水兰觉得颜面尽失。如今的局长夫人,是受人艳羡和抬举的主儿。包括在弟弟妹妹心目中,她也得是体面人。可有了今天这么一遭,谁知道弟弟妹妹心里得怎么嘀咕自己呢? 这时,张医生陪着一位穿着白大褂上了年纪的老大夫和另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张医生向水灵几个人介绍:“这是我们孙院长,这是我们脑外科的杨主任。” 孙院长说话简练又客气,三言两语先把老太太换病房的事给解决了,又特意叮嘱那位杨主任再给仔细看看老太太的ct片子。末了,冲着姊妹几个说:“技监局沈局长打电话来,我才知道老太太是他岳母,怪我们照顾不周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能帮忙的我绝对没有二话。” 大家听了这句都有点惊讶,水兰惊讶最甚。不过她马上就压住了打心底里涌起来的满足,佯装嗔怒地对妹妹数落沈致公:“哼,他办完了也不说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弄得我们还措手不及。” 高干病房的确不枉“高干”定位,光是空间上就显示着优越和大方。陈设虽不复杂,可电视空调一应俱全,还有独立卫生间。病床边上有单设的陪护椅,坐卧两便。四周墙壁被刷得雪白,连同病床上的被褥枕头一样一尘不染。 母亲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各种监控仪器各司其职,吸氧机也正常工作。杨主任重新给老太太细心检查了一番,仍然建议保守治疗,并叮嘱海洋他们多为老太太按摩、活动关节。 杨主任前脚刚走,范磊就搀着乔家老爷子乔战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老爷子又想走快,腿脚又不利落,一脸焦急仓皇,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砍掉。 看见二儿子也在,乔战勇原本就焦急的火烧火燎的心更被浇上了一壶油。要是情况稳定,海洋不至于大老远的从北京赶过来。他只觉得,老伴八成是不行了。磕磕碰碰地扑到床边,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老泪纵横。 “哎呀爸,您看您这是干什么?”水兰赶紧扶老爷子在床边坐下,宽慰他道,“妈没您想得那么严重,医生说昏迷是正常现象,过一段时间就会醒过来。” 老爷子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差小四了。我就担心你妈要是突然……那就见不着了。” “不会的爸,”水兰握住老爷子的手:“您跟我妈都还没看见小四结婚,能放心走吗?走,能闭眼吗?” 范磊替下将近一日一夜没合一眼的海洋,让海洋跟老爷子一道从医院回了家。扶着老爷子远远望见自家院墙上骑着的一抹残阳,海洋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莫名的感动。 孝子第一部分2(3) 乔家老两口还住的是几十年前盖的老平房,环绕几间屋,用红砖围出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建得太早,院子连厕所都没有,后来就倚着院门口的墙,又搭了个露天的简易小厕所,人站在里面,外头人来人往的全能看到。海洋做生意手头活便之后,提了好几次想给父母买套像样的单元房,可都被母亲拒绝了。她不愿被关进鸽子笼一样的单元楼里。“你想想,就你爸那胳膊腿,要是住楼房,见天上上下下的我能受得了吗?可别给我出幺蛾子了!”母亲既然不同意,父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主意。老两口就一年一年的,在这愈来愈显颓败的旧平房里衰老下去。 伺候父亲吃了药,海洋拉把椅子,在父亲的躺椅前坐下。沉吟片刻,海洋道:“不是我不让小四回来。现在小四在美国是‘黑’着,要是回了国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爷子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人家正经‘海龟’回来都没工作,他一个在美国瞎混的回来能干吗?不是我提,当初您和我妈让我管小四,我给他找了多少工作他都干不下去。没办法我这才花30多万送他出去。虽说他现在在美国是打黑工,可大小也买了辆车,也租着不错的房子,估计挣钱还行,说不定哪天美国大赦,还能混着个绿卡。就算最后他还得回来,起码也得再挣些钱再说呀。要不他回来还靠我管着不成?” 父亲无话,半晌后叹了口气:“我心里有数,小四的那些麻烦事多亏你给他张罗了。是我和你妈没本事,从小就把他惯坏了。” “也不是这么说……”海洋看着老父亲灰白的头发,心里不忍。 “我听水灵说,谢言住院了?” 海洋这才想起来,自己几乎整整一天没给谢言打电话了。他赶紧掏出手机拨谢言的号码,可接通的长音“嘟嘟”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无人接听。难道谢言也出了什么问题?他恨不得能像无线电波一样立刻飞回北京。他决定就照父亲说的,母亲一醒,就赶紧回去,无论如何,他要陪着谢言等孩子降临。 母亲病情的突然恶化是在凌晨时分。那时候海洋已经联系上谢言,知道她没接电话是去跟病房管理员吵架了。腾出来的病房床位被管理员一个同学的老婆走后门加塞占去了,谢言气不过,又担心新来的一个得了流感的孕妇传染自己,一气之下收拾东西回了父母家。海洋打了一圈电话,千方百计托关系找熟人,说好了第二天一定给谢言安排出病房床位,又担心自己跑这么一趟又被老马那王八蛋钻了空子,不兑现一周内给钱的承诺,思前想后,刚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就接到了水兰打来的电话。 “妈突然情况就不好了,大夫正在抢救,可能不成了……”水兰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赶快过来吧!” 海洋和父亲一起赶到医院,得知母亲脑内又有血管破裂,颅内压太高,需要马上作手术,否则会有生命危险。然而手术也存在50%的死亡率。作,还是不作?杨主任拿着手术书,默默地等待乔家一家人做决定。 “作。”海洋沉默半晌,果断地说,“手术起码还有50%的希望,你们说呢?” 水灵和水兰满眼泪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搭腔。 范磊轻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同意海洋的。” 海洋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父亲,轻轻叫着:“爸?” 乔战勇看看团团围住他的儿子和女儿,又看看抢救室的方向,儿女们焦灼又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 终于,老爷子轻轻点了点头,但已经满眼泪水。 ” 手术室的红灯从亮起开始就让乔家人觉得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似的。每一秒钟都被拉成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在深夜死寂的走廊里,那一盏红灯成了母亲从生死线上重回人间的唯一一点指路的光亮。 第4章 老爷子呆坐在冰凉坚硬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地面,连海洋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热水都浑然不觉。海洋为父亲打了水后,在水兰的身边坐下来,茫然地咔咔掰着手指关节。然后,手机响了,岳母许萍在那头几乎要哭出来:“海洋啊,我们在医院……” 海洋腾地站了起来。 许萍在电话里告诉他,谢言夜里4点多羊水破了,血压也不好,送到医院后大夫说婴儿可能被脐带绕颈,要立即剖腹产手术。“医生问如果有危险,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言言虽说是我女儿,可她也是你媳妇,所以我怎么也要问你一下……”岳母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海洋在电话这头也是泪流满面。 孝子第一部分2(4) “保大人,当然保大人!我,我,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要,但是一定要保住谢言。一定要保住!”海洋像困兽一样嘶吼着一拳打在医院的墙上,父亲和姐妹几个都惊呆了。 虽然家里人都要自己快赶回去,自个儿也是归心似箭,但是就算立刻走,到北京也是晚上了,况且妈还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海洋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柄大锯呲啦呲啦地锯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折磨得他喘不过气。 “范磊啊,”乔战勇看着儿子打完电话,突然开口叫三女婿过来:“你马上去给你哥买回北京的票,老二得赶回去。”范磊答应着,快步往外走。 “哥,你放心,嫂子肯定没事的。”水灵走到哥哥身边,握住他的手。海洋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灵觉得自己握住的像是一块冰。 海洋含含糊糊地点着头,心乱如麻。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给小蔡打电话问情况。他眼睛紧盯着这边的手术室门,耳朵里听着小蔡给他汇报千里之外那个手术室的动静,两边同样的无声无息让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突然,手术室门被轻轻打开,两个护士推着作完手术昏迷的老太太出来,急急往重症监护室那边走。走廊里的水兰、水灵和老爷子全都扑了上去,“老太太”、“妈”七嘴八舌地叫着。可老太太除了头上密密匝匝地缠着厚厚的纱布外,跟进手术室之前并没什么不同,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海洋迎着跟在担架车后面走出的杨主任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啊杨主任?”杨主任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他摘下口罩,微微朝海洋笑了笑说:“手术情况还基本顺利,出血都已经控制住了。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跟你们保证什么,以后的几天是监护重点,随时可能会有反复,所以你们家属也要作好准备。” 海洋听着,不知道心里该是喜还是愁。他走到icu重症监护室外,一家人都聚在玻璃那儿,从那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已经被安顿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器又重新接好。老太太就像一棵浑身到处伸出枝丫的树,静静地躺着,隔这么远,连生命的迹象都看不出来。 水兰让弟弟妹妹和父亲都回家休息,可谁都不愿走。于是一家人都守着监护室里的老太太,盼望她能尽快醒来。海洋又给小蔡打了三个电话。打第三个电话时,谢言的手术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 小蔡还未开口,这边手术室的灯也灭了,他激动地大叫:“完了,完了!” 海洋浑身惊起一身冷汗:“什么完了?小蔡你可别吓我!” “手术完了海洋,”小蔡一边说一边跟着谢楚德和许萍往手术室门口跑,“你等会儿,我一会儿给你拨过去。” 海洋连声急喊:“别挂,别挂!小蔡,求你别挂,让我听着!” 杂沓的脚步声和“怎么样,护士”的询问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海洋把话筒贴紧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小蔡说,好像有孩子哭。他紧张而又兴奋地连连追问,可小蔡根本顾不上回答。 终于,他听到岳父母叫“言言”的声音,只有关切,并不张皇。他没听到谢言的回答,但他知道,妻子肯定是没有大碍了,心上的大石头骤然被卸下一大半,可孩子呢? 正忐忑着,谢言虚弱但是平静的“喂”在他耳边响起,他急忙叫着谢言的名字作为回应,仿佛怕不够大声就会失去她。 “是个小丫头。”谢言轻声告诉他。 海洋喜极而泣,连连点头:“丫头好,丫头好。我喜欢女孩。” “那等你回来再起名字吧。” “哎,好,言言,你受委屈了。”海洋想象着妻子这会儿苍白疲惫的样子,还有女儿不知像他还是像妻子的小脸,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不委屈。”谢言听着丈夫的抚慰,看看怀里有着皱皱巴巴粉红色脸的小女儿,由衷地感到骄傲:“为了她,一点儿也不委屈。” 孝子第一部分3(1) 从来都只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乔海洋还真赶上了“福”的双至。在谢言千辛万苦把小丫头平安带到人世之后,第二天,一个掺了水分的奇迹也把乔家老太太从漫长的昏迷中唤醒。除了一手缔造这个奇迹的谢言之外,守候在老太太身边的人都不明就里,以为从前只有在电影电视里才能得见的传奇故事确实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老太太是被婴儿的哭声叫醒的。杨主任曾经交待乔家人,要尽量多跟老太太说话,多叫叫她,以帮助她尽快醒来。水灵于是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一个主意:让老太太听听她小孙女的哭声。海洋作为长子却一直没孩子是老太太长久的心病,现在总算抱上孙子了,这消息对老太太来说不啻是个大刺激,让她听听孩子哭,说不定能管用。 拨通了谢言的电话,乔海洋这才得知,孩子一出生就被送进了育婴室的保温箱,连谢言都没有机会多抱她一会儿。谢言的解释是合情合理的,她说这是因为孩子早产体质弱,医院对早产儿一般都要放保温箱观察几天,而且自己现在奶还没有下来,也得靠护士照料着给孩子喂奶粉。然而海洋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疙瘩稍微松一些,他甚至问了谢言一个很混的问题,她们家里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气得谢言差点把电话挂了。女儿落地让他头一次深刻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从这个小生命降生开始,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要牢牢系在她身上,她的每一丁点好与不好,在父母这儿都会带来被放大千万倍的焦虑或喜悦。这一团乱麻一样悠久而纷繁的纠缠,父母既不得解脱,也不想解脱,真正是痛,并快乐着。 现在水灵提出的建议,使他不得不将孩子的情况如实告诉家人,孩子要在保温箱里观察到条件合适才能被允许抱出来。他和谢言的结晶仍然在保温箱里,谢言作为母亲也只能在育婴室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远远望她一会儿。听了海洋转述的小姑子的想法,谢言犹豫了一下,答应帮海洋想办法。 谢言的办法就是,求助同屋的另一位产妇,让她的孩子哭给千里之外素昧平生的老太太听。 这个健康宝贝儿洪亮的哭声善良地欺骗了电话这头的所有人,尤其是海洋。他的耳朵像海绵吸水一样贪婪地搜集并储存着音调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忘了这哭声本来是应该送给母亲的。水兰和水灵也为小侄女听起来底气十足的哭声欣喜不已,认为北京的医生也是为了多收钱昧着良心瞎糊弄人。等孩子哭得都有些声嘶力竭了,海洋才想起把电话举到沉沉昏迷的母亲耳边,满怀期待地看着母亲脸上每一道凝固的皱纹,仿佛在嘹亮哭声的激发下,下一秒,这些凝固的皱纹就会柔软起来,构成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大约真是“孙女”的哭声起的作用,很快,老太太的心、脑监护仪器上都出现了大幅波动。没过多久,老太太像从长达数百年的灵魂出窍状态中回过神来,艰难但真实地睁开了眼睛,迷惑茫然地看着身周一张张惊喜交集的脸。 水灵先是红了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乔家的厨房自打老太太犯病以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人都为老太太的苏醒而欢天喜地,也有了心情正正经经地张罗一顿饭菜。水灵和范磊两口子又是炒菜又是炖汤,忙活了老半天,装了好几个保温筒和保温饭盒。水灵搀着老爷子,范磊和海洋把饭菜拎着,还为老太太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打成个小包袱,一起来到医院。但大家的喜悦马上就被一个问题冲淡了——老太太不认识人了。 据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脑细胞恢复要个过程,家属要多跟老太太说话,多给她讲讲过去的事什么的,有助于她恢复记忆。一家人于是围在老太太床前,开始帮老太太寻找记忆的回顾之旅。 乔战勇是最先开口的,跟老伴刘英一同走过的这风风雨雨四十年让他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从哪儿回忆起。无论随手撷取哪个片断,对他来说都是丰富的,独特的,但他记得,老伴会记得吗?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初次跟老伴正式见面的经历,他相信那对老伴而言是永远都会刻骨铭心的。 “老太婆,”乔战勇在老伴床边坐下,看着她混沌如蒙童一样的眼睛,亲切地叫着,“你不是总说自己记性最好吗,你怎么连人都不认识了,要是这样,回头我跟楚先生他们几个说起来,人家可要笑话你了。奇#書*網收集整理”老太太表情漠然依旧,并无反应。老爷子接着说:“你真不认识我啦,你仔细看看我,我可是那个骗子啊……” 孝子第一部分3(2) 听了这话,老太太死命地盯住他的脸,眼睛里像有一层雾气在慢慢散去,目光渐渐变得明白起来。 第5章 半晌,老太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含糊的词:“乔连长,不,乔班长……” 儿女们在旁边激动地看着,水兰高兴地连连点头:“对,妈说得对!” “这个,”乔战勇指着水兰给老伴介绍:“这是老大,65年7月生的,在剧团唱戏,想起来了吗?” 老太太茫然看水兰,水兰起个身架,做了几个动作,又唱了两句京戏。老太太终于再次声音含糊地说:“水兰……” 老爷子很为自己这个方式奏效感到得意,继续指海洋:“这是老二,67年7月生的,属羊,从小就特别淘,你老说他上辈子是狼变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海洋期待地看着母亲的嘴,希望能听到母亲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半天也没声音。 老爷子并不泄气,继续指水灵:“这是老三,69年7月生的,咱们家就属她性子最好,你老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想起来了吗?” 水灵把身子扑到老太太面前,给母亲仔仔细细端详自己的脸:“你看看我,妈,我是水灵啊!”然而跟海洋一样,老太太也认不出水灵来。水灵回头看看哥哥,又看看父亲,难过地起身。 老爷子又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老四海明在美国自由女神像前的留影:“这个,这个你该认识吧?老四,现在在美国,咱家老小……” 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挤出两个字:“海明”。 “对,没错!”老爷子刚兴奋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妥。老太太只认出了老大和老小,无疑让老二和老三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抬头去看海洋和水灵,果然,两人站在当地,表情都很窘,像是手脚都没合适的地方放了。 老太太的病在渐渐恢复,人倒是都能认出来了,可家里人照顾起来一点没觉得比她昏迷时省心。老太太一辈子好强,现在让人伺候着似乎觉得自己寒碜,更加不愿承认自己刚醒那会儿有认不出人来的狼狈时候。范磊给她削了个苹果喂到嘴边,可她竟然张不开嘴来咬,一气之下,把苹果也扔了,又把病床边上能够得着的东西全给丢了出去。 这只是老太太折腾的开始。看她慢慢明白过来了,海洋他们就把谢言生了的消息告诉了她。老太太开始挺乐呵,还记得自己听见了孩子哭,可一听说谢言生的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大孙子,而是个丫头,奇--書∧網脸色马上阴沉起来。水灵安慰母亲说,小丫头特漂亮。没想到老太太撂下一句话:“儿子随妈,丫头随爹。我就不信她随海洋能长出什么好来!”然后就转个身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人,不再理睬大家,子女几个只有无奈苦笑。 看母亲的身体状况日益稳定,海洋的心基本上被还没见过面的女儿占满了,迫不及待想赶快回去看看,连收拾东西时都有些心慌意乱。 乔战勇看儿子在房间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搜罗自己的东西,不禁微笑了。他很能体会此刻儿子的心情。当年,他得知自己作了爸爸之后的第一个探亲假,回家的前一天晚上,他也是如此百感交集,夜不成寐。 他把老伴生病之前就为孩子准备好的小被褥和小衣服打成一个大包裹交给儿子,又给了儿子一个红包。海洋推辞,却推辞不掉。 “拿着,这是爷爷奶奶的心意。”老爷子把红包硬塞进儿子手里,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拿出来,这才接着说:“回去替我们给谢言她爸妈带个好,就说对不住他们了,老太太不能过去给伺候月子了。还有个事,海洋,你这回回去就在北京过年吧,别回来了。” 海洋拿着红包,不解地望着父亲。 “我们这个岁数,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你看你妈现在这样,估计以后床前离不开人。你们在北京,你和媳妇又都忙,所以我觉着还是指望你姐你妹现实。” 海洋听着父亲的话,嗫嚅着想说什么,被老爷子微微摇头示意着给堵回去了。老爷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闺女嫁出去了就算人家的了,养老送终这种事要归儿子媳妇管,但是婆媳终归难相处,实际情况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知道谢言明理,你们有孝顺你妈这份心我们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你要是听我的话,就别回来,你那边工作忙,孩子又小,这边好歹你姐姐妹妹四口人呢。” 孝子第一部分3(3) 海洋思忖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说:“我再看吧爸。” 海洋很快就回来了,谢言心里挺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孩子身体见好,医生说以后每天可以有一个小时离开保温箱。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小时,但她终于能够每天都抱抱亲亲这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手给她喂奶。孩子很乖,温顺地由着这个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应该称为“妈妈”的奇怪大人摸她的小脚,捏她的小屁股,亲她的全身。在妈妈告诉她,过几天就带她回家,家里有专门给她准备的小床还有好多玩具时,她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看见她笑,谢言和许萍都忍不住掉下泪来。谢言突然想起,应该给海洋和他的家人分享一下这种快乐,于是拨通了海洋的电话。海洋在电话这一头激动得快要把手机攥碎了,连声叫丫头,让她哭一声给爸爸听,谢言也不断敦促怀里的小宝贝要她和爸爸打招呼,可小姑娘很沉得住气,似乎在报复爸爸没有亲自迎接她出生,无论两边怎么着急,都一声不吭。最后还是许萍想出了办法,用奶瓶喂孩子喝了两口奶之后忽然把奶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这下孩子终于号啕大哭。谢言忍着心疼,要海洋赶快把电话递给老太太听。乔家一家人都以老太太为中心围成一圈,凝神谛听着这个家庭新成员的发言,每个人脸上都满是期待和高兴。 乔家爷爷奶奶姑姑们听个没够,许萍能理解,可也心疼小外孙女。她刚出了保温箱,身子骨还弱,声嘶力竭地像是要把自己哭昏过去,谁看了也不忍心。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女儿说:“听听就行了吧,言言,别让孩子哭太久了。”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刘英老太太听到了这句话,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谢言等孩子又哭了几声,这才把奶嘴塞回到孩子嘴里,孩子顿时不哭了,又开始用力吸吮。谢言拿过电话,愉快地向婆婆问好,问她有没有听到孙女哭,却被婆婆一个冷钉子碰了回来:“听见了,我还没聋。” 听出婆婆话音不对,谢言也没往心里去,又问候她的身体,刘英却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调。谢言觉得纳闷,只好讪讪地说:“您安心养病吧妈,等您身体好了,我还得劳烦您带小孙女出去玩呢。”没想到这句话戳到了老太太的痛处,引出了滔滔不绝的抱怨,说谢言他们做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当初要是听自己的,现在有个孩子在眼前跑来跑去的,自己有个事情惦记,也不至于得上这个病。 谢言越听心里越不是味儿,又不好意思把电话扔了不听,而另一头的海洋为母亲举着电话,也是尴尬不已。还好乔战勇也听不下去了,把电话抢了过来,安慰了谢言几句,这才没让老太太说出更过分的话来。 孝子第一部分4(1) 乔战勇曾经不止一次又爱又恨地说老伴刘英这辈子就是“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亏都吃在嘴上了。这个评价,乔家的儿女也都同意。要说刘英绝对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也从来没少为别人操心,可就是说起话来不中听,结果往往费了力还不落好。先把儿媳亲家得罪一遍,她支使水灵去找城西的楚先生要个催奶的方子。“谢言早生了一个多月,肯定没奶。我记得你姐当初生小林没奶,我就从楚先生那求过一副方子,你姐吃了挺管用的。你赶紧过去一趟,请楚先生配几付药给你哥带回去。” 老太太虽故作平淡,可海洋听出了里面对儿媳妇和小孙女的惦念。母亲的自相矛盾让他头疼又无奈,只有苦笑。 带着楚先生配的中药还有家里人为谢言和小宝宝准备的大包小裹,海洋像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肩扛大包袱,手拎手提袋,风尘仆仆地推开了谢言所在病房的门。 第一次将女儿抱进怀里,乔海洋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完整了。在她还没有来临时,他无数次担心自己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去承托这个生命,甚至觉得她的到来会打乱自己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步调。可现在看着襁褓里好奇地回望着他的女儿,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心辐射到身体各个角落,他发誓,就算牺牲一切,也要呵护这个小生命的平安、周全与幸福。 看到海洋的眼角沁出泪花,谢言轻轻把头偎在丈夫的肩上,手去摸孩子的脸:“宝贝儿,这是爸爸,你仔细看看,可记住了啊。” 从天而降的阳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一家三口在金黄的光线中仿佛成了个凝成一体的雕像,轮廓上晕着淡淡的光。 同妻子和女儿心无杂念相守的幸福时刻终究是短暂的,很快,海洋就又要面对公司繁杂而令人头痛的大小事务。虽然对马自立不肯痛痛快快付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当海洋拨他手机听到关机,再打到公司秘书又说马总出差去了外地时,海洋才意识到问题比他原来想象的更为棘手。春节还有几天就到了,马自立那种无耻之徒可以弃信义于不顾一走了之,自己答应工人要兑现的工资却必须予以解决。可是,钱从哪儿来呢? 跟小蔡巡视完工地并嘱咐小蔡三十和初一给民工们放假,海洋特意去买了个洋参煲老鸡带到医院给谢言。 第6章 看着妻子低着头轻轻吹汤匙里的汤,神情专注单纯得像个孩子,海洋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言言,我想明天把股票都出了,你说行吗?” 谢言像骤然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样“咣”的一声把汤匙扔进碗里,猛地抬头叫道:“你疯了!当然不行!”海洋看妻子反应如此剧烈,便不再说什么。谢言放下碗,摸摸海洋的头:“你没发烧吧!这一年咱们股票亏了有40%,你现在出就等于割肉,亏的钱就彻底打水漂了!” 海洋嗫嚅着动了动嘴唇,谢言从口型上看出他想说“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海洋:“咱们又不等钱用,不是说好了股票里的钱就先做长线,大不了以后留给闺女当遗产么?” “可现在我等钱用啊……”海洋难以正视妻子的眼睛,这句话说得好象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谢言注视着丈夫,半晌,明白过来:“那个姓马的还是……” 看海洋无奈点头,谢言也体会到他的苦衷。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你需要多少?” 第二天是节前股票最后一天开市,海洋一大早就赶到了交易所。他和谢言商量好,家里先凑出一百万来填窟窿,加上公司帐上这几天能到的200多万,年前给工人们发下去。为凑这一百万,家里存折上的60万现金和1万美金只给谢言留下了10万以备不时之需,其余全数转到公司帐户,还不够的就拿股票卖了补足。 家里买的几支股票都被套牢很久了,更不能指望短期内有反弹的可能。海洋在证交所大厅里的自助式电脑旁来回翻看几支股票的k线图,半晌,终于选定了一支,以6.84的价格将5万股全部出清。把凑到的所有钱转入公司帐户后,海洋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危险边缘了。 乔家老太太刘英这几天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也慢慢回来了。送到嘴边眼见着老太太被调养得气色一天比一天健旺,很快,她就厌倦了天天对着病房里的白墙。这天中午,非让水兰推她到医院的中心花园里晒晒太阳。 孝子第一部分4(2) 中心花园里坐了几个老病友,老头老太太们在病房里寂寞得狠了,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而主题无非就是儿女和自己的身体。 “不是我说,人老了得这病,就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别人伺候,自己受罪不说,还遭人烦!子女孝顺还好,不孝顺把你往床上一搁,管口吃的就行了,我那个病房12床一老太太,得褥疮背上烂那么大一个洞……”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冲老病友们边说边比划出足有一个海碗碗口那么大的地方,唏嘘道:“哎呀,受罪受大了。” 这一番话让老太太听得神情黯然。活动腿脚的老太太忙批评老头:“老齐,你别尽说那些倒霉的,那是她命不好没摊上好子女。你看人家老姐姐。”她转向老太太:“他说得都特殊,你有福,摊上好子女。我看他们跑前跑后的,可孝顺了!” 老头儿摇头插嘴道:“光孝顺不够,还是人家大妹子能生,生4个吧?”看老太太点头,老头儿挺为自己说得入情入理而得意:“就是,要是独生子女赶上这事,没人换班,光陪床这一件事就得累趴下了。孝顺管个屁用,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呀!” 活动腿脚的老太太似乎特别有共鸣,连连点头:“对,对,这话在理。儿女多,总能混出个把有点钱的,有点本事的。现在医疗费那么高,单位也不管了,要是没钱就只能等死了。老姐姐,要我说你有福,儿女孝顺不说,还有本事。你住那个高干病房一天怎么也得200块吧?还有那些个药。你看看你恢复得多好,我当初从做完手术到能出来活动得有快一个月,你才一个多星期吧?” 刘英一时不知该赞同还是反驳好,只得含含糊糊应道:“啊,是。” “就是嘛!”那老太太把脚放下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摇头说:“我告诉你老姐姐,这药和药可是不一样,你用的肯定都是进口药,那和国产药价钱差着老了!要我说这就没有花钱的不是,您看看您这身子骨,这脸色,您再看看老齐,差多远啊!” 轮椅上的老头儿眼睛一瞪跟她打趣:“哎,人家大妹子有那个命,你吃什么醋呀!”练腿脚的老太太也笑了:“咳,吃醋不也是瞎吃嘛!什么人过什么日子,人不能跟命争,争也白争!” 老太太尴尬地笑笑,一团心事就在此时像童话里的豌豆,刚播下种就长出了蜿蜒的茎,拧着扭着,不断枝繁叶茂,一直长到天上去。 谢楚德和许萍都围在谢言床边,看谢言轻轻咯吱孩子逗她笑。许萍的感冒还没好,怕传给女儿和外孙女,在屋里还戴着大口罩。看到海洋过来,一家人高兴地计划起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还说要请小蔡两口子一起来,和和美美地过个团圆节。 小宝贝被妈妈逗累了,张开嘴巴打呵欠,鼻子皱得像一只小猫。谢言看得噗嗤一声乐了。海洋马上提议,给孩子取小名叫“猫猫”。 “这名好,猫有9条命,这名好。”许萍一听就赞不绝口。谢言也为这个有9条命的寓意乐得合不拢嘴。她轻轻地抱起孩子,用鼻子蹭着她红润如花朵的脸颊笑道:“来猫猫,让妈妈抱抱。”病房里一时间融融泄泄温暖如春,仿佛将窗外滴水成冰的寒冷完全隔绝在外。 自打出去晒过太阳,乔老太太的情绪就一直不太高。轮椅老太太说的“一天200块”、“进口药可跟国产药价钱差老远”就像身边嗡嗡着挥之不去的苍蝇,无时无刻不在烦扰着她。她问水兰自己在这病房里住要花多少钱,水兰却只要她安心养病,别操心钱的问题。她又趁护士给自己换输液瓶的工夫向护士打听自己输的这药的价钱。 “100多一瓶吧。”护士垂着长长的睫毛往手里的表格上记录,看不出口罩下的表情,随口回答道。“那,姑娘,我住这回院得花多少钱呀?”老太太不甘心,再度追问。 护士诧异地抬眼看看她,又往表格上写画,写完才告诉老太太:“3、4万吧。”护士带上门离去,这个回答却像一柄小刀子,从老太太的心头狠狠划过。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小水说,他可想您了,天天在家嚷嚷着要过来看您。”水灵给老太太擦完腿脚,又把被子盖好,嘴里还捡着老太太爱听的话逗她高兴。 孝子第一部分4(3) 老太太来了点情绪,接着水灵感叹道:“要说,小水这孩子也不是随谁,能说会道的,小嘴可会哄人了。” 水灵的笑容微微变得有点不自在,随口应着:“大概随范磊吧,话多,贫。”“得了。”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哼,范磊那嘴那脑子有他儿子一半灵巧就好了,你可别给他脸上贴金了。” 水灵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难堪地笑笑,不再说话。 已经上高三的沈林跟表弟小水完全是两个风格。他和他这个年纪的几乎所有男孩子一样,有着青春末期瘦长的身条,脸上青春痘尚未完全消退,在皮肤上留着浅褐色的瘢痕。本来就因为长个儿瘦得只剩下了骨架子,却偏爱宽大的运动服,套在身上晃晃荡荡邋里邋遢。在所有的亲戚里,沈林跟小姨最亲。这是因为他小的时候水灵年纪也不大,又疼他是这家里的第一个第三代,常常走哪儿都带着他,也能跟他玩到一块儿。随着年龄慢慢增长,沈林跟父母的交流越来越少,而父母似乎也从来顾不上真正了解他在想些什么,尽管心里的事情他也不会对小姨讲,但想起来,还是总觉得小姨更像个伙伴,而不是长辈。 所以这次迫切需要钱时,他第一个想求助的人就是小姨。看小姨拿着暖壶出门给姥姥打热水,他便也起身跟在水灵身后,在医院的开水间里吞吞吐吐地问水灵:“小姨,你能借我1000块钱吗?” 水灵对于还是个高中生的沈林一开口就向自己借一千块钱感到惊讶。看着这个似乎每天都在拔节,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大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勾着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水灵又觉得心疼。她知道沈林不是个无事生非调皮捣蛋的孩子,她看着他从眼皮子底下一点点长起来的。可是他拿这么多钱究竟干什么用,而且不能向他的父母开口,水灵有些顾虑。但无论怎么问,沈林都不愿意告诉她原因,只保证肯定不是拿来做坏事。水灵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并且承诺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姐夫妇,还有自己经常口无遮拦的丈夫。 无怪母亲常常说,儿女就是讨债鬼。海洋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宝贝女儿猫猫还不到24小时,就感到筋疲力尽,他真不知道这些天谢言自己是怎么捱过来的。这天夜里就是这样,猫猫从上一段瞌睡中醒来就开始哭个不停,塞奶嘴进去被她吐出来,纸尿裤脱下来又干干净净,并没有大小便。一直哭了20多分钟,还没有停的意思。眼看着谢言倦得倚在床边打盹,海洋强打精神,把猫猫抱过来,在病房里来回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还轻轻地颠。过了一会儿,猫猫的哭声终于渐渐减弱到消失。海洋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婴儿车里放,没想到刚沾上床,这催命的小宝贝儿又大哭起来。没办法,海洋只好继续抱着,拍着,哄着,溜达着。谢言经过这番折腾,睡意全无,无奈地看着这行状滑稽的父女俩苦笑。 手机铃声在猫猫停止哭泣后的静寂病房里听起来特别突兀。 第7章 海洋接了电话,把女儿交给谢言走出病房,小蔡和工头李制文迎上前来,告诉海洋一个坏消息,几个工人在下午放假时溜出去嫖娼,被联防队员模样的人在发廊里抓了个现行,现在人扣在发廊,联防队员要罚款,否则就把人送派出所。 “我操!”海洋一怒之下压低声音破口大骂:“还是有钱哈,还出去嫖!有生理需要能理解,怎么就不知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春节前治安抓得紧,这么多年在外面混,全混到狗身上了!” “对不起乔总,是我没把他们管好。”李制文尴尬地小心陪着不是,“但现在不交罚款,人家就不放人。”海洋听了更加生气:“这不是明摆着敲诈嘛!我不信那几个是联防。” 小蔡低声道:“海洋,就算他们不是联防,可咱们现在是有短握在人家手上,人家要是真报了警,咱不是更被动嘛。而且这里头有放线的大强,真要拘了,咱工地这暂时没人能替他。” 海洋长出了口气,铁青着脸问:“那他们说得交多少罚款?” 小蔡和李制文对望一眼,之后,李制文用细得像蚊子哼一样的声音说:“一人3000。”海洋挥挥手道:“那就交吧。”李制文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小蔡,小蔡只好声音稍大地把李制文的答复又重复了一遍:“是一人3000。”海洋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几个?” 孝子第一部分4(4) 小蔡把眼睛望向地面,不敢正视海洋:“7个。” “我操!”海洋的脏话再次脱口而出。过了片刻,他强忍住气,吩咐小蔡说:“你从会计那支12000块钱,告他们就这些钱,要放人就放,不放就送公安,反正我就出这么多。” 小蔡点点头应道:“哎。” 谢言在这时怀抱猫猫靠着墙从病房里一点一点蹭出门来,望着走廊里日光灯管下三个神情严肃的男人,目光充满询问和关切。海洋几个人看到她,赶快扶她回去休息。海洋扶着妻子柔弱的肩膀,看着她怀中又已睡熟的女儿,心头百感交集,但最终还是轻声在妻子耳边说:“没事,一切有我呢。” 范磊从看到水灵回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时就感觉她不太对劲,得知她是在找存折时心里就更不踏实了。 他从柜子底部的衣服下面拿出上次给老太太交过住院费后掖进去的存折交给水灵,希望她能主动告诉自己拿钱干什么用,可水灵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把存折放进了自己包里,便跟往常一样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准备睡觉。 范磊忍不住问她:“你干嘛呀?”水灵答得似是而非:“不干嘛。” 两口子并排躺着,却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两个人中间。有这种隔膜感,在范磊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听着妻子匀净的呼吸,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咱给妈交了住院费,折子上就没几个钱了。本来我以为大姐和二哥会商量摊一摊,结果他们也没提这茬。他们都比咱们有钱,你说你还往外贴,这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水灵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装没听见,并不做声。范磊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不是抠门,是说这个事。按说老太太病了,该儿子出钱。你说小水上学,上奥数班,哪样不用钱?俗话还说了呢,能者多劳,海洋人家在北京当着房地产大老板,海明在美国挣着美元,哪个都比咱有钱,你说你……” 水灵被范磊念叨烦了,突然一个翻身转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病的是我妈,不是别人。我替不了她生病,能出点钱让她治你说我还要算计吗?那小水从生下来就一直让老太太帮着带,那这钱怎么算?” 范磊被噎得直倒气,却也没有话说。没想到水灵接着低声地说了一句:“再说我这回用钱也不是为妈。” 水灵的这句话在范磊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疑虑。结婚这么多年,水灵有的时候会骂他跟他吵架,可夫妻吵架那是过日子的正常现象,俩人亲密无间互相不藏着掖着才会把不同意见都吵出来。两口子在钱上也从来都是互相坦白——本来也没有几个,想存私房基本不可能。然而水灵神神秘秘地拿了钱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妈,还不愿告诉他为什么,这反常的举动让他心里打起小鼓。很多年前的一个人影影绰绰地从记忆深处浮上来。他越想赶走这个影子,它就越清晰。这一夜,范磊竟然史无前例的失眠了。 人说怕什么来什么,第二天中午,范磊真的意外看到了头天夜里在他心里盘踞了一整夜的鬼影子——水灵以前处过的对象张亦松。那是个无论从外表、个头、学识还是能力上都比范磊强得不是一星半点的小伙子。当年水灵和他已经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大家都以为很快就能吃到他们喜糖了,却不想水灵突然翻脸,跟张亦松分了手。张亦松伤心之下去了省城做公务员,水灵则重新跟车间里的师兄范磊这样一个大老粗工人谈起了恋爱,而且很快提出结婚。乔家老太太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在二女儿面前吵过闹过,打过她耳光,甚至不让水灵上班,天天把她反锁在家里。却没想水灵愣是偷出了户口本,砸烂窗户跳出去跟范磊登了记。虽说生米煮成熟饭,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得让步,可对范磊历来就没有好脸子,动不动会抻出聪明伶俐文质彬彬的张亦松来数落范磊的不是,直到小水都上小学了,还常常感叹水灵命不好,没嫁对人。听说张亦松从政后一直青云得意,现在已经调回大仓,升成了副市长秘书,范磊却下了岗,在姐夫照顾下当一个穷酸保安,连带着一家人也过得捉襟见肘,这下,两个人之间更是有天渊之别了。 范磊是给老太太往医院送饭时远远望见了病房楼梯口那儿站着的张亦松,还有旁边的妻子水灵。张亦松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面带微笑甚至态度不乏亲昵地跟水灵说着什么。水灵背对着范磊,看不到脸。但是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张亦松转身上楼,水灵也跟着上到了老太太所在病房的楼层,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范磊看着这一切,心里的疙瘩结得更死了。可他不放心妻子,还是紧随在后面上了楼。 孝子第一部分4(5) 昔日情敌在病房里狭路相逢时,范磊明显感到了对方的优越感。旁边的老太太还为以前的准女婿、现在的市长秘书亲自来看自己而感动不已,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当年水灵和张亦松恋爱时的情景,并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脸色有多么难堪。 张亦松看出水灵两口子的别扭,知趣地告辞,临走时给老太太留话道:“大婶,您住院有什么事就跟我直说,别看我离开这好几年,可我心里一直是拿您当自个儿妈看的,您有事就吩咐,只要能办的我一定办,不能办的我也想办法办!”老太太感动得连连答应,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看张亦松走出了门,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哎,你瞧瞧小松出息的,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呀。”说着,不自觉地看了范磊一眼,范磊听不下去,端起老太太换下来的一盆脏衣服,拿到水房去洗。水灵埋怨了母亲一句,也跟着走出去。 看着丈夫闷声不响地拿衣服当仇人一样狠狠搓洗,水灵知道他心里憋屈,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引他说话,可范磊并不怎么搭腔。水灵无奈,只得解释道:“在医院碰上的,我也挺意外的,也就随便聊了几句……”范磊一听,憋不住了,立马打断水灵的话头:“哎,哎,哎,你可别跟我说你们聊什么了,我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我是很大度的!这个夫妻之间嘛要信任,最重要的就是要信任,这个……不是说了吗,人这心里是允许有个小铁盒的,可以放点那些个什么……” 水灵看他故作大度,禁不住笑了起来,拿过洗好的衣服去晾。范磊在身后叫住她,试探地问道:“那什么,咱家存折上那钱,你,你没放你心里那小铁盒里吧?” 水灵猛地转身,盯住范磊的眼睛,半晌,很温柔地对丈夫说:“我真是偶然碰上的。还有,钱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真的。” 范磊轻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我就放心了。那钱是给儿子上学用的,你要是给了他,那你肯定是有了外心,你和他,还有小水,你们三个……” 还没说出口的话被水灵严厉地截住了。范磊看妻子真生气的样子,讪讪地住了嘴。 水灵缓和了一下语气,伸出一只手握住丈夫满是肥皂泡的手,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告诉他:“永远不会有什么我们三个!你、我、小水,咱们才是一家!” 孝子第一部分5(1) 北京这边,海洋刚陪着岳父岳母把谢言母女从医院接回了家。家里被谢楚德布置得喜气洋洋又卡通味十足,还特别地挂上了一条写着“欢迎猫猫回家”的横幅。下午再添置年货,晚上加上小蔡夫妇一起,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年饺子。海洋跟父亲也通了电话,知道那边一切都好,谢言也跟公公在电话里为不能回去过年赔了不是,还亲热地讲了好半天,说等猫猫长大一点、结实一点就带她回去看望爷爷奶奶。本来这个除夕在所有人看来都将是圆满的,所以又接到姐姐的电话,知道母亲的病情有了起伏,海洋一瞬间都有点懵了。 从后来接过电话的大姐夫口中得知母亲又回了重症监护室,并且,听他建议自己最好还是回去一趟,海洋马上从回或不回的选择中做出了决定。大姐夫这个人尽管在官场里混久了,官味浓了些,可做事还是比较老成持重,看事情也比较客观,他既然说自己应该回,必定是母亲情况不好。 第8章 这么一想,海洋跟大姐夫说定了马上回去,又迅速订了飞去大连的机票, 挂断电话,他看到谢言难掩失望地看着自己,岳父母也是满脸无奈,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歉疚:“对不起,言言,爸妈,我还得回去,我妈……” 谢楚德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只充满理解地说:“快收拾东西吧。” 乔家的年夜饭就在大仓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简单地摆开。病房的小桌子上,鸡、鱼、豆腐和肉一应俱全,都用小碟子装着,红红白白色泽也算鲜艳。外面不时传来热烈或零落的鞭炮声,病房里却安静得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水灵起身,拿起从家里带过来的一瓶“通化红葡萄酒”,打开酒瓶,把酒斟满一个个小杯子,再由范磊分别交到父亲等人手上。大家都拿完了,水灵又多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轻声说:“这杯给妈。” 乔战勇把酒杯往高处举了举,朗声道:“来,大家喝一口,就算过年了。希望来年咱全家都健健康康的,没灾没病!”话没说完,老爷子眼圈就红了,他自己首先把酒一饮而尽,海洋几个也随着父亲把酒喝光。 病房里的日光灯管发着冷冷的白光,气氛很沉郁,仿佛半空中有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或许是不寻常的气氛让小水感到有点紧张害怕,他走到水灵身边,倚在水灵怀里,有点紧张地问母亲:“妈,姥姥会死吗?” 范磊顿时呵斥儿子:“去!臭嘴!”小水委屈地看着父亲,不敢说话。然而小水的话却让全家人都必须去面对一个他们不能回避的问题,大家心头的愁云惨雾更是浓得要滴出水来。 半晌,乔战勇缓缓地说:“你妈没病那会儿,我们俩去看了块墓地,还下了定金。后来她也让楚先生去给看过,说风水还行,能旺子女。”所有人都不吭气,水灵听不下去,难过地哽咽道:“爸,您别说了!” 老爷子也不禁心下难过,稍顿一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我不说了,咱大年下的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声,别让你们再为这事瞎忙活。” 除夕就在一派慌张、忙乱和心不在焉中过完了,旧的一年也随之揭过。在病房里看着杨主任为仍然昏迷的母亲做例行检查,大家都祈祷新的一年可千万别再有这么波折了。 然而愿望总是美好的,生活却该坎坷就坎坷,并不因人的意志而有所转移。母亲的病情倒还算稳定,乔家却又出了件大事——沈林不见了。 他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告诉父母说不放心姥姥,要回来看看。沈致公要水兰陪着一起去看个老领导,就给了儿子一些钱,让他自己坐长途车回家。没想到,当水兰他们晚点到医院,却根本不见沈林的踪影。一家人在沈林可能去的地方四处寻找,水兰甚至从家里翻出了沈林三年前的电话本,照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打给沈林的同学和朋友,也都找不到沈林的下落。 水灵这个时候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这个鲁莽的少年很有可能揣着她给的那1000块钱离家出走了。看着大姐和大姐夫着急上火互相指责埋怨,一个说当妈的40大几了还在舞台上瞎蹦跶,根本不关心儿子,另一个说当爸的只顾着想往上爬,没一点良心,两人的争吵很快要升级成一场大战,水灵终于忍不住坦白了沈林找自己借钱的经过。 孝子第一部分5(2) 一家人都觉得水灵糊涂,水兰更是气得要炸锅:“你可真行,水灵!他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小孩子家一下子借那么多钱,还跟家里人保密,你说能是好事吗!现在外头那么乱,卖什么的没有,你就不怕他去买个什么毒品摇头丸!” 水灵抬起头,认真地说:“不会,我相信沈林肯定不会那么做,我从小把他带大,我知道他是什么孩子!” 乔家除老爷子和沈致公外的人开始分成两拨,一拨照顾老太太,另一拨就去找沈林。差不多到了时间,就轮换一下。杨主任说这边老太太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大家又担心老太太要是醒了见不着大外孙子,该怎么跟她交待。 眼看着沈林不见已近两天还是音讯全无,水兰心乱如麻,想要报警,沈致公又不答应,说丢不起那人。“你说他这是当爹该说的话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丢不丢人这码事!”在老太太病床前,水兰不禁红着眼睛愤愤地向弟弟倾倒自己的不满。 海洋想了想,问:“姐,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是不是你们平时对沈林太严厉了?” “我哪儿严厉了!”水兰几乎是在喊冤:“你是不知道,沈林现在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什么都不乐意说,问他两句还就烦,回家就进屋抱着他那台破电脑。我说也好,学电脑将来也用得着,只要不出去疯跑,我就知足!” 听了这话,海洋眼睛突然一亮,像得到了什么启发:“你说沈林愿意玩电脑?” 正说话间,一个亮着的头像闪动起来,音箱里传来蛐蛐叫一样的声音。海洋点击闪动的头像,一个对话框跳出来,沈林的那个好友说:“哪儿去了这两天?怎么一直没看见你!” 海洋没有理会,静观其变。好友接着提问:“不说话?受刺激了吧!”海洋依旧没回答。好友的字一行行在屏幕上出现:“嘿,说话呀!早就跟你说过‘见光死’,你还不信,果然吧!” 水兰看着屏幕上的字,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什么叫‘见光死’呀?”海洋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好友沉不住气了:“嘿,说话呀!再不说我走了啊!” 海洋犹豫一下,开始打字:“你好。我是沈林的舅舅,他已经失踪快三天了,你知道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海洋的信息发了出去,但是却久久没有回音。海洋略为沉思一下,继续打字:“请你务必告诉我,看得出来沈林是你的好友,他的家人此刻都很着急。”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水兰急得扑到电脑桌跟前,啪啪地拍着电脑道:“你倒是说话呀!” 海洋示意姐姐不要着急,再次打字:“或许你要为朋友保密,那我提问,你只告诉我‘y’或‘n’可以吗?沈林是去见网友了,对吗?” 屏幕上好友的标志许久许久没有任何动静,电脑前的几个人焦灼地等待着。一分钟,两分钟,水兰着急了,忙不迭地催海洋:“海洋,我跟他说,就说……” 还没说完,那个好友终于回话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字:“y”。 沈林的去向还没有个眉目,老太太倒先醒了。当时水灵正跟范磊嘀咕,实在不行就找楚先生给推个卦,算算沈林到底去了那儿,没想到老太太虚弱的声音突然问道:“你们说什么沈林在哪儿呀?”水灵两口子都被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随即连忙凑到母亲病床前,(奇*书*网-整*理*提*供)惊喜地问道:“妈,您醒了!” 老太太迷糊地看看小女儿和女婿:“干吗呀,你们这是?我迷瞪个觉,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老太太一醒,找沈林的步骤就得越发的快了。特别是老太太还惦记着大年初四是沈林的生日,说什么都要让沈林那天到医院来看看自己,还不断念叨往年沈林生日自己都能给他做打卤面,今年自己不出院,沈林就吃不到。眼看着大年初四已经到了,老太太从早到晚望眼欲穿地盼着沈林来,人却始终没有踪影。水灵好不容易以沈林要和同学一起吃生日蛋糕过洋式生日的理由把老太太的追问搪塞过去,还专门为老太太包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馅儿饺子,希望能转移她的注意,可是老太太转转脸就有了新想法——一定要出院,否则绝食。 水兰被儿子老娘这两面夹击折磨得精神几乎崩溃,怒气冲冲地跑到医院冲进病房,倒把床上的老太太吓了一跳。看着桌子上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再看看老太太在床上任谁说什么都油盐不进的执拗劲儿,水兰不禁情绪激动,把碗上架着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口气很严厉地问道:“老太太,你说,你到底是想干吗?” 孝子第一部分5(3) 老太太看到水兰一来就气哼哼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一点紧张,这家里唯一敢直言顶撞她的人就是这个性子刚烈火儿又大的大闺女,但还是强硬地固执己见:“我要出院!” “出什么院!”水兰一点不客气地训斥母亲:“你这么没完没了折腾能出院吗?上回刚好点儿,你拔针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又闹绝食!你想干吗啊妈!你是不是嫌我们都没事,嫌我们都不累,这么折腾我们天天跑医院?” 看着水兰情绪几乎要失控,海洋好说歹说把大姐劝到自己身后,自己在病床前坐下,想跟老太太交交心,探探她的主意根子扎在哪里:“妈,您跟我说说,您干吗这么急着出院?” 老太太看着儿子疲惫又为难的脸,有点内疚,轻轻叹口气,目光从海洋和女儿们脸上一一扫过,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海洋一看可能有门儿,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妈,那您想吃点什么,我出去给您上饭店买,行不?” 老太太此时终于再度开口,语调平静但是斩钉截铁:“我什么也不吃,就是想出院!”说完,老太太不再看他们,兀自闭上了眼睛。儿女们被晾在当地,一个个面面相觑。 老太太闹着要出院的病根暂时没找着,但是沈致公的一个电话让水兰的工作重心马上转移了。她的宝贝大外孙子沈林在失踪四天之后终于回了家,让所有人把提溜到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了一半儿。 第9章 看到拿了小姨的钱不告而别闹得家人鸡犬不宁,如今又若无其事自行出现的儿子,沈致公暴跳如雷,准备大兴问罪之师。沈林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一劫,一回家就径直进了自己屋子,再把几道锁牢牢锁上,任谁敲也不开。沈致公气得破口大骂:“好,你有种,你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甭开门!你个混蛋王八蛋!” 门猛地被启开了,沈林一脸怒气地冲父亲嚷嚷:“你骂谁?” 沈致公被儿子顶撞得先是一愣,随即回过味儿来,更加生气:“我骂你!你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搞什么网恋!我不但骂你,我还打你呢!” 沈致公说着扬手去打,沈林也不示弱,伸手就架住父亲的手臂,严厉地瞪着他,语气里没有半点尊敬:“我网恋怎么了!我告诉你,你没权利说我!” “怎么说话呢你这个小兔崽子!”沈致公气得满脸通红,又伸手去打沈林,父子俩扭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把两父子拉开。海洋搂住像个小牛犊一样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起冲锋的外甥,像哥们一样对他说:“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沈林停了半天才点点头。 海洋与外甥在房间里相对而坐。说是谈话,可沈林并没有沟通的意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海洋笑笑,开口问道:“是去见女朋友了吧?”沈林一愣,抬头看看舅舅,没说话,又低下了头。 海洋看着沈林,又问:“她漂亮吗?” 看外甥一脸狐疑,海洋拍拍他:“怎么了,不能说?是不是很丑,真成‘见光死’了?” 沈林摇摇头,语气里透出一丝骄傲:“不是,挺漂亮的,反正比我想的要好。” “那她对你怎么看?也觉得你不错吗?” 沈林点点头。海洋笑了:“那这么说,这次惊天动地的约会还是挺值得了。”沈林也笑了,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过了一会儿,再次点了点头。 跟长辈们的敌对情绪被海洋一点点瓦解之后,沈林才告诉二舅,他和那个家在重庆的网友约在了折中的地点——洛阳见面。他们认识快一年,本来是没打算现在见面的,可想到明年大家都要高考,怕一开学都没时间,这才临时做出决定,在开学前见上一见。 海洋听着外甥的叙述,不无欣慰地点点头:“这样看你们俩还是蛮理智的。” 听了海洋的定语,沈林突然有些激动:“我知道你们都怎么想的,你们肯定认为上网交友都是瞎扯,网上那些人没一个好人!” 海洋平静地注视着外甥,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沈林声音低了,不服气地嗫嚅道:“你们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海洋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认真地告诉沈林:“你错了,我从来不认为网上没有好人。而且听你的描述那个女孩应该是很不错的,我只是替她遗憾,遗憾她倾心的男孩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 孝子第一部分5(4) 沈林猛地抬起头,几乎是恶狠狠地质问海洋:“谁说我不负责任了!我答应她我会对她这辈子都有交代的!” 海洋也突然拔高了声音,把沈林的气势汹汹压回去:“你懂什么叫负责任吗!你这么不告而别,让家里着急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该知道你小姨家里的状况,你找她借钱,还让她替你保密,让她莫名其妙成了你失踪的同谋,她自己内疚不说还让她成了全家都埋怨的对象,你认为是负责任吗?你姥姥躺在医院生死未卜,你不闻不问一走好几天,你认为是负责任吗?” 沈林在舅舅节节进逼的追问下低下了头,哑口无言。过了半天,他底气不足地为自己辩解道:“我找小姨借的钱,还剩下600多,我会先还给她,剩下的,我攒够了立即会还的。” 海洋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你以为你小姨惦记你是光为钱吗?你这是没出事平平安安回来了,但凡你路上出点什么事,你还让不让你小姨过下半辈子了?你想让她后悔死吗?” 沈林脸上现出惭愧的神色,原来在他身上那理直气壮的气焰也渐渐矮了下去。海洋顺着这个方向继续开导:“还有你爸你妈,他们这几天急的……”一说到这儿,沈林突然低声把话头截断:“他们根本顾不上我!”海洋一愣。 沈林眼望着地面,平静但是不无怨气地说道:“我爸心里就想着当官。我妈不是上这跳舞就是上那舞剑,一个月他们也没功夫跟我说上两句话。说也就是那两句,考试得多少分,排名多少名。烦都烦死了。我过生日,三年了,没一年我爸我妈能记住的。也就是我姥姥姥爷还记得给我煮碗面吃。” 沈林这一番话竟然一时间让海洋无言以对。很长一段沉默过后,海洋再度开口:“沈林,我问你,你知道你爸你妈的生日吗?”这下轮到沈林张口结舌了。“你记不住父母的,你爸你妈没说过你什么,凭什么你就有权利抱怨他们没有记住你的呢?” 沈林被问得无话可说,用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正视舅舅。海洋说着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你姥姥昨天醒了,不吃不喝,闹着要出院,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今年不能给你做打卤面!” 片刻后,沈林轻声地说:“在洛阳,她陪我去了趟龙门石窟,我给我姥姥烧了香,保佑她快点好起来。” 海洋点点头,欠身拍拍还是个青涩大孩子的外甥还幼弱的肩膀,赞许道:“算你还是个男人。” 在屋外将这一席话尽收耳中的几个人也不禁为沈林的话耸然动容。沈致公和水兰更是若有所思。 孝子第一部分6(1) 病根就扎在那天水兰推老太太出去过风儿的时候,老太太一听老病友们给自己算的帐,住高干病房,手术,加上进口药,总共得4、5万块钱,晚上就再难睡着觉了。老两口的单位都黄了,药费报销是早没了指望,这么大一笔钱要不动老两口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来的棺材本儿,要不就得让孩子们帮着承担。这哪里是住院呢,自己躺的床,一晚上100多块,烧得她身子下面像放了个火盆,快要把她烧焦了。 “我心疼呀!”老太太含着眼泪跟老伴念叨,“一下子好几万扔出去容易,赚回来得多难呀!水灵他们两口子都下岗了,范磊干个保安辛辛苦苦地也赚不了几个钱;水兰他们也富裕不到哪儿去。海明在美国听说也是起早贪黑的,就海洋还算是过得宽裕,可这些年他没少往家里贴钱,你说我又这样连个媳妇月子都伺候不了,人家媳妇心里能乐意吗?人家不乐意,不就得给海洋脸子看?我知道他们都挺孝顺,肯定抢着出钱,可我这心里不是味儿啊。其实我这个病,我自己心里有数,能治成这样就烧高香了,将来能不能走,只能看造化。住在这儿也就是个恢复,耗的时间再长,好不了也终归好不了。我求杨主任让我出院,他不答应,要是赶当初我能走,我立马就收拾东西走人。你说我可不是得想想办法,要不天天在这儿烧钱,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把心窝子里的话向老爷子和盘托出,病房外偷偷躲起来听的子女们一个个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道都有。 既然母亲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杨主任也说现阶段老太太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只要家属愿意,在哪边恢复都一样,儿女们也就顺了父母的意思,跟父亲一起开始张罗母亲出院的事情。大仓是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小地方,这边历来的规矩,是父母要跟着儿子媳妇过。原来老太太硬朗的时候,老两口还是自己撑门户单过的,可现在老太太已经基本上算是半身不遂了,老爷子也得别人照顾,就肯定得跟着一个孩子。问题是,老两口跟谁呢?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走得远。俩儿子里想指望谁也指望不上,唯有靠闺女还现实一些。然而闺女也有两个,跟谁,不跟谁,表面上看来只是个简单的二选一选择题,可里面纠结着方方面面的复杂考虑。选了跟谁,这个闺女能同意吗?闺女没问题,女婿能同意吗?不跟的那个又会不会有什么想法?选定了人,还得考虑怎么个跟法,要不要搬到一起住,谁搬到谁那儿,生活费的问题剩下的几个孩子怎么分担?一大堆的问题让乔家人不得不以召开家庭会议的形式,来商讨一个能让大家全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作为长女,也是所有孩子中的老大,水兰觉着自己理所当然要先表明愿意照顾爸妈的态度。而且两个闺女里,也属自己的生活条件要好一些,怎么说丈夫还是个局长,自己也有稳定的收入,比起一个下岗一个收入微薄的水灵夫妻俩,有能力承担得更多。可是她要把老两口接回家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沈致公一声咳嗽给逼着转了口风:“我天天两头跑倒是没问题,但是搬家住过来,沈林今年高考,这眼看没几个月了,致公他平时特别忙,还时常会有人来家找,真搬到这边恐怕会,不太方便……”在丈夫的眼色下当着父亲和众姊弟说出这些违心的话,水兰心里又羞愧又有点屈辱。 听完水兰婉转的推托,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接茬,范磊突然举手说:“我说两句。” 这个在家人们眼里形象一贯是有点糊涂、有点软弱、除了油嘴滑舌没什么正经本事的男人在家庭会议上主动要求发言,还是破天荒第一次。他常常嘻笑着的脸此时表情严肃而郑重。 “我知道,其实在这家里,我是最没用的,要钱没钱,要本事也没本事,下岗了说找个工作,还是人家看大姐夫的面子给照顾的。 第10章 我也明白,其实你们都有点瞧不上我,老太太也是,觉得我亏欠了她闺女。”范磊这几句话一出口,倾听的人忽然意识到,也许长久以来,他们都低估了这个看起来没正形、就算被损也都腆着脸不当回事的上门女婿。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清楚,他也有自个儿的一本帐。各人的心思禁不住都变得凝重起来,望着范磊的目光也更加全神贯注。 孝子第一部分6(2) 一下子成了大家聚焦的中心,范磊起初有点紧张,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可越说下去,他越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他头回发现,原来自己也有如此雄辩的口才:“我承认,我是没让水灵跟我过上好日子。平日里老太太老看我不顺眼,我有时候还挺不高兴的,虽然我也明白,我自己个没本事,也怨不得别人说,可谁都有个自尊心不是。但是今儿个,我听老太太那些话,我知道其实老人家心里还是有杆秤的,我知足,我真的挺知足!”这么说着,有种激情从他心里涌上来,令他不吐不快,他抽抽鼻子继续道:“要说,这回老太太病了,你们有的找关系,有的管花钱,就是我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们都有事业,都要忙大事,我没本事,没钱,可有一条,我有工夫。”说到这儿,他看一眼妻子,发现她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眶里眼泪盈盈欲坠。他微笑着冲水灵说道:“平时,我们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老婆拿主意,不过这回我也想拿回主意,说句算数的话!我想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把爸妈交给我就成了。你们要是都没什么意见,过几天我和水灵就把家搬过来,伺候二老。老婆,这事我之前没跟你商量请示,我做的这个主,行吗?” 水灵抑制不住眼泪,连连点头,哽咽着回答他:“行,行!” 决定了母亲出院后老两口由谁挑头照顾,海洋也提出了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改造老房。乔家这老房子足有40多岁了,从水兰到海明,一家四个孩子全都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出生、成长。老房子的一砖一瓦都记录着乔家人几十年里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虽说老房够结实,可是使用起来跟现在功能齐全又便利的单元房不能同日而语。比如说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浴室,原来都是去公共厕所和浴室。现在老太太的腿不像以前便给,必须依靠轮椅才能活动,房子构造就必须大动一把。另外床也成问题,原来是睡大炕,现在老太太瘫痪了,睡炕上不仅上来下去不方便,夜里起夜,还会影响老爷子的睡眠。还有暖气、门口的台阶,一一数来,要在老太太出院之前改造的地方还真不少。好在海洋就是学工民建出身的,等于现放着一个设计师,重新装修的建议一在乔家人中达成共识,海洋当天晚上就连夜画出了改造图纸。范磊号称自己曾经给作建筑的朋友帮过忙,把采买材料和监工的活大包大揽。全家人都为了老太太的出院紧张行动起来。 装修总体来说还算顺利,虽然过程中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范磊为了省材料自作主张把卫生间里的地漏挪了个位置,结果刚铺还没干的地砖被流不下去的水泡个一塌糊涂,海洋只好跟工人们一道把地砖铲掉再买新的,重新铺了一遍,又耽误了几天时间。不过大家的忙碌没有白费,装修后的老房子面目焕然一新。大门口的台阶改成了方便轮椅上下的缓坡。原来院子外面的简易小厕所拆掉了,卫生间像单元房一样接在了卧室旁边。院子里还新建了个小锅炉房,保障几间屋子在冬天都有充足的暖气供应。老两口卧房里的大炕被打掉,换成了两张单人床,房间里一下子显得豁亮了许多。海洋打发走工人,自己拎着把扫帚一间间扫去角落里积存的灰土。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把妈接出来,自己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回到老婆和女儿身边了。他直起腰,环顾着四周大不相同的房间,感到一阵安慰。 老太太住院用掉的医药费加上房子改造花的钱,大概有6万多。照老爷子的意思,他们工作一辈子也攒下了点钱,医药费就从老两口的积蓄里出了。可儿女们都不同意,用海洋的话说,现在孩子们怎么着都比两位老的能挣钱,趁着有能力,该让大家表表孝心,万一哪天儿女们落魄了,说不定还得指着两位老的帮衬。这么一说,老爷子也就不再坚持了。 海洋给兄弟姐妹们算了笔细账,花掉的6万4千多块,零头算自己的,剩下的各家分摊,应该一家一万五。远在美国的海明已经电汇了1800美金说算是他的那份,剩下的两姐妹也都立刻表示早把这份钱准备好了。但是,海洋却有话要说:“有件事我虽然没跟水灵和范磊商量,但我是当哥的,我觉得我能作主:水灵那份我来出”。 不管水灵怎么反对,海洋拿出的理由很充分:水灵一家的情况大家都清楚,这一万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等于是好几年的工资。从老太太生病到家里装房子,范磊一直跑前跑后,母亲出院以后的照顾,范磊和水灵也主动承担下来。这份心比出多少钱都珍贵。而自己把小家安在了北京,照顾父母是有心有力却使不上劲,有机会多出些钱,自私点说,也好让心里踏实些。 孝子第一部分6(3) “既然老二都想好了,那就这么办吧。”乔老爷子听完儿子的安排,一锤定音,几个孩子都不好再说什么。 海洋主动揽下水灵那份费用,水兰心中甚是不快。为母亲出那份儿平均数倒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海洋偏着水灵,让她觉得心理失去了平衡。沈致公其实也对大舅子这种处理方式感到不满,可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一层水兰,他不好直接把不满表现出来。看到妻子从保险箱里拿了现金数出一万五千块时的郁郁不乐,他知道妻子也为这一万多块钱感到肉痛。自己虽然挂着局长的衔,可按级别工资也就1000出头,妻子早没了演出,收入也差不多就那么回事。俩人拿的还都是死钱,辛辛苦苦干上十年,存折上攒的那个小数可能也抵不上海洋家一个零头。沈林又马上要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是大开销,这下突然扔出去一万多,的确大伤元气。盘算了半天,他跟水兰商量,能不能从医院那边想想办法,把老太太一些自费药改成公费的,再把一部分医药费写成自己的名字,然后用单位的公费医疗报掉。 “能行吗?”水兰听了丈夫的想法有些担心,“万一被查出来怎么办?”沈致公对妻子的少见多怪很是不以为然,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我当这个官已经够清廉的了,比起那些大贪大拿的,我占这点儿便宜算个屁,谁闲着没事查我啊!”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到时想办法安排个人去办。”他把话撂给妻子,自己起身走向卫生间。背对着妻子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波突然温柔起来,嘴角也泛起一丝笑意。 水兰第三天夜里就从丈夫那儿拿到了他按计划操作用公费医疗报销的钱。虽然是11000块,并不是全部,可自家只需要出4000,相形之下无疑已经算是卸掉了一个大担子。把钱交到她手里时的丈夫看上去春风得意,脱了衣服去洗澡的时候甚至有意无意哼出几句小调,像回到了多年前他们刚恋爱的时候。 人有权感觉就是不一样,说话硬气,自信十足,所谓的气质、魅力不就是打那种运筹帷幄的成就感里来的么?有人说过,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水兰望着丈夫在他这个年纪还算结实的后背,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连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都记不起来了。她趁丈夫洗澡的时候快速打扮了一下自己,又换上一件性感的粉红色绸缎睡裙,在穿衣镜前照照。还好,虽说将届不惑,身材却没有明显走形,皮肤也保养得宜,依然算是个美人,哪怕是迟暮的。她关掉卧室的大灯,只保留自己一侧床头灯发出的淡淡光线,那是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做好这一切,她半倚在床边,心神不宁地翻着电视频道。 沈致公洗完澡走进卧室,一见这阵势,有点愣了。迎着妻子渴望、羞涩又带点挑逗直望过来的眼神,他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道:“我有点饿了,水兰,给我煮口面吃行么?” 水兰脸上的光彩顿时暗淡下去。她一动不动地又倚了几十秒,突然起身下床开灯,把原来像面口袋一样的棉质大睡衣套上,一声不吭跻着拖鞋去厨房给沈致公煮面。锅里逐渐沸腾起来的水冒出氤氲的白汽,水兰的脸模糊在水汽中,连掉下来的两滴泪也隐于无形。 万事齐备,老太太被前呼后拥地接出了医院。每个人都绷着劲儿不说出心里那个大秘密,只等老太太亲眼看到老房子的巨变,给她个大惊喜。也许这个惊喜分量实在太重,老太太在被小水用轮椅推着在各个房间里转时,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喜出望外连连称道,而是神色古怪,表情由惊讶慢慢变成疑惑,又由疑惑变成了皱眉。特别是看到靠老两口卧室里墙并排放着的两张单人床时,老太太脸上的肌肉骤然僵硬,面色也变得铁青。 水兰看了看几个弟妹,又看看在轮椅上浑身僵硬的老太太,试探地问道:“妈,您,不喜欢?”老太太板着脸,并不作答,但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儿女们面面相觑。水灵开口轻声地问:“妈,您哪儿觉着不合适?” “我哪儿都觉着不合适!”老太太突然一锤定音,紧接着冒出来的一长串埋怨又脆又利,就像过年时的炮仗,将儿女们轰个晕头转向:“我问你们,你们这么瞎改问我了吗? 第11章 这要是你们自己家,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管不着!可这是我的家!” 孝子第一部分6(4) “妈,”海洋委屈地替大家辩解:“我们改也是图您出院了住着方便,没别的意思。再说爸也同意了,所以就……” 海洋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就把满是敌意的目光转向了老爷子:“是你同意他们改的?” 老爷子点头道:“是。孩子们都是一片好心,再说我觉着改得也挺好的。”老太太盯着他,眼圈一瞬间红了:“可不是你觉得挺好的!这哪儿哪儿都是合了你的意了,可不是你心里高兴。” “我说老太太,”老爷子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这哪是合我的意,海洋他们改都是按你的方便,你还好心当成驴肝肺。”然而老太太的反应之剧烈超出了所有人想象,她手在自己失去知觉的腿上用力一拍,几乎是扯着嗓子哭喊起来:“胡扯!要随我,原来那样就挺好!根本就不用改!” 预想中精彩的“欢迎会”不欢而散。费了老鼻子劲,又是花钱又是折腾,却换来母亲一通臭骂,几个孩子都觉得憋屈。然而海洋静下心来想想,却觉得这事的确是大家想简单了。大家只顾着按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法安排她的生活,唯独忘了考虑她的尊严和心情。病了这么一场,她已经觉着窝囊,心里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瘫了,现在家里这么一改,明摆着是要告诉她她已经成了废人,往后必须指望儿女们看顾,再也不能挑家里的大梁,让她这一时间情何以堪呢? 他找水灵细细地合计了一番,商量出说服老太太的办法。水灵一家三口当晚还回了自己家住,避过老太太的气头,海洋则在晚上找了个空敲开了老太太的房门。 “妈,白天的事,是我们不好,惹您生气了。”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新添置的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连灯都没有开,屏幕上光怪陆离的时装表演映得她皱纹满布的脸时明时暗,听见海洋的话,她并不搭茬,甚至连眼睛都不朝这边看,海洋不禁一阵心酸。 “其实,我们也没别的意思。让水灵和范磊他们过来,一方面是想他们能偶尔帮您和爸做个饭什么的,另一方面也是想您和爸能接济他们一下。”海洋这句话仿佛触动了老太太,她转过头来,望了海洋一眼,仍然没有接腔。海洋接着道:“您也知道,水灵、范磊他们两口子一直不富裕。水灵早下岗了没工资,范磊当保安一个月就那300多块钱,现在小水上了学,经济上就更难了。我想如果让他们住过来,大家在一个锅里吃,说不定能省下点。我们每个月给您和爸的那些生活费就是算上他们一家,应该也还是够的。”说到这儿,海洋顿顿,观察老太太的反应。见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下去:“您也明白,谁都有自尊心,我要是直接给水灵他们钱,他们肯定不能拿,所以,我想要是从您这拐个弯,说不定他们还好接受一点。您看,您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您看着他们日子过得紧巴,心里肯定也挂念不是。” 老太太在电视屏幕那点亮光制造出的光影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再次开口道:“明儿一早你给水灵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住吧,把被子褥子都搬过来了,别再夜里冻着孩子。搬过来,我有空还能帮着他们看着点小水。” 海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努力绷着笑称赞母亲说得对:“就是,爸这回再上厕所就不冷了。” 让母亲觉得这样的安排并非是儿女们照顾她,而是让她能继续庇护和帮助这一家人,老太太的面子和大家的劳动成果终于都得到了保全。对这个自尊到了自负地步的妈,海洋又是敬爱,又有点无奈。 孝子第二部分 孝子第二部分1(1) 在回家的路上,海洋迫不及待地问起宝贝女儿的情况。听着谢言说猫猫像吹气球一样短短时间内长胖了五斤,完全没了刚从医院回来时的孱弱,海洋又是开心又有点失落。女儿像小蘑菇一样疯长,一天一个样,作为父亲,他却没能见证这最初也是最奇妙的过程。其实年前妈虽然再次昏迷,但情况始终没有超出医生的控制能力,自己匆匆忙忙赶到,能做的也只是等待而已。当时不顾一切马上回去,是听了大姐夫的话,猜测妈的病已经危急到了可能是最后一面的程度。现在回想起来,大姐夫似乎言过其实,而且叫自己回去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出于本性,海洋并不愿意无端地怀疑谁别有用心,但是沈致公的一些言行尽管都能解释得通,却难掩刻意。还是在紧张地装修着房子准备迎接老太太回家的时候,沈致公曾经象征性地回去看过一次,其间特地拉海洋单独聊天,为沈林的事感谢了两句就切入正题——希望海洋从中穿针引线,带他去大连拜访一趟那位调到了大连市委组织部工作的海洋同学。对这个名叫刘小建的同学,海洋是没一点印象,沈致公为了启发他回忆,拿出了一张联络图,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用匪夷所思的复杂曲线和箭头联系着,高层竟然还联系到了一位据说是老乡的部级干部。在联络图的帮助下,海洋才知道这个刘小建实际上不过是个比自己晚了三届的校友,跟自己的另一层关系是,他是自己小学同班同学张翠霞的妹夫。 这联络图让海洋大开眼界,也感慨于大姐夫的用心良苦。大家都是亲戚,海洋虽然不想掺和官场里的这些汤汤水水,但还是接受了大姐夫的安排,择道大连坐飞机回京,自然,临走前陪着大姐夫去拜会了那位拐弯抹角的同学,算是让大姐夫不虚此行。这么一想,这趟回老家,一半倒像是专为了给大姐夫升官铺路回去的。 这些事情他不打算跟谢言说,以免让她心里再为自己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犯别扭。何况还有必然要让谢言忧心的事情在等着——老马那边的情况出人意料地恶化了。老王八蛋因为行贿进了海淀看守所,现在不但追不到欠款,还得想办法先把他捞出来。 这消息听在海洋耳朵里,他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沮丧。马自立这种人进号子绝对是罪有应得,就他那种无良开发商,真是判他十年八年都不冤。可要是马自立真栽了,他的公司必定要倒,别的不说,这笔工程款什么时候能偿还都得两说着。破产清偿,海洋不是没见过,过程简直可以用遥遥无期来形容,更别说马自立的公司很可能只剩着一个空架子,拍卖完会资不抵债。就算资能抵债,谁知道拍卖完的钱先填谁的窟窿,什么时候又能轮得到他乔海洋?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你咬牙切齿天天怀恨在心的人,他真要出了事儿还得你出面帮他先挡着。权衡来去,就算单为了这笔工程款,也不能对马自立坐视不管。所以海洋立刻交代小蔡,无论托什么关系,花多少钱,也得尽量先把马自立“捞”出来。 当时小蔡听到这话就好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在电话里大叫起来:“咱给他花钱?这可真是没了天理了!” 海洋不得不苦笑着给他讲道理:“你也不想想,这钱不花能行么?别说他判个10年8年,就是1年2年,咱那工程款收不回来咱也扛不住啊!这社会就是这样,债主那就是祖宗,为祖宗办点事,咱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可做通了小蔡的思想工作,“捞人”、“趟事”的钱从哪里出,还得他自己再想办法。节前凑的那100万,加上公司到帐的一些钱,如约给工人发了工资之后几乎用个罄尽。小蔡告诉他,公司账上出完工资开支也只不过剩下三五万,海洋盘算了一番,还是嘱咐他赶快活动,需要多少钱说一声,而他自己思来想去,也只得再次盯上家里的股票。 谢言绝对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当他给谢言打电话,语焉不详地告诉她工地情况不太好,还需要再卖掉一部分股票应急时,她没有一句埋怨、不满,甚至没有喋喋不休地穷根究底,而是在大致感受到形势严峻之后就二话不说坚定地站在他这边,按他的嘱咐替他去交易所又把“巨人药业”那支股票割肉出了一部分,筹到了二十多万现金,让小蔡取走。拥有这样的妻子,海洋既庆幸,同时也感觉到压力。他愿意竭尽全力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不想妻子再为他吃一点苦受一点罪,可是往往事与愿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启齿再对妻子说,刚筹到的那二十多万都填了进去,仍然在捞老马时捉襟见肘。 孝子第二部分1(2) 刚过完年,电视台的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充斥着平淡的忙碌。薄施脂粉的谢言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顿时打破了这种窒息般的宁静。最先发现她的人马上站了起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哎呀,谢老师,您怎么来了!”其他人见到谢言,也纷纷起立相迎,正说笑着,部门主任老江推门进来:“我说这么热闹,原来是谢言回来了。”他跟大家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招呼谢言到他办公室里谈。 “怎么样,当妈的感觉不错吧?”江主任把身子往宽大的皮座椅里一扔,像个过来人一样对在办公桌对面坐下的谢言调侃道。谢言点头:“是不错,可也挺累的。” 江主任笑道:“你这可就是娇气了,那我问你,当妈累,那还能赶上你在咱们台里做节目做晚会累?” “那倒是。”谢言也笑了:“做晚会那会儿,一连好几夜在机房泡着剪片子是常事,现在我怎么说也能天天夜里睡觉不是。”她顿了顿,带点试探地问道:“主任,最近台里怎么样? 第12章 还那么忙吗?” “可不是。”江主任一脸疲惫地拿过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摇头道:“天天加班。现在台里又推出一个什么栏目末位淘汰,制片人压力都挺大的。”他寻思一下,问谢言:“你算晚育,你的产假得有半年多呢吧?” 谢言点头道:“对,要是退一年的独生子女费还能多休。” 江主任不禁羡慕起来:“哎呦,做女人就是好,我要是你,就一直休满为止。你老公是大老板,你们也不在乎那么几个钱,守着孩子歇一年,多好!” “其实……”谢言微笑着低头注视江主任桌面上的石头笔筒,沉吟道:“其实老在家呆着,也挺闷的。” 江主任听出了谢言话里的意思,有点意外:“你这就想上班了,你就是正常产假也还没休满吧?”谢言抬头迎着他不解的目光,点点头。两人对视了片刻,江主任叹了口气:“哎,谢言啊,你就是太要强了。”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又拿过一张便笺纸刷刷地写上几个字递给谢言道:“不瞒你说,我这两天倒是正为个栏目发愁。原来的制片人盯不上劲,栏目质量上不去,台里有打算把这个栏目拿掉。但是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要是真想回来上班,就去看看这个栏目,看还能不能收拾。” 谢言接过字条,不禁精神一振,信心十足地答了声“好”。 范磊在值班时发现了单位自行车棚里一辆像是被人遗弃的破三轮,一只车轮没了,灰头土脸地靠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显然许久无人问津。他寻思着如果这车确实没主儿,自己就把它收归麾下,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当老太太的坐骑使唤。 轮椅在大仓这种小县城里算是奢侈品,周边环境决定了它的适用范围极小,仅限于乔家那改造过的老宅内部。路上遍布的小石头疙瘩和土坷垃无不用心险恶,时刻准备着硌坏老太太那新轮椅上金贵而脆弱的零部件。现下老太太出门针灸什么的,都靠的是范磊的人力生生往外背。凑合一时是没问题,但终究不方便。范磊琢磨着,自己一值班,老太太万一有出门的需求,老爷子和水灵就得干瞪眼。所以,要是能有一辆三轮车,老太太出门方便,多去跟老邻居们串串门子,心情兴许也能开朗些。 老太太的脾气近来是益发的坏了。范磊两口子看得出来,这是因为老爷子自打老太太回家之后行为也开始反常,天天没事就往外跑。老太太往往一睁眼就见不着人,晚饭点才见老爷子悠悠地进门,一整天俩人也说不上十句话。这天白天范磊刚好歇班,老太太打发水灵出去买菜,等水灵一出门,便让范磊背着他出去找老爷子。 范磊不敢违拗,只得背上老太太,从第一排头一户的老张家开始,一户一户往下找。敲开老张家门却并未发现乔老爷子踪影时,老太太突然意识到,这么大张旗鼓地找自个儿老伴显然会给别人留下笑柄。为了能自圆其说,她灵机一动,对老张老两口道:“我这出院也有些日子了,这回过来,是想请街坊们吃顿饭,热闹热闹。你看你们后天中午都方便吗?” 老太太的突发奇想和擅作主张又和全家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范磊当天的白班,小水学校正好在那天下午两点要开家长会,本来水灵是要去参加的,现在只好让范磊争取倒班去开家长会,留水灵在家里照顾。另一方面,老太太还打电话给大女儿一定要拉局长大女婿过来作陪,给自己撑场面,全不顾水兰向沈致公提出这个要求有多么为难。不止这些,老太太还对宴席水平要求颇高,要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六个热菜六个冷盘,采买置办又是一大通折腾。老爷子看老伴安生了几天就又出馊主意把一家人折腾得鸡犬不宁,气得直数落老伴的不是。可刚没说两句,就遭到了猛烈的回击:“乔战勇,你天天的睁眼就出门,你干什么去了,你跟我商量了吗?我要是腿好,这点小事还用跟你们商量?别看我现在腿不行了,我也不能看别人眼色活着。要是天天还得顾着你们眉高眼低,那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孝子第二部分1(3) 老太太一拿这坏腿说事儿,大家就都敛声静气了。其实老太太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兴师动众操持这么一场家宴,无非是想向全家人和街坊们证明,乔家老太太无论何时都可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的确,这场热热闹闹的请客给老太太挣足了面子。街坊们不但都如约而至,而且还都带来了自己家最拿手的菜,说给老太太凑个份子。连平时看来仙风道骨,从来不跟俗人扎堆的楚先生也应邀前来捧场。老街坊们参观了乔家改造后的卧室和卫生间,无不咂舌称道乔家儿女又有出息又会体贴老人,老太太算是得了济。说话间,沈致公也被老太太十二道金牌似的电话死催着赶过来,发挥在官场中磨练出来的致辞水平,在席上代表乔家老两口感谢了街坊长辈们平常的照应,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声情并茂,更引得一帮老头老太太艳羡不已。 “别看他是局长,我就把他当儿子看!”沈致公前脚一走,乔老太太就不无得意地向街坊们夸耀,“我上回住院,大女婿一个电话,院长赶紧就给安排高级病房。”街坊们的赞叹声又响成一片,唯有楚先生微笑不语。老爷子看着老伴眉飞色舞地冲街坊们摆谱,无奈地跟楚先生对视一眼,苦笑起来。 孝子第二部分2(1) “来,来,这边走!”已经是初春时分,日暖风柔。树上开始长出细碎的绿芽,嫩得仿佛连人稍微长久的注视都经不住。范磊正在外屋里给老太太的轮椅上油紧螺丝,院门开了,乔老爷子热情招呼着,领了一位老太太进门。坐在范磊身旁一把椅子上看范磊忙活的刘英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人,意外地愣住了。 “呦!这不是冯会计吗?快坐快坐,水灵,快倒茶!”老太太拉着迎上前来的老冯的手,让她在身旁坐下。老冯偎着她,亲热地问道:“刘大姐,你还挺好的?” “好什么啊!”老太太摇着头捶自己的腿:“看见没,不行了,站不起来了!”老冯安慰了几句,又叙了些两家儿女们的闲话。这么说了一会儿,老太太问老冯道:“我看你这还挺精神的,老钱怎么样,也还挺好的?” “咳。”老冯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冲老爷子那边努嘴:“刚乔师傅还问起来,老钱啊,去年心脏病走了。” 她话音一落,几位老人都不再开口了。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这人不服老真不成呀。冯会计要说当初也是你们厂一枝花呢,可你看看现在,还不也成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了。”夜里熄了灯,老爷子和老太太分别躺在各自的单人床上,却都迟迟难以入睡。老太太回想起白天与老冯的会面,感慨岁月的毫不留情。 老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也看不到他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已经去会了周公。老太太顿了顿,继续叹息道:“要说冯会计也真够可怜的,这个岁数老伴走了,你说还活个什么劲呀。哎,老钱是个多好的人呀,又老实,对冯会计又好。哎,你说,冯会计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要不咱们还象当年那样给她介绍个老伴儿?” 黑暗里,老爷子突然不耐烦地发话了:“哪有那么合适的!你就少操点别人的心,好好养你的病吧。” “哎,我说乔战勇,你干吗不乐意啊?”老太太颇感奇怪,她悻悻地损老伴道:“哼,当初我给他们介绍的时候,你就这么一副老大不乐意的德性!”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老爷子咕哝了一句,翻个身,背冲老太太。老太太不依不饶,揪住老爷子的旧账不放:“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当初小冯刚到你们厂,给你做徒弟,我知道她对你挺好的。哎,你跟我老实说,你当初是不是对她也有那么点意思?” “我说你这人怎么越老越无聊啊!”老爷子猛地把头拧过来,冲老伴没好气地低声嚷嚷:“都哪八百年前的事了,别瞎说那些没用的,睡觉吧!”说完,他再次背冲老太太,任凭她怎么搭话,都不再接茬了。 本来,诚如乔老爷子所言,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这些,无非是个玩笑。可老伴似乎特别忌讳这个话题,像护着个还没好的伤口一样不许别人碰,这就显出了问题。况且哪有那么巧的,厂子黄了都十年了,听说冯会计打那时候起就跟老伴老钱一起去了深圳女儿家,自此再没见过面,怎么十年后自己一瘫倒,老头子就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钓鱼回来的路上俩人愣是撞见?这概率都快赶上中彩票了。把这些疑问再结合自个儿出院后老伴天天不着家的异常表现,刘英心里打起了小鼓。 范磊来老太太屋里推她出去吃午饭时,看到老太太不知从哪儿翻箱倒柜扒出了许多老照片,在床上七零八落地摊了一大片。 “哟,妈,您这是要找什么呐?”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不少照片都是乔老爷子年轻时候的工作照。那时老爷子顶多也就30挂零,粗眉大眼英气十足,笔直的腰杆透着军人的干练,看上去精神奕奕。老太太手里还拿着一张旧照,把胳膊伸直,头使劲往后挺着,用老花眼细细地研究。“妈,”范磊嘿嘿的笑了,“您别说,就凭爸的长相,搁现在准是一大帅哥,后面追的小姑娘得排一长溜!”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并没答话。范磊也不觉得没趣,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床上的照片。 第13章 里面一些合影里,有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让他觉得有点面熟。这个年轻女孩在有的照片上满脸纯真笑容地看着站在机床边做着讲解的乔战勇,有的照片里身上系着大红绸子,和乔战勇一左一右跳着秧歌舞。还有乔战勇站在主席台上给她发奖的照片,两人的手正好凑在一起,照片背景上挂着横幅,写着“向三八突击手学习”。还有一张是结婚照,女孩作新娘子打扮,胸前戴着花,身旁的新郎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个子比女孩高不了多少;他们俩身边一边一个站着年轻时候的老太太和老爷子,老太太笑得极为灿烂,开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新娘和新郎。 孝子第二部分2(2) “哎妈,这是不是昨天来咱家的那个冯阿姨啊?”范磊又拈起一张女孩微微侧身站着,略带羞涩和忧郁的半身单人相,向老太太感叹道:“嗬,真没看出来,这冯阿姨年轻时还真挺漂亮的啊!” 一句话让老太太蹙起了眉头,她一把抢过范磊手里的照片,认真地问道:“哎,范磊,我问你啊?你们男人是不是真觉得这冯会计漂亮?” 范磊点头答道:“是啊,是漂亮。”老太太又想一下,有些迟疑地问:“那,你说她现在还漂亮吗?”范磊听出老太太的问话似乎并不单纯,他留个心眼观察着岳母的神色,发现她竟然一脸愁容,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现在嘛……”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宽慰老太太道:“肯定是说不上好看了。”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脸色顿时好看起来。“不过呢……”范磊话风急转,让老太太又陷入了紧张:“你小子少卖关子,实话实说,不过什么?”范磊诡秘地一笑,继续道:“不过,这个气质还是有的。”老太太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来:“什么气质?” “这个嘛,很难形容。”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灵机一动,从照片中捡起那张老冯的单人照,指给老太太看:“您看她那个眼神,她那个眼神吧,让人看着就觉得很让人心疼,得让人保护的那种感觉。” 老太太听着范磊的解说,眉头越锁越紧。范磊看出形势不对,犹豫一下,试探地问老太太:“妈,咱家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呢?” “呃,”老太太有些不太自然地答道:“她是你爸徒弟,当初和我也算是好姐妹。” “噢!”范磊装作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开始揣摩起老太太所说的这两个关系。 在大街上看到老爷子纯属巧合。那会儿范磊是去五金商店给那辆残破并确认无主的三轮车踅摸配件,没想到刚扛着新轮胎出五金店的门,就远远看到老爷子的身影在前面一闪,进了不远处一家叫做“太上宫”的洗浴中心。 家里明明有洗澡的地方,老爷子怎么舍近求远还花钱,非要到洗浴中心?这疑问一起,范磊便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喊声,尾随着老爷子也来到了洗浴中心门口。两位旗袍的开衩恨不能开到腋下的迎宾小姐对着他甜甜一笑,其中一个还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欢迎他的光临。范磊伸着脖子朝玻璃门里面张望,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空无一人,老爷子已不知去向。他满腹狐疑地拒绝了迎宾小姐的盛情,扛着轮胎离开,一路上都在犯嘀咕。 他跟单位保安打听过,那家洗浴中心消费相当高,光是洗个澡就得敲掉近700大毛,也不知用来洗澡的水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那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洗浴中心就是自己家后院的保安嘲笑范磊老土,说那洗浴中心里吃喝玩乐什么都有,“最关键的一点,”他神秘地坏笑道:“听说里头小姐都特漂亮。” 那时候老爷子还没往家带冯老太太。范磊尽管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很龌龊,可还是禁不住把老爷子继续往龌龊里联想。现在的人都长寿,欲望也强,老爷子还差几年才到七十,虽说身体不太好,可偶尔有那方面的需求也可以理解。老太太又瘫了,而且就照老太太那性格脾气,就算身体还能配合,思想上肯定也会极力抗拒。老爷子得不到满足,能不找另外的出口么? 自那天发现过老爷子进洗浴中心,范磊就多了个心眼儿。有天老爷子又是迟迟未归,街坊那儿也找不到他,老太太生怕他在外头是犯了心脏病什么的,着落水灵他们出去找。范磊二话没说独个儿直奔“太上宫”守株待兔,果然将正从门口往外走的老爷子堵个正着。看见女婿,老爷子意外多过于紧张,可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相对无言,都觉得尴尬。快走到家门口时,老爷子开口求范磊先把当天的事对水灵和老太太保密,还说等自己办好了,会亲自告诉他们。这话倒是让范磊大惑不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要是自己装不知道,老爷子也就此打住,完全可以把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揭过,老爷子又何苦非要投案自首自己往枪口上撞呢?思来想去,他也觉得老太太平常数落他笨一点也没说错,要是自己的心思有水灵一半剔透,早就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孝子第二部分2(3) 不过,等冯老太太在老爷子的带领下过来串门子,范磊的怀疑落实到了具体的对象上,心里的谜也就随之解开。看起来老爷子跟冯老太太俩人年轻时就有过那么一段纠葛,现在冯老太太的老伴也不在了,老太太又行动不便,看不住老爷子,天时地利人和,这对有情人算是占了全套。老爷子的心还能安安生生放在家里么?去洗浴中心,很有可能是找地方跟冯老太太幽会去了,几十年后圆个年轻时的梦。老爷子和那位冯老太太,也算是够痴情了。因此,范磊觉着,这件事还是先别让水灵她们这些女人知道,否则传到老太太耳朵里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风波。可是,范磊也担心,老爷子这么肆无忌惮,在精明了一辈子的老太太这儿又能瞒多久呢? “你们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从睡这个床就一直腰疼,这腿一天不如一天!”水兰一大早回家看望父母,刚推开院门,就听到老太太在里头大发雷霆。 看到大女儿,老太太像是终于盼到了援兵,一把抓住水兰的手诉苦道:“兰啊,你得给妈做主!原来那炕多好,上了床就热热乎乎的,现在可好,钻被窝半天都暖和不过来,早晨醒过来,我一摸脚丫子,还是冰凉冰凉的。常言说脚凉三分寒,我这成天到晚在床上坐着,就跟坐在个冰窖上头,我这腿能见好吗!当初拆炕我就没同意,这几天我琢磨来琢磨去,腿好不了,就是这破床闹的!你们赶快把这床给我拆了,把炕磊起来!” “妈,您到底想干吗呀?”水兰一听老妈的要求登时头大,“这刚安生两天,您又生妖蛾子,这床好好的,还是崭新的,怎么就又拆呢!” “妈……”范磊为难地说:“那床是海洋特意从丰城买回来的,咱这儿都没有。”“我不管!”老太太脖子一梗,拿出了强硬的家长作派:“能拉过来也能拉回去,反正这床我不睡了,躺上头跟躺医院里一样!还有,”她稍作停顿,继续指示:“家里这个什么浴室,也给我拆了!那水龙头里的水,滴答得跟尿尿一样,那么小溜,半天肥皂沫子都冲不干净,那是洗澡还是遭罪啊!那些瓷砖热水器,也都拆了,给人家退回去。咱不要了,兴许别人还能用,别糟践东西。” “没那事儿!”水兰被这个没什么文化又独断专行的老妈搞得又生气又好笑:“用的瓷砖退给谁人家也不要!您就给我们撂句明白话,要拆这个要拆那个,您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老太太没好气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吗?还得要我怎么说?哼,我知道我残废了,我的话你们也不在乎,该怎么办,你们自己掂量吧。夜里睡不着觉,你们摸着胸脯,问问自个儿,你妈还能活几年!”老太太说得情绪激动,眼角沁出了泪花,一拧身躺到床上,脸冲里,时不时伸手抹泪,不再理床前大眼瞪小眼站着的人。水几个孩子站在院子里商量老太太的要求如何解决,水灵思忖了半晌,小声提议道:“要不……咱们去求求楚先生,让他来劝劝妈?妈别人谁也劝不动,可就听楚先生的。” 中年丧偶后一直没有续弦的楚先生老了之后在街坊邻居心里越发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神话。光看他身形清癯,一出门总是穿着中式对襟开衫黑鞋白袜,全身上下一尘不染的样子,就透着仙风道骨的意思。据说老头儿对国学颇有修养,而且精通易理,偶尔应亲朋好友之邀,给人打卦卜算,祸福吉凶说起来总是头头是道。对中药,老头儿也不含糊,什么《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张口就来,邻居们谁日常有个头疼脑热,都信楚先生的方子,用起来感觉比那些个名目繁多的西药灵验,心里也踏实。 请楚先生出马的确是单灵丹妙药。楚先生应老太太之请就她的腿一本正经地掐算过后,立刻指出家里这新修的浴室万万拆不得。“您这个浴室的位置犹如门神,挡住了外来的病气浊气。不是我危言耸听,您这回能从鬼门关回来,这个风水的调整是起了极大作用的。今年您犯太岁,这个浴室正好镇在乾位上,可以消灾挡难,而且大利子女。”楚先生嘴里的术语和名词,老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可消灾挡难之类的结论她是明白的。就这么简简单单几句话,老太太原来坚定不移的拆浴室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孝子第二部分2(4) 妈发了话说浴室不用再拆,省了大麻烦,一家人都很高兴。 第14章 范磊零敲碎打地忙活了快半个月的三轮车也彻底完工了。再带老太太去针灸时,范磊将老太太背到门口,略带得意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成果。 本以为岳母会为这个好点子称赞两句,可是老太太坐在车上,双手微微颤抖地在两腿旁的椅垫上摩挲,眼圈竟然红了。范磊紧张地问:“妈,您怎么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感道:“你妈这辈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你要是不嫌弃我老太太,妈恐怕这辈子出门都得坐你这车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短怎么都好说,时间长了,没有个不烦的。这个理我懂,别说是儿女,就是老伴儿又能怎么样?”她凄楚地笑笑,摇摇头:“哎,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明白我的心思。” 范磊默然了。他抬腿上车,埋头往前蹬,心里明白,老太太说的是儿女,实际上感叹的是有了外心的老爷子。他第一次觉出老太太专横的表象之下掩藏的无奈和无助,他想,自己得做些什么,好帮老太太开解她内心的苦闷。而这“什么”,莫过于帮老太太挽回老爷子的心。 “重新磊炕!”范磊二话不说,当天晚上,他就自作主张把原来给他们家拆抗的装修工小刘领回家,开始丈量。看着终于如意,脸上有了一点笑模样的老太太,范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仿佛看见了老太太为保护这个家,保护自己的老公而打的这场孤独困难的防御战。 水灵急了,她把丈夫拽到院子里,径直开炮:老太太犯病,你怎么也跟着犯病!改炕得把取暖管线都拆了重新走,你知道有多麻烦吗?你瞎跟着老太太折腾什么啊!” “灵儿,”范磊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我寻思,其实妈想拆床打炕,并不是因为那床让她腿寒,是因为,是因为……”他偷眼瞧瞧水灵的脸色,鼓起勇气说道:“因为她想跟你爸还睡一块儿。” 水灵脸都红了,生气地喝斥范磊:“你胡扯!” “真的!我不骗你!”范磊急赤白脸地力证自己有理:“你以为你爸天天出去干吗去了?我上回去找他,是从洗浴中心把他找回来的,就是那个‘太上宫’,我在那边看见过他不止一次!他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你们,上回来那个冯阿姨,我敢保证和你爸有点那个……” 水灵被范磊突然抛出来猛料砸懵了。她反应了半天,才虚弱地问了一句:“是吗?” “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爸的,”范磊把手搭上水灵的肩,又像安慰又像为自己瞒了她这么久辩解:“那个冯阿姨确实还行。本来我是不想管,可今儿拉你妈出去,我看你妈也挺可怜的,心里有事吧,又不能说透。瘫在床上也出不去,也管不了你爸了,所以我……” “行了!”水灵打住范磊,严肃地叮嘱他:“这事就在咱俩这打住,你绝对不能再跟第二个人提起!爸妈年纪都不小了,这事能不点透就不点透,大家还好留个脸面。” 范磊默默地点了点头,两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去为老太太和老爷子买了张新的双人床,把两个单人床替换出来,还特意给老太太添置了一床电热毯。“我跟范磊合计了,也给我哥打了电话,这重新走取暖管线实在太难了,但是您说床凉也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们今天出去想给您买个电热毯,结果没单人床的。所以干脆,就给您和我爸换个大床,这样一个电褥子俩人都暖和,我爸那腰腿也不太好。要不,您和我爸先睡两天试试,要是还行就先这样,要是实在不行,那等我哥再画个施工图,寄回来了,咱们再改?”水灵一边铺床,一边征求坐在门口看她忙活的母亲的意见。老太太半天没吭气,过了一会儿,终于点头道:“那就先这样试试吧。”水灵两口子对视一眼,悄悄舒了口气。 双人床撞对了老太太的心思,她连日低沉的情绪明显振奋起来,有了心情由着小水在新床上乱蹦。而手里拎着几条鱼兴冲冲进门的老爷子看上去似乎心情也出奇地好,罕见地哼起了小曲。他把手里的鱼递给迎上来的水灵,让她晚上炖成鱼汤,自己进了屋,不禁愣住了。 “怎么样?”老太太不无得意地拍着身边的床,招呼老伴过来坐:“你闺女、女婿心疼你,说你腰腿也不好,买个大电褥子让咱俩人用。” 孝子第二部分2(5) “那好好的俩床呢?”老爷子坐到床上试了试,却并不领情,“那还都崭崭新的,这又换了一个,咱这是发财了还是捡金子了?不是我说你,老太太,你别那么多事儿,给孩子们添麻烦。” “哼哼,”老太太观察着老爷子的表情,冷笑起来:“哪儿钓的?菜市场钓的吧。今儿个当着儿女的面,老头子,你说说吧,你这些个日子不着家都干吗去了?” “我没干嘛。”老爷子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别跟审犯人似的!” “呵,你还有理了?”老太太脸红脖子粗地冲着老爷子嚷道:“没干嘛你上市场买两条鱼回来骗我说是钓的?我跟你说,你别以为我瘫在床上就什么都不知道,说出来我都替你害臊,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出去浪,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你说,你是不是跟冯会计……” “鬼迷心窍!”老爷子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断了老太太的控诉,“当着孩子们的面,你、你胡扯八道!” “我说错了吗?”老太太一点也不示弱地仰头望着老伴,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终于掉了下来:“打年轻那会儿她就对你眉来眼去,现在她男人也死了,我也瘫了,你们俩总算逮着机会了!奇#書*網收集整理还不让我说,等生米煮成熟饭,你也赶时髦跟我闹个离婚,我还跟谁说去!” 老爷子的脸一阵痉挛,他用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喘起了粗气,水灵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让范磊拿了速效救心丸,往老爷子手里递:“爸,爸,您别激动,吃点药。妈,您少说两句……” 老爷子含了药,双眼紧闭在沙发上靠了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睁开眼,手伸进怀里的口袋摸索出两百块钱,递给蹲在他身边担忧地观察着他脸色的水灵和范磊,缓缓说道:“给你这钱。我告诉你,我这些个日子都干什么去了。我起早贪黑出去,我给人家赔笑脸装可怜,我就是去要这几百块钱了。”此话一出,老太太、水灵、范磊都大是意外。 “你住院一下子花那么多钱,赶上孩子们孝顺,也有本事能出得起。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按说咱们这医疗应该是国家管的,我这些天就是天天跑厂里,”老爷子说着,声音也开始哽咽:“我天天去钓鱼,去泡洗浴中心,你以为我想啊?我不去,上哪儿堵人家领导呢?我用我这张老脸去蹭人家的冷屁股,求他们给报一部分。今儿个,我本来特别高兴,因为好不容易你这个算厂里特批,先说报个200,以后要是厂里效益有好转,过两个月还能再给报个三百五百的,不管多少,是个贴补不是?” 水灵眼圈红了,狠狠地剜了一眼范磊,范磊知道老婆的意思,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老太太也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道:“那谁让你偷偷摸摸的,不说清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我要是告诉你们,大家都得惦着这事,看我去两趟报不回来,肯定就拦着我不让去了。我想着,反正家里一切水灵都料理得好好的,我在家里也闲着,还不如跑跑试试呢。” “爸,您真是……”水灵心疼地握住父亲的手,眼泪簌簌而下。范磊和老太太沉默地望着他们,都为自己原先对老爷子的猜疑而感到满心歉疚,同时,也从老爷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孝子第二部分3(1) 转瞬之间,猫猫已经过了一百天,而阳春也在北京街头每棵行道树的每一枚叶子上盛放了。海洋在宝贝女儿百天的时候特意拍了一家人带猫猫到公园玩的录像,刻成光碟给爷爷奶奶寄回去。从工地开车去电视台接谢言下班的路上,他估摸着,今天白天包裹就应该送到了,明天打个电话给父母他们问一下。 说是下班,其实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自从谢言重回部门当了个什么“合家欢”节目的制片人,海洋觉得,她甚至比以前当编导的时候还要作牛作马。的确,制片人不用像编导一样老得出差,而且节目能带广告的话收入也会比编导强,可这钱每一分一厘都是靠没日没夜绞尽脑汁想再加上废寝忘食干出来的。天下没有白给的事,让妻子这么辛苦挣钱贴补家用,海洋想起来就恨自己的窝囊。 见了谢言,许萍就跟见了救星一样:“你可回来了!你留下的奶7点就喝完了,猫猫9点多醒了,一直哭到现在。这孩子现在嘴也刁,喂奶粉都不吃了!” “哎哟宝贝儿……”谢言心疼地接过孩子,边解衣服边哄着女儿进了卧室:“不哭了啊,是妈妈不好,妈妈委屈你了,咱们这就吃饭饭啊……”孩子有了妈妈的奶吃,很快安静下来,客厅里的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海洋歉疚地对岳父岳母道:“爸妈,真是难为你们了。”然而还没等谢楚德答腔,许萍就面色阴沉地拧身进了卧室去看谢言,将海洋晾在一旁。岳母明显的冷淡让海洋有点尴尬,又觉得不解。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惹妈生气了?”海洋思忖着岳母的态度,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追问岳父道。 “没什么,傍晚的时候你母亲给你来了个电话,你没在,是言言她妈接的。” 第15章 海洋一听岳父的回答,心里就已经把这前因后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准是自个儿的老娘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妈的那张嘴啊,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海洋猜得不错,许萍的不高兴的的确确是刘英那个电话引起的,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刘英的不高兴,诱因竟是他寄去的那张猫猫的光盘。 在电视上看见小孙女活泼漂亮,刘英起初也高兴也喜欢。可是那画面里除了孙女和儿媳妇之外,总有亲家两口子抢镜头,还好像朝着电视前的自己显摆一样,对着孙女亲个没够。这小丫头吧也没骨气,要抱就给抱,要亲就给亲,一点脾气没有,被那老两口逗弄得好像还挺受用,笑得咯咯的。刘英越看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什么“我们猫猫给爷爷奶奶问个好”,就算我孙女一辈子都给你们带着,她也是姓乔的啊,跟谁“我们我们”的这是? 在老太太眼里万恶的光盘终于放完了,老爷子和水灵范磊几个还意犹未尽地议论着小丫头的长相随谁,老太太暗恨这几个人的骨头轻,自己把脸一翻,冷冷地嘲讽道:“这么喜欢,干脆把那什么vd抱怀里得了。看你们贱的,真人见不着,拿个这什么vd回来糊弄一下,你们就满意了?好啊,我们当爷爷奶奶的倒成外人了!” 老太太的几句话将众人方才还满满的喜悦赶个一干二净,水灵和范磊对视了一眼,心知妈八成又要借题发挥了。 “你说你老太太,海洋特为的拍了孙女的录像寄回来,不就是想让咱们高兴么,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老爷子听出老太太话里的嫉妒,笑着试图开解老伴。可就是这“钻牛角尖”刺激了老太太,她不依不饶地非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带着媳妇和小丫头回趟家。 “这都过了百天了,我们这当爷爷奶奶的想见孙女一面,不算过分吧?”她向接电话的许萍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不承想许萍说现在孩子还小,春天流行病又多,等等再回去也好。许萍用的是商量的口吻,然而里面委婉拒绝的意思并不难听出来。这拒绝愈发坚定了老太太“亲家把揽着孙女不给自己见”的想法,她索性劈头盖脸地冲亲家母好发了一通脾气。“别以为你拦着我们不让我们见孙女,你们就能永远霸着她,没门!这孩子你们怎么带,她也姓乔,不姓谢!”刘英最后以这么一句作结,气哼哼地挂断电话,全然忘了考虑为了她逞这嘴上的一时痛快,儿子得红着脸替她给丈母娘赔多少不是。 水灵近来总是觉得肠胃有给自己捣乱的迹象,常常莫名其妙地恶心,从胃里往上泛酸水。尤其不能闻一些刺激的气味,一闻就要吐。 孝子第二部分3(2)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出了毛病,天天在家里自己做自己吃,旁人都没出这种状况,水灵想着,八成是自己晚上睡觉没注意,肚子受了凉,等哪天到街上的小诊所去看看,买点调理的药。然而,还没来得及去看肠胃,水灵就发现,那恶心并非肚子着凉作祟,而是——她有了。 起初水灵压根没往这方面想。生了小水之后,跟范磊进行“室内最好的运动”时都采取了保护措施,从来没有因为存着侥幸心理放松过。不过无意在街道的计划生育宣传栏上看到里面说,即使每次都使用安全套,避孕的有效率也仅仅只有75%时,她开始联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症状,竟然跟当初怀小水时一模一样。她跑到药店买了两枝测孕笔偷偷测试,两枝笔上的双蓝线都明明白白地向她证实:的确是又一个小生命开始在她的腹中孕育了。 犹豫再三之后,水灵把这件事告诉了范磊。如她所料,这个已经过了30的男人听完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欣喜得手舞足蹈几欲癫狂。看着丈夫乐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向全世界广而告之这个大喜讯,水灵心里却越来越觉得沉重。以两口子目前这种状况,有小水在前,政策根本就不允许生二胎;就算有门路,那十几万罚款对这个家庭来说也是天文数字,何况现在母亲又病着,身边离不了人照顾,可是这个孩子,她也情知对范磊来说有多重要,她没法向他开口说不留。在反复的掂量权衡之间,水灵觉得自己就像身处在一盘石磨底下,饱受倾轧,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老爷子陪着老太太在堂屋门口伸出的廊檐下晒太阳,水灵则在院子里挥着把锄头卖力地刨原先荒着的一小块地。范磊提着菜从外面推门进来,看见锄地的水灵顿时惊呆了。他扔下手里的菜,冲过去一把夺过水灵手里的锄头,生气地吼她:“你疯了呀!你这是要干吗?”他粗暴地拉扯着水灵进了里屋,老两口在一旁惊诧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然不明就里。老太太示意老爷子推着她的轮椅,悄悄走到水灵两口子虚掩着的房门口屏声静气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房门,。 水灵这个孩子留还是不留,对老太太来说根本不能成为问题。暂且不说违反国家政策这些事,就二女儿一家一个月划拉那点钱,要再生一个,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固然,她也知道水灵肯定舍不得,哪个当妈的都一样。孩子不管多大,都是自己的骨血,拿出去了就是作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利弊也一眼就能看穿,趁着孩子还小,拿掉是上上之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只不过水灵是注定要受一场苦,这让老太太心疼女儿的同时,原本对范磊的鄙夷和不满更深了一层。 “挣钱养家上没什么本事,搞起这事倒挺有能耐,30好几的人了还着三不着两,愣能干出这种荒唐事来,简直不是一般的混!”老太太数落完女婿的不是,最终做出结论:“趁早去做了吧,孩子越大你受的罪越多!”不等女儿表态,她自己转着轮椅打开门出屋,门口坐着正等待她们母女商量结果的范磊一看见老太太出来,一弹而起,红着脸叫道:“妈。” “别叫我妈!”老太太一脸反感地把他噎了回去,“还好意思叫我妈!你倒是舒服了,你知道得让水灵受多大罪!明儿你就陪水灵上医院,赶快做手术。” “别呀妈……”范磊一听立即抬起头,无助地望着老太太央求她收回成命。老太太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别什么别!不做了,你能养活得起吗?”范磊动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水灵低着头沉默地走出来奇--書∧網,将他叫进屋去,门随即被轻轻关上了,像张大嘴一样吞下了所有秘密。 也许,这就叫别无选择。 老爷子把老太太推到院子里晒太阳。这个时候的范磊正沮丧地坐在县医院的走廊上,等待水灵从手术室里出来。手术室门悄无声息地启开,水灵从里面像个幽灵一样飘了出来。范磊赶紧起身过去扶住妻子,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疼不疼,还挺得住吗?”水灵在他怀里看着他的脸,半晌后开口轻声说:“我没做。” “没,没做,为什么?”范磊惊讶地注视着妻子,追问道。水灵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一大滴眼泪直接从眼里滴落,打在水泥地面上:“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我觉着我要是真做了,我就太对不起你了!范磊,我想好了,这孩子我们要了,罚款、户口我们一起想办法!” 孝子第二部分3(3) 范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被水灵紧紧攥住攥得发疼的手,又提醒他这并非一个幻觉。他感动地低下了头,眼圈红了。 留下这个孩子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决定,因为两口子接下来首先要共同面对的并非是孩子出生之后所要负担的种种,而是所有人的反对。 水灵跟范磊本想向家里最有能量的大姐夫求助,看能不能通过他托托关系找找门路。可当他们到了水兰家,刚把来意一说,就从大姐夫妇惊讶的表情上看出这个法子行不通。光是为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水灵就被水兰追问了半天。她红着脸,无论水兰怎么问都只说没什么事,就是想把这个孩子留下。几个回合的反复纠缠之后,水灵跟范磊都有些后悔当初干嘛要踏进大姐家门。 水兰并不是不想帮妹妹,水灵他们走后,她试探地问沈致公是不是跟管计划生育的老陈关系还不错。沈致公冷冰冰地用一句话把她仅剩的一点侥幸心理清除得干干净净。他说:“你们别打我的主意,我告诉你们,这事我可不管!” 这件事上沈致公的确有他的苦衷,计划生育一向在哪儿都是个让领导头疼的棘手问题,对政府机关单位尤为如此。计划生育没抓好,领导可以被一票否决。只要单位出了一个计划外二胎,那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个明摆着的最大的工作失误,其他再有什么政绩,跟计划生育工作的失误相比,分量都无已抵消它的恶劣影响。沈致公表态自己不会插手这件事之后,想了想,又不放心地特别交待水兰:“我告诉你啊,你明儿就去找范磊他们谈,他们要是打了,范磊就还在我这干,他们要是非留着,你别怪我到时候开除他!真是,你们家就没完没了的麻烦事!” 丈夫发了话,并且听上去后果相当严重,水兰不得不专程提了些水果到父母家里,跟老太太一起苦口婆心地试图再劝水灵打消她荒唐的想法。然而水灵态度之强硬像是回到了当初她偷出家里户口本非要跟范磊结婚的时候,无论大家怎么反复陈明利害关系,都一概摇头。劝得紧了,她脸一板,斩钉截铁地向母亲和姐姐撂下一句话:“你们都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反正这个孩子我们要了!怎么办再说。” “这孩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老太太忧虑地跟大女儿商议着,“不然,叫海洋回来劝劝她? 第16章 唯一可能说动她的人也就剩下海洋了。” 马自立的事从冬拖到春,始终没有眉目。海洋勉力地借着以前的积累四处抓挠,维持着工地那边的正常运行,现在工程好容易还算顺利地完成了,在建委技术监督站排上了号下周验收,但验收通过后按合同马上就要付给工人的工程款成了个大问题。海洋每天焦头烂额地在琐碎事情之外愁着钱上的这个大窟窿,急得嘴边都起了水泡。 在这种情况下接到母亲要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的电话,海洋觉得尤为为难。老太太说让大家回去给老爷子过68岁生日,顺带着也让他们老两口见见孙女,要求其实不算不合理,可是这个时晌,自己不好走开不说,谢言工作上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他委婉地向母亲表达了能不能等这段时间忙过去再说的意思,可母亲犹豫了一下,又告诉他,想让他回家还有别的意思。海洋听着母亲对水灵反常想法的叙述,也觉得自己有回去一趟的必要了。 一家人开始紧张地为猫猫第一次回老家见爷爷奶奶做准备。谢言拿出刚发的样片酬金和制片人补贴,为公公婆婆买了衣服和补品,又为余下的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对于范磊这个在家里受了最多难为而担子又最重的妹夫,她跟海洋想了半天,决定送一部手机。谢楚德和许萍也特别送了亲家一个西洋参礼盒。各种礼物满满地塞了一个大箱子。猫猫本来应该在回老家期间打一次白百破疫苗,谢言跟医院儿童保健科重新约了时间,在出发前一天给猫猫接种了疫苗。医生特别交待,打完这个疫苗孩子可能会有点发烧,低温不超过38度5就算正常,只要多喝水,注意保暖,不必吃退烧药,一般一天就会过去。 打完针的晚上,猫猫果然烧起来了,虽然只是37度6,在医生所说的正常范围之内,可还是平添了大家的担心。许萍一百个不愿意外孙女发着烧还出远门,却又不好阻拦,只得随着谢楚德,将女儿一家三口送上北上的火车,又站在车窗外恋恋不舍地望着里面沉睡着的猫猫,看着看着,她突然掉下泪来。 孝子第二部分3(4) 好不容易盼到沈致公的车接了海洋一家回到家门口,老太太急着让老爷子推着自己迎上前来,看着谢言怀里沉沉睡着的小孙女在梦里长长的睫毛还微微颤动,老太太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伤感地捶着自己的腿,怨恨道:“都是我这破腿不争气呀!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孙女,可你们看我又没法帮着带了!”谢言见势赶紧安慰:“妈,您别难过,您看您没管她,这不是也一晃这么大了。等她长大了,倒能反过来照顾您呢。” 老太太感动地抹着眼泪,又去瞧孙女可爱的睡脸:“哎呀,那敢情好,就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命活到那时候。你说这小东西多可人疼啊!我估计水灵他们要是看见了,更得留着他们那个了。”听到这个,海洋被提醒了,不禁疑惑地问道:“对了,水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在水灵屋里,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叹息道:“这孩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了,不小心怀上了,非得留下,谁劝也不听。要不我想让你们回来呢。我琢磨着要是你劝她,她兴许能回心转意。” 海洋皱起眉头,也觉得妹妹这种做法跟她平时的通情达理风格大不相同。正苦苦思忖着,外面传来范磊嘹亮的大嗓门:“澡盆我买回来了,快让我看看我小侄女!”海洋透过窗户一看,水灵提着几瓶白酒走在前面,范磊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婴儿专用澡盆跟在后头,喜孜孜地就迈步往堂屋里走。 “你别进来!”老太太赶紧自己推着轮椅出去把他堵在门口:“前几天我查了命书,你属马,和我孙女命里犯冲,说不定小丫头发烧都和这有关系。你把澡盆放门口就成了,你去把楚先生请过来,让他看想个什么法子给破破才行。” 范磊尴尬地将澡盆放在地上,刚跨过门槛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又慢慢缩了回去。“妈,您瞎说什么呢?哪有这种事,快让范磊进来吧!”海洋跟出去招呼范磊,可老太太固执地伸手拦住他,仍然不松口:“不行!这不是小事!快去,别一会客人都来了,乱糟糟的,楚先生有话不好说。” 老太太的话让范磊窘得脸色发灰,他求救地望望水灵。水灵知道丈夫的难堪,主动把手里的酒递给海洋,拉住丈夫的胳膊道:“走,我跟你去。”两人快步走出了院子,海洋情不自禁埋怨母亲:“您说您这是干吗呀妈,这让范磊他们心里多别扭啊!” 老太太哼了一声,恨恨不已地道:“你别给他说好话,我现在看见他就来气!什么本事没有,就能胡闹!你看水灵这些日子脸色都成什么样了!”海洋这才明白,老太太对范磊的刻意的刁难和挑剔原来是源于他让水灵计划外怀孕了这个“错误”。不过,凡事也都有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海洋觉得照他对水灵两口子的了解,他们不至于成心制造这种“意外”出来,可就妈那种执拗脾气,一时半会儿也劝不过来,只有找出这件事情的根本症结所在,说通了水灵,才能消妈的怨气。 老太太操办酒席的确是一把好手,每个细节都照顾得很周全,正午时分,五六桌宴席已经井井有条在院子里摆开,每张桌上都高朋满座。原先宽敞的院落被填得满满的,但不耽误在院子一角安置台子,摆了电视和卡拉ok机权充舞台。歌声跟几十个人或高声或低声的寒暄热谈浑然一体,端的是精确体现了老太太的初衷——热闹。 寿星老爷子在席间的风头被不到四个月大的孙女抢了个十成十。三四十位街坊里跟老太太岁数差不多的大妈们占了一多半,个个都要把猫猫接过来在手上掂掂斤两,说些“这孩子壮实”之类的恭维话哄老太太开心。长得可爱这会儿也成了罪过,每个人看着猫猫乖巧漂亮的样子都忍不住揽过来又是亲又是在脸上蹭,猫猫都数不过来自个儿挨了多少下这种善意的袭击。 谢言在一旁看着娇嫩的女儿在大妈们不知携带了什么可疑细菌病毒的手中传来传去,被讲究不讲究的人一概大大咧咧地往脸上蹭口水,心里不悦又不能直说,眉头微蹙,无可奈何。终于,孩子被折腾急了,示威似的大哭起来,谢言瞅准空子伸出手去将孩子接过来,冲大妈们陪笑道:“可能是饿了,我喂喂她去。”恰在这时,范磊和水灵陪着楚先生进了院子,范磊的脖子上系了条喜红色围巾,在气温已经过了20度的暮春显得不伦不类,他告诉老太太,这是楚先生教他能化解自己跟小侄女犯冲的方法。老太太一听来了兴趣,赶紧请楚先生给猫猫看看命怎么样。 孝子第二部分3(5) “我看这小姑娘命硬而且坚强,生的时候我估计可能颇多磨难,但最终都能逢凶化吉,遇事呈祥。”楚先生微笑着对老太太说:“所以您担心范磊和她相剋实在大可不必,范磊根本不是小姑娘的对手。”老太太深信不疑,这才算暂时放过了范磊。 范磊在厨房里给请来的大师傅打了半天下手,刚走出来点根烟准备歇会儿,突然看见张秘书出现在院门口。他手一抖,烟头上积的长长一截烟灰掉落在他身上油渍斑斑的围裙上。老太太听说张亦松成了副市长秘书,非让沈致公给送张请柬过去,看着这个以前差点成了自己女婿的人百忙中欣然抽空前来,觉得自己在这小子心里还算有相当的分量,不禁暗自得意,高声招呼水灵给张秘书安排座位。 官场里摸爬滚打的历练让张亦松在众人面前谈笑自若,左右逢源,敬起酒来说辞也是头头是道。所有重要的人物被他寥寥几句含蓄地恭维个遍,八面玲珑里透着掩不住的春风得意。不少曾经知道他和水灵那点的往事的街坊都替水灵这朵鲜花竟然插在了范磊身上而暗暗惋惜。 谢言对这个人没什么了解,可是对他举着酒杯夸夸其谈的浓重官场做派并不欣赏,借口要喂猫猫吃奶,进了屋里,刚好听见范磊气冲冲的声音:“看他得瑟的样儿,他妈的算个爷们儿么?”谢言推门进去,半开玩笑地问道:“怎么了范磊,谁惹你了这么大气性?”水灵连忙打岔,将范磊支去厨房给谢言热鸡汤,自己扶谢言坐在床沿上,伸手去逗昏昏欲睡的猫猫,眼睛里的慈爱几乎要凝成水滴下来。 “听你哥说,你跟范磊打算再要一个?”谢言在一旁察言观色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水灵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照说,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没有发言权,但是如果要的话,在目前咱们这个计划生育政策下,可能会带来好多麻烦,你们有办法解决吗?”面对谢言的疑问,水灵沉默地摇头,神色黯然。 “我觉得,你们还是再好好想想,不光政策不允许,孩子真出生了,抚养、教育哪一件都不是儿戏的事儿,你有小水,对这个比我清楚……”谢言的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开始听她们姑嫂谈话的海洋就表示了自己的赞同:“谢言说得对,既然老太太让我管,我也得有个意见。我想和范磊好好谈谈,他是这个家的男人,以后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对这些事考虑好了没有?现在是看不出来,再过几个月,肚子大了,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不至于也带着小水满世界躲当超生游击队吧!” 水灵突然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可态度依然强硬:“你别跟他谈,哥,你要是谈,范磊肯定会同意做掉的! 第17章 可我不能那样做!我真那么做了,我这辈子就太对不起磊了!” 海洋觉得妹妹不可理喻的逻辑可气又可笑,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水灵,你怎么会这么想问题呢?” 水灵双手捂住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她抬头望定哥哥和嫂子,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是这回有了这个孩子,我永远也不会说出这件事。哥,嫂子,你们能为我们保密吧?小水不是范磊的儿子,是我和那个张秘书张亦松的。” 孝子第二部分4(1) 一直以来,海洋对范磊的看法仅限于他是一个善良、仁义但是不怎么聪明而且有些市井气的再普通不过的好人。然而老爷子68岁寿诞当日,当水灵鼓足勇气对他和谢言说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海洋不得不重新去认识这个妹夫,他觉得,自己甚至对范磊油然生出了许多敬意。 水灵告诉哥嫂,当年张亦松已经决定去省城和一个什么书记的女儿好了,可他什么都没告诉自己,反而在有一天以取材料为借口骗自己陪他去他宿舍,并提出了那个要求。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结婚已经是迟早的事,水灵更是情苗深种不疑有它,所以默许了。然而没多久,张亦松提出他要去省城——那里有个女孩儿为他要生要死,求水灵成全。 “人总得有点尊严吧。”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水灵语气平静,可脸上微微颤抖的肌肉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流暗涌。她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年轻的自己,脸色苍白地站在垂头丧气的张亦松面前,强抑着痛苦和愤怒骄傲地提出分手。她说完分手就决绝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手始终插在灰色的确良上衣的口袋里,紧紧攥住一个已经皱得不像样子的纸团。那是医院的检验报告单,说那仅有的一次已经让她受孕。那个年代的未婚先孕无疑等于对一个姑娘在道德上宣判了死刑。她形单影只地去医院,忍受着周围人的冷眼和嘲讽,想去做流产,可是医生告诉她她身体情况很不好,如果坚持人流,很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她听了医生的话,脑子一片空白,精神恍惚地走出医院大门,漫无目的地在暴烈的阳光下游荡,一直走到最偏僻的一段古城墙下面,放声大哭。如果不是范磊,很可能她已经带着腹中那一团尚没成形的骨肉屈辱地与这个世界做了了断。也只有这个男人,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仍然真诚地告诉她,他一直都喜欢她,爱她,希望她能下嫁,他接纳她和她的孩子,并愿意照顾他们一辈子。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小水一出生,他们就商量着领了独生子女证,水灵还去上了节育环。而对待小水,范磊细心得胜过亲生。这么多年走过来,所有的点点滴滴,自己心知肚明。不管跟范磊在一起有多少波折和风雨,水灵始终觉得庆幸,自己发现了一块真正的金子。 水灵的回忆让海洋和谢言瞠目结舌了很久。海洋迟迟不敢确信,那听上去像小说一样的离奇故事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边,发生在其貌不扬的妹夫身上。一个男人能够如此忍辱负重,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放弃自己生养的权利倾尽心血去照顾心爱的女人和她与别人的孩子,还常常被不明真相的岳母挑剔和嫌弃,被那些心地龌龊的小人羞辱,他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乔海洋,你扪心自问,你能做到么?他这样问自己,心底隐隐升起一丝羞愧。他和妻子会意地对视一眼,说出自己的决定:“水灵,这个孩子我们要了,等到你们月份大了,这边瞒不住了,你们就来北京,北京地方大,你们户口又不在那,应该比这边方便。” “对!”谢言跟着使劲点头,“你们到时候也带着小水一起过来,让他借读一段,你们也省得两个孩子两边分心。” 获得了哥嫂强有力的支持,水灵心里一块大石头骤然卸下。她泪水不断涔涔而下,语不成调地连声说:“谢谢嫂子,谢谢哥!” 老爷子的寿筵折腾了很久,客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一家人只顾着忙活招待亲朋好友,直到晚上才安安生生坐下来,吃海洋一家回来后的第一顿团圆饭。大家都没想到,沈林虽然高考已经进入倒计时阶段,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却想着在下课后为姥爷买了个生日蛋糕。小辈的懂事让一家人都深感欣慰。 说起沈林的高考,沈致公心里就拧着个疙瘩。沈林学习成绩好,如果发挥正常,考个清华北大都没什么问题,沈致公也一直希望儿子能考取北京这两所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方面这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另一方面海洋一家在北京,好歹有个近亲能帮他们看住儿子,儿子读书时有什么难处也好有个照应。 可是有次参加沈林的家长会,沈致公却发现沈林填报的模拟高考志愿表上竟然全填了武汉的大学。沈林的解释是看了招生资料,觉得武汉大学挺好,就想上那儿。但以沈致公的人生阅历分析,觉得原因并没有沈林说得那么单纯。沈林报武汉的高校,沈致公是绝对不同意的,那地方跟大仓的气候完全不同,冷的时候没有暖气,热的时候赛火炉,饮食口味和生活习惯都和北方不是一个路子。况且武汉自己一个关系都没有,连托人都找不着门路。再说,现在社会那么乱,身边又没有个熟悉的人能看顾着,真要学个坏,家里谁能知道呢?他找沈林谈,沈林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水兰更不用提,他唯一的希望是请海洋帮忙探探沈林报武汉的真实动机。自从失踪事件之后,沈林最服的人可能就是这位舅舅了,如果海洋出马,没准能说服沈林打消远赴武汉的念头。趁着一家人边吃蛋糕边夸沈林的融洽气氛,海洋提起了这茬。沈林对舅舅的询问表现得吞吞吐吐,只说自己还没有最后想好。 孝子第二部分4(2) 海洋一家三口齐齐回来一次并不容易,所以老太太提议,第二天去给乔家老人上上坟,也得让老人们在天之灵认识一下这个后代,好保佑她平安长大。猫猫的低烧已经退了,可几百里路的长途旅行,白天又被妈妈带着出席宴席,小丫头也在连轴转,劳累并不比大人少,说心里话,谢言并不愿意再让女儿随着折腾这么一遭,万一伤风着凉又招来无端的灾殃。不过她也理解婆婆的心情,对于乔家那些已然尘归尘土归土的先人,婆婆身子不方便还坚持去祭拜,本身就是在儿媳面前表现出自己面对公婆的一种姿态,带着猫猫去也是对先人的尊重,自己作为一个原本就在婆婆心中显得有点傲气的儿媳妇,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于是,第二天,乔家人除了要上班上学不好请假的沈致公沈林父子之外,全都开到了乔战勇的父母埋骨的墓地。老天好像能洞察人心思一样配合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谢言抱着女儿随在公公婆婆身后向冰冷的石碑磕头,听婆婆念叨着请乔家的先人保佑这个先天并不顺遂的乔家一脉骨肉健康长大,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得透心凉。她有种不妙的预感,猫猫可能像自己来之前最担心的那样,被折腾出点不合适来。 人都说母子连心,谢言的预感在当天半夜就被证实了。从山上下来,猫猫已经困得沉沉睡去,但回家后老太太却张罗着让谢言给孩子洗个热水澡,驱驱白天扫墓时淋雨积下的寒气。谢言信任独力带出了几个孩子的老太太的育儿经验,就把猫猫叫醒了给她洗澡。孩子没睡踏实,在夜半突然大哭起来。谢言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喂奶,一触到孩子的脸和手心,那温度就烫得她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她叫起海洋拿体温计一量,40.2度,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的谢言完全乱了阵脚,海洋也懵了。还是闻声赶来的老爷子比较镇定,催着他们赶快收拾一下带孩子去医院。 深夜的大仓县医院急诊室里连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一个看起来年轻得跟沈林不相上下的小医生终于在海洋嗓子都要变调的大声呼唤下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值班室里开门出来,询问了发病前的基本情况和发病时的症状,又给猫猫做了一系列常规检查,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根。小医生也有些无奈,只得循例开了些退烧药和消炎药,先给猫猫打上吊瓶,等烧退了,门诊的医生早上来上班再作进一步检查。 当护士让谢言和海洋帮忙紧紧按住猫猫的头,眼疾手快地将输液针头扎进静脉,伴随着猫猫撕心裂肺的大哭,谢言心上袭来和女儿同等深刻、或许更加深刻的痛楚,她疼得眼泪扑簌簌掉落,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裂成碎片。 天色已经在一家人忧心忡忡的守候中慢慢发白,猫猫仍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一瓶药输进去了,孩子的体温还在39.7度上趴着。水灵和水兰闻讯都赶到了医院,大家拿着酒精棉球一刻不停地擦猫猫的手脚,试图给她物理降温,然而这个方法也并不见效。海洋在一旁眉头紧皱一言不发想了一会儿,对谢言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北京吧。把订好的车票退了,去大连坐飞机,顺利的话,九点多就能到。”谢言想想也是,一来等门诊医生上班起码还要白耗两个小时,再者小医院的诊疗水平跟北京没法比,就算在这里看门诊也不见得能看出毛病,还不如立刻动身去大连赶头一班飞机,也省得在这里心焦。 小蔡一接到海洋的电话,就马上联系了自己在儿童医院的熟人,在机场接了海洋一家三口后直接赶去了医院。那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一看大仓医院给猫猫开的病历和常规检查的情况,就断定猫猫是得了“疱疹性口炎”。 第18章 医生向海洋和谢言解释说,这种病是一种疱疹病毒引起的感染,病程要有一到两周。发烧倒不是大碍,一两天内就会退,但是烧退后孩子嘴里会出现大面积溃疡和溃烂,非常疼痛,对进食和喝水都有很大影响。治疗上也没有什么特别对症的药物,还是用一些通常抗病毒的药,怎么着孩子也得硬挺过一周才能见好。 至于猫猫怎么会染上了这个病,医生解释道,这种病在小儿身上也算常见,通常是因为不洁接触引起的,尤其在孩子抵抗力比较差的时候,比如旅行什么的,特别容易感染。这个病因让许萍忍不住大发脾气:“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就说让你们别带孩子去!刚打完预防针发着烧就非带走,哪至于就急在这么两天!跟你们说,谁都不听,说多了,还好像我拦着不让去见爷爷奶奶!这几个月的孩子跟你们大人比不了,禁不起这么折腾!这回好了吧,你们踏实了吧!” 孝子第二部分4(3) 谢言听着母亲的数落,憋了好几天的委屈和郁闷全随着泪涌了出来:“妈,你少说两句成不成!我也不愿意孩子病啊!” 谢楚德见气氛紧张,赶紧拉住想继续念叨的老伴,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别说了,病了就赶紧治吧。谢言,医院开的药,怎么吃,你快教教你妈……”说着,谢楚德把老伴和女儿推进了里间卧室。 。” 海洋看谢言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很想尽点自己做父亲的责任,帮妻子分担一些。无奈工地上赶着重新排期验收,验收前的收尾工作几乎每一秒钟都有可能出现琐碎的问题。海洋基本上从早到晚都在工地上泡着,只有夜里有点时间能替替谢言,哄哄哭个不住的女儿。每天连轴转,他也是咬紧了牙苦撑。这些其实还都不算辛苦,最让他难受的是谢言自打回来之后就一直跟他制气,他说什么话,谢言都态度冷淡爱理不理,对他特意表现关心的举动也无动于衷,丝毫不领情。猫猫每天仍然要去医院输液,海洋每每一能从工地抽身就买好晚饭给陪着猫猫输液的谢言送去,可谢言不是说自己吃过了,就是说不饿,让他把买的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拿走。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这都回来好些天了,你也不能总不理我吧。猫猫病成这样,我心里也着急!”这样过了快一周,海洋终于忍不住跟谢言把话说开了,“当初带孩子回家,你也是同意的,再说谁会想到回去这两天,孩子就能病成这样啊!要早知道会这样,我也肯定不答应带她回去。” 这些话海洋不说也就罢了,一出口更激起了谢言的怨气,她立时将连日的冷战升级成了热战:“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个儿的气。你姐说得对,我是孩子的妈,就不该为了你妈高兴,就听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意见!” “那不是孝顺吗,”海洋耐心地陪着副好声气解释着:“怎么能叫为了我妈高兴呢?” “孝顺?”谢言看输着液已经睡着了的猫猫仿佛被吵到了,蹬了蹬腿想翻身,她连忙把声音压低,但怒火不减地呲儿海洋:“孝顺也该有原则也有个对错!下回我决不干这种委屈孩子的事!” 海洋听得不顺耳,语气也不知不觉冷峻了下来,反驳道:“孝顺有什么原则?孝顺孝顺,除了孝,不还得有个顺吗?” “那倒是孝顺你妈了,我老爸老妈怎么算!”谢言说着,情不自禁觉得自己亏欠父母太多,眼圈也红了,“他们几天几夜不合眼看着丫头,跟着着急上火,那这叫孝顺吗?!” 海洋张了张嘴,终于无言以对。谢言将盖在女儿身上的小薄被掖了掖,别过头,不再理他。海洋坐了一会儿,自己也感到无趣,起身出了急诊室,走进暮春的茫茫夜幕。跟谢言始终得不到缓和的紧张关系就像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恨不得对着什么地方嚎上两声才能觉得痛快。 “水灵,你过来把这电话线给我插上,我想给你嫂子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怎么样了。”乔家的老宅里,刘英守在电话机旁边,一声紧着一声地叫水灵。自从上次老太太打电话跟亲家母许萍闹出了不愉快,让海洋两头赔礼说尽好话才好不容易将风波平息之后,水灵索性光明正大地限制她使用电话的权利了。要打给谁,准备说些什么内容,都得先向女儿汇报请她批准,老太太想起来就觉得荒诞,可是人在矮檐下,有时还真不得不低头。何况向自己的闺女低头也不算羞耻,水灵愣拔了线扔地上,自己再发火也只好干瞪眼,所以老太太也就默认了家里这条由小辈定下来的新规矩。 “您别打了,”水灵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从厨房出来,走进堂屋:“一早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嫂子说今儿比昨儿更厉害了,嘴里嘴外头都烂了。” “哎呀,那可怎办呀!”老太太听了水灵的情况反映更加如坐针毡了:“不行,我还是得打个电话!”水灵态度坚决地摇头否定:“不行。妈,我求您别再添乱了!本来就是因为您非让我哥他们带孩子回来,才弄成这样。我要是嫂子,现在肯定一肚子气,您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老太太像个小孩儿一样委屈地噘起了嘴嘟囔道:“那我也不知道回趟家就能成这样啊!当初我带你姐去部队看你爸,你姐也不到一岁,那来来回回好几百公里也没说生病啊!这孩子带得这么娇,那这能赖我吗?” 孝子第二部分4(4) “你说你这叫什么话啊!”从外面拎着两包草药进来的乔战勇恰好听到了老伴的抱怨,不禁摇头。自己蹲下身,费劲地拿起电话线,插进了墙上的插头,坐到老伴身边,语重心长地开导她道:“你惦记孙女,大家心里都明白,谁也没说不是。要说这电话,水灵、水兰一天都打好几个,孙女什么情况,咱也都心里清楚。你说,你打这个电话是想问什么?你要觉得你这电话打过去,能让谢言和亲家他们心里都高兴,你就打,我不拦你。” 老太太气哼哼地抓起电话听筒,却迟迟没有拨号,老爷子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阻拦,只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水灵说得没错,媳妇心里现在肯定不高兴。你想想,从他们在火车上,孩子就不舒服,俩大人一宿没睡觉。回来两天又是吃饭、又是上坟一点也没得空歇会!这一个星期不睡觉不说,还跟着孩子着急上火,你说谢言她心情能好吗?再者说,孙女是早产,先天没那么壮实,所以可能身体弱一些,禁不起折腾。可你想想,回来这几天,海洋他们两口子哪件事不是顺着你。就说上坟那天早晨,我说有点下雨就别让谢言孩子去了,你偏不答应,说没事,媳妇还不是一句话没有地跟着去。晚上回来给孩子洗澡也是都听你的。” 老太太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听筒,但依然不甘心地小声辩解:“那洗澡我不也是怕孩子着凉嘛……” “我知道你是好心,”老爷子把椅子挪得离老伴近一点,握住她的手道:“可咱们毕竟没带过这孩子,把不了那么准的脉,是不是?你老想跟亲家他们争个子丑寅卯,可你不想想,那丫头是在人家姥姥姥爷怀里捂这么大的,他们肯定比咱们对孩子更心疼、心重是不是?人家本来身体好好的,现在回趟老家回去成那样了,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埋怨咱们呢,你还跟人家说什么带的娇气了,这不是找着吵架嘛!” 老爷子一席话说得老太太心悦诚服,头一回没有反驳。这也是老太太第一次从平心静气的回想中发现了自己的任性。孩子们是一直太孝顺了,基本从来不违拗自己的意思。儿女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后代,有他们天天要操心的事务,自己却总是心血来潮动不动就想出新点子让他们还来围着自己转,她越想心里越不安,当下就非让范磊拉着她去找楚先生。 范磊送老太太到了楚先生家,然后就被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支到了院子里,不给听她和楚先生的谈话。面对楚先生客气的询问,老太太扭捏半晌,终于开口恳求楚先生道:“楚先生,我想求您帮着写封信。” “写信?”楚先生对这个要求感到有点疑惑,什么信不能让身边的儿女代劳,要大老远跑到这里来求人? 老太太有些羞赧地笑了笑,解释道:“咳,我也不瞒您说了,以前啊,我一直对这我二媳妇挺有看法的,觉着她是太有文化了,主意正,我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那老话不是说吗,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老脑筋呀,也转不过弯来。结果这阵子我生病,正赶上人家生孩子,带累得海洋都没能守在她身边,人家都没什么牢骚,这次回家看我,还给我买个老贵的按摩盆,说是用来泡脚能活血化瘀,对我的腿好。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本来不乐意带孩子回来,可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回来事事顺着我。想想其实这孩子真是挺懂事的。孙女回来大病一场,水灵、水兰、老头子都骂我,我自己寻思寻思也是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想来求您帮我给媳妇和亲家他们写几个字……我这手不行了,可我又不想让水灵他们写……” “哦——”楚先生立时会意地笑了:“没问题,大姐,这个忙我帮。” 工程终于高票通过了验收,海洋身上卸了一个大担子,但他心里一点没感到轻松。工程完工,就意味着很快要跟包工头把工程款结清。可老马现在还在看守所里惶惶不可终日,从哪儿找这么一笔钱来填这个窟窿呢?现实总是残酷的,他本来就是每天超负荷运转,再看着妻子依然对自己冷漠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根已经拉到了极限的橡皮筋,或许什么时候轻轻用手一弹,就会“啪”的一声断掉。 第19章 这天连着陪验收的几位高工打了一通宵麻将直到午后,吃完午饭后,他好不容易感觉到了点困意,赶紧在工地充作临时办公室的工棚里拼了几把椅子打个小盹。在似梦似醒之间,他仿佛听到小蔡在轻声跟什么人说话,努力地睁开眼,竟然是好多天没有给过他好脸子看的谢言,她抱着女儿站在自己的临时“铺位”前,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温情。谢言身后还站着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就要坐起来,却被谢言按住了:“你多睡会儿吧,我们没事,我带爸妈来看看你盖的房子。”“真是不错!”谢楚德不失时机地赞许道,“不简单啊海洋。”海洋应着,还是起身,坐着醒了醒盹,却仍然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谢言的笑脸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不容他怀疑的。他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不生气了?”谢言嗔怪地白他一眼,笑着点点头。 孝子第二部分4(5) 直到几天之后谢言主动给公公婆婆打电话问候时,海洋才知道,是母亲寄给谢言的一封信打动了谢言,帮自己将小家里的矛盾消解于无形。而再跟媳妇通起电话,老太太的态度也在根本上变了许多,竟然由衷地夸谢言读书多,学问大,“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海洋的福气”。 老太太信里真诚的歉意也很让谢言动容,婆媳相谈甚欢。猫猫也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嘴上破的创口开始结痂,慢慢能吃得下东西了。孩子的生命力往往让人吃惊,病一出现好转趋势,体重很快就又长回来一斤,抱在手里又有了生病之前沉甸甸直往下坠的分量。海洋抱着女儿看妻子笑眯眯地跟母亲通话,心里很是欣慰。 后方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但同时,给包工头结工程款的日子也来到了眼前。跟海洋料想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当他沉吟半天,告诉面前的工头说“暂时付不了”时,两个工头中年轻的一个差点跳了起来,粗鲁地指着海洋的鼻子质问:“您这是什么意思,乔总?什么叫付不了?” 另一个合作过很多年的李制文相对老练一些,他劝住了起急的同伴,心平气和地对海洋道:“乔总,您看,现在连温总理都关照我们,说一定要付农民工工资,您这么干,恐怕到哪儿说,都不合适吧?” 海洋点头道:“温总理是说这话了,我也举双手同意,赞成。可是咱们这个工程它有特殊情况啊。”他稍顿一下,向他们托了底:“我也不瞒你们说,你们可能也都听到了点风声,开发商马自立给抓起来了。他欠着我的施工款,我这才欠你们的工资,要说急,我一点不比你们差。这样吧,你容我7个月,行不行?7个月以后,我就是卖房卖车砸锅卖铁,也把钱给你结清。中间要是我有钱了,我立刻就提前结。” 大概是出于海洋一贯行事风格的了解和信任,或者也情知海洋说的是实情,两个工头略微商量了一下,同意将结款日期押后7个月。目送着他们出门,海洋突然在一刹那间觉得心灰意冷。争取到7个月的时间是不错,可如果老马“捞”不出来,欠款到不了帐,这7个月不过是把死刑改判了死缓,反而让人多受煎熬。 晚上,他没有回家吃晚饭,而是拉着小蔡到了一家装修简单但还算干净的路边小饭店,要了瓶二锅头,却并不让小蔡,只自己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灌得眼睛通红。一瓶酒快要见底,小蔡终于忍不住,按住了他又要拿瓶子的手:“海洋,悠着点!” “没事!”海洋笑笑,豪迈地道:“这点酒还喝不倒我!当初刚下海那会,我站马路边上,连4块钱一屉的包子都不敢吃饱。那时候那么难我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小蔡你放心,我保证咱们能扛过去。我想过了,马自立那边咱们就先不指望了。现在我考虑咱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接一个新工程,这样开发商的预付款加上咱们拿这个新工程合同去银行贷款,这两笔钱怎么都能把这个工程款的窟窿先堵上。” 海洋的打算让小蔡吓了一跳:“这可是搏命一击啊!”他望着海洋,眼里充满忧虑。海洋与这个死党和忠心耿耿的下属对视了一阵,沉重地点点头:“我知道,可是事已至此,没别的办法。要不我们就认输投降,把公司连带债权债务都卖掉,可是你甘心吗?我不甘心!” 小蔡沉默良久,举起酒杯郑重地敬海洋:“来,海洋,这杯酒我敬你!我信你!咱们肯定能度过这个难关!”。杯中散发着辛辣香气的白酒被两个人同时一饮而尽,液体像刀一样锋利地划过海洋的嗓子进入他的身体,在他心里化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孝子第二部分5(1) 水兰帮水灵找到了一个工作,在她原来戏校一个同学开的洗衣店里收银。去不去工作,水灵心里犹豫了好久。要是老太太身体好好的,自己也没怀孕,这活自然不在话下。问题是家里现在缺不了人照应父母,自己身子又一天比一天更沉,再出去工作,就算能受得了这种强度,一个人也不会分身法啊。可再想到几个月之后家里又要添上的一张嘴,以及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计划生育巨额罚款,这一个月好几百块钱摆在面前,又有着极大的诱惑。虽然海洋承诺帮忙,可人都说救急不救穷,自己毕竟不能一辈子靠着哥哥。收银这活也不用怎么走动,想来不会太累,还算是有个事由,能走出去认识些外面的人,改变自己下岗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快要跟社会脱节的境况。思来想去,水灵决定去做着份工。她说服了范磊以后倒成上晚班,白天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则白天上班,夜里负责照料父母的起居。 范磊虽然经常犯傻,可也有些时候脑子比谁都好用。看到白天老太太因为行动不便没事可做,老爷子又怕老伴不乐意也不敢独个儿出门找老街坊们支牌局,两人都闷得够呛,他想出了个好主意。他借了张麻将桌回来,在院子里布置了个小活动区,每天上午、下午各开两个小时麻将场,他负责请牌搭子回来,还提供花生瓜子、茶水,老爷子和老太太可以轮流上场,既可以帮老两口打发时间,也联络了邻里的感情。从此,乔家天天邻居盈门,老太太不但又能重回邻里家长里短的“消息场”,得知许多真真假假的最新信息,还时不时能在牌局上赢个块儿八毛的回来,钱不多,可证明了自己的牌技跟脑子还是威风不减当年,甭提心情有多好了。 麻将一圈一圈地打着,太阳和月亮也一轮一轮地交替出现,日子像滚铁环一样一路向前。总在老太太身后观战的老爷子偶一回头,眼睛被自己种下的美人蕉已经怒放的花朵那火一样的红色灼了一下,这才恍然发觉,夏天已经来了。范磊把瓜子换成了西瓜,打牌打够了圈,几对老夫妇收手休息,吃着西瓜聊起了近几天突然不来了的邻居老易。 “老易来不了,家里闹腾着呢!他家老三媳妇要闹离婚。”张大叔一边往地上吐着瓜子,一边传播小道消息:“别看老易那三小子干正事不灵,歪门邪道他可会着呢!在外头跟个什么女的鬼混,把人家肚子弄大了,人家能不缠上他吗?而且这事儿也是赶巧了,那女的找人做b超,说是个男孩,老易三小子不是有个丫头吗,那混小子还非想留下这个儿子。老易也管不了,我看他都快急出心脏病了!” 范磊在一旁收拾着扔掉的瓜皮,听到这段插话问道:“张大叔,那孩子要了也不合法吧?” “可不是嘛!”张大叔把西瓜皮扔进范磊手上的土簸箕里,从口袋里拿出个手帕抹抹嘴道:“听说他们正求人帮忙呢。你们知道张秘书吧?就是当初和你们家水灵……”说到这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范磊的身份,一时尴尬得说不下去了:“那什么……”范磊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宽慰他道:“啊,没事,您说。”张大叔这才继续道:“那个张秘书不是给个副市长当秘书吗?听说这个副市长主管文教卫生,计划生育也归他管,所以他们就去求那个张秘书,看能不能帮着想想法子。” 张大叔是说者无意,听的人里却有两个人留了心。一个是乔老太太,另一个便是范磊。 第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彻头彻尾的平头老百姓的鞋底踩在市政府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的大楼走廊上,范磊听到了自己心里不断打退堂鼓的声音。从感情上来说,作为男人,他不能抛开尊严放下脸面去求一个让他鄙视透了的人,可是在理智上,为了自己和水灵将要来临的爱情结晶,他要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为这个新生命创造一个安稳的、起码是正常的成长环境。自己没权没钱,也攀不上什么当官的亲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张秘书了。他不来求,难道让水灵来求么?尊严?呵,他苦苦地笑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尊严算个屁。狠了狠心,他敲开了张秘书的门。 这是一场让范磊终生难忘的会面。对方的矜持乃至傲慢尽管让他觉得不快,但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并不是不能容忍。他所不能忍受的是,当他强抑着内心的屈辱和为难断断续续地讲明来意,张秘书竟然用了一种半是调笑半是讥讽的语气,给他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张秘书说的是:“咱们国家政策呢有这么个规定,要是夫妇俩的上一个孩子有病,那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第二胎。好多种病,上医院一查就漏馅,人家医院也不是傻子是吧,明明没病说有病人家肯定看得出来,但唯独这个弱智和精神病医院不好查。 第20章 你想啊,你可以让你们家小水——是叫小水吧,上医院装疯卖傻呀!然后开出一个残疾人证,这样你们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要老二了。” 孝子第二部分5(2) 那一刻范磊死盯着张秘书一开一合的嘴,像是盯着一个往外汩汩冒着污水和粪便的下水道口。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自己的怒火,忍得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了。最终,他轻蔑地朝张秘书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即使只凭想象,水灵也能明白丈夫去找张秘书时忍辱负重的感觉和心情,她也知道张秘书既然不帮忙,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对范磊说。可她也想不到,张亦松竟然会用那么个缺德主意来羞辱丈夫和自己。没错,他并不知道小水是他的儿子,可这么阴损地挖苦别人的孩子,足见此人本性之不堪。范磊白天是憋足了一肚子火的,到晚上跟水灵说起张亦松的德行还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他他妈的什么玩意儿,水灵,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看上他这种人?我告诉你,他这种浑身冒坏水的玩意儿就欠让他生个孩子没屁眼儿!”水灵听到最后一句浑身一颤,央求似的抓住范磊的手道:“你别这么说呀,范磊!”范磊看着妻子脸上凄楚的神色,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将她揽进怀里安慰道:“你甭担心。小水是我的儿子,他才不能随了他那个混蛋爹呢!”水灵在丈夫的怀里双肩耸动,眼泪涌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哽咽着说:“对不起范磊,让你受委屈了,这一切都怪我!”范磊没有说话,只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道:“哪有,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两人不再说话,静默地互相依偎了许久,只觉得彼此的心意似乎通过呼吸就可以得到完完全全的传递。 善良的人总习惯于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或者“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样的话当成信条,却往往忘了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会无聊到“损人不利己”的地步。 张秘书在范磊和水灵要二胎这件事上便充当了一个典型的损人不利己的角色。范磊找过张秘书之后,张秘书再碰到沈致公,便将他拉到一边,以推心置腹的姿态向他透露了范磊想托他帮忙超生的事,又特地强调了计划生育事件对单位领导人可能造成的敏感而严重的影响,要沈致公把握好里头的利害关系,最后还故意含含糊糊地告诉沈致公,听说市里下一阶段工作重点是各级领导考评,言下之意,别因为个无足轻重的亲戚把仕途给毁了。 沈致公混了这么多年官场,自然不难听出张秘书的意思,张秘书的每一句闲篇儿都是话里有话,直让沈致公听得如同有百爪挠心。犹豫再三,他叫了范磊到办公室,委婉地表示,在水灵生完孩子之前,范磊都可以不用来上班了。范磊听出了所谓“休假”的名目之下要辞退自己的意思。望着这个看上去周武郑王一派官气的姐夫,范磊从他的客气和尽量和缓的语气里听出了他对官位的患得患失和对亲人深深的疏远。沉默了半天,范磊轻轻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结果。他按照沈致公的安排去财务上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黯然走出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归属感的单位大门。走在路上,他把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几张薄薄的钞票,突然很想哭。 范磊被自己姐夫辞退的时候,乔家院子里也并不太平。老太太想拿出点私房钱买些东西,亲自去求张秘书一趟,可是拿出那个桃木匣子打开还没翻检,老太太就感觉这匣子似乎被人动过,细细一点,果然少了300块钱。钱自然不会自己长脚走了或者插翅膀飞掉,家里从来都有人,不可能是外头进来人拿了这钱,而且如果真是外头的贼,也不会这么客气地不把钱全拿走,还给失主留下一些,唯一的可能就是内贼作案。其实在老太太心里,这个对象是相当清晰甚至都不用费心再去推理或证明的。 从单位最后得到的几百块钱在范磊的口袋里被揣成了潮的。没到下班时间,他不敢回去,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思量再三,他拿出一张老人头,去农贸市场里买了一大块排骨、几只螃蟹,临出市场门,看到有人摆着小摊给人割皮带,想到自己的皮带已经旧得马上就要断掉,他又花了三块钱,用最便宜的那种材料割了条新的,直接换上。偶尔为之的冲动购物让范磊心里的郁闷稍稍得到了疏解,他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这件事,以免无谓地把姐夫推到矛盾前台,归根结底,自己要二胎违规在前,姐夫再不讲情面也都有道理。他提着战利品故意作出兴冲冲的样子进了家门,正撞在老太太排查怀疑对象的枪口上,手里的东西,以及新得扎眼的皮带,在老太太看来分明写着两个大字:罪证。 孝子第二部分5(3) 面对水灵“买东西的钱是从哪儿来”的盘问,范磊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含糊其辞地说是单位发的奖金。这明显牵强的理由令老太太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明确地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范磊。当范磊明白自己竟然成了嫌疑犯时,他的脸色变了。 “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拿的?”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接下来的话实际上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可以让人家来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可我不能让人家这么糊弄我!我告诉你们说,我还没死,还没糊涂!”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杀伤力极强的炮弹,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范磊。他想辩解,可憋得脸红脖子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妈,我跟您说,我范磊没钱,可也不至于偷偷拿别人的钱!我今儿买这螃蟹皮带,确实是我单位发的。” “好,”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指指电话:“要真是单位发的,你就给你姐夫打个电话,我问问他。”范磊默然站着,并不动弹。“怎么,不敢打了?”老太太冷笑一声,自己去拿电话:“好,你不打我打,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丢300块钱。” 范磊像一只被惊动的豹子一样敏捷地伸出手,一把按住电话听筒。他顺着吃惊地望着他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个个扫视过去,之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别打电话了妈,钱就算是我拿的吧。” 老太太的脸上现出了胜利者的神色,而水灵和老爷子则愣在当地。恰在这时,小水放学回家,一进堂屋就嗅出了古怪的气氛,他有些紧张地跟大人们打了声招呼,就背着书包借口写作业想往里屋走,却被他最害怕的声音叫住了。水灵把小水叫到面前,严肃地问:“我问你,你动没动过你姥姥放在柜子里的钱?”母亲前所未有过的严厉轻易攻破了小水的心理防线,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妈,我错了!” 范磊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一把把小水拉过去按到凳子上,脱下鞋,使劲打孩子的屁股,一边打一边暴怒地喊着:“你个混蛋,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敢偷东西,你看我打不死你!”老太太想去拦,反而被水灵拦住了:“您甭管,他就是欠揍!小水你说,你怎么知道姥姥钱放在哪儿的?你拿钱干吗去了?” “有一次,我帮姥姥拿钱,我就知道了,我就拿了这么一次,去打游戏机了……哎哟!”小水的屁股又重重挨了一下,他哭喊着哀求道:“爸爸,我再也不敢了!爸爸……” 老太太再也坐不住了,推轮椅过去,使劲挡开范磊的手:“行了,打两下就得了!你看你下手那么狠,把孩子打坏了怎么办!”小水趁机抱住姥姥继续大哭,哭声里带了明显的撒娇意味。范磊住了手,看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火气更盛了,他激动地数落道:“哭,就知道哭!你有一点男孩子样吗?你个松包蛋,没囊没器的混蛋玩意儿,也不知道你随谁!” 水灵听到这话,伤心地把头别到一边。老太太却不乐意了:“随谁,那是你儿子,你说他能随谁?反正我们老乔家从来没这个拿人东西的遗传,这坏毛病还不定从哪儿来的!” “呵!”范磊怒极反笑,冲着老太太道:“那您这话,合着是我们家有这偷东西的遗传?”他挣开水灵试图拉住他的手,昂然道:“既然到这一步了,今儿我就把话说清楚!我范磊没本事是真,可还不至于贱到拿别人家东西!我跟您说老太太,我住过来,没惦着您老乔家一分钱的便宜,我父母过世得早,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是从来把你们当自己亲爹妈!我问心无愧!”他红着眼圈说不下去了,转身推门而出。 “快啊,水灵,你快把范磊追回来!”老爷子焦急地提醒还没回过神来的女儿,水灵匆匆忙忙地喊着范磊追出门去。夜色回复了往日的平静,老爷子和老太太却知道,事态是真的严重了。 范磊铁了心要搬回家住,水灵怎么劝也没用,最后只得顺了他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丈夫尽心伺候父母、受委屈也忍气吞声,都是因为心疼自己。钱的事范磊已经跟她说明了,她也想不出除了向父母隐瞒实情外更好的处理方式,可这样更让她觉得歉疚。先分开住一段时间也好,她想,范磊不是个记仇的人,等他消了气,老太太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孝子第二部分5(4) 每个白天,范磊还跟从前一样回到老爷子这边买菜做饭,拉老太太去针灸,晚上只要水灵一到家,他就二话不说拔脚离开。面对老爷子和老太太,他也变得很沉默。偶尔答老两口什么话,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透着明显的距离感。 第21章 “泥人也有个土性!”老爷子这么感叹道:“人谁不要脸面?你瞧瞧你这张嘴,说什么吃了你的、喝了你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人家两口子这没日没夜的伺候你,这都不作数了?再说,人家也没占你便宜呀!范磊发点钱,还记着给你买螃蟹,你那么说话,多伤人呀!” “我那不是话赶话嘛,其实我心里没那个意思……”老太太口中仍没忘了为自己辩解,然而明显底气不足。害女儿也受了连累得跟女婿这么分着住,更何况女儿还怀着身孕,女婿一定很不放心,她心里暗自把肠子都悔青了,也觉着长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奇*书*网-整*理*提*供)老太太思忖再三,犹豫地向老伴提出:“让水灵带着小水回家住吧。我现在就是上个厕所什么的得用人,要是一天在家里不动弹,其实也没多少事。你说,你能不能管我,咱不用水灵他们两口子照顾?” 老爷子想了一下,点头道:“应该行。不就是做两顿饭吗,我觉着没问题。” 怎么把水灵合理地打发回家而不让她生疑也需要技巧,好在老太太精于此道,祭出了当初在医院里绝食闹出院的撒手锏,从一大早开始就对水灵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嫌水灵做的菜里油有股子哈喇子味,扔了筷子不吃,一会儿又说水灵归置屋子收拾得不干净,毛病挑多了,顺理成章地冲水灵大发脾气,赶她回自己家去住,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留下来。水灵不知道妈这是撞上了哪门子的邪,又不能拍桌子而起对她以牙还牙,只好强忍着委屈和郁闷简单地收拾了东西,回到了自己家。 有女儿一家三口在身边陪了那么多天,突然人一少,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觉得不习惯这种宁静了。老爷子牛刀小试做出的第一顿晚饭不敢恭维,简单不说,还咸得没法下嘴。不过两人也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情,草草动了几筷子,便由老爷子收拾了桌面。没开电视,小水不在,没人闹着看动画片,老两口也打不起精神听戏或者看电视剧。两人坐在日光灯惨白清冷的光线里,相对无言。 沈林的“黑七月”悄无声息的就过去了。 自从沈林高考一个月倒计时开始,水兰就全力以赴为儿子高考提供后勤保障,很少顾得上回家看父母,所以在高考结束后应儿子要求跟他一起去姥姥姥爷家时她才知道,水灵一家都已经搬回自己家住了。老太太说嫌人多了烦,跟老爷子俩人单过感觉最好。她的样子看上去倒还真是逍遥自在,可水兰心知这八成是老太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什么事情自圆其说的幌子。就算是真的,这也纯粹是瞎胡闹,就凭老爷子的岁数和身体,做饭、洗衣服、给老太太洗澡、扶她上厕所这些活,他自己根本应付不过来。 “您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不放心嘛!”水兰简直对幺蛾子层出不穷的母亲无计可施。可老太太脸一板,佯怒道:“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再说了,水灵范磊也照顾我们好几个月了,也该让人家歇歇了。你要是不放心,你就来管我和你爸!” 这句话切中了水兰的七寸,让她一时语噎。可恨愣小子沈林还顺着这个话茬给老太太帮腔:“对,妈,姥姥说得也是。现在小姨他们俩都上班,是挺辛苦的。反正我也要上学走了,你一人也没事,你把姥姥姥爷接咱家去得了。”水兰心下暗暗恚怒,不禁皱起眉头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低声道:“你甭跟着搅和,你知道什么!” 沈林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冷笑了一声。当着自己父母的面,水兰被儿子的放肆搞得下不来台,脸上实在挂不住了,愠怒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林冷静地答道。他将一盘切好的西瓜分给姥姥姥爷,又拿了一块递给水兰:“我就是想,实干总是比空话有用吧。得,妈,我不说了。吃西瓜。” 沈林的话虽然让水兰尴尬,可也提醒了她。水灵还带着双身子,自己在剧团却基本上是终日无所事事,等沈林去读大学一走,家里需要自己操心的事也不剩下什么了,接父母过来住确实成了上策。为什么一直没往这方面动脑子,水兰暗地想了一下,八成是因为自己心里横着丈夫这道坎。 孝子第二部分5(5) 为了试探丈夫的态度,水兰装作无心地随口跟丈夫提起老两口现在单过的事。沈致公看上去心不在焉,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爸妈那情况,身边缺不了人,沈林也说了,说水灵他们也伺候好几个月了,是不是也该换换,轮到咱家管爸妈?”没想到沈致公很痛快地应允说,只要她愿意,多到老两口那边去去也没问题,就是晚上住下,自己也没意见。水兰被这满拧的答案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你就那么盼着我住外面,不回来?” “要不怎么,不是你说要去照顾么?”沈致公觉得妻子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是让父母搬到家里来住,他立刻收起了原来的心不在焉,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这不是开玩笑吗!怎么可能呢?我天天那么忙,根本顾不上家,你们母女俩那个急脾气,在一块还不天天吵?也不知你们是不是没脑子,那范磊和水灵俩人闲着,不是正好照顾你爸你妈吗?” “可人家水灵现在不是白天要上班嘛!”水兰努力地争辩道。沈致公想也没想,顺口说:“那范磊有空啊。”水兰听得奇怪,反问他:“他不也在你那上班吗?”沈致公这才知道说漏了嘴,他有些尴尬,哼哈几声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再说话。水兰知道再商量下去也无非是这个结果,她主动中止了讨论,像以前从未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一样。 要不是老太太的意外事件,可能老两口会笃笃定定地在这个大院、这栋老宅里日复一日与街坊谈天打牌,一直到终老此生。很多情况下,只不过一个瞬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突变,却会推翻此前的所有预设,彻底地改变一件事乃至一个人生以后的整个发展走向。 扶老太太上厕所,这个活儿老爷子打两人单过以来训练了这么些日子,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了,谁能想到这一次老太太起身的时候老爷子竟然会一个没扶住,让两人都重重摔在地上呢?偏偏这事发生在一帮老麻友正在院子里等着俩人回来重新开局的时候,偏偏这天张大妈有事没过来,来打牌的人里就没有女街坊,偏偏范磊水灵水兰这些平常老抽不冷子就在老太太眼前晃的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出事时踪影全无。老爷子自己根本扶不起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只得大声叫外面的易老爷子和张大叔进来帮忙。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让几个异性老街坊看见她光着屁股一身湿漉漉地躺在卫生间里的狼狈相,被他们七手八脚给扶起来又把裤子穿好时,老太太上吊的心都有。 这个地方老太太呆不下去了,她宁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名声和尊严,哪怕这名声和尊严只存在于她自欺欺人的幻觉里。她无法容忍日后与亲眼目睹她怎么丢尽了脸的老街坊见面,因为每见一次她就将被迫重新体味那洗手间里生不如死的几分钟。她向水兰提出,以后和老爷子一起跟着水兰住。 望着母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和颓丧得全没了神气的脸,水兰无论如何都不忍心、也不能拒绝这个合理的要求,鼻子里一股热流直冲入脑,使她在尚未跟沈致公商量的情况下就答应了母亲。不过这一次说服沈致公竟然也出奇地顺利,大概也是老太太的遭遇让女婿心里起了一些怜悯,沈致公思忖了一会儿,便让水兰定个日子,他好提前给安排搬家的车。 孝子第二部分6(1) 俗话说得好,锅勺没有不碰碗沿的。人们一起生活,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不过锅勺要是老碰碗沿,能把碗沿磕出豁来。 水兰家里有太多事情让老太太不习惯。比如厕所离卧室足有八丈远,而空间又是那么挤迫,仿佛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水兰说过,让老太太起夜的时候叫她一声,她好过来扶着她去,可老太太没想到水兰远不如水灵警醒,叫她一声不应,再一声还不应,怕吵到了沈林或者沈致公,就不敢再叫了。开始可以拄着拐慢慢走的老太太只好学着自力更生,但是她往往越想悄无声息,就越是会响亮地在途中将拐撞在桌角、椅子背、衣架或者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上。水兰做饭的手艺也跟水灵和范磊没法比,大概是随惯了沈致公的口味,菜的滋味寡淡得好像没加盐一样。 说到大女婿,老太太就更有微词了。在水兰家住的第一个晚上,沈致公就是快凌晨三点钟的时候才回来的。老太太瞌睡轻,听到他开门进屋换鞋,脚步有些踉跄地进了自己卧室。第二天问起水兰,原来这么晚回来对沈致公来说是常事。仗着自己年轻就半宿半宿不睡觉,常年下去,身体不全熬坏了么?老来闹个七灾八病,苦的还不是沈林。她一片好意地跟沈致公提起这事,轻描淡写说了他几句,可他脸上立马毫不掩饰地出现了不悦的神色,吓得老太太赶紧住了口。有时沈致公回来得早,家里就老来人找。他们在客厅里谈话,老两口在屋里看电视就得把音量调到最小,怕吵着他们。最后干脆学会了把电视静音,只看画面。老太太就觉得住在大女儿这儿,辈分好像倒了个个儿,自己不是妈,反而得处处赔小心,非常不自由。而且到了这里也没有了老街坊和牌局,两人终日无所事事,闲得心里长草。 水兰也没有想到,父母过来之后自己的左右为难竟然大大超乎此前的心理预期。 第22章 沈致公原来就不爱回家,现在更是一进屋就皱着眉头抱怨屋子里的气味不对呆不住人。老太太毕竟到了岁数,再加上腿不灵光,水灵在送他们过来的时候特意给准备了一个能放在床上的便盆,以备老太太不时之需。有时便盆暂时忘了倒,或者倒了没刷,小小两居室的空气里便弥漫着浓郁的尿骚味,把全部窗户打开也要好久才能散去。沈致公也许是故意表示不满,买了一大瓶空气清新剂,在水兰面前喷来喷去。说句实话,那种人工香精的气味比尿味更富攻击性,浓得能呛人一跟头。然而水兰也发不出牢骚来。被老太太批评回家太晚之后,沈致公更抓住机会直接爆发了一回:“你以后少跟你妈念叨我!这可倒好,我回家早晚还得汇报了!”说完门一摔出去,干脆一晚上没回来。水兰想起来就委屈得直掉泪。 另一方面,住一起了也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老娘的挑剔、自以为是和好为人师竟然严重到了让自己难以忍受的程度,简直无法想象水灵夫妇俩脾气要好成什么样才能天天贴身伺候着她一伺候就是那么长时间。发号施令惯了,老太太看自己一家什么生活习惯让她看不过眼,就一定要提出来敦促他们加以改正,哪怕是像一个花瓶摆哪儿更好看的琐屑事情,她也能絮絮叨叨跟自己碎碎念上半天,直到自己实在听不下去,缴械投降并且按照她的意思重新安置。吃饭上也没少起摩擦,总嫌自己做饭口味淡了油搁多了,有时又是米饭蒸硬了菜买多了菜叶子扔了浪费,好像就没有她能满意的。 总是受夹板气让水兰的脾气也慢慢显山露水,只不过这种显山露水只是在爸妈跟前,沈致公那儿她始终还是有点忌惮。本来到了这个年纪,正是女人飞快走下坡路而男人开始透出成熟气质和魅力光华的时候,再加上丈夫多多少少有点小权,自己却没了演出没了观众追捧几乎成了彻彻底底的边缘人物一个,行事上就得分外小心,否则,现在不知自重而又会算计的年轻女孩儿多得是,一个个上赶着投怀送抱,自己再天天在家河东狮吼,不是把丈夫楞往外头推吗?所以,有时候心里的委屈难受到了不发泄就憋不住的时候,水兰会甩个脸子给老妈看,比如老太太指摘她早饭炸的鸡蛋又没味儿又油腻,她就抓过老太太的碟子直接把鸡蛋倒进垃圾桶里。老太太舍不得糟践食物,把鸡蛋又捡回来,骂她狗脾气,当个局长太太就摆谱,她一句“我这局长太太还就摆谱了”给硬邦邦地顶回去,顶得老太太直倒噎气,以后再也不提这茬。 孝子第二部分6(2) 就是,人我管不了,还管不了一个鸡蛋吗?每个沈致公迟迟不归的晚上,水兰自己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望着旁边沈致公的枕头,心里都会涌起一阵难过,同时也有迷惘,还有一点点惶恐。他们也有过如胶似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日子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那些相互需要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了呢? 水灵跟范磊选了个周末买了鲜虾仁,特意给老太太包了三鲜馅儿饺子送去。虽然是亲姊妹,水兰在家务活儿上可跟妹妹差了好大一截,到现在连饺子皮都不会擀,吃饺子要么等水灵他们包,要么买速冻的。老太太喜欢吃家做的馅儿,总嫌速冻饺子味道没有家里的香,在水兰家住着,估计馋饺子馋得够呛。 这注定是个完满的阖家团圆饭。饺子这种形式的食物天生带着吉祥喜庆的寓意,仿佛是特别为这一天准备的一样——沈林的高考成绩也在这天下来了,这小子平时看上去有些吊儿郎当,关键时刻一点不含糊,竟然考了685分,跟省状元相比也只不过10分之差,比清华历年的录取分数线都高。不是吹牛,通中国的重点大学,沈林拿这个成绩都可以挑着上了。 沈致公兴奋得第一次失了局长和严父的风度,竟然非得跟沈林勾肩搭背着走路,嘴里一口一个儿子亲昵地叫,好像回到了沈林刚刚学会叫爸爸的时候。儿子是多么给自己挣脸啊!想想看吧,这分能上清华。全中国能有多少人上清华?多少人一辈子连清华的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清华出来的那都是什么人物?中共总书记!国家总理!儿子跟他们成了校友,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老沈家加上老乔家祖祖辈辈数过来,成器的,这个数头挑!其他人也跟沈致公一样,得知这个消息后一个个乐得手足无措,一家人欢天喜地地围坐在一起吃饺子,又在酒楼订了几个菜,像模像样地举行了一个小型家宴为沈林庆功。不过,尽管从分数上来看沈林上清华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一天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就一天不能保证完全没变数。沈致公毕竟在官场里泡了这么多年,深谙里面许多见不得光的道道,高招据说也常常有黑箱操作,自己毕竟在北京没权没势,万一在紧要关头窜出个根子壮的程咬金来把沈林给顶了,那误的可是一辈子。沈致公笃信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主动打电话给海洋通报这个喜讯,同时也向海洋提出,能不能想办法找关系给清华招生办打个招呼,让人家知道有沈林这一号,反正又不是分不够要走后门,这个人情顺水推舟就送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为难的。 海洋在电话那头听了沈林的分数也相当高兴,对沈致公的要求答应得很痛快,说正好谢言原来的导师调清华去了,谢言跟导师关系很好,到时去拜访一下导师跟他说说这件事就成。这么一说,沈致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一半。这就叫一顺百顺啊。 海洋接沈致公电话时,正在一家新接洽上的房地产公司跟老总谈接工程的事。经过了老马这么一遭,海洋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在选择开发商时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多加了十分小心。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可是现在像老马那样的无良开发商实在多不胜数,名气如日中天的开发商一般又用不上自己这种资质水平的建筑公司,能找到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合作对象简直像中彩票一样幸运。所以,经过对这个房地产公司和王姓老总的大量前期了解,又对新工程作了充分的功课,海洋决定倾力做工作,争取将这个工程拿下。 对沈致公电话里的要求,海洋也觉得十分有必要,所以满口答应。他并没注意到,房地产公司的那位王总听到他说清华有关系,一直十分感兴趣地望着他。挂断电话,他有些歉意地对王总道:“对不住啊,王总。家里孩子高考,这也是大事,要不我也不敢耽误您时间。”王总却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反而不再继续进行方才被打断的工程的谈话,提起了另一个话头:“我听你说你认识清华的老师?” “就算吧。”海洋不太清楚王总问这话的意思,有些犹疑地答道:“我老婆导师现在是清华的一个副系主任。” “是嘛!”一听这个,王总的劲头比谈工程的时候投入百倍,眼神贼亮地盯着海洋的嘴,仿佛要从里面掏出金子来:“那我可能还真有个事要求你。” 孝子第二部分6(3) 只听说过有心送灯油只怕够不着庙门槛,现在佛爷自己开了尊口求善男信女行方便,海洋自然不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表态:“别客气,您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肯定下12分力气去做。” “呵呵,”王总笑笑,解释道:“也是个孩子的事,别人求到我。那孩子想考清华的研究生,说能不能帮着介绍个导师,先给说说范围什么的。孩子也是好学生,要不也不敢说想考清华是不是?” 海洋一迭声的答应,跟王总约定到时让谢言帮着把导师约出来吃顿饭,顺便也跟那孩子见见,大家先认识认识。小蔡不失时机地提起工程的事,王总此刻有求于人,当然一改此前的冷淡应道“好说”。“我这不还求着你们乔总办事呢嘛,施工的事好商量。” 不用亲耳听到谢言的话,亲密生活了这么些年,海洋光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得出谢言将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这一次的行为。当海洋硬着头皮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谢言,他也做好了充分准备听谢言分析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这么不管不顾往前冲完全是冒进万一有个闪失将没有地方吃后悔药等等。谢言也的确这么说了,并且她还为海洋分析了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纯属短期行为只可能暂时奏效甚至会带来更大风险。“那些开新工程的钱你用来填了旧窟窿,那新工程又怎么办呢?你真打算倾家荡产吗?”海洋勾着头一言不发,等她劈头盖脸一套道理讲完,才轻轻说了一句话:“言言,咱们这次破釜沉舟,是真的别无选择了。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信我乔海洋到时候还想不出办法来。” 谢言无奈又忧愁地望着他,良久良久,起身从包里拿出通讯录,开始翻那位林老师的电话。 王总介绍的学生叫张小雨,20出头的女孩,身材削瘦,鼻梁上架着副小巧的无框眼镜,表情几乎一直很寡淡,说起话来也是冷冷的,尽管对林教授和所有人都挺客气,却客气得很疏远。王总私底下告诉海洋,张小雨是新上来那位建委副主任的远房侄女,不然他也不至于揽这档子闲事。海洋也是明白人,一点就透,当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三方人在海鲜城吃了饭,谢言还特地单独先送林教授回家,在路上打探林教授的意思。王总曾放话说多少钱不是问题,只要老头儿开口。可惜,如果能用钱来搞定林教授,这事儿反而简单了。谢言最了解这位从本科一直栽培她到研究生毕业的恩师的脾性,为人正直且拧,爱才而不爱财。 第23章 饭桌上,林教授就公开说只能给张小雨推荐些参考书目,要是她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谢言,还让谢言帮张小雨讲些考试规则和技巧。在跟谢言相处时,他还是这样的话。 王总几乎已经明白地告诉海洋,如果张小雨这事儿成了,工程肯定交给他来做。“反正房子谁盖不是盖啊!”他这样说。海洋稍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哭笑不得,他的命运竟然要寄托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黄毛丫头身上。佛祖或者上帝或者其他诸神究竟是通过什么将人和人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呢? 乔家老两口在大女儿家呆的时间长了,被难以忍受的无聊激发出晚年智慧,创造出了两人的扑克牌玩法。俩人没事就围着茶几打扑克,一旦什么事需要争竞心分出个输赢,就会具有些趣味,老两口总算是有了点营生。 那个提着曲奇饼干盒的男人就是在老两口正为一局扑克的结果争得如火如荼时,敲响了水兰家的门。沈致公和水兰都不在家,老两口是不会会客人的。但那男人问清了的确是沈局长家时,竟然准确地说出老两口是沈局长的岳父母,并且说是特意来找二老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老爷子不得不打开门迎那男人进来。 那男人并没有呆多久,只是简单地说,年前自己单位因为个项目和沈局长打过交道,沈局长送礼回扣一概挡驾,办事铁面无私刚直不阿,自己打心眼里佩服。前两天听说二老的外孙高考分特高,想来祝贺一下,也没敢买别的,就这么一盒20来块钱的饼干,就算表表心意,回头给孩子吃。老爷子百般推辞,但那男人主动打开了盒子给老两口看:“大妈您看,没别的,就是点心,难道我们给孩子买个零食都不行么?”老太太瞄了一眼,里头的确是一层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饼干,也就没在意,客气地收下了。老爷子对老伴这一举动有点犯嘀咕,但转念一想,20块钱的东西,要真拿来行贿还不把人大牙笑掉,坚辞不受反而显得自个儿家里人不通人情了。这盒饼干被放在客厅的小柜里,旁边就是老两口来了之后沈林的临时铺位。沈林那小子净跟他爸一样喜欢熬夜,半休班宿不睡觉打电脑,要是夜里饿了,拿块饼干垫吧垫吧也好。 孝子第二部分6(4) 那会儿水兰是回了剧团开会。记不清剧团有多久没有这样的组织活动了。突然这么一说要开会,大家都觉得,八成是剧团实在活不下去要解散了。没想到会上团长说,省里要办个文化艺术节,剧团得出三个节目,让想参加的演员赶紧把手头上的事搁下,报名攒组回来排练。 这三个节目里有《贵妃醉酒》。当年水兰就是靠这出戏成了剧团里的头牌花旦,又成了大仓县城里的名角儿,在省里也曾经名噪一时。说起这出戏,人们会条件反射地想起水兰,除了她,贵妃再没别人了。可是,那不只是曾经么?现在自己腰硬得像杆枪,还能动什么心思?贵妃醉要像杨柳随风折,直挺挺地往下倒可不像话。水兰眼见着剧团里的戏服常年在箱子里不见天日,又没有人操心打理,都上不了身了,便回家将自己多年珍藏的戏服翻出来,准备贡献给要上台的演员。 那个装着戏服的大箱子在阳台上,水兰也许久没有打开过它了。箱子盖一起,一股尘灰扬起来,带着回忆和岁月的呛人气味。水兰蹲在地上,一件件把戏服拿出来抖开。那件贵妃的戏服上飞扬的凤还是那么鲜艳灵动,好像马上要冲天而起似的,水兰忍不住又给披在身上,当年雷动的掌声和彩声又回来了。 “这还是你头回演出那阵做的吧,一晃都二十多年了。真快!”水兰一回头,老爷子推着老太太站在她身后。老太太望着眼前的女儿,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你头回演出那些事,就跟昨天似的,还真真儿的在我眼前呢。那会你唱贵妃醉酒,我和你爸在台底下就笑,说你长那么大没喝过酒,在台上里仄仄歪歪还演得挺象。” 水兰扑哧笑了,边手脚麻利地脱下戏服边道:“那都是哪八百年前的事了,您还惦记。” “不远。”老爷子接腔道:“你现在穿上这戏服呀,和那会也没什么区别。是不是又要演了呀?那我跟你妈可都得去看去。” “不是,”水兰垂着眼皮将戏服收好,淡淡地回答:“我明儿要拿单位去,给别人穿。省里艺术节,我们要出仨节目,其中有个贵妃醉酒。” “那你干吗不演呢?”老太太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您跟我开玩笑的吧妈?”水兰有些不耐烦:“我哪有时间,每天彩排一练就得好几个小时。你们二老吃饭,还有烧水,洗衣服,倒便盆,您康复煅炼,针灸都得人盯着呢。再说了,我这都半老太婆了,还上台去现那个眼干吗呢?”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沉默了。过了片刻,老爷子开口道:“兰啊,你要是因为我们不演,那可不行!我和你妈怎么都好对付这些天,你登台唱戏可是十几年才这一回!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台下十年功,为的是什么,不就这一遭么?” 老爷子的话让水兰心里油然升起了些许感伤,可她平静地答道:“没什么好考虑的,不去。” 孝子第三部分 孝子第三部分1(1) 如果按照事情发展的表面脉络来看,最先发现沈致公有外遇的应该是范磊。 自从被大姐夫委婉劝退,范磊就跟水灵商量着到火车站蹬三轮拉人,反正三轮车闲着也是闲着,自己也还有一把子力气。那会儿范磊刚刚送走一个客人,却瞧见不远处的出站口那儿,沈致公正双手背后直挺挺地立着,伸长脖子不断向出站口里打量。后来从上海开来的多少多少次列车已经到达的广播响起,片刻后,沈致公兴冲冲地朝一个女人和她身边七八岁的男孩大幅挥手,并且迎上去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行李箱,还和蔼可亲地笑着摸男孩的头,跟他们说些什么。三人一同往站外停车场的方向走,就好像一家三口一样亲昵而自然。 那个女人范磊也认识——是沈致公的下属,技监局的办公室副主任齐砚弘。就在沈致公几人即将越过范磊变成背对他时,范磊鬼使神差地掏出海洋送自己那个带摄像头的手机,像拿枪一样瞄准沈致公和他的相好,扣动扳机。拍下的照片上,沈致公和齐砚弘正亲切对视,瞎子也能看出目光中脉脉含情。 单凭在火车站见过这么一幕还有眼神暧昧的照片,范磊还不敢百分之百肯定沈致公跟这位齐主任有一腿。毕竟,要是大家胸怀都坦荡一点,上司关心下属亲自到火车站接站,并没有什么破绽,而且要是两人私交也比较好,作为朋友帮忙接一下,那就更无可指摘了。他是亲戚,可毕竟是自己老婆的大姐夫,里外里隔着好几层,自己不好胡乱掺和进老婆家里亲戚的事上。然而,万一是真的,万一大姐夫的的确确将心扑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万一他们愈演愈烈,最后要闹到跟大姐离婚,那大姐可怎么办?两种假设让范磊饱受矛盾的折磨。他心里密不透风地揣着这件事,已有空就拎出来琢磨,有好几天都像失了魂儿一样,让水灵很感奇怪。 虽然下定了决心先把这件事调查清楚,起码有确凿证据了,再告知水灵一起商议怎么办,但范磊还是忍不住要绕着大弯子问上一些有关大姐夫妻俩关系的问题。 范磊三番四次对大姐的家庭关系表现出过度关注,水灵不由得也有点起疑。再加上偶尔反问,他总是支支吾吾地掩饰,却又挺严肃地要水灵在合适的时候跟大姐念叨念叨让她再多关心点大姐夫,水灵觉得,他兴许是听说了些什么,可又瞒着自己。然而一向嘴快话多的范磊在这件事上好像转了性,任怎么问,只装迷糊。水灵的心里被范磊投下了这个影子,就好像拆毛衣一样,顺着线头自然而然就也把自己七弯八绕地绕进去了。 范磊借着拿从前放在技监局保安门房里的小半桶油漆为名,特意选了个马上到上班时间的点回去看了一趟。他在门房里跟原来的同事们没唠两句嗑,就看到齐砚弘穿过大门,走向院子里的办公楼。他立刻追出去,在齐砚弘背后紧着叫:“齐主任,齐主任……” 砚弘被叫得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保安,不解地问:“怎么了?” “那什么,”范磊找着理由,有点心虚地道:“有你封信。” 齐砚弘随着范磊走进门房,看范磊煞有介事地在一堆信里翻找,嘴里还有一搭无一搭问着:“最近挺忙的哈齐主任?”齐砚弘淡淡嗯了一声。“您是出差刚回来吧?”范磊埋头翻信,偷眼瞄着齐砚弘的神色。齐砚弘略略有些疑惑这个保安为什么对自己的行踪这么清楚,但依然平静地答道:“是,去上海开了个会。”“哦……”范磊故意把这个“哦”尾音拖得很长,明显话里有话地说:“我还以为你带孩子旅游去了呢,有一回去车站接亲戚,恰好看见您带着孩子。”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很清楚了。只要齐砚弘不傻,她自然明白范磊说的“看见”并不止看见她和孩子这么简单。范磊简直是有些挑衅地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齐砚弘看她的反应,可她竟然神色如常,浅浅一笑避开这个话题反问范磊:“我的信呢?” “哎哟,”范磊这才又装模作样埋下头去找信,嘴里还念叨:“哎?怎么没了?昨儿我还看见来着……那什么,是不是他们谁给您送办公室去了,回头我问问小李子,看他动没动?” “那也好。” 第24章 齐砚弘不动声色地又是一笑,几乎看不出情绪上因范磊的话而起了任何波动:“找着了,你给我送来就是了。哦,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吧。”范磊被问得一时支吾不知如何作答,还好齐砚弘并未追究,从容的出门而去,倒剩下范磊独个儿在翻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信前发呆:究竟是这女人城府太深,还是自己真的又想当初怀疑老爷子有私情一样,是错怪了好人呢? 孝子第三部分1(2) 为范磊解开这个疑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致公自己。范磊直接接触了第三方当事人之后仍然难以下结论,便决定亲自到大姐家探探。要是大姐夫并不冤枉,那齐砚弘肯定会把自己看到他们的事告诉他,只消看大姐夫对自己的态度,也能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范磊去的时候水兰正在厨房里洗涮晚饭用过的锅碗瓢盆。老两口吃饱喝足,津津有味看着电视里的京剧,范磊陪着二老一边看戏一边聊天,装着不经意随口问出大姐夫怎么还没回来,却听老太太说,沈致公基本上天天晚归,有时得到下半夜,这让范磊白天被齐砚弘的表现压下去的一点疑心像见了风的春草一样,忽忽又长了起来。 沈致公这天回来得倒早,看见范磊也在,想说什么,但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客气地招呼道:“你也来了?别起来,坐你的。”招呼完,便说自己要写个发言稿,夹着包进了书房。这一回合,范磊并没有从姐夫的表情上看出任何异常,正要想办法怎么从大姐哪儿套话,沈致公突然怒气冲冲地打开书房门,手里拿着一条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男裤大声喊水兰:“水兰,是你把我这裤子给我扔水盆里了?” 水兰闻声赶紧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在围裙上擦着手道:“什么裤子?” “你自己看!”沈致公提着那条裤子在水兰面前抖了抖,抖出的水珠一下子溅在水兰脸上。 老太太回头看见,赶紧澄清道:“哦,是我。早上我看你换下来扔沙发上了,我说先拿水泡泡,好洗。” “你这不是胡闹嘛妈!”沈致公生气地转向老太太道:“这是纯毛的裤子,不能拿水洗,要送去干洗的!哎呀,这是刚买的新裤子!这回全糟践了!”老太太完全不懂衣裳不拿水洗还能用什么“干洗”干净,只是一个劲儿“哦哦”地答应着。沈致公心疼得抖搂开裤子,往自己身上比着。裤子被水一泡,严重缩水,裤脚只到沈致公的小腿,看上去皱皱巴巴的,很滑稽。 水兰有些歉疚地给母亲解围道:“算了,不就是一条裤子嘛,回头我再给你买条新的。” “买?上哪儿买?”沈致公听了这话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起来跳脚:“这裤子是范思哲的名牌,几千块钱一条,你以为拿着钱就哪儿都买得着?我这还是刚从上海买的!”刚说出上海这两个字,他突然意识到范磊也在,自己失言了,有些紧张,便气哼哼地不再说话。水兰却并没有注意到他后面的话,只是被那“几千块钱一条”给吓住了,嘴里念叨着:“这么贵啊……”沈致公生气地叹了口气,拿着那条裤子回了书房,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留下门外的四个人相顾无言,感觉颇是尴尬。 第二个知道沈致公这件事的自然是水灵了。这样的事范磊不好开口说,就把手机里那张照片翻出来,设成桌面,再把手机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成心给水灵发现。可水灵从来对范磊的手机不感兴趣,范磊只好假借要看天气预报,让水灵帮忙把手机递过来,在这样刻意的经营下,水灵终于看到了范磊想让她明白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从男人角度看,就是那么回事!我跟你说这种事,不管怎么瞒,都能从脸上看出来。我看的结论是,你姐夫看你姐,就跟没看见一样,眼睛里根本没有她。而那条裤子,他怎么就那么上心呢,不是钱的问题,是那个主儿送他的,你明白不?”范磊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得水灵不默默点头。 范磊还告诉水灵,这女人就是大姐夫那儿的办公室副主任,不但能干,而且手腕绝对不是一般的强。明明心里有鬼,可别人去试探愣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比沈致公还沉得住气,城府深不可测。“她那城府要是跟你姐争,那绝对一白玩儿,你姐是一点戏也没有!”水灵听了不禁叹气:“那你说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我姐知不知道。” “应该是不知道。”范磊推测道:“这要是知道,以你姐的脾气还不早就闹了!” 沉默了半晌,又想了半晌,水灵跟范磊说:“范磊呀,这件事你跟我保证,一定别告诉别人。不说还有个进退,说透了大家就都没回旋了。别的我现在也想不出怎么能帮我姐,我想他们这次这个演出,一定得让她参加。我想,我姐要是还能象当年在台上那会儿那么风光,就算姐夫有什么变化,姐可能还好接受一点,不至于那么受伤害。” 孝子第三部分1(3) 范磊也觉得目前只有这个方法比较切实可行,无言地点点头。 水灵于是在第二天该作中午饭的时间特意买了菜跑到水兰家,让开门的水兰觉得十分意外:“你们两口子这是怎么了,来还要排着队,昨儿是范磊,今儿又是你。” 水灵的肚子已经显形了,照说这个时候应该少动弹,多在家里歇歇,以免来回路上出点什么小意外坏了大事。可水灵坚持要每天过来给老两口他们做饭,好让水兰能腾出工夫去剧团排练:“姐,我跟范磊都商量好了,往后啊,你排练时候,我们俩就轮班过来做个饭什么的,家里爸妈你就放心,安安生生该怎么练就怎么练。你可不是只为你自个儿要登台,你要为了咱们整个家呢。等演出那会,别忘了给我们多弄几张票就成了。”水灵的话仿佛触动了水兰深藏着的什么东西,她看着妹妹,突然眼圈红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很多时候,一件事不按它的脉络结那个顺理成章的果实,只不过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催化条件。那个结局其实是早就沉甸甸等在那里的,只等一个偶然事件轻轻摇撼,便实实在在地落地砸坑。老太太在收那个陌生男子饼干盒的时候又怎么能想到,只要翻开码得整整齐齐的第一层饼干,就可以看到下面成扎成扎崭新的、粉红的、腰上还带着银行处女扎带的百元大钞。沈林天天在外面跟同学疯玩,往往晚上回来,老两口已经睡下了,老太太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外孙子,那小柜里有一盒饼干是给他晚上饿了当夜宵吃的。那盒饼干——不对,是几块饼干和它们身下严阵以待的钞票们一起,在小柜子里不见天日地度日如年,全都不知道自身价值何时才能得到发现。 那个人送礼送了好多天,看沈致公这边没什么动静,以为十万块钱已经起上了作用,便去沈致公办公室找到他,要他帮忙办事。沈致公不知这是何方神圣,再加上那人的要求很多违反政策,自然毫不客气地予以拒绝。却不料那人突然翻脸,硬说沈致公已经收了自己那十万块钱,如果大家撕破脸自己去举报,他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十万块钱是能把沈致公的乌纱帽摘掉还能把他往牢房里送一程的数目。沈致公本来觉得这人神经兮兮很有可能是存心捣乱,可听那人时间地点家里都有谁说得滴水不漏,心里也开始发慌了。自己没收过是肯定的,可自己老不回家,谁知道老婆会不会鬼迷心窍呢?他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好言安抚了那个人几句便匆匆赶回家,寻找那十万块的下落。 他心急如焚,水兰却去了剧团排练,等她接了沈致公的电话匆匆忙忙赶回家,他俩的卧室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沈致公找遍了所有藏钱和可能藏钱的地方,也没有看到一块钱不属于他们原来积蓄的财产,眼睛已经急红了。水兰赌咒发誓才让沈致公相信她真的也是不知情者,这时的怀疑对象才指向老两口。老爷子想起了他们唯一接待过的那个来访的客人,赶紧说明情况并从小柜里拿出那盒比金子还贵得曲奇饼干。沈致公一把夺过来抓去上层的饼干,底下与饼干的色彩迥然不同的钞票伴随着新钞特有的油墨气味暴露在空中。所有人的大脑都在那一刹短路了。 沈致公拿着钱出门,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才一身疲惫地回来。水兰安慰过父母这是无新之失,钱只要退了应该就没什么事,自己心里却惴惴得很,也是一夜无眠。等沈致公回来也说应该没事,这件事似乎是真的可以揭过了,但沈致公第二天一早就用个旅行箱收拾了些衣物,说要到单位去住几天。他的理由很充分,说单位这些天要搞干部考评,自己得找职工谈话,家里人太多不方便。再说,屋子里总有一股味道,也不好让同事过来。 水兰听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知道他一是还在为钱的事情生气,这件事也引爆了老两口住在这儿这么久他积攒的怨气,另一方面,他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最淡薄的时候——在岳父母还在的情况下,他甚至连表面文章都不愿意做了。看着丈夫连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只顾埋头叠衣服,水兰也越来越觉得心灰意冷,所以她并未阻拦,唯一的要求是如果爸妈问起,就说他是出差去,别让老太太心里难受。 又是个礼拜天,水灵带着小水到姐姐家给爸妈包饺子。水兰去剧团排练回来,看上去像是气力都被抽空了,连说话都是只有大概的声音。休息了一会儿,她才养起点精神,跑到厨房去给水灵帮忙。对快要来临的演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反而跟水灵说,别老为了这事儿,在人家干洗店里干活的时间少了,惹人家不乐意。 第25章 水灵觉得姐姐的态度满奇怪,起初她在大家支持下决定重新登台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心灰意冷起来。她不敢细问,只能等范磊中午收工回来偷偷跟他探讨。 孝子第三部分1(4) “应该也没什么吧,大礼拜天,儿子、丈夫没一人说在家陪陪她,她心里闷呗。天又热,排练又辛苦,你想她能高兴得起来?”范磊用勺划拉着已经煮漂起来的饺子,捞起一个尝了尝,把煤气关上,向水灵道:“你去问问咱姐,咱们等不等沈致公吃饭?” 水灵手脚麻利地归置碗筷,一边回答他:“我姐说他出差了。” 范磊一听这话突然愣了,一句话像炮仗一样直冲出口:“没有啊!我今儿早晨拉活,还在单位看见他了,他就住技监局招待所呢!”两人这才意识到,原来情况已经发展得比想象的更严重了。 不过沈致公回家也是紧接着就发生的事。水兰一个电话打到他办公室,让他尽量抽空赶紧回家,因为沈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而且,来录取通知的学校“不是清华”。 这是沈林在准备彻底飞离父母视线监控范围之前,给父母,尤其是父亲在背后重重敲上的一记闷棍。沈致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明明沈林原来填的武汉大学,被自己硬逼着给改成清华不说,自己还专门跑了趟班主任那儿,亲眼看到了沈林改过的志愿表。难道现在的大学都有未卜先知之名,非要录了沈林不可?他气急败坏地赶回家,敲着桌子上武汉大学的通知书问沈林是怎么回事,沈林很平静地说:“被武汉大学录取了呗,就这么简单。你能够去跟老师说让改成清华,我就不能去再改回来啊。”沈致公被他的轻描淡写气得几欲晕去,指着他的鼻子“你”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下面的你“怎样”来。勉强忍住郁闷和愤怒,沈致公苦口婆心地教育沈林,清华是中国的黄埔军校,领导干部选拔,清华始终是排在前头的,武汉大学根本不能跟清华比。可沈林很坚决地表示,自己就是因为不想当官才不上清华,而自己不想当官,就是因为看着父亲和他周围的官们。 沈致公差点没被儿子的贬损气死,只好改变策略,从清华是沈林二舅、姥姥、小姨他们梦想中的大学来说,他这样能考上却不上,是成心在伤亲人的心。 沈林听了这话,倒真的感觉有些抱歉,诚恳地对老太太,也是对父母道:“对不起,姥姥。但是,我真想上武大。我想好了,从武大毕业,我会考清华的研究生,那时候,我保证绝不让您失望。爸,妈,以前我什么都听你们的,这回我想自己做回主。你们放心,这个大学、专业我都喜欢,我在那边会好好念书的。” 老太太被沈林的语气打动,感动得连连点头道:“林啊,其实姥姥也不懂这些个事,姥姥就盼着你好,盼着你高兴,姥姥就知足。”水兰也神情复杂地看着儿子,但最终点头以示支持。唯有沈致公一脸怒气,心里也很是不甘,他在晚上当着水兰的面拨通海洋的电话,希望海洋能帮忙再求求谢言的导师,看看能不能特招或者想别的招通融,哪怕花钱也不在话下。但是海洋的回答让他很受挫,海洋说,都没有报人家学校,人家是不可能招的,大学招生还是个很严谨的过程,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答应让谢言去问问口风,看有没有可能。 沈致公挂断电话,手里却还抱着听筒,靠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水兰在一旁默默地看他良久,过去把电话从他手里拿下来道:“武大倒也是个重点大学,我今儿查了一下,那边教学什么的也是很出色的。我想既然都这样了,咱们也就别拧着了,拧也没办法。要说,沈林比一般孩子争气多了,咱们现在只是愁上哪个重点,那还好多家长愁没大学上呢!”看沈致公没有话,水兰犹豫一下接着道:“沈林没几天就走了,这几天我说咱们就都好好的,别吵别闹,让儿子心里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去上大学。哪怕是演戏,也就这么几天了。” 这话听在沈致公耳朵里仿佛一根刺,刺得他从神游物外的状态回归现实。他愣了一下,问水兰:“你这话什么意思?”水兰笑笑:“没什么意思。”转身拿了睡衣径直去浴室。沈致公望着妻子的背影,有点疑惑,也有点不安。 最后一个看到沈致公那张照片的是乔老太太。沈致公好不容易托几个人给沈林买到了去武汉的车票,第二天就要送沈林去报到。一大家人再次齐齐团聚,按照惯例包起了饺子,为沈林饯行。正擀着饺子皮儿的范磊手机在裤兜里响起来,他让唯一没有参与包饺子的老太太帮忙给掏出来接听一下。是一个人想雇范磊的车第二天送他去趟朝阳。老太太不明就里就要拒绝,话头被范磊赶紧截住了:“妈,您就跟他说没问题。明天下午2点我准到。” 孝子第三部分1(5) 水灵原本紧张怕老太太追问范磊怎么不上班反而去蹬三轮干私活,可老太太的注意力全部被挂机后不知瞎按哪个键给按出来的那张照片吸引了。她虽然眼花,可是上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大女婿女的却不是大女儿她还是分得清楚的。还想再仔细端详端详,屏幕的背景灯灭了,老太太对这种高科技玩意儿一窍不通,只得满腹狐疑地将手机还给范磊,可看沈致公的眼神已经带了观察的意味。 送沈林走如同预料中一样悲情,一家人倾巢出动,包括行走不便的老太太也一定要拄着拐杖,送沈林送到站台上。女眷们纷纷落泪,水灵尤其哭得伤心,沈林微笑着搂着她安慰了老半天,才让她渐渐忍住眼泪。而水兰起初强抑着不舍,笑着叮嘱沈林到了学校注意这注意那,等沈致公和沈林都上了车,长长的列车喘着粗气缓缓启动,她的眼泪才夺眶而出。 范磊开车先把水兰送去排练,再把老两口送回水兰家,一鼓作气将老太太背上楼,准备再下去一趟拿轮椅,却被老太太叫住了。她让范磊坐下,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得到老爷子肯定的示意之后,徐徐开口道:“既然就咱们几个人在,我也就不拐弯抹脚了。范磊啊,我和你爸都认为你是咱家最厚道的人,你知道为啥说你厚道不?” 范磊疑惑地摇头,看不知老太太突然提起这茬究竟是想说些什么。老太太也不在乎他的反应,自顾自继续说道:“心眼大,不和人计较,我们骂你也就骂了,打也就打了,生气吵架过后就过去了,不往心里去,这就叫厚道。妈原来是觉着灵儿嫁你委屈了,看不上你。可这十来年下来,尤其是我是瘫了以后,我看明白了,你是个好孩子,灵儿有眼光,选了你。虽说你们俩日子紧巴点,但是她过的比她姐还是强多了,起码心里头痛快舒服,你说是不是?” 把水兰也扯进这话题,范磊有些明白了:“妈,您想说什么您尽管说。” “嗯,”老太太颔首道:“范磊啊,你过的好,也得想法让别人也过好。厚道人都这么做,是不是?那俗话有一句怎么讲来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手机里那照片是什么意思?” 范磊终于拎清了谈话的主旨,他拿出了手机,看到自己一直没顾上换的桌面屏幕,恍然大悟。 老爷子在一旁接过老太太的话,微微叹气道:“昨夜里你妈跟我说完,我们俩差不多都一夜没睡。水兰和致公怎么说也是20多年的夫妻,20多年啊,不容易。其实俩人过一辈子,磕磕碰碰难免的,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是可能的。所以啊,凡事还要看大方向,大方向对了,小事情可以弥补。” “不用说了,爸妈,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范磊按动按键,将照片删掉,老爷子老太太注视着他进行完这一切,放心地点点头。” 那张“罪证”照片就这样无声无息降生,又无声无息消失了。一家人里,除了当事人沈致公、水兰,所有人都在心里有了底,然而所有人都希望其他人还不知道,以便留下更多的空间给水兰他们夫妻俩回旋。二十多年的家,已经让那些相依为命的情分融进了血液里,要生生把它们连根拔起,谁舍得呢? 孝子第三部分2(1) 沈致公把沈林送到武汉,才知道沈林为什么排除万难也非要上武汉大学——敢情还是跟他的四川网友有关。像上次去洛阳见面一样,考大学,俩人也约了个中间城市,如今如愿以偿成了同学,可以朝夕厮守。 那个姑娘看上去文静漂亮,待人接物也很得体。沈致公他们过去,她接到了站台上。沈致公在武汉逗留的几天,那姑娘都一直跟他们在一起。沈致公对这姑娘颇有好感,自己先在心里默许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还特意照了三个人的合影,拿回家给家里人相看。 大家都对这个姑娘赞许不已,唯有水兰有点担心。沈林可是第一次脱了父母的管,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跟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天天呆在一起,俩人本来就有感情基础,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又都开放,要是闹出什么事来,终归对谁都不太好。没想到老太太却想得开,说反正现在大学生也可以结婚了,要是沈林真和那丫头好上了,那干脆就连念书带把婚也结了,一毕业就生孩子,他们老两口只要一口气暂时咽不了,没准还能抱上重外孙儿。 老太太的话招来了大伙儿的哄笑,都说老太太纵容孙子不学好。可老太太待大家笑完笑够了,却严肃起来,眼光斜斜瞟着水兰和沈致公认真地说道:“你们别埋怨沈林。 第26章 沈林啊是个重情的孩子,要不也不能就那么一门心思考到武汉去,而且人孩子也有那个本事,说考就考得上。不是我吹,这重情啊是咱家的遗传。水兰、致公你们俩看看你们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当初好得哟,晚上致公送水兰回家,俩人恨不得在家门口能磨叨半夜,让我和你爸看得都不好意思。” 大家听到这里,才明白老太太拿沈林说事儿的真意。水灵和范磊不禁对望一眼,又去观察水兰和沈致公的反应。水兰低着头,眼睛望着脚前的一小块地面,仿佛追忆起了母亲所说的那段时光,已经神飞天外。沈致公则在一旁默不作声,神色中透出隐隐的不安。 老太太一番话里点拨的意思谁都听在耳朵里,沈林一走,水兰和沈致公也都用不着避忌什么,这段关系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水兰很感激母亲的良苦用心,也想把这个机会当成一个新的开始,可婚姻毕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示好的表示如果得不到另一方的回应,最终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现在所有修复关系的希望都寄托在沈致公身上,尤其是他从武汉回来后的第一晚,如果他还坚持分居,那就意味着,这个家是真的马上要分崩离析了。 沈致公去上班的第一天,乔家老两口和水兰都心照不宣地默默等着那个结果。三口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演的什么却都毫无印象。一直到凌晨两点,家里的门也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被沈致公推开。水兰给他的手机打了好几个电话,每次都只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水兰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客厅里那个挂钟上的秒针一圈圈走动,已经一点一点沉进了冰冷的绝望里。她不想让父母看出自己的万念俱灰,简单地跟老爷子打了声招呼说先睡,便自己回到卧室。关上门,她把自己狠狠地扔在床上,用枕头捂着脸,失声痛哭。 老两口在客厅里难过地望着水兰紧闭的卧室门,心情也沉重到了极点,在客厅里相对无言地坐到天亮。这一夜,沈致公都没有出现。 “爸妈,沈林走了,我姐和姐夫他们都忙,你们要不就搬回来住吧。”第二天,水兰照常去了剧团排练,范磊过来替老两口做饭,看老两口郁郁寡欢的样子,这样提议道。 老太太叹了口气,伤心地摇摇头:“你看看现在这样子,我们就算想回去,也不能搬呀。水兰和致公闹成这样,我们在这儿还能帮他们和和稀泥,我就担心我们一走,沈林也不在了,真俩人说僵了,闹到要离婚。” 范磊和老爷子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劝慰,看着水兰家里那些记录着他们一家曾有的幸福生活的痕迹,想到这一切都可能破碎,都心乱如麻。三人正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门铃突然响了。范磊开门一看,是沈致公的司机小吴。 小吴站在门外不知怎的有些不太自在,看见应门的人是范磊,仿佛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范磊,我来给沈局长取几件换洗的衣服。”范磊诧异地问:“怎么?我姐夫不回来了?”小吴从范磊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往屋子里望了望,看见老两口都在客厅里坐着,无奈地凑到范磊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范磊一听,像颗被引爆的炸弹一样惊呼一声:“什么?!真的?”小吴一脸苦相地咧着嘴点头。老太太在屋里听见两人的动静有些紧张,连连追问:“谁呀,怎么了,范磊?”范磊顾不上打发老太太,对小吴说:“那什么,我,我一会把衣服送过去行么?”“别了,”小吴小声劝阻:“说不让见家属。你就拿给我,我给捎过去。”“哎,哎!”范磊一迭声答应着,小跑进了水兰卧室,打开衣柜漫无头绪地随便拿些男人衣服,又看见墙角沈致公去武汉时用过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旅行包,扯过来手忙脚乱把衣服塞进去。 孝子第三部分2(2) 范磊并没关门,老两口看范磊慌慌张张像屁股着了火似的样子,不知道什么事紧急到了这般田地。老爷子招呼小吴进来坐,小吴尴尬地微笑着谢绝,拿了范磊匆匆忙忙递过来的旅行包,告辞而去。 范磊一步步蹭过来,在沙发上坐下,用两只手抱住头,紧张而全无主意地道:“爸,妈,我说了你们可别紧张。我姐夫……被隔离审查了。” 这是沈致公失去了跟外界所有联系时留给大家的唯一线索。他究竟有什么问题,竟然严重到需要隔离审查并且禁止家属探视的程度,乔家人一概不知,但老太太认为一定是当时那十万块钱给女婿带来了祸殃,当即催着范磊背她去沈致公单位,当面向领导澄清。范磊做好做歹,又是装拉肚子,又偷偷卸掉三轮车的链子,才拖延了时间等到得了信儿连妆都未及卸,匆匆从剧团排练现场赶回家的水兰。 然而水兰只能稳住老太太的躁动,对于怎么弄清沈致公的问题也是毫无头绪。沈致公到底有没有了不得的问题,水兰也心里打鼓。沈致公这样的官,按级别顶多只能算是小官僚,可现在的社会环境,这个级别的小官僚也没有哪个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他们通常都未必会跟老婆说,因为谁都明白,这种脏事,少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而沈致公和自己早已是同床异梦,有什么秘密更不会告诉自己一同担待。沈致公说那十万块钱已经退了回去,谁亲眼见着了,谁又能打这个保票?再说,纪检上既然已经不客气地将人隔离起来,就摆明了是调查过并且已掌握了一些事实,沈致公不清白是一定的,现在的关键问题只是看他不清白到什么地步而已。 在他那儿,夫妻的情意早就淡薄如水了,现在他又被挖出了丑事很可能成为阶下囚,要救他么?还是不救?水兰在一家人望着她等她拿主意的焦灼目光中被内心的矛盾折磨,迟迟无话。 是不计前嫌施与援手,还是索性落井下石一刀两断?面对这样的选择题,估计每个人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中国人传统的思想里,以德报怨往往能留下美名,而虽然有因果业报这么一说,当被自己诅咒的坏人真落到千夫所指生不如死的境地,也少有人能真正打心底里拍手称快,更何况沈致公毕竟没有十恶不赦,之前与水兰,他们也有过至少十年全心相待的日子。十年修得同船渡,要多少年才修得这三千多个同床共枕的日日夜夜? 其实在水兰和乔家二老心里,这个题是早有答案的。哪怕这缘真的已经尽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撒手不管。只不过,要管,打哪里管起呢?谁也不知道沈致公平常结交的人中有谁肯为他两肋插刀,又有谁有这个能力探到可靠的内幕消息。官场的水有多深啊,这些平头老百姓光是站在岸边看看,就感到头晕目眩。更何况一听到又有人犯了事,身处官场里的谁不是急着撇清,有谁肯冒出头来,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水兰打遍了所有她知道的跟沈致公有私交的官员的电话,客气点的,敷衍地答应帮忙给问问,但能不能问出什么东西保不准;不客气的,一听水兰说明身份,就立刻换了声气,说她打错了电话或者找错了人。这就是人情冷暖,水兰拨完她列出的电话清单上最后一个号码,得到跟之前大同小异的回答,心彻底凉了。水兰颓唐地坐倒在电话边的地上,头抵住放电话的小床头柜,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老爷子和老太太提起了一个人,又将水兰从没顶的绝望中稍稍拉出一点——她忘了那个差一点就成了她妹夫的现副市长秘书张亦松。水兰一想起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夜跑去找水灵。范磊会不高兴,那是一定的,可是比起沈致公的安危,一点情绪总可以往后放放吧。张亦松是最后一线希望,如果他也只肯旁观,那就是沈致公该当此厄,由他自生自灭,自己也可以心安了。 突然接到水灵的电话说想见个面,张亦松有点意外,同时也有点小小的得意。自己调回大仓之前,刚刚跟原配离了婚,孩子也被原配抢走了。说实话对孩子,张亦松心里是有一万个不舍,不过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就只好接受了。不过现在看自己赤条条净身出户,又成了一个钻石王老五,这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风声大概也传到了水灵耳朵里,说不定这次约自己,就是存了再续前缘的想法。对于水灵,张亦松其实始终未能彻底忘情。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女人显赫背景的诱惑,如果不是自己一直怀有从政的理想,并且深知在政途上有个过硬的后台是多么便利而且必要,也许他和水灵能够顺利成章地结婚,安安稳稳过小日子,成为世间千万对普通夫妻中寻常的一对。但是现在,就像那歌里唱的,“也许已没有也许”了。这么多年来,跟水灵连面都没见过几次,每次碰面,她也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可是,女人啊,再掩饰,不还是有憋不住的时候? 孝子第三部分2(3) 张亦松相信自己对女人还算有一套,尤其是对水灵这样即使已经当了妈妈性格还依然那么单纯的女人。一家有情调的餐厅,抒情的轻音乐,柔得两人坐对面都看不清对方表情的灯光,再加上记忆里多年前她喜欢的口味,心里盛满苦楚和委屈的女人,有几个能不在这种浪漫氛围里立刻土崩瓦解?他情不自禁提起往事,用了老相好的口吻,但他没想到的是,水灵来赴约,甚至明白说是有事要求他,口气仍然是那么强硬,态度也没有丝毫暧昧。“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是求你帮忙的”,望着眼前这个模样并没有怎么见老,但说话和她的语气就像一个人赤膊穿短裤却戴的是皮帽子,各是各的路数,显得可笑而不搭调。 第27章 这是求人应有的态度么?张亦松有点尴尬,也觉得有点无奈,他看了水灵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既然是你说的,不管怎么难办我都得管。这样吧,明儿我就去问,问到了给你打电话。” 打听沈致公究竟犯了什么事,对于处在张亦松这个位置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只消举起副市长心腹的牌子,轻描淡写向相关人员提上一两句,底下自然会有人顺着这个话茬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沈致公的问题其实说严重并不算严重,但说不严重,被有心抓他痛脚的人逮到,也够他好好喝一壶的。纪委查出来的问题主要有三条,一个是职务失察,他们技监局办公室一个叫齐砚弘的副主任,从沈致公手里签了不少白条子报帐,还贪污了些钱,结果出事了,才牵出了沈致公。然后,通过对沈致公顺藤摸瓜的深入调查,又发现他报了一些虚假的医药费,说起来也算变相贪污。而第三条,正好是说明了沈致公怎么会糊涂到不看报表就签字,硬是被蝇头小利拖下了水——他跟齐砚弘有不正常的男女关系。美色当前,就连英雄都会为之气短,更何况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官僚呢。清楚了沈致公的底,张亦松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兑现此前的承诺给水灵打了电话,一五一十将情况说明。 这种阵势张亦松在官场里见得多了。多少平常吹着枕边风鼓动老公贪污受贿的女人,一到老公犯事被抓,一个比一个善于划清界限,往往实惠也落了,婚也离了,高高兴兴揣着老公拿仕途和牢狱生涯换来的房子钞票去寻找第二春。可是指责她们落井下石似乎又没道理,谁愿意自己一辈子跟个罪犯拴在一起呢。水灵家里这位大姐会怎么对待这落了难的老公,张亦松没怎么费力气去揣测,光凭跟下属搞婚外恋这一条,沈致公也能让他老婆恨死他了,再加上还有经济方面的问题,搞不好审查出来就算不坐牢,乌纱帽也不保,这个时候离婚,谁也不能指摘女方的不是,还等什么呢?然而,水灵再次约张亦松出来,却是交给他一摞钱,请他帮忙看该找谁、通过什么渠道把沈致公亏公家的钱先补上,然后想办法帮着通融一下,让沈致公回家去交待问题。生活作风,水灵说那是他沈致公的个人问题,至于工作失察,也保不准是那女的利用了他,瞒着他搞的猫腻,水灵还说,这是她大姐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张亦松已经不是意外,而是非常意外了。原以为只有当这事摊到水灵身上,她或许会有这样的想法,没想到她的大姐跟她一样仁义重情。这得需要多宽广的心胸,又是多难得的品性。那么水灵,她会不会也不计前嫌,仍然惦念自己昔年的情分呢?毕竟他们之间还有过一夜缠绵,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他定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穿了件老气的蓝衬衣的水灵,迟迟说不出话来,而一开口,他全忘了自己跟水灵交谈的重点是沈致公,他不由自主地离题千里:“水灵,这么多年,其实我心里一直对你特愧的慌。当年我坚持和你分开去了省城,还告诉别人说是你不要我,我就怕让认识我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我是陈世美,影响别人对我的印象。为这个,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就算结了婚,也没一天感觉到跟你在一块儿那种幸福。后来闹到要离婚,我更发现,她和你差太远了,真的,灵儿,差太远了!她就正应了那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要说我还没碰什么难呢,只不过就是官没升上去,结果就……” 水灵似乎特别抵触他重提往事,表情越来越尴尬。但是很快,她便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和淡然,反而宽慰他道:“没事,以后路长着呢,那点小磕小碰不算啥的。”张亦松满怀感喟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突然饶有深意地盯住水灵的眼睛问道:“你姐夫这事很难办,我要是办成了,你怎么谢我呢?” 孝子第三部分2(4) 水灵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一愣,待回过神来,她有些鄙夷地反问:“这算是你在提条件么?” 张亦松默不作声,片刻之后,微微点头道:“算是吧。” 水灵犹豫了一下,冷笑了。那种笑里的寒意犹如一柄锋利的刀子划过张亦松的心,他有些后悔这个纯粹是自取其辱的问题,这问题让他把自己放在了水灵的脚下,使她有足够的理由狠狠从他的尊严上踏过。果然,水灵平静而坚决地说:“那就让沈致公关着吧,大不了他蹲了监狱,我劝我姐和他离婚,反正过着也不痛快,还不如离了。随你的便,这个忙不用你帮了。”她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张亦松的视线,留他在背后为自己的卑微面红耳赤懊恼不已。 水灵出马找张秘书也没有解决问题,老太太不禁有些发急。眼看沈致公已经被隔离10多天了,除了张秘书给问出的那几条罪状,就再也没了消息,乔家上下都觉得,沈致公能回家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灵啊,你说那个姓张的,要是知道小水的事,会不会更觉着亏欠你,能下力气帮这个忙呢?”又是一个惦记着沈致公的事而难以安眠的夜,范磊躺在床上,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水灵躺在他身边,眼睛大睁望着天花板,并不作答。范磊犹豫一下,小心试探道:“要不,咱们告诉他试试?” “不行!”水灵“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转过头狠狠瞪了范磊一眼道:“绝对不行!” “是不是……你觉着自己面子上过不去?”范磊也坐起来,拉住妻子的手,安抚她的激动。水灵黯然摇了摇头,低声回答:“不是。我这张脸,当初怀小水的时候就丢尽了。也就是你还拿我当个宝,可在我心里,我相信包括在那个姓张的心里,我乔水灵都是贱女人。这么多年,瞒着这事,我不是怕丢我自己的人,我是怕丢你的人,是怕让人家戳你和小水的脊梁骨。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我不能因为当初我自己犯的错连累你和孩子,让你们跟着我一块挨人家的指指点点。” 听着妻子的话,范磊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捏了捏自己手里妻子的手,轻声安慰她:“水灵,你想多了,其实我不在乎的。”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水灵再次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你娶了我,已经有了一大堆的麻烦和委屈,包括我爸妈和姐夫。这些事,你都为了我忍了。我不能再让你为了我丢了尊严和脸面。”说着,她眼圈红了,眼睛在打外头隐约透进来的灯光里显得亮晶晶的。范磊感动地看着妻子,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灵儿,有你这个心,这个话,我知足了,这就够了。”他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为了这么好的妻子,为了妻子这么好的家庭,自己做出点牺牲又值什么呢? 张亦松双手提着满满的水果、零食还有玩具在水灵家门外徘徊了很久,才最终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院门。他屏住呼吸等待着门打开的那一刻,那里面将为他展现一个新的世界。地球是自西向东转动的,张亦松一直这么认为,他的太阳跟别人一起东升西落,没有什么不同。可这个白天,他的时空错乱了,他所认定的历史遭到了改写。这个白天他突然有了个七岁大的儿子,他以为除了那一夜风流便与他全无瓜葛了的初恋情人突然成了他儿子的母亲,同时,还有一个男人,帮他将这个儿子养大,陪在他儿子母亲的身边,默默地为这两个本应是跟他最亲的人撑起了一把大伞。当这个男人在今天白天找到他,骄傲地站在他面前严肃地说“我把你当成是个爷们儿,才来告诉你”之后,他的思维在一瞬间陷入了混沌状态,并且迟迟无法恢复清醒。等那个男人走了很久,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在自己手上猛掐了一下。疼,没做梦。他不放心,又狠狠一耳光抽在自己左脸上,火辣辣的。那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了。他想着,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可是现在抽自己多少耳光,也弥补不了这么多年带给水灵还有范磊还有小水的伤害,而且这伤害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始终与他们的生命死死纠结。自己是个罪人,的确,可是也得到报应了。那么喜欢孩子,却直到现在孑然一身。明明有个儿子,却在叫别人爸爸,他们又是那么亲密的一家子,仿佛浑然天成。 孝子第三部分2(5) “我配不上你,水灵。我张亦松从骨子里就配不上你。不管我是当初那个小工人,还是今天的市长秘书,我都配不上你。” “要是你同意的话,我想叫你一声大哥。大哥,你是个男人,我张亦松在你面前,连个人都算不上。” 他说完这两句话,才抬起身子,水灵和范磊惊讶地发现,这个平常眼睛长在额头上,说话不打官腔就说不出来的人脸上竟然涕泪纵横。 “你们放心,我不会来打搅你们的。我张亦松当年干过一回王八蛋事,我决不会再干第二回。”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便认真地向水灵夫妇说道:“我这次来,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我就是来告诉你们,沈致公的事应该不是很严重,前一段我是嫌麻烦没有管,我回去一定尽快活动活动,争取尽快让他回家停职反省。还有,你们要第二个孩子的事情,确实比较难办合法手续。但是你们放心,只要我想到办法,我保证全力以赴帮你们去跑。” “兄弟……”、“亦松……”。范磊和水灵几乎同时叫出声来,望着神情颓丧仿佛被谁把身体里所有精气神都抽走了的张亦松转身走向院门,心下不忍。 第28章 水灵郑重地说:“谢谢你。”张亦松回头感激地冲他们笑笑,点点头。 有了张亦松全力以赴的活动,沈致公很快被解除隔离允许回家交待问题。水兰到招待所接他回家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除了水兰,乔家上下待沈致公都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甚至能体会到老爷子和老太太更明确的支持他们重归于好的愿望和行动,但是水兰恰恰相反。水兰明确地当着老爷子和老太太的面跟他分了居,自己拿了床被子睡到了书房里,拒绝跟他说话,拒绝接受他的表达的歉意,拒绝跟他的眼睛对视,甚至,拒绝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碰面。他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向水兰真诚道歉,也愿意做任何事去补偿自己对水兰亏欠的所有情义,可就像年轻人们爱说的那句“要是道歉管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他赔了所有的小心,不放过每一个可以向水兰表示悔改诚意的细节,却还是发现,有的时候,原谅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水兰不是没有看出沈致公有痛改前非的决心。有多久了,自从他开始当上科长,就几乎再也没摸过锅碗瓢盆,连洗都没有洗过,可现在在家他会主动早起围上围裙下厨,给一家人准备好早饭,伺候两位老人吃。水兰去剧团排练,他会陪着老爷子去菜市场买菜,硬着头皮接受菜市场里爱嚼舌头的菜贩子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甚至头一次背起老太太下楼送她去针灸。看他将老太太背到楼下放进轮椅,再细心地将老太太的脚在轮椅上脚踏板上放好,了解以前情况的人都会惊讶,原来沈局长也不是做了局长就不会做一个好女婿。但是,她能就这样原谅么?沈致公的冷漠像软刀子一样折磨了她多长时间?这些时间里她就如同一朵还未绽放到花期结束就在人的恶意遗忘和残忍忽略中迅速萎顿的花,那些应有的幸福时光全都溜走了,没了,再也追不回来,要原谅,那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沈致公是在水兰第一次正式演出那个晚上,在剧院里得知齐砚弘亏空的钱已经被自己补上的消息。县京剧团特邀的市领导中有张亦松拜托替沈致公活动的一位市政府办公厅的刘主任,张亦松陪着他去看戏,正好碰到了沈致公,于是互相介绍了一下,简单交谈了几句。刘主任当时还说,年轻人犯了错误不要有包袱,知错就改,向前看,就还可以有一番作为。从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水兰上台,他的脑子里都是浑浑噩噩的一片。当然是水兰,这一切除了她没有别人愿意做了。齐砚弘一个离异女人拉扯着一个孩子,她要是还有余力能为他着想也不至于连他都瞒着用他的名字批白条。五万块钱,这数目不小,靠他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五年,要是水兰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了,为什么还要拿钱出来为他补这个窟窿?他欠得越来越多,要怎么还才能还得上?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他无从想象那两个女人的会面。一个是情深意重的糟糠之妻,一个是深怀苦衷的从前的红颜知己,她们中间隔着恣肆如汪洋的嫉妒、伤害和怨恨,那该出现怎样的场面?可是水兰竟然做得滴水不漏,没有让他听到一丝风声也没有给他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她与她,她们会说了些什么呢? 孝子第三部分2(6) …… 如今,这一切都湮没在已消逝的时间和两个女人的沉默里。沈致公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问出来的。多想亦是无益。沈致公像婚礼上的跟班摄像师一样颠前颠后录下了水兰演出的整个过程,刻成光碟准备给儿子寄去。随着光碟他还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他对家人犯下的过错还有他的悔改之意。儿子长大了,他有权知道这个家庭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如果他会因此看不起这个父亲,沈致公觉得那也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演出前,水兰严重地扭伤了脚,她是打了封闭咬着牙上台的。沈致公知道这场演出对于水兰的意义,也就没有反对,但是看着妻子演出回来,肿得更高的脚踝还是忍不住痛心,然而水兰就是扶着墙一只脚蹦蹦跳跳在屋里来去,也拒绝沈致公的搀扶。这让沈致公心里更难受。 终于,在水兰倔强地要自己跳着下楼的时候,沈致公拉住了她。他站到了水兰面前,弯下腰,坚决地说:“上来!” 水兰执拗地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冷冷道:“不用。” 沈致公也一动不动,就弯着腰定格在那里,堵住了楼梯。有邻居急着去买菜,站在他们身后急催。水兰无奈,动作有些生硬笨拙地攀上了沈致公的后背。 沈致公背着明显比年轻时发福不少的妻子,开始一级一级下楼。他两只手在妻子大腿上扣得紧紧的,尽量走得稳一些,好让妻子感觉安全。而水兰趴在他背上,闻到久违了的爱人的气息奇--書∧網,仿佛积累的所有委屈和痛苦突然决堤。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无声地恸哭了。 孝子第三部分3(1) 新工程上王总始终不肯吐口。就像有意吊海洋胃口一样,领着他们去看了已经做完三通一平的空地,告诉他们,只要他愿意,这地方随时可以开工,争分夺秒地长起一座大楼来。然而,海洋他们越是急切,他却越是淡定,甚至摸透了海洋的真心思:是因为上个工程还欠着帐,这才急于找新工程周转一部分资金。海洋看他明戏,也没有把事情瞒他,把自己的情况向他和盘托出。王总听了他的叙述,表情古怪地问:“你说的那是马自立吧?”得到海洋的肯定后,他和自己的两个副手飞快交换一下眼光,有些皮笑肉不笑地对海洋说:“我听说他出来了。” 海洋惊讶万分:“不可能吧!我昨天还跟他们公司副总吴京通过电话,说还没有消息啊?” 王总从鼻子里笑出一声,摇了摇头,拍拍海洋的肩膀,不再说一句话。海洋被他这个不只是何用意的冷笑给彻底打懵了。 又是忙得好多天没有正经在家呆过,恰逢中秋节,海洋去商场里挑了盒谢言最爱吃的广式莲蓉咸蛋黄月饼,又给岳父岳母买了投他们口味的老式五仁京味儿月饼,开车在路上,高高兴兴地给谢言打电话,说回去吃饭。谢言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不怎么高兴。回到家,他更明显地发现了妻子的不快。尽管岳父母做了丰盛的饭菜,还开了红酒,可是饭桌上的气氛因为谢言流露出的莫名其妙的急躁和对海洋的刻意抵触而显得并不和谐。海洋心里像堵着一大团棉花,当着岳父岳母又不太好问,只得装作兴高采烈,陪着他们把这顿团圆饭吃完。 入夜,在他们的卧室里,谢言仍然对海洋不理不睬,只顾着自己写节目策划文案。海洋实在是被自己的纳闷逼得忍不住,终于走过去把她的电脑推到一旁,认真地问:“你怎么了,从下午就别别扭扭的?” 谢言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副愠怒的表情:“你还问我怎么了?!我问你,你爸你妈要来住,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答应了?” 海洋一时没反应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疑惑道:“什么呀,答应什么?” 谢言生气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掌道:“你装什么傻呀!你妈打电话给我,说跟你已经说好了,要最近就搬到北京住!乔海洋,这个家是咱俩的,再怎么说,你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吧!” 天哪!海洋这才想了起来,就在陪王总看地时,自己老娘的确曾经打过一个电话,说想过来看孙女,连带住几天,自己当时正为笼络王总绞尽脑汁,根本没有余力去敷衍老太太,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行,等时间方便就来呗”,便匆匆挂断,哪里想得到老娘会这么心急火燎,竟然直接打电话给谢言说儿子已经同意了,她要马上搬到北京住? “你妈说,两个女儿都管过了,现在也该轮到我们了。说她和爸最近就搬过来,让咱们在家里赶快准备准备。”谢言的郁闷在听了海洋的解释之后仍然没有尽消,她看定丈夫的眼睛,有些痛心地说:“其实我也知道该赡养父母,照顾你爸你妈,可咱们的现实是他们过来,我爸我妈就得搬走,咱俩现在都这么忙,家里孩子根本顾不上,我爸我妈搬出去,猫猫怎么办?再说你妈那样的身体离不开人,咱俩谁能在家照顾?”海洋被妻子看得如同芒刺在背,低下头好一阵,才黯然说:“这些我都知道。” 谢言不忍心看见丈夫的颓唐,把脸转开不再直视他,继续说道:“你要是生意上顺利还好,我可以不上班在家看猫猫,连带照顾老人,可现在我不上班,咱家里就没有收入。”说着,她在电脑上打开一个表格文件,把屏幕转过去对这海洋给他看:“你看,这是咱家这几个月的开支。你知道你一个人最近花了多少钱吗?7万多。还有家里的房贷,物业水电、养车的费用、孩子的开销,我挣的所有钱都贴进去才勉强填平。家里存折上也没多少钱了,我要是不工作,连维持正常生活都难。” 海洋默默看了会儿屏幕,头埋得更深了。半晌,他轻轻说:“对不起。” 老太太说要搬去北京又是她自个儿拿的主意,没跟任何人商量,老爷子和其他人一听都傻眼了,闹不明白老太太这次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怎么到一个地方,好容易把激发出来的矛盾都给按下去了,大家也刚刚磨合到最好的状态,她就寻思着要再次变动。从前折腾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在一个大仓县城里,丁大点地方,能跟去北京的浩大工程相比么?更何况海洋两口子现在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好让那俩身体还比较硬朗的老人帮着带带孩子做点家务,就乔家二老的身子骨,去了之后是平白地给人添了负担。 第29章 到时候谢家二老得回自己家住了,谁来照顾不满一岁的孩子,谁留在家里伺候一举一动都离不开人的乔老太太? 孝子第三部分3(2) 可是刘英自有自己的理由:水灵忙成那样,身子也越来越沉,横是不能再拖累人家管他们俩。水兰演出成功,剧团要带着这些节目去省里十五个地方巡演,眼看出发的日子就在眼前,总不能就让沈致公照顾,他一个大男人家,又不是亲儿子,自己上个厕所什么的终归看顾起来不方便。再说了,水兰跟沈致公关系刚刚有所缓解,有两个老家伙在,说不定有什么事又引发矛盾,倒影响了人家俩人和好,海明是在美国,指望不了他,不搬去海洋那儿,还能去哪儿?还有关键的一点,在水灵和水兰家里,他们这老两口只能当废物,可过去了,说不定还能帮把手带孩子。现在趁孩子小,不能动,正好还能看着,等真大了,满地跑了,自己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了。 “媳妇懂事,我一说要去,人家没说半个不字。我也没说立马就去啊,跟谢言说好了,让他们安置安置,盘算盘算,也别催着太紧了。等安排好了,就给咱俩来电话,咱就过去。”老太太摆出自己的计划,为自己的考虑周详而不无自得。 老爷子则难以完全放下担忧:“我怕他们答应归答应,但是背地里坐蜡。这一去,生是又给他们添麻烦了。” “麻烦?”老太太眼皮一翻,不服气地驳斥道:“没个不麻烦的,那当初我生他们四个,我嫌他们麻烦了吗?海洋是儿子,将来摔老盆抱灵位的,养了儿不就是为了防老,我跟着他住有什么不对?” 箭在弦上,这就不得不发了。一家人面对一钻牛角尖就很难听得进劝的老太太,都是无可奈何。 婆婆坚持要来,谢言也没办法拒绝。猫猫已经开始长牙了,有的时候喂她奶,她会用幼嫩的小珍珠一样的牙根在乳头上摩呀磨的,咬得谢言又是痒又是痛。许萍说,以后牙长出来她咬得更厉害,让谢言找个时间把奶给断了,不然以后体型恢复起来很难。可是谢言不舍得,每次看着女儿拱着她的小脑袋在怀里执著地寻找,吃饱之后满意地叹气,她都希望这样的时间越长越好。这一次,喂完猫猫,她突然想起了很快要过来看孙女的婆婆,硬着头皮去向父母提起了接海洋父母过来住这个想法。许萍一听,立刻想反对,却被谢楚德按住了。 “他父母其实和你们也不是很熟悉,也就是我们结婚那会见过几面,所以,他们要是过来了,说还住在一起,我怕你们,也会觉得不方便。所以,我想……”谢言艰难地寻找着措辞,可是她发现最后意义明确的一句话实在是难以为继。 还是父亲看出了女儿的窘相,赶紧替她解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公公婆婆他们过来了,我和你妈就搬回去住。”“爸,我不是想轰你们……”谢言可怜巴巴地看着善解人意的父亲和一脸不满的母亲,急急地解释道奇#書*網收集整理。谢楚地笑着拍拍女儿,安慰她道:“谁说你轰我们了,家里住不下嘛,再说也确实不方便。那你打算让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既然在乔家老两口过来住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谢言下一步考虑的就是如何保证他们来了之后大家都还能基本按照正常步调生活。许萍本来想着把猫猫带走,可以帮他们照顾着,不然家里又是老人又是小孩,绝对会让两个本来就疲于奔命的年轻人吃不消。而且把一个还不会走的孩子托付给一个还瘫着的老太太和心脏脆弱的老头儿,他们也实在不放心。可谢言和谢楚德都觉得,既然乔家老太太明说了是来看孙女的,把猫猫带到姥姥姥爷家住可能会让她误会故意不让她见孩子,这么着并不合适。打算来打算去,只有请保姆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谢言从来没有请过保姆,根本不知道原来现在保姆这个行业竟然已经是卖方市场,而依自己家的条件,在保姆挑选雇主时会首先遭到排除。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只不过这是一个双向选择,文化程度特别低、原来生活的地域跟北京生活习惯相差太大,或者太年轻一点带孩子经验都没有的保姆谢言不愿意请,可真符合她要求的那些保姆又都是香饽饽,哪儿哪儿都争着要,人家倒根本不愿到谢言这种又有老病人又有奶娃子的家庭,给钱多也没用,不愿受那折腾。 好容易找到一个良友家政,不像前几个家政公司那样一听谢言的条件就直接地说基本没希望,而是热情地邀请她到公司去选人。谢言连班也无心上了,赶着开会前还有的一小时空,跑到这个家政公司。 孝子第三部分3(3) 一个中年妇女在给谢言介绍了收费标准之后,带谢言去看他们公司的保姆。谢言在里面挑了一个在所有人中显得最干净利落的20多岁的女孩儿,跟她谈了一会儿,知道她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整体也还算机灵,于是拍板定下这个名叫孟月菊的保姆,交了300块会员价的中介费,带了保姆出来。 马上就要开会了,谢言没法亲自把孟月菊带回家,只能带她来到附近一个公车站,指着站牌告诉她:“你看,你就坐这个365到黄乡站,下车以后往前走大概100米右转,换204路,坐两站,下车街对面倒28路,坐到莲花小区,进小区顺着路走,20号楼2门801。” “大姐,”孟月菊有点发怵地问道:“您不带我去啊。北京我也不熟,你们家又那么远,我怕走丢了。” 谢言看了一眼表,实在没时间再跟她罗嗦,便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招呼孟月菊上车,又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递给司机:“麻烦您送她到莲花小区。”她略为想了一下,又从包里掏出本子,扯下一张写了几个字,递给孟月菊:“这是地址和家里电话,家里有人等你。找的钱你回去交给我妈就行了。”…… 可是一直等到傍晚,海洋开车来接谢言下班,谢言才知道保姆还没有到家。2点多钟送她上出租车,4个多小时了,就算司机成心绕她,绕了北京城一圈也该到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把人给丢了?谢言一时急得没了主意。海洋还比较冷静,提出陪着她一起去家政公司再问问。 家政公司接待过谢言那个中年妇女一看谢言就认了出来,还热情地问她孟月菊怎么样,知道谢言给了钱让她坐车自己回家,到现在失了踪时,这人一下把眉头皱了起来:“谢小姐,我不是说您,您也太不留个心眼了。我估计啊,八成是人家拿着那100块钱走了。一看您就是没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经验。对她们怎么说都得留个戒心,您这上来就给100,说实话,不是给人家犯错误的机会嘛!” 谢言实在不愿意相信现在人与人的信任竟然脆弱到了可以被区区100块钱粉碎的地步,可是事实摆在面前,又由不得她不信。人没了,钱也没了,家政公司说只要雇主把保姆领走,他们的中介责任就已经履行,他们既不会为保姆的个人行为负责,也不会退中介费。海洋被他们强硬的态度和霸道的解决方式激怒了,差点跟那个姓李的中年女人吵起来。直到跟谢言拿了退回的部分中介费一起回家的路上他还恨恨不已地骂:“他妈的,也怨不得马自立欺负我,我现在这样不赖别人,就是我自个儿不行,连个街道大妈都搞不定,还混什么混!” 谢言心乱如麻地坐在边上,又是懊悔又是伤感。 就在谢言和海洋两人躺在床上,各自大睁着双眼难以入眠时,有人在门外按响了门铃。一下,又一下。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海洋披衣下床,大声问道:“谁啊?”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是谢大姐家吧?我是孟月菊!” “是那个保姆!”谢言一骨碌翻身下床,拿了件外衣披上,催着海洋去开门。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也开了灯出了卧室。门打开了,那个叫孟月菊的姑娘提着自己简单的小包袱,一脸终于找到了组织的喜色,脆生生地叫着:“谢大姐!” 原来这姑娘坐上出租车之后,一问司机到谢言说的那地方得用去差不多60块钱,一下子心疼了,说什么也要下车。自己下来倒公车,可是没太记清谢言说的路线,结果换乘的时候坐错了车,七绕八绕绕到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后来问了好多人,又折腾了好长时间,这才明白了正确方向,一路找过来。谢言虽然给她留了电话,可她担心说自己找不着,谢言会嫌她太笨不愿意雇她,就一直没打,愣是自己摸上门来。“大姐,给您。”孟月菊从口袋里掏出92块钱递给谢言,“这是找的钱,剩下的我坐车花了。”谢言接过那一沓子理得整整齐齐的钱,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点头。还是许萍想得周到,和蔼地对孟月菊说:“你还没吃饭吧,先吃点东西,然后洗个澡。”一家人忙着给新保姆热饭菜、找新毛巾,虽然折腾到半夜,可心里踏实了许多。一方面,白天留下的疙瘩解开了,另一方面,就这一件事也能看得出来,这姑娘品性不错,把家留给她,起码放心。 孝子第三部分3(4) 海洋在工地那个用作临时办公室的工棚里,像只泄了气的皮球,颓丧地坐进椅子里。工棚里还有小蔡、老会计、两个工头还有当班的保安,用来放一些周转的散钱的保险柜现在空空如也——一个小时前,他在建委招标办公室得到消息,工地被盗了。保险柜里的2000块钱被卷走,另外还丢掉了一串钥匙,一串唯一的,能够让海洋有把握马自立一定走不掉,必须会来主动找他拿的钥匙——那是这个新楼盘所有房间的所有钥匙啊! 第30章 ! 静下心来稍作分析,就可以看出贼的意图很明显,拿走保险柜里的钱不过是掩人耳目,那串钥匙才是真正目标,否则,老会计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锁了4000块钱,偷起来可比撬保险柜要容易得多奇书-整理-提供下载,现在却安然无恙。其他没锁的抽屉甚至连翻动的痕迹都没有。那贼一定很熟悉有关情况,或者根本就是内部人员干的,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并且保险柜撬动的痕迹很小,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如果不是小蔡回来开保险柜,值班保安根本不会发现工地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窃了。 “我操他妈的马自立,我花十好几万捞他,他居然就能这么对我!”海洋咬牙切齿地骂着,如果马自立现在在他面前,他会扑上去生生把他扯碎了。 让他几乎要情绪失控的烦心事其实不止这么一件,就在他心急如焚地从建委赶回工地,还没来得及理清这桩窃案的头绪时,老娘就来了个电话,说他们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大后天下午4点40就能到北京,让他到时候去车站接。他当时急得直跳脚,恨不得这一个月全国铁路运输全部瘫痪,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法子能留住这个整人怪招层出不穷的妈:“谁说让你们订票了?不是说好一个月之后的吗?妈,我告诉您,您赶紧把票退了,不然回头可别怪我不接你们!都他妈的死催,催命啊!” 老太太在电话那头气得七窍生烟:“有你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你不接拉倒,我跟你爸睡大街上去!你要能吓着我,乔海洋,我不是你妈!我告诉你,我去你那儿看我孙女儿是天经地义,别以为我还得磕头作揖求着你去,到时候接不接随你!” 孝子第三部分4(1) 妈是怎么了?沈致公做好早饭,水兰去叫母亲出来吃,却被老太太硬邦邦地给顶了回来:“不吃!”直到海洋打电话过来,大家才知道,老太太头天告知海洋到北京的时间让他去接站时,碰了海洋的钉子,被气得够呛。海洋学精了,知道妈肯定生自己的气,让谢言在电话里跟老太太商量接站的事。老太太一听是儿媳妇的声音,态度立刻有所软化。谢言再提起孩子,不露痕迹地把老太太一哄,老太太也就重新开始乐了。 人这种动物,老了老了就好像活得缩了回去,脾气、想法、心眼儿,没有一样不在朝着顽童时代飞速退化,常常会变得嘴馋、贪婪、自私,易怒可也心机单纯,摸清他想要什么对症下药,他就会那么简单地快乐起来。海洋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仿佛在其中看到了母亲一天天老成一个老小孩的过程。真的,好多时候,你舍得跟一个孩子较劲么?把老人也当成孩子,你才会发现,对他们,你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抓紧时间赶在亲家回来之前搬回了家。可是人虽回来了,许萍的心还留在外孙女身上。海洋和谢言两个人一直以来都没怎么带过孩子,最了解孩子习惯和脾性的也就许萍了,乍一离开,她总是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牵着,看到任何东西都能联想到猫猫身上,那对毛手毛脚的小年轻夫妇,还有那个更年轻的农村小保姆,能把猫猫带得像有她在那么好吗? 望着茶几上相框里有乐有哭的猫猫,许萍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红了。 那边厢,海洋在火车站接到了父母还有送他们过来的范磊和水灵,谢言则在家里和小保姆张罗着这么一大家子人的晚饭。太简单肯定是不行的,好歹这也算是接风洗尘,至少得有点模样,去饭店也不合适,他们风尘仆仆坐这么长时间车,肯定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情跑出去吃个饭再跑回来。可是,好久都没有这么操持过厨房里的事了,本来手上就有些生,再加上一来就是这么多口子人,真把谢言忙得顾头不顾尾。 老太太一进门就看见站在卧室门口的小保姆手里的孙女,立马心肝宝贝的叫着自己摇了轮椅过去伸手要抱。小菊抱着孩子往旁边一让,很严肃地说:“大姐说了,现在外面传染病多,要抱孩子得先洗手。 小保姆这话一出,老太太的脸顿时拉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谢言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没事,小菊,你让妈抱吧。”小保姆却抱着孩子依旧坚持着:“不行!火车上最脏了,什么人都有。我坐过火车,下车脸上手上全是黑的!” 水灵也乖巧地迅速插进来解围:“对,对,妈,人家说得对。嫂子,家里能洗澡吗?我也想和妈一块洗个澡,坐一路车,身上是怪脏的。”谢言赶紧张罗着放水让水灵跟老太太一起洗澡,老爷子也自觉地要洗完澡再抱孙女。好在家里有两个卫生间,海洋陪着他去了另外一个。 洗干净的老太太脸红扑扑的,精神奕奕,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小菊递来的孙女搂进怀里,又是亲又是逗,乐不可支。无奈还不到一岁的小孩儿认生,被她过于亲热的举动吓得又开始哇哇大哭。谢言看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心疼又不敢伸手,急得在旁边一个劲劝孩子:“不哭,猫猫,这是奶奶。”老太太皱着眉,不顾小丫头在怀里扑腾,固执地更抱紧了些:“抱抱就不认生了,宝贝,我是你奶奶,你看看我,我喜欢你……”猫猫也不是省油的灯,老太太越是不撒手,她越是哭得惊人,两人对抗了半天,老太太终于认输了,一脸扫兴地将孙女递给谢言,不满地抱怨道:“瞧瞧这带的,连亲奶奶都不认识!” 忙乱的一天终于过去了。老爷子通过循序渐进的培养感情,初步取得了孙女的好感,能拿着拨浪鼓逗孙女嘎嘎笑了。老太太嫉妒得要命,却无计可施。小孩子的好恶不像成人那样有所掩饰,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的面子也不给[奇qisuu.书]。老太太郁闷得干脆丢下他们爷孙俩,自己去睡觉。 水兰和沈致公送走了父母和水灵夫妇回家,骤然独处,都感觉到一些不自在。好在第二天水兰就要出去巡演,再不自在也不过一夜相处。她独自收拾着衣箱,放进去几件衣服后,想起什么,开始在衣柜里翻箱倒柜地找。衣柜最顶上的一格离地很高,水兰不得不踮起了脚费力地伸长了胳膊一件一件扒拉。 孝子第三部分4(2) 沈致公看见这一幕,赶着过去想要帮忙,被水兰拒绝了。他讪讪地站在一旁,看水兰仍然翻得毫无头绪,犹豫一下道:“那件红外套,我觉着你该带着。下面比咱这儿温度低,早晚可能冷。” 水兰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她继续一边翻一边答着沈致公的话:“我就是找那件,不知道放哪儿了。” “我来吧。”沈致公不由分说来到水兰身边,“可能在上边,我个高,比你看着方便。”水兰拗不过他,只得抱了膀子让到一旁,冷冷地看着他的手。一件红色的薄呢外套终于在紧密挤压着的衣服中露出了狭长的一角,沈致公抓住那一角用力往外一抻,衣服出来了,还有一条裤子随着“啪”的一声落在两人脚下——是当初齐砚弘买给沈致公,被老太太洗缩了水那条范思哲。 两人望着这不期而至出现的裤子,全都愣住了。默默站了一会儿,沈致公俯身捡起地上的那条裤子,转身出了卧室。水兰注视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拿着裤子径直去了厨房门口,把裤子卷巴卷巴塞进了垃圾桶,又把垃圾桶上旧的垃圾袋取下来扔到门外,换上新的。 水兰看着这一切,无法确定自己心中的感觉究竟是喜是悲。一条裤子,可以代表情意、纪念、永志不忘,可是也能用来表示决绝和一刀两断。它从出现在他们之间时起就是一个矛盾的集结体,永远承载一个女人的悲伤,和另一个女人的快慰。她平静地对洗了手走回卧室的沈致公说:“干吗扔呢?虽说洗坏了,可也是人家的心意呢。” 沈致公有些窘,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半晌后,才缓缓道:“本来就不该是我的东西,是我贪心了。”水兰没有接他这个话茬,顿了一下,轻声道:“我听说,明天晚上她带孩子要离开这去广州了。你应该去送送他。” 沈致公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地望着水兰,可是眼前的女人真实地点着头,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进入他的耳孔:“毕竟你们有过那么一段……再说,她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沈致公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只能做匍匐于她脚下的泥土,听着妻子的话,他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从前竟然差一点失去了她?他起身走过去,拉起了水兰的手,紧紧握住,水兰想把手抽出来,动了动,没有成功,也就由他握着。这是许久许久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地触到彼此的手,也许是几分钟的时间,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直望进水兰的眼睛,认真地问道:“水兰,如果要去,你可以陪我去吗?” 水兰犹疑地回望着他,低声问:“我去合适吗?” “合适!”沈致公斩钉截铁地答道。水兰思忖一下,微微点点头。沈致公像终于放下胸口一块大石一样笑了,轻轻把水兰揽进怀里。水兰这回没有拒绝。她像初恋时那样静静靠着爱人的胸膛,听到他的心在胸腔里激荡出欢快的轰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要不是这次父母来,海洋八成还得再过十几年才有可能再到颐和园去一趟。第一次去还是跟谢言恋爱的时候,心思全在身旁的姑娘身上,哪还有精力分给旁边的风景呢。后来结了婚,忙事业,也就提不起兴致到这种太煞有介事的地方休闲了。 第31章 这回,带着父母、老婆孩子还有妹妹两口子一起游园,他的心情自是大不一样。 秋天的颐和园大概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候,没了春天的稚嫩夏天的浮躁,叶子金黄中透着饱经风霜之后成熟蕴藉的韵味。而北京秋天最典型的湛蓝天空之下,景物显得明净透彻,真可以被形容为美不胜收。 这种享受对于海洋来说实属奢侈,他照应着老人,也不忘逗着童车里的闺女,心就仿佛被蜜泡透了,美得直冒泡泡。然而老天爷似乎是不甘心给他太久安宁的幸福的,刚到午后,小蔡就一个电话打过来——马自立在密云被他们找到了。 这个消息不啻为海洋多日来的低迷阴郁心情注入了一针兴奋剂。他顾不上跟家人多做解释,只简单交待了几句,把车留给谢言,便匆匆杀赴密云。 马自立躲的小区幽静隐秘,海洋来到小蔡所说的门前,伸手堵上猫眼,示意小蔡叫门。等了好久,才听见有人在里面懒懒地问话:“谁呀?” “物业,查水表的。”海洋逼紧嗓子,换了个低沉的声音答道。门开了个小缝,海洋和小蔡立刻奋力把门撞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屋里。来应门的马自立看见物业工人竟然是他俩,瞠目结舌地傻在当地。 孝子第三部分4(3) “马总,我看你在里面呆了这么久,气色还不错嘛!”海洋跟小蔡一起坐在沙发上,不理会马自立殷勤递过来的茶水,铁青着脸说道。 “不行不行,”马自立仿佛没听出海洋语气里的嘲讽,一本正经摇头道:“这几个月在里头可把我折腾惨了!要说真是冤,好在最后人家那边查清楚说不算受贿,要不我这行贿的罪就算定下了。” 看这个老狐狸大打太极,就是不直面问题,海洋冷笑一声,索性单刀直入:“老马,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我乔海洋对你怎么样,你应该心里有数,你出来了,躲着我,还背后搞些小动作,恐怕不合适吧!我也不想再跟你兜圈子,我们今天来,就一个事,你欠我们的工程款什么时候给?” “给!”马自立立即装模作样地拍板:“那肯定是要给的,但是得等我这边对工程验收完了再付,这合理吧?” 海洋心里的火苗子蹭的一下直蹿入脑,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自立,像要把他看穿:“建委质量监督站已经验收完了,验收报告的复印件我也早都交给了吴京,我想你不会没有看见吧!” 马自立的惊讶逼真得让奥斯卡影帝都自愧不如:“是吗?!那吴京这小子怎么没给我呢?等我回头问问看,这也太不像话了!” 一直坐在一旁看海洋跟马自立交涉的小蔡看着他让人恶心的表演,终于也坐不住了:“马自立,你甭装,吴京天天跟你在一块,他不可能没给你!” 马自立脸一翻,口气也强硬起来:“干什么?他给没给我,那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事情!再说就是给我了,我也得审查清楚。验收的时候,我们都没在场,谁知道你们和监督站之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海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颤抖的手指住马自立的鼻尖:“马自立,我告诉你,你别欺人太甚!” 马自立吓了一跳,强作镇定地高声道:“干什么你乔海洋,我告诉你,你别跟我来这套,我马自立也是老江湖了,我什么没见过!” 海洋闻听此言,怒极反笑,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盛着茶水的玻璃杯拍在自己头上。杯子碎了,已经凉了的茶水和着血从海洋额头上流下来,漫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一路向下淌。海洋的脸在鲜血里前所未有地狰狞起来。 马自立和小蔡都惊呆了。小蔡回过神,赶紧拿桌上的纸巾去按海洋的伤口,却被海洋一把推开:“我没事!”血暖暖地从脸上流过,海洋觉得所有的怨恨、怒火、委屈全都随着这血得到了痛痛快快的倾倒。他一把抓住马自立的衣领,一字一顿地说:“马自立,我乔海洋今天来找你,就是还给你个面子,你要是给脸不要脸,我今儿就当着你的面发誓,你怎么出来的,我就能怎么把你再送进去!” 马自立近距离地望着海洋额头上汩汩往外冒的血,闻到那种刺鼻的腥味,头一次张皇失措起来:“别,别,海洋。兄弟,我保证给钱!我保证!” “哪天?”海洋仍然揪着他的衣领,脸靠到他面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豆大的汗珠从马自立肥胖的脸上冒出来,他虚弱地看着海洋,终于彻底软了:“兄弟,我真不瞒你说,我躲着也是没办法,我现在是真没钱!我要是有钱,你说我犯得上跟贼似的,不敢出去见人吗!要不这样吧,海洋,我这房子给你10套,成本你心里有数,你卖多少都归你,成不成?” “10套?你他妈的打发叫花子呢?”海洋的声调提高了八度,冲着马自立怒吼道:“10套根本不够充抵工程款,20套!” 马自立为难地皱起了脸:“兄弟,你这就是为难我了……”海洋一言不发地怒视着他,有血淌过下巴,滴在他的手上和马自立的衣领上。马自立犹豫了半天,终于点头松口:“好好好,20套就20套。” 海洋这才松开他,自己从桌上拿起几张纸巾抹一把快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口说无凭,咱们马上签合同!”小蔡不失时机地马上从包里拿出公章,逼视着马自立。马自立还想最后掉个花枪,找茬道:“你看我这也没章,明天,成不成?你写好了,咱们明天签。” 海洋鄙夷地摇头冷笑:“你给吴京打电话,让他带章立刻过来。”马自立的脸憋成了猪肝的颜色,看得出心里的心疼和挣扎。但是无奈之下,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孝子第三部分4(4) 本来说好晚上游完园,双方父母一起吃顿热闹的大团圆饭,可海洋临时有急事把这一大家子人全扔给她,谢言本能地觉得,这事不简单。海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饭还是要吃的,她领着一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浩浩荡荡进了预先定好的饭店。 乔家老两口和谢家老两口说实在的除了海洋谢言结婚那次之外,还真没有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过。哪知从第一盘热菜上来,谢言说海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他到了再开动时,老太太的老脑筋就又咕嘟咕嘟往外冒,说海洋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哪有吃饭不等他的理。团圆饭不欢而散的结局似乎是从这一刻起就开始埋下了种子。老爷子为了缓和气氛,一个劲夸谢言能干,在电视台里工作成绩出色,又感谢亲家平时没少为他们小两口出力,还说这回他和老太太过来,肯定是得给全家添麻烦。谢言正在客气地让公公别多想,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发话了:“其实要我说啊,谢言就是太要强了!海洋那么能干,家里大梁都他挑着呢,你说何苦把个小孩子扔给父母,把自己弄得那么忙,也出去跟男人似的的挣命。完全没必要嘛!”一句话出了口,老太太算是进入了状态,不管不顾老爷子和水灵拼命给她使眼色,也不顾许萍和谢言脸上都出现了不悦的神色,自顾自絮叨起她的那一大套媳妇经来:“现在不比我们年轻那会,我们那时候不讲女人在家相夫教子,说那是思想落后。讲女人都是半边天,不能在家吃闲饭。说白了,那是没那个条件,俩人挣钱才刚够花。有时候啊,有些老理说得是挺有道理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谢言啊,哪都好,就是太有本事了,所以才在家闲不住。” 许萍听着亲家母越来越显着没水平的话,有点按捺不住,挺身而出代女儿分辩道:“我们言言出去工作,那不也是想为家里多分担些嘛!” 老太太一看来了抬杠的对手,更来了精神:“话是这么说,可一家总得有个分工不是。男主外,女主内,这才阴阳调和。谢言能干,可你问问她在外头工作她能不累?言言,不是妈说你,有时候啊,不能那么逞强好胜,没有用。我现在落下这个病,说不定就是当初我又工作又带海洋他们几个孩子给累出来的呢!要说这点吧,言言就不如我们海洋以前那个对象想得明白,原来那姑娘没谢言念书多,可特别温柔贤惠,做菜做饭都是一把好手……” 话说到这儿,乔家的几个人已经都听不下去了,老爷子突然拉起老伴的袖子,拿纸巾去擦底下的油,一边打断她道:“袖子沾菜里了!”老太太愣是没有理解老伴的举动所为何来,竟然把袖子从他手里挣出来,嘴里还埋怨着:“我这儿正说话呢!”她瞪了老爷子一眼,继续回忆海洋以前的女朋友:“那是个幼儿园老师,平时不忙,精力都放家里和海洋身上了,对海洋那照顾的真叫无微不至!挺有个女人样的……” 老太太话还没说完,许萍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下使劲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子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说的话似乎又有不妥。看着一桌人尴尬的表情和许萍怒气冲冲的脸,谢言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可还是勉强从嘴边挤出一丝微笑,招呼大家道:“菜都凉了,先吃吧。” 一桌子菜,谁也没动一筷子。许萍和刘英一对亲家各自空着肚子回家,心里对对方都不满到了极点。 海洋拿了合同,被小蔡火速送到密云医院,在额头上缝了八针。麻药的劲头过了,他才感觉到伤口那儿像活了一样一跳一跳地挣着疼,疼得他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了。而且这一遭失血不少,虽然头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可还是有血缓慢地从里面渗出来,在最外层洇出淡红色的斑斑痕迹。 第32章 小蔡扶着他出了急诊室,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休息,看着他委顿地靠着墙,脸色苍白,精神倦怠,又是忧心又是惶恐。 怕谢言担心,海洋让小蔡给谢言个电话,就说在一家洗浴中心陪领导打麻将,晚上就不回去了。小蔡依言办理,却觉得谢言的声音和态度都有些异样。海洋听了小蔡的描述,干脆自己又给谢言电话,这才知道自个儿这个妈搅黄了整个饭局的事。 谢言在电话里怒气冲冲地向海洋转述着老太太的言语,海洋听得哭笑不得又满心不安,低声下气地给谢言赔了许多不是,好说歹说,终于让谢言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孝子第三部分4(5) 父母和妹妹他们都睡了,只有他和谢言卧室的门底下还透着一线光亮,让他觉得始终有一个人在等着自己回家,是一件多么幸运而温暖的事情。他悄无声息穿过客厅,闪进卧室门,坐在电脑前还在对一份节目策划书冥思苦想的谢言一转头看见他的样子,差点惊呼出声。 他起初还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伤口是撞在了工地的房梁上,并不严重。经不住谢言追问,这才说了实话,又拿出那20套房子的合同给谢言看。谢言只是瞄了一眼合同,就心疼地去抚摸他头上的纱布,摸着摸着,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乔海洋,你疯了,自己这么作践自己。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你能挣来多少钱要回多少房子,以后你敢再这么干,我跟你没完。” 海洋微笑着替妻子擦去泪水,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真真切切从耳边和腮边擦过,所有的艰难和磨折都在这呼吸中烟消云散,那种感觉,是拥有了全世界也无法比拟的满足与笃定。 孝子第三部分5(1) 水灵他们急着回去,说水兰出去演出了,把小水长时间扔给沈致公不合适。海洋跟谢言也没有多留,反正过不了多久,水灵快生的时候,他们还得过来。临走之前,水灵特地单独跟谢言挖心掏肺地说了一席话,请谢言千万担待老太太打病过之后新添的脾气:“妈也不知道怎么了,上次病那么一回,现在有事没事就好挑个理儿,家里人怕她不高兴都顺着她,到了你这儿,嫂子,万一,我是说万一,妈跟你过不去了,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我知道你是特别知书达理的人,你不会主动惹妈的。可妈有时候爱没事生事,找岔儿。嫂子,要是妈对你这样,你真的别跟她计较,她可能就糊涂那一会儿,过后也后悔,就象那天说我哥什么女朋友那事,后来老太太后悔半天呢!” 谢言深感于小姑的孝顺和苦心,大度地宽慰她:“水灵,我还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放心吧!我不会惹妈生气,我会像对我自己妈一样对婆婆的!” 有了对小姑子的承诺在先,谢言时时处处想着自己的诺言,无论做什么都尽量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只是,想做到不惹老太太生气这一条,要只是谢言自己还好办,现在家里还夹着一个保姆,人一多,关系就容易复杂,更何况小保姆也不过跟他们刚刚相处几天,谢言哪怕是想尽了千方百计居中调停,保姆小菊对待老太太的基本态度也都由不得她做主。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在此之前从没用过保姆,对保姆的所有认识来源仅限于电影电视还有街谈。她总觉着,保姆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使唤起来八成就像使唤旧社会的丫头一样,没必要客客气气地说或者还赔上什么好脸。而保姆跟主家不一条心,那简直是一定的,所以有机会一定得盯住了,别给她趁机犯坏占了什么便宜去。 这个小菊在老太太眼里属于“良心大大的坏了”那种类型,没有眼力见儿,干活儿偷工减料。老太太第一看不惯她洗那么几件衣服还非得开洗衣机,机器替人把活儿干了,那要保姆干吗用呢?要手干吗用呢?那洗衣机一缸一缸的用水,倒出去的不都是钱吗?第二看不惯的是,小菊天天晚上都要洗澡。一个刚从农村出来土腥味儿还没褪净的丫头,穷讲究什么?老长时间占着卫生间不说,听着那水声哗啦哗啦一流就是半天,老太太也心疼啊!最让老太太看不惯也受不了的是,小菊把谢言的话当圣旨,别人支使她做什么,她不愿意干就拿谢言当挡箭牌,动不动就拿“谢大姐没说我就不能做”这样的话来顶老太太,根本不把这个目前家里的最高行政长官放在眼里。 一般说来,好感都是相互的,恶感也大致如此。小菊对这位专横独断、总觉得高人一头的老太太也是反感透顶。本来谢言家的活儿算是多的,但谢言两口子包括猫猫的姥姥姥爷对自己都很客气,也讲道理,让自己感觉受到尊重,也心甘情愿多下功夫多出力。人么,不就是个将心比心么?老太太整天像使唤奴才一样对自己呼来唤去,动不动就拿“主人”怎么样来压人,保姆怎么了,保姆难道不是人,就非得低三下四?本来在谢言家呆了一段时间,已经基本熟悉了他们的生活规律和习惯,知道了他们的要求,可这位老太太一来,生生把这些全打乱了,弄得全家人都无所适从。 对立情绪一经建立,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只有被诸多琐碎的细节催化得更加激烈。每次老太太跟小菊又闹矛盾,谢言都夹在中间,劝了这个再开导那个。本以为请了保姆可以减轻负担,没想到几乎天天都需要两边和稀泥的生活竟然更让自己疲于奔命。谢言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比以前容易感到焦躁和心力交瘁,从老太太和保姆两头承接来的那些苦闷和委屈都郁积在她心里,那她又该到哪里去找出口呢?这些事情她又只想自己扛着,不愿意让海洋知道。自从那次海洋砸破了自己的脑袋才换来马自立手里的20套房子,她就好像伤的人是自己一样疼了好久。海洋已经为了这个家在流血了,难道还能让他再为了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流泪吗? 海洋的日子的确不轻松。马自立给的那20套房子,看上去位置、楼层、户型都是上佳的,如果按正常市场价格出手,不但能够抵上所有工程欠款,自己还有的赚。可问题是,没高兴两天,他就知道,马自立盖的房子因为没有土地使用证和销售许可证而根本不能上市,也就是说,马自立许给自己的,是张空头支票。 孝子第三部分5(2) 可事已至此,也只有再去找马自立商讨解决办法。海洋和小蔡一得到比较确定的结论就立刻赶往马自立的丰泰房地产公司,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在马自立呆在看守所里时死气沉沉、门可罗雀的写字楼,现在竟然灯火通明一派忙碌景象。马自立的底海洋他们不是不知道,可现在如果是一个完全不了解内情的人来看,绝对无法否认这家公司的经营是红红火火。难道马自立短短时间就能咸鱼翻生?更不可思议的是,接待他们的吴京还说,马自立正在接受电视台采访。隔着马自立豪华办公室的玻璃窗,他们看到了正在里面接受采访的马自立。面对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和像吹火棍一样直戳到他鼻子下的话筒,西装革履的马自立满面红光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得仿佛前一段时间在看守所里每天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个人跟他没一点关系。 “没想到马总这么快就重整旗鼓了!”对着接受完采访过来招呼他们的马自立,海洋有点揶揄地说:“那咱们得说说你给我那20套手续不全的房该怎么办吧!” 马自立不咸不淡地打个哈哈道:“我就知道你得为这个事来找我!我跟你实话说吧,海洋,手续不全咱照样赚钱。看着没有,今儿这采访?我这就是在做铺垫工作呢!” “呵!”小蔡在一旁听得乐了:“五个证您差俩,我就看不出怎么赚钱。”马自立有些得意的微微撇嘴笑笑,拍拍海洋的肩膀道:“海洋,不是哥哥吹,这就是干开发和干施工的差距!我跟你说,咱这证不全,不是不能上市交易吗?没事,咱不卖,咱搞个内部认购!刚才这电视采访,再配公司和项目的一个宣传片,我就是要把广告做出去,告诉人家我这房子是京城里少有的好东西,您得赶快交钱排号才能买上,要不我还就卖没了呢!” 海洋跟小蔡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海洋皱眉道:“你这不是骗人吗?” “嘁!”马自立嗤笑一声:“作房地产的几个不骗人的!海洋啊,你就是太老实了。再说,我这也不能叫骗人,这叫变通。等买房的交够了订金,我就赶快拿这钱把土地出让金给补交了,咱证也办下来了,房也卖出去了,不是两好?海洋,我先卖给你那20套房,从那些房子里开始认购,赚了钱,你先拿着,怎么样?哥哥够哥们儿吧!” 海洋默默琢磨着马自立的话,没有作答。 从马自立公司里出来,海洋就一直为这件事饱受煎熬,最后他终于做出决定,拿起手机拨通了马自立的电话:“马总吗,你好,我是海洋。刚才光顾高兴了,我也没问问,您找的是哪家电视台啊?什么?大兴区电视台?那能有多大影响啊!马总,我也不瞒您说,我老婆是中央台的,这节目要是能在中央台播了,那个影响肯定是天上地下。当然,说不定播完了,你还就成了知名企业家了呢。要不,你把他们录的节目要过来,我给我老婆,让她想想办法找个合适的栏目按软广告给上一下,还有那些拍的素材……行,完事你让吴京尽快给我。” 小蔡开着车听海洋跟马自立道了再见,一头雾水地问海洋道:“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第33章 海洋把身子往椅背上靠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了,不能让马自立把这种骗人的东西播出去。说实话,这种昧良心的事,我乔海洋实在下不了手。” “你……”小蔡又是无奈又是敬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海洋明白小蔡的意思,苦笑着自嘲道:“所以咱赚不上大钱呀!穷命,就穷凑合着过吧。” 海洋回到家已经快11点了。谢言还没有回来,老太太对此相当不满。一个女人,扔下老公孩子,三更半夜的不回家,成什么体统。联想到谢言中午特地回家换了裙子的招摇劲儿,老太太又觉得心里莫名的紧张。海洋天天在外头挣命,估计也没时间管自己的媳妇儿,就这么由着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头,万一搞出什么事来,男人的脸往哪儿搁?她向儿子数落谢言的不是,儿子却说她多心了,谢言做节目没有点儿,晚回家是常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老太太得不到支持,气哼哼地把轮椅摇到客厅窗户边,掀起一角窗帘,往楼下张望。楼门口前的空地上,只有附近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的光亮,别说人,连只流浪的猫狗都没有。怅怅地观望了一会儿,老太太让小菊伺候着洗了脚,准备回房间睡觉。回去之前,又到客厅窗户那儿望了一下,这回,正看见谢言从一辆车里下来,之后,一个男人从另一边出来,两人隔着车说了几句什么,之后谢言向那个男人挥手道别,转身进了楼门。 孝子第三部分5(3) 老太太居高临下观望着这一切,在钥匙转锁声从门外传来时,老太太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 谢言小心地把大门关上,轻手轻脚地换了鞋,一转身,正看见轮椅上的老太太盘踞在客厅中间,神色严肃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谢言吓了一跳,轻声道:“哎哟,妈,您还没睡呢?” “这不是担心你吗,这么深更半夜才回家。”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揶揄儿媳。谢言听出老太太话里有话,赶紧解释:“单位加班,所以……” “加班用穿这么漂亮?”老太太打断儿媳的解释,追问道。 谢言自打跟海洋在一起,这方面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意图明显的质问,心里的火苗“噌”的一下蹿起来,她吸一口气,又把火给压回去了,以尽可能保持平静的口吻问老太太:“您想说什么呀妈?” “我没想说什么,”老太太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咄咄逼人,直接教训谢言道:“我就觉着你把个吃奶的孩子扔家里,这么晚回来不合适!” 谢言实在忍不住,正想发作,在屋里听到动静的海洋赶紧开门出来,一边招呼着老太太一边硬把谢言拉进屋里,关上房门。再一看谢言,她已经气得脸都红了,眼睛里含着泪,连手里的包都顾不得放,站在那儿喘着粗气。 回家换了裙子,是因为谢言做的那档“欢天喜地合家欢”得了台里的“最受观众欢迎一等奖”,晚上有颁奖仪式,谢言作为制片人要登台领奖。她所在部门这是第一次在台里得到这个级别的奖项,主任非逼着她回家换衣服,穿漂亮点也好给本部门撑门面。而仪式后组里的小编导自然缠着主任要求请吃饭当作犒赏,饭后一起去唱歌也是部门的传统节目,谢言作为小头目,再不情愿也得跟着。好容易熬到最后,主任开车送了她回家。本来就已经又担心女儿又觉得疲惫,还没头没脑受到老太太的猜忌,这种委屈,不要说要强的谢言,就连一般没脾气的人也不会允许发生在自己身上。海洋听谢言气冲冲地说出真相,觉得很对不住妻子。本来她辛苦地家里单位两头忙活,独力撑起了这个家,自己就亏欠了她不少,她得了奖,还没听到自己的祝贺,反而先被自己的妈误会了,他满怀歉意地拉住谢言的手,柔声道:“言言,我替妈给你赔不是了,她是封建老脑筋,你这个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别跟她一般见识。别生气了,啊。你呀,得奖那么大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等我忙过这一阵,咱家也宽裕了,我再好好送你件礼物表示祝贺,好不好?” 谢言的手被丈夫的大手握着,听着他温言软语的劝慰,稍微消了些气,但仍然硬邦邦地回他道:“有什么好送的。” 海洋沉默了一下,突然抱住谢言的脑袋,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这个算是第一期奖励吧,明天正好是周末,你要没什么事就好好睡个懒觉,然后出去逛逛买两件衣服。我约了土地局个人,得咨询点事。”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张小雨,又征求谢言意见:“对了,那个要考林教授研究生的女孩儿,快要考试了,你要不要回头有空给她打个电话,约她出来辅导辅导?” “哪有你这样的啊乔海洋,”谢言刚好起来的情绪又恶劣下去,“谁见过老师上赶着辅导学生的?” “唉,”海洋内疚地叹口气,开导谢言道:“咱们不是有求于人嘛。”谢言看着丈夫额头上还包着的刺眼的白纱布,无奈地点点头。 麻将是如今最好的交际手段之一。通过麻将交际得多了,海洋和小蔡都成了个中高手,只要跟一个人打过一圈,了解了他的风格,就可以掌握他大概什么时候听牌,听什么张,结果总是八九不离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过王总约到了土地局的刘处之后,吃饭、桑拿这些常规节目一过,豪华的桑拿房里自然又支起了麻将局。海洋、王总陪着刘处和他带来的一个心腹四人上阵,小蔡站在刘处身后替他看牌。说是看牌,其实是提示海洋刘处要什么牌。一个小小的手势一过,海洋心领神会地扣住手里刚刚抓来已经自摸的牌,打出一张二条。刘处把面前的牌一推,高兴地叫道:“胡了!不好意思啊乔总,清一色!” “海洋,你是二炮毕业的吧,这一晚上净点炮了。”王总故意调侃海洋。海洋哈哈一笑,把自己面前的牌胡撸了混进打出的牌堆里,恭维刘处道:“哪儿啊,刘处的手风太顺了。”说着,结了这一圈的帐,又亲自给刘处的杯子里添上热茶,坐下来继续码牌。看海洋送得也够意思了,王总不失时机地说起了土地出让金的事。刘处声色未动,依然弹着“管得严,不好办”的高调。海洋情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生怕第一次打交道就给刘处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赶紧打圆场道:“没事,刘处,您千万别为难。今天王总帮我引见您,主要还是想让我认识您,以后有机会跟您学习。来,来,打牌。” 孝子第三部分5(4) 王总看着海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谢言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恶狠狠地响起来,海洋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里面谢言怒气冲冲的声音:“我告诉你乔海洋,那个张小雨的事我不管了!” 张小雨还是真让谢言见识了什么叫贵族学生。谢言在咖啡厅里喝了一个多小时的清茶,才看见人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走进来,不疼不痒地道了声歉。想着海洋的难处,谢言勉强压住心头的火,很客气地给她倒茶,却被她冷淡地一句话给拦住了:“对不起,我只喝蓝山咖啡。”蓝山就蓝山吧。虽然谢言心里暗骂这黄毛丫头装小资的恶心德性,还是给她点了一百三十块一杯的特级蓝山。咖啡还没上来的时间里,谢言拿着参考资料,想给她串讲一下考试大纲,问她林教授开的那些参考书目她都看了没有,哪知张小雨嘴角一撇,不屑地笑笑,慢声道:“您就别让我看什么书目了,您就直接跟我谈谈考题的情况吧!”谢言被这句话说愣了,呆望着张小雨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考题,呵,真亏她想得出来。一,自己不知道,二,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她啊,那叫泄密,是犯罪!不知这女孩是真的脑子少了根弦缺乏常识还是胆大包天惯了?谢言不禁严肃起来,正告她别打考题的主意,好好复习备考是正经。张小雨一听谢言的意思,再次撇撇嘴,连没上来的咖啡也不要了,托辞说有别的事补习改天再说,拿起精致的名牌小手袋头也不回告辞离开,连句要送谢言的客套都没有。谢言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门,钻进门口一辆红色小宝马,发动了绝尘而去,不由得怒火中烧。 孝子第三部分6(1) 赶走小菊的念头在老太太心里应该算是盘桓已久,谢言包括小菊自己多多少少也都看出了点端倪,特别是在又一次为怎么带猫猫引发了严重争执以后,小菊自己也提到了离开。谢言苦口婆心地劝,还主动提出再给小菊加100块钱工资,用诚意打动了小菊,她才答应再留下来试试。只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然瞒着所有人使出了最绝的一招——直接换人。 那次的争执包含着一个必然与若干连环的偶然。必然是老太太看到猫猫的头睡得不平,又生出了新想法,自己给猫猫缝出一个传统的、经典的绿豆枕头。老太太的手使不上劲,这个在她身体健康的时候甚至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活计足足耗费了她几天的时间,并且她拒绝老爷子的帮助,因为他的活她信不过。拿缝好的枕头给猫猫换上,小丫头嫌硬,又开始以哭闹抗议。小菊听到孩子的哭声过来,自然又要跟老太太提提谢言回来同意了再这么办的建议,让老太太心情相当不快。老爷子本着息事宁人的目的,主动把枕头先撤下来,说等孩子睡着了再给换上,慢慢习惯。老太太连一个支持者都找不到,生气地去夺老爷子手里的枕头,两头一用力,封口上原本就不结实的缝线给绽开了,一壳子绿豆争先恐后从不见天日的枕头里涌出来,撒了一地。 第34章 这个偶然伤了老太太的心,她推着轮椅气哼哼地离开一片狼藉的现场,而小菊在去厨房拿扫把的路上,一个没留神踩到溜滑的绿豆,重重地摔了一跤,扭到了胯骨。这又是一个偶然。老太太找出了自己带的红花油,好心给小菊让她擦擦,只是恼着小菊动辄拿谢言和孩子姥姥压自己的做法,嘴上刻薄了几句,说她走路也不看着点云云。没等小菊真正动怒,老太太放在小菊身边的红花油瓶子就被小菊擦桌子时一个无心的拐肘给打翻在地,瓶子碎了,气味浓重刺鼻的红花油缓缓流动下渗。所有不受人为意愿主宰的偶然发生完毕,也点燃了老太太与小菊正面冲突的导火索。小菊自然是故意的,老太太确信不疑,一个没上没下的小保姆,嫌自己支使了她心里有气,所以就摔摔打打地示威,这是明着打人的脸,哪怕是自己儿子闺女,敢这么干也不能轻饶了。而小菊又觉得老太太蛮不讲理,明明只是无心之失,却惹得她一套一套的刻薄话像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净往人心上最受不了的那一块剜,打人还不打脸呢。 爆炸发生了。小菊呆不下去,老太太也决不再留她。所以两天之后,当一切看上去似乎如常进行时,一个叫张久香的新保姆敲开了海洋家的门。 老太太把保姆换成张久香,其实动机很简单,不过是通过做一个决定来提醒大家她在这个家里的权威地位,同时用“自己人”壮大己方的势力。何况在老太太看来,张久香跟她年纪相近,俩人能说上话,张久香自己也生养过孩子,在带孩子的实践经验上,自然比小菊那个屁都不懂就会拿着谢言的鸡毛当令箭的黄毛丫头要强上百倍。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小菊每个月工资900块,雇张久香却只需要600,一下子家里一个月的开支就能节省300块钱,一年就是3600。3600,搁老家农村那就是一头牛啊!这是一举多得的事情,老太太想不出大家能凭什么反对她。更换保姆是老太太策动的一次政变,政变的成功证明她仍是、或者用了一种情感胁迫的手段逼大家承认她是家里的最高行政长官。只是老太太不知道,她这一次处心积虑的证明行动竟会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个致命的定时炸弹,将儿子和儿媳的关系逐步推向崩溃边缘。 张久香来的时候谢言恰好去了台里上班,所以,尽管海洋大是不满,老爷子也觉得这么做欠妥,老太太还是坚持要张久香留下,小菊自然也没有继续呆在海洋家里的理由了。她黯然收拾了自己来时带的那个小包裹,由海洋送回了家政公司。在家政公司门外的公用电话亭,她给谢言打了个电话,向她最后道别。 谢言接完电话,已无法再控制满腔的怒火,直接打电话给海洋质问这是不是又是老太太的操作。海洋对谢言电话里提到母亲时的语气有些不满,本来也是不赞成换保姆的,却故意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太太爱换就让她换好了,再说了,老太太说是小菊自己前些日子闹着要走,现在换人于情于理对小菊也都没有什么亏欠。谢言气得浑身发抖,喘了半天气,才恨恨地对话筒吼道:“乔海洋,你们家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以后什么事都别让我管!” 孝子第三部分6(2) 说是这么说,新保姆毕竟要为孩子服务,谢言不可能真的大撒把。最让她不放心的是,第一次见到张久香,就正撞见她往猫猫的奶瓶里兑凉水。孩子嫌奶烫不肯喝,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这保姆安的是什么心呐!她气冲冲地拉着张久香到老太太面前,让她自己看她请的保姆是什么德行,没想到老太太还死要面子地替张久香辩护说她刚来,好多事情不知道,等以后慢慢教她。谢言看着新保姆在一旁洋洋得意的龌龊嘴脸,突然觉得这个家打老太太来了之后对自己就成了一个孤岛,她孤立无援,却又无处呼告,就连她全心信赖的丈夫也视她如无物。她不再理会老太太,抱起猫猫回了自己卧室,重重关门。门撞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让老爷子和老太太心里一震。 一般人换了新环境,都会刻意地将真实的自我隐藏一段时间,等摸清了形势,再随机应变。张久香却是个例外,她从到踏进这家的那一刻起就把这所大房子当成了自个儿家,而她是为什么来的却好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家里因此在张久香到来的第二天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早上起床,张久香是最后一个,占用卫生间洗漱方便,张久香是时间最长的一个,嗖嗓子、吐痰、咳嗽,她的程序异常繁琐而且声音洪亮,仿佛要昭告四方;吃饭,张久香是吃得最多嘴也最刁的一个,谢言给大家准备的炸鸡蛋她一筷子就不客气地搛走俩;而干活,张久香是干得最慢也最不讲究的,洗衣服,她竟然冒谢言之大不韪把自己的内衣外衣和猫猫的衣物一起丢进洗衣机,而且根本没有深色浅色分开洗的意识,结果把猫猫的浅色婴儿衣物全染成了垃圾。可张久香一点没觉得自己不给老太太挣脸,面对老太太有时忍不住对她的指摘,她的强词夺理像极了老太太的风格,老太太被她噎得直倒气,可还真拿她没办法。这真应了一句老话,叫做“一物降一物”。 不过,谢言可不吃保姆这一套。从厨房到洗手间,卫生打扫到什么标准,谢言制定出了详细的标准,乔家二老、猫猫、海洋和自己各有什么生活习惯和注意事项,她一条一条仔仔细细交代清楚,听得张久香眉头紧皱,不停地直咂嘴。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笔记本是专门给保姆备的——每天买菜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都要记帐。张久香这是头一次见识把保姆当企业员工一样来管的雇主,仗着小菊已经走了,乔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替补,放胆向谢言要求加200块钱工资:“你们家活太多了,我来的时候你们老太太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您要是同意加钱,我就留下试试,要是不行,那您就再另外请个人,我就不干了。” “好。我就给你加这200。”保姆话里赤裸裸的要挟意味让谢言怒火中烧,但她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点头道:“不过丑话说前头,如果你有什么失误而给我们家造成损失,我会扣你的钱!” 老太太找保姆之前,从未想过还要考察保姆的出身背景、社会关系,也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都可能会对保姆的人品产生影响。张久香来了之后展示在众人面前的一些举动虽然恶劣,但老太太总一厢情愿想着只要要求严格,还是能够被调教成好保姆的。她忘了张久香也有了一把年纪,该定型的都已经定型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改变的呢?人懒、活儿干得不好还是其次,张久香初来乍到,就有找她的电话跟到了家里。这个晚上,全家人听着张久香接电话,每个人都竖起了一身的汗毛。 “操,小王八羔子,我告诉你说,你敢动老娘一根汗毛,你试试?……对,这就是我现在电话,怎么了,有种你找来啊!我看看到底咱俩谁怕谁!……混蛋?你丫才混蛋呢!你丫就是个太监!……你砍我?操,老娘借给你菜刀外加俩胆,你他妈的要不来砍死我,你就不是你妈养的!” 挂上电话,张久香还气得直喘气:“操,小丫的,还砍我,看我收拾不死你……” 谢言在卧室里抱着猫猫,捂住被吓得小嘴一撇一撇马上要哭出来的女儿的耳朵,皱紧了眉头。而乔家老两口虽说也不是高门深户里从没听过骂街的老爷太太,却也是头一次跟一个说“砍人”这种狠话就像喝凉白开一样轻松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紧张得面面相觑。老太太忍不住自己转着轮椅到张久香身边,严厉地问:“张久香,这是谁的电话啊?”张久香翻翻眼皮,还没来得及回答,谢言也把女儿在床上安顿好,关上卧室门走了出来,愠怒地质问她:“这是什么人?谁允许你把我们家电话留给别人的?” 孝子第三部分6(3) 张久香在谢言咄咄的威势下有点畏缩,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是我妹的男人。我把电话给我妹了,她给别人的。” 谢言抬起手,用食指指定了张久香的鼻尖,一字一句警告她道:“张久香,从现在开始,没有我允许,你不许把这个家的电话留给任何人!另外,我不管你以前、跟谁有什么复杂关系,我警告你,你别给我往我们这个家带!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是吓唬你,我是中央台的记者,到时候咱们公安局见,看谁厉害!” 张久香是何等样人,不可能听不出谢言话里明显的威胁,这家人的底细她本来不是特别清楚,听谢言这么一透底,心里登时有了一丝怯意,赶紧为谢言宽心:“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不想和我妹离婚,到处闹。” 谢言听了这话,略微松了口气:“行了,你该干吗干吗吧。不过你记住,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们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谢言转身回了卧室,张久香也讪讪地进了卫生间。老太太像牙疼一样咧着嘴,苦脸摇摇头,心里隐隐觉得,这次赶走小菊而找来张久香这么个瘟神,兴许真是个严重的错误。谁能猜得出,这之后,还会再有什么恐怖事件呢? 谢楚德和许萍老两口自打从女儿那儿搬回家住以后,就没有一天觉得自个儿能打起精神。跟外孙女朝夕相处了快一年的时间,早习惯了她时晴时雨的表情和动作,习惯她带来的所有甜蜜的麻烦和劳碌,就连给她洗尿布的时光,都浸透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欢喜。现在突然没了这么个小东西,老两口觉得生活就像是被一口咬掉了馅儿的饺子,只剩下了没滋没味的皮儿,做什么都没了意义。 第35章 好多天没有正经做过一顿像样的饭,总是炒个青菜煮点粥对付一下就得,谢楚德觉得自己应该为老伴改善一下伙食,顺便也提升一下情绪,于是自告奋勇说晚上要包顿饺子。许萍明白老伴的苦心,配合地跟他一起上街买了虾仁、香菜,把饺子面发上,两人搬了两把小凳子坐在厨房门口,戴着老花镜开始一根根择香菜。这时,门铃响了,许萍起身去开门,看到竟是女儿抱着外孙女站在门外。“呦,言言,你怎么来了!”许萍惊喜地叫道,随即发现女儿的神情不大对劲,而宝贝外孙女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着,小脑门上裹着块白纱布。“这是怎么了?”许萍把这母女二人让进屋子,接过谢言怀里的猫猫,看着她头上的伤口紧张地问。谢言一边脱大衣,一边挤出一丝微笑宽慰母亲和闻声从厨房里赶来的父亲:“没事儿,我给她洗澡时候没小心,撞水龙头上了。” “你瞧瞧你,有你这么当妈的嘛!”许萍心疼地轻轻亲亲外孙女红扑扑的小脸,埋怨女儿,“重不重啊?” “不重。”谢言疲惫地径直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半阖眼睛答道:“破了个小口,医生说没事,这两天你们别给她沾水就是了。” 老两口一听这话不禁愣了,互相对视一眼,谢楚德试探地问:“我们别给她沾水?你的意思是猫猫放我们这儿?” “啊……对。”谢言睁开眼睛,冲父母点点头,“小菊这几天请假说要去看亲戚,家里没人看她。我跟我婆婆说过了,猫猫这两天就由你们带着。”许萍喜出望外,连连答应,赶紧让谢楚德再去买些菜,晚上好好给女儿补补。谢楚德应着去了。谢言静静坐在沙发上(奇*书*网-整*理*提*供),看似闭目养神,心里却是排山倒海。她向父母撒了谎,猫猫头上的伤根本不是洗澡时撞在水龙头上,而是被张久香一个没看住,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磕破的。 这不过是谢言两口子把乔家老小和张久香单独留在家里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故。谢言得知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刚给猫猫处理完伤口,护士哄着她睡了。老爷子老太太和张久香都守在急诊室外面,看见急匆匆扑过来的谢言,一个个面有惭色,都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回事?”面对谢言发怒母狮一样凶狠的追问,张久香的脸红了又白,强词夺理地为自己开脱道:“反正不赖我!你婆婆说要上厕所,你不是说我得扶着她嘛!我就把孩子搁床上了,谁知道她怎么自个儿就掉地下去了!” “你傻呀!”谢言闻听气不打一处来,颤抖的手举起来又落了下去:“10个多月的孩子当然会爬了!你怎么能给她一个人搁床上呢!”老爷子看儿媳这次是动了三昧真火,赶紧拉住她轻声劝道:“言言,你消消气,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看住孩子……” 孝子第三部分6(4) “你别说了爸,这跟你没关系!”谢言斩钉截铁地打断老爷子的话,一把揪住张久香的衣服,把她往医院门口推:“张久香,你赶紧给我收拾了东西走人!我多一分钟也不想看见你!” “你凭什么呀?”张久香一边挣扎一边朝老太太求救:“又不是你雇的我!让我走让我留,那也得老太太说话才算!” “没那一说!”谢言怒极,将张久香推了个趔趄,“这个家是我的,你少拿老太太来压我!别逼我在这儿给你难看,你要不走,我现在就报警!”一层楼里各个诊室都有人闻声探出头来,张望走廊里的情形,谢言和张久香在众人的注视中就像舞台中央的话剧演员。刚刚赶到的海洋觉得面子上下不去,几步上前挡在了一触即发的谢言和保姆中间,小声劝谢言道:“别闹了言言,咱们回家再说,啊。”谢言把满是怒火的目光从保姆转移到海洋身上,终于发现了个正确的泄愤对象:“我闹?到底是谁闹?小菊哪点不好,非挤兑走了换这么个祖宗来!这可好,把孩子摔了,你们都踏实了是不是!我看你们就是作,越对你们好,就越蹬着鼻子上脸!” 看谢言把打击范围扩大到老太太身上,海洋一下子急了,对她怒吼:“你给我住口!你这是说谁呢!”谢言的眼眶里在一瞬间溢满了眼泪,她紧咬嘴唇狠狠地瞪了海洋一眼,猛地将他拨拉到一边,冲进急诊室抱上孩子,头也不回往外走。海洋在背后紧追几步,拉住她问:“你给我站住,你上哪儿去?” 谢言泪流满面地使劲甩开海洋的拉扯,大叫道:“你放开我,你管不着我上哪儿!我惹不起你们,我还躲不起吗?你给我让开!” 海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严厉地低声在她耳边骂:“你喊什么,象个泼妇一样!”谢言被这句话激得浑身一震,全身的血都往脑袋里涌,她回头怒视海洋,一个肘锤捣在他胸口,歇斯底里喊道:“我就是泼妇!怎么了!!给我滚开!”海洋愣了,手不由自主松开,谢言几乎是踉跄着抱着孩子冲出急诊楼,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海洋一家的晚饭吃得更是没情没绪。从医院里一回来,老太太就催着张久香赶紧走人。把那位嘴里一直小声骂骂咧咧的瘟神请出家门,大家才感到家里终于有了少许久违的安宁。可是没了小孙女,没了儿媳妇,大房子里骤然空空荡荡,老太太推着轮椅这个屋子转转那个屋子瞅瞅,难受得不住叹气。 这是谢言第一次以出走的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其实海洋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愤怒到了一定程度,谢言不会有这样的举动。但无论客观结果如何,老人开始想怎么做、做了什么,都没有成心给家里添乱的想法,都是以为自己的办法能够让家里人都过得更好一些,这有什么错呢?作为小辈,最该体谅的是老人的心思,他们辛辛苦苦地将孩子们拉扯大,不求回报地为孩子们奉献自己的生命,这个初衷直到现在也没有丝毫更改,只要理解这一点,做小辈的又怎能舍得怪他们做错什么?谢言是从小到大都生活得太优裕了,让她慢慢消消气,再自己冷静地想想吧。海洋想着,按捺住不断涌出的给妻子打电话的念头,故意找些琐碎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么将时间消磨到了夜里,快要睡觉的时候,有钥匙伸进匙孔转动门锁的声音在沉静的空气中传来。海洋跳下床光脚冲进客厅,进来的人恰好将灯按亮了,海洋看到谢言站在门边,身后是抱着猫猫的许萍,还有手上提着两个超市大购物袋的谢楚德。 “爸,妈,你们这是……”海洋傻愣愣地站着,全忘了去接过谢楚德手里的东西,还是随后出来的老爷子和老太太提醒他,他才迎上前去。 “我明天出差,小菊又请假,让我爸我妈过来照应几天。”谢言低声解释道,但是却全然不接海洋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 “哎哟亲家,这可太麻烦你们了。”老爷子不好意思地拉着谢楚德往沙发上让,谢楚德呵呵笑着摆手道:“有什么麻烦的,老哥,都是一家人嘛!”老太太则努力拄着拐迎向许萍:“亲家母,您看,这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啊!猫猫,她没事吧?”许萍抱着外孙女过来扶住老太太道:“没事,不就是磕水龙头上一下嘛,不要紧,我跟言言说了,以后她当心点就行。” 孝子第三部分6(5) 乔家老两口和海洋都明白了谢言的苦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谢她才好。谢言却若无其事地给大家各自分配了床位,让几位老人都回去睡觉,自己则搬了毛毯和褥子铺到书房地板上。海洋跟进来,想表达自己的歉意,然而在谢言冷冰冰的态度上碰了个钉子:“你出去吧,我要睡了,明天还得早起赶飞机。” “我送你吧。”海洋搓着两手站在妻子面前,头一次觉得手足无措。“不用。”谢言淡淡答道:“明天早上单位有车来接。”说完,她摆出了关门的架势给海洋下逐客令,海洋无奈,难堪地退了出来。书房门的球形锁转了一下合上了,又发出“咔”的一声反锁的轻响。海洋呆呆地站在门前,盯着脚前从门缝里漏出的一缕灯光,不知怎的,竟从谢言带父母回家这原本应算示好的行动里嗅出了浓重的危险味道。 乔家和谢家四位老人还是头回共同生活。说是亲家,可实际上除了见过几次面之外,彼此的了解比起陌生人也强不了多少,再加上许萍跟刘英之间原先就互相持有消极的看法,两个老太太能否和睦相处,是谢言在做出决定之前反复犹豫和考虑的重要因素。不过,当鼓起勇气说出请父母到自己家帮忙照顾海洋父母的想法时,父母的深明大义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婆婆虽然难伺候,可凭着父母一心为儿女着想的宽容大度,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不可开交的乱子。婆婆受着人家照顾,想来也不好意思再出什么幺蛾子。同时,还有海洋居中调停,自己就走开这么几天,难道还能天翻地覆么? 谢言努力这样开解自己。但是她心里明白,但凡再有一个办法,她也不能出此下策。白天,谢言把摔伤的猫猫安置到父母家,连饭也没吃一口就又赶回了单位。而主任竟然就在她最焦头烂额、内忧外困的时候又给她一个重要任务——明天一早去云南出差签定她这个栏目最大的一单广告赞助,同时再策划两期节目。 谢言反复推辞也没成功,她不是怕辛苦,而是她实在不知道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安排。猫猫交给自己的父母是一万个放心,但是公公婆婆怎么办?指着海洋不上班在家照顾肯定不可能,而这一夜是断断找不到一个合适保姆的。 第36章 谢言把家里人拨弄一个遍,唯一可行的就是求自己父母去照顾海洋父母了。 乔老爷子跟谢楚德都是实在人,脾气也都平和,没事时扯两句闲篇,倒也相谈甚欢。许萍和刘英则是彼此分外客气,基本上一整天也难说上几句话,偶尔刘英说了什么让许萍觉得不入耳,她也都念在女儿的份上岔开话题或者压根装没听见。 刘英让许萍觉得不在理的话,无非就是说谢言一个女人家,这么天天奔波劳碌实在是没有必要。谢言天天打电话回来,刘英从许萍嘴里听说这一天谢言又忙到多晚或者那一天又要跑多少地方找人拍片子,就会情不自禁把“女人何必让自己这么辛苦”的理论又搬出来唠叨一遍。乔战勇往往在一旁急着给老伴打圆场说,她也是心疼言言太辛苦,跟着干着急,可从许萍的脸色上看得出来,这些话已经结结实实把亲家母给得罪了。眼看着老伴这天又把家里的气氛搞得怪异起来,乔战勇忍不住在睡觉前埋怨老太太:“你说说你,好好的,非要说言言这那的,好像人家辛苦都是自找的。” “本来不就有一点嘛!”老太太嘟囔,“海洋一人赚钱也够花了,何苦她非自己逞那个能。” “那你说,”老爷子在老伴面前坐下来,认真地问道:“当初我复员回家,也带几千复员费回来,那你干吗还工作呀?” “话不能那么说!钱总有花完的时候。再说我干活挣点钱,不也为减轻你负担嘛!”老太太诧异老伴的不知好歹,嗔怪地瞪他一眼。“就是啊!”老爷子顺势接过话茬反问她:“那现在言言工作给你儿子减轻负担,你怎么就这么多说道?”老太太被问得无言以对,“我”了两声,终于想不起来该说“我”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有理,不再说话了。 孝子第四部分 孝子第四部分1(1) “停电了啊?”另一间卧室门也开了,刘英拄着拐靠在门边,有些焦急地问:“那这会儿几点了?”许萍疾步赶过去扶住她,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客厅墙上的挂钟,回答她道:“快四点了。亲家母,你是不是要去厕所?我扶着你去。” “不用不用,”刘英在许萍的搀扶下又转回了屋里,在床上坐下。床上乱糟糟地堆满了抻开的报纸,许萍看着,不禁暗暗皱眉。“您也去歇会儿吧亲家母,不用管我,我这会儿没什么事。”刘英客气地谢过许萍,自己开始翻弄那叠报纸,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什么东西。许萍心生疑窦,又不好多问,只得应着出了屋,帮刘英把门带上。 “老谢,咱俩赶紧去菜市场买点菜吧,外面下雪了,一会儿下大了菜就不好买了!”许萍叫着谢楚德,拿了外套正准备动身,突然听到刘英的屋子里传来气愤的说话声:“什么叫你不知道啊!你就是干这个的,你敢说不知道?我不跟你说话,你把你们领导电话给我!……成,市长值班电话也成,哼,你还当我老太太不敢打啊!” 糟了,谁又惹这位麻烦老太太大动肝火?外面的三个人不约而同这样想着,赶紧推开刘英的卧室门,老太太正嘟着嘴狠狠地在电话号盘上一个个按数字,电话接通了,老太太凶巴巴地说道:“喂,还是我。你给我那什么市长值班电话占线,我打不通!”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一下子就气翻了:“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你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你回家问问你爹你妈,有你这么跟老人说话的吗?你把你们领导电话给我……喂,喂,喂!”电话显然是被对方挂掉了,任老太太再怎么拿着听筒叫,也只传来嘟嘟的忙音。 乔战勇走过去从老伴手里拿下听筒挂好,有些生气地问她:“你这又找什么事儿,刚睡醒就折腾!”刘英握着听筒抬头看看乔战勇,突然生气地挥手打掉他手:“你给我躲开!”老爷子被弄得十分没面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谢楚德见状,拉拉身旁许萍的胳膊,示意她进去劝劝,许萍紧皱着眉头,老大不情愿地进屋,却不说什么,只是去收拾一床一地的报纸。谢楚德无奈地白了老伴一眼,只好自己上前,劝刘英道:“亲家母您别着急,估计电一会就来了,您那节目耽误不了。再说了,现在电视老重播,就算今天看不了,您告诉我什么节目,我帮您查查看它什么时候重播。” 老太太看谢楚德来劝,不好再坚持,转向老爷子,依旧没有好声气地埋怨道:“你说它早不停晚不停,非这时候停!老头子,我记着前面那商场里有卖电视的,你推我过去!” 许萍在一旁听到这里,不满地将手里的报纸故意抖得哗哗作响,刘英却像是充耳不闻,一迭声招呼乔战勇推她到商场里看电视,老爷子自然不支持这个无理取闹的要求,两人僵持起来。就在这时,许萍收拾报纸的手停住了,她看见了其中一张报纸上醒目的红线标注,另一页报纸上还有一个“豆腐块”大小的节目介绍也被红笔标示了出来:“最受观众欢迎节目颁奖……”。她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股激动从心里涌出来堵在她喉头。她直起身,对刘英说:“亲家母,什么都甭说了,我推您去!” 共同克服困难看电视上谢言上台领奖的经历极大地拉近了四位老人的距离。看着电视里光彩照人的儿媳捧着奖杯侃侃而谈,刘英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称赞了谢言的本事,也对亲家两口子的教育能力大加赞赏。谢楚德和许萍嘴里谦虚着,心里自然比抹了蜜还甜。这位原先是“麻烦”代名词的亲家老太太,在许萍眼里第一次显出了可爱之处。 父母都去了二哥家,水灵却没有感到生活有丝毫轻松。范磊还是没个固定的营生,天天只靠推着三轮车拉点儿散活。天越来越冷,有条件的都愿意坐出租,没人喜欢坐个敞篷的三轮,所以范磊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了。而水灵自己,也刚刚再次失了业——干洗店赔得太厉害,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之后,水兰的那位同学再也不愿承担每个月房租水电的损失,决定把店子关张大吉。 老太太对女儿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恰在水灵回家的这天,她在夜里梦到小水因为考试没及格自己坐在家门口哭,还说被学校开除了。老太太在外孙子揪心的哭声中猛的惊醒,从这一大早就开始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放心不下,给技监局打了电话,这才知道范磊已经早就不在技监局干了,再把电话打给水兰,又意外地从水兰那儿得知就连水灵也已经丢了饭碗,现在两口子都闲着,老太太的心再也无法安定,可远隔千里,又没办法帮女儿分担些什么,老太太一着急,这一天几乎都在偷偷躲着以泪洗面。 孝子第四部分1(2) 亲家老太太一整天都闷在屋子里不出门,连午饭都没有出来,而是由老伴给送进屋里,许萍和谢楚德都有些担心。问亲家老爷子,他含含糊糊地打马虎眼说老太太腰疼。许萍特地去医院买了火罐说帮亲家母治治,一敲开门,刘英半靠在床上,刚擦去泪痕的眼睛还是红的,身旁的毛巾上明显有一大块颜色深了一层。“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疼了?”许萍惊讶地在亲家母身边坐下,让她翻身趴下好给她拔火罐,一边小心地问道。 “唉,既然是一家人,我也不嫌寒碜了,水灵他们两口子又都下岗了!您说我这小闺女,她怎么就那么命苦!”刘英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又要往下掉:“都怪我短视啊,当初水灵学习那么好,我非让她退了学接我的班,要是学个一技之长,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我总觉得对不起我那老三。那回我还跟您掰扯,非说生四个好。可说心里话,生是好生,养可是难呀!现在一看见言言,我就想起水灵来,她俩年纪就差一岁,可言言过得多热火!水灵要论聪明、用功都一点不比言言差,可就是家里条件不行,供不起她往上念了,就这么着,把孩子一辈子都给耽误了!” 许萍把火罐一个个在刘英身上吸好,又给她背上盖上件衣服,重新坐下来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啊,亲家母,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言言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带她一个就快把心都操碎了,你一个人带四个孩子,要是换了我,真不知道能怎么办!” “怎么办?呵!”刘英苦笑了:“总不能抱着孩子跳井去,也就那么死撑活撑地苦熬。孩子过年要新衣服,我就把水兰头年穿的棉袄,第二年翻个面给海洋。把海洋替下来的翻个面给海明。水兰再捡点我的,就都差不多了。唯独就是水灵这孩子,每年只能翻自己的,两面都穿过了,就打补丁。哎,现在想起来,这个家就是亏待了她!” 许萍的心随着亲家母的回忆和自责也变得酸楚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做母亲的是贫穷是富有,是细腻还是粗放,是严厉还是亲切,是苛刻还是宽容,可对孩子那一片挚诚是一般无二的。她怀想起自己从十月怀胎到如今尝过的所有酸甜苦辣,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将被亲家母泪水浸湿的毛巾用温水淘洗了拧干,递到她手里,两个女人,两位母亲的心在这一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融洽起来。从公司忙完匆匆回家的海洋感受到了这种显著的变化,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可还是由衷地觉得欣慰。等谢言回来看到家里这么和谐,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海洋想,白天再次从王总那儿得到一个模棱两可回答的挫败感也大大减轻了。 只要后方稳定,海洋相信自己的全力以赴能让公司度过这个生死系于一线的关口。 第37章 对王总,海洋是完全交了底,不但在没有得到任何承诺的情况下拿出了一整套施工方案,而且也明说了会挪用一部分工程款去给工人们发工资。他算了一下,如果拿到王总那儿的工程,140万工资款不过占工程预付款的20%,剩下的足够保障工程正常进行,他也向王总说明了这个情况。王总并未明确表态,只是说还要再考虑考虑,并且让海洋不要着急,声称自己本就打算即使开工,也要到春节以后。从王总的表情和言语中,海洋得不到丝毫有倾向性的提示,这让他在焦灼的同时也隐约感受到孤注一掷那种疯狂冒险的快感。是死是活,这把色子反正都已经掷出去了,手里还有什么筹码,也不妨统统压上。 谢言谁也没告诉,自己风尘仆仆从云南提前赶了回来,并且也没要海洋去接,自己拖着行李坐机场巴士回了家。那会儿乔战勇正在沙发上陪着猫猫看电视里的儿童节目,谢楚德在厨房里为大家做饭,而许萍因为刘英一到天冷就犯腰疼病而坚持要帮亲家母按摩。谢言怀着见到久别家人的期待踏进家门时,看到的恰是沙发上抱着女儿优哉游哉的公公和听到动静从厨房里出来、身上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手里还挥舞着炒菜勺的父亲。她换了鞋,脱掉大衣,从乔战勇手里接过猫猫亲了亲,走过去推开刘英卧室虚掩着的门,又看到弯着腰吃力地给婆婆推拿、累得一头大汗的母亲和趴在床上舒服得直哼哼的婆婆,她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度难看,许萍和刘英一转头,都发现了站在门口的谢言,又是惊喜又是纳闷,招呼她快去休息一下准备吃晚饭。但老太太很快看出谢言面色不虞,她紧张地握住了亲家母在她后腰上还在使劲的手,讪讪地朝谢言笑着。谢言抱着女儿看了婆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出门。刘英难堪地试图爬起来,满是歉意地对许萍道:“言言生气了吧,唉,您看,我说不按不按的……” 孝子第四部分1(3) “咳,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多大点事儿啊。”许萍毫不在意地扶刘英起来,坐上轮椅,又把她推到客厅。谢楚德把饭菜都在餐桌上摆好了,谢言却把女儿放在沙发上,自己拿小勺一口一口喂她小米糊,一点没有上桌的意思。 “言言,你去吃饭吧,让我来。”海洋赔着小心走过去,想接过女儿好替谢言来喂。谢言对他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自顾自把最后一口小米糊送进孩子嘴里,又撩起系在孩子脖子上的小毛巾给她擦去嘴角的饭粒,这才开口冷冷说道:“我不饿。海洋,吃完饭就把我爸我妈送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他们了。”说完,她抱起猫猫进了卧室,海洋紧跟着她进去,反手一推关上门,把她堵在屋里。 “你这是干吗?”海洋凑到谢言身边,低声问。 “不干吗,”谢言眼皮也不抬地弯着腰给女儿套棉袄,“一会儿,猫猫跟我爸我妈过那边去。” “为什么?”海洋一把抓住她拎着女儿袖子的手,不解地问道。谢言停了下来,直起身面对海洋,雪亮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在他脸上划过:“你说为什么?明天我要上班,猫猫放在家里,谁来照顾?”看海洋犹豫,她趁机甩开他,继续给女儿套上厚毛袜。海洋再度抓住她,用商量的口吻恳求道:“言言,你看,咱俩都忙,保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要不能不能让你爸妈再住两天,这样……” 话还没说完,谢言已经将一晚上积下的火全部引爆:“凭什么呀?我爸我妈凭什么得伺候你们一大家人!我爸给你爸你妈做饭,我妈给你妈按摩,你们家人还真会享受!乔海洋,看不出你们这小县城出来的,倒是大户人家,我伺候也就罢了,还搭上我爸我妈!” 谢言的怒吼吓得在床上玩玩具的猫猫“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海洋连忙把女儿抱在怀里不停地拍哄,嘴里还替母亲分辩道:“言言,你误会了,刚才我问了你妈和我妈,实际上是你妈主动说要帮我妈按摩一下……” “嗬!”谢言冷笑一声,怒气更盛:“我妈主动你妈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啊,你妈怎么就那么金贵!我爸妈是你们家佣人不是?” “哎谢言,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妻子这嘲讽意味明显的话,让海洋也觉得有点不好消化了,他脸一沉,压低了声音冲妻子急赤白脸地嚷道。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谢言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乔海洋,你有本事自己照顾你爸妈啊,凭什么让我爸我妈来伺候?”海洋望着明明钻进了死胡同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出来的妻子,脑子一个没拦住,嘴里便蹦出了这样的话:“我什么时候让他们来了?是你让他们来的!” 这短短的两句话让谢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呆了一瞬。眼眶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泪水还没有来得及流出来就被愤怒灼干了。“乔海洋,你是个混蛋!”她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快速收拾好猫猫的东西,从海洋怀里抢过孩子,低头开了门。听见门响,四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她怀中的孩子,还有她手里那个拉链还未及拉上、露出了奶粉罐子和尿不湿的旅行包。 “妈,爸,你们收拾好了吗?我送你们回去。”迎着老人们充满疑问的目光,谢言努力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说。谢楚德从那没拉上的拉链上看出了女儿心里的激流暗涌,她为什么罕见地发这么大脾气,做父亲的也约略可以猜到。可自己和老伴儿真就走了,没有保姆,倒是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女儿还能指望谁呢?他沉吟一下,带着征询的意味对女儿道:“我们倒是收拾好了。不过,要是你们觉得方便,我跟你妈说再住两天,帮你们……” “不用!”谢言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这些天你们就够辛苦的了。妈,我想让猫猫跟你们过去,在这儿没人照顾她。” “谢言!”卧室门口传来海洋有点愠怒的声音。谢言连头都懒得回,只是眼角的余光朝他瞟了一眼,像示威一样昂然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海洋的手汗津津地攥着门把儿站在那儿,望着根本不回头看他的妻子,强忍着怒火道:“你进来,咱俩进来说。” “没什么好背人的,要说什么你就在这儿说!” 孝子第四部分1(4) 僵持在持续,所有人都看出,那层虚假和平的表皮从中间裂了道缝,并且在渐渐绽大,张开的伤口沉默着,很难预料下一秒会不会有血肉模糊的什么从其中翻江倒海一样地涌上来。 “谢言,我再说一次,请你进来一下,可以吗?”海洋吞了一口气,不让自己立刻发作,然而威胁的味道从被他加重的每个音节中透出来,浓浓地弥漫在空中。谢言没有领这一套,只是决绝地回了他一个字:“不!” 这个字就像一封用弓箭绑着射到海洋面前的战书,没有人会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就在海洋已充分酝酿的情绪即将引爆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了:“亲家,言言说得对,这些天实在太对不住你们了,让你们跟着我们受了这么多累。”她吃力地按着座位的两边把头转向身后的谢楚德和许萍,诚恳地说道:“亲家,猫猫还是跟着你们好,我有时候好逞强。你们把猫猫带得这么好,我没事还想挑个理找个岔,其实就是不想认输!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你们都是文化人,猫猫跟着你们肯定能出息。不过,就是你们得多费心了!” 许萍愣了一下,回过味儿来,赶快宽慰刘英:“您看您说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什么受累不受累的。”刘英摇摇头,犹豫一下,又望向谢言道:“言言,要不,你也跟猫猫和亲家母他们过去吧。孩子得吃奶,现在离不开你呢。不用惦记我跟你爸,我们没事。” 谢言心里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打那个很多时候不通情理并且偏好找麻烦的婆婆嘴里出来的。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即使这一次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扯破脸,那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之不能让自己爹娘被乔海洋那不可理喻的两母子无休止地欺负下去。有的时候,太低调太顺从不是什么美德,如果一次歇斯底里的爆发能够击垮、或者哪怕只是动摇那老太太脑子里无知可笑又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么即便爆发又何妨呢? 然而,她的准备竟是多余的。婆婆甚至连不同意孙女跟姥姥回家的话都没说,反而体贴着她心里的牵念,主动让她也一起回去。这结果让她一时有点迷惑,又有点后怕:是不是,自己真的误会了什么? 装满女儿衣物玩具的旅行包重得她拿不住了,她手一松,包悄无声息落在地上。她看看怀里的女儿花朵一样娇美的小脸,再看看一脸理解示意她和父母一起回家的公公婆婆,做出了一个决定:“从今天起,我给她断奶了。妈,你们明天就给她喂配方奶粉吧!” “可是,突然断奶,孩子受得了吗?”许萍看着煎熬为难却还要咬牙苦撑的女儿,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担忧地问道。谢言听出了母亲那个问句里对自己的关切和心疼,这种熟悉又窝心的感觉就仿佛多年以前,在路上摔跤磕破了膝盖,被母亲揽在温暖的怀里带着点埋怨轻轻地问“疼不疼”。她的眼泪也像童年的自己那样迅速盈满了眼底,她强忍着马上要涌出来的委屈回答母亲:“慢慢就会好的,她总得过这一关。” 第二天,谢言病倒了。发烧40度的她不记得海洋是怎么把她送来医院的,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胸前难以忍受的肿胀和疼痛,胸口似乎是两个一触即发的炸弹。 第38章 医生诊断是急性乳腺炎,说这和断奶太急,[奇+書网-qisuu.]身体疲劳有直接关系,如果几天还不能控制住高烧,淤积的乳汁不能顺利挤出来,恐怕要切开引流。 谢言烧得昏昏沉沉躺在急诊观察室里默默地流泪。她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地要流下来。海洋心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妻子,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他知道妻子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辛苦,可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家里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爸妈呀! 谢言的住院,让家里不得不再次重新布局。老太太给水灵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他们马上进京。 范磊是知道要去北京的信之后最高兴的一个,收拾起东西浑身是劲不说,还有余力分心去盘算到了北京带小水去哪儿玩。水灵却远没有他那么兴奋,一家三口一起过去,在自个儿的妈那儿可能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可摊到哥嫂身上,就是实实在在多出来的三张嘴。哥哥赡养爸妈,那是理所当然,自己这一家人都有手有脚,凭什么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地指望哥嫂挣钱来养活呢? 孝子第四部分1(5) “范磊,”思来想去,她犹犹豫豫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这次去北京,我想先一个人去。” 范磊那正兴冲冲地按着箱子盖的手停了下来,他望向妻子,不等他追问为什么,她就急急地解释道:“小水还没放假,这么去我怕耽误他念书。” “小水过去,不会拉下课的。”范磊观察着妻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反应。果然,水灵犹豫一下,补充道:“小水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再一个,咱们一家三口就这么过去,我觉着也太给哥嫂他们压力了。爸妈俩人,再加上咱家三张嘴,哥嫂他们怎么负担得起呢?” 水灵的想法,范磊觉得完全是多虑了。依海洋家的经济实力,别说多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就算再多十倍,也不过吃饭添几双筷子的问题,根本不会对生活造成什么本质的影响。再说,让一家三口一起过去,也是当初海洋他们主动提出来的。过去之后,水灵和自己两个大活人又笃定不会白吃饭,别的活干不了,洗洗涮涮采买做饭当保姆,难道不是贡献?水灵就是太替别人着想了,有的时候宁愿苦了自己,也不愿给别人增添丝毫负担。可自己爱水灵,这种善良不也是原因之一么?他明白水灵的决定一旦说出了口,就很难再更改了,再争执什么已经全无意义,于是黯然点头道:“那等小水放了寒假,我再带他去找你吧。” 骤然失去了压力的箱子盖慢腾腾地弹起来,里面正拼命往上拱的衣服们得意地挺起身子,探头探脑地窥看那个刚才还意兴飞扬这会儿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的男人。他已没心思再把它们收回柜子里,只有满心的沮丧和一种无奈:这世上,人越穷,就活得越累。 谁说不是呢?人穷到最后,如果再不抓住一点尊严,那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当水灵在咣当了一整夜的火车上架起两肘小小心心地护着肚子,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漫长的旅途时间,在周围那些已对长途奔波习以为常到铺条编织袋就可以在车厢地上呼呼大睡的农民工们令人羡慕的鼾声中,她的心里也有片刻泛起了如是的酸楚。 水灵的到来让谢言心里踏实了许多。过日子水灵是一把好手,伺候老太太和老爷子她的经验又最是丰富,谢言还没出院的几天,水灵操持着给家里人做饭、洗衣服、照顾父母,捎带着还给屋子里做了大扫除。谢言一出院回家,就明显感觉到家里窗明几净,一切井井有条。 只是,范磊和小水说好要来却没来,让谢言和海洋心里都十分过意不去。他们也知道八成是水灵害怕给他们增添负担,这才坚持一个人过来。这个小妹妹心细如发,考虑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把人家好好的夫妻愣生生拆成牛郎织女,让人家跟年幼的儿子分隔两地,自己一家倒是团圆和美了,这算怎么回事呢!更何况从前说让他们一家三口都到北京生活,也是自己的主意,难不成做哥哥嫂子的只会说些便宜话,最后反倒占了妹妹的便宜?水灵想儿子,谢言看得出来,有时候她在厨房里做着饭会无意地轻声叹气,问她,她只说,范磊这人粗枝大叶,小水在这一个月里跟着他,也不知道饥一顿饱一顿的,能不能吃好。都是当娘的,谢言对这种扯心扯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想念和担心是感同身受。看着猫猫断了奶之后反而被姑姑带得红白肥大,谢言觉得,欠下小姑子的情,是更难还清的了。 范磊和小水迟早都是要来的,水灵想得再多也是无益。为了打消她的顾虑,谢言特地找了个机会跟她聊了聊,告诉她小水借读学校的事自己和海洋都在抓紧办,另外,还塞给水灵一千块钱算是家用。 “没有了,你就说。你来帮我,总不能还让你倒贴菜钱吧!”谢言不顾水灵的反对,硬把这钱塞进她口袋里。水灵揣着这钱,像是揣着一盆炭。她不是不想拒绝,可装进口袋里的不是钱,是一大家子人的柴米油盐,有心无力的感觉实在是折磨煞人。她有些难过地低头道:“是我没本事,嫂子,我要是有钱,倒贴也是应该的。” “别灰心,水灵。”谢言望着眼前这个善良要强却总是时运不济的小姑子,安慰地拉住她的手,“谁还能没个难的时候,不瞒你说,我跟你哥也有好几次差一点就撑不下去了。你们都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孝子第四部分1(6) “是,嫂子。”水灵深有同感地微笑叹道:“我没灰心,不管怎么着,咱,都得往前奔。” 水灵在实实在在替哥嫂当家的过程中体会到了哥嫂生活的不易。嫂子给她的一千块钱,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基本花得不剩下什么了,她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算错了帐或者弄丢了钱,可把账本拿出来仔细核对了之后,她发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每一分钱都有个明明白白的去处,这也就是说,这一大家子人呆在这里,光是正常的吃喝拉撒,一个月就得用去将近四千块钱。听嫂子说,住的这房子还是贷款买的,按月要还银行几千块钱,哥哥的车,光油钱养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要是再加上父母的药费,哥嫂一个月得挣多少钱,才够将将维持收支平衡呢?知道了哥嫂的辛苦,水灵更加千方百计想找门路多为他们省点钱。家里的伙食在保持每顿有肉有菜的情况下,水灵会买相比而言最便宜的肉和最便宜的时令菜互相搭配,有些高价的水果也是能省则省了。老太太有天嘴馋想吃西瓜,让水灵买菜时捎半个回来,被水灵“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您知道现在西瓜多少钱一斤”给一通数落,气得噘起了嘴不理她。做了所有能够尝试的努力,月底一算账,水灵却发现仍然收效甚微。她思来想去,决定只让放了寒假的小水自己过来,而范磊留在家里,等到自己生产那几天再让他来照顾。 水灵的决定谢言和海洋都被蒙在鼓里,所以,当范磊带着小水和几个尺寸夸张的纸箱包裹下了火车时,没有人注意到水灵脸上的惊讶和不悦。范磊从见到妻子开始就刻意地躲开她质询和责备的目光,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跟海洋和谢言打招呼,问家里的情况。水灵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单独跟范磊说话,一肚子问题就一直攒到了晚上,两口子在书房里布置谢言给找出的充气床垫和单人床,水灵才开口问丈夫:“说好了让小水自己来,你来干什么?” 范磊抻着充气床垫的一脚,腆着脸嘿嘿笑着给自己开脱:“我不是想你嘛。再说了,小水自己在车上万一被拐走怎么办?”见水灵只是狠狠瞪自己一眼,并不说话,他又凑到妻子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出了自己筹谋已久的想法:“灵儿,我来之前就想好了,我寻思着,这次来就先不回去了,北京这么大的地儿,肯定比咱那小地方好找工作。好赖也能找一个糊口的,再说你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了,我看不见你也不放心不是。” 水灵把他的手一甩,打断他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这个小九九!我不让你来是有道理的,北京是什么地方?你要手艺没手艺,要学历没学历,这么大岁数,哪找工作去!” “咳,”范磊把床垫抻好,自己一屁股坐上去敦了敦,不以为然地回应水灵的质问:“哥嫂那么大能耐,还不能给我找个工作啊?再说了,就算留在家里,我不还能照顾你爸妈么?”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水灵气得瞪着范磊,“你以为哥嫂容易啊?我这两月在这儿算了一下,紧省慢省,一大家子人光吃吃喝喝就得三千多,还不算什么物业和水电还有爸妈的药费,二哥二嫂这钱也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的,又不是刮大风逮的!咱就那么厚的脸皮,一家三口都赖这儿让二哥养活啊?” 范磊被妻子问得哑口无言,可内心里还是觉得水灵有些言过其实,一个公司大老板能把每个月这几千块钱放在眼里么?既然来了,他就不想再回去,在那个小县城里拼死拼活蹬三轮,一个月也挣不了百儿八十,北京是什么地方?在范磊眼里,它无异于一座金矿,光看看这里人——包括哥嫂的吃穿用度,就知道他们手指缝里漏下来的钱也够自己在小县城里撑大场面。他打定主意,无论这次妻子怎么不乐意,他都要在北京呆到底。他不信北京城这么大地方,就真没有他范磊的立锥之地。 孝子第四部分2(1) 老太太总觉得范磊一段时间不见之后好像有了那么点脱胎换骨的意思,如同原先的一块榆木疙瘩突然通了窍,干活有了眼力见儿不说,连那张臭嘴也学灵了,天天没事就过来给自己按摩腿,愣说按上去肌肉的手感不一样,比在家的时候有弹性得多,没准坚持每天按下去,过几个月老太太就能自个儿下地走路。 第39章 虽然明知女婿这话里有八成是像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讨生活,只是哄主顾个高兴,可老太太仍然听得一百个受用,在水灵那儿郑重地将范磊夸奖了一番。 范磊越是想处心积虑地证明自己在这儿并不是吃白饭,水灵越觉得他再留在这里纯粹是给哥嫂增加负担,并且这种从没理由里找出理由的行为和姿态,摆明了让哥嫂更为难却又开不了口。说白了,是一种变相的挤兑,她无论如何无法心安理得,加上丈夫使出这种小伎俩,她只觉得他、他们一家四口又可怜,又可恨,又丢人。 水灵和范磊似乎是闹了别扭,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海洋两口子都看出来了。老太太跟老爷子私下里讨论的时候无从考究这别扭到底是为了什么,谢言却从小姑子这些日子以来不经意透露出的细节中大致摸清了矛盾的所在,而这个矛盾也的的确确如水灵预料的那样,让她和海洋实实在在地作过难。但是不管怎么说,谢言想,自己这一家还是要比水灵他们处境好一些,路也要宽一些,对他们来说,如果连哥嫂都不拉一把的话,还有别的谁能够指望呢?只要明明白白把范磊留下,至少他们一家可以少犯点愁,作难的人还是能少一个就少一个的好。 “海洋,我想……咱们还是说通水灵,让范磊也留下来吧,一个家,总应该是在一起的。”就在范磊在水灵的刺激下说要马上走人的当晚,谢言犹豫许久,向海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海洋没有马上做出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你真这么想的?” 谢言迎着他纠结了疑问、期待和忐忑的目光与他对视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其实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不愿意说,怕我不高兴,觉得他们在会加大咱家的经济压力。” 海洋注视着谢言在灯光下似乎格外美丽和生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多苦多难,妻子始终坚持站在他这边,连任何牢骚或怨言都没有,甚至将主动与他分担困难当成了一种幸福。有这样的妻子,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奢求什么。 范磊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在第二天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谢言作为海洋的代言人郑重其事地向全家人提出,让范磊做海洋的司机。谢言说,范磊车开得好,又是自己人,给海洋当当司机,万一海洋出去应酬喝多了酒,家里人也不用像以前那么担心。何况现在老见报纸电视上说,司机合谋歹徒绑架老板什么的,有范磊在,这一条就彻底不用多虑了。水灵默默坐着,手里的筷子下意识地划拉着面前碗里的粥,听哥嫂给范磊的留下挖空心思找理由想说法,好给自己两口子台阶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范磊做了大舅哥的司机,开上了豪华小轿车,整个人就好像通上了电源,一天天神气活现,精力旺盛。海洋支他去趟什么地方送个什么人,他都完成得圆圆满满。一闲下来,他不是擦车给车保养,就是研究北京地图,没几天下来,再去什么地方他都不怎么用海洋指路了。看妹夫干得这么尽心尽力,也给自己省了不少心,海洋颇觉欣慰。有时海洋请人吃饭,范磊说什么也不跟他一起进去,而是自己买两个包子,在车上对付一顿,一直等到他们吃完了出来,再照海洋吩咐把客人一一送回家,然后接海洋一起回去。 这么几次过后,海洋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一天中午请完了客,范磊接海洋一起回家,海洋就特意提起这茬,让他以后跟着一起吃点。范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况,带着他惯有的憨笑拒绝了海洋的好意:“我就不去了。你那地方都太高级,我这么一身打扮去了,太给你丢人。”海洋看看妹夫身上灰不溜秋一望即知是地摊廉价货的夹克衫,没说什么。回家跟谢言一合计,找了两套自己的西装送给范磊,还让谢言特别交待他,再有饭局就跟着海洋一起去吃,别不好意思。 孝子第四部分2(2)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范磊把海洋送的一套黑西装穿上了身之后,骤然觉得自己的精神面貌也上升到了新的层次。他趁海洋晚上又开展饭局的时间,花几块钱在街边小理发店推了个板寸头,回家用摩丝把头发蹭得一根根直竖起来,又刮了胡子,再戴上一副黑墨镜,在镜子前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装扮完毕,他反复端详着自己,觉得相当满意,于是调出冷冷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正围坐在一起看电视的众人面前,让大家先是一惊,而后笑得人仰马翻。“范磊,你知道你还缺一样东西吗?”谢言强忍着笑打趣他:“你呀,就缺把枪了!”大家听谢言这么一说,笑得更加欢畅,范磊自己也觉得打扮得有点过了。可是费了那么半天劲,又不甘心不出去亮亮相,反正夜深人静,也没有多少人真能撞见,范磊最后还是决定,就这么去接结束饭局的海洋回家。 老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的成败往往就在一线之间,也许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一个阴差阳错产生的小小契机就会帮助人扭转整个事件的发展态势。本来一个司机什么模样,跟一笔生意谈不谈得成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然而范磊用这副黑社会扮相去接海洋,竟然歪打正着帮了海洋一个大忙。 海洋晚上请的这位,是一位放高利贷的大哥,人称“许大嘴”。眼看着时间一天比一天走得快,给工人发工资的日子迫在眉睫,海洋无奈,只好多方联系到这位许大嘴,想从他那里先周转个百八十万救救急。放高利贷的人阴损,自然也是特别的精明,放贷之前对于借钱者的底细要了解得细致入微,保证这钱扔出去要分分见利,不能打了水漂。海洋被马自立坑得公司出现大亏空,堵不上漏子的情况,许大嘴早有耳闻,所以,虽然海洋愿意付50%的高利,并且声言只借三个月,许大嘴却始终不吐口。不过,尽管是第一次跟海洋坐下来一起吃饭,他可是不客气的龙虾鲍鱼山珍海味点了一溜够,然而对海洋救命的这100万,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旁敲侧击地打听海洋目前手上有什么工程或者经营动作。 许大嘴的用意,海洋摸得门儿清,心里也有点起急。可不是,如今真是到了商品经济社会了,有钱就有地位,就有底气,就有睥睨众生的资本,哪怕这钱不是好来的,也洗不干净见不得光,都没关系。看看许大嘴,一个在法制社会放高利贷的不但不为自己违法害怕,竟然还挑人,看不顺眼的对象哪怕急死他也懒得待见。为什么?行市!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到应承工头的那天,难不成真把他乔海洋放在工地上零刀碎剐成一块块的让工人们分了去? 为了给许大嘴宽心,海洋有意透露了一丝自己很快就要从一家大开发商那儿接活的口风。许大嘴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自然是老奸巨滑得紧,海洋的话,他也只是在耳朵里那么一过,并不怎么往心里去。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他没给海洋任何希望,临走时,也只是让海洋等等,他要再考虑考虑。 “就是哥哥我愿意借给你,这百八十万不是小数,我也得去筹嘛不是!”在饭店的走廊里,酒足饭饱的许大嘴皮笑肉不笑地拍拍海洋的肩膀告别,正好撞见一身黑西装、墨镜遮去了大半个脸的范磊径直走到海洋身边,低声在海洋耳旁说了句什么。海洋点点头,很随意地吩咐他:“行,我知道了,你到外头等我吧。”范磊转身酷酷地走向门外,跟许大嘴擦肩而过时,只是从墨镜背后瞥了他一眼,不卑不亢地点了个头。 这个气质非凡的人物触动了许大嘴的神经。他望着范磊的背影,有些疑惑,试探地问海洋:“这个,什么人啊?”海洋通过他口气中下意识流露出的微妙变化捕捉到了一线希望,在一瞬间飞快地将一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将计就计地淡淡一笑道:“司机。”许大嘴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海洋的脸,海洋却只是一脸淡然自若的表情,有点神秘,又不动声色。“保镖吧?”目光的攻守僵持了一阵,许大嘴率先沉不住气,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司机哪有这样的?”“呵!”海洋笑了,模棱两可地答道:“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样的回答更加确定了许大嘴的判断,他并不清楚以往那保得他顺风顺水的丰富江湖经验而今反倒成了海洋对他使出的障眼法中一个有力的工具,只是觉得无法不对海洋刮目相看:“嗬,乔总看来还是家业大呀,不然怎么想起雇保镖了?”海洋听着他对自己突然上升了一个档次的称呼,心里暗暗好笑,却故意做足不愿张扬的为难相,摆摆手叹道:“咳,麻烦!不是跟您说运作了一个比较大的项目么?还得讲究安全第一啊!”许大嘴颇有深意地点头,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全部推倒重新算过。而回家的路上,海洋琢磨着许大嘴前后几乎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也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范磊,你知道吗,你今天可立了大功了!你这一身打扮,给我撑了个大门面!”他满有把握,这歪打正着的一步棋会成为他实力雄厚的一个有力佐证,并将通过许大嘴之口,很快在这一行有关的人里传开去。到那时,不愁那些赤裸裸的势利商人们不另眼相看。说真的,那些心里算盘打得别人都能听见的精明商人们,他们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愚蠢? 孝子第四部分2(3) 许大嘴那边如海洋之前所料,没过多久,就给他回了话,说给筹到了50万,还是上次说好的条件,三个月50%的利息。 第40章 尽管比起最初设想的100万打了个对折,而条件还极为苛刻,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海洋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海洋带着小蔡到许大嘴那儿取了支票拿回公司。工人工资总数需要140万,除了这50万,还有将近100万的窟窿要堵。这钱从哪儿筹?公司也没什么钱了,老会计默默在他面前摊开一本流水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余额150,000”。他把支票拿出来盖在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上,苦苦地笑了一下。小蔡和老会计的心顿时被这笑划得滴出了血。 “这是咱们家所有的家当了。”谢言把家里所有的存折和股票清单一张一张铺平了摆在床上。坐在她对面的海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眼看过年了,爸妈都在,咱们总还得留出点日常开销的用度。能拿出来的整数,最多只有40万了,这还是要把所有股票都割肉出了以后的情况。”谢言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眼睛深处藏着让他看了之后心如刀绞的凄楚。 两个人都沉默了半天,谢言才把目光挪开,轻叹一声:“怎么日子会过成这样了!”她忍着没有告诉丈夫,就在当天,她去取钱给水灵家用,发现银行卡竟然连2000块都取不出来了,给了水灵1000块钱之后,她所有可以支配的现金,只有800。从小到大,从对钱这个东西有了概念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捉襟见肘”,什么叫“山穷水尽”。 海洋看着妻子,难过又愧疚,然而无话可说,只得任死一般的沉寂在他们身周幽灵一般游荡半晌。谢言犹豫再三,终于再次开口道:“我能想出来的还有一个法子。”她一字一顿地说:“把车和房子卖了。”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像羽毛一样在空气中浮游,然后缓缓地降落在海洋身上,却让他感受到了重过千钧的力量,他一下子被砸愣了,反应了很久方才明白谢言并非赌气。他坚决地摇头道:“房子绝对不能卖!就算往后公司有个什么闪失,你和女儿还能有个家。再说,咱家房子还没付完按揭,卖了钱,也都得还给银行……”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是谢言也听懂了,那辆陪伴了他们不过一年多的心爱座驾,很快就将成为别人的财产。 把车卖掉那天海洋给范磊放了假,让他留在家里帮水灵干点活,自己带着谢言将车开到了接手的车行。谢言拿了一个巨大的手提纸袋,将车里的cd、墨镜、纸巾等等零零碎碎的物事一件一件装进去。车里的东西每少一件,她就难过得仿佛生命里有那么一部分硬生生地被人夺走了。海洋在一旁沉默地呆着,没有帮忙。看着妻子一边收拾杂物一边偷偷抹泪,他暗暗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让她这么伤心,发誓自己只要这次不被彻底击垮,就用剩下的时间一百倍一千倍地来补偿她。可是,发誓有用的话,人还会常常觉得无助么?自己也曾经发过誓要让妻子永远快乐无忧,但是乔海洋,他羞愤地骂自己,你看看你深爱的妻子抑制不住的眼泪,想想被她偷偷咽进肚子里的更多苦楚,你的誓言,又跟空话有什么两样?让女人委屈,其实是男人的耻辱啊! 出手急,只能便宜卖,原价五十多万的车现在连一半成本都没收回来。加上家里的存款和出清的股票,海洋总共又凑出了60万。余下的30万空子,小蔡补了20万,老会计也拿出了10万来,终于把数给凑够了。工头李制文在和海洋约定的时间过来签字领钱的时候,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意外,连连说:“我真没想到今天来真能拿到钱。乔总,我服您!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李制文的地方,您说话,我还乐意跟您干!” 对于家里人,海洋两口子自然不能如实说车是卖了给公司填窟窿了。好在丢车在年根往往是频发事件,跟抢劫和小偷小摸一样是每年节前大城市里的保留节目。海洋和谢言统一了口径,一口咬定车被贼偷了。 这个消息对于老爷子和老太太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家里的气氛一连好多天都蒙着愁云惨雾。 海洋和谢言看家里人蒙在鼓里白白替他们着急上火,心里内疚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场戏做下去。而老太太和范磊这两个家里最闲不住的人,则各自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试着帮海洋他们把车找回来。老太太请出了杀手锏楚先生,求人家帮忙测算测算车被偷到了什么方向;范磊没有神仙可以指望,祭出了最笨可也最实用的办法——扫街。白天,他天天带着小水一大早就出门到四环上,找个马路边的隔离带墩子蹲下,父子俩一人脖子上挂一个望远镜,专看来往车辆的车牌号码。到晚上,他就从离家最近的停车场开始,一个停车场一个停车场那么踅摸过去,展开撒网式的普遍巡查。老太太这边,一向有求必应的楚先生让她失望了。电话里楚先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些“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之类文绉绉的让她小半明白大半糊涂的话,提出的建议更多是劝她和孩子们想开点:“丢车主要是因为家里气场不顺,得想法子调调气场,气场调顺了,自然会时来运转。” 孝子第四部分2(4) 调气场这个说法,老太太觉得实在玄妙莫测,不过听了老爷子“就是找点高兴的事岔换岔换”的大白话注解,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调气场,就是老辈人所谓的“冲喜”。可现阶段能有什么喜事呢?不可能给谁操办婚事,水灵一时半会儿也生不了,唯一比较靠前的喜事,也就是孙女猫猫快要到来的生日。而且猫猫生日过后正赶上春节,一念至此,老太太想出了个主意,过两天请上亲家两口子,再把水兰致公他们也叫到北京,由自己热热闹闹操办一场团圆宴,把家里的气场彻底调个个儿。 其实老太太跟谢言说想好好为猫猫过个周岁生日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但是谢言觉得一来老太太出于一片好心,二来春节也快到了,所以,尽管心里犯难,嘴上她二话没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可是晚上跟海洋细细算账,水兰他们过来一趟的开销真是让人发愁。谢言愁容满面地望着海洋,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 而理所当然的,老太太的计划虽然征得了儿媳妇的同意,却被老伴给狠狠埋怨一通:“让你找找高兴事给言言他们岔换岔换,可也没让你折腾这么大事啊!你看海洋这儿还能转得开磨吗?现在已经8口人了,再来三口,你这不是给海洋他们加负担嘛!” “又不是常住,就过节那么几天,怎么不能对付一下!”老太太不服气地打断老伴滔滔不绝的批评,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道:“我这不是想过节人多热闹,让海洋、言言他们高兴吗?我可是照你说的做,你还埋怨我!真是!”看老伴依然紧皱眉头,老太太从床头桌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摸出一把小钥匙,自个儿摇着轮椅到衣柜边,把突破重重伪装抱出从老家随身带来的宝贝桃木匣子打开,拿出一小沓钱交给老爷子:“行了,你别跟这儿愁眉苦脸了!猫猫生日、水兰他们来这些费用我来出,这些钱你明天就拿给言言。还有,你明天上商场去买个长命锁去,算咱俩给孙女的生日礼物。”老爷子接了钱,点点头。 第二天,一直到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乔战勇还不敢完全相信,自己这个多年的老兵,经历了战争和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共产党员,竟然被一帮毛头小孩给骗了。自己费尽心机从老伴的匣子里偷拿出来的两万块钱,竟然乐呵呵地双手奉送给了骗子!他在心里反复回忆着从遇见他们到钱被骗走的整个过程和每一个细节,可始终想不透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 那天他依着老伴的嘱咐去给孙女买长命锁,特意选了一家坐落在闹市区的大商场,在黄金珠宝柜台挑了半天,挑到一个刻着“长命百岁,幸福安康”的黄金小挂锁,买完了还没走出商场门,就被穿着商场制服的一男一女给叫住了。他们非要请老爷子去见商场一位姓严的经理,说老爷子是商场开业以来第800万个进入商场购物的,幸运地中了商场本次店庆促销活动的头奖——一辆别克凯越汽车。 对天上掉馅饼的事,老爷子自然心存怀疑,可那家大商场气派的大楼外的确用气球悬着“店庆促销”的大红条幅,那严经理的办公室也的确在商场楼内,宽宽敞敞的一间,装修也说得过去。怕老爷子不放心,严经理给老爷子看了写着自己职位还贴着照片的胸牌,并且拿出印刷精美上面印着公证证书缩样的宣传材料,还特地打电话到他说的车所在的天津码头去,让老爷子亲口跟那边的工作人员确认。老爷子眯缝着老花眼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各种证明材料,再仔细琢磨刚才自己亲自通话所得到的信息,最终得出判断——自己的确是中奖了,而且奖品恰恰是一辆汽车。作为老布尔什维克,老爷子一直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神仙救世主,然而这一次他隐隐约约觉得,是老天爷知道自己前一段亏待了乔家,所以才特地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们。 看老爷子终于为这个奖验明正身,严经理便张罗着让老爷子办手续。他拿出一本税法宣传小册子,仔仔细细地为老爷子讲解说,按照国家规定,中奖奖品的个人所得税需要中奖者自己承担,按一辆别克凯越的价值,老爷子得付两万块钱的税款。“只要银行和税务局核对证明您的个人偶然所得税到帐了,车就从天津运过来,您要是这会儿交钱,明天,顶多后天早上,您就能过来把您的车开走。” 第41章 想想海洋丢车之后家里不方便的情况,老爷子当然希望奖品越早兑现越好,也省得夜长梦多,别时间拖长了又发生什么变数。于是,当时叫住老爷子的制服男子就开了一辆桑塔纳陪老爷子一起回家拿钱。 孝子第四部分2(5) 有道是无巧不成书,要是头天老太太不当着老爷子的面拿钱出来,老爷子还真不知道老伴究竟把私房掖哪儿了。要是水灵那个时候不是恰好带着小水和猫猫一起出去散步买菜,老爷子的“阴谋”也没那么容易得逞。并且,他一到家便慌得脚底长草一样直奔卧室偷偷去翻老伴藏下的小钥匙时,还差点被老太太发现,偏偏水兰赶在那个时间打来电话,帮他牵制住了老太太,让他有了充分的时间从容地从匣子里数出两万块钱,再把现场恢复到“作案”之前的样子。 交了钱,又填了不计其数的表格,老爷子终于听到严经理说:“行了,您回去等我们电话吧。”老爷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怀着即将溢出来的喜悦和得意,老爷子连公车都不坐,愣是靠两条腿从商场走回了家。 没有人知道老爷子突然精神焕发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让范磊第二天不上班陪他去办事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家里人发现老爷子对家里所有的来电似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每来一个电话,他都以最快的速度抢上前去,抓起听筒就自报家门:“喂,我是乔战勇!”搞得有好几个打来电话找谢言和海洋的人一听这个开场白还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抢电话不说,别人讲电话的时间稍长他就明显表现出焦虑和不悦。从下午到晚上,再到夜里,电话铃每一次响起,都鼓起了老爷子心中那块时刻准备远航的帆。可是每一次接起电话,老爷子就像在海面上遭遇了惊涛骇浪,桅折帆倒。反复多次之后,他的情绪像在循着潮汐的规律,从黄昏到夜晚慢慢地低落下去。看着他明显的不对劲,大家都不无纳闷,可是,也许是因为粗心,或者是对老爷子过于放心,儿女们谁也没有细问父亲究竟在等待什么。 自身具有的诚信美德使得习惯于将心比心的老爷子主动为那位严经理寻找各种理由,来解释他们提车的电话迟迟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基本的警惕性在给儿子一辆汽车作为大惊喜的美好愿望面前丧失殆尽。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老爷子才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思量再三,按照严经理给自己留的联系电话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老爷子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他定了定神,对着自己曾经反复核对过是千真万确的那八个数字,一个一个重新再按。屏住呼吸,在仿佛长达一个世纪的空白过后,那个女声再一次甜美地重复了同样的提醒。老爷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拿了大衣就慌慌张张往外走,颤抖的手几乎连扣子都扣不上,急急迈出去的腿也仿佛互相打着拌儿。他走得实在太快,被水灵敦促着去追他的范磊不过晚了个穿鞋的工夫,到楼下就只看到他钻进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再找着他,就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他跑到那家商场,竟然看到前一天还像模像样接待着他的严经理的办公室,就像聊斋里孤魂野鬼的山坟一样,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搬家扔下的废纸破箱子之外一无所有。他惊怒攻心,眼前一黑,便猝然倒地。 所幸老爷子在急诊室里只观察了半天就醒了过来,医生说也没什么大碍,等血压稳定之后,海洋他们就把他接出了院。老爷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海洋跟父亲并排坐着,很小心地抓紧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心一阵冰凉一阵滚烫。老人不止是气愤,更多的是伤心,做儿子的心里很清楚。从卯足了劲要给儿子一份大礼解儿子的燃眉之急,突然坠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在全家目前遭遇的窘况上雪上加霜,这个落差换了谁也都无法泰然处之。最重要的是,依父亲的性子,他会将这件事作为一个沉重的思想包袱背着,不肯原谅自己。他这样的人,哪怕自己没有做错,也会为了维护别人,比如母亲,而心甘情愿地背背黑锅,更何况这次的的确确是他将老伴一辈子攒下来那么点体己偷出去,双手奉送给了骗子。海洋有些担心,老爷子这么憋着,真会憋出什么问题来。 为了安慰父亲,儿女们都说现在的骗子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报警的时候,公安局的民警不是还跟我们说嘛,这帮骗子骗得很高明,换了谁也都不一定不上他们的当。”谢言冲海洋使个眼色,示意他配合极力夸大骗子的实力,好让老爷子心里别那么自责。海洋会意,连声附和:“没错,警察说了,他们正努力破案,都已经掌握不少线索了,这些骗子肯定很快就得被逮回来。”但是老太太可没这么客气,从老爷子回家开始,她就不停地数落,把“缺心眼”、“贪小便宜”、“不长脑子”等大帽子一堆一堆地批发给老伴,说得老爷子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要不是水灵劝她说看再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她还能再滔滔不绝地数落三天三夜。 孝子第四部分2(6) 老太太的数落也激起了老爷子的倔脾气。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自个儿实在太丢人,也太对不起儿子和老伴儿,对不起这个家。对警察,并不能说他一点信心没有,但是他总觉着警察一天天事情太多,不会为了一件个别的案子投入太大精力,等破案,怎么着不得个一年半载的?这一年半载里天天背着老伴的埋怨和自己的内疚,这日子还怎么过呢?所以,他天天从清早就出门到各种商场里流连,死盯着每一个跟他迎面而来的人的脸,指望着能撞到那些骗子中间的一个。警察不是也说受骗的人不少吗?那伙骗子肯定不会做完自己这一单之后就金盆洗手,他就不相信,北京城统共就那么大地方,他们能躲到哪里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是首都的缘故,北京的冬天让老爷子觉得格外寒冷。商场里倒是暖意四溢,可是从室内一走出去,那种沉默但冰冷的风就阴险得像一柄挥舞在宰割者手中的利刃,带着恶毒的玩弄意味,缓缓地、缓缓地刺透人的衣服和身体。这个城市真大,商场真多,出没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期待,有着五光十色的表情。一张张脸与老爷子审视的目光相撞,却都没有擦出火花,看得多了,老爷子觉得连自己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了,看那些面无表情匆匆和自己擦肩而过的面孔,他觉得每个人都像那个骗子,却又似乎每个人都不像。 第一天,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老爷子转了五家商场,中间吃了两个在一间小商店里买的陈面包,两根火腿肠,喝了一瓶矿泉水。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里,老爷子转的商场降到了四家,两个面包变成了一个馒头,火腿肠换成了茶叶蛋。第三天,老爷子搜索的范围在继续急剧缩小,而一个馒头他也吃不下了。他只觉得自己稍微走上一段路,就感到疲乏从每一根筋脉里透出来,也迅速消耗着他身上的热量。没过多久,他就会感到寒意透骨,从头到脚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在隐隐作痛。他只想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用温暖的新棉花被子裹住自己,可是,不能,他不允许自己放弃。哪怕一天转上那么三个两个,北京城大大小小顶多也就几百家商场,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总有一天会把这些商场全部踏遍,只要能为家里补上自己造成的损失,身体上累一点总好过精神上受折磨。 第二天傍晚,谢言一进家门便兴冲冲地大声叫乔家老两口:“爸,妈,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老爷子闻声推着老太太从卧室里出来,看到谢言一脸喜色地冲他们扬手里的信封:“爸,警察把案子破了,从今往后,您可再不用往外跑了!”老爷子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一看,牛皮纸面的落款处赫然印着“西城公安分局”的字样,里面厚厚的一叠粉红色百元大钞,平平展展挤挨在一起。“要不说恶有恶报呢,”谢言接过从厨房里出来的水灵递给她的一杯水喝了一口,喘口气说:“人家警察下午给我打电话,几个犯人都抓住了!他们骗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这不原数给咱们退回了!”看老两口脸上还有一丝怀疑,她特意指着信封上的字补充道:“您看,警察同志的心还特别细,怕我再把钱丢了,还专门找了个信封给我装好封上。这下您二老可不用发愁了!”老爷子把手里的信封翻来倒去研究了几遍,这才宽慰地叹了口气:“这回我这心才算是踏实了,前些天,我一看见你妈,心里这个不落忍就别提了!”“你还说呢!”老太太也是眉开眼笑,一把从老伴那儿把信封抢过来揣进怀里,“别以为钱找回来了你就没错了,以后天天给我在家反省!” “真谢谢你了言言,”海洋在她身边半躺下,轻柔地给她捏着肩和背,“可你这钱是哪儿来的呢?” “呵,单位今天刚好发了年终奖金,不多不少,两万块。”谢言苦笑一声,有些自嘲地叹道:“看来辛苦一年,原来是为了填这个坑的,真是劳碌命啊。”海洋沉默了,停了手里的动作,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偎在自己的胸口上。谢言感觉到丈夫的这个怀抱是那么温暖塌实,像阳春三月的日光,让她所有的疲惫、困乏都像暴露在外的积雪无声无息地飞速融化。她满足地阖上眼皮,几乎连一分钟都没用就沉入了梦乡。 也许老天觉得,现在一夜安稳的睡眠对于海洋夫妻都应该算是一种奢侈的恩赐。 第42章 谢言入睡还不足三个小时,就被范磊发了狂一样的夹着叫喊的擂门声猛地惊醒。“哥,嫂子,你们快过来看看!水灵这是怎么了?”范磊的声音慌得走了调,拖着长长的哭音,在深夜里听起来几乎像是哀号,让人毛骨悚然。谢言和海洋一下子都清醒了,胡乱披上件外衣来到隔壁,见水灵在床上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惨白,微弱地呻吟着,睡裤和身下的床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正不怀好意地慢慢扩大。 孝子第四部分2(7) 水灵肚子里那孕育了九个月,已经饱满得要绽放的花蕾就这样还没开就谢了。全家人满腔热情的期待等来的竟然是小产的结局。医生说,胎儿在不久前就已经停止了发育,胎死腹中了。究其原因,医生怀疑是水灵在怀孕期间长时间接触过铅苯汞等有毒有害物质网,所以导致胎儿发育异常。而这些有毒物质,很有可能是水灵带着身孕在干洗店工作的几个月导致的。 做完引产手术醒来的水灵就好像魂也被死去的孩子给带走了一样,双手双脚一直冰冷,眼睛木然地望着病床上方的天花板,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汇成了一股泉,很快就湿透了脸旁的枕头,连范磊和海洋两口子进了病房她都浑然不觉。看着妻子骤然憔悴灰暗下去的脸,范磊忍不住扑到床边,双手颤抖着给她抹泪,可自己也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灵儿,灵儿……咱不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安慰妻子:“别难受,本来咱们一家三口就挺好的,是我贪心才说再要一个的。现在他没了,咱还跟原来一样就是了。咱也没什么损失是不是?咱不哭,啊?”水灵听着他哽咽的安慰,原来毫无表情的脸突然扭曲了,悄无声息的流泪爆发成了号啕大哭:“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没把咱们的孩子养好……” 孩子没了,水灵和范磊自己伤心不说,还得对周围的人有所交待。回家之前,水灵特别嘱咐海洋和谢言,让他们不要把真正的原因告诉父母,尤其是大姐他们。毕竟,当时水兰帮忙给自己找工作,也是一片热心想要帮衬他们,她不想再让姐姐的内疚增加这件事的悲惨。所以等水灵出院回了家,他们只对老爷子和老太太说,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都大了,所以孩子先天就有些缺陷,停止发育也是机体的一种自然选择。 范磊扶着水灵回屋休息,老太太还是放心不下水灵,她自己摇着轮椅来到水灵他们的房门前,里面隐隐约约地传出低声的交谈。正犹豫要不要敲门,一句话传进了她耳朵里,她的脸色变了,又凝神细听片刻,把轮椅转了个向,又摇回老爷子身边。老爷子望着老伴分外沉重的表情,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正待追问,老太太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偷听着了几句水灵和范磊的话,小水不是范磊亲生的,是水灵和那个张亦松的。” 这是比水灵小产还要让老两口震惊的消息。老太太在此刻终于明白了水灵当年毅然决然跟张亦松分手后,哪怕自己寻死觅活拦着也非要马上嫁给范磊的原因。那个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把自己当成他亲妈的张亦松自然不是个好东西了,可是范磊,她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将近十年来也没让她觉得有一会儿看得上的女婿,是一块实打实的金子。怪不得水灵坚持留下这个老二,这么多年,范磊忍受的痛苦怎能是常人可以想象的?他对小水的疼爱,真可以说得上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亲爹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罢。他要爱水灵到什么程度,才能心甘情愿接受她和别的男人的非婚生子,当上这个便宜爸爸,并且连自己生养的权利都放弃?而一个男人,又得要多宽广的心胸,多宏大的气度,才能把这个情敌的儿子视同己出,而且还始终如一地敬重妻子?从前老瞧不上范磊,原来是自己瞎了眼,说到底,整个老乔家一家都欠他的! “能嫁给范磊,是水灵的福气。”在老太太说出石破天惊的那句话之后,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的老爷子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事儿,水灵跟范磊守了这10来年。既然他们希望这是个秘密,那咱们也就还把它当个秘密吧。” 老太太默默点头,低低道声:“我懂。” 孝子第四部分3(1) 一个从没见过光亮的孩子又在永恒的黑暗里离去,对于涵纳甚至一手制造了这所有悲欢离合的人世生活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而对于还活着的人,他们也不会有特别充裕的时间用来悲伤或者忧愁,因为生活太快了,总有更新的悲伤和忧愁以人难以预料的速度到来,快得甚至来不及喘息。 丧子之痛还远远没有退去,范磊就因为斗殴打破了别人的头而被关进了派出所。派出所的处理结论是:治安拘留十五天。这一天,才是水灵出院的第二天,是老太太张罗了许久也作了周全的打算,却因为水灵突如其来的事故而几乎被大家完全淡忘的猫猫的生日。 范磊被拘留,其实是为海洋出头。而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叹人性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是多么脆弱而虚伪。就像当初花了十几万捞出马自立,他却依然能够脸不红心不跳地为躲债玩“人间蒸发”,海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让自己倾尽家底还卖了车、并拿公司作抵押借了高利贷才付清工资的工头李制文,竟然也能在口口声声说“感动”、“意外”、“死心塌地跟着乔总您干”之后,一转眼就吞掉工资款中的20万,把急等着血汗钱回家过年已经急红了眼的工人撂给海洋去解决,自己逃之夭夭。 年根了,没拿到钱的二十几个工人想着家乡的父母孩子,恨不能把自己零称卖了换成路费和年货回家去。他们在海洋家所在的小区门口拉起了白色横幅,上面用血红的颜料和斗大的字写着“乔海洋,还我工钱,让我回家过年!”要不是小区的保安拦着,他们肯定会直接冲进去砸开乔家的门。物业公司看事态不对,赶紧电话通知海洋家里的人。幸好是谢言接到电话,她随口编了个借口搪塞老太太和老爷子,拉了海洋匆匆下楼。激愤的工人们根本不容海洋做任何解释,他们将海洋围在中间,怒气冲天地高声指责、叫骂。看到外围密切注意着形势的保安手里拿着一个高音喇叭,海洋想从圈子里挤出去借用一下,可是这个举动被工人们误解为想要逃跑,他们的愤怒被火上浇油,声讨时的指指戳戳升级成为拉扯和推搡。不知道其中谁先动了手,海洋终于跟他们打了起来。他孤身一人根本不是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的对手,何况那些人的理智已经被怒火、乃至仇恨给烧没了,他只觉得无数拳头和脚雨点般向自己打来,很快他就连招架都变得很困难,只得用双臂护住头和胸,躬起身子用背来承接伤害。 范磊就在这个时候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准备给水灵炖汤补身子的老母鸡经过,看到了在人群外围一次次徒劳地去拉那些工人,不断带着哭音高叫“住手”的谢言。他怔了一下,马上扔掉手里的母鸡冲进战团,想护着海洋出来。可是,他的加入却让这场混战变得更复杂了。他像被卷进漩涡里的一根木头,在工人们不辨敌我的推搡中一会儿被推到左边,一会儿又被挤到右边,眼看着海洋在中间挨着不知是谁没头没脑施加的拳脚,却就是无法靠近。一急之下,他冲出人圈捡了半截板砖,瞅准了一个中年工人的脑袋,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砸下去。板砖下落的势头被坚硬的头盖骨顽强阻遏,两者剧烈冲突激得板砖断裂处洒下微小的红色细末。被砸中的人最初下意识地惨叫一声,停了一瞬,等到血汩汩冒出来流过眉毛又流过眼睛,这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叫骂和哭嚎。参战的工人们也愣了片刻,看到自己弟兄头上像泉水一样喷涌的鲜血,他们咬牙切齿地高声骂着丢下海洋开始围攻范磊。而范磊也仿佛让那活了几十年都没正经见过几次的人血刺激得起了兴,抄紧了砖头,眼白上迸出血丝,分明一副拼命的架势,连迅速由远及近的呼啸的警笛声都没有听到。 处理这起斗殴事件的警察说,还好那工人伤势不重并且没有追究,否则,范磊的治安拘留就要升级成恶性伤害的刑事案件了。海洋和小蔡带着水果到医院里看望受伤的工人,才知道李制文在这中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扮演了多不光彩的角色。他们拿出当时有李制文签字的收据,还有银行提供的支票入账的记录复印件,总算让工人们相信吞了他们血汗钱的并不是海洋。可是,“您怎么也得帮我们想想办法。那边工程也欠着我们钱,乔总,不瞒您说,我们几个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当时带头闹事的一个工人这样跟海洋说,旁边有两个一看就是孩子的工人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海洋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水灵跟范磊下了岗四处想方谋生的苦状,鼻子也跟着一次次发酸,最后,索性大包大揽地承诺他们会帮忙想办法,让他们春节一定能有钱回家。 孝子第四部分3(2) 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罪魁祸首李制文。他们像当年找马自立一样寻遍了李制文曾经租住过的每一个落脚点,甚至装成嫖客到李制文那个做三陪小姐的小情人所在的歌舞厅打探他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在他们谋求最终解决之道的同时,谢言通过台里跑公安口的同事找到公安局里能给这案子说上话的一位王队长,并且约了人家出来吃饭。王队长了解了情况后告诉他们,对范磊的处理能不能减轻,最关键的要看伤者的态度,是他们被动挨打,还是主动寻衅滋事,如果是后者,情况就又更好办一些。 第43章 他建议谢言让受伤的工人写个书面的证明材料拿给他,也好在重新处理时能更明确地减轻范磊的责任。 “李制文目前肯定是找不到了,据说他是回家了。”晚上,海洋无功而返,有些颓唐地向妻子和妹妹汇报,“你那边呢,言言?找到人了吗?” “找倒是找到一个,”谢言沉吟着答道,“但是具体能不能提前出来,人家也没说死。不过人家提示了一下,说要是民工他们能把被李制文骗而误会你的情况写成材料说明一下,可能对范磊会有帮助。” 海洋拍拍一旁低着头神色黯然的妹妹,带着安慰的意味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跟他们谈。”水灵勉强打起精神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道:“哥,嫂子,辛苦你们了。” “给。”回到自己卧室,谢言递给海洋一张存折:“说不定你能用得着。”海洋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上面写的是许萍的名字。 “上次送猫猫和小水回家的时候,我管我妈借的。”谢言看出了海洋的疑惑,平静地解释道,“密码是我生日。” 海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把存折又塞回到谢言手里:“爸妈的钱咱们不能用,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人家说养儿防老,咱们不但不能养爸妈,反而要动他们的老本儿,我心里,过不去。”谢言低下头,望着手里的存折,嗓子里像哽了一团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洋把妻子搂进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用这个动作无声地传递自己内心的歉意和感激。 范磊买只鸡竟然一去不回,老太太心里大是生疑。就算像海洋说的,公司有急事需要人出差到天津,何必非得在春节前夕派自己的小舅子去,再说了,什么急事连回家拿趟换洗衣服的工夫都没有,带着鸡就奔去了?到这天腊八粥也喝完了,范磊还是杳无音信,连个电话也没往家打过,琢磨来琢磨去,老太太始终担心,是范磊因为水灵孩子掉了而心里闹了别扭。范磊是个好人没错,可不是圣人,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孩子,结果就这么没了,就算他怨水灵也情有可原。眼看年三十儿已经在眼前了,要是那个时候范磊还不回来,这个家估计就是真的要散了。苦命的水灵啊,这个比谁也不差可偏偏多灾多难的小闺女。老太太想着,情不自禁就想掉泪。 电话铃在这时响了。老太太随手接起来,漫不经心地应着:“噢,你找他呀,他不在家,你有什么事,回头我转告他行不行?”老爷子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只看到老伴的脸从发愁到吃惊,然后变得越来越冷峻,两个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海洋再次去医院里看受伤的工人老张,谢言特地请了假陪他一起去。当时带头找他闹事的工人叫大丰的,还有其他几个人都不在,病房里只剩下一个15、6岁模样的小工人陪护着伤者。他们说大丰带着几个人去找李制文了。海洋没有在意,和在场的几个工人认真地谈了谈,说服老张给写了个简要的经过说明,又嘱咐老张有什么需要就给他打电话,然后跟谢言匆匆忙忙直奔了拘留所,把材料拿给王队。 “王队,您看后天就是年三十儿了,我妹夫他……”海洋紧张地紧盯着低头看材料的王队的嘴,非常希望从那里出来的话是“放心吧”或者“没问题”。可是王队看完了之后,只点点头含糊地回应说:“今天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员出去了,明天我把这个证明交给他,看看有没有通融的余地吧。” 没辙,海洋和谢言还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能做的工作都做了,范磊能不能在三十儿以前出来还是个未知数,这让两个人都觉出了很沉重的挫败感。往公车站走着,谢言突然重重叹了口气道:“家里最近这是怎么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洋,你说咱们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怎么霉都倒一块儿了呢?”海洋跟着长叹一声,沮丧地说:“我也这么琢磨来着,可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我究竟干过什么坏事。”谢言皱着眉无奈地点点头:“也可能是天将降大任于你,先劳你的筋骨,再饿你的体肤,让你把霉都倒尽了,好运就该来了!”“但愿如此吧!”海洋在心里咀嚼着“否极泰来”这四个字,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要真那样,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孝子第四部分3(3) 海洋想不到,刚一到家,就真的有场能让天地变色的暴风雨在等待着他。老太太没招呼他,甚至什么铺垫都没有,就铁青着脸把一张存折,还有原封未动装着那二万块现金的“西城区公安分局”信封拍在他面前:“这是我和你爸的棺材本,全在这儿,一共八万,再多,妈也拿不出了!”海洋和谢言莫名其妙,诧异地问母亲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老太太的声音里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你说干什么,把这钱该给谁给谁!我们老乔家没有欠账不还的规矩!” 细询之下,海洋才知道,那个大丰找不到李制文,就把电话打到了自己家来,他想跟母亲说明这钱并不该赖在自己身上,可是没解释两句,就被老太太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不管你们说的那个钱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民工的钱你得给人家!”她把存折和信封又往海洋面前推了推,语气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妈也跟那人打听了,知道这事不全怪你,是有人卷了你的钱,可咱们一码说一码,不管谁欠谁,先把那些孩子的钱给结了。我们不懂你那些什么管理什么的,但是让那些孩子大过年的一分钱也拿不上,我们心里过不去!”在一旁默默坐着的老爷子此时插话道:“我跟你妈知道你们的品性,所以我们合计了,你们不付这个钱,八成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们吃喝都你们管着,这些钱我们留着也没用,你们就拿去赶快把钱给人家分分,让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也争取尽早能让范磊回来。” 老爷子说出这些话,谢言并不会觉得特别惊讶,可是老太太竟然有这样的胸怀,是她此前从未发现的。她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说海洋和家人从小地方出来却好端大架子的话,感觉有些惭愧。婆婆是没多少文化,公公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可他们身上有着众多所谓的城里人、知识分子都不具备的正直与纯朴。这些品质是与生俱来的,像胎记一样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就闪耀出光芒。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为了学校里几年浸淫读到的一点死书而看低了他们?她默不作声,只是连连点头,偷眼望海洋,他也和自己一样红着眼睛,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工人赶在年三十之前领到了工资,不管怎么想办法回家,总算能对家里人有个交代了。二十几条黑黝黝的汉子一个个激动得像孩子一样。领头的大丰签完字,眼里闪着泪光,两腿一屈给海洋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海洋赶紧扶他起来,心里涌起一丝骄傲。可是对于谢言和岳母,他觉得很是抱歉,为了凑这二十万,他除了拿自己父母的钱,还食言从许萍的账上取了12万。他给谢言打了一张欠条,却被谢言三下五除二刷刷撕掉:“我妈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外人,你不给你妈写欠条,也就不要给我妈写欠条。” 大年三十儿这天,海洋两口子把范磊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十来天没见,范磊胡子拉碴,两腮都陷了下去,看见他们俩,想开口叫一声,可是嘴一张出来的竟然是哽咽。在出租车上,谢言交给范磊一沓钱,让他回家前去好好洗个澡理理发,给自己和水灵母子都买件新衣服,海洋又给他几百块钱,让他顺道把自己和岳父母家里被层出不穷的事故耽误得还没来得及采买的年货买了,他和谢言好抽身去接也在当日到京的水兰一家三口。 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的水兰与沈致公的关系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沈致公离开了技监局,去了新成立的招商局,虽然不再是局长,可似乎干得比从前顺手也兴头许多。一家三口相处融洽,和和美美。海洋两口子接完这远道而来的三口人,随即又把托给许萍和谢楚德照顾的猫猫和小水接了回来。这个年三十儿,乔家老两口身体都还算壮健,除了远在美国的海明,每个儿女都拖家带口地齐聚二老膝下,一家人经过了一年的聚散离合悲喜更迭,终于在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平平安安地再度聚首,海洋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房子面积太小,都盛不下这十几口子人了。 年夜饭丰盛而隆重,老太太满意地看看围满一大桌的孩子,意气风发地端起酒杯感叹道:“咱乔家,就是人丁兴旺!我和你爸要是还能等上海明再给我生个孙子,这辈子,可就齐了!”水灵听了这话,眼光一瞬间黯淡下来。老爷子轻轻地碰了碰老太太,示意她说话注意点,老太太反应过来,赶紧找补:“去年咱家让我这病弄得全是不顺。明年保证咱们风调雨顺。范磊、水灵,明年你们俩再怀一个,我和你爸趁着没死,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带两天呢!回头我跟海明也说,让他明年也生,等明年大年三十,咱家弄他个15口人热闹热闹!” 孝子第四部分3(4) 大家嘻嘻哈哈地也举杯凑趣,十几个晶莹剔透的酒杯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简直美妙过世间最负盛名的音乐。 “水啊,”老太太夹起鸡腿,还是给了小外孙,又是慈爱又是严肃地对他说:“过了年你就8岁了,得象个大孩子样了!我跟你说,你长大了,可得孝敬你爸你妈,他们俩为了你吃了好多苦,忍了好多委屈。 第44章 以后你要是再惹你爸生气,姥姥就打断你的腿!听着没有?”小水懂事地点头。而几杯酒下肚之后从眼睛到鼻头红成一片的范磊一直坐在一边嘴角带笑地看着儿子,听到这句,眼眶似乎更红了。但他低下头吃了口菜,什么也没说。 老爷子倒了杯酒,站起来特别敬范磊一个人道:“范磊啊,这一年,因为我们老乔家,因为我和你妈,你受了不少累,也受了不少委屈,包括前几天为海洋的事。我和你妈心里都特别不落忍。来,爸这杯陪你,算我们老乔家谢你了!”说着,老爷子把酒一饮而尽。 范磊赶紧也拿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看着老爷子,又看看大家,却迟迟没有动作。全家人静静地微微仰头望向他,看到他眼睛里像起了一层雾一样弥漫着泪水,脖子上的喉结急速地滑动,显然是激动难抑,却不知道这个曲折的人生经历里又多了牢狱之灾的男人究竟有多少委屈想要倾吐。 半晌,范磊眼里的泪方才退了回去。他突然也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的底亮给大家看,之后,他将酒杯重重地敦在桌面上,也不坐下,就直挺挺地站着,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道:“咱们家除了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一个小水,我知道任谁都比我强!我就是咱家一块大抹布,哪儿都能招呼两下,可又没什么大用处!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都瞧不上我,对我同情、可怜比尊重多!可我今儿想说句心里话,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不想要你们这种同情!”他说得有些激动,声调渐渐高昂起来,水灵想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那只手对她幅度微小地摆了摆,她转头看见哥哥正向她示意让范磊说下去。范磊激动地继续说着,字字句句都仿佛有震山裂石的分量,一下一下打在大家的耳膜和心上:“你们拍着胸脯想想,家里什么难事、累事、苦事不是我范磊冲在前头!我不怕这些苦啊累啊,我就图个你们尊敬我!真的,我范磊不比你们谁差,境界也不比你们谁低! “海洋,别看你是大老板,要论能吃苦耐劳你比不上我。你们美滋滋什么压力也没有念书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养活我的瞎妈!我不是笨,念不了书,我是没办法!可这么多年,你们听我抱怨过,听我说过自己觉着命运不公吗?没有!我为什么爱水灵,我就是觉着这点上我们俩特象。当初水灵从高中退学的时候,你们谁知道她自个儿跑到后山上去哭?” “干吗呀你!说这些干什么!”水灵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呵斥范磊,范磊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埋怨,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可她回了家怎么样,一样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去卖货,让你们觉着她好像挺乐意挺开心的!说实话,我就是从那会儿爱上她的。那会儿她才16,还是个孩子呢!我们干吗这么做?就是不想让别人可怜同情我们,不想让别人觉得内疚,心里头有负担!” “还有你,姐夫,”他把目光投向沈致公,沈致公连忙应着站了起来,静待他的下文。“姐夫,我今天以‘担挑儿’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他的眼睛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清亮过,目光炯炯地盯着沈致公,看得沈致公几乎有点局促起来:“你是大局长,可要说肚量,你没我大。咱家,什么难听话都能对我说,可你想想,谁跟你说过一句重话?我告诉你,姐夫,不是大家不想说,是怕你承受不了,是给你留面子!你那么大一个局长的脸,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一样,不是随便想扔就扔的!没错,我范磊是没本事,可我鞍前马后,买米扛面,这些年一直没拉顿地伺候着爸、妈,这乔家的女婿我是当得起的。你拿着你的手,搭着你的前心,后心,问问你自己,为爸、妈都干过点什么?” 沈致公面带惭色低下头,并没有出言反驳或者为自己辩解,全家人也都沉默着,静静地聆听这个似乎从来都没有正形、从来都牢骚满腹、却从来也没有一刻停止过为这个家奉献的成员借着这个难得的场合和气氛,进行他有生以来史无前例的郑重发泄。 孝子第四部分3(5) “你成天,是吧,发文件,贯彻领导精神,听领导的话,这些话都说给谁听了?上头说以德治国,你咋不贯彻了呢?你知道啥叫德不?你上不孝父母,下不敬妻儿,你那叫有德?我看你倒是有点缺德!你是怎么听领导的话,贯彻领导精神的?” 这一席话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得沈致公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每个人也都为范磊竟然还有这样的雄辩之才而暗暗吃惊。水兰看着也已经一把年纪的丈夫被妹夫训斥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心里有些不忍,对范磊道:“范磊,大过年的,你别没事提这些旧芝麻烂谷子,你姐夫他现在……” 沈致公伸出手按在水兰肩上,截住了她的话。他拿起桌子上的酒瓶,把范磊的酒杯满上,然后端起来递到妹夫面前:“范磊,不,妹夫。这么多年我也没叫过你一声妹夫。说实话,我原本心里就是觉着我比你高,比你能耐,和你不是一种人。今儿听你说,还有经过了上回的事,我想明白了,没错,妹夫,你说得对!我沈致公就是不配做领导,就是不配让这个家的人敬重!这么多年,我确实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一点贡献,我心里惭愧得很!”他也说得动情,目光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眼睛里饱含歉意:“妹夫,爸妈、海洋、谢言,我沈致公今儿当着大家说下这句话,从今以后,我真的就是乔家的儿子!妈,以后您怎么跟范磊说话,您就怎么跟我说!”见老太太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他又把递给范磊的酒杯举了举,端着酒杯的手执著地停在那儿,等待着范磊的决定:“妹夫,这酒姐夫敬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夫,我们俩就干了这杯!” 范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酒杯,终于接了过来。“叮”的一声轻响,两人把杯里的酒干了,各自坐下,相视而笑,原来互相都不大看得起的连襟罅隙尽消。 老爷子欣慰地看着这一双双小儿女,还有他们各自的下一代,拿起酒瓶给在座的每一位子女面前的杯子里都倒满酒,之后,他端起自己的杯子,高举到面前。 “这杯酒,”他环视着儿孙们,一种又有满足又有抱歉的复杂感情膨胀起来哽住了他的喉头,几乎让他说话都有些不太流利了:“我代表你妈和我,敬给你们,一是为了感谢你们,我们老了老了,还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应该;二是,向你们谢罪了,这人一老,想事也不比以前周全了,让你们犯难,添堵的,你们就多担待着点儿吧!” 他举起杯子,跟水兰和沈致公碰了碰,开口道:“水兰,致公,能看见你们现在两口子和和美美,我和你妈,算是放下这颗心了。我们活到这岁数,除了你们这些儿女,还有什么可让我们惦记、操心的?只要你们能过得好,不给我们添乱,就算是尽孝了,我们也就满意了!”水兰和沈致公都低下了头,沈林默默地在桌下递给身旁的母亲一张纸巾,让她擦泪。 老爷子又和海洋和谢言碰了碰杯,无比感慨地说道:“海洋,言言是个好媳妇,我们知道,你们日子也不好过,再加上我和你妈,更是给你们添乱。言言,爸爸给你赔不是了!” 谢言哭了,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她顾不上抹脸上纵横的泪水,哽咽地叫了一声“爸”,就再也说不下去。 老爷子又和水灵范磊碰了杯,向这对夫妻点头致意:“灵儿,范磊,爸和妈一直都让你们照顾。这个家里,最受累的就是你们了。爸不说谢你们,那显得生份。磊儿说的不错,他是这个家的儿子,要说这个家,就是和你们最不生份。你妈和我有时候说什么过火的话,你们也都别放心上,跟自己的孩子,也客气的吗?”范磊听着,不住点头,一边点头,一边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又一把。 “老太太,来吧。”老爷子说到激动处,深深喘了口气,示意老伴也把酒拿起来:“行了,啥都不说了,都在这酒里了!”他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老太太跟着把自己的酒喝干。儿女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纷纷把杯中酒饮尽,就连沈林和小水也都红着眼睛陪大人们一起把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一年来的波折、磨难,悲恸、伤心,互相的误解、抱怨,全都随着这杯酒流入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往昔时光,再不复返。 孝子第四部分4(1) 似乎随着新一年的到来,谢言曾经说过的“否极泰来”真的应验了。最先否极泰来的是海洋,而给他带来“泰”的大福星,竟然是谁也预料不到的沈致公。 那位手把土地使用证大权的“土地爷”刘处在应海洋邀请赴了两次宴,弄清了海洋托他要办的事之后,就再也难以请动。海洋明白他的难处。说到底,刘处手里的权,是国家暂时存在他这里的,犯了错误随时可以收回,不像许大嘴放高利贷,哪怕有风险,只要自己觉得值得一试,也可以把钱哗哗地扔出去。可他也不甘心手里明明攥着好好的房子,却不能变现,就像在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面前摆上栩栩如生的食物模型,那简直比直接任他饿死更加残酷。 “你说的刘处,是不是叫刘永福?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印象。”沈致公在跟海洋聊起这件事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琢磨了一会儿,他像个考古专家一样捧出一本薄薄的蓝皮上还印着烫金名字的小册子,他在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文字里翻了半天,终于在一行细小的人名中找到“刘永福”这个名字,指给海洋看:“是他吗?” 第45章 海洋看看上面登记的住址和办公地点,肯定地点点头。“嗯……”沈致公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 对大姐夫的“想”,海洋没有抱任何希望。尽管刘处是自己老乡这个重要的信息,海洋挖空心思动了他那么久的脑筋,也没有了解到,却被大姐夫用那本他大不以为然的“老乡手册”——也就是大仓在北京工作的所有人的通讯录一出马就搞到了。 深夜,沈致公躺在海洋家客厅里搭的地铺上,听着左边范磊的呼噜和右边沈林粗重而均匀的呼吸,突然之间福至心灵,猛地从地铺上坐起来,把身边的范磊一下子吓醒了:“怎么了,姐夫?” “我想起来了,”沈致公高兴地爬起来,几乎要手舞足蹈:“我想起来刘永福是谁了……我找海洋去!不对,我先打个电话!”范磊揉着眼角的眵目糊一头雾水地看着黑暗中大姐夫移动着的模糊身影,奇#書*網收集整理咕哝着翻身倒下,马上又坠入了梦乡。而沈致公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直接打给了曾经托他办过事儿的一个叫二光的小子——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被沈致公想起来的二光,就是刘永福的小舅子。 这下轮到海洋傻眼了,“想”好了的大姐夫只用了一通电话,就把“土地爷”请得肯出了庙。而且深谙官场规律的沈致公又是通过刘处的小舅子走了刘处“家里的”路线。 “海洋,我算是真服了你了!”刘处在酒桌上又好气又好笑地拍着海洋的肩膀,连声叹道:“这得有好几个月了吧?你好像一直在磨我!现在还加上了我老婆!过了节,你和马自立来找我吧。可以先交一部分土地出让金给你们土地证,但是比例和最后交齐的时间可就不能再通融了!” 海洋向大姐夫投去感激的目光,忙不迭地答道:“我知道了刘处,您放心吧!” 曾经被范磊指着鼻子骂“没有给家里出过任何力”的沈致公一下子成了大功臣,他自己开玩笑说,他这是“将功赎罪”,说得范磊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主动提出炒几个菜好好陪大姐夫喝两盅好赔上自己那几句醉话的不是。看一家人心无芥蒂,相处得融洽美满,老爷子连连说,这事儿是真的开始顺了,老太太更是喜得合不拢嘴。在他们过完年准备回大仓的前一天,一家人欢欢喜喜浩浩荡荡地开到一家影楼,照了张全家福。除了在美国的海明,乔家上下三代的其他成员无一缺席,齐齐出镜,并且,这一年的全家福里还多了猫猫这么个新成员。大家簇拥着将刚会走路的猫猫搂在身前的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准了镜头,甜蜜地笑着,雪亮的白光闪过,定格在照片里的笑容都舒畅而由衷,让旁观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受到感染,将烦恼抛到九霄云外。 春节就这样圆满地过去了,空气里虽然还残余着年味儿,可日子已经恢复到从前的正常与平静。乔家老两口每天对着全家福回想和品味春节的情景,常常不自觉地喜上眉梢。老两口是心满意足了,并不奢望还能得到更多幸福,不过幸福这东西就像结在树上的果子,不到成熟季节的时候,哪怕人费力去打,得到的果实味道也是青涩的,但要到了收获时期,哪怕人只是躺在树底下,甜美的果实也会自个儿啪嗒啪嗒落下来。乔家老两口就是被这种掉下来的幸福砸了个正着——两位民警在一天下午敲开他们的门,将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两万块钱递到他们手上,说是年前那起让老爷子中了汽车的“幸运酬宾”诈骗案破了,这是罪犯退还的赃款。老两口觉得有点蒙,那罪犯就算再内疚再客气,也不会退上双倍款的,再看看两位民警送来的信封,显然比上次那个新着不少,他们才明白了当时谢言的用心良苦。儿媳妇的体贴、细致和周到,已经让他们只能唏嘘,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那种窝心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熨斗从他们的心上轻轻熨过,把他们心里每一道可能隐藏着遗憾、惋惜、失望等灰暗碎屑的皱褶熨得平平整整,除了舒坦与温暖,就再盛不下其他的东西。 孝子第四部分4(2) “言言,这两万块钱你拿着,你的心意,我跟你爸都知道了。难得你这么费心想着我们,这是我们做老人的福分!我和你爸合计了,我们住这这些天,花的钱绝对不止这个数,家里现在钱不宽裕,拿着它够抵挡一阵子。”当晚,老太太把谢言叫到身前,硬把这钱塞进她手里。谢言推托不过,只得收了下来。那个信封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她知道那是二老为儿女们操心着想的那份情意的分量。 马自立和海洋共有的楼盘也因为两人共同努力多方筹措了50%的土地出让金交上而很快办下了土地使用证和销售许可证,热热闹闹地开盘了。并且,像马自立所说,他们算是因祸得福,延迟开盘的这几个月,房价像坐着飞船一样嗖嗖地往上猛涨,平均每平方米贵了200块,这一来,这个楼盘光净增值就超过了一千万。在开盘的剪彩仪式上,马自立感慨万千地握着海洋的手称谢不已,而应邀来参加仪式的王总在一旁默默观察了整个楼盘的情况之后,当场拍板把自己的工程交给海洋。 “可是,前两天我老婆还问了,说那个张小雨没有考上……”海洋听了王总的决定,先是喜出望外,愣了一下,却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对王总的承诺并未兑现。然而王总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道:“咳,提她干嘛,她要真考上,就没有天理了!找人合作,我还是更看重人品和实力。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工程交给你,绝对能放心!”海洋感激地点点头,和王总紧紧地握手:“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时来运转,好事也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桩一桩接踵而至。海洋虽然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就此垮掉,却也没敢想能这么快打下翻身仗。这一切,都是靠着谢言,靠着父母家人的共同的帮助和支撑才得来的。他把借岳母的12万和借自己母亲的8万分别还上,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缓过劲来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请他们不用再为自己担心,并且感谢这么长时间里他们付出的辛苦和操劳。 自从海洋卖了车,范磊等于变相地又失了业。他不好意思天天呆在海洋家里吃闲饭,就在外面找了个送快递的工作,每天骑着公司配发的一辆老旧的28型永久自行车,出没于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天,一辆黑色奥迪车从他身边擦过,屁股上熟悉的车牌号码映入了他的眼帘,让他一时之间激动得屏住了呼吸。他玩命般地把自行车蹬得呼呼疯转,跟在奥迪车的后头。还好是北京繁华的干道,挤涌不动的车水马龙和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的红绿灯让范磊得以始终紧贴着奥迪,没有被它甩下。在一座大厦外的停车场,他堵住了从车里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虽然累得弓着身子像条虾米一样喘着粗气,可他揪住那男人的衣服,死也不撒手。车主莫名其妙地跟他拉扯起来,引来了保安,范磊得意而气愤地告诉他们:“快抓住他,他是偷车贼!这车是我大舅哥的,年前才丢!” “你放屁!”那人气得脸红脖子粗,甩开范磊的手,拿出车的行驶证给他看:“睁开你的眼睛看好了,这车是我从二手车市场买的,我有合法手续!看清楚了,这车上一个主儿叫乔海洋,是你大舅哥吗?”范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行驶证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证件翻了一遍,那人说的是真的。 范磊跟人赔了半天不是,郁闷地回到了家,什么也不说,开始默默收拾自己和小水的东西。水灵看到他的举动颇为意外,听他道出了个中原委,也不由得呆住了。虽然自己跟范磊都下岗之后家里日子过得很紧巴,可也没有紧巴到当东西的地步,哥嫂瞒着大家把车都卖了,身上得压着多重的经济负担啊。作为亲人,不但帮不上他们的忙,还让他们咬着牙负担自己一家人的生活,不知道真相时也就罢了,一旦知道,怎能无动于衷呢?“原来以为二哥他们钱多,无所谓,现在才看见他们有多难。”范磊叹息着,很为自己当初让海洋他们受了难为的想法自责,“多两个人就多两份开销,要是再加上小水上学,咱这一大家子都靠在二哥他们身上,我实在不落忍!明儿我就带着小水回大仓,别再给哥嫂他们添麻烦了!” 范磊的话被门外想要问他干吗急着回去的老爷子和老太太尽收耳中,他们默默对视了一眼,心下也是黯然。老爷子沉吟着问老太太:“你不是说过了猫猫生日和春节,咱们就回去了吗?现在你怎么打算的?”老太太叹口气,摇摇头:“以前咱们不知道,还觉着海洋、言言他们两口子称钱,过得挺松心呢!这回才看出来,其实他们压力最大。咳,北京这是什么地儿,这是人尖子呆的地方呀!要想在这里混出个模样,真是太难了!要不,咱们也收拾收拾,尽快就跟范磊他们回去吧,我也想咱们的老街坊,和院里那些花儿了。” 孝子第四部分4(3) 海洋和谢言挽留不住去意已决的父母和妹妹一家,只好顺着他们的意思把他们送上了回家的火车。已经会走会叫人的猫猫在别离这个本来充满忧伤的时刻反而甜甜地叫着“奶奶”,一个劲儿冲老太太笑。“海洋,妈现在看你缓过来了,难关过了,我和你爸这心也就放下了,虽说我们没帮上什么忙,但好歹妈也算是陪你过了个坎。这今后的日子,你们还得自己过!” “我们回去之后,孩子还是送到言言爸妈那儿吧,外面的保姆始终靠不住,尽心尽力肯定不能和自己家的老人比。” 第46章 “对,”老爷子深有同感地点头补充:“言言,你妈说的没错,两个老亲家都是文化人,教育孩子没得说。光是看着小水,我就佩服了!猫猫交给他们,我们可是一万个放心,将来咱们猫猫一定能当个女状元,就象你一样!” “有空,常回去看看言言爸妈,好好照顾他们,多尽孝。好不容易能凑在一块儿,别等将来后悔。”火车鸣响汽笛之后,老太太吩咐了儿子和儿媳妇最后一句。他们强忍着眼泪,用力点头,眼望白色的车厢载着亲人们缓缓消失在视线尽头。 每天,敞开怀抱的北京城都会有无数外来人口进进出出。这几个人的走就像海面上被蒸发的几滴水珠,并未让这个大气而沉着的城市显出丝毫异样,然而海洋和谢言明显感觉生活似乎缺了一块。老爷子他们刚走的两天,谢言有时坐在客厅里会突然发愣,待到海洋把温暖的大手放在她肩上,她才回过神来,不无怅惘地告诉海洋:“我已经开始想他们了。” 而老爷子和老太太也在此时回到了久违的老宅。看到院子被热心的街坊们打扫得干干净净,花草该松土的松土,该打枝的打枝,该捉虫的捉虫,一株株都长出了细碎的嫩芽,仿佛提前做好了准备,用最好的状态迎接他们回来,老两口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老太太贪婪地呼吸着老宅里似乎特别能让人心旷神怡的空气,由衷地叹道:“老头子,我看咱们以后也甭折腾了,就咱们这个小院养老送终吧!” “是啊,”老爷子一个个花盆、一条条枝叶细细地抚摸过去,一边看,一边发自肺腑地赞同老伴的话:“这才是咱们的家,咱以后可是哪儿都不去了!” 天气越来越暖了,乔家老宅的院子里又摆开了麻将桌,“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清脆得一如既往,用老太太的话来形容,是“听了就让人浑身舒坦”。 老爷子开春之后新种下的苞米和美人蕉像个进入了发育期的孩子,每过一天就长高一截。乔家的牌局规模也扩大到了两桌,老街坊们闲来无事都愿意过来坐坐,观观战或者自己下场打上两圈,连冯会计也成了家里的常客。日子在三毛两毛的进出和人情冷暖的交流中充满了平淡的乐趣。小小的美人蕉目睹着老人们熙熙攘攘的快乐盛满这个宽敞的院落,突然有一天心花怒放——夏天来了。 “这么好的牌,咱们得自摸一个给他们看看,别担心,你这牌还没人打呢。”老太太坐在手风正顺的老爷子身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跟老伴咬着耳朵暗授机宜。老爷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摸起一张牌一看,“嘿”的一声猛拍了一下大腿,把面前摆着的罕见的清一色风牌、门清满贯牌推倒,高叫一声:“自摸!” “摸”字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大家眼前一花,老爷子就躺在了地上,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轰然倒地的。在他软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前,一张玲珑剔透的红中委屈地跳了几跳,钻进了桌子底下,终于不动了。 “范磊,爸这回到底情况怎么样?”突然听到老爷子昏迷的消息,海洋跟谢言都大惊失色。海洋工地上碰巧出了些急事,所以先给谢言买了火车票,让她当天就连夜赶回老家。在夏日清晨闪烁着淡金色泽的寂寥阳光里,范磊在火车站的出站口迎到了嫂子。一见妹夫,谢言就心急火燎地问起老爷子的病情。 范磊停下脚步,满面愁容地半转身望望嫂子,轻轻摇了摇头:“嫂子,不是我丧气,昨天下午开始,爸脚肿开了。俗语说了,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说这兆头……” “别瞎说!”谢言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沉着脸道:“躺时间长了,谁的脚都肿!” 孝子第四部分4(4) “但愿吧!”范磊招呼谢言坐好,自己蹬上车奋力往前骑,“老天有眼的话就不能让爸有事,爸那么好的一个人!” 老爷子静静躺在一年多以前老伴曾经躺过的医院里,跟那时的老伴一样,身上连着各种监视仪器,整个脸几乎都被笼罩在氧气罩下,没有任何表情。要不是偶尔嗓子里会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还有心电图仪上绿色曲线的微弱波动,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布满老年斑的脚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高高坟起,连血管都看不到了。水灵拿着热毛巾一次次敷在父亲脚上,希望能加速血液循环,让浮肿消下去,可这些动作似乎只是徒劳。看着父亲倍显老态的脚,水灵忍不住将它们抱进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谢言一来,就看到老爷子的脸因为呼吸困难憋得通红,觉得老爷子的病可能不止脑梗塞这么简单。他们请来了当时给老太太看病的马主任重新给老爷子检查,结果发现,入院时知会过接诊大夫的心脏病史却没不知何故没被写进老爷子的病历,老爷子实际上还同时犯了严重的心衰,这两天却都没有给药,病情这么耽误了一下,想缓解就更加困难了。 “说实话,这两个病,哪个都是要人命的。我们这儿不是心脏专科医院,所以治疗力量不是特别强,现在我们是尽全力了,但是最后情况怎么样……”马主任望着围在他身边的乔家儿女们脸上急切的神情,微感抱歉地摇了摇头:“你们家属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吧!” “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谢言强忍着心里汹涌的难过,不甘心地追问:“比如做手术,或者转到北京的大医院?” 马主任略一沉吟,慎重地答道:“老爷子脑梗这种情况,手术肯定是做不了。在我看,心衰可能情况更严重一些。你们家属要转院我们也没意见,北京的医院设备先进,技术也比咱这儿好,说不定有些新手段,能有个奇迹。所以我们原则上同意,但是家属得签字,万一出了意外,我们不负责任!还有,如果真要转院,医院里有救护车,包一天五百,你们要用车就找他们联系,再怎么说,用救护车总比别的车牢靠些!” 在场的水兰、谢言、水灵夫妻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做不了主。沉默了一下,谢言开口道:“那我们先商量一下,麻烦您了!” 先是妈,后是爸,乔家的子女们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埋怨老天爷为什么偏偏喜欢降罪给老实厚道的人家。人老了,总得经过这么一段,迟早的问题,就好像人无论一生中经历什么,都还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哪有谁能逃得过自然规律?只是,老爷子的病情老太太还被蒙在鼓里,怕她知道了激动起来,万一再有个什么闪失。范磊生怕总拦着老太太不让她来探视,老太太急了会自己摇轮椅过来,特地出了个邪招,在轮椅的前轱辘里别了短短的一根铁丝,让轱辘卡住转不动,骗老太太说是有个配件坏了,一时半会儿买不到,把她困在家里。虽然老太太没了轮椅,在家行动起来肯定会不太方便,可总算免除了后顾之忧。不过,就这么连蒙带骗带耍小花招,也不能保证瞒上多久。老爷子要是一转院去北京,事情暴露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而且,转院是个大事,就老爷子这种身体状况,难保在路上不会出什么差池。然而,要是不转,就是默认了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将一直持续下去。医院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老爷子被抢救了两天,却还是这么无知无觉地昏迷着,基本上是听天由命,万一就这么不行了,他们谁不得悔断肠子? 真是一场豪赌啊!乔家的子女们仿佛能听到死神哗啦哗啦清脆地摇着他的色子,不怀好意地催问他们究竟是押庄,还是押闲。揭盅的时间快到了,在有选择的时候必须尽快决断。可赌注是父亲的性命,做儿女的,谁敢做主落注? “老这么着我看不是事儿!”守了一夜,早晨才回去睡了一小会儿的沈致公带着买给弟妹们的饭又回到医院,跟水兰他们一起在老爷子病床前默默坐了良久,终于沉不住气发话道:“谢言,你给海洋打个电话,看看他什么意见。毕竟他是儿子,这个大主意还得他拿。” 谢言惆怅地点点头,拿出手机拨海洋的号码,电话通着,却始终无人应答。等电话自动挂断,谢言又拨了一遍,情况依然如故。再一次,还没有人接听。海洋又在大家眼巴巴指望着他的时候不见踪影,留下全无主意的姐姐妹妹,和就算有主意也做不了主的姐夫妹夫,将期待的目光全部投向被视为他代表的他妻子身上。 孝子第四部分4(5) “姐,姐夫,水灵,”谢言低头沉思半晌,毅然决然地抬起头,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这个院还是得转!虽说有危险,可到底也该试一试,北京的阜外和安贞都是心脏的专科医院,说不定人家能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呢!在这儿,说到底就是等着,万一耽误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水兰和水灵二人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里都又是焦虑又是犹疑。而沈致公看谢言想法跟自己一样,也开口投了赞成票:“说实话,我同意谢言的意见,这种时候就是有一丝希望也值得试试。要是说转院,我就去联系个熟点的医生,问问人家能不能跟着跑这一趟,路上好能照应照应。” 将谢言和沈致公的话在心里掰开了揉碎了思量许久,水兰和水灵也各自做出了决定。水兰望望妹妹,见她向自己轻轻点头,于是长出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就这样吧,给爸转院!” 在姐姐和妹妹他们艰难地做出决定时,海洋正和小蔡及几个工程师一起陪着王总看那块刚打地基没多久的工地。 第47章 打地基之前勘查的时候,海洋的施工队并没有勘查出这块地地下水位过高,等地基打到一半才发现竟然打出了水,将桩子什么的全泡在里面。这样一来,工程必须全面暂停,等采取措施把地下水位降下去,才好继续地基部分的施工。工期是肯定要拖长了,施工量也要加大,预算无疑更要超出。海洋紧急约见王总,让他带人现场来看。两边会商了一下,各拿出了一套新的预算方案,相互一对比,海洋出的预算还比王总自己公司出的要低了五万,更何况,海洋主动提出前期工作不到位,自己也负有一部分责任,应该承担追加工程款中的一部分,这在王总的开发商生涯中可谓史无前例,王总很痛快地答应按海洋的方案签补充协议并马上执行,很快就会把追加款项打到海洋账上。 送王总离开喧嚣的工地,海洋才得空掏出手机想给谢言打个电话问问父亲的状况,却发现谢言早就给他打了三个电话过来。他急忙给妻子回拨过去,听到谢言在电话那头严肃而沉重地说:“爸情况不太好,医生说爸有严重的心衰,刚才我跟大姐和水灵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把爸转到北京的心脏专科医院去。” 最后的这句话让海洋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所谓关心则乱,面对父亲可能远比母亲那次危险的状况,他根本无法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反倒在一瞬间几乎方寸大乱。定定神,他支持了谢言他们的决定,并让他们路上注意安全,记得宽老太太的心,自己会在北京这边马上联系病房和医生。放下电话的刹那,他有些失魂落魄,几乎不敢想象父亲现在躺在医院里会是什么样子。那么正直善良的人,一辈子没有做过亏良心的事,处处替别人着想,到老却要遭这样的罪,他难过得眼睛泛红,心就像被谁紧紧攥着,抽成小小的,疼痛的一团。“小蔡,你把合同的事先放下,把你所有关系都找出来,看能不能帮我爸在阜外或者安贞医院安排一间病房,找他们最好的大夫!” 小蔡不用问也看出发生了什么,心里也替他难受,简单干脆地应了声好,便赶忙去联系了。海洋这边也翻出所有通讯录,一个个地给有可能帮上忙的人打起了电话。 在与死神争夺老爷子的战役中,乔家的孩子们再次展开了分工合作,范磊和沈致公留守大本营照顾老太太和小水,并继续将老爷子的病情还有水灵水兰的去向隐瞒下去,其余的人全部随租好的救护车开赴北京。那里,海洋已经联系好了阜外医院的病房,并且通过熟人关照了医生,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到位,只等老爷子安全抵达。范磊和沈致公像送别出征的壮士们一样送走老爷子和水兰他们,沈致公还特别将家里的银行卡塞给水兰,让她随用随取,不够就来个电话说一声。望着救护车闪着蓝灯汇入通往城外的车流,并渐渐在眼前消失,沈致公和范磊都有种不祥的感觉。虽然时节才是初夏,可这气氛,太像“风萧萧兮易水寒”了,他们再臭骂自己也无法压制住打内心深处生长起来的恐惧和担忧,那个下半句会不会成为老爷子的最终写照呢? 孝子第四部分5(1) “范磊,”老太太尝了一口范磊给盛出来热好、并特意多放了糖的豆浆,吩咐女婿道:“回头给你爸送盆豆浆过去,他生病时候就爱喝这口。我记得当初在部队上有一次他得肺炎,烧得都糊涂了,还念叨着想喝豆浆。”范磊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赶紧答应。 “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晨起来就老想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太太端着碗,有点纳闷又有点怅然地说,“这老头子也是,都多少天了,连个电话也不说打回来,好像不知道咱们有多惦记他,真是没良心!”范磊低下头掩饰自己的难过,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回答老太太:“爸想打来着,可大夫不让。”“噢……”老太太失望地点点头,连喝豆浆的情绪都没有了。她放下碗,望着大门的方向开始发呆。范磊在一旁偷瞧着老太太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的白发,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刘英在温暖的阳光中惦念着老伴的时候,同一个太阳也把光投进了阜外医院的急诊观察室,照在围在父亲床前的海洋夫妻俩和水兰水灵两姊妹身上。老爷子的主治医生陈主任给他们详细介绍着什么叫“导管介入治疗”,他们凝神细听,额头上因为紧张或者只是阳光的热度而细细冒出一层汗。一会儿,他们就要做出决定,是否要像医生建议的那样,从父亲的颈动脉那儿插进一根管子,直接深入到心脏,以便更加精确地观察临床状况和给药。这个插管的手术倒是很小,但手术之后是否能起到作用,医生也不敢打保票,只是说再尝试一种可能生效的途径。乔家的子女们明明白白从医生的话里听出了“姑且一试”的意思,知道在父亲现时的状况和死亡之间,已经几乎没有距离了,就算手术失败,唯一的不同也不过是最坏的情况提早了一步到来而已。而如果手术成功,老爷子跟死神搏斗的胜算或许还能多出几分来。 “做吧。”海洋听完陈主任的话,沉思了好一阵子,再看看殷切地盼着他拿主意的姐姐妹妹,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由长子在手术风险告知单上签了字的老爷子很快被推进了做完手术可以直接转入观察护理的重症监护室,而儿女们被缄默却威严的监护室房门生生与父亲隔绝开来,开始了一分钟似乎都被拉长成为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 “我刚才给海明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订了机票,这几天就能赶回来。”海洋犹豫半晌,声音低沉地告诉姊妹。水兰和水灵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奔流直下。海洋强忍着泪,继续说道:“爸最惦记的就是老四,跟我念叨好几次,说6年了,也不知道他懂事点没有,娶媳妇没有。要是走了见不上一面,我想爸一定闭不上眼。另外,我想让姐夫和范磊带妈过来,他们一辈子了,临走,爸肯定想见妈一面……” 哽在水灵嗓子里的哭声顶得她快要窒息,她蓦地用手捂住了嘴,把头别到一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但没发出一点声音。谢言走过去抱住她,想安慰,然而自己的泪也朴朴簌簌地掉落。海洋眼见此情此景,终于也无声地哭了。 当亲人即将离去而人无力回天时,我们所能做的一切似乎只有尽量帮他圆那些尚未来得及实现的愿望,见更多他想见的人,好让他在离开的路上能够少背些遗憾,走得快慰一些。 这个下午,与父亲有着十多个小时时差的海明踏上了回国的班机,争分夺秒地追赶着父亲先他一步出发的前往天堂的脚步。 这个下午,范磊接到了水灵哽咽得语不成调的电话,他凭着那七零八碎的音节判断,水灵让他和大姐夫一起带着老太太,赶紧出发去北京见老爷子最后一面,他像是被这个电话掏空了心,几次躲着老太太一边流泪一边反复练习怎么说出这个噩耗,可一看到老太太懵然不觉的神情,听到她嘴里絮絮叨叨对老爷子的埋怨和盼望,他的努力又全部化为乌有。他偷偷跟大姐夫通了电话,沈致公在那头难过地说自己会先想办法买到最早的火车票,并同意将告诉老太太实情的时间拖得一刻是一刻。实在不行,等出发前,两个女婿一起告诉她。 这个下午,谢言心急火燎地奔回远在通县的父母家,去接老爷子转院之后一直由父母代为照看的女儿再看看她慈爱的爷爷,好尽可能地让她留下更深刻的、关于爷爷的记忆。谢楚德和许萍夫妇一听亲家公已经不好了,心下也是难过异常,当即决定跟女儿一起到医院探望。 孝子第四部分5(2) 这个下午,经过重新评测和计量的药物通过老爷子颈动脉下埋着的一条细细的管道一点一滴进入老爷子的体内,试图去销蚀那囚禁着老爷子的黑洞。在那个不可知的世界之外,乔家的子女们无数次祈祷,愿意用自己的健康和生命,去换取父亲的平安。 已是傍晚时分,老爷子依旧没有反应。被妈妈抱在怀里俯下来看爷爷的猫猫不知道爷爷为什么变得奇形怪状,对她的到来也不理不睬。她伸出手好奇地去揪老爷子身上的管子,却被妈妈制止了。“猫猫,”谢言红着眼睛轻声说,“你亲亲爷爷,好吗?”猫猫听懂了,抱住爷爷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爷爷的脸沟壑密布,星星点点的褐色老年斑让他看上去苍老得厉害。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回亲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一下都没有力气。对面站着的水灵眼泪再次涌出了眼眶。猫猫有些发懵地望着姑姑,心里纳闷,为什么自己亲了爷爷,却让姑姑难过了呢? “哥,爸……快叫医生!”水灵突然爆发出语无伦次的叫喊,海洋被吓出一身冷汗,几乎是本能地扑到老爷子跟前,却发现老爷子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状况,而脑电波仪上一直平缓慵懒的曲线仿佛大梦初醒,活跃地上蹿下跳起来。 经过了这些日子一分一秒像零刀剐肉一样的煎熬,乔家的儿女们终于盼来了老爷子的苏醒。尽管由于脑梗塞影响了语言功能,再加上颈动脉下插的导管,老爷子无法说话,可他望着儿女们挤出的一丝微笑胜过了千言万语。水灵喜极而泣:“爸,你可真会吓人啊!” 由大悲转大喜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连已经6年没见的海明第二天都会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老爷子病这一场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的难以确切置评。范磊接到水灵的指示,老爷子醒了,老太太可以暂缓动身,别再让她着急巴慌也赶出病来。 第48章 他长出了一口大气,仿佛自己也接到了大赦令,而沈致公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到车票之后还得拿去退,可这麻烦也让他心花怒放。 这是老爷子生病以来乔家人睡得最踏实的一夜。老太太还梦到了老伴,他穿着结婚时那套崭新的黄军装,胸前别着一朵“新郎”的红花,春风满面地非让自己亲他一下。老太太笑着一次次推开他,还嗔怪说:“你这个老没正经的,都多大岁数了,也不怕孩子们笑话!”第二天早上醒来,老太太回味着这个异常清晰的梦境,竟然像少女时代一样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 海洋直等着父亲恢复过来,才有心情赶紧去跟王总签那个工程的补充协议。在父亲醒来的第二天,他让谢言代他去机场接中午就到的海明,自己赶去王总的公司。离开病房之前,水灵正小心细致地给父亲刮胡子,还有一套新衣服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床头,等着父亲一会儿换上,精精神神地见海明。当时水灵手上轻轻地动,嘴里还逗着父亲:“爸,海明一会儿就到了,您想他吧,都六年没见,也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您说他会不会直接给您带个洋儿媳妇回来啊?”海洋看父亲激动得眼角闪烁着泪光,生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不好,还特地说了水灵一句,所以,当他跟王总刚刚在合同上签完字,接到水灵泣不成声的电话说“爸不行了”时,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坐了十多个小时飞机仍旧神采奕奕的海明,这个时候正跟过来接他的嫂子一起坐在出租车上谈笑风生。他从硕大的背包外层口袋里掏出个游戏机给谢言看,说是在日本转机时给老爷子买的奇--書∧網,省得他在医院里会闷得慌。谢言笑着摇了摇头,取笑海明道:“网都六年了,你怎么一点都没长大啊?” 身在大仓的老太太,这会儿刚吃完午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老爷子的美人蕉,不时从上面扯下两片黄叶。天色不大好,没有一丝风,灰蒙蒙的云低低地悬在半空,远处还时不时有一两声闷雷传来。不知为什么有一只乌鸦总停在院子门口的老槐树上,讨人嫌地呱呱乱叫。老太太被叫得心神不宁,四下里踅摸着看有没有小石头好丢过去把它赶走。 不知道地球的转动是否在老爷子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秒也跟着暂停了一瞬,反正老太太在某一刻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然后就是一种奇怪的没着没落的感觉。她望望天边,没有太阳的影子。什么点儿了?范磊说吃了晚饭就推她去看老爷子,这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孝子第四部分5(3) 可是,对于海洋和在半途听到噩耗的谢言与海明来说,时间走得是太快、太快了!等海明背着他的背包一步三级地迈过医院似乎长得不到头的楼梯,循着哭声冲进老爷子的病房,老爷子身上已经蒙上了一块白布。那些监视器的导线、导管,全部都被拔掉了,老爷子利利索索地穿着他的新衣服,安详地躺在白布下面,只露出一张仿佛是在熟睡的脸。海明心如刀绞地扑到父亲床前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爸,我回来了!” 两滴细小的泪水随着海明的这句话漫出老爷子已渐僵硬的眼角,沿着他沧桑的皱纹极缓,极缓地流下来。 “爸!”病房里再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你这样走了,妈怎么办?” 在阜外医院的太平间门口,老太太在轮椅上像个木头人,一动不动地枯坐着。这里头虽然安静,但是死气沉沉,不该是她的老乔喜欢呆的地方,他们却说他就在那里。那么这儿这么多柜子,这么多抽屉,唯独没有人,他又藏在哪儿? 子女们递过水来,她视而不见;有蛋糕直接搁到了她嘴边,她也浑然不觉。她只是在想,老乔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不来见她一面? 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最疼爱的小水怯生生地叫着她:“姥姥,姥姥,咱回家吧。”孩子叫着叫着,开始大哭:“姥姥,咱回家吧,他们把姥爷放冰箱里,我有点害怕!”老太太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一块肌肉蓦地抽动。她伸出手,将小水搂进怀里,像平常给他讲故事一样缓缓地说:“不怕啊,水。你姥爷……”说到这个称呼时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撕裂了她,她从胸腔里挤出第一声沉恸的哀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是谁做主,把你爸运到北京来的?”老太太哭过,铁青着脸,威严地问道。 海洋抹一把泪,站出来答道:“是我!” 老太太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异常,她死死地盯着海洋,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仇敌:“好啊,乔海洋,你能耐了,你能做主了!你爸当初住院的时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你把他弄北京,到死也没让我见他一面,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海洋听母亲这么说,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妈,您骂的对!是我错了!” “你错了?!”老太太像当年教训他调皮捣蛋一样暴怒地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海洋脸上顿时肿起了红红的几道。可老太太还不解恨,拿起轮椅旁放着的拐杖,照着海洋的背重重敲下去:“乔海洋,你这个王八蛋,你说你对得起谁?为什么瞒着我把你爸运这儿来?我和他四十几年的夫妻,临了连个面都没见上!” “妈!”水兰走到海洋旁边跪倒,望着母亲哀哀地说:“您别气坏了身子!这事我也有错,是我这个当老大的糊涂。让爸来北京,我也同意了的。”水灵也走上前,还有海明和范磊,还有沈致公,全在老太太轮椅前齐刷刷跪成一排。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儿女,手里的拐杖再也举不起来了。她丢掉拐杖伤心欲绝地掩面痛哭:“你们都是些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们这是成心让你妈悔一辈子啊!” 老太太一路抱着老爷子的骨灰盒回了老家,进了老宅。没离开几天,但是房间里已经积了一层土,水灵推开房门的时候,被风鼓起来的灰尘在一束束的阳光中凌乱飞舞。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腿上放着老爷子的骨灰盒,在门口带着如梦方醒的表情怔怔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察觉到变化的发生。原来,是真的,全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后事办得很简单。本来海洋以长子的身份,跟兄弟姐妹们商量要依着风俗,好好在家乡给老爷子操办一场葬礼,可是被老太太劝住了。老伴不在之后,她开始全心全意地去回想他在世时留给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遇到每一件事,她的脑子里都会出现一个老伴的影像,仿佛还带着独立的灵魂,给她演示如果他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越来越清晰地了解到老伴看问题想事情的出发点和思路,也越来越深刻地懂得,要是他还在,希望看到的是什么——能不给子女们、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了。 老爷子下葬那天,儿女们就穿着白布孝衣,抬着为父亲扎的花圈,安安静静清清白白地将父亲送到墓园。老太太由子女们搀扶着跪在刻着两个人名字的墓碑前,凝视那已经涂成红色的“乔战勇”三个字许久,让水灵取出带来的剪刀,剪下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用手仔仔细细捋顺了,放进老爷子的骨灰盒,再用红布小小心心包上。“老头子,你命好,走在头里了,我这缕头发,你就权当是我陪着你吧。”她微笑着轻声说着,似乎老爷子就在面前聆听着她絮絮的念叨:“你一人在那边好好过,想着什么了,就托个梦给我。缺钱了也说一声,我们就给你送去。过不了两年……兴许我也就找你去了!” 孝子第四部分5(4) 一抔黄土洒在老爷子的骨灰盒上,那一团醒目的红色渐渐在土里隐没。老太太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不想让老伴看到自己的苦情,却仍然潸然泪下。 尾声(1) 老的人走,新的人来。生命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循环着的过程。老太太并不懂什么叫做能量守恒,但是她有自己最朴素的道理,老爷子会带着他们刻骨铭心的想念进入轮回,转世投胎。人家说人投胎之前都要喝下一碗孟婆汤,才能走上奈何桥。喝了这碗汤,人就不会再记得这一世的恩怨情仇和复杂纠结,心无挂碍地开始新的生命。可是,她不怕。凭着那缕头发,她相信老爷子在下辈子、下下辈子还会认出自己。 其实从老爷子不在时起,老太太就觉得,属于她自己的那个生命也跟着结束了。现在她活着,只是作老爷子在人世的一双眼睛,替他看着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和思念的儿女们,看着他们哭,笑,实实在在地做每一件琐碎的小事,平平常常地生活。 他们谁都没想到,海明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结婚了。他的媳妇也打算跟着他从美国一道回来,从此就在上海安家。只不过因为有老爷子的事,海明提前了几天先走,而他的妻子——一个他在美国认识的台湾女人庄美欣在几天过后也飞抵上海,给家里打来电话,才让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 俗话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老太太连个嗝儿都没有打就顺利接受了海明先斩后奏的婚姻,这让原本为此担心不已的一大家子人总于松了口气。他们感叹于老太太的开明,但是他们不知道,从老爷子走了,老太太的那股心气实际上也跟着老爷子走了,既然只是老爷子活在世上的眼睛,那就没权利动嘴,动手,看见了儿女好就知足如意了。老太太唯一提出的就是让海明带媳妇回来给她见见:“虽说你在外头是结了婚了,可到底行的是洋礼。 第49章 家里街坊四邻的都不知道,你爸也不知道。海明啊,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媳妇商量商量,让她抽空回来一趟,在家里办个喜酒。一来告诉大家你娶媳妇了,二来也算是答谢一下亲戚朋友。再有一条,反正她迟早也得回来认门,不如赶早,趁着你哥和嫂子都在,家里人齐。你哥嫂在北京也是一大摊事,还有孩子,呆长了,他们心里也急!” 海明犹豫一下答应了,本来自己还担心妈对美欣这个媳妇多有微辞,不过看来是多余了。妈可没象哥姐他们说得有时候不通情理,相反看来很是开通的嘛。于是,亲戚朋友们得到了通知,海明和妻子庄美欣的婚礼在老太太这次谈话之后的第三天有些仓促、却也隆重地在大仓最高级的酒店里举行。 这一天,老太太穿上了水灵特意为她准备的喜红缎子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也穿着锃亮的新皮鞋,显得神采奕奕。衣服里贴心口的地方有个暗兜,老太太在里面揣了一张老爷子的照片,端坐在高堂的位子上,等待新娘子的到来。 由水兰和沈致公带着,派去大连机场接新娘的花车到了,酒店门口响起欢呼和热烈炸响的鞭炮,洋派的婚礼进行曲中,海明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服,托着被婚纱衬托得分外娇艳的妻子踏着伸入大厅的红地毯,向老太太走来。老太太眼里涌出了泪花,她喜不自胜,同时又为老伴没能亲眼看见这一幕觉得伤感。然而,透过朦胧的泪眼,她隐约看到新娘子的身旁还有一个矮矮的小人,手捧着鲜花,亦步亦趋地走过来。她擦去眼角的泪,凝神再看,他们已经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海明拉着妻子的手向老太太介绍道:“妈,这是美欣,您的媳妇。”美欣礼貌地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道:“妈,您好。”老太太高兴地应着,刚掏出一个红包准备递给美欣,却见美欣拉过身边那个小人——一个七八岁大,有着一头黑色卷发,高鼻梁深眼睛,又像中国人又像外国人的小男孩,她俯身对小男孩说:“杰森,叫奶奶。”老太太被这个称呼给叫懵了,她茫然地望向海明,听见她的儿子很平静地介绍说:“这是美欣的儿子杰森,当然,以后也是我的儿子。” 老太太在海明婚礼结束之后就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她和老爷子的卧室里,对着墙上老爷子的遗像发呆。谁叫她也不答应,也没有跟谁再说过一句话。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原谅,还是不原谅,这结局都已经无可挽回。该怎么去面对从天而降的媳妇和那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混血“孙子”,老太太真是毫无想法。对面的老爷子只是笑眯眯地望着她,却什么主意也不替她拿,仿佛是有意要考考她,没了他从旁指点,她是不是能把这让人挠头的事情处理得清爽漂亮。“老头子,你省心啊,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都扔给我,你躲到一边儿去看热闹!”老太太有些埋怨地对遗像里的老爷子说。望着老爷子慈祥宽和的眼睛,她禁不住想,要换了是他,他会怎么做呢? 尾声(2) 小水和杰森玩闹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们年龄相近,倒是很快就彼此接受了。两个孩子夹杂着清脆笑声的大呼小叫越来越近,突然撞开门,在耳边响起来。老太太一惊,见两个孩子手拉手站在门口,小水说了声“姥姥,我们拿炮”,便进来不客气地翻箱倒柜,而那个叫杰森的小人有点胆怯地站在原地,迎着老太太的目光点点头轻轻叫了声:“奶奶。”老太太望着他,他深眼窝里清澈得如同一汪清泉的大眼睛带着受惊小鹿一样的犹疑,却又好奇而友善。他指着老爷子的遗像说:“我见过他,他是爷爷,是海明爸爸的爸爸。”老太太惊讶地微微笑笑,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温和地问他:“你在哪儿见过?”“在家里,我妈妈和海明爸爸有一张照片,上面就是你们。妈妈和海明爸爸告诉我,那个照片叫全家福。”杰森的中文有点走调,咬字也不太准,但是这句话已经让老太太的心柔软得仿佛暴露在阳春三月阳光下的积雪,那些雪融了,变成泪从老太太的眼里流出来。杰森歪着头看看这位陌生而伤心的奶奶,突然伸出小手,为她擦去了眼泪。 罢了罢了。老太太握住孩子的小手,那感觉跟她握住小水的手并没有任何不同。老头子,是我心眼儿窄了,难怪你要笑我。咱们感激范磊,说他人好心善,这么多年待情敌跟自个儿老婆生的孩子比亲生的都好,甚至没再要自己的孩子。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埋怨海明,不接受他的媳妇和这个孙子?只要他们欢喜,高兴,咱们不也该跟着一块儿高兴吗?她百感交集地把杰森搂进怀里,不知该哭该笑,可最后还是为自己终于能想通而含泪笑了。 第二天,乔家一大家子又去照了一张全家福。沈林在老爷子下葬后就又赶回了学校,猫猫在北京,除了这俩人,其他的人都到齐了。一家人按次序排好,站在老太太身后。小水和杰森一边一个依偎在老太太身旁,闪光灯亮起,老太太和孙男孙女们祥和的笑容被光和影永远定格下来。 让老太太随他们去上海是海明主动提出的,他说这么多年没能尽孝父母床前,父亲走,他又没赶上,每每想起来心里就愧疚得受不住,自私点说,能多跟母亲在一起呆呆,也算是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小儿子有这番苦心,老太太感动也欣慰,自然没有异议。另一方面,这个出去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的老儿子自幼被父母娇惯,有时做事考虑不周详,全凭脑子一热,走得偏又最远,四个孩子中间,老爷子和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比走的时候有什么进步,父母终归都要走的,不可能一辈子看顾着他,总得知道孩子能自立,能自己解决形形色色的问题,能经得住磨练和摔打,能扛得起没有父母撑腰的生活,才好闭了眼安心地去。老太太也想跟海明生活一段时间,好好再看看他,给他敲打着提着点醒,至少,也要让美欣知道这个孩子在哪方面弱,需要人扶持,让他们俩互相支撑着,这才能真正没牵没挂地放他们去过自己的日子,也算对得起老爷子。 六年,海明走的时候还老嫌自己的皮肤太白净,下巴太光滑,一看就是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年轻,可现在他晒得黑里带红,嘴唇上胡子两天不刮就青压压一层,笑的时候眼角也有细小的皱纹了。岁月催人老,孩子都长得这么快,父母可不是要更快地衰老吗?海明总说自己跟从前不一样,成熟得多了。也的确,六年在异国他乡,父母想护着都无能为力,全靠自己磕磕碰碰,从一句囫囵英语都说不利落,到攒下一笔数目不大不小的款子带着老婆回国准备做保健品生意,这里头经过多少辛苦,老太太都不敢去想象。而这样的历练,也让他沉稳了不少,遇事也知道先在心里过过,权衡一下利弊轻重再做打算,然而具体到生活的每一件琐事上,他还是远远不能像哥哥姐姐们那样处理得既妥当又周全的。 不往远了说,单是老太太到上海的次日就领教了儿子的粗心大意。早晨醒来,她还没有从前一天晕机那种昏天黑的感觉里完全解脱出来,海明和美欣已经早出门忙着去办那些营业执照之类的手续去了,客厅里给老太太留了早饭和纸条。老太太摇着轮椅到卫生间里,崭新的漱口杯和牙刷都放在高悬的梳妆镜隔板上,老太太在轮椅上屏足了劲儿伸长手也还差着老大一截,无奈之下,老太太四处踅摸,最后拿一把笤帚将杯子和牙刷一起捅了下来,然而单独插在一个架子上的牙膏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希望拿到的了,老太太是到厨房里抓了一点咸盐勉强漱了漱口。 尾声(3) 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老太太很快发现自己可以完全不去计较了。海明粗心,不知道也想不起问妈喜欢吃什么口味,可他总是挑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妈夹到碗里。他让美欣做他们都称道不已的牛排请老太太尝鲜,那一块切开来还微微泛着血水的牛肉有着贵得让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的价格。他带着老太太去商场买运动器械的地方,给老太太挑了一部昂贵的脚踏运动机,让老太太每天都像美国医生推崇的那样做康复运动,好早点站起来,像以前那样利利索索地活动。这些事情本身不会让老太太真得到什么享受,可换个角度去想,这不都是海明的心意么?他只是不懂,孝顺母亲,为母亲好,就要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她的需要。 人啊,说聪明,其实也愚笨得很。成长的速度和想达到的高度就像隔着黑夜和白天之间的距离,是注定了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有条件去爱的时候,不懂得怎么去爱,等到在漫长曲折的学习过程中慢慢学会爱的技巧和艺术,要爱的人已经在这过程中因为把自己的营养和盘托出而大量地消耗,也迅速地萎顿,往往,让他们来不及再去爱了。 海明用他所理解和认同方式去向老太太表达他的孝心,单是这份心,老太太觉得也足够了。所以其他的孩子们打来电话问她过得是不是习惯,海明美欣是不是体贴,她都只是连连说好,从来不吐露半句委屈,也没有一点抱怨。 可是尽管如此,老太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时间稍长,还是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小家庭的累赘。美欣是台湾人,在美国呆的时间比海明还长得多,日常生活理念和行为方式已经基本上完全西化了。很多方面,老太太都不习惯,也没法去适应。比如说,美欣在卧室里会脱得只剩下三点式的内衣,也不拿什么东西遮掩着,就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 第50章 头一次海明推着急着去厕所的老太太进那间卧室忘了敲门,老太太就被那白花花的肉刺得眼睛一痛。再比如说,她和海明总是不分场合地过分亲昵,甚至当着老太太和杰森就含情脉脉地互相亲吻,老太太看得心惊肉跳,也觉得这种样子被孩子看了去实在有失体统。再比如,一个月后老太太听到美欣跟海明算账,水电煤气房租还有电话费和手机费,哪些由美欣替杰森付,哪些该海明给老太太承担,俩人竟然还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各自分摊,虽然海明说这叫什么aa制,在国外夫妻朋友那儿都很普遍,可在老太太看来,这哪里还有点两口子过日子的情味儿?分歧最大的就在对杰森的教育方式上,美欣在这个时候简直刻板得更像个没有人味儿的机器而不像个妈。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到了点儿就要被一个人赶到屋子里去睡觉,任孩子怎么哀求也不行。老太太有一次心软,让杰森到自己屋里来玩,没过多久就被美欣生气地敲门进来,把孩子一顿好训之后拎出去。美欣说得理直气壮,说小孩子小的时候就得教育他懂得守规矩,否则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毛病,再改就难了。可一个连小学都还没开始读的娃娃,他只知道怕黑,知道寂寞,知道想躲在大人怀里寻求宠爱和保护,他知道什么叫规矩?种种的分歧总让美欣和老太太都感到别扭,有时会连海明也牵扯进来。当着老太太的面,美欣不会说什么,可老太太也知道,美欣和儿子私下里不会少为自己拌嘴,这难道是她当时决定跟着海明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所怀有的初衷吗? 另一方面,儿子他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始,正是万事开头难的阶段,老太太一天天看着他们进货送货算账盘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消停。美欣这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得像男人一样扛着成箱成箱的保健品,开车几个小时转着四处送货。杰森没过几天就被送去了寄宿制幼儿园。想到孩子那么年幼就因为父母无暇照顾,被逼着离开家到陌生的地方去跟别人一起生活,老太太觉得心里实在不落忍。而儿子媳妇那么忙碌,却又不能不照顾自己,每天上厕所要人,吃饭要人,洗澡要人,而且自己得病之后,落下了一个毛病——憋不住尿,一有尿意就得马上去厕所,否则就会尿裤子,单这一桩事就基本上得把两口子中的一个拴在家里。偶尔俩人都不在,老太太也不敢去接此起彼伏响起的电话,里面说的不是叽里呱啦的英语,就是佶屈聱牙的上海话,老太太一句也听不懂,要是耽误了儿子他们的事,可不又是罪过么? 尾声(4) 说实在话,和海明美欣他们共住的一段,老太太既孤寂、落寞,又有着沉重的压力,她也从中看出了海明的性子里依然保留着不少年轻气盛的成分。他坚持接自己一起住,固然是想尽尽孝心,可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在哥姐面前服输,只是认为哥姐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甚至会做得更好,让他们一个个心悦诚服地挑大拇哥。他哪里会想到,照顾这样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要考虑多少细节,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他的经验、阅历还有条件,是否允许他慷慨独挑照顾母亲的大任? 这一点,远比海明成熟的美欣也早看出来和考虑到了。老太太在这段生活中看着她在他们俩的小摩擦中一点一滴慢慢打磨着海明,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比较放心。她相信有美欣的带领和调教,海明从成长到成熟发生质变,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她也看到儿子两口子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每天精疲力尽,美欣再成熟再宽容,也可能会有耐心与精力透支的一天。从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谢言那么好的儿媳妇,都因为不堪重负而狠狠地在他们面前歇斯底里地爆发过,差点,她和海洋那么完满的一对儿就要分崩离析,这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记忆犹新。难道悲剧重演,是她想陪着儿子守着儿子,代替老爷子关注他们生活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她记起有一天闲得无聊看电视,看到的一则郊区养老院的广告。她很坚决地向海明和美欣提出,她要住到养老院去。 从老太太住进养老院,到她和老爷子当初一样好端端的猝然倒地,时光仅仅走过了不到半年。 其实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是老太太在老伴过世之后精神上最放松的一段。虽然仍然吃着口味跟东北截然不同的上海菜,耳朵里充满古怪难懂的方言,在这儿结交的老人,也不像在老家跟街坊邻居们那样有着相近的趣味和说不完的话题,仍然寂寞,偶尔也觉得空虚,可是毕竟有了专门的人照顾,因为付着钱,也不欠谁的情,更不用再担心会成为孩子们的负累。在养老院精致的凉亭里看风景时,她就老想,要是老头子能活转来,或者时光倒流,在她还没有生那场大病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找到这么个所在,一家人的生活该少了多少磨折和辛苦! 虽然因为失去了熟悉的乡音和家,对于老太太是一种刻骨的折磨,但这一切她都忍下了。每每海明和美欣来,她都历数这里的快乐;谢言到上海出差趁机来看她,她也是满脸的安详和满足,和水灵、水兰通电话,她更是开心地让他们听这里的唱戏,以示自己过得多么充实丰富。 家人不在了,有了更大的空间去肆意地表现自己的软弱。老太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泛滥,而那一切的源头都明确地指向了一个方向,老伴儿。 在她轰然倒下的那个秋日,她像平常习惯的那样对着老爷子的照片,轻声曼语地回忆他们从相识一直到携手走到最后她所能记起的所有往事,回忆子女们的出生和成长。她忆起水兰那时为了养家不再读书要去唱戏,自己难过得背着她夜夜落泪,差点哭瞎了眼;忆起海洋长身体总是闹饿,自己每每把锅里最后能盛出的渣子全捞给他吃;忆起水灵辍学顶班去当售货员站柜台,自己总觉得心里有愧,死抠活抠从口粮里省下钱给她买了块双狮手表,几年后被她带沈林给弄丢了,还狠狠遭了自己一顿打;海明呢,他出生时就是个讨债鬼,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在自己肚子里折腾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要了自个儿的命。 她想着这些,突然对着膝头上老爷子的照片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些关于“为什么越是努力不想成为负担,却偏偏越是添乱”的疑问在她心里豁然揭开了谜底: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儿女们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是血缘这个神奇的东西注定了父母和儿女成为彼此甜蜜的负担。儿女们永远不会嫌弃父母,就像自己在那些一旦需要就可以毫不犹豫拿一切去换得他们周全的时刻,也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们一样。 萧瑟的秋风从窗缝里探头探脑,溜进来打了个转,将老爷子的照片吹落在地上。她费力地弯下身子去捡,没够到,再够,再够。她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是被疼醒的。那种疼啊,就好像一柄带着倒刺的刀子,哪怕只是呼吸一口都连划带扎的让全身剧烈牵痛,像活着受剐,真还不如死了痛快。他们可知道他们自以为是让自个儿的妈受着这么大罪?他们还不到那个时候啊,还不能完全体会到做父母的老了、病了、临死,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孝顺。嘿!她是体会到了,可是,来不及说了。 尾声(5) 她忍着疼去摸自己枕头旁边那团衣服,摸到了,轻轻按按,里头硬硬的还在。那是小水被摔得裂了缝的一个小录音机。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还没住院之前,就用这个东西录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她躺着,在脑海里回放她亲口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水兰、海洋、水灵、海明,我的好孩子们……妈这一生过得平平淡淡,妈最欣慰的有两个事,一个是嫁了你爸爸,再一个就是生了你们四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你们每个人都是我这个当妈的骄傲。 妈没有你爸那么好命,说去就去了。妈这些年拖累你们了。我知道没有你们尽心尽孝,我可能活不到今天。比起楚先生,妈知足了。所以妈感谢你们对我和你爸这几年的照顾,妈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妈在这儿给你们道歉了。 又快过春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几个春节。从你爸走了以后,我就觉着这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天老长老长地没有完。人家常说,过节其实是为孩子过的,咱家这么多好孙儿、孙女,等过节的时候你们一定让他们高高兴兴地,一大家人凑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饭,那样,将来我走了,和你爸在天上看见了也才高兴。 好了,这些唠叨够了,妈也把身后事交待交待,我怕有一天突然躺下了,就糊涂地起不来了。所以趁着现在明白,提早做个安排。水灵知道,我有个桃木盒子,盒子里有八万块钱,这点钱也就是我和你爸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我不偏不倚给你们平分成四份,一家两万。海洋和水兰两家经济上都还可以,我不担心,海明虽说刚回来,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顺,但是毕竟在美国攒下些钱,你和美欣也有本事,所以我也放心。就是水灵和范磊这些年不容易,孩子大了,需要钱的地方更多,所以我想把家里的老房子就给了他们吧。等以后我不在了,水灵和范磊就搬这边来住,他们自己的房子那边临街,我想可以改成个小饭馆,范磊会做饭,说不定能是个长久的营生。 盒里还有两个金镏子,一个给沈林,一个给小水,留着将来他们娶媳妇的时候给媳妇吧。那个小玉牌,是我留给猫猫的。 第51章 等她嫁人的时候再给她,那是我妈当年给我的陪嫁!虽不值钱,图个好意头! 你爸当年送过我一块金表,是他退伍的时候用复员金买的。现在送给杰森吧,虽然他不是海明的骨血,可进了咱家门,也就是咱们乔家的人了。盒子里还有两对金耳环,是我当姑娘的时候打的。两个媳妇一人一对,水兰和水灵就别争了,你们不比媳妇,妈能给你们的,永远也给不了媳妇,这些东西就算给谢言和美欣她们留个念想儿吧! 都交待完了,妈这就放心了。再有什么要说的,就是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和和美美、高高兴兴。平时有个什么赌气着急,别过夜。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关键是要同心协力。美欣,这两句话我得专门嘱咐你,海明有时候办事不成熟,孩子气,你可千万得多担待他。 好了,真的没什么要说了。有一天妈走了,你们别难过,我那就是回家去找你爸去了。不管妈到了哪,妈都会惦记着你们,祝你们好!……我的好孩子们,妈真的是特别爱你们。……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下辈子妈还希望能给你们当妈,[奇+書网-qisuu.]你们还能是我的儿女。 对,想说的都说了,应该没有什么遗漏。她不放心,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确定无疑之后,放下心来。阖上眼,她在心里叫着老爷子:“老乔啊,战勇,你也不来迎迎我,我可要找你去啦!”她的双手慢慢摸索上脖子,碰到那根插在咽喉上的管子,又是全身锐痛。她确定了位置,紧紧握住,做好准备,最后想了一遍每个儿女,还有孙子孙女外孙的脸,微微笑一下,双手猛一用力。 意识在刘英的脑海里很快退去。在它彻底消失殆尽的瞬间,穿着黄军装戴着大红花的老爷子又来到她眼前,笑着非要她亲他一下。刘英看到自己的脸上再次泛起一片红晕,她闭上眼,娇羞地嘟起嘴,慢慢朝他靠近。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